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后好几天,我一边上冲刺班一边调查「视网膜APP」。
Jupiter股份有限公司所提供的生物认证APP。这款APP还是开放测试版,广征测试人员。当测试人员的报酬,就是Jupiter公司所提供的APP几乎都会变成免费,所以以年轻人为主,已经变得相当普及。尤其一款叫作「FINE」的社群软体上可以使用的「贴图」大受欢迎,因为想要贴图而自愿当视网膜APP开放测试版测试人员的人就急速增加。
——扫描视网膜的APP,加上公司名称叫作Jupiter,是吗……
Jupiter公司是在短短两年前创立。总公司位于中野区,执行董事栏位上记载的是「六星卫一」这个艺名似的名字。
——是巧合。
视网膜扫描本身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听说每个人视网膜内的血管分布都是独一无二,比指纹更能显现出不同的个性。已经有许多国家或企业为了保持机密而采用视网膜认证,现在这些技术也只是应用在电子产品上,所以并不值得惊讶。
然而……
现在我所在的二○一七年当下,与视网膜认证似是而非的「虹膜认证」智慧型手机确实存在。但这种手机还号称世界创举,才刚上市,利用人类的「眼睛」解开手机锁的设计还很难说是已经普及。最重要的是,在我曾经待过的二○二五年未来,还没有视网膜认证的手机存在——至少在日本还不曾听过。
我放眼往教室内看去,看到有高中女生躲过讲师的目光,偷偷在用手机。她把右眼凑近手机,随即有蓝光扫过,解除了「视网膜APP」的锁。这几天来,不管教室里还是街上,到处都看到有人做出这样的动作。看来网路上说这技术正爆炸性地普及的消息属实。
——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感觉往我的背脊吹来一股寒风。有种脚下开始摇动、崩塌似的生理上就很排斥的感觉。
教室里,高中女生们把手机拿到眼睛前面扫描「视网膜」。每个人都不抱任何疑问,让这来历不明的光窥看自己的眼睛。
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和我知道的过去相比,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
岔开了。
○
『天文台?』
对讲机传来狐疑的问话声。
我捏紧两张门票,拼命地持续说服。
「你也知道,就是去年翻新过的天文台的门票,还展示了陨石跟月砂之类的。星乃,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吗?」
『就算我喜欢,我为什么就非得跟你去不可?』
「怎样啦?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东西吗?你想想,难得我有免费门票。」
『反正都是跟那女人要来的吧?那我就更要拒绝。』
「你说的那女人是指真理亚伯母?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之前我也说过吧?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狐狸精?真理亚伯母是狐狸精?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
星乃一瞬间发出像是后悔说溜嘴的声音,然后说声「我什么都没说」就结束对话。
「喂,星乃,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而且这本来就跟你无关。还有——』
她一如往常,用这句话结束对话。
『不要叫我星乃。』
对讲机「木星」再度嘟的一声闭上了嘴。「啊,喂?星乃?星乃?」我继续呼叫,但一度沉默的对讲机不再发出说话声。
——不行吗……
我把从真理亚家要来的门票捏皱,塞进口袋。这样算来到底是几连败啦?我连数都不想数。
亏我还以为这招绝对行得通……
之前我邀星乃来这天文台时,她就非常高兴,在馆内也玩得非常开心,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招铁定行得通,但结果却很凄惨。
我失去了王牌,意志消沉地拖着身体走下公寓的楼梯。铿、叩、铿、叩——金属锈蚀的楼梯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段时间,我把想得到的所有方法都试过了。
例如,星乃喜欢的博物馆、展览、演讲活动、餐厅、书籍、漫画、玩具、邮购产品……我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东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全都落空,找不到头绪,最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对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会被她完全无视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底是少了什么?
从我开始进攻以来,这个疑问就一直支配着我。要如何才能和星乃要好?换个说法,当时十七岁的我,是如何和星乃熟起来的?
