1
进入午休后大概过了五分钟的时候,我终于抄完了第四节课的板书。
「哟,神屋敷。」
我那霸Ganaha学长踢着我的桌子的腿,向我通知他的到来。每当他嚼口香糖,他的爆炸头就随着太阳穴摇晃。
「这周的份,给我咯。」
我从钱包里取出一百日元硬币,放到了他粗糙的手上。
我那霸学长说「谢谢惠顾~」,满足地哼了一声。
这个班级里,没有人会对吓人的我那霸学长和我的对话插嘴——直到上周。
「恐吓?」
流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后面。如果我那霸学长走在楼道里,大家会空出路来,但流花在他面前一副悠闲的表情整理着水手服缎带的形状。
「唔、喂……神屋敷,她是谁啊?」
「是转学生。」
我特地没有说出名字,但她本人报上名字说:「我是紫紫吹流花。」
「流花、小妹……」
我那霸学长对大多数女生都会直呼其名,可她叫流花是带着敬称的。
「呜哇,我陡然一见钟情了啊。告诉我联系方式?」
我那霸学长翻找裤兜,取出手机。但是,流花冷冷地放话:
「对不起。我没兴趣。」
我那霸学长似乎也被她镇住了,说着「我、我知道了。那就陡然没办法咯」,离开了教室。
「真冷漠啊。对谁都那样?」
「因为没少被告白。拒绝的说辞我都定好了。」
传闻说,学校里似乎已经有数名男生向流花告白被拒绝。我为了不让她感到类似嫉妒或怨恨,谨慎地说:
「但是,回答得再稍微郑重一点怎么样?难得对方带着好感。」
「你会支持欺负人的人恋爱?」
「我又没有被欺负。」
「被害者都会这么说吧。」
流花好像对实际情况没有兴趣,没有再追问我和学长的关系。与之相对,她拉来旁边的桌子,开始把它和我的桌子并在一起。
「啊,那啥,你今天也要在这吃饭?」
上周成为“朋友”之后,流花开始每天和我一起吃午饭。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这样或许是十分自然的,但对于一直在校舍不起眼的地方吃便当的我来说,有种不平常的感觉。
我能感受到教室里侧的同班女生投来视线:为什么紫紫吹流花那样的人会在和神什么同学吃便当?
「嗯。也差不多该聊一下文化祭的事情了。」
「文化祭?」
「之前足立老师跟我说,要我必须加入某个委员会。」
虽然很麻烦,但那是这所学校的规矩。
「所以,我回答说要和翼同学一样。然后就当上了文化祭实行委员,啊,在这个学校是叫九重祭对吧。」
流花在桌子上摊开便当。她礼貌地打招呼说「我要享用了」,然后开始吃饭。
「和我一样是说……」
「和翼同学在同一个委员会我就安心了,而且我听说九重祭实行委员相对轻松。」
「算是,因为工作本身在九月就会结束呢。」
九重祭将会在暑假结束后的九月初举行。与职责持续一年的其他委员会不一样,实行委员的工作只有举办前的数月。
「而且,出摊是以社团为单位,所以每个班的实行委员的工作实质上也就是把学生会给的传单发给大家吧?哎呀,怎么了,难道便当里有不爱吃的东西?」
流花注意到我的苦笑,问我原因。
「哎呀,我也是因为轻松才去做实行委员的,但是实际上今年的实行委员好像没法轻松了啊……」
流花的势头仿佛声讨罪犯的检察官,压得九重高中的学生会长像乌龟一样缩着身子。
「可以请您说明一下吗?」
流花“咚”地把手拍到长桌上,会长的三明治就“啪嗒”一下倒了。
「实、实际上,上主舞台的人年年都减少超多,热度有点一般。我想让它变得超好……」
「就算是这样,您不觉得,强制各班的实行委员参加以补足人数是一种过于武断、给一部分学生强加负担的蛮横做法吗?」
没错,今年开始,九重祭的实行委员不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他们被要求上台出某一样节目。
流花听了这些,表情变得像地藏一样僵硬,起身来到了这个学生会办公室。就是这么回事。
「您要不顾迄今为止建立起的九重祭的文化和传统吗?」
「不是,你是转学生对吧?」
我实在看不下去,抓着流花的手腕往办公室的门口拉。
「等等,流花!停一下。先这样吧。虽然我也没有接受,但这已经定下来了。」
流花一副邪恶组织的女干部作战失败时的面相,咬着拇指的指甲。
「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因为准备节目会花时间?」
因为她成绩优秀,我以为她是有不想减少学习时间之类的不满,但她的回答令我十分意外。
「翼同学,我啊,很容易害羞的。」
