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事情。
之后战争结束,世界又恢复和平。
如今无论是谁,所有人的心脏里都各自有一个小小的「圣杯」。
「圣杯」就代表自己命中注定的「命运」。任谁都能遵循圣杯之倚托,召唤自己命定的从者。
所谓的从者就是人类历史上累积的情报资源。那些英灵放置在一处称为「英灵之座」,超越时空的地方,藉由下载到我们世界的形式而获得实体。
这个世界也彻底变了个样。
《圣杯》以城市为单位重整人们居住的城镇,让城镇重新脱胎换骨。
重整过的都市群通称为「马赛克市」。
我居住的临海都市《秋叶原》也是其中一处。
海平面因为地球暖化的关系大幅上升,大海已经靠得离市区非常近。
神田川这个名称也只是战前留下的旧名而已,实际上是一条流向大海的运河。
整座城市都在《圣杯》的守护之下。
应该可以说所有市民没有一天不在接受《圣杯》赐予的恩惠。
如果是像卡琳这样在战后才出生的年轻人,打从一出生心脏里就有「圣杯」,就算是战前存活下来的市民,在战争结束之后没多久也有机会能够得到「圣杯」。
「圣杯」为市民带来不死的生命。原本旧世界最主要的死因──衰老、基因劣化、传染病、病毒、恶性肿瘤等等生物学层面的疾病都已经克服了。
只要耗用《令咒》,甚至连肉体的生理年龄都可以调整。
换句话说,人类最终极的宿愿之一「不老不死」在这时候终于实现了。
──可是我却不同。
唯独我被排除在外。
我是所有市民当中,唯一一个无法持有「圣杯」的人。
虽然生在新世界,我却要依照旧世界那不合理的自然循环,逐渐年老然后死去。
我是一个异类,打从出生就被《圣杯》放弃。
这就是我──宇津见绘里世。
我没有圣杯,所以也没有和从者缔结契约成为搭档。
有时候会有人很冒失地问我:「没有圣杯是什么感觉?」
虽然我很想一笑置之,告诉他就算讲了你也不明白。但老师常常纠正我那样是不对的。
如果想在这个新世界活下去,就要时时刻刻努力适应社会环境,不可以放松。
无可奈何之下,我会用这种方式来比喻。
「比方说你有近视眼,视力很差,可是却有人告诉你不准戴眼镜的话,你会有什么感觉?」
「如果每个人都坐电车或是坐公车,可是却有人叫你自己走路去的话,你会有什么感觉?」
「假如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手机的导航程式却是不良劣货,根本派不上用场。那时候你会有什么感觉?」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与︽圣杯︾连接的《令咒》,你要怎么活下去?
就算我费尽唇舌和他人解释,但那些人对我的处境仍只有模糊的想像,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兴趣去了解──那样最好,毫无问题。
当中也有人真的了解我的状况,用夸张的反应表示惊讶以及对我的同情。
还有人会很好心地把使用《令咒》的权利交出给我,告诉我说如果有什么他能帮忙,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甚至有人对我表现出过度的移情作用,当真想要代替我承受我的境遇(但是有个附加条件,必须随时可以恢复原状)。
每次遇到这种错误的好意,都会让我体会到一件事。
我只不过是一种娱乐,能够满足他们的博爱情感或是暂时排遣无聊而已。
*
《秋叶原》的中层是立体式层叠的构造。
这一区跟闹区有点距离,比较幽静。
自然公园旁边有一栋集合各种公共设施的大楼,当中其中一层就是我常去的教室。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比上课时间晚了一点,赶紧在座位上坐下。
学生各自分散坐在扇形的宽广教室里。
这里和义务教育的学校不同,是以终生学习为目的、开放一般市民上课的知识讲座。
听讲的成员与年龄各自不一,没有哪一个学生是上课全勤,从没缺课过。所以其实我的喜好和一般人也挺不一样的。
他们都不知道昨晚那桩关于不死人的事件,这件事也不会上新闻。
好了──『旧人类史讲座』。
这就是这堂讲座课的名称,很遗憾的是这堂课不能说多受学生欢迎。
上课内容与其说是专业知识,其实更像是个人兴趣。
学习人类在过去的世界──战争发生前的世界完成的伟大事迹,以及犯下的重大过错。这就是旧人类史的主旨。
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很不吸引人。
再说《秋叶原》可是马赛克市当中首屈一指的度假都市,那些想要认真念书的学生或是希望让孩子接受良好教育的家庭,打一开始就不会留在这里,而是到其他城镇去。
我猜想这里应该完全是讲座上担任教师的老师,因为个人兴趣而打造的空间。
(啊……那个小孩有来……)
我从平时常坐的后方座位往整间教室望一眼,那个孩子今天也有来上课。
熟悉的娇小背影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正在专心听讲。
我在这堂讲座从没看过比我更年轻的学生,所以对那个小孩有点印象。那是一个年纪大约是小学高年级,皮肤白皙的娇小孩子。
从他有时对讲师发问的声音与感觉来看,我想应该是个女孩子,但也不能确定。毕竟这座城市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在。
他的帽子戴得很深,用浏海遮住眼睛,所以看不清楚长相。我们也从没说过话,就连名字也不知道。
那孩子大概大概一个月来上课一次,有时候根本不来。出席率如此之低,可是听课态度又这么热衷,让人感觉有很大的落差感。
而最年少学生的纪录则是在今天被刷新了。
最新的纪录保持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伴,我昨天捡回来的无主从者。讲座上的新面孔就是那名金发少年。
虽然他坐在座位上不吵不闹,但老是摇晃身子,或是试著横躺下来,好像想要舒舒服服地享受木头椅子的触感。
没想到有时候他还会目不转睛地看著我,然后在我使用平板电脑打扰我。
「你是猫咪吗?」
「──猫、咪?」
「……真要比喻的话,你比较像是狗狗。头发又这么松软。」
「狗狗。」
「对,就是狗。汪汪。」
「我知道狗。」
「喔,你知道啊,那很好啊──啊啊啊啊?」
他静静地爬上椅面,两手放在桌子上,突然就吠了起来。声音大得很,而且丝毫不觉得害臊。
──呜嗡,嗡嗡!呜嗡!
