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鲜艳燃烧的太阳已经被楼房挡住,消失在了视野中,而取代西沉的太阳,则是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夜色。
天上慢慢变幻的色调仿佛是一轮轮吸入白昼呼出夜幕的深呼吸。
新川滨站前的繁华街正以站房上头的大楼为中心,好几家餐饮店和商店正热闹非凡把道路点缀得五光十色。
但是一旦往通向深处的路走,就能看到被叫做繁华街会觉得稍显冷清的阴影斑驳的小巷。
而在这种开始有昏暗而廉价的路灯点亮的路上,梵克汉和雷利乌斯正率先奔跑。
「雷利乌斯!给我说明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要去哪里!?」
如果单论奔跑的话肯定是梵克汉比雷利乌斯要快得多。但不知道目的地又只能维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速度让他相当烦躁,所以梵克汉朝跑在自己前头一步远的雷利乌斯厉声质问。
刚才在大楼店铺旧址里见到的黑影是由魔法造就的东西。尽管梵克汉和雷利乌斯都没有看到施法者长什么样,不过依然可以预想到那就是在几天前曾经和贵彩接触过的魔术师斯比纳=斯佩里奥尔的把戏。
但雷利乌斯并没有追寻斯比纳=斯佩里奥尔的法术创造出来的那股蠕动阴影,反而一离开了大楼立刻朝莫名其妙的方向飞奔。
唯一明白的,是雷利乌斯并没有对这件事失去兴趣而打算走上回家路。他有着什么目的,否则的话,这个男人才不会没有明确指示却主动奔跑。
「刚才跟你说过了。『我们有事情要做』」
「我问的就是你所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如果你的嘴巴能活动得比你擅长摆弄的人偶灵巧的话,那就快跟我说你想要去哪里做什么,还有你的目的!」
「……我要去破坏法阵」
「你说什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实在太精简了。梵克汉用威胁般语气又问了一次。
因为环视周围的雷利乌斯忽然转了个弯,所以梵克汉有了一瞬间的反应迟疑后又稍稍加快了步调。
像是要用被眼罩遮挡的眼睛注视目的地似地,雷利乌斯稍稍抬了抬下巴。
「斯比纳=斯佩里奥尔在这附近设下了强化自己魔术的法阵。如果不把法阵破坏掉的话,这一带就等于是在他体内。所以要赶紧破坏掉。等破坏了法阵之后贵彩将会对斯比纳发动攻击,在那之前就由刚才的少年和吸血鬼去争取时间」
雷利乌斯用冰冷而无情的声音如此断言。追赶斯比纳和那片黑暗的少年和吸血鬼,只不过是用来争取时间的诱饵。他们自己去破坏法阵,为的都是让贵彩或者他们自己好逼近斯比纳。
他们如果死了的话那就死了,如果活着的话也无所谓。
梵克汉下意识地绷紧了脸。
尽管他并不对刚才那么些人抱有什么同情心。但雷利乌斯刚才的发言却还是让他时不时冒出一种不快。
在这男人眼里看来,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呢。这种感觉,无论往下拥有多么漫长的一生,肯定也无法产生共鸣吧。
「那么法阵在哪里?」
「第一个就在这前头。剩下的我会在你破坏法证的时候找出来」
雷利乌斯流利地这么说。原来如此,看来破坏法阵归自己负责了,梵克汉理解了这一点。
「那么破坏法阵的方法呢?」
「只要把施了法的几个地方进行物理性破坏就行了。……你很擅长吧」
能把淡然的语调说得让人不爽的男人可不多。撇了一眼像是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一样的雷利乌斯,梵克汉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现在羊肠小径也开始被路灯照亮。夜幕正缓缓垂下。
雷利乌斯和梵克汉无视了时不时因他们的异样而扭过头来的人的视线,在这条开始迎来夜晚的街道里,带着与他们的速度相反的安静穿行。
2
天空已经被染上了夕照和夜幕两种颜色。
西边是太阳,东边是月亮。完全没有闲工夫仰望这片像是正在更换布置的天空,直人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在开始被白色路灯照亮的巷子里。
长长的头发像是金丝制的缎带一样翻飞着奔跑的拉凯尔就在身边不远处。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的金色眼睛严肃地瞪着前方,提示直人应该往哪边跑。
他们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斯比纳所在的地方。
斯比纳的黑暗把沙耶抓走,并且直人追上屋顶却跟丢了他们去向之后。晚一步冲上屋顶的拉凯尔立刻就当场画起了魔法阵,开始追踪斯比纳的行踪。
理由并不是因为担心沙耶的安慰。不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或许可以说是有点担心。
一边迅速地用那些奇妙的红色文字描绘出直人理解不了含义的花纹,拉凯尔一边用透着焦躁的声音低声说。
「斯比纳的目标估计是Soul Eater。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但那个男人的目的绝不是直人和拉凯尔乐意见到的。
匆忙地完成了魔法阵,并站在中心召集风之后没多久。把探查到的苍的气息牢牢记住,然后拉凯尔便顺藤摸瓜似地追踪起了斯比纳。
因为太过着急而时不时脚上有些磕磕绊绊,直人正喘着和疲劳感不一样的粗重呼吸。
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麻烦。真是不走运。怎么就偏偏往更棘手的方向发展了。这样的感觉在煎熬着直人并让他不由得烦躁不已。
(这么些烂事,全都是那个笨妹妹惹出来的!)
尽管不知道Soul Eater如何如何,不过只是因为那个Drive附身到了妹妹身上,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事情就必须得变得那么乱糟糟不可。
光说要跟拉凯尔一起剿灭使徒,打倒斯比纳。还要在一年之内把苍弄到手让自己变回人类。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分明已经足够麻烦了,现在甚至还突然来了个妹妹搅局。
(明明老老实实待在天乃矛坂家就万事大吉了啊!)
为什么那家伙总爱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下意识中舌头又一次愤愤不平地啧了一声。
像是要劝告他似地,拉凯尔厉声说。
「找到了,直人」
像是被拉凯尔一嗓子叫醒了似地,直人的眼睛和意识都回到了现实。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离开了繁华街之后不算很远的某栋楼房的施工现场。
大楼周边被白色的简易墙围了起来,另一边搭建有覆盖着绿色拦网的施工脚手架。
预定要建造的楼房已经拉升得相当高,所以脚手架也伸得相当远。仰望这风景的时候,直人的视线左右彷徨。
「在这里头吗……」
万幸的是今天是周末,又或者说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吧,施工现场不见有人。
所以说现在正是渐渐变得昏暗的时刻,但周围依旧有光亮,不过脚手架里头就漆黑的让人完全看不清纵深如何。因为现场没有其他人,所以也当然没有照明。想要在这里头找人的话,感觉要费一番功夫。
但也只能着手去找了吧,正当直人想要钻到白色简易墙里头的时候,拉凯尔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制止了他。
「直人。在上面」
上面。被这么一说的直人就仰望起了高楼。这里估计是想要建八层楼的吧。比直人住的公寓还要高些。
而拉凯尔的目光凝聚在最上方,也就是屋顶部分。
直人也凝视那里。但却连上面有没有人都看不出来。
不过,突然。
嗞溜。
一股恶感舔过直人后背。
「……」
直人不由得吓得大气不敢喘。感觉相当不舒服。
(是会错意了吗?是不是拉凯尔有了这样的感觉,然后影响了我……)
又或者说……这也是和吸血鬼的血融合使然吗。
总觉得上面有什么人,而且现在也不是随便无视这种直觉,让常识和理性掌控局面的状况。
「拉凯尔」
直人仰望着还在建造的大楼急促地叫了她一声。
拉凯尔也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轻轻伸过手去,抱住了直人的手臂。
紧贴过来的身体那柔软的触觉让直人不由得紧张地僵住了身体。
和自己以及身边的汉子们明显不一样的柔软,加上微微带着点甜味的少女气息就在身边,在呼吸都能拂过对方身边的距离上,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紧张也是无法避免的吧。
「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拉凯尔摆出了把脸紧贴在他胸前的姿势,然后抬起头来。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里倒影出了有些狼狈的直人的脸。
「我感受到了一股很大的力量正在膨胀。斯比纳非常厉害,你一个人是招架不住的。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知道了吗」
「哦、哦」
拉凯尔像是威胁的这一句话让直人感觉好似有一根铁线穿过身体。
接下来前往的地方就是斯比纳的所在地。尽管满脑子都是想要夺回沙耶的想法,不过在那之前自己必须要站在那个男人面前,和他战斗,然后抢回来。
这股自觉让直人一阵恐怖。但这并不是那种惹人厌的恐怖,这是必不可少的恐怖。
那可不是能擅自送上门去的对手。
「抓紧我」
这么说后,拉凯尔就紧闭着嘴唇开始集中意识。让感觉变得通透。
然后风就在拉凯尔脚边盘旋。才一发现,那些风立刻狂暴得像是暴风一般。接着一口气把拉凯尔和直人的身体吹向高空。
裹缠着风一跃升空之后,降落下来的楼房屋顶上尽管还在建设之中,不过已经被搭建得相当有模有样。灰色的,估计之后才要进行涂装的裸露混凝土已经被打磨平整。然后这些混凝土围绕在钢筋基座上,看起来有点像竞技场。
完全不需要寻找目标人物。
因为在比地上要稍微凉一些的风有力吹过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悠然地站在屋顶中央。
被黑色的高等西服包裹的瘦削身躯,被抚平的灰色头发,大大的刻印在脸上的不祥纹身。
尖锐地吊起的细长眼睛十分冰冷,而他嘴上也浮现出了冷笑。斯比纳=斯佩里奥尔完全不惊讶于从天而降的直人和拉凯尔,只是毕恭毕敬地活动纤长的手脚,深深躬身行礼。
「愿您心情愉快,拉凯尔=阿尔卡特。即便时隔多日,可您的美貌依旧让我瞠目结舌……或许都要让今晚的月亮羞得不愿从云里现身了」
可以从保持着鞠躬,只把脸抬起来说话的斯比纳嘴角窥见那条蛇一样的舌头。
而他身后正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蠢动。