「……哈?」
「我,是很容易害羞的。非常容易。」
流花的表情极其认真。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酷地表明自己害羞的人。
「转学第一天不是在大家面前自我介绍了嘛。」
「鼓起劲的话那种程度还能解决,但是站在舞台上就不一样了吧。」
确实,上课被老师点到发言和站在许多人面前,紧张感完全不一样。
「当天大概会有上百人来吧。」
「sh……!」
不知道她是想说“上百人”还是因为这数量而发出悲鸣,但她紧紧抿着嘴低下了头。简直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
虽然我觉得不太好,但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玩的啊。」
「就觉得,流花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啊。好像安心了。」
流花似乎很害羞地撇开视线。这个动作像是高中生。
「总之,现在就先撤退吧?」
这个提议是为了不让流花与学生会发生不必要的对立,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日和平常和同学在中庭吃午饭,但是现在在这里仍然有可能遭遇有事情过来的日和。
我正想着这些事,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在我碰到把手前就开了。日和与班主任足立站在那里。
「日和……」
「诶?」
突然的相遇让各自的反应变得迟缓,我们猛地撞上,各自向后坐在了地上。
「抱、抱歉,小翼。」
「没,是我站在这不好。嗯……」
「喂喂你们没事吧。」
足立一边担心,一边向我们面前各伸出一只手。
「不好意思。」
我用足立的手做支点站起来,日和却仍然坐在走廊了。
「环木,哪里痛吗?」
「没有!没什么!」
日和没有借助足立的手,站了起来。
「抱歉啊,小翼。」
日和重新低头道歉。她道歉的样子十分夸张,散发着悲壮感,让我觉得简直就像我做了坏事一样。那仿佛在证明她与我之间的距离,让我感觉心神不宁。
流花念了一句「小翼」。
「称呼挺亲密,你们认识?」
朋友——我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这样称呼她,换了个说法回答:
「我和日和家住得近呢。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起。」
这次是日和好奇地望着流花,所以我向她介绍:「同班的紫紫吹流花。是转学生哦。」
「为什么神屋敷在这啊?」
足立挠着不知道是胡子还是鬓角的地方,进入学生会办公室。他明明是大人,却把折叠椅的靠背放到自己肚子一侧,坐了下来。
「在我看来,我也不明白足立老师在这里的理由。」
「我可是学生会的顾问啊。」
「诶?第一次听说……!」
连上课都会说宿醉什么的把课变成自习,这种随便的老师居然是学生会顾问,我不住地感到不安。
学生会长说出了我和流花来这里的经过。
这种状况下,我们被当作麻烦的投诉者也无法反驳,但会长体贴地遣词,为我们说明了经过。
「但是,我们是会援助节目的对吧……」
「援助?」
日和的话让我和流花同时疑惑。
「其他实行委员里也有人持有像流花同学这样的意见,我们就考虑了对策。于是,事情就变成学生会委员要去援助各班的节目。这是足立老师的主意……」
因为听说由谁去哪个班随后联络,所以我和流花走出了办公室。
「援助,比没有好点吧……」
流花似乎还是不满意,但她好像姑且接受了。
「对了。流花,你先去教室吧。」
「怎么了?」
「呃,有点事。」
我搪塞得很随便,但流花说着「知道了」迈开步子,转过了前面的拐角。我确认她离开后,透过仍然打开的办公室门向日和招手。她带着仿佛要受到老师说教的紧张感,来到了走廊。
「怎、怎么了?」
她的紧张深深地传达给我。上次发生比打招呼更多的对话是什么时候了呢。大概是年末的地区活动各自的双亲一起聊天的时候。
「刚才抱歉啦,撞到你。」
「没事。我才该说抱歉。」
虽然接连的偶然让我这样与日和面对面,但实际上上周开始我就在考虑必须要制造出这样的情形。没错,自从与骑行服女人相遇以来的那天开始。
「怎么了?」