逼真的长嚎声以及可掬的笑容。
我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时还觉得他有点可爱。不对,我不能看著他继续扮狗叫。
「喂,等等。你给我下来!」
饶了我吧。我本来还以为他至少不像卡琳那样吵闹,结果给我闹出这种花样。
所有学生都回过头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会保持安静。对不起。」
老师也中断讲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就连那个坐在最前排的小孩也看著这边。凌厉的目光从浏海里射出来,甚至让我感觉好像有一股杀气。这也难怪,上课上到一半有人这样胡闹,任谁都会生气。
(是,我深感羞耻……唉,搞什么……)
再说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带年纪这么小的小孩子。
话虽如此……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不管,而且如果把他带来这个讲座课程,说不定可以了解什么事。
「英文的狗叫声不是Bow-wow吗?」
「吧呜哇呜。」
「一点都不像。啊,算了。不用再玩模仿秀了啦。」
(唉……看来今天的课程根本没办法好好听讲了……)
我用手托腮,独自生闷气。
一边瞥眼看著一脸若无其事的少年,我一边回想起昨晚接受的洗礼。
*
昨晚的事情。
就是卡琳在港口与红叶把我从水底救上岸之后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我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带回自己的房间,让他住了一晚。
目前我已经离开祖母的身边,过著独居的生活。
我住的地方位于《秋叶原》的一个小角落,没什么人居住,也几乎没有人会靠近的地方。
在大战之前,这一带原本都是一栋又一栋的住商混合大楼,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租赁店铺。可是自从《圣杯》进行大规模重整之后,这里就成了废弃大楼。
我住的房间就是这栋废弃大楼的其中一间。
室内装潢采用维多利亚风格,地上整面铺设木质地板,复古的装饰品也原原本本保留下来。
这里原本好像是一家餐饮店,提供一种叫做『女仆咖啡』的诡异服务。
格局虽然不适合居住,但是有卧室也有浴室,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的话倒是绰绰有余,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从卧室的的窗子还可以望见一片勉强掠过周遭建筑物的狭长海面。
我几乎从没请谁来到自己的小窝。因为工作的关系,要是随便让他人知道住处在哪里,对我来说风险太大。
即便有这种风险,但我还是把少年带回来,主要是因为我没办法置之不理。总不能放一个不晓得契约人是谁的从者在街上任意游荡。
这名从者用稚子的外貌显现,反而加深了我的戒心。
在过去经手的一件工作,我曾经因为被对象的外貌所惑而松懈,因此造成惨痛的失败。
那名少年从者清纯善良,就像雕塑成纯白雕刻一样,我深信他肯定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的少年,但谁知他的内心却暗藏著深不可测的可怕黑暗。
Avenger「路易十七」──以那个怪物为核心所爆发的事件,最后导致凄惨无比的结果,有许多人因此牺牲,当中还包括他的契约主。
事发当时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他的身形也很相仿。我甚至以为自己和他结为好友。谁知我的友情、我的善意全都遭到他的利用与背叛。那次事件我终生都不可能忘记。
之所以把这个无主的少年从者带回来,也是有另一个理由,就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是万不得已。
因为我实在已经无法忍受了。
我很想尽快把我们两人身上沾染的难忍恶臭洗掉。
原因是当我从神田川被拉上岸的时候,不巧正好浸泡到岸边的大片油渍。那是停泊船只漏出来的废油。
刚被拉上岸的时候还无暇他顾,可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光是用水冲或是用纸巾擦,是没办法去除掉这股臭味的。
不光是恶臭,我自己也是重伤在身,没那么容易恢复。就在我踏著摇摆不稳的脚步想回家的时候,卡琳出于担心把我拉住。我向卡琳说明自己家里那些咒具的事情之后,她才在港口目送我离开。她在这一点倒是挺乾脆的。
其实我也试著用比较不著痕迹的方式反过来邀她到我家过夜,可是她只是用很随便的口气说在这附近有地方可以住一晚,婉拒了我的邀请。卡琳的交友关系也挺神秘的。后来她也只是苦笑著说,要是隔夜才回家的话,家里可是会骂人的。
总而言之,当我总算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觉得好像重回人世一般。
当我正想在灯光底下好好调查那个少年的身分的时候──
「等一下,你等等啊。别自己跑进房间里去,先在这里站一下。」
我抓住少年湿答答的领巾硬把他拉回来,少年明显地绷起脸来。
「啊──对不起。」
照这样来看他具有感情,而且也有表达感情的意志。这样就好办了。
我们两人彼此都是落汤鸡模样,怎么看怎么好笑。而且因为油污的关系,还浑身油亮油亮。
我身上原本就穿著平时当作便服的机能性泳衣,外面还穿著一件防风外套,所以情况还不算太糟。那个少年可就凄惨了。
不久前水中那番充满幻想的光景回忆迅速远去。
(好吧……)
我重新打起精神,在玄关门口半跪下来,重新把少年全身上下仔细检视一番。
──看起来大约八、九岁左右。
他是一名白人,具有北欧人肤色浅的特徵。不过从者本身就是概念与基因的混合体,看从者是什么人种在许多情况之下都是没什么意义的。
那一头从没修剪过的金发颜色很淡,接近白色。