估计太阳下山的进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还是觉得这楼的屋顶比地上要暗很多。大概是因为这里更靠近尚留有残光的天空吧。他站在这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幅背光的剪影画……但是等专心凝神细看后,马上就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唔……」
直人嘴里不由得冒出了这样厌恶的叫声。
那是虫子。而且还和至今为止之人遭遇过的斯比纳使徒不是一个规模的——太大了。
在一个比瘦高的斯比纳更高的位置上,是一颗镶嵌着滚圆红黑色眼睛的头部。有着巨大弧线的下颚在圆咕噜的头部上往前伸出,一目了然就看得出那是他引以为豪的武器。
拥有甲虫一样质感的黑色皮肤的身体有些长,现在正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而身体上又长有甲壳类动物一样的似乎十分坚硬的六对脚,共计十二条腿,而从上往下数的第二对腿正紧紧把一个娇小少女固定在自己身上。
「沙耶!」
直人下意识地大声叫。
被虫子抓获的少女——沙耶已经没了意识。被颜色比鲜花还要淡一些的和服包裹的纤细手臂已经无力垂下。
明明如此,但直人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在沙耶头上看到的数字在以凶猛的势头不断上升。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沙耶的生命力在不断上升?」
简直像是坏掉的计算机。上升的速度有时会突然放缓,然后又立刻变得飞快,总之就是数字正以不稳定的节奏不断攀升。
这样的光景还从未见到过……不对,直人立刻回想了起来。
其实最近不是才发生过吗。沙耶到直人家来的那时候,想要通过吸收生命力把直人杀掉的那时候。那时候沙耶头上的数字也是像这样上升的。
当然了,那是的速度远没有现在这么快。
「这是在……吸收生命力吗?从那虫子身上?」
「不是」
直人正想着难不成是这么回事而轻声说,然后立刻被拉凯尔厉声否定。
「你的妹妹……寄宿在她身上的Soul Eater正在吸取的是这栋楼周围所有人的生命力」
「你说……这、这算怎么回事!?」
一瞬间没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直人,难以置信地声音发颤。
「沙耶不是只能通过触碰吸取人类的生命力吗!?」
记得拉凯尔之前是这么说的。直人猛地朝拉凯尔扭过头去,只见拉凯尔像是要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似地表情都走了样。
「那是直人的妹妹还在控制Soul Eater的时候才成立的说法。我不是说过了吗?Soul Eater本来就是会胡乱地吸走身边附近的人的生命力。现在辉弥沙耶已经失去了意识。所以现在,控制着Soul Eater的人是……」
眼下能做到这种事,而且还似乎真会付诸实施的人只有一个。
换言之,就是拉凯尔正瞪着的男人——斯比纳。
「……拉凯尔=阿尔卡特。我有些失望」
沐浴在直人和拉凯尔两人的敌意和警戒之中,斯比纳一脸悲叹的表情伸手捂着自己胸口。张开的细长手指看起来像极了蜘蛛腿。
「能被您亲自追赶,是我无上的光荣。但是我斯比纳=斯佩里奥尔之前应该有进言过,劳烦您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把『真正的黑铁直人』带来。但是……」
棱角分明的纤细肩膀很夸张地耷拉了下来,斯比纳的视线也从拉凯尔移到了直人身上。然后,眼神急剧变得冰冷并带有了厌恶。
「居然又带了这个垃圾过来」
他的眼睛在说完全不想在生理上接受直人的存在。
直人顺着发自心底瞧不起自己的斯比纳的视线瞪了回去。虽然不会甘于被人叫做垃圾,不过这种廉价的侮辱完全无关痛痒。
「虽然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不过我就是货真价实的『真正的黑铁直人』。先不说这个了,你赶紧把我妹妹给放下来!」
很慎重地审视着距离和对方的动向的同时,直人还把自己满腔的怒火吼了出来。
然后斯比纳半侧过脸颊上的巨大刺青看了过去。像是很吃不消,同时又为什么极度丑陋的东西感到无所适从的表情。
「不凑巧的是我并不会听垃圾说的话。……尽管失礼,我认为您该对自己饲养的宠物多加一些考虑。这样有损您的品味。真叫人叹息……」
「你这混蛋……」
这种完全不承认直人任何一点尊严的淡然而叫人厌恶的话语,加上他对拉凯尔那种明显到近似故作姿态的天差地别的态度差距。心想着自己的价值到底被贬低了多少,直人就带着怨恨地骂出了自己的敌意。
而拉凯尔从直人身边往前走了几步。毫不畏惧地挺直了后背,闪闪发亮的眼睛打从正面注视着斯比纳,这个姿态中有着和她的容貌相得益彰的光明磊落。
「斯比纳=斯佩里奥尔。我也向你提出同样的要求。请立刻放开那个女孩,并停止Soul Eater」
像是强塞过去的命令口吻中有着不容人提出异议的强硬。
承受着这股自然的威压感,斯比纳露出了很开心似地深深笑容。
「十分抱歉,这即便是『真红之魔眼(你)』的请求我也恕难从命。因为现在正是十分重要的环节……需要非常多的人的灵魂」
「重要环节?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拉凯尔的蹙紧了眉头。
这个男人说出了很令人不安的话。而且并不是出自恶意或者歹意那样的感情,反倒可以说是带着仁慈和举止和表情说出了这样的话。
「一切都是为了我心爱的拉凯尔=阿尔卡特」
其中像是蕴含着一股热情,斯比纳把摊开的手在胸前叠在一起。很难过似地把眉毛拧到一切,用幽暗的眼睛看着拉凯尔。
斯比纳看向拉凯尔的视线十分异常而阴暗,明明不是和他对话的人却感觉那股不悦感正从脚边爬上来。
而打从正面接受的拉凯尔却表情不为所动地回看着斯比纳。
于是斯比纳继续讴歌道。
「我的希望是把您……把高贵美丽,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苍的睿智的清纯少女的一切、都弄到手……」
在说话的时候,斯比纳像是要湿润一下干燥的嘴唇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可以隐隐看到的舌头很长,上面也有黑色的纹身。
「您的头发、眼睛、呼吸乃至于心脏、一切的一切!将这一切全都据为我所有,直至令我焦灼不已的苍的深渊……。为此,我必须也把您抓起来不可。但是,一般的虫子还配不上您。为了迎接拉凯尔=阿尔卡特,必须得准备好特别的虫子不可」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你做这种事」
「只能准备好委托的东西的男人,不觉得很不到位吗?」
像是要把拉凯尔冷淡的话也给拥抱住似的,斯比纳的态度依旧不变地悠然自得。
但是往下,他的表情稍微蒙上了一层阴霾。像是有些忧心。
「但是……想要完成那只特别的虫子,必须要有非常多的人的灵魂。尽管我为了在某种程度上能进行采集,而让虫子到人类集聚的地方筑巢……」
「原来如此,所以有了伊佐那件事」
完全不想有的了然于心让直人压低了声音这样说。
伊佐日常出入的职场就是学校。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聚集在里头。看来,新川滨第一高校险些成了斯比纳的狩猎场。
「但是别说等到收集了,甚至还没有完全筑巢的时候,好几个使徒就被您以及碍眼的家伙给破坏掉了……我可是相当发愁的呢。正是在这时候……」
斯比纳慢慢扭过头去,眺望那只站在自己身边十分老实的巨大虫子。像是十分满足似地把本来就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我遇见了这个少女……遇见了Soul Eater!这可真是和传闻一模一样的美妙力量。只要有这力量,想要收集多少人的灵魂都不在话下。再也不需要进行安插使徒然后逐个回收这样枯燥的作业了。我所必须要有的东西,已经在今晚凑齐了。就在这个明亮的满月之夜……」
像是被蜡烛吹灭了一样,周围的夜色变得更深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月亮的颜色。而今晚的月亮散发出了金色。
斯比纳大大摊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冷清的空气也已经彻底有了夜晚的味道。然后在体内循环一圈之后再无比惬意地呼出来,斯比纳用伏行一样的眼神捕捉了拉凯尔。
「您可知道,拉凯尔=阿尔卡特?」
他这样问。
拉凯尔则有些踉跄地后退了半步。
然后斯比纳像是要追上她似地伸出了长长的手。
「这是命运。您无法违抗……您将变成我的所有物」
才这样宣布,周围的空气的质感就陡然变样。
好重。像是产生了一道作用方向和原先不一样的重力,有一种被拉扯的感觉。而拉扯的方向是斯比纳……不对,是他身边的那只虫子的、腿上。源头是沙耶。
这下直人发现了。
这是正在被吸取。而且,自己正在以刚才无法比拟的速度飞快失去生命力。
正被夺走生命力的人并不只有直人一个。身边的拉凯尔也像是头晕目眩似地脚上打哆嗦。
只有直人的眼睛看得到,绑着金发的黑色发带上,那非比寻常的生命力正在急剧减少。
「可恶……开什么玩笑……!」
用力让力气正被抽走的脚不甘心就这样发颤地站稳,直人撑起身边的拉凯尔的同时忍不住咒骂一句。
拉凯尔靠在直人扶起自己的手臂上,向他投去了严峻的表情。
「不好了……必须得停下Soul Eater才行。再这样下去的话,周围的人的所有生命都要被吸走了,要把斯比纳的虫子给……」
「不是这样的吧!现在要处理的不是虫子……」
直人双手抓住拉凯尔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她纤细的身体给她鼓劲,让她好好站稳。
拉凯尔现在已经脸色发青。头上正在不断减少的数字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再这样继续减少的话,迟早会变成『0』。
「再这样下去的话,大家都要死了!」
无论是偶然出现在这楼房附近的某个素不相识的谁,还是有可能在某处曾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以及正算上直人那一份而被不断双倍夺走生命力的拉凯尔也不例外。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
直人瞪着斯比纳,用力猛踏冰冷的地面。
腿用让自己都吃惊的速度飞快冲了过去。身体很轻,手脚的动作比想象的还要顺畅。
这样的话就能够得到。
直人在短短几秒间就逼近了斯比纳面前,然后毫不犹豫地高举拳头……。
「混账,不要肆意妄为了啊!」
用尽所有力气打了出去。
3
湿答答的声音传了开来。
那是血的声音。以及肉被击溃的声音。
「咕……」
一股和涌起的呼吸不同的什么东西,让直人咬紧了牙关痛苦地声音,人缩成一团。
不断上涌的是内脏被剜开的剧痛。而实际上被剜开的是肋骨下头的侧腹肌肉,万幸的是还没有触及到内脏。
但他全身的血气还是一下子就褪尽,紧接而来的是一口气肆虐的疼痛和冲击让直人想要挥出而高举的拳头无力垂下。
他的手自发地捂住了侧腹。稍稍往那边看一眼,可以发现手已经被校服下头渗出的东西染红。
「该死……!」
直人飞快地抬起头来,看向闯进自己眼前的那个东西。
就是那只虫子。
