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小翼。
伤势的情况怎么样?还在痛吗?
我反复写下这样的文字,又因为话语的不负责和做作感到厌恶然后删掉。
因为我不想被小翼讨厌。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可是今天,最后还是被小翼发火了。
小翼你很体贴,所以你或许在反省说得太重、自己太粗暴之类的,但是你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哦。
被怒吼是当然的。因为,那时候我说过的,想要支持也好,想要帮忙也好,一定都只是我想弥补自己的失败,为自己说的而已。
我有必须告诉小翼的事情。
把钢琴从小翼那里夺走的人,就是我。
不久前,小翼的乐谱找不到过对吧?
是我把小翼的乐谱藏起来了。
只是,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偶然发现,小翼的乐谱上写着很过分的话。
那些话令我厌恶得不想写在这里,我不想让小翼看到这些,藏起来了。
我觉得或许是三泽同学写了这些。因为我听传言说,她对合唱比赛的伴奏选择小翼感到不满。
所以,在那天,小翼受伤的那天,我把三泽同学叫到了教室。为了问她对乐谱上的坏话有没有头绪。
我给她看之前藏起来的乐谱,她没有惊讶,这样说道:
原来是你藏起来了翼同学的乐谱。
上面的坏话果然是三泽同学写的。
听到她这样说的瞬间,我变得怒不可遏。
我对三泽同学说了。不,或许是以叫喊的感觉。
小翼以前就一直在练习钢琴啊。
小翼明明在关照三泽同学。
我不断地把这些话发泄给了她。
那时候,我或许正沉醉其中。沉醉于为重要的挚友发怒的自己。
三泽同学什么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沉默着,紧紧抿着嘴唇,瞪着我,然后跑出了教室。
之后,我正在教室里让自己冷静下来,注意到了小翼和三泽同学正在外面争吵。
我想,三泽同学从责备自己的我这里逃出去就遇到小翼,一定是陷入了惊慌。
之后的事情,就像小翼知道的那样。
是我把三泽同学逼到了绝境。
我丝毫没有考虑她的心情,只是随心所欲地把我这个局外人的心情发泄出来。
台阶上,三泽同学叫喊过的那句话:
是你的错啊。
那不是对小翼说的,是对我说的。
我无数次、无数次想,在教室与她对峙的时候,如果我能更冷静地劝说,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呢。
三泽同学也在苦恼,可我那时候,拿“为了小翼”的大话逃避责任,把她逼到了绝境。
那时的我,并没有珍视小翼,只是敷衍地对待了小翼以外的一切而已。
我根本没有想象到,这样可能会导致小翼受到伤害。
而最卑鄙的是,我全都明白还一直瞒着小翼。
我想着不愿意被轻蔑、不愿意被憎恨,无论怎样都没能向小翼你坦白这件事情。
在学校里我也学过,像是友情、爱情、牵绊之类的东西十分重要,但是我心中的东西,就是如此丑恶。
我搞错了这份力量的用法。
把钢琴从小翼那里夺走的人,
是我。
抱歉啊。
对不起。这封邮件,我也一定不会发送。我无法发送。
请一定,不要原谅卑鄙的我。
*
「她在一直为你痛苦啊。」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拿着果汁回到了校舍后面,她们出于什么原因正在讲我的事情。
不过,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小流花看到了我的那封邮件,还有,她正在把邮件的内容告诉小翼。仅此而已。
「因为与你发生的这件事,日和同学在责备自己,在害怕珍视别人。她在学校遇到重要的某个人之后,仍然在苦恼自己是不是可以去恋爱。我倒不觉得这跟双色绽放的谜团有关——」
那时候,如果我没有掉下罐装果汁,我能蒙混过去吗,我能装作听不到,在被发现之前离开吗。
不,这么做不会解决任何事情。
本来就应该那样。
被她知道了,让她给知道了——我必然不该如此哀叹。
因为,我是为自己隐瞒了这一真相。
隐瞒了那天的事情,隐瞒了我的秘密。
我为什么在哭呢。为什么我在向着没有人的地方逃呢。
应该早点变成这样。
明明应该说出那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告诉她我把认可自己的足立老师当作心灵支柱,让她对我这份厚颜无耻感到失望。
我只是把这些事情推迟了而已。
小流花没有任何错。因为,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正希望有谁来发现那封邮件。
「啊……!」
黑色的花瓣从天而降。
火山灰一般的雨樱仿佛是加在世界上的噪声。
膝盖在吱呀作响。肌肉在颤抖。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停下。我感觉,我要是停下就会回到现实。