围绕在他脖子上的领巾因为沾湿而拖在身上。还是说那应该是厚围巾?算了,不追究。那块布料的质地很奇怪,具有光泽,说不出来到底是金属还是编织细密的纺织物。
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棉质,设计款式非常简朴,感觉很像希腊的束腰罩衫。全身上下只有在胸口有一处刺绣,这幅刺绣模样应该会是重要的线索。
腰带与鞋子的质地都与领巾相同,鞋子的脚跟部分有著奇特的装饰,形状就像是脚后跟突起的骑马用马刺。如果用这种解释方式直接判断的话,这个少年的背景经历说不定属于「骑士」类型。只不过到目前我感觉不出来他身上有任何骑士的印象,一点都没有。
(他和我所知的Saber或Rider之类职阶的从者完全不同)
就在我详细观察的当下,少年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也始终带著疑问回望著我。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好奇心,冲口而出。
「……欸,你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轻轻举起一只手臂,指向天花板。
「──天空?天国?该不会是月亮吧?」
不管我怎么猜,少年都只是摇头。
「我……来自一个非常远的地方。」
「所有从者都是来自非常远的地方啊。」
「……这样啊。」
他笑逐颜开,嘻嘻笑著。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知道这名少年竟然可以正常与人对话,让我松了一口气。只不过他讲起话来完全不著重点罢了。
他最初讲的话语虽然只有片段的英语,但是当我和卡琳在对话的时候,他有在注意听。由此判断他应该听得懂我们这里的话语。
如果是经由正式途径召唤来的从者,《圣杯》应该会提供最低限度的现代常识以及沟通上需要的语言,当作基础知识才对。不过要打探真名的时候,这一点也会使得从者的真实身分更加混淆难辨。
我一边问一边拿出剪刀,谨慎小心地从他衣服布料上剪下五毫米左右的毛线,然后放进采样用的夹炼袋里。
「也可以跟你要一根头发吗?」
好像OK。少年没有抗拒,一边乖乖让我剪头发,一边这么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别叫我『你这小子』,这是在模仿卡琳吗?听好啰,我不叫『绘里小子』,也不是『绘里里』。我是绘里世──宇津见绘里世。」
「…………喔。」
也不知道少年到底有没有听懂,他又直直盯著我看。
虽然聊起来有一搭没一搭,但我心想说说话也许就有机会可以找到一些情报,所以又继续和他对话。
「我也不是从多远的地方来的。我在《新宿》出生,今年十四岁。还算是国中生,可是现在几乎没有去学校了。」
「学校是什么?」
「学校就是……念书学习的地方啊,很多小孩子聚集到一个地方,至少我听说大战之前是这样子。现在已经改变不少了。」
「你不去学校吗?」
「……我不是说我叫绘里世吗?我不用去。我已经通过学力评测,而且也利用课外讲座取得所有必要的学分了。如果哪天要定期健康检查,那天我也会去。」
「你不想去学校对吧?」
「……唔……」
这小子还挺麻烦的,专对人家不好开口的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
「也不是不想去……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你只有一个人啊。」
少年稍微侧著头,又露出微笑。
「那你和我一样耶。」
「…………」
我一边忍著内心的烦躁,一边操作平板电脑。
就算上网搜寻他胸前的刺绣标志,也没找到任何看起来有帮助的东西。
为求谨慎,我还登入都市情报网去看看,也没看到任何协寻失踪从者的申请启示。这种启示一年也没几件。
虽然也可以从老师那里打听到一些不公开给一般市民的情报。可是我瞒著老师自作主张,放昆德丽活著离开,现在也不能随随便便去寻求老师的帮助。
不过关于这个少年的真实身分,我还是想到一个推测。
基于这项推测,明知问不出来,我还是试著开口直接问道:
「对了,你是什么职阶的从者?」
「…………?」
少年歪著脑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打算蒙混过去吗?可是他的态度看起来不像在演戏作假,感觉好像不明白从者是什么意思。从者不懂得什么是从者,这世上有这种事吗?
「我在问你的真名是什么。如果你是外号比较广为人知的话,那告诉我外号也可以。」
不随便说出真名,这一点已经是大战之前从者的一贯作风了。
如今则是一变成为个人隐私的问题。
从者本身既然要在马赛克市生活下去,自然也有一些身分经历是不希望让人知道的。依照从者和御主之间的关系好坏,要不要表明真名也就有各自的判断了。
如果那个我还没见过的御主不希望少年说出真名的话,他当然是不会开口了。若是无主从者的话,那更是如此。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名字。」
「──名字。」
「对,就是名字。」
「你不知道吗?」
「……嗄……?你说我吗?我的名字?」
现在问问题的人是我耶。
不晓得该怎么说,我有一种感觉,要是让这个不知世事的少年继续说下去的话,到时候个人情报被一条一条列出来的反而会是自己。
少年低声说道。
「──我啊,忘了一些事情。」
「……忘了事情?什么事情忘了?」
「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股恶臭又冲入鼻内。
「……恐怕是记忆障碍吧,从者刚召唤出来之后好像也会有这种情况……那也没办法,我再也受不了了,来淋个浴吧。你可以用我家的浴室,先去冲一冲。」
「淋雨?」
「淋浴,要你去洗澡啦。」
「洗澡?」
「……你不知道什么是洗澡吗?难道淋浴和洗澡是什么意思你都不知道?你从来没有用水洗过身子吗?」
少年点点头。
令人惊讶的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澡。就算没洗过澡,基于基本常识应该也要知道洗澡是什么吧?
《圣杯》,拜托别偷懒好吗?
