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漩涡席卷整个竞技场。如同逼近陆地的海啸一般,一开始悄无声息,后来演变成吞没一切的翻天巨浪。
多数的观众都很吃惊,各自流露出不同的反应。
也有一些观众把汉尼拔将军的背叛行为当成一种血腥表演,愈来愈亢奋。他们根本还没真正了解人类御主死亡的插曲背后代表什么意义。
连我也不敢相信,那个汉尼拔竟然──
『──』
连主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一边试图打圆场,一边继续转播,但之后也立刻中止了。
不少人这时候终于知道其他地区也发生火灾或是意外事件,纷纷离开观众席向外移动。他们的存在让那些漠然旁观事态发展的观众也开始不安了起来。
因为我已经离开观众席,只是从转播画面上看到惨剧发生,所以某种程度上还能用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意外。身在观众席的人们看到周遭人下意识的反应,应该很容易就会被影响。
「我们先冷静下来,绘里世小姐──已经有人通知警卫,应该很快就会进行避难行动。关于其他地区的异常状况,我们卡莲系列机目前也正在应对处理中。」
「避难──?可是……!」
没错。我最担心的惶恐情绪已经慢慢扩散开来了。
主办单位利用解说频道开始呼吁观众前往避难,场内的萤幕也打出比赛中断的指示。
可是斗技场的场地依然演出异常的光景,参赛选手已经展开激烈的战斗。两军的同船人员陷入不分敌我的大混战。
部分陆地隆起,原本灌满斗技场内的海水迅速消退。
「……啊……呜……」
在画面中,第二名御主被战象压扁,成了混战的牺牲品。
想要奔向御主身边却仍来不及的从者下一秒钟也跟著消灭。
是谁,刚才死掉的到底是谁──
「……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必须承认会有某种程度的牺牲,而且我们正在与各个参赛选手的御主商讨,请他们协助控制事态发展。可是……几乎半数的御主都联络不上。」
「是因为从者汉尼拔失控的关系吗?」
「…………不是。」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么这个状况是由汉尼拔的御主所引起的吗?不,不对。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说明这一切。
「老师,你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了吗?」
她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们设想过几种状况,这个案例被剔除在外。」
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圣杯》,也没有足够的资源能够应付所有可能性。
她应该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先处理完了,但还是无法阻止事态发生,这让她感到很懊悔,憾恨不已。从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下,可以看到她的遗憾。
我让内心渐渐冰寒下来,现在是我成为「死神」的时刻了。
「我在《新宿》设下滴水不漏的应对手段,可是连这项预测都落空了。我以都市管理AI卡莲‧藤村之名,在此发布『代号‧绯红』指令。」
(代号‧绯红……!)
鲜红色的召集令──这是最高级的紧急状况宣言。我很清楚这代表什么意义。
就我所知,自从《秋叶原》重新建构完成以来,这项指令只有发布过一次。
「绘里世小姐,你能够分辨从者与市民吗?」
「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很好,那么请你歼灭所有敌对的从者。光靠警卫应付还不够周全。」
「──!」
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的喜悦,以及工作内容的残酷,让我浑身为之一颤。
真是惊人的「委托工作」。
若非像现在这种紧急状况,就连卡莲自己也不可能会下这种命令。而且……
「你是说所有在斗技场内的从者吗?」
「如果觉得可疑的话,允许你先下手为强。」
「……最后再请问一件事情。老师,这是一项『工作委托』吗?」
她很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句话。
「不是。只是我……个人的兴趣。」
「我了解了。」
她已经背离违反了千岁下令禁止的事项。
这样就已经够了。
*
「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完成,接下来可以拜托你处理吗?」