真正、真正失去后,我第一次注意到。
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略微有一点点期待。
「啊啊啊————!!」
一起做九重祭的准备,像以前一样和小翼聊天。我期待着,或许这样下去是不是就能变回像那时一样的关系。明知不可以祈愿,我却还是在期待那样的未来。
被强风吹拂的黑色花瓣刮过,仿佛要劈开我的眼角。
疼痛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我想减速,但是没能立刻做到,脚被土绊到了。
身体被抛向道路旁边的斜面。
树根和岩石持续打在身上,我不断地下落。
1
天空中,雨接连不断地下着。同时落下的黑色花瓣吸水变重,透过雨衣拍打着我的肩。
「日和!」
我的声音在眼下小镇的空旷中消失了。
「日和!求你了!回话!」
我被藏在黑色花瓣中的石头绊到,摔倒了。撞在混凝土上的膝盖发出阵阵剧痛。
「求你了……!」
我仰望包裹世界、封闭我们的天空。
「请一定不要带走她……」
流花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她的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我没能轻易甩开。
「先休息一下吧。到处跑了一天已经到极限了吧?日期也要变了。」
那一天,日和跑掉的那天深夜,我知道了她没有回家。日和的母亲担心她,来过我家。
之后我联络了流花,一起向学生会的人打听,但是没有人知道日和在哪。
然后我们把日和失踪的情况通知给学校还有警察,事件变得越来越重大,与此同时九重开始了强降雨。
雨如今仍然与黑色的花瓣一起持续降下。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吧!这么黑的雨樱一直在下。说不定!日和现在在什么地方和爱里妹妹一样……」
流花说「冷静下来」,略微提高了声音。
「大人们也在行动,在找她。」
镇内的广播也告诉了大家,日和没有回家、行踪不明。但是,我知道因为雨的缘故,警察和消防的搜索并不顺利。
「不要。我去找。」
「爱里妹妹的心凋零的时候,雨樱不下了。但是,现在这里在下雨樱。这证明还没有变成最坏的状况啊。」
「但是,我不能停下搜索……」
「这是为了找到日和同学啊!」
流花一瞬间喊了起来,之后缓缓讲起来:
「要是太阳升起来变得容易找以后你却累垮了就没意义了吧。现在要休息。」
流花泡好热咖啡,把马克杯递给了我,温暖我冰冷的手。
流花家没有别人。似乎是因为坏天气,电车停了,预计今天回家的父亲没能回来。
「趁热喝吧。」
把牛奶混入咖啡,它就从黑色变为棕色。搅和一下,它就变得与刚才看到的泥水泛滥的河水一模一样。
流花把原原本本的黑咖啡凑到嘴边。
「她或许坐上电车到了别的镇上。为了冷静下来。那种情况下她应该在能好好避雨的地方喔。」
她的安慰也左耳进右耳出。自从她把日和的邮件告诉我,我就一直处在自己从世界的主轴偏离的感觉中。
「日和一直在苦恼……」
她在责备自己,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是她的错。所以她和我拉开了距离,之后既没能忘却、也没能改变心态,一直在伤害自己。
「明明忘掉我这种人,去享受与喜欢的人恋爱就好了。啊,对啊,是这两种感情冲突,引起了双色绽放吗……」
流花把手中的咖啡放到桌上。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还没说到这一步。」
「为什么?那就是日和的烦恼对吧?卡拉OK的时候也是,和喜欢的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出现了……」
「但是,这样无法解释七夕那天的双色绽放。我问过日和同学本人,似乎那天一天她都是一个人喔。你说她和学生会的某个人一起工作,那是你的误会。」
我感觉思考有开始打结的迹象,便放弃了思考。
「抱歉,我现在,好像没有思考的余力……」
「是呢。」
流花递给我一条薄被子。我一躺在沙发上,奔波了一整天的身体就瞬间沉浸在了倦怠感中。
我望着窗外,闭上眼睛。
自己的身体和身体之外的界限十分模糊。
身体沉在泥泞的地面中。落下的雨樱包裹起身体。
我半睁开眼睛,周围被黑色包围,仿佛下了墨水雨一样。
九重镇整个都变成了这样吗。
那样的话,肯定顾不上我了。
但是,妈妈现在肯定特别担心吧。
爬上斜面,抵达道路,向跑过的车求助。
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身体却跟不上来。使不上力气。脚踝发出阵阵剧痛。
「真是,算了吧……」
这一定是惩罚。世界正在惩罚卑鄙的我。
黑色的雨樱,或许就是用来把我留在这个地方的枷锁。
樱色的光芒在我的手掌中闪了一下。一个光点被风拂起,消失在空中。
然后,我就感觉我那有着粘稠漆黑物体在翻滚的内心,略微轻松了一点。
2
初中制服打扮的日和露出僵硬的笑容。
——抱歉,小翼,你今天能不能先回去?