「我说啊,日和,最近有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啊,我和转学生冲进学生会办公室以外的事情。」
日和望着斜上方,苦苦思考。
「我觉得没什么……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事情?」
「就像,被奇怪的人缠上,或者被问了奇怪的话,遇到危险之类的。」
日和使劲摇头。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放心了。看来那个骑行服女人没有在日和面前出现。
「我听家长说,最近周边有可疑的人骑着摩托。嗯。没事的话就好。但是,小心点喔。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
我说完“告诉我”,才想起来我们互相都不知道手机上的联络方式。家长给我买手机是三年前与日和疏远以后的事情。
「那个,给我家打电话就行。那就这样。」
我毫无意义的点了好几次头,然后转身离开。走了大概五步的时候,我被日和叫住了。
「小翼,谢谢你为我担心……」
她不知道雨樱的秘密,也不知道探寻秘密的骑行服女人在我面前出现过。在日和看来,仅仅是我听说了可疑人等的情报后担心她。我好像在欺骗着她耍帅一样,这让我感到内疚。
「真夸张啊,日和你。哈哈。」
没错。我们没在讲什么大不了的。本应如此,可是心跳在加快,手上在冒汗。
我与日和之间积起了某种看不到的东西,我们互相都知道不可以去触碰。我离开原地之后才注意到,呼吸已经因为这份紧张感,变得十分急促。
「真夸张啊,日和你。哈哈。」
翼开始往这边走,我同时藏身到通往一楼的楼梯。翼抓着扶手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回到了教室。
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在偷听对话。
我本打算更踏实地观察前些天扰动翼对她的影响。我也在考虑如果有必要,我得看她的手机、再拜托立树吓唬她,但是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事情太过顺利我反而不安起来了呢。」
我从柱子后面出来,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日和还一副略有紧张的表情站在走廊里。
「咦,流花同学?怎么了?」
我想着要用亲和、不让人警惕的笑容,扬起嘴角。
「我要回教室,迷路了。」
日和亲切地提出为我带路,但我婉拒之后进入正题。
「嗳,比起那些,你是日和同学来着?你和翼同学认识对吧。」
「嗯、嗯,以前认识。因为家离得近……」
「那么,能不能拜托日和同学来援助我们班呢?」
「诶……我?」
日和一边摆手一边说明,其他学生会成员中有优秀的人。但是,我当然不会退让。
「我刚刚和翼同学成为朋友,再增加不认识的人我会不安的。我还是挺认生的那种人。但是,如果是和翼同学相识的人加入,我能轻松一点。」
日和目光游走不定,似乎正在寻找借口。我继续补充理由。
「而且,依刚才看的感觉,学生会男生很多吧?」
「是、呢。除了我只有两人。」
「二年级的呢?」
「只有我。」
「那果然还是日和同学来更好啊。我不擅长应付男生,又经常与前辈或后辈不投缘。而且,最重要的是日和同学看上去很认真。」
这不是谎言。看到她礼貌地对待前辈和老师,我有了这种想法。我也在脑袋里计算,她如此认真,所以不会抛弃拜托她的我。
「但是,怎么样呢,小翼会说什么呢……」
看来,翼与日和是儿时玩伴。但是,现在的关系似乎不是太紧密。
「如果翼同学同意,你会接受吗?」
日和思考了一会,点头同意了。
「我知道了。那我去和她确认一下哦。」
以告知确认的结果为名目,我跟日和交换了联系方式。那时候,她表示对我的手机壳有兴趣。
「啊,那个是雨樱吧……」
「嗯,很漂亮吧?」
这是印上父亲的照片的商品。我只是在用父亲作为样品收到的东西而已,并没有特别的喜爱,但我没有解释。
「日和同学也喜欢?对雨樱有特别的兴趣?」
「不好说呢。我,大概一般吧。」
我试着观察她的表情,但她看上去不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但是,我确信她与这个小镇的雨樱有关系。
——你知道雨樱的秘密吧?