我深深点头,与老师各自分道扬镳。
好了,那么就开始执行我的工作吧。
──接受他们吧,接受那些令人避忌的恶灵。
不管是愤怒、懊悔、痛苦或是恐怖,我都概括承受。
把它们当成邻人,展开双臂慷慨迎接。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往前方传来带著几声惨叫的喧闹声的通路走去。
我两手往下一挥,红黑色的鲜血从指尖点点滴滴落在地上。我继续往前走,任由鲜血一路滴落。
我立刻就明白老师命我歼灭从者的意义为何了。
通往观众席的斜道下方,就有一群观众在互相拉扯。
一名男子一股脑地抓住一位市民,把对方抓得鲜血直流。
那名男子虽然穿著现代服饰,但其实是一名从者。而且以魔力塑造成的便服此时也已经崩解,开始显露出原本中世纪风格的服装。
赶到现场的武装警卫把男子扯开,拉倒在地上,然后用犊牛式的自动步枪连续射击。那名从者比较弱,连人类都有能力反抗。
可是用咒术加工过的子弹全都穿过男子的身体,打在地板上弹跳开来,没办法对他造成有效伤害。
虽然遭到枪击,男子仍然立刻站起身来,又猛扑向邻近的其他市民。
男子身旁有一名女性市民陷入半歇斯底里的状态,想要使用自己的《令咒》。但就算女子下令制止,她的从者还是完全没有要住手的意思,也不听从命令化为灵体。
(…………这比汉尼拔的情况还更糟糕……彷佛已经失去理智一般……)
老师先前给了我一张罗马竞技场内用的识别牌,我先确认自己有佩戴在身上。
我打了个手势,示意警卫退开。他们看到我之后立即听从指示退了开去。
──我伸出「枝桠」。
从手腕上的灵障溢流出来的污血,化为带著深沉光泽的黑色枝桠。
我伸手一指,黑色枝桠就如成长般迅速变长。
接著──「枝桠」轻而易举突破从者体表的护壁,一个劲儿地寻找灵体中枢在哪里,然后一把紧紧抓住「灵核」。
「灵核」就是让从者维持个体存在的中心部位,也就是所有活动的核心。
灵核瞬间现形。在市民眼中可能只是一片模糊,可是魔术师就可以很清楚看见灵核是有颜色的,而且每一个从者个体的灵核颜色都不一样。
这名从者顽强抵抗,气喘吁吁地想要把灵核拉回来。
从他身上依然只能感觉到最原始的生存本能而已。
一名女子忽然从旁向我抓过来,就是那名拚命想要使用令咒的女人。
「你做什么!不要这样,快住手!他是我的从者啊………!」
「我很抱歉。」
我也无能为力。
危险的从者绝不能放过。因为就算是力量再怎么弱的从者,还是能够轻易掐住人类的脖子,或是把人眼挖出来。
灵核被拉出来的从者终于再也无法维持灵体,化成无色的魔力消散在空中。
「………我很抱歉……请你依照指示前去避难。」
「不要……不要啊……」
女子手背上的《令咒》逐渐变淡消失。她的内心现在想必正感受到强烈的丧失感吧。
我勉强把哭倒在地上的女子抱了起来,交给警卫照顾。
──我凝视著「枝桠」的前端。
从灵体抓取出来的灵核眨眼间就变成一片黝黑,与「枝桠」同化为一体。牺牲的从者并没有回归英灵之座。
等到刚才那名女子的心伤复原之后,她还会重新召唤从者,《令咒》也会恢复。前提是《圣杯》还能正常运作。而且就算召唤到同名的英灵,他也没有原本的记忆。
就在我应付一名从者的当下,开始避难的观众开始陆续在通道上涌现。我一边在挤满通道的人群里穿梭,一边连上警卫情报网,寻找下一个目标。
之后我接连处理了好几个从者,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就是把那些丧失理智的失控从者身上的「灵核」二话不说全部拉出来,抢夺而去。
一名激烈反抗的男性市民狠狠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把我的嘴唇打裂。
因为我觉得他怒极攻心,气急败坏,要让他冷静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打一下。
挨打当然会觉得痛,但我也只是坦然承受而已。
男子看到我重重挨了一记,还是面不改色地敦促避难,他总算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向我赔罪。
刚才被我处理掉的是一名纤弱的少女从者。因为她的行动敏捷,我还花了一番功夫。
(唉,真受不了……有血的味道……)
我感觉得到那些恶灵愈来愈亢奋。
如果是一般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十四岁女孩,被人打了一下应该早就已经昏厥或是意志消沉。但很不巧的,我的工作可不能因为挨打就搞罢工。
那个被我处理掉的英灵是什么人呢?光从她的外貌与反应,我还看不出来。虽说一些较不知名的英灵往往也会接受召唤,但我认为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够,只觉得很丢脸而已。
那名从者原本的男性御主身边,应该很快就会有另一名从者出现,抚平他的悲痛。就像我过去的工作那样,可是……
(那些被人遗忘的从者又会如何呢……?)