刚才明明都还在更加靠后的位置,不过那只大到足以让人仰视的不好说是甲虫还是青虫的虫子,依旧把沙耶抱在自己腹部地忽然出现到了直人眼前。
越看得仔细,越明白那可真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会涌现出生理上的不快感的丑陋外观的虫子。
何至今为止对峙过的斯比纳使徒相比明显不同的并非只有尺寸。
钳子一样的锯齿下颚和粗壮尖锐的脚,明明可以进行迅速移动,但从声音听来却又感觉得到它的体重相当厉害。
从机关来说的话这虫子的构造算是简单得一目了然,不过也凸现了它就是一个能轻松取人性命的武器。
而仰望的最上头,那最为粗壮锐利的虫脚前端已经被血打湿。
既像木桩,又像锋利的长枪和镰刀。正是那比看起来更加锋利的尖端划破了直人的侧腹。
不知道是多得反射性的闪避还是走运,现在只不过是划破了而已,如果被那玩意实打实地打中的话,估计直人都看不见自己的下半身了。
虫子接连着又举起了另一条腿,速度非常快。
但是直人脚边的风更加快,像是要把他掳走似地把他负伤的身体拉了回来。
在风的牵引下,拉凯尔冲了过去。
「真是鲁莽。你就只懂得从正面突破吗?肤浅」
「那你说要怎么办」
尽管料想到斯比纳会发动反击,不过却预料到那虫子会以那样的速度档在前头。要说这样算是肤浅的话,还真没法反驳。
「如果对方是人形的话,我都还能多少利用一下对练的套路。不过那明显是怪物啊……」
「这就示弱了?」
「让我示弱一下又怎么了啊!」
撂狠话似地这样回了她一句,直人又一次冲了出去。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朝虫子冲锋,而是冲向了屋顶边缘。
大概是拥有追赶逃跑的东西的习性吧,用锋利的虫腿站在混凝土地面上的虫子朝着直人猛冲过去。扭头看去的那一幕光景简直像是好莱坞电影。尽管惊得脸都绷紧了,不过直人还是弄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乎是用光了力气硬扯下来的东西,正是组成了脚手架的铁管。在他回头的同时,已然逼近眼前的虫腿正挥出大开大合的攻击,于是他连忙横着一扫来了个硬碰硬。
「好硬……!」
响起了一阵短促的钝重声响。从感觉上来说简直像是打在了电线杆上。反馈回来的冲击让握着铁管的手腕和肩膀都发麻了。
当然了,直人可不觉得这样就能把虫腿打折。自然更不觉得自己能徒手掰断那粗得跟电线杆有一比的虫腿。这铁管不需要当作武器,只要能发挥出作为防具的性能就好。哪怕自己有再生能力,如果受伤的话还是会疼,况且一旦手被砍断了那么在长回来之前都没法进行攻击。
为了不至于打中沙耶,直人大幅横着挥舞铁棒,在跟它的无数条腿牵制的同时,直人钻进了虫子腹部下头。
把铁棒放到左手,用右手狠揍向挺身抬头的虫子的体干。
「咕……」
果然还是太硬了。那上头有着用铁管敲虫腿的时候远不能及的生物上的坚硬,闹不好的话甚至感觉自己的拳头都要碎掉。
直人看向自己的右手,轻声咋舌。
(不对……不是这样的感觉。那时候是更加的……)
所谓的那时候,就是打倒了伊佐的时候。
因为他在那时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所以不太记得清楚,不过在模糊的记忆中,强有力地打穿伊佐身体的直人拳头确实染上了一片鲜红。简直像是覆盖有一层血制的钢膜。
如果能再现那时候的话,应该能给这怪物造成更大的伤害吧。但问题在于直人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那个混蛋!」
总之,只能硬头皮去打了。再来一拳,直人猛地抽回还残留有麻痹感的拳头。这时,虫子的下肢也挥动着尾巴猛烈扫来。
相比起想要撂倒直人,更像是要把他紧紧卷裹。连带着直竖着准备接受冲击的铁棒,直人如人偶似地被拍飞了。
背后落在地上还轻微反弹了起来,然后一口气滚到了另一边的边缘上。
一股不讲道理的力气。如果没有铁棒的话,估计肋骨已经断掉一根了。
生怕早到追击的直人跳了起来。但却一下子被意想不到的剧痛皱紧了脸。
「什……」
最疼的地方不是胸和后背,而是侧腹。
倒吸一口气的直人往下一看。用手捂住被撕裂还被血打湿的校服破口,剧痛伴随着一股湿乎乎的感觉剧痛窜过。
直人吃惊得瞠目结舌。轻轻举起的手上沾着崭新的血液。
「骗人的吧……为什么……」
伤口没有愈合。
换做以往的话,这点伤势应该早都已经消失了。但现在别说伤口愈合了,甚至还在随着他激烈的心跳不住吐出鲜血。
直人的异变立刻也传达给了拉凯尔。于是拉凯尔用严肃的眼神瞪着斯比纳。
「怎么回事……那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呀,让您感兴趣了吗?这可真是意外。对您这样高贵的人来说,到底是玫瑰和红茶更契合呢」
「我没问你这种事!」
拉凯尔厉声质问,像是恨不得把他给扯过来。
斯比纳像把她的这种嗓音当作了甜美的刺激去品尝似地,慢慢扬起了眉毛。
「嗯……我当然知道。敬请放心,拉凯尔=阿尔卡特。我斯比纳=斯佩里奥尔,对您虽然会稍稍打趣,却绝不会撒谎」
用挑起人的不悦感的态度这么说后,斯比纳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举止夸张地伸出手展示那只大大的虫子。
「这虫子本来的话是要用来对付克拉维斯=阿尔卡特的。不知您的所有者会感到悲伤吗,他毕竟是幻想生物呢」
克拉维斯=阿尔卡特这个名字让拉凯尔的肩膀抖了抖。
而直人也把铁棒当拐杖地站了起来,同时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感觉自己面无血色。
斯比纳很是苦恼地皱紧眉头,长长的手指爬行似地顺着脸上的刺青抚摸。
「毕竟要以吸血鬼之王为敌,那么当然要具备有最低限度的性质的东西。这虫子的下颚、尖牙、爪子……可以伤害『存在本身』。即便吸血鬼想要瞬间修复肉体的损伤,也没办法治愈刻印在存在上的伤。……是这样的吧,拉凯尔=阿尔卡特?」
斯比纳像是要打听出早已明晰的正确答案似地,带着叫人厌恶的悠然反问拉凯尔。
而拉凯尔则紧咬着嘴唇,视线落到地上。其实看到拉凯尔因斯比纳的这番话而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更能让直人理解事态。
不好弄懂的道理他不了解也不想打听,简单来说,就是被那虫子弄出来的伤口无法愈合。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啊……『特别的虫子』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明明自己就是本着如果伤不算太严重都能痊愈的身体,才会这样鲁莽地打从正面发动进攻啊。
尽管愕然,但直人还是在一次架好铁棒,正正凝视那只虫子。
按照斯比纳刚才的语气,看来沙耶现在依然在从周围吸收生命力,那也就意味着特别的虫子还没有完成吧。
既然这样,那么等完成之后会是什么样。到那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变成一只能跟克拉维斯较量的虫子。
(真到了那一步,我就真没胜算了……)
危机感让直人后背被冷汗打湿。
虫子的尖脚带着像是在钉铁钎似的声音站在水泥地上,朝直人冲了过去。然后顺着这速度的势头,虫子还朝直人接连挥下了上头的两条腿。
「唔、哇……」
必须要逃走才行,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呼吸的节奏了。逼近眼前的凶恶杀器的攻击让直人大幅后跳躲开。
不过因为跳太远了,以至于让他后背撞到了脚手架。
虫子的不知哪一条腿瞄准了直人头部,打从正面刺了过去。
连忙一屁股蹲下去似地压低身体的直人头发有好几根被切断飞散。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硬拖着战战兢兢的身体,直人朝前方扑去。
刚刚直人才蹲下去的地方已经被虫子挥下的腿轻易打碎。
用手撑地,试图起身。不过腿动不了。
才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地回过头去,这才看到支撑着虫子下肢的一条腿已经把直人的小腿连同校服一起钉在了水泥地上。
「噫……」
一旦看到了,剧痛就直奔大脑而去。穿透小腿的虫腿脚边已经开始渗出鲜红的血。
(糟糕……)
感觉头上忽然变暗了,于是直人连忙把头扭向天空。
正看到捕捉到了猎物的虫子正朝直人举起锋利的腿。
逃不掉。必须要挡下来才行,直人仰望着虫子同时寻找手边的铁棒。但在刚才扑倒的时候似乎撒手了,指尖只是掠过了冰冷的金属,还够不到。
空气被锐利地撕裂。直人摒住呼吸绷紧身体打算迎接冲击和剧痛。
但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举了起来。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随着一声像是含着水的浑浊啸叫,黏糊糊的唾沫四处飞散。
然后直人看到了几乎能遮蔽视野的强风的另一头。
「啊……哈、得救了……多谢」
顿时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笑。
把直人抱起,从死地中拯救出来的,是身缠暴风飞扑过来的拉凯尔。
那条把直人小腿钉在地上的虫腿已经被连根切断。靠的是用压缩到极限的锐利凶猛的风如利刃一样斩了下来。
和虫子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之后,拉凯尔这才解开了直人身上的风。
在松手的时候,在那些近乎咆哮地被吸入夜空的风的吹拂下,直人失去了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身边的拉凯尔也像是被风绊脚了一样,有些踉跄。
「哈啊、哈啊……」
薄薄的胸板正上下起伏的拉凯尔的呼吸相当粗重。不同往常的紧迫表情,已经表现出她尽管有寻常人类好几倍的生命力,但随着不断的减少现在也有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喂,你还好吧?」
她那微张的嘴唇和惨白的脸颊让直人没法不这样问。
拉凯尔没有看着直人,只是回答他。
「这是我要说的话……区区一个仆从,居然让我这么费事……」
「你这不是意外的有精神吗」
尽管直人笑了笑,不过其实直人和拉凯尔都没什么余裕可言了。
「被这样拖入消耗战的话很不妙。必须得想办法停下Soul Eater。再这样下去的话我都没办法好好活动,到那时候直人也就……」
像是要打断拉凯尔在粗重的呼吸间隔中的话声一样,扭动身体转过头来的虫子已经朝这头冲了过来。
糟糕,直人这样叫一声吼连忙把身体往右边拖,拉凯尔则往左,各自跳开躲过了怪物的冲刺。
虫子立刻就朝直人掉头。看来直人才是他最主要目标,等把身体压低到极限躲开虫腿的横扫后,直人又压低身体冲了出去。
如果再继续被Soul Eater吸收生命力的话,拉凯尔的生命力迟早会被耗光。那么一来直人也就死了。
不对,这所谓的特别虫子一旦储存到了足够的灵魂蜕变成完全体。那可是能针对克拉维斯的虫子,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掉直人。毕竟在那虫子面前,直人就只不过是一个身体能力还算可以的人类罢了。
(停下Soul Eater……停下……但是,要怎么停。无论怎么说,如果不想办法搞定这只混蛋虫子,那不是没办法把沙耶弄下来吗!)