被不认识的人这样问过之后,翼接触了日和。
——被奇怪的人缠上,或者被问了奇怪的话,遇到危险之类的。
——我听家长说,最近周边有可疑的人骑着摩托。
既然翼这样担心她,她就不可能没有关系。
恐怕,她正在与这个小镇的雨樱关联——
「那么,日和同学,我会再联系的。」
2
期末考试结束,暑假到来了。这段日子不用去学校也不用早起。但是,我却一直提不起劲。
我知道原因。我不得不准备九重祭的节目。而且,来援助我们的人是日和这件事也在让我紧张。
——我拜托了日和来援助。
那是与流花去过学生会的第二天,她向我这样报告。
我无法解释与日和的复杂关系,回应说「日和行的话我就行」。似乎日和也说了同样的话,事情就变成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准备节目。
「哈……」
我一边随着电车摇晃,一边望着手机的聊天应用。上面显示着一个被命名为“九重祭节目对策本部”的群聊。群员间都加了好友,所以我也可以直接给日和发消息,但我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就这样迎来了进行第一次会议的今天。
我收起手机、抬起视线,九重镇的观光海报便映入眼帘。那漂亮的照片连住在九重的我都不知道是在哪里拍的,而它上面印刷着“自然和雨樱的小镇,九重”。
探寻雨樱秘密的骑行服女人后来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但是,我应该继续警戒吧。在这个意义上,知道日和的联系方式、处于情况有变的时候能够察觉的位置,或许都不是坏事。
我用手帕擦着在楼梯上抓过扶手的手,走出车站。
日和已经站在作为集合地点的车站商厦入口。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明明对方看不到还数次弯腰行礼。每当她弯腰,她身上连衣裙的裙子就轻轻摇摆。
「真的吗!太好了。非常感谢您!」
她声音上扬,弯腰的幅度格外大。电话对面也一定能通过那开朗的声音感受到日和正绽放着笑容吧。
「诶,好的,我记下来。请等一下……」
日和一只手被手机限制着,想要从包里找东西。但是,肩包转到了她的身后,她开始在原地转圈。
我想起来,曾经有一次日和要往右胳膊上虫咬的包涂药,把药挤到了右手上。那时候她也拼命转着胳膊,苦战了一番。
我接近日和,递给她笔和日程本。为了不打扰电话,我用口形告诉她「用吧」,可是她却睁圆眼睛,清楚地叫出声说:「小翼!」
「不、不太好啊,这是小翼的东西……」
日和让视线像弹球一样来回在我和手机间往返,然后轻声说「抱歉啦」,接过了我的日程本。
电话对面的声音仅能稍微听到,但我知道了那是男人的声音。日和仔细地记下了那道声音说明的内容,然后结束了通话。
「抱、抱歉啊。小翼。谢谢。」
我撕下写了笔记的一页,递给日和。
「是学生会相关的电话吧?看上去挺开心的。」
「那个,之前有点不顺利的事情有了进展,我被表扬了,还有感觉安心。」
或许是被看到笑容感到不好意思,日和挠了挠脸颊。
「学生会看起来挺开心,太好——」
「啊!下起来了。」
旁边小学男生的叫喊盖住了我的问题。我随着他们向上看去,确实天上开始下雨樱了。
不只是淡粉色的花瓣。好似报纸余烬一般的淡墨色花瓣也同时在降下。浓淡不一两种颜色的花瓣在天空中飞舞,我一瞬间几乎失去远近感。
「哦,是双色绽放嘛。这个好像很稀有哎!之前东京的爷爷说过!是SSR的雨樱!」
「躲避!躲避!」
一伙小学男生开心地躲着花瓣,走向车站。
「小翼,怎么了?」
日和想要继续聊被打搅的话题,但那也并不是需要特地重新提起的事情。
「比起那些,先进个凉快地方吧。为什么要在这种晒着太阳的地方等啊。」
「我就觉得,这样小流花容易找到。」