我必须记下来才行──
必须把那些从者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证据深深烙印在心上──
*
处理了几个失控从者之后,我渐渐发现他们有共通的特徵。
警卫情报网上也接连有成功瘫痪失控从者的报告上传。
虽然所有失控的从者都很凶暴,但他们并非真的有明确的反抗意志,而且不像战斗中的狂战士Berserker那样陷入激烈的疯狂状态。只要保持距离,冷静地利用灵体阻断网捕捉起来就能应付。
与「劫掠令咒」有关的状况,在其他地区有好几件市民尸体还在行动的报告案例,可是直至目前为止,在罗马竞技场里也只发现一例而已。
虽然应对的速度愈来愈快,可是该处理的对象也愈来愈多。
只要有一处发生失控状况,几分钟之后在附近就发生三个从者跟著失控。彷佛失控行动会藉由灵体接触而扩散传染一般。
最后就连警卫人员以及志愿帮忙的市民口中都听到这么一句话。
简直就像是巫毒咒术中的「活尸」一般。
(如果是死灵魔术的话,施法对象应该是实体才对……身为灵体的英灵怎么会变成活尸……)
假使目的是为了夺取御主的支配权,其他还有好几种效率更好的办法。如果是为了操纵从者,相较于凶手高明的手段,现在这个状况未免太过粗鲁。
(难道只是在散播「死亡」而已吗……)
斗技场方面时不时会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响。
那正是从者交战造成的破坏声。
如今在那片一半淹没在水里,另一半则是陆地的场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剩下还在运作的监视器画面没办法看个仔细。
咚!啪啦啪啦……一阵激烈的震动传来之后,场内的照明全都熄灭了。
冲击波似乎影响到紧急电力与场内监视网路的中枢系统。失去联络工具的警卫们只好大声呼喊来彼此联系。
场内的好几处出口因为严重崩落没办法通行,还在想办法继续避难的人们想要移动到另一端,又和后面往前涌的群众你推我挤,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还没受到感染的从者们冷静与周围协调,试图保护御主。可是市民因为进退不得而备感焦急,甚至有些人还草率地要求从者优先保护自己。
(情况已经失序了……老师她……卡莲到底怎么了……!)
场面陷入极度的混乱,就在比赛中断之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
普兰少年独自呆站在左逃右窜的人潮当中。卡琳与红叶都不在他身边。
「你……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快和卡琳她们一起避难去──」
「我看到有狗。」
「狗……你在说什么!?」
「它在叫我。」
现在没时间和他好好讲。我赶紧尝试和卡琳联系,可是完全打不通。
从我手臂上垂下的「枝桠」差点碰触到少年。
「不行……现在不能靠近我,很危险。」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叫他站远一点。虽然好几次撞上不知往哪里去才好的市民,但两人还是勉强躲进通道的阴暗处。
他用喧闹声中依然清晰可闻的清亮声音说道:
「你不是说过了吗?要和我在一起。」
「是……我是说过……可是……」
他仰头直直看著我,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彷佛很无力一般。
「你会哭吧。」
「…………!」
我是当真很想甩他一巴掌。卡琳她们此时此刻虽然置身危险当中,但一定仍在寻找这个少年。
那些恶灵贪嗜著我深沉的愤怒,开始躁动起来。不行,我不能自乱心神。
「……嗯……是啊。很抱歉……」
我用颤抖的声音认错道歉。没错,是我自己要求和他在一起的,可是又何必在这时候计较这件事。
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如此撩动我的情绪?为什么我没办法像接受恶灵那样接受他?
原本左右逃窜的人们这时候忽然被赶往同一个方向,聚集成庞大的人潮涌了过去。他们脸上全都露出相同的恐惧表情。
(那个男人是……?)
一个失控的从者从众人身后不远处逼近。
他那身看起来活动很轻巧的甲冑以及如重量级相扑力士般粗壮的体魄,我都似曾相识。他是原本隶属于东军的其中一名海盗从者。
他应该是中世纪日本的水军,与长崎松浦有关的松浦党总领。参与过潭浦之战与元寇之战,深刻影响日后日本历史的武者集团领袖。
已经出鞘的刀沾满市民的鲜血,原本有如精明策略家的面容已经不复见。附近也没看到他的御主。
(至少得替他了结这一切……!)