如果只需要伸出手就能抢走的话那直人早都这么做了。但是要想把牢牢扣住沙耶的虫腿扯断再救出沙耶的话,估计在下手的时候就会被捅穿三回然后死掉吧。也有可能会被锯子一样的下颚啃断脖子。
(既然这样……)
虫子下颚追着逃窜的直人而来。
尽管在拉凯尔释放的风波的推动下直人才千钧一发地躲开,不过附近的水泥地像是被爆破一样地啃碎,碎片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
直人不由得用双手护住脑袋,同时扛不住那股冲击力而倒在地上。
受伤的腿很碍事。必须要拖着那条没办法如意行动的沉重的腿,匍匐似地逃走。
如果不能进行反击的话,那就只能一味逃窜。必须要想办法进行攻击才行。
大概是因为他想了想这些多余的事情吧。
「直人!」
随着拉凯尔尖厉地宣告危机的喊声,她释放出了凶猛的狂风。但是风只是从虫子坚硬的后背皮肤上划过,并没能伤害到它的皮肉。
坦然用后背承受了利刃一样的风,虫子朝倒在地上的之人挥下了两条腿。
而直人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虫腿从之人的左肩划过,没入了他脸边上的水泥地。另一边则以毫厘之差错失了直人的身体。
这样的闪避完全是依照类似野生的直觉。
左耳有一种那里已经变得不太妥当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都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直人的呼吸粗重到了可以让他全身都跟着抖。
同时也领悟到了,自己还活着。
虫子现在正摆出了要冲向直人的姿势。所以像是断线木偶一样瘫软的沙耶就挂在了直人眼前。
「直人……把Soul Eater——」
脚上踉跄地想要赶过来的拉凯尔的呼喊戛然而止,从这中断的样子来看,她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往下说。
不过直人很清楚拉凯尔想要表达什么。
现在的话就够得到。
想要折断虫子的手脚把沙耶抢回来依旧天方夜谭。但是,把沙耶杀掉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把沙耶杀了,Soul Eater自然会停。
会停下来。
──要杀了她吗?
有声音在问。
到底是从哪里听闻的呢。直人一瞬间为自己周围都被黑暗包裹起来,伸手不见五指而陷入了慌张。
本来应该倒在地上的身体现在感觉正正常站立。伤痛也都不见了,虫子就在身边不远处的恐惧感也没了。
那么这里是哪里,现在自己又正在做什么呢。
像是完全不愿给直人整理现状的闲工夫似的,声音又一次发问。
──要杀了她吗?
要杀什么,要杀谁。
犯不着问,这时候能指代的人只有一个。
就是妹妹……沙耶。
开口询问的是一把从没听过的男性嗓音。深沉有磁性,充满力气的声音在这样问。
──你要杀掉自己妹妹吗?
「这种事……还犯得着问吗」
在甚至没法看到自己的样子的黑暗中,直人硬挤出了干瘪的声音。
不停下Soul Eater的话将会大事不好。否则的话拉凯尔和自己都会死,还有很多与此无关的人也会死。
沙耶对直人来说是杀害父母的仇敌。沙耶一个人将直人安稳的生活给拖入到了血腥的惨剧中。那时候的记忆依旧紧紧烙印在脑髓深处,让他决不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再加上沙耶为了成为族长还打算杀了直人。高举着这样的目的当作什么堂皇大义,想要把直人的性命在内的一切都夺走。
就是杀了她也不会有谁抱怨什么吧。
就是杀了她也不会有谁伤心吧。
毕竟她是个人见人怕的乖僻少女啊。
……但是,哪怕是这样。
直人坚定地说。
「我肯定、是要救她的啊!!」
才这么一喊,直人的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看到了正逼近的巨大虫子,还有被夹在它腹部昏迷不醒的沙耶。
状况其实完全没有变化。在那黑漆漆的世界中梭巡的时间在这个现实中几乎等于不存在。
本来粗重的呼吸像是被吸走似地变得平稳。
为了把还动弹不得的猎物收拾掉,虫子下颚像是装了弹簧似地张开。带着柔和弧线的下颚前端平整而锋利,估计能轻松切断人的肌肉和骨头吧。
但在那下颚咬断脖子前,直人像弹簧一样动了起来。
丹田一带很热。有一股身体内侧将要沸腾的感觉。像是不用动作和呕吐而发散的话就会被立刻被煮得稀烂似的,在一种近似焦躁的感觉的推动下,直人高高跳起,对着眼前猛击拳头。
「唔啊啊啊啊啊啊!」
叫喊声下意识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挥出的拳头径直洞穿了虫子腹部。这时候直人右手上已经覆盖有了那一层赤血钢铁。
再来一拳,这回事从下往上打勾拳似地猛打了虫子躯干一拳,然后顺势用左手抓住了虫腿。
拳头没能打穿虫子坚硬的皮肤。但手感和刚才明显不同,这一回有了确凿的击打血肉的触感。
管用了。虫子头上的生命力一开始就是『0』所以没办法从视觉上直接确认它遭受的伤害,不过直人还是如此确信。
「把沙耶……」
遭受了意想不到的反击而狼狈的虫子终于开始大闹。
直人用右手抓住了虫腿,像是要压制住试图反击而扭动巨大身体的虫子。然后使尽力气把紧抓住的虫腿扯了下来。
「给我放下!」
嘎吱,随着一声坚硬的东西破裂的声音,直人眼前黑色虫子那铠甲一样的皮肤碎掉了。再一加上反拧关节的力道,虫腿就喷射着脏兮兮的液体从身体上剥离了下来。
叫人作呕的腐烂肉块一样的气味顿时在眼前升腾。
强忍住那股不快,把夺过来的虫腿随手一丢,直人把就它抱着沙耶的另一条虫腿也给撕断了。
对这种暴力行径感到愤怒的虫子朝直人的脑袋砸下了下颚。带着与这大小不成比例的迅猛速度,落下的下颚看起来和断头台一样。这时候要是想闪躲的话大概是躲不掉的,到时脑袋估计要被砸断半边。
所以直人把双手朝两边隔开,硬生生地挡住了从左右两边压迫而来的下颚。
但左臂不可能毫发无损,下颚的利刃已经深入了肉里。不过还不至于把骨头打碎。
「咕、你这……」
虫子想要用下颚品凭蛮力把直人啃碎,于是继续往下颚上使力。
和被血膜覆盖而完全把刀刃格挡在外的右臂不同,直人强忍着越是压迫过来肉就被砍得更深的左臂上着火一样的剧痛,猛地把下颚推了回去。
这时有一阵风吹过。金色缎带一样的头发在直人视野一隅摇摆。
飞冲过来的拉凯尔从下往上给虫子下颚来了一记凶猛高踢。随着一声硬碰硬的声音,虫子的力道有了一瞬间的减弱。
趁着这个破绽,直人得以从手被切断的危机中挣脱。
在空中扭转身体,拉凯尔又给了虫子下颚一记踢腿。这股和少女的外表完全不搭调的超人力量,她到底是个吸血鬼啊,虫子这时候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直人紧追着往前踏了一步。
虫子见状便把腿像是甩动的木桩一样横扫过去。
牢牢用右臂接住后,直人像是要直冲向虫子怀中似地贴到了它腹部上去。
稍有差池他整个人就会被踩扁。将会以被来回舞动的无数条腿贯穿而告终。不过他还是强行让刚才被刺穿的现在依旧血淋淋的那条腿当轴心,把膝盖狠狠顶了上去。
虫子坚硬的皮肤又裂开了。
然后再来一击、两击。在冲膝之后立马转而用拳头狠揍。
虫子的下颚在胡乱摆动,把正在自己腹部激斗的直人给甩到了一边去。
钟摆一样被轰飞的直人立刻被拉凯尔的风稳稳接住。这个破绽尽管已经被看清,连拉凯尔也被虫子的下颚给撞向一旁,不过直人已经把被撞飞的距离给赶了回来。
拉凯尔的风在他后背提供助力,让奔跑的直人有着风一样的速度。
在地上滑行似地闯入刚才才进行过一番殴打的腹部,用尽全力把右手打了上去。
这一回终于传来了肉被打烂的声音,直人被染成红色的拳头洞穿到了虫子体内。
把沾有湿漉漉的感觉的手臂拔出来之后,沉重的体液就像瀑布一样从洞口涌出。
顿时臭气熏天。
不理会那么多的直人蹬地起跳,风又变成了他的翅膀。
跳得更高的直人来到了虫子头上,这一回是借助降落时的风力把右拳击向虫子眼睛。
在打碎了塑胶制品那样的感觉之后,是一股啫喱状的触感。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虫子不住痉挛似地闹腾。但那不是因痛苦而做出的多余反应,而是一心想要攻击直人,虫子的胡乱挣扎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把直人还落在上面的脑袋往水泥地上砸。
「……!」
不成语句的惨叫从直人喉咙里溢了出来。
疼痛距离自己很远,但是十分沉重。承受着虫子的所有体重,整个人陷入了水泥地里的直人无法动弹地被凄惨压扁了。
(……不对、要动起来)
这可和那时候……和第一次面对使徒,身体被瓦砾盖住而动不了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直人尽管被虫子压扁也还是能活动的。
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被压扁。
一层薄薄的什么膜……是风,风隔在直人和水泥之间,也隔在直人和虫子之间,形成了一道薄薄的防御墙。
(拉凯尔……)
之所以没法喘气,那都是因为包夹着直人的风压太过凶猛了。
那么现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多谢你啦……主人!」
把嘶哑的几乎不能算是话声的玩笑话挤出喉咙之后,直人咧嘴笑了笑。
风看来是像是失去力量一样渐渐消失。而虫子的分量也随之递增,不过直人的身体还是变得自由了。
终于等到风完全被压垮消失的同时,直人也用双手紧紧抓住了虫子的脑袋。
在发出低沉呻吟的同时倾注上全身的力气。
「啊、啊啊……咕、唔、你……哦哦哦哦哦哦哦!」
一边从丹田发出咆哮一样的吼声,直人一边动用上全身的力气把虫子巨大的身体给推了回去。本来以为无法撼动的重量已经敌不过直人的力气,被推动了。
直人能感觉到将全身点燃一样的血液正飞速循环。那是力量在循环,抱着相对于让力量涌现更类似把力量都挤个干净似的心态,直人就这么把抱住的巨大身体……举了起来。
接着在视野的另一头找到了那道黑漆漆的人影。
沸腾的愤怒正冒着泡往上蹿。把凶猛的愤怒和有着火焰一般的温度的呼吸一起释放出来。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人把举起的巨大身体一抡,朝着好比看到了什么可憎的东西一样站着不动的斯比纳砸了过去。
4
有一小会儿感觉声音和感觉都距离自己很远,直人站在像是会随时漏穿底的水泥地中的大坑里,抖动着全身,剧烈喘息。
汗水从他的额头和后背狂喷出来,给他一股全身血管都要破裂喷血的错觉。况且现在全身上下也确实都在流血,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汗哪里是血。
只听到耳朵深处有什么高亢的声音。正随着呼吸上下摆动的模糊视野也正渐渐变得鲜明。
周围一带已经入夜。圆月裹缠着不好说是银或者金的颜色挂在空中,把柔和的光芒撒向没有照明的屋顶。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含着一丝凉意,给已经濒临极限的身体带来了惬意的凉爽。
「对、了……」
看着从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地落在脚边,直人终于开始缓缓驱动思维。
活动硬邦邦的身体,扭头隔着肩膀往后头看去。