——我想不起来。
并不是所有记忆都缺损了。星乃的兴趣、嗜好、个性、口头禅,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得。偏偏只有最关键的事——我认识她后,是什么促使我们开始亲昵地交谈?就只有这件事像是被撕下的一页,空在那儿。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有事物岔开了。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唔……」
右眼窜过一阵刺痛。
又来了。又是「这个」。
血泪。
视野错开,像是没对到焦的相机,影像分成两层,被深红色的血染红后,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让我十分焦虑。
之后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也转过很多眼科看诊。但不管做什么样的检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原因。」
「说是结膜炎……又不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就是找不到有病变的患部啊……」
我想起了医师用特殊显微镜诊察时,说得十分狐疑的表情。不管去哪个眼科看诊,最后都是敷衍的一句「有什么状况请再跟我联络」,就把我打发回家。实际上,只要擦掉血,洗把脸,右眼就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痛也不会不舒服,没有充血的迹象。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现象,从第一次出血以后就一直反复发生。
我的眼睛没有什么宿疾,也不曾碰撞过。
原因不明的血泪。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那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扫描视网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泪」说不定就是它造成的副作用。
扫描视网膜的「APP」。伊万里的「重回记忆」说不定就是它的副作用。
总觉得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却又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连。就像在不牢固的地基上再堆上一层不牢固的地基,谜上加谜的屋上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
「大哥哥~~这边这边!」
一来到车站,面容稚气的少女就精力充沛地朝我挥手。
我遵守之前的约定,今天和叶月一起去看美术展。我们去的是「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听说是收集了「星空」绘画的美术展。
「真理亚伯母不来吗?这展览,JAXA不也是后援团体之一?」
「妈妈说『大ISS展』那边要忙。还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致词。」
「啊~~到处都有人要找她参加那种场合。」
「而且约会怎么可以带上妈妈呢?」
「这是约会吗?」
「是约会。」
我牵着幼小叶月的手,在附近的公园肩负起顾小孩的任务,实在没有这种感觉。而且叶月直到去年都还是小学生。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星乃就不用说了,还有像是「视网膜APP」还有「血泪」等非得想办法处理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只是一旦违背跟叶月的约定,事后就会延烧很久,而且我也的确想透透气。
我们搭乘下行电车,搭了两站后下车。
从站前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门面颇有风情的校园后,看似报到柜台的地方已经排了队伍。我们拿出门票,先从多半比较不用排队的常设展区看起。
「喂,不要贴这么紧,很不好走耶。」
「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是这样吗……」
叶月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嘻嘻笑了几声,整个人抱住我的手臂。总觉得很难为情,但馆内很多人都看画看得出神,也不至于被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
我们三十分钟左右就看完常设展区,正要走向特别展区的时候。
「啊……」
我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画没什么特别,尺寸也比周围其他作品小了些。然而,上面画的东西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看似宇宙空间的暗色背景下,有如星座般浮现出一个方形。一眼就看出那是ISS——国际太空站,然后还有个用双手捧着ISS,有点女性化的轮廓。她捧在胸前的小星星令人联想到生命的光辉。构图中有温暖,却又让人心酸,很不可思议。
标题也一针见血。
「SPACE BABY」。
「……大哥哥?」
听到叶月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呆立不动,就好像意识被画吸了进去。
「啊,没有,没事。」
我被她牵着走,离开原地。
朝制作者的名牌一看,上面签了「伊欧」这个名字。
「咦……?」
看完展,我们在博物馆贩卖处闲晃的时候。
我发现一名伫立在画集区的少女。她头上有着高高绑起的金发,穿着一件宽松的薄毛线衫。
「——伊万里?」
我这么一叫,她就应了「什么?」回过头来,然后看到我的脸,瞪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然后才赶紧捂住嘴。周遭客人一瞬间都看了过来,但这种状态很快就解除了。
站在那儿的就是盛田伊万里。她把先前拿在手上的画集放回去,有点慌张地摸摸头发,检查自己的服装。总之大显动摇。
——我让她吓了这么大一跳吗?