没那么容易。虽然那个从者已经失控,但仍看得出他身上有魔力集结。全身上下无数弹孔已经愈合,即将复原。
要是让他在这里动用宝具,伤亡将会非常可怕。我必须全力以赴。
(可是……!)
我想到自己身后的少年。我的力量会波及周遭的从者,能够控制得来吗?
「──请让开!」
年轻女孩的娇斥声从我头顶上传来。
在上层通道和从者一起跑过来的少女一跃翻越栏杆,向空中纵身。
(小春──!)
小春身上的白色外袍在空中舞动,上下层有十五公尺的落差,她就这样跳下来。
实体化的加拉哈德身形瞬间与她娇小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骑士一边下降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揽住小春的纤腰。两人顺势迅速一转,下降中的身躯发生惊人的变化。
跳下来的两人化成一名身穿深紫色铠甲的骑士,站在地面上。正是我先前在街头大萤幕上看到的那名神情精悍的女骑士。
(这就是──英灵附体!)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亲眼看到她的绝技。
海盗总领的大刀已经罩头劈了过来,完全不留机会让小春调整姿势,而小春也用很低的姿势挡下这刀。
「你是……小春吗!?」
「是的。」
英灵附体状态下的小春长大不少,身高比我还要高。
她的腰际挂著与加拉哈德相同的两柄剑。现在她手中举著的长剑很独特,在剑柄上垂著一块像缎带一般的布条。另外一柄剑我从没看她用过。
「绘里世小姐,要破坏灵核才能让他停下来。」
「──嗯,好像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小春一边使力持剑与总领交击,一边说道:
「──不光只是下命令要加拉哈德动手。由我自己亲手解决……也算是……我对他们的……」
小春双手握住兵刃与敌人互砍,金铁互击蹦出点点火花。
她没有放过对方想要拉开距离时露出的罩门,抓准破绽顺势持剑递了出去。
单看臂力的话是总领占上风。可是每当对方来势汹汹地往前踏进一步,小春的剑刃就悄无声息地往对方喉咙逼去。
两人在现场动也不动,混凝土地板啪的一声迸出裂缝。
满脸怒意的总领被逼入绝境,有如陷阱缠身的野兽般痛苦挣扎,最后鲜血有如喷水池般从喉咙喷洒出来。
「……饯别。」
小春俐落地把剑一挥,在地上画出一道血弧。
接著她又倒转剑尖,朝著倒在地上一脸痛苦还不断抽搐的敌人背上插了下去。小春顺利收拾总领,根本用不著拔出第二柄剑。总领海盗在陆地上与人交手,却找错了对手。
我们确认海盗总领的灵核已经完全消灭。这时候少年蓦然走到流血痕迹都已经逐渐消失的地方,蹲了下来。
「…………普兰?」
少年把刚才那些凄惨的一幕完全看在眼底。
那双澄澈的眼神与先前观赏街头艺人表演的时候如出一辙。
我和小春简短地互相交换了情报。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我很想发动一连串关于英灵附体的问题攻势,好好问清楚附体对她有什么影响?加拉哈德本人是怎么想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的。我不是在追他,而是一名魔术师。」
「魔术师……?」
小春说她从斗技场内就一路在追一个身分不明的对象。
就是那个同时构陷汉尼拔与其御主,还有其他强大从者的高手。
「罹患者的智能会明显下降,对周围随意展开攻击,然后还有灵体的接触传染。这是前所未见的魔术。如果不是食尸鬼……那会不会是「吸血种」的低等亚种呢?」
「不,这种魔术是有的,而且就是因为这种症状而知名。可是……」
那是虚构的故事,在电影世界里的事情!