*
从我刚入住这里的时候,浴室就已经打造得很漂亮了。
浴室这里的内部装潢走的是法国风,而且也够宽敞,两个人一起洗绰绰有余。而浴室里最惹人注目的主角,自然就是那个外国电影里常常看到的铸铁珐琅材质的浅底浴缸。
顺带一提,卧室同样也是可爱风,这就是我之所以选择这间房子的原因。
一间开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餐饮店铺,这些装潢未免太过豪华。不晓得是不是前老板有超乎异常的讲究……或者是因为平时有一些龌龊的用途,所以才打造这些设施?恐怕是后者吧。
原本以为用途是什么也和我无关,反正就心怀感激地拿来用了。结果现在却发生这种事态。
又给卡琳多了一个话题可以拿来糗我了。
总之我做好心理准备,拉著少年的手往浴室走去。
少年到现在好像还不知道洗澡应该要做什么,还在拖拖拉拉的。我伸手把少年的衣服脱下来,让他待在更衣室。
然后在浴缸里放水,然后自己也把脏衣服脱下来扔掉。
对方年纪还这么小,只是一个小孩而已,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没有,当然没有。
就算他的内心其实是一个中年大叔,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泳装好像得先放在水里泡一泡才行……好痛……」
只要身子一扭就传来一股剧痛。
我已经重新把腹部的伤口做过急救处理,用防水的医疗贴布盖住了。伤口此时正在加速恢复中,手一摸还挺热的。要是依照过去的医疗技术,这么严重的伤势肯定会引发出血性休克以及急性腹膜炎。可是现在这个世界早就已经克服死亡,多的是方法可以应付各种伤势或是意外状况。因为战争所培养出来的诸多技术,如今我也承蒙其惠。
「……你很痛啊。」
「还好啦。」
少年的视线被我的伤痕吸引过去,皱了皱眉。
「真讨厌,被荆棘刺到的话,身上就会破洞。」
「……是啊。」
他在担心我身上会不会有伤口留下来吗?要是这样的话,倒是挺绅士的嘛。
「可是红叶小姐已经帮我治疗过,再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另一方面,我则是重新仔细观察他的裸体。这样的观察是调查行为的一环,绝对需要而且也是绝对合法安全。
「…………」
他果然是男孩子啊。嗯。
把一身恶臭的肇因仔仔细细清洗乾净之后,这才终于可以进浴缸里泡澡。
还把那个一有机会就想躲开淋浴水的少年一起拖进来。
「好烫。」
「洗澡就是要烫一点才舒服啊。要是一般的从者,每个人都把洗澡当成兴趣喔。大家都很喜欢洗澡,还有人的宝具是浴室呢。名字叫做卡拉卡拉浴场,那可是大得不得了──」
「我想出去了。」
少年虽然老大不高兴,可是表现出来的态度还算温顺听话。
(身上没看到什么旧伤口……肌肉量与体重也和一般小孩没什么两样……)
完全不像是哪一位骑士年幼时的模样。
他不知道什么是洗澡,这件事让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虐待。像这种身家背景极为不幸的英灵不胜枚举。可是从外观上来看,一点都看不出来他遭受过虐待。
我下定决心,要确认我另一个从不同角度推测、现在愈来愈确信的想法。
我把身子探出浴缸。
浴室镜子因为蒸气已经一片朦胧,我把镜面当作画布,用指尖画了一张「帽子」的图。
那是相当简单的侧面图。一顶有著宽帽檐、帽子顶端有些凹陷的旧式男性用帽。
「欸,你看。你觉得这张图像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向少年问道,紧张得好像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少年只看了镜面画布一眼,回答说:
「这张图……就是一条蛇啊。」
……!一瞬间,我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它的肚子里好像吞了什么很大的东西。」
他一语说中我的问题。
「不晓得是什么……看起来好可怕。」
少年身子一颤,头发上的水珠落了下来,然后便移开视线。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我立刻把镜子上的图抹掉,顺便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想要安抚他的恐惧。少年濡湿头发的柔滑触感以及体温从我的掌心传过来。
「……那『B612』呢?这个词也念做Bésixdouze。」
「嗯。」
少年点头应道,丝毫没有一点犹豫。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一颗星星啊。可是那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喔。」
「…………」
没错,是星星。就是星星。
「这样啊……已经没有人了吗?可是我觉得……好像知道你的真名了。」
宇宙中有一颗小行星围绕著太阳系旋转,那颗星就是『B612』。这颗星星是由日本人发现的,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应该算不上是《圣杯》会赋予从者的基本常识。
那个小行星的名称是按照某一本国外小说命名的。
书名叫做《小王子》。
内心一股冲动让我紧紧抱住他。
在浴缸当中,我的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的纤细肩膀,紧紧抱住他。
小心翼翼别弄坏他、伤害到他──
「如果……你是我的从者……那该有多好……」
……少年什么反应都没有。
在进浴缸之前,我一边擦洗身子,一边上下左右仔细检视过一遍。
我拚命找,想看看与从者缔结契约的证明《令咒》有没有出现在身上的某处。
我用镜子睁大眼睛看了好几遍,就连半透明的医疗贴布底下、背上与脚底都看过了。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令咒》的存在。
那就代表我并没有成为任何从者的御主。
自然不会是经由《圣杯》与少年缔结契约的御主。
就如同往常一样,我依然只是一个死神而已。
*
──那我先前的预感上哪儿去了?
那股震撼心灵,让我预感好像有什么事物将会改变我的日常生活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头来那只是错觉而已。
洗完澡之后──
咖啡店原本使用的桃心木桌子,现在直接变成我家的客厅兼餐桌。
他坐在椅子上,正在吃著微波炉加热过的冷冻食品千层面。