坐在没离得多远的大坑边缘上的拉凯尔正朝他这边看来。而她的膝盖上正托着一颗少女的小脑袋。单看样子还分不清究竟是死是活,只见闭着眼无力躺倒的沙耶那身淡桃色的和服已经彻底脏掉了。
估计价钱应该挺贵的吧,浪费了一身好衣服。直人一边想着这种不搭调的事情,一边迈着生硬的脚步从大坑里走上来。
「谢谢了,拉凯尔」
等走到她身边后,直人有些勉强地苦笑了。
沙耶死没死,在直人的眼睛看来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尽管比一般人要低很多,不过正沉睡的沙耶头上依然浮现出足够的生命力。
估计沙耶也跟直人一样,得到了拉凯尔的守护吧。看着直盯着自己看的大大金色眼睛,直人心想着这下在她面前真是抬不起头了。
「啊,那个……你没事吧?」
倒不如说,应该要被担心的人是拉凯尔吧。直人拧着嘴角问。
拉凯尔头上的数字已经降低了很多。看来Soul Eater的生命力吸收已经停止,现在数字也不再下降。但曾经高达八千万的数值现在已经锐减了一千多万。
直人不知道这对吸血鬼来说算是什么程度的危急状况。但既然一口气减少了这么多,那就不可能还能跟平时一样。
更别说拉凯尔在和虫子交战之中已经相当难受了。
要不干脆到自己影子里休息休息吧。但和直人这样的想法正相反的是拉凯尔轻轻把沙耶放到了地上,自己则跟个没事人似地站起身来。
「我没事。先别担心我了直人,还是担心她吧」
「啊、好」
说完之后,拉凯尔就从直人身边走了过去。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在她这种都交给你处理一样的语气催促下,直人站到了沙耶身边,默默看着继续走出去的拉凯尔的动向。
拉凯尔前往的是被丢弃在正建筑的楼房屋顶上的巨大虫子尸体。
没了力气,现在已经一动不动的虫尸下头有一截人的上半身。那就是没来得及从直人的投掷下逃走而被砸扁的斯比纳。
轻盈一跳越过大坑,拉凯尔降落到了趴在地上的斯比纳身边。
直人离拉凯尔还有斯比纳两人那边并不算很远。两头隔着大坑,距离大致在二十米左右。
但在直人看来,那一头的光景反复是地平线另一边的事情。
「是你输了。斯比纳=斯佩里奥尔」
朝着肚子以下都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怪物压扁,甚至没办法爬出来的斯比纳,拉凯尔静静地这样宣告。
直人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彻底大意了。因为斯比纳尽管在追踪拉凯尔,但其实拉凯尔也在追寻斯比纳。
她的目的在于斯比纳拥有的关于苍的情报。
拉凯尔接下来就要从这男人身上打听出来了吧。
拉凯尔站在斯比纳用力再怎么伸手都够不到的位置上,倒在地上的斯比纳拉长了脖子才好不容易仰望到了她。
「不……」
本以为他的呼吸会更加有被压迫的感觉,但斯比纳却完全不觉得难受似地悠然回答。嘴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微的笑意。
那并不是不服输的表情,于是拉凯尔很诧异地皱紧了眉头。
斯比纳眯起了眼睛,仿佛她的身影是什么无比耀眼的东西。
「不是的,拉凯尔=阿尔卡特。看来您似乎产生了一件非常大的误会。我从未想要能战胜您。我怎敢抱有那种僭越的想法呢。那实在是太叫我惶恐了。我应该说过了吧? 又或者,是您忘了呢……我……」
这缓缓向人诠释一样的语气中,忽然混杂了一股闪亮的不安气息。
顿时空气都一阵喧闹。斯比纳的笑意更深了,语气都变得有些陶醉。
「我说的是,想要得到您」
在斯比纳抿紧嘴唇的一瞬间,斯比纳的影子忽然在本是灰色的水泥地上蹿了出来。然后瞬间就侵蚀到了拉凯尔脚边。
当然了,那并不是天上的月亮照落的影子。而是犹如活物一样蠢动的影子之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起身。
「拉凯尔!!」
这下可不太妙。直觉的警告让直人猛地大声叫喊。
拉凯尔也察觉到了突变。想要从伸到脚边来的瘆人影子中逃离而后退。
但她的脚却被从影子里伸出来无数脚给抓住。
「什……!」
影子像是要压垮拉凯尔的惊叫声似地眼看着有了形体。
那是……要打比方的话就是蜘蛛了。
在质量上虽然逊色于刚才那只巨大的异形虫子,但要论及身上裹缠的不祥气氛,那肯定是这一只更胜一筹。
黑漆漆的身体让它和黑影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无法看清准确轮廓。正打算从黑暗深渊中伸到水泥地上的八条腿很白,仔细一看的话可以看出那是没有长好肌肉的裸露白骨。
而这么些腿正灵巧地蠢动,抓住了拉凯尔就打算往自己体内拉。打算把她吞到影子张得大开的嘴里去。
「咕……这是、什么力气……」
被骨架长腿压制的拉凯尔强扭着身体打算从中挣脱。不过她的脚跟已经没入了沼泽一样的暗影中。
「拉凯尔!快逃啊!快!」
尽管直人脑袋还没有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已经急忙冲了过去。越过被砸了个粉碎而不太结实的地板,径直朝拉凯尔冲去。
受伤的那条腿就像是一个负重。原来伤口不能愈合竟是这么一件叫人烦心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彻底习惯了这副几近脱离人类范畴的身体。
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踉踉跄跄的直人拼命把手往前伸。
拉凯尔也从牢笼一样的骨头缝隙间朝直人深处细细的手臂。
「直……」
直人这时候头一次听到了她求救的声音。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中断了,蜘蛛一样的八条骨腿像食肉植物一样闭上了大嘴……拉凯尔的身影就这么被吞入了黑影中。
他甚至听到了咕咚一声咽下肚子的声音。
失去了应当抓住的对象,直人以大大往前探身的姿势摔倒在地。而伸出的手臂不过是空虚地微微掠过影子一端罢了。
「骗我……的吧……」
脑袋没法跟上眼前发生的事态。直人无比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个蠢动的蜘蛛怪物。
拉凯尔已经不见了。甚至找不到一根金色的头发。
相对的是那八根骨头以奇怪的动作闭上了大嘴,恢复到了蜘蛛腿一样的形状……吞掉了拉凯尔的影子慢慢抬起,像是要爬到这蜘蛛上头。
影子不断蠢动,化身成男人的样子。是斯比纳。
仔细一看,斯比纳已经从巨大虫子的尸体下消失。
从蜘蛛身体上现出半边身体的斯比纳正从蠢动的黑暗中拔出细长的手臂,接着把双手细长的手指张开到最大,凝视着掌心露出微笑。
「得到……了……啊啊,终于啊,我的夙愿,长久以来渴望的东西……」
随着叹息一同冒出的话语十分零碎,听起来简直像是哽咽中说出的话。
像是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似的,细长的指骨剧烈颤抖,斯比纳把摊开的双手紧抱住在胸前。正品味着无法抑制的欢愉的眉毛正狂乱地拧到一起。
这个样子已经不似人形了。
上半身依旧是那个叫斯比纳=斯佩里奥尔的男人,但下肢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态,和从影子中冒出来的骨腿蜘蛛同化了。
保持着一半半的人类形态,又得到了一半半的怪物姿态。这简直像是神话里才会登场的模样,让直人体会到了厌恶这种感觉能带来多么凄厉的寒意。
「喂……混账……你、到底……对拉凯尔做了什么!?」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直人挥开了束缚全身的那股厌恶感同时不由得这样大吼。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每逢这种时候,一直都是拉凯尔回答直人疑问。
但现在拉凯尔不在了,相对的是那个才把她吞噬掉的瘆人男人回答了直人的疑问。
「正如你所见。我把拉凯尔=阿尔卡特,把通往苍的钥匙吸收掉了。她的灵魂将在我体内慢慢融化,和我融合,最终彻底变成同一个存在。我们将融合……没错,我们将会合二为一。我将和她的一切融合,最终抵达未知的神秘……」
斯比纳仿佛是在讴歌什么无比美妙而甜美的事情。估计他心底确实是这么想的吧。
「啊啊,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早就得到手了。这一切都是多亏了Soul Etaer……多亏有了这个,我才能完成抓住并吞噬拉凯尔=阿尔卡特的特别的虫子」
「特别的虫子……?是嘛,你想要的不是那个刚才那个大家伙……」
无论出于怎样的安排,总之那个为了把靠近的拉凯尔整个吞下,和他自己融合起来的虫子才是斯比纳在和直人他们的战斗中一直无比珍重地培育的『特别的虫子』。
对斯比纳而言,打倒直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估计只不过是一种娱乐罢了。看着直人拼命四处逃窜挣扎的时候,这男人毫无疑问是舔着嘴这么想的——快点到这边来吧,拉凯尔=阿尔卡特……。
斯比纳大大摊开双手,仰望天空。
「好了……现在我也能听得见了,我也能感受得到了……可以看得到那道门了。扭曲哟,现在正是你张开大嘴引导我的时候……通往一切都在搅旋的混沌空虚……前往『境界』!」
他高声诉说,好像天上正有什么神明或者别的存在。
他的话声和话语带有力量,蜘蛛脚下出现了红黑色的魔法阵。
魔法阵蒙着一层钝钝的光芒,而那道光正像是不知真身的怪物的心跳似地慢慢明灭。
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释放出来的,斯比纳周围被黑雾一样的东西淡淡围住。然后渐渐聚集在斯比纳身边,然后虚空之中就有什么东西开始涡旋。
那个漩涡眼看着变大了。
这样的光景让直人严峻地绷紧了脸。
他感受到了一股厌恶。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是他把拉凯尔吸收掉之后才能办得到的事……那他非常的、非常的烦躁,心想着无法饶恕。
「混账……你别把拉凯尔……擅自用来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声音之所以这么粗暴都是为了让自己激愤起来。是在迫使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忘掉疼痛和恐惧,直人朝斯比纳发起冲锋。
现在万幸的是刚才的那种感觉还有所残留。高高扬起了拳头瞬间变红,染上了拉凯尔的血红。
但是……被染得鲜红的直人右臂却在触及目标之前忽然消失。
「……诶?」
滴滴嗒嗒,伴随着这样沉重的声音,刚才还是手臂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团血块朝直人脚边滴落。
那真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一丝疼痛地失去了肩膀往下的部分的直人右臂已经不见肌肉和骨头,唯有黑色的光滑断面裸露在外。
朝着还有一步就能逼近却站定了脚步的直人腹部,斯比纳迅猛地伸出手臂把掌心直拍上去。下一瞬间,一股力道就在他掌心中爆发。
「呼咕……」
没准比拳击还要强烈的冲击像是要把直人腹部打穿似地撞了上去。从下方斜着往上冲起的一击在一秒内彻底夺走了直人的呼吸,装在肚子里的内脏也被剧烈摇撼。
「咳咳、嘎……诶、咳咳」