这种咒术本来只不过是在奴隶买卖的时代,从民间中传说把尸体拿来当成劳役使唤的迷信演变而来的。
「活尸?你是说巫毒教的咒术吗?就是连一般人都知道的那种?」
就算外貌变得成熟,惊讶时的模样还是留有原本小春的神情。
「……熙德与他的御主死后,斗技场上发生大乱斗,我们彼此根本没办法辨别敌我,所以每个人都各自散开,好拉开彼此的距离。我还没找到其他同伴。要是连他们都受到感染的话,被害范围就不会只限于竞技场内,事情会非常严重。」
让加拉哈德附体的小春可以说是介于人类……以及从者之间。
「如果是英灵附体的状态下,应该可以预防失控症状传染吧……?」
「我是这么希望,但也不能太乐观。而且……绘里世小姐手上的鲜血应该不是受伤的血对吧?」
「这个……」
就在我回答小春的当下,也能感受到少年的视线正看著我,眼神中带著某种责难。
「这个东西对从者有害无益,小春你也不要轻易靠近。」
「我明白了。」
她点点头,让我看了很放心。
这时候少年忽然冷不防地问我:
「你又要杀人了吗?」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就会杀。」
「因为这是一场战争吗?」
他毫不畏惧地向我走近,挺直身子想要触摸我肿起的脸颊。他不只是目睹刚才那些事,彷佛就连我的痛楚都能感同身受一般。他说过以前自己曾经被尖刺刺到,身上开了一个洞。
「不对,你想要成为人家需要的人,所以才要杀人。」
「…………」
意思都一样。人们就是因为想要被爱,所以才会去爱人不是吗?
人活著的理由又有谁知道,只有亡者才懂得活著的意义。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也是独自一个人,将来也会是单独一个人。原本我以为我是为了某个人才会一直孤独。可是说不定不是。」
少年喃喃说著一段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好像一点都没体会到自己现在正置身于惨案现场。小春也很讶异地看著他。
我很害怕这个少年,因为他就像是小时候的我一样。
*
刚才小春与敌人死战的时候,周围避难的人潮全都不见了。
昏暗的通道上只剩独立运作的紧急照明还亮著,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下,气氛与刚才完全不同。只希望卡琳她们也能平安逃出去。
我们在通道上继续前进,前方愈来愈亮,就快到出口了。已经可以慢慢看见通往拱型外部的通道出口。
(这里明明就是出口,可是那些市民却往反方向逃。这就代表……)
我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立刻就知道市民不往这里走的原因。小春应该也察觉到了。
有一个具有强大魔力的人物就近在眼前。
「那就是那个人──那个魔术师Caster!」
午后的阳光照进物品散落一地的小型入口大厅。
一名白发黑皮肤的从者正打著赤脚,啪啪啪地走在阳光之下。
那名从者反手拖拉著市民的尸体,而且还是三个人。他的动作就像是拖著麻布袋一样随便。
那个人显然绝对是敌方从者没错。
「我不是魔术师,而是妖术师Sorcerer。算了,怎么称呼都可以。」
她的一举一动彷佛充满著黏液般缓慢。
唯独说话的嗓音像是个年幼少女般可爱。
她身上套著一件斗篷,斗篷染著非洲式原色,下半身则是配戴著金属制的饰品。
那人拿著形状特异的剑,抵在尸体的手腕上,然后把手砍下来。
她正在把《令咒》切下来。
「不错不错,你们两个人看起来都满有趣的。」
敌人做完切除工作,一边把掉落在地上的手腕收拾起来,一边看著我们。
「劫掠令咒」……!
那名从者浑身都挂满了从其他人身上抢夺的令咒。
切断的手腕、脚踝,还有挖除下来的锁骨,甚至连嘴部用线缝起来的风乾人头都有。比较新的肢体上则有马赛克市民特有的《令咒》图样。
「──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不是人类,是人造人。身上还装著分量十足的英灵,已经气若游丝了。也罢,你的令咒我要了。」
(………!小春……你……)
那名敌人──应该是女性──也不理会我们,自己说个不停,一边凝视著我。
「另一个人……什么……喂,你是什么东西?」
对方睁大了眼睛,眼眸如宝石一般赤红。
在她身后,那些被砍下手腕的尸体纷纷站了起来。
我这才发觉,周围还躺著更多尸体。这些都是涌到出口却未能逃出生天的人们的尸首。
(………!)
看到一具穿著学生服的少女尸体,我浑身一冷,整个人僵住。
(……啊……不是卡琳……可是没错,那个女的就是连续杀人案的凶手……!)
那些尸体保持著异样的姿势,小跑步朝我们抓了过来。
我赶紧让普兰少年退到后面去。
站上前方的小春冷静地把逼近过来的尸体踢翻,砍下手脚好瘫痪它们的行动。
敌方女子好像正在观察我们要如何应对。
「绘里世小姐,我再也忍不住了……请交给我处理!那个女人竟然把我们的同胞……!」
小春大喊道。她的背影不光只有高昂的斗志,我还感受到愈来愈强的魔力。
敌人接二连三指派尸体攻击我们,一边百无聊赖地说道:
「怎么了?另外一个人,你也打打看啊。」
那人直接对我挑衅。
她完全没把小春放在眼里,彷佛小春根本不存在一般。
「你们好贪心啊,这些还不够打吗?那只好再把我的孩子们叫过来啰。」
正如敌人所说的话,披著锁子甲的巨象从通道深处走了出来。
它们的四只脚已经溅满慑人心魄的血迹,到底有多少市民被踏死?