我则是头上围著毛巾,一张脸红得像是义大利面肉酱或是番茄一样,一边把今天发生的事件记录在手上拿著的平板电脑里。
我觉得很想挖个洞钻进去。
我竟然光溜溜地抱住一个年幼少年,说出那种听起来就像是告白一般的话语,而且眼角还泛著泪光。
至于少年他呢,结果他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也只是皱著眉头低声抱怨一句『好热』而已。
「……那个好吃吗?」
「吃起来有味道。」
「这样啊……有味道是吗?」
我把刚才采到的样本放在桌上。
夹炼袋中的东西都已经消失无踪了,就如同我原本料想一般。
从他身上剪下来的毛发与衣料不再是原本模拟物质的形态,早已还原成他的魔力了。
也就是说,他的肉体与基本服装全都是由魔力塑造而成的。这就是他身为从者的最有力证据之一。
……可是更简单易懂的证据这时候就摆在眼前。
少年原本留在更衣室的衣服明明还没动过,此时却早已恢复乾燥又乾净的状态了。
围在他脖子上的领巾无视物理法则,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就连他在用餐的时候,领巾也像是受风吹拂一般轻摇摆荡。不消说,室内里根本没有风。
(总不会是撒哈拉沙漠的萨姆风吧……)
夜更深了,我勉强对抗著沉重的疲劳与睡意,眼睛看著平板电脑。
我回想起先前和漂泊荷兰人‧亨德里克船长说过的一段简短对话。
他给我的忠告字字句句都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上。
在我们得知敌人是疯女昆德丽之前,「船长」原本一直采取不做任何干涉的态度。唯独那时候,他曾经对我的做法表达过意见。
他是受到大海恶魔诅咒的从者。
而我的际遇也和他相似。
没错──我也被一群恶灵缠身,遭受诅咒。
没有「圣杯」保护的我根本就是任人掠食的供品。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勉强继续从事这份工作直到现在。
我还天真地误以为因为自己和「船长」都是身怀诅咒的人,或许彼此互有共鸣,可以好好相处也说不定。可是他却看穿我自我感觉良好的期待,狠狠让我吃了闭门羹。
「你自诩是这座城市的法律,在内心里对处罚从者这件事感到喜悦。你认为自己把恶灵踩在脚下予取予求,但不知道反而是你自己被利用了。」
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绕著圈子在告诉我:你正沉醉在执行正义的感觉当中,过去你一直相信的尊严其实只是自以为是而已。
「──绘里世,总有一天你会把巨大的邪恶吸引过来。到时候你就会被迫屈服于过去一直仰赖的事物。」
我当然无法接受这番话,感觉深受侮辱,还搬出一套道理来反驳「船长」。可是如今……我承认那只是强词夺理而已。
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他的逆耳忠言不是想要倚老卖老,教训不懂事的年轻人,而是对自身的深切告诫。
「船长」与契约者亚哈苏鲁斯之间虽是主从却彼此对等的态度,比千言万语更能表现出他的诚意。
*
「绘里世小姐。」
老师以温婉的口吻告诫有些漫不经心的我。
「你好像有点累了,要不要去休息室睡一下?我会把课程内容整理好,让你之后可以参照著看。」
「……唔……」
真是丢脸,刚才迟到进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出糗了。
看到我拚命摇头,老师颔首,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
──卡莲‧藤村。
她在这堂讲座担任讲师,也就是我的老师。
打从我懂事以来,就已经和她有往来了。
她的外貌看起来大约在廿五岁到三十岁之间。淡琥珀色的眼眸配上一头及腰的浅色波浪卷发。
身形虽然纤细,但具有拉丁系人种特有的丰润匀称。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那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时尚风格。
今天她的服装还是那样帅气,老师的时尚品味真是太棒了。
……虽然我时常有这样的感受,可是每当我向别人说起老师的穿搭有多棒的时候,不管是卡琳或是其他人总是对我报以苦笑。
他们不了解也无妨,老师的帅劲只有我一个人懂就好了。
「………?」
在我身旁安静了好一阵子的少年注视著向我说话的老师,然后把视线转向我身上制服的裙子,又看向自己穿的裤子。一轮比较之后,低声喃喃说道:
「那个人她没穿耶。」
「你安静。」
老师真是帅爆了。
我之所以称呼卡莲‧藤村为老师,不是因为她是这堂讲座课程的教师。
也不是因为我的穿搭风格是以她为参考。
在各种意义层面上,老师都不是人。这也并非意味著她是战后诞生的新人类。
她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
她是掌管《秋叶原》这座城市的都市管理AI。因为《圣杯》没有办法直接与市民沟通,人形终端便应运而生。
她便是把类似英灵降灵的召唤术与最高科技情报工学技术相互融合,是这座城市最有价值的混合式智能体。
──藤村老师的旧人类史课程继续进行。
今天的课程是关于「航海家」的历史以及那些人的人物背景。
讲述那些乘坐构造简单的木造船只远渡外海,开拓未知世界的冒险家。那些踏上遥远新世界,或者重新找到新发现,串联航路、连接起文明动脉的探险家的故事。
从欧洲来到格陵兰进行殖民开发的「红发艾瑞克」。
以及红发艾瑞克的儿子,一路到达北美洲的东北部,他们称之为「文兰」之地的「莱夫‧艾瑞克」。
还有搭乘与木筏相去无几的独木舟,横跨南太平洋诸多岛屿,有时候还会被洋流带著漂流几千公里的波里尼西亚人的祖先。
不放弃梦想,搭乘那艘赫赫有名的船只圣玛莉亚号来到西方大海的彼端,直达世界尽头而再次发现新世界的征服者「克里斯多福‧哥伦布」。
越过好望角,开拓往印度航线的「瓦斯科‧达‧伽马」。说到好望角,那里位于非洲大陆的最南端,是大航海时代海上最大的危险海域。亨德里克船长的荷兰船就是在此遇难而成为幽灵船。
接著是「斐迪南‧麦哲伦」,他的舰队环绕世界一周。虽然他自己在半路上不幸身亡,但因为他的伟大航行,使得人们明确宣布这个世界不是平面,而是一个圆球。人们终于知道我们所在的大地也和月亮或是火星一样,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中运行的其中一颗星星。
──最后终于轮到以一己之力成功环绕世界的海盗「法兰西斯‧德瑞克」登场了!
啊,勇往无惧的金鹿号!