肺和胃之类的器官都在痉挛着失去力气,直人在剧烈的咳嗽中当场跪倒在地。
这只是挨了一下而已。但是却连大脑都发麻了,眼泪狂飙。
「不用慌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身材本来就高,现在成了异形后变得更高的斯比纳高高俯视着捂着肚子干呕的直人。
盘踞在周边的黑暗的色调又更深了几分。
「你的右手是用拉凯尔=阿尔卡特的血做成的吧?但现在拉凯尔=阿尔卡特已经被我吸收,所以她和你之间的关联会变得薄弱。因此你从她的血中得到的恩惠又或者是力量也随之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咕……既然这样!」
咬了咬嘴唇,直人重新站起身来。把失去了手臂的右边身体当作中轴去转动身体,试图用横扫的踢腿去打碎那些骨腿。
但是当作轴心的那条腿,被从直人脚边飞出来的奇怪生物咬住了。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虫子。但是能看得到几乎要掉出来的圆咕噜的眼睛,还有长得整齐到叫人胆战心惊的惨白牙齿。
从影子中飞出来的东西,正用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漂亮牙齿……紧紧咬住直人当作轴心的那条腿。
「啊咕……」
瞬间,直人的腿上没了力气,然后摔跤似地倒在了地上。虽然完全不愿意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的脑袋还是理解到了。
这让他想起了在无人街区被夺走手臂的那时候。
沉重而遥远的疼痛,正伴随着失去四肢的冲击一点点地声明自己的存在。
他知道的。但还是忍不住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直人隔着失去了右臂的肩膀看向自己的下肢。
右腿从膝盖以下的地方都被一口咬断了。慢了那么一拍,简直像是忘记流动的血液涌了出来。
俯视着他的斯比纳的眼睛饱含笑意。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吗?拉凯尔=阿尔卡特和你之间的关联已经变得薄弱……她这个存在正渐渐和我同化。……呵呵,而你从她身上得到的恩惠又何止那条右手,愚蠢的垃圾」
带着夸张的抑扬顿挫说出的嘲笑句句都是真相。
直人如果没有拉凯尔救一把那就是个死人。正是因为有了拉凯尔的帮助,才得到了用她的血做成的手臂……以及拥有再生能力的不死者的身体。
如果他们之间的关联变得薄弱,那直人的身体也不再是不死者。
无法痊愈的伤口,永远失去的腿,简单来说这都意味着自己和拉凯尔的彻底断绝。
「开什么玩……笑」
趴在地上的直人用手撑在冷冰冰的地上,想要强行起身。
哪怕和拉凯尔之间的关联变得薄弱了,不对,正因为变得薄弱了所以才没有闲工夫像这样躺在地上。
他从拉凯尔那里得到了很多。比如右手,比如坚韧的身体。但最重要的,是得到了生命。
只要直人还能存在与此,那直人和拉凯尔之间的关联就还没有彻底断绝。
直人现在还活着。那么在自己的生命被彻底摧毁之前都要挣扎下去,这不才是一个『仆从』对把生命这么贵重的东西与自己共享的『主人』所能尽的些微报答吗。
被赋予了太多麻烦的条件,说真的简直觉得这条命像是什么瑕疵品,不过终究还是有拉凯尔这个存在,直人在之前和眼下都还能成为『黑铁直人』。
只要关联还在,那就应该能顺着找过去。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
强行驱动不完整的身体,直人把脚踩在了地上。单靠左手把沉重的身体撑起来。
而那条手臂也被漆黑的下颚和尖锐的牙齿咬住了。
正想着不妙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直人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血的腥臭味让他一阵作呕。再一次想要起身。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支撑自己的手了。右边从肩膀往下、左边从手肘往下,业已消失的部分不再能回应直人的意志。
倒在鲜红水洼中甩着不见踪影的手臂挣扎的直人看起来像是被捞上岸的鱼。
「嗯。这样子还挺有意思的,跟垂死的青虫差不多」
斯比纳像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似地讽刺了一句。脚边上的骨腿带着像是跷二郎腿换边一样的干巴巴的声音蠢动。
直人连惨叫都忘了,只是喘着抽搐的粗重呼吸。已经分不清自己体会到的感觉到底哪一种是疼痛。能体会得到自己正在急剧变得衰弱。
但是,他还活着。
「把拉凯尔、还……回来……」
咬紧牙关维系开始变得模糊的意识,直人依旧在血泊中挣扎。
而斯比纳则冷冷地俯视他。
「真是凄凉……没想到这就是拉凯尔=阿尔卡特向我提出的条件中的那个男人。好好理解吧。你只不过是连我的脚跟都不及的一无是处,唯有等着被废弃的……鲜活垃圾而已」
斯比纳像是看着什么肮脏东西似地皱紧眉毛,延伸到刺青去的嘴角也跟着拧紧。
在地面上轻敲的骨头蜘蛛腿下伸出了泥巴一样的影子,缠住了直人剩下的左腿脚腕。要把他紧紧缠住地用毫不留情的力道捆住了之后,着实像是要丢垃圾一样把直人的身体倒吊在空中。
「罪孽深重的贱种,这就是惩罚」
把直人吊到能和他正面视线平行的高度后,斯比纳瞪着染上了血污的苦痛的脸。
「像你这样的垃圾,居然和被苍选中的少女对话,触碰……」
影子渐渐加大缠住直人脚腕的力道。然后听到了骨头被挤压的声音。
「这每一分、每一秒。呼吸的空气的沉重。和拉凯尔=阿尔卡特扯上了关系的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污秽,也是罪孽。……别以为我会给你个痛快。你那双肮脏的眼睛要见证到最后……见证抵达苍的智慧的我之夙愿得以实现的那一刻,还有在无能为力中被慢慢压垮的自己」
在话声中带着一股粘稠感的斯比纳说完话的同时,被紧紧捆住甚至都要被夹出裂痕来的直人身体被大幅上下甩动。从上、到下。与其说是要杀了他,不如说只是闹着玩地控制着力度,把他摔到了坚硬的地板上。
成了一片水洼的血夸张地溅起,把直人脸染成鲜红。
再一次被举起后,血又从沾满了血而变得沉重的头发上一滴滴往下垂。
这一回是被横着甩,然后砸到了用铁棒建成的施工脚手架上。因冲击而散落的铁棒尽管猛砸到了后背和脑袋上,但却不觉得有多疼。
脑袋深处像是麻痹了一样,呆滞了。视野在转圈,没办法想象,也没办法把握住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
(这算什么、见证到最后……)
在一闪一灭的意识之中,直人无力地咒骂。他现在都要死了。
在斯比纳身边涡旋的黑色东西,看起来像是什么入口一样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相当大。那就是斯比纳所说的『夙愿』了吗。
要是继续被这样折磨下去的话,还真没自信能熬到那玩意彻底准备妥当的那一刻。
糟糕。这下很糟糕。
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必须要把拉凯尔救出来才行。
(必须要……救她……)
尽管是这样想,但意识依旧像是被吸走了一样变得沉重,然后彻底转暗。
────。
是声音。
在朝深深的黑暗沉没的意识之中,直人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说话声。
就是那道声音。尽管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这就是突然多管闲事地插嘴问是不是打算杀掉妹妹的男人的声音。
这一次又怎么了,直人这样想。一心想着他是来嘲笑自己丢人或者不像话的。
结果还真是。这样子是丢人丢大发了。沉入没有感觉的意识的沼泽的同时,直人这样自嘲。
自己太弱了。力量太悬殊了。拯救不了救过自己一命的少女,遍体鳞伤地要就这么死了。
他淡淡地想着……真不想这样死啊。
────。
声音问了什么。不过他甚至都没办法在意识中维持自我了,所以不知道被那声音说了什么。也听不到。
不过,倒也是。直人用细线一样的思维这样想。
如果能救我……如果能让我再一次站起来。顺带还能来一点足够把那个叫人火大的虫男打倒的力量,那不管这声音的主人是个怎样的家伙,那我也很乐意跟你携手。
绝对不要就这样结束了。
尽管没有说出声来,不过他用朝黑暗的那头呼喊的心态这样想了。
然后,立刻有什么人的意识在飞速接近。甚至有种是自己被拉过去的错觉,不过实则不然。
当逼近而来的谁的气息近在咫尺后,漆黑的手从连自己都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伸了出来,用力敲打在直人胸膛上。
那一股冲击让直人醒了过来。
直人的身体猛地抖动。
正打算把本该彻底失去力量的直人往地上摔的斯比纳不知怎么的停下了制裁的手。
异变很快就开始了。从被咬断的直人左臂和右腿上不断滴落的血液停了。接着,从中溢出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像是什么粗糙的黑雾凝合体一样的那东西,简直像是要往预先安排好的水渠通水似地,流畅地毫不犹豫地组成了形体。
那些黑漆漆的东西,眼看着成了手臂。
接着,残缺的腿也被补了回来。
「居然还有……」
斯比纳嘴里泄出了困惑的声音。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这个声音吧,直人的眼睛猛地张开。但是那双眼并不是直人打一出生就有的微微带点茶色的黑眼睛。
双眼赤红……瞳色变了,变成了像是滴落的血珠都寄宿其中的鲜红。
接着像是渗入发丝一样,沾血的黑发被染成了白色。
身体能动了。完成了蜕变的直人像是绷紧了一根弦似的理解了情况后,在这个被吊在空中的状态下弯身起跳。
用复生的手抓住捆住脚腕的影子,强行拉扯。然后随着一股像是把粘土扯断的感觉,影子被拉断了。
强行解放了自己身体的直人在距离地面的这短短距离中翻身,像是猫一样用上双手安稳落地。
盯准了落地那一刻,黑色的虫子从斯比纳的影子里飞了出来。想要把重新长出来的手臂夺走的虫子亮出了尖牙。
但那只虫子被直人充满张力的动作击出的拳头打得粉碎。撑在地上的手像弹簧一样把身体推起之后,直人立刻毫不犹豫地拉近和斯比纳的距离。
高高跃起的直人,抬腿朝着斯比纳肩膀就是一个下劈。
斯比纳没能迎击像斧头一样劈下来的这一腿,重重挨了一击后,蜘蛛的骨腿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隔着一个稍远的距离,直人用力把手大幅往后拉。
摊开到最大的手掌中凝集了那红黑色的东西。有着粘稠质感的这东西和刚才从直人肩膀大腿流出的血液十分相似。
那颤抖的血红形成了细长的把柄,前头带有一轮大大的弯刃。
形成了一柄大镰刀。
直人用浸染着红黑色的手抓住了长柄。
「BloodEdge……」
像是怀疑自己所见的斯比纳用惊愕的声音轻声说。
正如他念叨出的那个名字,直人手中紧握的着实是一柄血刃。
血色刀刃。
下一瞬间,直人的镰刀比眨眼更快的速度闪过。描绘出一道弧线撕裂空间的镰刀深深没入斯比纳体内,把他的骨头一鼓作气地斩断。
漆黑的男人胸口发出了呼吸都被击碎的声音。巨镰带着湿漉漉的声音气势汹汹地把黑色血液挥洒到了一带。