确实,这里是车站出口的正面。即使是刚刚转学来的流花也能轻易找到。
「流花还是能看地图的啊。」
「那我告诉小流花我们要走了。」
日和给群聊发了消息,我的手机就轻轻振动了一下。
定下与日和这样子准备节目后,脑袋里堆积起了许多事情。但是其中得到日和的联系方式这件事,也确实让我隐约感到开心。
我们进入附近的吃茶店,选择了能看清车站出入口的窗边座位。
日和开始大口喝店员放下的水。看那势头她几乎要一饮而尽,但她喝到一半注意到我的视线,慌忙放下杯子。
「喝吧。出了汗就要相应地补水。」
「不用。没那么严重啦。又没等多久。」
她这么说,我却看到她脖子上渗出的汗落向锁骨。
「呃——但是,挺、挺热呢,今天。」
「是呢……昨天也很热。」
有三年没这样坐着说过话了。这和平时在学校遇到的时候不一样,做不到随便结束谈话。
「啊,点些什么吗?」
「嗯!好主意!不愧是小翼!」
日和点了橙汁,我点了冰咖啡。
「咖啡……小翼好成熟呢。」
日和气势十足地感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由得感到害羞。
手里闲下来,我摸着大腿。牛仔裤的触感骚弄着手掌。
「有放牛奶的,也没成熟到……」
「但是,小翼上了高中以后就变得很成熟。化妆也稍微在做吧?」
「上了高中校规就宽松了,所以在校规范围里随自己喜欢做了而已。我先说好,平常涂的就是带颜色的唇膏。」
「诶~。还有那种东西啊。我还完全不知道呢。」
日和频频移动视线。
「你不能去贴校规的底线吧。你可是学生会的。」
「但是,那个,我也想知道那些喔……?我也想变得成熟。」
一段无关紧要的对话之后,日和看向了窗外。她眯着眼睛,发出黏稠的声音。
「说起来,那里的店没了呢。」
日和指向车站旁边的旧衣铺。那个店面以前开着一家家庭餐厅。小学生的时候,我们各自和家人出门都经常去那家店。
我想起来,我们曾经点不同的东西交换着吃。
「倒闭已经大概两年前了吧。」
「嗯,我知道。」
日和那显得好像有些寂寞的话,让我有种胸口被抓过的感觉。
没错。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共享两年前的话题。
对话突然中断。数秒的沉默让人感到比实际更加漫长,把皮肤刺激得火辣辣的。
当杯子里的冰块融化、一下子碎掉的时候,日和开口说:
「说……!说起来,小流花没事吧?没有迷路吧?」
「啊,嗯。是呢。我是觉得该有联络了……」
日和看向戴在左手的手表,同时她后面座位的客人朝我们转过头来。
「没事的哦。」
「呜呀啊!」
日和的悲鸣引得柜台里的店员瞬间看了我们一眼。
「流花……!你什么时候在那的啊!」
她穿着藏青色的女式衬衫和白色的裙子,服装很成熟。我们之所以没注意到流花就在跟前,或许就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私下装扮。
「大概一小时前。我又不想在那么热的地方等,想着等俩人到齐再去集合地点。」
「你在的话就说一声啊……」
流花举起手机,轻轻摇晃。
「抱歉。刚才看到消息才注意到你们俩。」
「我们互相都没注意到对方呢。抱歉啊小流花。」
三个人到齐了,所以我们收起东西,站起身。
我看到流花把书收进白色手提包。那是她等待的时候在读的东西吧。封面上用毫无装饰感的字体印着“雨樱现象发生地点比较分布”。
*
为了能长时间安顿下来聊天,我们来到了卡拉OK包厢。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对三个人用而言过于宽敞的房间,但是会议意料之外地立刻迎来结束。
「那、那么,会议开始。」
「日和,大概不用话筒吧。手会累的喔。」
日和一边说着「的、的确呢!」掩饰害羞,一边把话筒放回充电器。
「日和同学来主持的话,翼同学就是记录啦。」