我一边专心听讲,脑海里描绘出无边无际的大海,内心的兴奋达到最高潮。
德瑞克同时也是一名海军中将,率军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我曾经听与他生活在同时代的从者说过,谣传德瑞克其实是一名豪迈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杰。
击落太阳的英雄实际上应该是击落太阳的英雌。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也有其他从者否认这个说法:不,那个传闻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啊,小姑娘。德瑞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实际上只要是英灵,多少都会有一些传闻八卦。有些时代对性别不甚重视,但相反地也有一些时代女性因为性别的关系遭到轻视,为了成就功业,只好不得不女扮男装。就是这种混乱的情况让历史纪录更加模糊难辨。
就算德瑞克真是女性,她的辉煌事迹也不会因此而蒙尘。
充实的时光也接近尾声,虽然我也不是整段课程都很专心听讲就是了。
「最后我要简单介绍的人是一名美国人,他只留下了一小步,可是那一小步却比任何人踩得都更遥远。」
萤幕配合藤村老师的讲解换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对比非常强烈的世界。
灰色的岩屑海、真空的宇宙空间。
一个穿著太空衣的人在登月小艇的影子中爬下梯子,站在月球表面。
「这就是人类史上第一个踏上月球表面的人,他也可以算是人类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航海家』吧。」
「……什么……」
我听到传来一阵满是惊讶,但并非感叹的呼声。
「人类上月亮……?这怎么可能,是活生生的人吗?」
发出惊呼的就是那个坐在最前排的女生。
「没错,那是距今五十六年前的事。有三名太空人飞往月球,其中有两个人踏上了月球表面。」
「半世纪之前?可是那时候应该没有足够精密的控制装置能够计算轨道啊!?」
「有喔。」
另一张纪录影像又放上萤幕。
画面上是一个沉甸甸,好像有几十公斤重的黄铜色盒子与一个小小的键盘。
老师解说这就是阿波罗号太空船的导航电脑。
「单核心8位元。当时登陆艇上已经装载了非常完备而且优异的电脑了。与各位同学手上的智慧手机比起来,这台电脑的计算速度最多不到一万分之一。可是它还是以自动驾驶的方式引导登月艇。而且在登月之前,导航系统还曾经因为人为疏失发生故障,关机重开过。」
「…………」
藤村老师看起来好像很得意。
不过她的表情变化非常细微,恐怕也只有我才看得出来。
电脑装置在人类历史重要的一刻做出贡献,她身为AI也与有荣焉吗?
(不对不对,完全不是那样……)
她是看到那个小女生接触到未知的知识而大为震惊,觉得很有趣而已。那是在内心窃喜。
那个少女虽然表情愤愤不平,但往前挺出的身子还是坐回座位上。
「真是岂有此理,太鲁莽了。」
「是啊,当真是很鲁莽的尝试。也曾经有人为此付出宝贵的性命。」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可能了啊!」
画面中圆滚滚的太空人正在享受无重力世界,蹦蹦跳跳地进行月球漫步,彷佛在嘲笑半世纪之后的我们真是想太多了。
而且那个太空人还一边走,一边哼著十足流里流气的轻快曲子。
「他还真是放松呢。其实隔著一件太空衣,外面的世界可是无气压的真空状态,温度高达摄氏一百一十度的地狱。」
老师看著画面中的太空人们,感到十分佩服,一边微笑著说道。
驾驶月球车的技术也很粗暴,感觉好像在开游乐园里的碰碰车一样。
那个女孩双眼发直看著画面,整个人好像都呆掉了。
「……噗……呵呵……」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孩的肩膀抖了一下。糟糕,我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了。
关于「航海家」的篇章最后是这样作结的。
大海彼端的新世界、遥远的天边以及深邃无边的宇宙。过去人类一次又一次开拓未知的空间。可是自从把那些开朗的混混送上月球表面之后,人类再也没有机会前往比月球更遥远的地方。
阿波罗号太空船那时候,人们描绘出壮阔的梦想,想要开拓宇宙。可是如今梦想依然还只是梦想而已。
无论是火星、金星或是远离太阳系的外宇宙,都仍是人类足迹未到之地。
人类是不是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事物呢?
未来是否还会有人有资格成为开拓边境最前线的英雄,引领人们再度航向全新的世界?
*
「找到了。欸,绘里里!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卡琳看准了时间,在课程结束的同时正好出现在教室里。
过了一夜,我还以为她已经乖乖回家去了,没想到还在《秋叶原》啊。
「原来是卡琳……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要留在这里。」
「嗄?你的课不是已经上完了吗?」
「是没错,我留下来不是为了要上课。」
「喔,好乖好乖。少年也一起来了啊。你有吃早餐吗?吃了什么?」
「营养麦片,还有白开水。」
「哇,好寒酸。绘里里,你这样是虐待儿童吧?会不会惹来社工关心啊?」
「不知道啦,真是的……」
最近几天我一直没机会回房间,之前买下来存放的食物都已经过了保存期限,所以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真正的情况其实不是我让少年吃早餐。因为他一直以兴致勃勃的眼神看著我把早餐塞进嘴里,所以我也只好分一点给他尝尝。
从者不像一般人,本来是不需要进食的。可是在大战过后,因为从者的存在普及化,所以人们也开始关心要提升他们的生活品质。
有一派市民主张应该让从者过著与人类完全相同的生活。可是我倒觉得,从者与人类截然不同,他们都已经摆脱自然天理的框架,何必又用人类的规范去约束他们,这其实也算是契约者太自我中心吧……
如果要说我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所以说葡萄酸,那我也无话可说。
更别提这个少年可能还没成为任何人的从者。
「哈啰。你好啊,卡莲莲。」
「你好,卡琳小姐。」
老师走到我们身旁来。
「卡琳……卡莲莲?」
少年的视线在卡琳与藤村老师两人来回移动。
「对啊,很容易混淆对吧?《秋叶原》的卡莲莲总让人觉得成熟又性感呢。哪像我们那里的卡莲莲啊,就比较有『阿达』的感觉。」
「『阿达』是什么意思啊。再说你应该称呼她为卡莲小姐吧。」
卡琳举起单膝,摆出威风凛凛的功夫姿势。我在她身上用力拍了一下。
「卡琳小姐住在《涩谷》地区,那里的我是中华料理店的招牌店员吧。」
老师说著露出微笑。知道自己的其他版本机型还在运作,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感觉。
教室里还有几个年长的学生留下来聊天,尚未离开。
我们在老师的敦促下离开教室,转移阵地来到同大楼中间楼层的露天阳台。
这里是一处休息空间,向下望去可以把《秋叶原》市容尽收眼底。
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的关系,所以海风不强,日晒也不会太强烈。站在阴凉处还会觉得有些凉意。
远远传来电车经过海上铁桥进入城市的行驶声以及气笛声。铁路延伸消失在海平面上,另一头通向《新宿》以及《涩谷》。
「这位就是契约者不明的从者吗?」
「嗯。」
我事前已经和老师联络过了,这时候再郑重把少年介绍给老师认识。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的真实身分了。可是本人还是傻不愣登的,反应不是很大。」