「真令人高兴。这是森林的大象,而且还有印度河的象。」
有两头战象,它们就是曾经蹂躏过共和罗马的恐怖象徵。
它们也算是一种从者,听命于汉尼拔。这么说来汉尼拔现在还没死。可是巨象却盲目听从敌人的指挥,这种情况到底该如何解读?
小春看到巨象出现,倒抽了一口气。她应该很了解战象的战力有多强。
小春执起长剑,一边转过头对我低声说话。
她的魔力直线上升。
「我要施展宝具。就在这里把战象连同那家伙一起收拾掉──」
「这样行不通喔。」
敌人身体往前微倾,在她所站的地方发出一声呿的声响。
我们才刚听见这道声响,那个手持异样刀刃的女人已经出现在小春旁边,一记横击把小春打飞出去。
小春撞上斗技场的内壁,就像工程机的重锤一般把墙壁撞个粉碎,半个身子都埋在崩落的瓦砾当中不动了。
「从者果然没那么容易切断,我本来是对著右手砍的。她倒是防得滴水不漏。」
我立即想要打出「魔弹」,可是──
小春震开瓦砾冲了出来,挥剑往敌人劈去。
敌人用那把异样的兵刃架住小春的重劈。
冲击波震得整间大厅都在震动。
这次没办法像刚才对付海盗总领那么容易了。敌人好像很疲倦似的,用前倾的姿势单手挥舞兵器,用更强大的力量反击小春的每一次攻击。
「──!」
敌人看准小春两手高举的罩门,又是一阵乱击,把她打得飞了开去。
(啊啊……!)
小春的身体重重砸在九十度倒下的墙壁的尖角处,吐出一口鲜血。
「这家伙啊,没办法动手杀害汉尼拔,让他有机会逃走。不晓得汉尼拔之后杀掉多少人类呢。她该不会觉得自己得负起责任吧?」
那个女的真的是魔术师Caster吗?
她的战斗力实在太强,而且魔力还在继续升高。
(小春体内的加拉哈德到底在做什么……!?)
即便加拉哈德现在不是处于他原本的状态,但敌人在近身格斗战能够压倒圆桌骑士,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怎么样都不认为对方只是区区一名英灵。
「逃跑速度这么快的一头小鹿,现在却想要和我动手。哈哈哈──哈哈哈!」
小春发出呻吟,试图想要站起来。
那名女子啪啪啪地走过去,一脚踩住趴在地上的小春的右手腕,然后挥剑刺穿她的手,刺进地板里。小春的手腕只差一点就被砍断。
「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充满嘲弄意味的哄笑声盖过小春的痛苦呻吟。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嗄?」
我施展必中的魔弹,打在那个放声大笑的女人背上。
这是恶魔萨米尔的魔弹,如果是马赛克市的从者就会被打穿灵核而灰飞烟灭。
──魔弹确实打中了她。
可是……从那女人背后侵入灵体的弹头却直接穿透出去,从另一头的胸口处缓缓被挤压出来,好像没事一般地掉落在地上。
她连一滴血都没留。
相反的,那女人衣服上挂著的其中一件饰品,一串绑起来的锁骨化作灰粉崩落。
女人慢慢回头。
「你又何必这么急著找死呢。」
「我……我还能……还能打……」
虽然一只手被钉在地板上,小春还是拚命想要从下面抓住对方。那女人狠踹小春的头,然后用力踩在脚下。
(小春……!)
「──如果你们在找我的孩子,他们就在这座城郭的另一端。那边的出口已经被我全部挡住了。还没死的生还者好像躲在建筑物里坚守,但是里面也有我的孩子,所以我用不著等多久。这座要塞都市的从者全都弱不禁风呢。」
「……还有市民没有避难出去吗?」
「哈哈哈──等我的家人人数够多之后,接下来到外头去逛逛吧。玩起来肯定很有趣的。」
(她的目标是城市……!所以才想在这座斗技场内继续提升战力……?)