流花向我递出活页本和圆珠笔,但日和从旁边夺下。
「记录也让我来做吧。」
「不用啦。没关系。我来做笔记。」
「但是」日和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笔递给了我。
我在活页本的顶部写下“节目方案”的时候,流花不动声色地吐槽说:「字写得好差呢。」
「小流花有在想什么方案吗?」
「嗯。老实说,我想了一个非它不可的。」
流花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但她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有自信是她的常态吗。
「是魔术表演哦。进入魔法盒子的人变成另一个人出来。」
日和拍手说「好厉害!」,可她马上又说「但是感觉好难」,眉毛变成了八字。
「也不难啊。以前父亲工作上被拜托去拍摄魔术表演,我跟着去了,那时候从后面看到了手法。就是盒子里预先藏了人这种单纯的戏法啦。」
流花用桌子上的手巾和糖浆,简单地解释了魔术的内容。
「小流花,这个好厉害啊!」
日和使劲送上掌声,仿佛刚刚有魔术在眼前展示。
「那位魔术师后面还有从旁边看不明白的魔术,但是高中的文化祭有这个就足够了吧。最重要的是,这样子……」
我抢过流花的话茬:
「基本上不用说话就能完事。」
「就是这样。」
日和看着我们对话,十分疑惑,所以我简短地向她解释了流花不擅长抛头露面。
我们接着讨论了如何筹备魔术盒子的材料等事情,但是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那么,我们就定下来做魔术表演!」
*
多亏流花的点子,会议顺利地结束了。之前考虑可能不顺利,我们订房间用了到傍晚的自由时间方案,结果时间多了出来。
「要、要怎么办呢。」
日和好像十分为难地看我,流花把卡拉OK机的遥控器递给她。
「唱就行了吧?毕竟是卡拉OK。就当拉近关系。」
「小翼,之后有事情吗?有没有想早点回去?」
「没有哦。没关系。」
「真的?」
日和确认道。她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安。
「没关系的哦。真的。不过,前提是如果日和没有不愿意。」
「我、我也可以。」
流花的视线在僵硬地交谈的我们之间往返。我在被她说三道四前改变话题:
「流花不会对卡拉OK感到害羞?」
「这么点人没事啦。不过在很多人面前我可就绝对不干了。」
日和一边耸肩,一边同意流花说:
「我也是,全班去卡拉OK的时候有点害羞呢。这么一想,体育祭的时候轻音社的人好厉害啊。」
「体育祭还有轻音社出场?」
日和注意到那件事是在流花转学来之前发生的,开始解释:
「开幕式的半中间,校内广播突然开始放音乐。然后,轻音社的人就跳上指挥台开始唱歌。大家都吓了一跳呢。」
轻音社配合着广播的伴奏弹响吉他,激动地唱着歌。那种感觉比起唱,更该称为喊。我周围的同学呆呆地听着那绝对说不上动听的歌声。
「我们这的轻音社现在社员只有一个人,所以明年就会废社。但是好像一个人没法组乐队,也一直没能参加演唱会……」
「所以就做了快闪演出吧。选了什么曲子?」
「那是……」
日和吞吞吐吐,说不出曲名。她提起话题的时候似乎没想到会延展到这,事到如今一副尴尬的表情看向了我。
「是叫『飞鱼二号』……的曲子。」
我若无其事地把玻璃杯里的可乐凑到嘴边。
『飞鱼二号』这首曲子对我和日和而言包含着回忆,而流花不可能知道这些,率直地说出了对选曲的感想。
「啊,好几年前电视剧里用的那个啊。我能唱喔。一起唱?」
日和僵硬地笑着说「我有点没唱好的自信」,强行脱离了尴尬的话题。
最后,形式变成了各自选择喜欢的歌手喜欢的曲子,不过我们还是炒热了气氛,转眼间订的时间段迎来了结束。