紧接着再来一击。一击、一击、又一击。镰刀斩击无限重叠似地循环反复,把斯比纳,把曾是斯比纳的家伙不带一丝宽恕地千刀万剐。
被不知是第几次的斩击击飞,斯比纳的身体摇摇摆摆地往后退。已经不知道遭到了巨镰多少次的重劈,张开在地支撑身体的八条骨腿现在只剩下了三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嘎……」
往后退的斯比纳拖着蜘蛛腿继续后撤,一脸难以置信得望向自己的双手。上面已经不知道交叉了多少道斩击伤痕,遭受了他还能保持人形都显得不可思议的猛攻的身体喷出了凶猛的血液,泼洒到了他手上。
斯比纳的血是深黑色。像是混杂着煤灰的血流向了异形的下肢,把支离破碎的骨腿也给染黑了。
现在他没法释放虫子也没法操纵影子。超越了人类范畴的动作,仿佛是正体现着何为眼睛都跟不上这个形容的猛攻完全不容斯比纳有任何的抵抗。
斯比纳看不透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
难以理解。斯比纳依旧没能招架落在自己身上的毫无慈悲可言的攻击,直人则轻盈一跳就拉近了距离,逼近斯比纳眼前。
黑臂黑足,白发赤瞳。
「……被黑暗、吞噬吧……」
微张的嘴唇淡然呢喃。像是被这声呢喃引导出来似的,至今为止都像是被什么附身而面无表情的直人有了炙热的感情。
「你这……臭虫混蛋!!」
愤怒地吊起眼角,带着野兽一般的杀意用力咆哮。
用力挥舞的镰刀以鲜红的轨迹撕裂夜空。从下往上,血刃深深穿过肉体,把黑色男人撕裂。
「咕噗、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斯比纳的嘴发出了扭曲的尖叫。
但直人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叫声,也不在汹涌喷出落到自己身上的黑血上。
直人把手上的血镰一丢,把手插进了眼前斜着撕裂了斯比纳的裂口。
里头不见有生物那样的骨肉,而是一片漆黑,也唯有一片漆黑。但是,直人在电光石火中很单纯地理解到了一件事。
——拉凯尔就在这里面。
只有最初那一瞬间有肉身的触感,然后手臂又浸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直人不管不顾地在明显比斯比纳的身体更深厚的黑暗中寻找那个人。
扯着脖子痛苦无比的斯比纳全身都伸出了影子手臂,抓住了直人的手臂和肩膀。为的不是把他扯下来,而是为了用无数只手把直人拖到内部。
直人拼死抵抗,把手伸得更深了。
然后直人指尖划过了光滑肌肤的触感。
(找到了──)
仅此一瞬间的触碰。但直人却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直人深深地,把肩膀都深入到斯比纳体内,忘我地伸长手去把触碰到的那个人抱过来。那是他熟悉的质感细腻且纤细的腰身。在一片粘稠的沼泽一样的黑暗中,直人紧紧把她搂到了胸前。
「拉凯尔……出来啊,拉凯尔!」
用力摇晃同时叫喊。以反而要把抓住头发和衣服还有手的影子手臂扯断一样的力道狠狠把身体往回一抽……。
「怎么可能……交给你这种人!」
直人用依旧是肉身的左腿用力踹飞了斯比纳。
5
──拉凯尔看见了。
听到了。感受到了。
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全都事无巨细地用五感感知到了。
感受到了……呼唤自己的嗓音多么有力,抱住自己的手臂多么温暖。
被囚禁于黑暗中,甚至连对自己的认识都变得模糊的『拉凯尔=阿尔卡特』,被强蛮的力气拉了出来,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一轮美轮美奂的满月。
这时候她确信了。
自己毫无疑问是选中了『他』──。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
但直人之所以能察觉到没这回事,都是因为自己那堪称吵闹的呼吸声把自己给震清醒了。
「哈啊、哈啊……吁、哈……吁、吁……哈、哈、哈啊、哈……」
呼吸节奏这么紊乱的话不可能把喘息平复下来。和莫名冷静的思维相反的是身体正大幅上下抖着肩膀拼命吸入氧气。
直人几乎已经趴倒在地上,不过好歹还算是撑起了上身,保持着一个伏身前屈的姿势。
感觉身体很沉,体感笨重,一股让全身的关节都忘记互相联结的凶猛疲劳感扑了上过来。
可即便如此也唯有自己还活着这一件事无比明朗。世间哪有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死。
身体渐渐回想起了呼吸该有的节奏。然后是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到了这时候,直人才察觉到一头金发的少女正在自己的怀抱中。
是拉凯尔。
舒了一口安心的气。然后看一眼她头上的数字,一千多万。尽管和之前相比已经是压倒性的低,不过倒还切实地活着。
「……真是凄惨」
拉凯尔在直人臂弯中缩了缩身体,慢慢睁开眼。用大大的金色眼睛仰视着他,又眨了眨。能让直人把人偶一样纤长的睫毛上下张合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把她给救回来之后头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直人像是憋不住似地苦笑一声。
「你也不好说别人吧」
拉凯尔身上已经被直人的血和斯比纳的血再加上虫子的体液弄得脏兮兮,看起来真叫一个惨。虽然稀烂的发带还在勉强捆住她的头发,不过现在已经难称有多美观了。洁白的脸上也留有血渍,黑漆漆地紧紧粘在上头。
拉凯尔无语似的浅浅叹了口气。轻轻一推直人胸口,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俯视刚才还被人抱着的自己的身体。
「能的。至少跟你比的话还是要好上不少」
「……啊」
被这样一说之后重新看一眼自己的直人立马惨兮兮地呻吟了一声。
确实是有够惨的了。然后事到如今才终于发现,自己手脚都没了。刚才还由那黑色的什么东西填补上去的左手右腿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像是取而代之的,唯有用拉凯尔的血做成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复原了。
「右手……长回来了」
「当然啊。因为你之所以会失去右手,都是因为我被斯比纳吸收掉了。所以等你把我救出来之后,自然会恢复」
同时直人的再生能力也恢复了。
但是拉凯尔被斯比纳吸收掉的那段时候受的伤,即便是有再生能力也都没办法愈合。毕竟和拉凯尔断了关联,那么直人在那时候就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类』而已。
身为人类的那时候受的伤没办法修复。就好比第一次遭遇斯比纳的使徒那时候,被夺走的右手没有长回来。
「对了,斯比纳!」
拉凯尔说出的这个名字让直人猛弹起来地起身……他倒是想起身。
但想要出力支撑的右手难以负担直人的所有体重,想要撑起上半身都还痉挛颤抖,没办法进一步多强求了。
替代直人的拉凯尔自己踉踉跄跄地朝后头看去。
直人则隔着还没有完全站起身的她,看到了那个弯着腰的黑色男人的样子。
「……怎……么、了?」
直人的表情顿时扭曲了。
那边的那人……不对,那边的那个东西真的还能叫做斯比纳=斯佩里奥尔吗?
蜘蛛一样的下肢像是被煮烂了的肉一样一点点融化,像是浑身无力一样瘫倒在地上。其中心的黑衣男人弯着腰像是要抱紧自己。
瘦弱的纤细肩膀和细长额手臂,病态的苍白皮肤,虽然已经凌乱不过还是服帖的灰色头发,从样貌特征来看依旧是斯比纳本人。
但他的身体四处,简直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内侧肆虐似地奇怪蠢动着。无关于手臂和胸口或者后背。他的身体已经无视了关节和器官应有的位置,变成了一团胡搅蛮缠的扭曲形状,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一团没有了肌肉和骨头的粘土块般的东西。
「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不像是人类喉咙能发出的声音,近似怨灵嘶吼一样的叫声响彻四周。
那是苦痛的惨叫。
斯比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身体正发生着崩溃,看起来像干燥的沙山被风一点点刮走。
他崩落的身体变成了细小的黑色尘埃,像是被吸进了依旧残留在后面的黑色漩涡。
「失控了啊」
拉凯尔用介于怜悯和轻蔑正中间的嗓音轻声说。
「他试图打开的是一扇被叫做『境界』的,通往其他时空的门。不过他在吞噬了我之后的状态下才能办得到……你把我强行从斯比纳身上扯出来之后,他所打开的门已经失去了控制,正试图把他的存在本身都给吞掉」
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尽管并没有理解拉凯尔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听这番话的直人最为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一句了。
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吧。斯比纳抬起头来,想要尽全力把脖子伸过来。
直人的呼吸稍微有了一点胆怯。
抬起来的毫无疑问是斯比纳的脸。但他的身体已经染上了认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肉体的黑污,在这片黑色的衬托中唯有脸显得异常的白,简直像是在一堆黑色形态不定的东西上镶了一张白色面具。
和脸一样没有被染黑的白色手腕和手指,正想是把本就细长的东西拉得更细长地拖着整条手臂伸了过来。
他朝前拖动了一大步。让他移动的不是人腿也不是蜘蛛腿。而是冒着泡蠢动的隆起影子。
「把苍……还回来」
和刚才的惨叫一样,像是诅咒一样发出控诉的声音已经和斯比纳原先的声音不一样了,变得扭曲、浑浊、走调。
「还回来……还回来、还回来,那是属于我的、是我的苍……」
斯比纳一边呼唤着『苍』一边用浑浊的眼睛凝视着拉凯尔。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看到斯比纳接近后,拉凯尔半条件反射地往后退。
但是当她的小手碰到了还站不起身的直人后,一瞬间扭头看了看直人,接着下定了决心似地重新面对那个异形男人。奋然起身。
支撑着身体的双脚还在打哆嗦。
她尽管不像直人那样受了伤,不过应该也衰弱得相当厉害了。不过拉凯尔依旧挺身而出,把直人护到身后。
「笨蛋!你别管我了,快逃啊!」
他本来的目标不正是拉凯尔吗。
拉凯尔丝毫没有理会质问她到底在做什么的直人,只是板出一张强硬的表情,哼了一声。
「别小看我了……一个甚至连自我认识都丧失了的魔术师不能拿我怎样」
「说什么慌!你开什么玩笑啊,赶紧飞走……」
她之所以不这么做都是因为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力量了。可直人尽管明白,但也还是这样大声嚷。