——有什么事情吗?
——嗯,有点在教室没做完的事情。
我想过踏上回家的路,但还是决定坐在换鞋处前的阶梯上,等待日和。
最终,出现在那里的不是日和,而是三泽同学。
——至于复杂的动作,是零……不,应该从稍微更基本一些的地方开始吧。
自己的手腕映在X光片中,上面显示着好几个金属部件。我正仿佛石像一样望着自己的手腕,妈妈抱紧了我。
拆下绷带,反复进行复健,当我能用叉子吃饭的时候,我试着摸了客厅里的钢琴。深夜里,我轻轻地打开盖子,不让任何人发现,然后把手指放到了其中一个琴键上。
——好重……
我有种仿佛内侧被混凝土堵住的感觉。琴键按不下去。
手指动不了。明明乐谱还在脑袋里。我的意志传达不到右手。
我猛地趴在琴键上,杂乱的不和谐音响彻了房子。
我在醒来的家人面前,大哭了一场。
——咦。你这人我好像见过诶。
刚进入高中的时候,一个爆炸头男学生来向我搭话。
我想,难道还要警告我眼神太自大吗,但他好像老朋友一样开始讲起来。
——陡然有。陡然有印象啊。对了,你啊,以前弹钢琴的吧!我在哪的比赛见过你!因为当时我在学竖琴啊。在哪里近距离见过吧。
他一丁点都不适合竖琴,结果他还一个劲讲有关他所属社团的抱怨,没有放跑我。
——西式校服挺合适呢。小翼。
——日、日和才是……啊,说起来,昨天有没有什么讨厌的事情?
——诶?
——啊,没有就好。呃,那就,再见。
——嗯,再见。
——初次见面。我是紫紫吹流花。我的姓也挺罕见吧?
——你知道雨樱的秘密吧?
——雨樱的双色绽放,在暗示关联的人有苦恼啊。那是心凋零的预兆。
——日和同学的心中有某种事情在发生。某种特殊到能引起雨樱双色绽放的事情。
我带着一种好像被人从深邃的谷底弹出来的感觉,从沉睡中醒来。我花了些时间注意到这里是流花的房间。
我掀起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窗外还很暗。
手机的时钟显示着深夜三点。时间下面显示着通知,告诉我家长发来了好几个邮件,但是无论哪个主旨都是让我在家老实呆着,我没仔细读就动手指把它们弹到了画面外。
但是,其中只有一则是翔太发来的。收信时间是几十分钟前。
「这个是……」
读完内容的同时,我站了起来,赶忙抓起手电筒,披上帽衫。所幸天气已经转好,只有雨樱在下。不需要雨衣。
我打开门进入客厅,流花正好在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桌上。
「怎么了?翼同学。」
「翔太发来了邮件!他好像跟朋友打听了有没有看到日和!结果,似乎有人说,看到她往九重湖那边去!她去了九重公园啊!」
我冲出玄关。展现在门外的光景让我哑然了。
黑色的花瓣堆积起来,覆盖着小镇。屋檐上,车上,道路的沟壑中,都攒着花瓣。仿佛世界被虚无覆盖了一般。
「得赶快……」
我正要跑起来,流花抓住了我的肩。
「翼同学,冷静一点。即使这个情报是对的,也得跟大人说一声,一起去。」
「没空做那些啊!」
「日和可能在遇到某种事故的地方,翼同学一个人去同样危险,这点事情稍微想一想就明白吧。」
「别过分了啊!」
我挡开流花的手。
「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指挥!总是在讲大道理!」
「我只是在说我的意见而已啊。是你把它认作大道理的啊!」
流花扬起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我不由得过度反应,铁了心反驳道:
「本来就是流花的错嘛!要是流花不去看日和的邮件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明明那时是我让她说的,我现在在说什么呢。
与那天在教室里回绝日和的时候一样。我没有一丝一毫成长。
「流花是不会明白的啊!你自己很坚强!没有依靠别人的必要!所以你一个人也没问题!」
「你明白我什么啊。」
「我明白啊!你注意到了吗?流花,你在我面前一次都没有把爱里妹妹称作“我妹妹”!也没有直接叫过她“爱里”!对我跟日和也是一直在作出隔阂!」
流花的眼球颤动了一下。
「你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拉起一条线!用事情与自己无关、对方是外人来划清界限!这样子保护自己!这让人不爽!让人火大!」
这些话,不该由一直与日和保持距离、弃之不顾的我来说。这是迁怒。