那个敌人──应该是「神灵」。
某种受到人类当成神明崇拜的东西成为从者,受到了召唤而来。
可是就算是神灵,如果是藉由《圣杯》召唤而来的话,其威信应该也会有某种极限才对。
(她不是真正的神……不要被她震慑了……!)
我激励自己。即便只是自我安慰,但现在已经不容许我继续犹豫了。
我把高举的手腕向下一挥。
从我手腕伸出,具有枝节的黑色「枝桠」化做强韧的长鞭一扭。舞成八字形挥出的「枝桠」转眼伸长好几倍,尖端的速度已经超过音速。
我往前踏出几步,缩短与敌人的距离,同时对她使出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让枝桠在站立不动的敌人胸口处画过,挥砍的时候刻意不要造成太严重的致命伤。
「──!」
感觉打到了。
「枝桠」的前端碰触到她的斗篷与交抱的手臂,把少许灵体撕扯了下来。
「哎唷,竟然贯穿了我的防护壁。这是虚数魔术吗?我事先可没听说啊。那家伙,还有事情瞒著我没说。」
(可以……!我的「枝桠」可以对那个女的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你不是御主,是魔法使吗?所以才没有令咒啊。那我就可以随便砸打啰。真是没办法。」
那女人嘴上这么说,可是却没有指使战象攻击我。
我知道她对我还存有好奇心。那份傲慢自大就是我取胜的机会。
──既然这样,那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
「虚数魔术……要真是那种高级的玩意儿该有多好。」
我已经让少年撤退到后面够远的距离。
这次又要让少年看到我杀人的现场了。恶灵感觉到我内心兴起的些许残虐,顿时亢奋起来。
(这次不是「手指」也不是「大镰刀」──而是「斧头」。唤醒那些渴望劈砍破坏的恶灵吧。)
缠绕在手臂上的「枝丫」变成裹住一整只手臂的双刃战斧──化成「枝斧」。
我又更加让他们……让那些恶灵深入我的内心。
──我年幼的时候,那些恶灵呼唤了我。
那时候的我根本没办法区分活在周遭的人们以及恶灵。
当时我连那无数的声音与自己的念头想法都区分不出来。
那些恶灵不分昼夜一直都在我身旁。对它们来说,我就像是一条漫长昏暗的坡道中途,令人舒适的藏身之处。
它们既不是英灵,也不是反英灵──而是「邪灵」。
怨念深重的死者灵魂。
它们没有任何光荣名誉。即便做尽了人间恶事,连死也死得毫无价值。
它们无法进入「英灵之座」,只是一群旁门邪道。
虽然它们曾经降生于世,也有属于自己的个体,却遭到世界所不容,就连名字都被剥夺,不能再回到这个世上。
而宇津见绘里世是渴望获得肉体的它们唯一的大门。
就这样……
是那两个人维系住失去自我而逐渐崩坏的我。
就只是为了活著,为了继续延续性命。
所以──那些人告诉我:你来控制吧,握紧操纵杆吧。绘里世。
这样就算身处黑暗中,你也能飞行。
你要成为那些化为灵障爆发出来的邪灵的生身父母。
「──『魔王[Erlkönig』。」
那是一株赤杨树,那是戴著冠冕、身拖长袍的精灵之王。
伴随著灰柳女儿们,站在亡者国度大门。
「这些『枝丫』──就是『魔王』的指尖。」
把那些横行在现世的仿徨灵魂从它们的马上拖下来。
「成为『魔王』的牺牲品吧!」
面对绝佳的猎物,恶灵们迅速听命行动。
猎取灵魂的黑色战斧发出破风声。
那女人持剑准备接招。黑色战斧把她的兵刃高高弹起,然后回手又砍了一下。
「哎呀哎呀。」
这一斧深深砍在女人的身躯上。
从肩膀到乳房,一道斜斜的伤口露出白色的肉以及脂肪。
「很好,非常好啊。要我把我最珍贵的风乾人头送给你都行。
──你和我「恩桑比」的力量都是同样性质的。」
女人或许把那句话当作对我出自内心的赞赏,竟然主动说出真名。
「恩桑比」──我以前略有所悉。那是刚果维利族的最高神祇,乃是所有生物之母以及大皇女。
「也就是说──你那份力量就是『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