「平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朋友有门票。美术展的票。」
「唔、哦~~这样啊?」
「你的脚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不要紧。」她在原地跳了几下。「医师说已经可以正常蹦蹦跳跳了。」
「那太好了。今天你怎么会来?」
「这个嘛——」
她的脸还很红,说话速度很快。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生涯规划的事情吗?这里的毕业生当中,就有人是业界知名的设计师,跟这次的美术展也有合作。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能不能当个参考。」
「这样啊……」我对她的行动力觉得佩服。「伊万里还这么年轻,却好厉害啊。」
「你是在跩什么?你明明就跟我同年吧?」
她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很充实。
——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里有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在现阶段应该难度很高。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的职业,连不太清楚的我也知道竞争非常剧烈。那实实在在是个「百分之九十九」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她就像那天傍晚我们在公园里聊的时候一样,说得毫不犹豫。
「后来我跟爸妈又谈了一次生涯规划的事情。结果,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奇怪?」
「我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他们都不再劈头就直说不行了。总觉得在他们脑袋里,好像把我发生车祸解释成是因为针对生涯规划的事情骂太凶了。」
「啊~~」
这我多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觉得要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又离家出走,他们也会很为难吧。
「所以啊,最近态度也渐渐不一样了,还会帮我找有关的小册子或是对这方面比较清楚的朋友,还挺愿意协助的。还说『妈妈也会帮忙找,你也要多收集情报』。」
「是喔?」
「她态度突然改变,让我吓了一跳。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服饰店工作过,还说下次会帮我问问朋友。」
「真是太好了啊。」
「不过爸爸还是反对,所以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啦。」
我答话之余,先前的议论还在脑子里打转。
追逐梦想的人生;放弃梦想的人生。伊万里选择前者,我推荐后者。明明应该是我的论调比较实际,但对伊万里不管用。
另外还有一个悬念。
设计师这条出路很好,毕竟这是伊万里的梦想,我也希望她务必要实现。因为她在未来的成功是已经可以保证的。可是,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因此把她会和凉介结婚的未来都改变了。
——这样,真的好吗?
不知不觉间,伊万里一直看着我。我察觉她的视线,问说:「怎么了?」她就「啊……」的一声开口,唇膏擦得水润的嘴唇间嘟哝了几声。
「总觉得,平野你好像变了。」
「变了?」
「也不是说变了,也许只是我之前都没发现啦……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酷酷的,更不会干涉别人的人,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保守地做完,不会因为太热情而搞砸的类型。」
「也是啦,也许我算是挺没热忱的。」
「可是,上次就不一样。」她的脸上多了些火热。「那时候的你总让我觉得好厉害。大声喊我,舍命冲过来,感觉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让我吓了一跳。」
「没有啦,那是……就是很拼命。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会,没关系。因为啊——」她说到这里,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平野你好帅。」
「咦?」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说完后,和我视线相对,「嗯?」的一声歪过头,然后才总算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似的脸迅速转红。
「啊、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喔,你可不要误会啊。」
就在这个时候。
「啊~~~~!」
背后传来一声突兀的叫声。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名连身裙有高雅刺绣的少女。
「大、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叶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声说着走向我们。「咦?咦?」伊万里的视线在我和叶月之间来来去去。
「一下子没看到,大哥哥就会跑掉。」
叶月双手抓住我的右臂,把我拉到她身旁。然后冷眼看向伊万里,不高兴地问:「这女的是谁?」
「是我的同班同学盛田。刚才我们碰巧遇见。」
「同班?哦~~……」叶月狐疑地盯着伊万里看。
「我是大哥哥的『未婚妻』惑井叶月。」
她一边打招呼一边强调「未婚妻」三字。
「未婚妻?」伊万里瞪大了眼睛。「等等,平野,这是怎么回事?」
「别当真,只是她自己在讲。」
「大哥哥好过分!我们明明约好的!」
「小一的时候就是了。」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伊万里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叶月住在附近,我们从小就认识。以前我们就常常一起玩,今天我也是负责顾小孩。」
「才不是顾小孩,是约会。」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小学生跑来美术大学啊。」
「是国中生!」
「哎呀,对不起,你太小不点,我才会弄错。」
「你给我等一下,大哥哥,这个个性很差的大奶太妹是怎样?」
「谁是大奶太妹!平野,这小孩是怎样?我超火大的。」
伊万里的大胸部晃来晃去,对我抗议。一瞬间,可以看到叶月按住自己的胸部,露出懊恼的表情。
「慢着慢着,你们两个都先冷静点。」
两名少女仿佛随时都会扭打在一起,我赶紧拦在她们之间。为什么气氛会这么一触即发?
「我们走吧,大哥哥。」
「也对,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吧。」
「咦?」「咦?」
两名少女同时发出显得意外的惊呼。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伊万里得意一笑,叶月的脸皱成般若的表情。
3
「平野,刚才的店好好吃耶。」
「算是还不错吧。」
「你对绘画有兴趣吗?今天也跑来看美术展。」
「这个嘛,与其说绘画,算是喜欢星空吧。」
「啊,之前你就说过喜欢太空嘛。」
「没错。像星星啦、火箭,我基本上都喜欢。」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天南地北地聊。
「这样啊。原来平野喜欢这样的东西啊……」伊万里大感兴趣似的点点头。而且我们今天距离很近,从刚刚我们的肩膀就互碰了好几次。
结果……
「大哥哥啊~~最喜欢太空的话题了耶。还有,从小他就常常跟我去观测天文,就我们两个。」
少女介入我和伊万里之间。
「喂,是我在跟平野讲话耶。」
「今天是我跟大哥哥约会耶。」
两人对瞪,视线几乎要擦出火花。
——这是怎样?