「你是对的啊!我或许很羡慕这样的你!但是!这样子,关键的时候……想要帮助眼前的人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到啊……」
流花的身体软下来,她后退了一步。
「或许,是这样呢。就像你说的那样。」
流花的声音在颤抖。
「我没能做好啊……」
仿佛小孩子面对困难的作业一样,流花轻轻说道。
「我害怕与新的母亲、爱里妹妹成为家人。从真正的母亲突然消失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害怕,会不会再失去重要的东西。我害怕承认爱里妹妹很重要……」
流花在诉说她的恐惧。而且,那是源自她自己弱小的恐惧。
「我讨厌在与人的联系中欢笑、生气,讨厌依赖那份联系。我一直在逃避。我还在自己和爱里妹妹之间画出界线,一直不去深入,不让她深入……结果,一旦她消失、远去我就想挽回,真是自私呢……」
流花深深吸气,又一次正面注视我。
「但是,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一直看着你跟日和的关系。我觉得,挺可惜。」
「可惜?」
「或许对你们来说,相互的关系就像一直拖后腿的绊脚石一样,但是在我看来,那是联系。我觉得那是一种强韧的纽带。」
联系。这种模糊的话语,不像是流花说出来的。
「所以,我把日和同学一直以来的心事告诉了你。因为我不觉得你们的关系这样下去就好。」
流花攀上了我的帽衫袖子。她的手软弱得能够轻易甩开。
「因为我,日和同学被逼上了绝境。要是连翼同学你都遇到危险……」
流花也一直在爱里妹妹和日和之间苦恼。她或许比我还要烦恼该深入到哪一步、要做什么。
「翼同学也要珍视自己……」
自己。
自己?
自己是什么呢。
随意、粗鲁、迟钝,一不开心就对其他人撒气。空虚的人。那就是我。
「我自己这点事,我还是明白的啊……」
「你不明白。毕竟你一遇到日和同学的事情就直来直去。讲自己和她的回忆就笑眯眯的,知道她在烦恼就咬着嘴唇。好像自己根本无所谓一样……」
「没那回事啊。我只是,要是日和没有在笑着——」
一片花瓣落在积水里。波纹扩散开来,很快消失。
「啊……」
在那之前,到现在,世界改变形状。
一切都归位,被抚平,甚至连疑问、谜题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怎么会……」
身体没了气力,膝盖软下来。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捏起积水上的花瓣。它在颤抖的手掌中随风摇动,我握紧它。
「我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双色绽放了……」
为什么迄今为止都没有注意到呢。
「有个特别简单、特别单纯的答案啊……」
而且,那是蠢到让人觉得讨厌的结论。
「雨樱是——」
「怎么会……」
听完我找到的真相,流花僵住了,仿佛忘记了呼吸一般。
「但是……不,确实,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七夕那天也好,会合的时候也是,突然开始双色绽放也可以……」
思考让流花的眼神焦点恍惚了一会,她又将焦点重新对准我。
「但是,那么,翼同学,你……」
流花皱起眉毛,眼瞳颤抖起来,看上去十分脆弱,仿佛在哀叹什么一样。但是,她的表情同时显出几分温柔。
我对流花回以笑容。这不是勉强作出的笑脸。
「我,必须去……」
我笔直地跑起来。冲散散落在地面上的花瓣,踏过映出昏暗天空的积水,朝着她的身边。
露珠挂在树木的叶子上,被初升的太阳照射,发出光芒。风一吹,水滴就落在我身体跟前的湖面,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周围还很昏暗。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躺倒以后过了多久。即使什么都不做,身体还是会累呢。雨点时不时会进到嘴里,可嘴唇还是干巴巴的。
我感觉覆盖我身体的黑色花瓣好像铁一样重。
连思考的力气都逐渐流失。脑袋动不了。
感觉就像脑袋里的电灯一盏一盏关掉。
但是,这并不难受。
想要委身于消逝的热量。
那样做轻松愉快。
抛弃一切就好了。
想念也好,愿望也好。
一切的一切。
都——
「发现日和啦。」
我以为是幻听。但是,我确实从快要闭上的眼睑之间看到了小翼的脸。
脸和衣服都被泥弄脏了,但是那种笑容和平时的小翼一样。她手中拿着手电筒。