我把昨天晚上的发现直接告诉老师。
因为我没有把昆德丽逃亡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师,总觉得有点内疚。希望这样坦白以告能够让内心的歉疚一笔勾销。
「安东尼‧迪‧圣─修伯里……?他应该是赫赫有名的法国作家吧,同时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飞行员。你说这个少年就是圣─修伯里?」
就算疑似是真名的名字被人当面说了出来,可是受到众人注目的少年却还是老样子,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他喝了一口卡琳从茶饮店买来的鲜榨柳橙汁,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就算考虑到年龄差异,他们两人在外观上的一致性还是很低。」
老师似乎利用后台参考电脑纪录,与少年进行比较分析。
我继续把更进一步的推理揭露出来。
「他就是小王子啊,你们不觉得他和修伯里插画里的小王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小王子》是一本带有寓意的小说。
这本书同时也成了英年早逝的修伯里最后的遗作。
虽然这本书不管是网路或书店都能在儿童书籍类别里找到,可是内容却和那些哄骗幼稚小孩的故事完全不同。
可是它也不像圣经那样,可以一段一段节录引用拿来劝诫世人。我觉得……这本书感觉就像是一个随和的朋友,总是伴随著自己,只要和他说说话,他就会开开玩笑或是讲些生活甘苦谈。
「原来你还是个王子啊。喔……这么一说,看起来好像的确有点高贵耶?我的小红也是公主大人,你们可以凑一对啰?是吗?」
卡琳一边奸笑,一边用手指轻戳少年的脸颊。他把脸撇开,不太喜欢卡琳这样戳。
我没去理会他们,再向老师补充一点,提到之前我对少年提出谜题,结果他用《小王子》书里特有的关键字来回答我。
「原来是这样……」
老师摆出沉思的姿势,我又继续对她说道:
「他的确和修伯里长得不像,所以我在怀疑他会不会是以自己作品人物的模样现世的作家从者。应该也有这种人对吧?」
「是的,的确是有。比起作者本人,他的作品往往留给后世更深刻的印象。确实有许多作者会希望化身成自己书中的人物。可是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见解──」
老师停顿一下,把眼镜往上一推。
「也有一种推测,圣─修伯里自身投影的对象不是『小王子』,而是书中的陈述者『飞行员』。因为《小王子》这本书也是根据他的遇难事故所写出来的。」
「……啊……这样啊……」
老师说得没错。根据小说的内容来看,她的批评也很正确。老师指出修伯里和那些代入情感强烈、具有倒错喜好的作者从者完全不同。
当事者不知何时已经换喝蜂蜜柠檬汁了,好像是和卡琳互换饮料。看他喝得那么开心,蜂蜜柠檬汁好像比较合他的口味。
「我也和其他区域的我通讯过,他确实不是我们辖下管理的从者。甚至连符合的职阶目前都只是模糊的揣测而已。」
老师是AI,和我对话的同时似乎也在利用后台与其他个体联系。
少年并不是从其他区域迷路来到这里的从者。而且也得知至少在纪录上,没有圣─修伯里成为马赛克市从者的纪录。
「别那么丧气,绘里世小姐。我不是在否定你的意见,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你替我们照顾他,这也是大功一件。」
「是……」
「看起来他除了记忆之外,其他方面都很稳定,就让他戴著识别标记吧。他在这里活动的期间,我也会把他当成『暂定小王子』看待。」
「好的……暂定……」
「说得也是,没有名字总是不方便嘛──你说是吧,暂定小弟。」
卡琳以一派轻松的态度在暂定小王子的头上拍了拍。
「呃……那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调整好姿势,想要来谈正题,也就是报告昨晚的事件以及向老师辩解。就在这时候──
老师忽然站了起来,一脸抱歉地告诉我说:
「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说声对不起。其实现在我突然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那桩事件请你用简单的书面文件报告就可以了。」
「嗄?喔,好。」
在我放下心中大石的同时也感到一阵不安。
我没听说过老师有什么急事要办,而且老师鲜少随便改变预定计画。
「可是他呢,这个少年要怎么办?」
「这就是重点。对你非常过意不去,绘里世小姐。可以请你暂时照顾他一阵子吗?如果这段时间能够查清楚他的真名,那就更好了。」
「什么──」
老师眯起眼睛看著无话可说的我。事情变得愈来愈奇怪了。
「不不,这不行不行。这样我会很伤脑筋,我还有工作要做啊。」
「目前《秋叶原》里没有人可以处理这种特殊案例,而且你在应付从者这方面也可以称得上是专家,当之无愧。」
哪里当之无愧,愧太大了。
因为我的工作是专门杀害从者。
如果是把穷凶恶极的从者五花大绑进行监视,我还可以接下来。可是要照顾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懂,根本和一般人类小孩没两样的年幼少年,我绝对做不来。
这时候卡琳插嘴说道:
「那乾脆来我家好了。我家现在再多一、二个弟弟也没差。」
「差很多吧……」
听到卡琳未经深思熟虑的建议,老师也很客气地低下头说道:
「非常谢谢你,卡琳小姐。您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目前我们还不清楚他可能会造成多大的威胁,所以不能让他住在一般市民的住处。」
「没事啦,反正还有小红在。一点问题都没有!」
卡琳还是坚持己见,老师又再一次以客气的态度说明婉拒。
老实说卡琳的建议确实让我摆脱窘境……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个少年好歹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也不是很愿意把他交给卡琳处理。
*
正当我发觉自己内心这麻烦的好胜心的时候,那个女孩快步走向我们这群正在休憩区聊天的一行人身旁。
「──你是卡莲‧藤村是吗?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就是那个坐在最前排的人──戴著帽子的女孩。
在课程快结束之前,那孩子一边拿著手机讲话一边快步走出教室。看来她似乎在讲完电话又回来了。
「春子小姐?你的问题是和课堂内容有关吗?」
「是的,我想请教关于占星术在大航海时代当中扮演的角色……」
这时候正好吹来一阵海风,少女深深按住帽子免得被吹走。
我趁这个时候赶紧插话,其实插队的应该是她才对。
「等、等一下,现在我正在和老师说话。」
「…………」
她默默无语地瞪了我一眼。
那双亮丽的薄荷绿色眼眸从浏海的发丝之间一闪即逝。
「都是因为你和你的从者好几次妨碍上课进度,所以我才没有时间提问请老师解答。」
「这、这件事我愿意道歉。可是那个男生他……又不是我的从者。」
「是吗?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如果你是监护人,希望你多为他人著想,别让同伴在公共场合造成别人的困扰。」
少女就连走路的步伐、按住帽子的手势都很乾净俐落,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的身高明明比我们这个还在一脸天真喝著果汁的少年没高到哪里去,言行举止给人的感觉却非常老成。
那套上课中一直映入眼帘的白色外袍底下,穿著一件款式有些古旧的土黄色衬衫。
(这套制服……我曾经在哪里看过……是哪里呢?)