斯比纳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从脚边一直蔓延到全身的颤动促使他把身体张开。形似肋骨一样的东西像是泥水喷涌一样,从他那深度不明的体内争先恐后地猛刺出来。
或是从他张开的双手,或是从他长大的嘴巴。刺出体表的骨头有着锋利的尖端,像是正为捕食猎物而欢喜似地颤抖。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是通往苍的钥匙是我的钥匙,不要摸能把我指引向崇高知识深渊的那双高洁的手不要用你低贱的血玷污了苍 我的双手才配得上苍那是我的苍是我的苍啊 是苍啊 苍、苍、苍……在反复、轮回的尽头 中 被创 造的 真实 就在 那双 眼里!」
不断用莫名其妙地磕磕巴巴的话叫喊出令人听不懂的字句,斯比纳像是想要包裹住拉凯尔和直人似地扑了过去。
拉凯尔双手掌心向前对出,摆好了架势。开始呼唤风,不过聚集过来的都只是很无力的微风而已。
而斯比纳则一路顶开了这些微风的地方,大大张开了刺出体外的肋骨。
尔后,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无数把剑将他的捕食给打断。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裹带着白色磷光的剑从四面八方坠向斯比纳,把正逐渐失去原型的黑色身体牢牢钉死在灰色的地面上。
沉重而湿漉漉的声音脏兮兮地传向四方,与此相似的悲鸣也从斯比纳用力扯开的嘴里溢出。几乎已经只剩骨头的细长手指正愤怒地颤动,斯比纳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地仰天长啸。
「可……可恶的、mosaic……」
嘴角不断冒出黑色泡沫,斯比纳不住苦吟。
在他的叫声的带动下,直人和拉凯尔也朝空中看去。
任一头长长的亮茶色头发翻飞的绯镜贵彩伫立在悬挂着一轮圆月的明亮夜空中。但她的这个样子和直人所认识的她相差很大。
平时看起来很方便活动的束拢起来的头发现在正披盖在背上,相较于知性更趋向于彰显一股妖艳的细框眼镜也摘了下来。现在也没有穿上那一身叉开得很高的紧身裙和引人注目的性感西装,而是裹上了一身完美贴合全身的以黄白两色为基调的紧身服。
那身衣服上还附有好几个铠甲一样的金属部件。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安装在手和腿上的大配件。而那东西和刚才落向斯比纳的剑一模一样。
她的这个样子,一言概之就是异样。
如果脖子往上的部位没长着贵彩的脸,那直人真以为这是从哪部科幻电影里冲出来的机器人。
贵彩从比直人和拉凯尔要高很多的位置上,用那双紫红色的眼睛缠着明确的杀意俯视斯比纳。
「不准你继续用肮脏的手碰直人君了」
还说出了锋芒毕露的冰冷话语。
这道声线可怕到即便自己不是话中所指依旧不由得发抖。其中蕴含的杀意更是远超她的口吻,煽动起令人感觉有性命之虞的恐惧感。
但斯比纳完全不在意贵彩扎过去的冰冷眼神和冷酷的声音,只是表情十分扭曲地一边抓挠自己胸口,一边用喉咙发出浑浊的呻吟声。
他这一幅表情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透出潜伏在暗中的毛骨悚然的绅士作派。让人很怀疑现在这个正逐渐变成黑色物件的斯比纳身上,到底有残留有多少足以被称为理性的东西。
斯比纳发出了低声嘶吼,企图抓住在空中漂浮的贵彩。
但贵彩朝着他那试图往高处伸去的身体,一脸厌恶地把附有剑一样的部件的手对准了他。
她周围的空间开始像水面一样浮现出无数的涟漪。裹缠着白色光芒的剑从中现身,接着那些光剑便像刚才那样一同朝斯比纳落下,只不过数量起码翻了个倍。
反复交叠的斩击声释放出沉重而潮湿的声音,把斯比纳的弥留惨叫掩盖。
全身都被剑命中的斯比纳还在原地停留了一小会儿。不过最终像是敌不过似地,身体被无比强力地拉向后方。
斯比纳创造出来的黑色漩涡──通往『境界』的门正等着这个被失控的力量吞噬的魔术师。
「吱……啊、啊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叫喊声,斯比纳被吸入了自己主动开启的那道扭曲中,消失不见。
然后那道门开始收缩,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唯有洒向四方的黑色血液像是斯比纳的焚烧痕迹似地留了下来,周围安静得像是一场谎言。
「哈……」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呼吸的直人,终于耷拉着肩膀把淤积在胸口里的那一口喘了出来。
他现在没了力气,拼命撑起身体的右手已经放弃了。然后直人像是要拿脑袋去蹭水泥地一样,仰面倒了下去。
「啊……这已经、已经、可以了吧……」
他心不在焉地说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
直人望向天空的视线,落在了一身奇怪打扮的贵彩身上。等对上视线,贵彩就一脸难受地皱着眉从天上滑翔似地落到他身边。
「直人君……」
她像是滑垒一样过去,跪在地上探出身,套着紧身衣的双手抱住了直人脸颊。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啊啊,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我能早点赶到的话,明明……就不会让你遭这样的罪了!」
眼泪像是会随时夺眶而出的贵彩,她变得几乎夸张地情绪化,嗓音颤抖。然后感慨万千地把直人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紧身衣触碰到的柔软乳房的触感格外鲜明。让直人用超过必要的力道强硬推开贵彩的身体。
「放开我,你冷静点……虽然你能赶来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过这种事情等之后再……」
「不行。不能延后了」
面对直人像是抚慰一样的请求,贵彩像是把至今为止的态度都彻底割舍似地果断拒绝。然后扭头看向拉凯尔。
直瞪着她的眼神中满是追究责任的严厉。
「拉凯尔=阿尔卡特……」
压得很低的威胁一样的声音,让至今为止都没能插上话的拉凯尔肩膀猛地绷死。像是要逃避现实似地看向自己脚边。
带着超过必要的力道死死瞪着低着头的拉凯尔站起身,贵彩把装在手上那剑一样的部件的尖头直直对准了她。而那一看就知道有多锋利的刀尖正瞄准了拉凯尔的脖子。
「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你会让直人君遭遇不幸……会让他痛苦、受伤」
「……」
和刀尖一样锋利的贵彩的话让拉凯尔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了一度逃避的视线,看向贵彩。
她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全都通过她的眼神和嗓音,最重要的是从毫不遮掩的杀意中感受得明明白白。
「你保护不了直人君。所以由我来……保护他。我要杀了你,把直人君变成我的!」
「什……你擅自说的什么话!这种事——」
直人的话没能往下接着说。
完全不顾撑不起身的直人的制止,贵彩伸出手的同时在自己周围召唤了无数的剑——刚才把斯比纳斩碎的那些剑。
「喂,你等下!住手啊!」
「咕……」
「黑铁直人不会让给你!」
在连忙苦苦挣扎着想要起身的直人视线前头,拉凯尔正害怕地蜷缩起了身体。明明她都没有招架这些攻击的力气了啊。
所有的剑都在贵彩的一声令下释放出去。一众刀刃切割了寒凉的空气。
一股冰冷的东西在直人后背闪过。
……这时候,柔柔摇曳的夜风闯入了贵彩和拉凯尔之间。
从夜色中唐突现身的人,是有着一头能倒影出皎白月光的长而富有光泽的黑发,眼瞳赤红的男人。他轻轻往前伸出一只手,就让飞向拉凯尔的所有剑都静静停在了空中,接着嘴角漾出了微微的笑意。
那人的身影,让贵彩无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估计是压根没想到他会登场吧。猛地倒吸的那口气变成了发颤的嗓音,从贵彩厚实的嘴唇中道出。
「克拉维斯……阿尔卡特……!?」
这是贵彩隶属的御剑机关长久以来追杀的怪物中的怪物的名字。
四处寻找依旧无功而返,在前几天才花了高额的费用雇下两个佣兵进行了接触,但最后依旧没能得到什么有益情报的人物。
而他现在居然毫不吝啬地在自己面前亮相,甚至还带着一副毫无戒心的样子悠然挡住了自己释放的Drive。吃惊的贵彩开始动摇,而动摇则让她沉默。
「到此为止了吧,绯镜贵彩」
克拉维斯用像是为无聊的小孩子恶作剧而无奈的淡然语气这样说。
夹在拉凯尔和贵彩两个性质尽管截然不同,但也终究属于无可挑剔的美丽女性之间依旧显得撼人心魄的美貌,还有令人难以违抗的魔性与威压感,克拉维斯仅此一句话就一跃变成了这片空间的支配者。
克拉维斯把制止了飞过来的剑的那只手轻轻一挥。就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就让贵彩的Drive召唤出来的所有剑都变成了细小的光粒而消失。
「再这样下去的话黑铁直人会伤心的」
「你倒是相当游刃有余啊。可知道自己处于一个怎样的立场吗,克拉维斯=阿尔卡特!」
面对语气柔和,却带着一股像是要把所有有呼吸的人都杀掉的危险气息如此发言的克拉维斯,贵彩回敬了他一句挑衅一样的强烈措辞。把微微浮在空中的角尖往后挪了挪,摆出一副要用双手的剑斩过去的姿势。
「你是我们御剑机关的歼灭目标。我不能在这里放过你!」
这就是贵彩以及她所属的御剑机关的使命。
但克拉维斯似乎对朝向自己的锋利的剑兴趣索然,只是瞥了一眼之后,像是觉得讽刺似地扭了扭嘴角,把眼神眯得锋利无比。
「决定要放人一马的不是你,应该是我才对吧」
君临月下的吸血鬼无比甜美地威胁贵彩。
「如果你想枉死的话那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不过就我而言,实在不太愿意当着照顾女儿的人面杀掉他的熟人。我不说让你消失,不过还请收回武器吧」
被这么一说,贵彩的视线就犹豫不决似地彷徨了。最后落到了直人身上,好强的眉毛皱紧了。
「……我知道了。不过我只有今天会服从你」
最后这么不服气地念叨一句之后,贵彩死心似地低下了头。以此为号,她手臂和腿上的金属制武装也都解除了。
从贵彩身上分离下来的部件集中到了她身后,变成了一柄巨剑。这就是贵彩的武装的待机状态。
目前她还没有战斗的意思。
贵彩这样示意后,至今为止都好不容易挺住的拉凯尔就膝盖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看来是在贵彩的登场之后紧接着又是克拉维斯的乱入,大脑似乎已经跟不上接连发生的事态。看起来有些傻愣愣地用大大的金色眼睛看着直人。
直人看了回去,回她一个无力的苦笑。
这帮家伙个个都爱自作主张。不过正是因为他们的自作主张,看来这下算是终于能慢慢休息一下了。
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到极限了。
直人长长地从体内呼出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绷得死死维系下来的意识细线。
在视野被昏暗锁闭的前一刻,直人确实看到了朝他看去的拉凯尔露出的笨拙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