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有时叶月介入,有时伊万里抢回去,展开一场房车赛似的排名争夺战。
这样的对抗持续了一会儿后。
「唉~~难得的约会都被搞砸了。」叶月发起牢骚。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去看『大ISS展』耶。那边已经是最后一天,而且也不会遇到太妹……」
——咦?
叶月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停下了脚步。
大ISS展,最后一天。这些字眼在我脑海中——不,是从我眼皮底下,唤醒了某些记忆。
「平野!」伊万里大喊。「右、右眼!」
「右眼?」
我摸向右眼,摸到一些黏滑的东西。有种红色的液体附着在手掌上。
血泪。
这一瞬间,「光」从我眼皮下窜过。子弹般的粒子就像快转的走马灯,接近我、穿透我,再纷纷远去。就像玻璃碎片上反射出来的世界,又或者像积水映出的蓝天,许多回忆的片段化为杂乱的幻灯片秀播放出来。大ISS展——最后一天——父母的回忆——赌命的出远门——偶然的邂逅——太空人——弥彦留一——天野河诗绪梨——
「叶月……!你手上,有门票吗!」
「咦?」
「ISS的票,有带在身上吗!」
「啊,嗯,我是有放在包包里……」
「借我!」
我用力抓住叶月的双肩,她就不知所措地递出门票给我说:「就、就是这个……大哥哥?」
「抱歉!我想起有急事要办!」
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大哥哥!」「平野,等等啊!」我挥开她们两人的呼喊,一路往前跑。
——为什么之前我都没发现!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叶月邀我的时候,其实我本来应该会去大ISS展。可是当时我拒绝,选了「星空艺术家展」。因为ISS是星乃死去的地方,让我觉得很忌讳,于是换了个地方。
——一样。
和伊万里那时候一样。我早已知道她会出车祸,忍不住在车祸现场阻止她被车撞。就是因为早已知道会有这场车祸,我才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的行动。不去ISS展的判断也是一样。就是因为早已知道那里会成为星乃的葬身之地,我才改变了去处,改变了本来的判断。
过去已经偏离了轨道,原因就是我。Space Write后的我自己,就是改变了过去,改变了未来,改变了命运的要因。
——十七岁的我今天本来会去的。去看ISS展。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候的我对ISS没有讨厌的回忆,因为我不知道将来星乃会死在那儿。
而在展示的最后一天,我凑巧,真的是凑巧,在会场撞见了来看有父母回忆照片的她。她看着父母的照片,然后回过头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后退时撞裂了相框,手指受了伤。我替她包扎伤口,让我和她的距离大大缩短。总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能够和她好好沟通。
——就是那个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我和星乃的命运开始交错的奇迹瞬间。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十七点。
大ISS展会在十八点结束。从这里赶到展示会场,搭电车要将近一小时,这样会来不及。既然这样,就在站前招计程车吧?这样也许勉强可以赶上——
拜托,拜托要赶上……!
计程车飙了几十分钟。
等我到达展示会场,天色已经快要转暗。
「对不起,这个……!」
我把门票递给柜台人员。
「那个,最终入场时间已经过了,所以今天……」
「求求你,我有重要的事情,非进去不可!」
「你这么说我也很为难啊……」
我们争执起来,警卫觉得有异状,走了过来。
——不妙,没时间了!
现在时刻离十八点只剩五分钟。
只要在这里等,星乃就会出来……?不对,这样一定不行。
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星乃在父母的回忆照片前——
哭泣。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动荡了。正因为是在那个时间,她才会把我看进眼里。一旦错过那一瞬间,我多半就只会被她一如往常地用冰冷视线打发走。我心中有着这样的确信。找回的记忆顶着我,催我赶快行动。
只有现在,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对不起……!」
我强行突破了入口横杆。「啊,这位客人……!」柜台人员大喊。「等等,你慢着!」警卫追了过来。
但我不理会这些。
——星乃……!