「小、翼……」
我不经意发出声音,小翼便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又对我露出笑容。
「哪里受伤了吗……但是,没有出血吧。」
她一边扫去黑色花瓣,一边确认我的身体状态。
「脑袋碰到了?」
我摇头,小翼便瞪了一下通过斜面上方的步道。
「在这的话,可能会继续往下滑,我们爬上去吧。然后我会带你去医院的。」
小翼的手臂撑起我的身子。她的手温暖得让我不觉得我们同样是人类。不,或许是我的身体太冷了。
「小、翼……?」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不断被泥绊住脚,数次从斜面滑下去,小翼奋力把我的身体往平坦的道路上拉。
我知道。自从她那次受伤以来,她下楼梯的时候一定会抓着扶手。而她现在正双手抱着我一步一步攀登陡峭的斜面。
即使到达了平坦的步道,小翼也不等急促的呼吸恢复就行动了起来。她把我背到背上,从趴着的状态站起来,迈开步子。
我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她的脸了。互相脸颊上都沾着泥,泥碰到一起发出黏黏的声音。她满身是泥,比躺倒在土上的我还要脏。来这里的路上,她究竟几次摔倒、几次爬起来呢。
这时,我注意到她走路的频率有点不规则。她拖着右脚,每当她把自己和我两人份的重量承载在上面,就会咬紧牙关。
「小翼,你受伤了吗?」
「哈哈,我居然会被现在的日和担心呢~。」
她为什么在笑呢。明明一定很痛,明明一定很重。
我们来到跨在流入九重湖的河流上的桥。她抓紧生锈的栏杆,一边拉着一边前进,仿佛那就是生命线一样。
以前赛跑的时候,到达桥对面用不了一分钟,可是现在那里却十分遥远。
「啧……!」
在桥的正中间,小翼踩到吸收了雨水的花瓣,脚下一滑。
我靠在了桥的栏杆上,但是小翼当场猛地倒了下去。
「好疼~。抱歉啊。日和……」
起身的时候,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了她拖着的右腿。有一大片擦伤。血、泥,还有黑色的花瓣混在一起,变得好像颜色混得乱七八糟的调色板一样。
「小翼,你的腿……」
「诶?啊,没关系没关系。只是稍微擦到了而已。」
「不是没关系啊……」
她那天从阶梯上摔下去的样子,在眼前重合。
「为什么……」
我原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干涸了,但泪水还是涌了出来。
「我……净是在伤害小翼……」
我在玷污体贴的你、坚强的你。
「抱歉啊,小翼。就算了吧。」
视野在闪烁。不,在明灭的或许是我的身体。樱色的滤镜覆盖着视野。
「算了。真的算了……」
身体没了力气,同时风吹了起来。畅通无阻的风穿过了桥,同时轻轻抬起了我的身体。我仿佛樱花的花瓣一样浮到了空中。
3
「算了。真的算了……」
日和如此低语的瞬间,她的轮廓就模糊了。
樱色的光点从她的身体里溢出。几天前保健室里,光点只有一个,而现在从她的身体里出现了好几个。
是流花讲过的现象。和雨樱关联的心,正在变成花瓣。
「日和……」
我伸出手,但风夺走了她的身体,升向空中。
这光景,既像是光花瓣托起了日和的肉体,也像是她自己变得和花瓣一样轻盈。她的身体轻易地飞越了栏杆。
「别说什么算了啊……!」
我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即便眼睛会被那眩目的光灼伤,我也决不会移开目光。
「这样就好!伤害我就好!刺痛我的心!打垮我也好!」
我踏上栏杆,跳向天空。
樱色的光从我向日和伸出的手上剥落下来。那不是从日和的身体里溢出的光。毫无疑问,是从我自己的身体上溢出的光芒。那些花瓣与漂浮在日和身体周围的光混合在了一起。
「即便如此,我只要!如果日和……!」
「有个特别简单、特别单纯的答案啊……」
在公寓前,我开始讲的时候,流花摒着呼吸,等着我说下去。
我一直隐约觉得,解开双色绽放谜团的大约会是流花。
但是,不是我就不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获得双色绽放的答案。
「雨樱——」
这种结论,会被不当回事吗,会被嘲笑吗。
「雨樱也和我相连啊。」
触碰那片花瓣的时候,我跟日和在一起。
——日和,别碰……
花瓣从天而降,剧烈发光的时候,我向日和伸出了手臂。我的指尖也确实碰到了明灭的光芒中心。