日和有着悠长而嘹亮的歌声,流花的歌声毫不偏离音程忠实地歌唱,她们有着各自的魅力,能让走廊里路过的其他客人透过玻璃门窥视。
「——那我去一下洗手间哦。」
日和拿着包走出房间。流花仿佛在等着她出去,开口说道:
「小日和真是个好孩子呢。表里如一。」
「流花也是,我觉得在不怎么藏着内里的意义上,挺表里如一的。」
流花把手里的遥控器插进充电器,然后回头看向我。
「翼同学觉得,我对你展示了自己的全部?」
话筒在桌子上发出啸叫,我慌忙切断电源。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哦。或许我也在藏着不得了的内里呢?」
流花的脸上仍旧露着无畏的笑容。我无法看出她的内心。
「如果我说得像是理解了流花的全部,我道歉。」
每一天之中,成绩表、老师提出的进路、班里的传言,都会来断定: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经历过无数次,即使理解那是周围人眼中对我的客观评价,另一方面却想去反驳:你懂什么。
「毕竟,只看表层就认为自己理解,给人的感觉不怎么样吧。不过我也感觉我这么浅薄还说这话。」
「翼同学很浅薄?」
「比起浅薄,更像是空虚吧。我不像流花那么聪明,还眼神凶恶,外表也土气。既没有比别人优越的特长,也没有对某种东西抱有梦想和热情。你知道吗?鸟的羽毛,里面是空洞的啊。」
小时候,我捡到羽毛,看它的时候吃了一惊。构成鸟翼的羽毛特别轻,脆弱得以孩子的力量都能轻易折断。
「在没有热情的意义上,我想我也一样。」
「流花和我一样?」
「我也没有对某些事情勤奋地努力过啊。即使不去努力,也多半能做成。」
「看上去是你在附和我,但我感觉完全没被附和……」
「不论是运动、学习还是与人交往,我都会拿个堪用的分数。我很擅长做得像回事。」
「与人交往不是该打分的事情吧?也不是做出样子来就OK吧。」
流花停下收拾东西的手,嘟囔:「是那样的吗……」
「翼同学你这么说,与日和同学说话不也很僵硬嘛。」
吸着的可乐没有了,吸管发出了嗞嗞的声音。
「也没有……」
「不会吧。你想蒙混过去?就凭那样?」
流花好像很惊讶,开始解释我们今天一天里我们哪里很僵。
「比起日和同学,你更没藏住僵硬感喔。」
「真的?」
「真的。」
当然,我没觉得自己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是,既然流花注意到了,那么自然该认为日和也感受到了。
羞耻和歉意混在一起,苦涩的心情在心中扩散。
「你说过家离得近、学校一样,但你们关系并不好吗?」
一旦我想说明我与日和的关系,心里的一角就会微微疼痛。
「以前关系很好的。」
「吵架了?」
「算是吵架吗。总之发生了很多事情,初二的秋天。」
「那就是,三年前吧。」
流花仅有一瞬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那侧脸看上去似乎有些寂寞,但在卡拉OK包厢里我看不清楚。
「但是,没有到憎恨或者连脸都不想看到的地步吧?」
「当然不是在恨她啊。就像流花你说的,她是个好孩子嘛。我那时候很快弄坏父亲给的平板,她也跟着我到了这个车站商厦里的电器店——」
「翼同学?怎么了?」
「没,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明确地感到,由于卡拉OK而兴奋起来的脑子,急剧地失去热量。
*
一回到家我就打开了壁橱,在房间里摊开了几个积灰的纸箱,从中找出平板电脑。平板新的时候大概是白色,现在已经泛黄了。
「找到了……」
我按下电源键,但它没有反应。这也没办法,自从买了智能手机我就没再用过,电池不可能有余量。我把电源线连上插座,等着它恢复。
「我记得那是初一的时候……」