我跑了起来。
我在展示即将结束,人影变得稀疏的会场里,躲开其他客人,按照记忆,无视会场动线,跑最短距离过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跑向那照片展示墙前,时刻离十八点还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然后我抵达了。
琳琅满目的照片中,只有这里有着一张照片装饰在大大的相框中。
她在。
一个人物站在这个地方。是个身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个子娇小的少女。
「星乃……!」
我呼喊着跑过去。被我叫到名字的少女全身一震,转过身来。
然而——
「啊……」
这名少女不是星乃。她有着一头发尾在肩膀高度卷翘的头发,戴着像是画家会戴的贝雷帽。她的背影跟星乃很像,但从正面一看,就很清楚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我认错人了!」
「哦~~好巧喔。」
这名少女慧黠地微微一笑。
「咦?」
「是我啊,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呃……」
「『怎么,你忘啦?也没办法啦,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嘛』。」
「这种东西……?」
「没错。」
她嘻嘻一笑,用手指卷着头发玩,猫一般的嘴笑起来的模样和星乃有几分相似。
「我说你啊——」戴贝雷帽的少女亲热地问我:「喜欢『吃吃log』吗?」
「啥?吃吃log?」
那是一个为餐饮店打分数的餐饮评价大站。
「那个,很方便吧。」少女不让我有机会插嘴,说个不停。「『吃吃log』、『美食评论』、『热报』,全都是我很喜欢的评论站。拿到3·5星以上,就能吃得安心安全,CP值很好。」
她一边对自己说的话点头一边说个不停,不让我打岔。
「可是这样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耶。」
「咦?」我忍不住插嘴。「在吃吃log上有3·5星,就不会踩到地雷了吧?」
——怪了?
我为什么在反驳这个陌生的少女?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少女有着一种独特的气场,我就像被这种气场莫名地捕捉住似的,参与了对话。
「你想想看,味觉的偏好不是因人而异吗?说来理所当然,如果想找出『自己』最想吃的东西,不就只能『自己』去找店吗?也许会是一家在『吃吃log』上评价很低的店;搞不好会是附近的套餐店;也说不定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妈妈做的味噌汤。」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我为什么在应声?少女的魄力就是让我无法忽视。感觉就像被她那直视我的视线定了身。
「明明不是亲身试过,但看着网路上的评价、分数和排行榜,就觉得自己知道。其实味觉的喜好,自己不实际吃过就不会知道,但大家都完全相信了别人说的话。」
「可是,这样CP值才最高吧?至少不用踩到地雷。」
「嗯嗯,说得也是。你说得对。吃东西的话是无所谓,讲求CP值还是什么都行。毕竟就算难吃,也只要在『下次』午餐挽回就可以了——可是啊……」
少女的眼睛发出强而有力的光。
「人生,就不一样了吧。」
「人生?」
「因为人生和午餐不一样,没有『下次』啊。只有一次,一次就结束了,就算失败也不能重选,所以别人的评价或排行榜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啊,大地同学……」
——咦?
这女的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能对你的人生做出评价〈Review〉的只有你自己』。」
「…………」
「你最好记住。」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发言让我一时间消化不了。少女留下这样的我,露出满面微笑,踩着小跳步离开了。我想去追,但脚莫名地像被钉在地上不动,整个人就像假人一样僵在那儿,目送贝雷帽弯过转角。
「啊!」
而我这个糊涂蛋到现在才惊觉不对。
——对了,星乃呢!
我赶紧环顾四周。我的注意力被少女与我之间的对话吸走,意识完全远离了最关键的事。我在搞什么啊?
我看了看时钟。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时刻是十八点整,时间完全没在动。
「咦?」
是时钟停了?