「雨樱,也一直在对我的心做出反应。」
流花说过:
——九重的雨樱,在国内是降花频率最高的,降花量也多。
「这个小镇的雨樱量比较多,单纯是因为在对两颗心起反应啊。」
两人份的心在让雨樱降下。当然会比其他地区下得多。
「那,双色绽放是……」
就和在箱子里再藏一个人的魔术一样。真相简单而单纯。
「只是雨樱在对不同的心做出反应而已。」
流花反射性地喊起来。
「不对!不可能是那样!因为,直到半年前都没有发生过双色绽放啊!是半年前突然开始下的!你的结论是无法说明……」
这时候流花注意到了什么,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会是、这样……」
「流花刚刚告诉我了嘛。」
——讲自己和她的回忆就笑眯眯的,知道她在烦恼就咬着嘴唇。
我都要被自己的单纯逗笑了。我这个人是有多好懂啊。
「她开心的话,我也开心……」
我知道雨樱的秘密。我知道它与日和的心相连。我知道它的颜色在表现日和的感情。
看到亮色的花瓣,我就想象。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理由真的无所谓。只是,她在让小镇降下漂亮的花瓣,这件事让我感到开心。
「她悲伤的话,我也悲伤……」
看到黑色的花瓣,即使要抛下别的事情,我也跑到了她的身边。
发生了什么吗、在为什么哭呢,我想去倾听她,想去陪伴她。
一直以来,我的心都与她重合。
并不是半年前开始了双色绽放。只是之前的十年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是两个人在降下雨樱而已。
虽然只有一滴,但泪水确实从流花的眼睛里落下来。
「因为,那样的话,你即使与日和同学拉开距离之后也……那段时间里,你也一直……」
「我也真是个笨蛋呢。」
没有改变。即使她离开我,我变得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之后,我也在祈愿着她的幸福。
「但是,半年前开始,我做不到了。」
虽然我自己没有明确的感觉,但心是坦率的。天空一直都在看穿我。
开始双色绽放,并不是因为日和恋爱了,是因为我知道了日和在恋爱。
「从那个瞬间开始,我就无法再为她的幸福而高兴了……」
我的心,不为她恋上谁而感到高兴。
即使看到鲜艳的花瓣落下,我也无法接受,创造出那鲜艳花瓣的是某个陌生的人。
——她在电话里和学生会的某个人开心地聊天。对方是男人。然后就轻飘飘下起来。
——似乎那天一天她都是一个人哦。你说她和学生会的某个人一起工作,这是你的误会。
雨樱会双色绽放,并不是日和与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而是我深信她和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日和与并非我的某个人在一起让鲜艳花瓣降下的时候,我的心吱呀作响,相反地降下黯淡的花瓣。
就这样,雨樱开始了错位。
这就是雨樱双色绽放的真相——
「就是嫉妒啊……」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处在身边是理所当然,做朋友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但我的心意一直在膨胀。
我想要处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想要得因为放弃她的幸福而感到喜悦。
还有,想要得不再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喜悦。
我希望,让她露出笑容的人是自己。
我想独占她。
不希望她被任何人触碰。
想要成为她最重要的人。
想要把她,变成我的一部分。
一直以来。
一直以来。
我一直都在恋着她——
「即便如此,我只要!如果日和……!」
我从栏杆上跳出去,水面在遥远的下方。
当然现在不可能回到桥上。但是,我不后悔。
我抓紧她的身子。为了不错过日和,我紧紧抱住她。
——如果在樱花花瓣落地前捉住它,无论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在湖畔的公园里,我们曾追逐花瓣,被花瓣耍得团团转。
在那之后,日和问我。
——嗳,如果已经抓到了花瓣,小翼会许什么愿?