「呃,你是说占星术吗?要是你对历史与魔术的关系有兴趣,去图书馆查就好了啊。里面多的是资料可以让你查。」
我其实是出自一片好意很认真地提出建议……可是那名女孩却深叹了一口气,态度愈发强硬。给人的感觉真不舒服。
「在图书馆查资料?那样做的效率太差,还不如直接问管理AI……不对,是问藤村讲师来得快。而且既然你都特地来参加这堂讲座,应该也明白从文件资料乱枪打鸟得到的知识,和一个富有学识教养的人以口头传授、具有统整性的情报,这两者在情报的价值上差异有多大。可是你明知如此,却还要怠惰地占据他人的时间吗?」
「你、你说我怠惰……」
「哇,这个JS嘴巴可真利耶。」
啊,糟糕……卡琳开始看出兴致来了。要是放任局面这样发展下去,届时不知不觉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变成双方大吵的场面。
卡琳要找人吵架是她家的事,说什么我都不想和其他听讲者闹翻,搞到被赶出课堂的下场。
「呃──卡琳,别说了。我又没生气。」
「……嗯?这个女生……」
卡琳好像察觉了什么。
少女一惊,又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刚才老师好像称这个女孩叫春子对吧?
「我之后其实也有其他事要办,时间其实也很赶。」
「这、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
她应该是从教室特地找到露台这里的吧。我也很认同她的学习热情,其实我们都是同好。
「可是你平时好像很少来上课不是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把我从前做的文件档案借给你看如何?」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我,还对我挑衅。那你最好有所觉悟。」
「嗄……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我根本摸不透这名少女的地雷在哪里。
我对卡琳露出求救的眼神,可是连卡琳都只是摇摇头,表示她也应付不来。
这时候──
「你就别再说了吧,绘里世。」
一名先前没有出现在教室里的女性,踩著响亮的脚步声出现了。
而且还用很亲昵的口吻叫我的名字。
「您大小姐来得颇早呢。」
原本决定做壁上观的老师用很刻意的语气迎接那名女性的到来。
「是你传讯息给我,说『可以来看看有趣的事情』,还催我赶快来不是吗?卡莲。」
她穿著一身很传统的黑色水手服,还有一头长长的银色秀发。
我认识这个带著一股娴雅的乡愁感、与《秋叶原》这座城市的风格格格不入的女性。
「……千岁……你怎么突然……」
原来是这样,卡莲刚才说的急事指的就是千岁。
戴著帽子的女孩耳朵很灵,听到了我的低语。
「千岁……?能够不用事先预约就直接拜访都市管理AI的市民……」
我听见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少女立即看向千岁。个子娇小的她和千岁面对面一站,变成抬头仰望的姿势。
「难道你是……真鹤……千岁?就是那位『圣痕』吗?」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个称呼了。」
「……呜……没想到……」
少女的反应非常强烈,甚至让人以为她好像现在就要和人决斗了。
可是她的态度却和我一瞬间想到的状况完全相反。她变得异常拘谨,向后退了三步,动作僵硬地低下头。一双耳朵红通通的,就连浏海之下露出的脸颊都变得一片通红。
她的手指碰了一下帽檐,帽子立刻折叠起来变成固定头发的发箍。完全露出脸庞的少女再次低下头说道:
「刚才真是失礼了──圣痕。」
千岁静静地摇摇头。
「你是不是有事要找卡莲,我可以稍微等一下。」
「只、只是一些小事而已,怎么能和你的公务相提并论。」
少女一改刚才高傲的态度,整个人僵硬到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每次看到与千岁往来的人这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模样,我都觉得很不习惯。
与少女应答的千岁虽然口吻听起来亲切,但这绝不是因为她把少女当成自己人看待。
然后千岁的目光落在与我们同桌的的少年身上。
那种眼神……彷佛就像是盯上猎物的白蛇一般。
「就是这位少年啊,真的分辨不出来灵基职阶是什么。原来还有这种状况。」
她彷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老实说,我很有兴趣,完全抗拒不了那种近乎残虐的好奇心。
受到那种目光的注视,少年究竟会有何种反应?是畏惧、敌意,或者彷佛抹杀自身存在般对千岁视若无睹呢?
可是──少年露出了微笑。
他的笑容澄澈无瑕,有如天上闪烁的小星星一般,打从他最无拘无束的内心对千岁流露出笑容。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那名女子──千岁同样也对少年报以微微一笑。
站在一旁的帽子少女似乎颤了一下。
接著千岁好像在开玩笑一般表情和缓下来,靠近我身边,把苍白的指尖放在我的肩头上。
「就麻烦你负责监视这位少年了,绘里世。」
「……我知道了。」
听到我回答时讲得不清不楚,满是不满的情绪,千岁只是微微耸了耸肩膀。
──这样事情就谈完了。
既然千岁直截了当这么决定,老师也愿意配合。
我站起身来,向老师鞠躬,便依照决定把少年带离现场。
「那个人是谁?看起来好像很不好惹喔。」
卡琳随后从走廊跟过来,还像个没事人般向我问道。
唯独这种时候,她轻松的态度让我感到一丝丝暖意。
「而且你是怎么了?不是还有事情要找卡莲莲谈吗?真的不谈了吗?」
「没关系,我们走吧。」
说完之后,我像逃难似地离开教室所在的那栋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