进入初中后第一次生日,日和收到了叔叔作为礼物送给她的笔记本电脑。我想和她邮件交流,拜托了父亲,半强制地让他更新平板,然后我获得了淘汰下来的旧机器,也就是这个白色的平板。
那是我确认雨樱与日和的心关联不久后的事情。
我与日和通过邮件交流,其间也在通过网络收集雨樱相关的信息。
我是在期待找到证据印证我的深信不疑的事情。
其中,我找到了讨论雨樱的网上社区。那里有一个吸引我目光的发言。
——我好像正在被雨樱窥视内心一样,好害怕。我一开心、一悲伤,就会下雨樱。
我在那个网站创建账号,给发言的人发了私人消息。
「太好了,启动了……!」
我再次按下电源键后,虽然很慢,平板电脑启动了。
我在浏览器的书签里寻找,发现做过交流的页面如今也好好地留在里面。
「我初一的时候,也就是四年前,有了……!」
【您好。红苹果。抱歉突然给您发消息。我看到了评论。好像正在被雨樱窥视内心,是怎么回事呢?】
「没错,是红苹果……」
【我开心的时候,就会下粉色的雨樱,悲伤的时候会下黑色的。】
红苹果的文面给了我一种有些年幼的印象。我想起来,我曾一边想象着没有用熟练电脑或平板的小学生,一边对话。
我最开始只是打算问出对自己而言需要的信息。但是,红苹果向我倾诉,即使自己向周围人说出来也谁都不相信,不仅如此还被当作奇怪的人。我变得无法撇下红苹果不管。
【实际上,我之所以给您发消息,是因为我也有头绪。红苹果您该不会是找到了发光的樱花花瓣吧?】
【是这样的!为什么您知道呢?您也在被雨樱窥视内心吗?】
【不是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但是,她现在也很精神,即使红苹果您的心和雨樱相连,也不会生病的,我想您不用害怕。】
支着平板的手在颤抖。
我曾没把区区网上的对话当回事,一直抛在脑后,但我过去仅仅一次、仅仅对这位红苹果,说了一部分雨樱的秘密。
——你知道雨樱的秘密吧?
我本来觉得我没有理由被陌生的女人如此逼问,但状况变了。
「难道说……」
我暂且关闭消息界面,跳到写着自己账号信息的页面。
「我可真是笨蛋……」
当时刚刚开始用网络的我注册时规规矩矩地拿本名做用户名。然后,我忘了把个人资料设成不公开。虽然没有泄露名字以外的信息,但红苹果能看到我的名字。
这位红苹果就是那个骑行服女人吗。不,那个女人明显更年长。从红苹果那孩子气的文面来看,年龄不符。
我因为自己无可挽回的疏忽而陷入自我厌恶,同时确认与红苹果的对话的后续。
【红苹果您并不奇怪,但是或许不对周围人说这件事比较好呢。】
【翼的朋友与哪个城镇的雨樱相联系呢?我是京都的峰上。】
「峰上……?」
那时,我的手机在床上响了。是电话的铃声。屏幕上大大地显示着“紫紫吹流花”。
想要拿起手机伸出去的手,正在颤抖。因为她的脸刚好在脑海里浮现。
「……你好?」
我怯生生地接电话,但流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
『翼同学。你已经到家了?』
「啊,呃,马上就到。」
我不知为何瞬间撒了谎。
「呃,有什么事?」
『嗯,我想问问下周的计划。你有没有大概两天的空闲?』
「啊,毕竟得准备魔术的道具、练习之类的呢。」
『这个倒也是,但刚才日和同学打来了电话。她说,我们忘了魔术需要装扮呢。运动服或者校服就不帅了吧?』
「啊~原来如此,确实。但是租礼裙很花钱吧……」
『嗯。但是,我想到一个能免费借给我们的人。我的表姐。』
流花解释说,有个住在老家附近的表姐,兴趣是社交舞,有好几套礼裙。
『对尺寸还是本人在场比较好,我也正好预计后天回老家。所以……』
流花的话语以我正在想象的内容作结。
『下周,翼同学、日和同学都来峰上吧?』
我的膝上,平板的屏幕中仍然显示着与红苹果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