现在的我,也和那时候一样。
我既贪婪,又任性,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却有上百个愿望。
想与日和在一起。
想去各种地方玩。
想尽情地互相胡闹。
还有,希望她珍视我。如果可以,希望比其他任何人都珍视我。
但是,如果为了这一个,无视那一切都没问题:
「如果你能保持笑容,就可以了!」
重力在拖拽。我们两人的身体瞬间到达了流入湖的河流。
即便如此,我也一直抓着日和的身体。我甚至想,要是化为一体,把手臂粘到她的身上就好了。
我们两人沉到水中,被水流猛烈挤压的光花瓣在身体周围狂舞。它们一颗一颗都化作气泡,失去光芒。
流水咕嘟咕嘟的低鸣充满了耳朵。
——好像在听小翼的心音一样。
「噗哈……!」
我蹬着水底,把脸探出水面。不知不觉间,我们被冲到了九重公园的跟前。
日和被浮力推起,躺在我的怀里。姿势正好像是公主抱一样。
「小翼……」
日和正在说话。她没有睡着。
周围已经看不到发光的花瓣。只能看见连成一片的黑色雨樱花瓣在湖面上延展。
「嗳,日和。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日和好像在害怕似的说「……什么?」,抬头看我。
「上个月的体育祭,播过『飞鱼二号』对吧?」
「那个轻音社的人唱的那个?」
「没错。那个轻音社社员的学长,他叫我那霸学长哦。姓氏很奇怪对吧。」
——那,你现在是不搞钢琴咯?
我把受伤的事情,告诉了入学没多久就来跟我搭话的我那霸学长。我想,是他的那种不客气让我说出来的。
我那霸学长一边把口香糖吐出来,一边向说完缘由的我提案道。
——诶~,真不容易啊~。但是,现在陡然治好了吧?
——这要依治好的定义而言。如果是在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演奏的意义上,回答是No喔。
——但是,再做一次也挺好呗。要不,可以用我们社团教室的键盘咯。反正没有其他社员。啊,但这样是未经许可把社团教室借给社员以外的人,所以陡然不能白给啊~。
我以为他会要求什么下流的事情,但他给出的是每周一百日元,每月四百日元的封口费。
——真可惜啊。
我那霸学长第一次把我带到社团教室的那天,他如此小声嘟囔着回去了。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借用轻音社的教室和键盘练习了。无论演奏有多么不堪也能藏在耳机里,而且键盘的琴键比钢琴要轻,对右手的负担也比较小。
硬要说的话,只有社团教室里没有空调这一点很麻烦。夏天用水润湿毛巾盖着,冬天拿暖宝宝温暖手指,我敲击琴键。
最初,我从最早在钢琴教室学到的童谣起步了。接下来练习第一次演奏会上弹过的曲子,再接下来练习了为学校的音乐展示会学的曲子。
手指渐渐取回那些动作的同时,弹那些曲子时的记忆复苏了。
展示会上,日和比谁都更热烈地为我鼓掌。我伴奏的时候,她和我一起对不认真练习的男生愤愤不平。
仿佛在将浮现在脑袋里的与她的记忆,用打字机敲进心里,重新刻印下来一样。我带着这种感觉,敲击琴键。
然后,我的手指终于追上了初中学会的『飞鱼二号』。
「那时候,音响里播出的伴奏,是我弹的……」
我不知道社团教室的键盘有录音功能。我那霸学长偷偷录下我的演奏,竟然未经许可在体育祭的时候用作了快闪演出的音源。那不是偶然播了饱含我们回忆的曲子。是我在练习的曲子,被我那霸学长唱了。
「是擅自被拿去用的。弹得还很差劲呢。真是,完全不行。但是,但是呢……那算是正经的音乐吧……?」
那是磕磕绊绊的声音罗列。即便如此,那就是我现在的声音。
「我说啊,日和,我呢……」
我刚一正视她的脸、说出话,就热泪盈眶,停不下来。这句话,一定是一直以来都和泪水一起被积攒在了心里。
「希望,再让日和听我弹钢琴……」
弹键盘的时候,脑袋里描绘出的既不是满员的展示会会场,也不是没能伴奏的合唱比赛的瞬间。
「在音乐教室,两个人,弹着钢琴,时不时聊天,笑着……我想,再那样做一次……现在这个瞬间,这种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日和的脸扭曲得皱起来。她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忍着不哭出来。
「但是,我,一直都在对小翼说谎……没说出重要的事情……」
「全都,无所谓。」
我与日和背负的三年时间必然是无法消除的。即便如此,我也要说:无所谓。
「你一直在为我思考、为我烦恼对吧?为我难受、念念不忘。虽然这样挺差劲,但是呢,这让我觉得很开心啊……日和把我放在了心里,这让我很开心……」
「但是,但是……!」
「没事了。日和如果无法原谅自己,那样就好。但是,如果你觉得抱歉,如果你想要补偿……」
纠葛不清,是因为有这条线相连。那条线断掉的话就能轻易解开。
「能不能跟我和好?」
日和的眼睛里溢出泪水。她同时抱住了我。日和大声哭喊起来,那是连小时候都没有听过的哭声。
波纹扩散开来——
我不知道那波纹是来自日和的动作、声音,还是我的心跳。
波纹以渺小的我们为中心扩散开来,很快碰到盖满水面的黑色雨樱。
但是,波纹没有在那里消失。不仅如此,它还在加速,渐渐过渡到黑色雨樱花瓣上。
同时,我见证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漆黑的花瓣开始无声地变色。
最初我以为是光在反射之类的。但是,黑色花瓣仿佛被水吸走颜色一样,以我们为中心渐渐变化为鲜艳的樱色。
「啊,日和……」
我抱紧怀中的她。仿佛要压上去自己的心,仿佛要包裹住她的心。
在颠覆世界的中心里,有我们。
波纹跨越湖水,扩散到周围的山峦,很快碰到了从山脊露头的朝阳,升上天空。
碧空万里的天上,樱色的花瓣倾注而下。
花瓣飞舞在空中,多到无法看清天空的蓝色。
一圈圈转着,随风飘着,花瓣倾注到我们身上。
现在,肯定一挥手就能抓住好几片花瓣吧。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只是抱紧哭泣的日和,我就竭尽了全力。
整个身体仍然麻痹着。我仅仅伫立在俯视九重湖的道路上。
我被世界重新着色的事实镇住了,一动不动。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捡起落在脚边的雨樱花瓣,但本应是黑色的花瓣果然已经变成了樱色。
翼与日和坐在了湖畔的公园里。
我不觉得迄今我看到的她们两人的笑容是虚伪的。但是,她们现在露出的笑容,比以往的要更加绚烂,连空中明灭的花瓣都黯然失色。
天上仍然有花瓣倾注而下。这不是什么神的祝福。这是她们赢取的世界。
「什么空虚啊……」
——鸟的羽毛,里面是空洞的啊。
她曾经如此贬低过自己。她有多笨啊。
无论是一直与重要的某人重叠雨樱,还是像现在这样维系住她快要消失的心,都不是空虚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我绝对做不到。
「不是有这么多的心意填在里面吗……」
那是无论使用这世界上什么样的机器都无法度量的东西。
本应无法用眼睛看到的奇迹。
刚刚用来联系警察手机振动起来。是立树打来的电话。
『啊,流花?我看新闻好像说九重的雨樱很奇怪,没事吧?』
倾注而下的花瓣一瞬间改变颜色。这种现象一定会带着冲击和诧异传遍世界吧——同时却无人知晓,原因仅仅在于两位少女微不足道的重归于好。
『我现在赶到了爱里妹妹的病房里。不过她倒是貌似没什么变化。』
「你在她的病房……?」
『嗯。』
我闭上眼睛,想象出躺在床上的她。
「立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她笃定地回答我。
『当然。』
我告诉立树,老家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包裹。
「我希望下次把那个放到爱里妹妹的枕边。包裹上画了个圣诞老人的画。」
里面,是和我的成对的卡套。
我已经不害怕了。不,我害怕,但是不再踌躇。
我想去相信一下,今天亲眼所见,贬低自己空虚的人心中的奇迹。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立树。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换她讲电话吗……」
她说了一声『知道了』,之后是一段杂音,最终什么都听不到了。
「嗳,爱里妹妹。不,爱里。我有一个,仅仅一个愿望……」
即使闭上眼睛,包裹世界的樱色也印在眼睑的内侧。
「可以让我成为你的姐姐吗……?」
因为我没有好好握住她的手,她才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曾经不愿承认这一事实。
「抱歉啊。现在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难受、为什么一直沉睡……我这么没用,但是我绝对会救你的。如果你醒来,能不能请你……」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区区联系没有意义,区区牵绊没有价值。
但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注意到了。
我一直在被爱里救赎。
被同样藏着悲伤、即便如此还每日欢笑、待在我身边的她。
「能不能请你在那个时候,叫我姐姐呢……」
没有回应。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声音有没有传达到。
一时的寂静之后,立树在电话里出现。
『已经,可以了吗……?』
「嗯。」
我挂断电话,抬起头。世界仍然被樱色的奇迹装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