馆内持续播放感人的旋律,听得见广播说:『本馆即将关闭。』
「星乃……」
我惊愕不已。我搞砸了。来不及。我错过了这个再也不会有的好机会。是那个少女害的?不对,不是这样。是我的失误,我不该到最后一刻才想起。
这个时候,有只手放到我肩膀上。
「啊……」
回头一看,是一名我熟知的银发女性。
「怎么啦,大地,原来你跑来这儿啊~~?叶月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结束了本日担任来宾的工作,一双大眼睛意外似的看着我。
4
我面对银河庄这栋建筑物,呆呆站在原地仰望。
之后过了一周。我和星乃的关系完全没有进展,最近她连门都不肯开了。
讽刺的是,若说有什么事进行得顺利,反而是模拟考的结果。
我从过去的记忆想起出题范围,精准猜中题目,勉强取得了能看的分数。考虑到八年的空窗期,算是表现很好。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我想起了Space Write前,高中同学会时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从以前就是这样。我很会猜题,也很会掌握要领,什么事情都应付得很好。连学校活动都是这样,不让爸妈或老师骂,不让自己在班上格格不入。
小时候,我很喜欢足球,所以参加了当地的少年足球队,拼命练习。可是,不管我如何从早练到晚,都绝对追不上会踢的家伙,差距只会拉开,不会缩短。更让我绝望的是,就连这些很会踢的家伙也被更会踢的对手球队打得落花流水,输得一塌糊涂。让我从国小就深深体认到人上有人这个道理的,就是运动。但我偏偏很会抓重点,能够留在球队的主力位子。与其咬紧牙关做着不会值得的努力,还不如随便练练,适度地打马虎眼,只要维持主力身份,好歹在球队就能得到一定的地位。无论练习还是比赛,我很高竿地在教练看不到的地方摸鱼,在显眼的地方就装出一点努力的样子。我就此被当成一个「很会踢足球的家伙」,得到了一定的肯定,而且也不会被瞧不起或是被排挤。在足球队里,会按照足球踢得好的顺序形成一个金字塔,所以我总是留在比正中间要高出一点点的排名,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到了CP值这样的想法。比较成本与益处,做出效率最好的选择,得不到结果的努力是白费工夫。有人追求不会实现的梦想,那就是笨蛋。这就是我人生的基础。
所幸,我的学业也算好。我就是很会抓重点,所以不管国语、算数、理科、社会,全都只靠听课就能拿到不输人的分数。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敌不过班上学业最好的家伙,成绩也到一定程度就上不去了。要挤进班上前十名很简单,但要进前三名就办不到。我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去上升学补习班,连国中都是考试入学的家伙之间,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所以我偷懒了。即使偷懒,我还是能轻易维持平均分数。猜题我从以前就很拿手,所以在大考总是能拿到超乎实力的分数,结果得到了「平野脑筋很好」这样的好评。
我这辈子就这样,重视CP值活到现在。但这不是我的错,既然生在缓缓沉沦的现代日本,这是当然的选择。只要横冲直撞地努力就能出人头地,年收入也会增加,那样的时代早就结束了。泡沫经济和高度成长都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景气回升和下渗经济学都是漫天大谎。这是个小学生的梦想排行榜上,「上班族」和「公务员」会名列前茅的时代。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现实。将来的梦想?那是什么,可以吃吗?在这样的时代,不作梦,保持冷静,回避风险,能好好计算将来CP值的家伙才会生存下来,所以我一直都这么做。无论国小、国中、高中、大学,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留下CP值最好的结果。我就这样一路「攻略」人生。我进行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时候,就觉得「赢了」。第二轮的人生,CP值会比第一轮更好。无论大考、考学校、就业,一切都能轻松摆平。最重要的是,我对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了若指掌。无论她的兴趣、嗜好、不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们马上就会熟起来,之后只要避开大流星雨就万事都能解决——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错了。
我跟星乃甚至还无法好好讲上几句话,连朋友都没当上。每次都吃闭门羹,完全被她讨厌了。所有想得到的手段我都试过,已经没有招了。彻底无计可施。
——这不对劲。我明明没有犯错。
计划理应是完美的。我比谁都更了解星乃,倾向和对策都是万全的。我们理应能用最合理、CP值最好的方法熟起来。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适得其反。
暑假就快结束,到时候第二学期就会开学,我会愈来愈没有时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我没有接下来的展望。在这个世界——二○一七年这个过去的世界,我所拥有的最大优势就是「记忆」,也可说是一种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测」。总之,接下来这些全都不会管用了。因为我暑假结束后的「记忆」,全都是已经和星乃熟起来,感情培养到能够进出她公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没经历过像现在这种连好好见面都办不到的未来。
一切都走样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个只是变年轻了几岁,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的二十五岁无业男子。一个高中生该有的年轻与感性都已经丢掉,连唯一的武器「预测」都已经失去的人。一个没有工作,身无分文,连找打工都全军覆没的翻找垃圾来充饥的窝囊废。
我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不顺利?为什么无论第一轮还是第二轮都不顺利?
我不曾在人际关系上失败。我跟任何人都维持在适当的距离来往,适当地混熟。在集团中不会格格不入,却也不会被盯上。我会察言观色,避免冲突,永远在一定的距离建立关系。和合得来的人当朋友,对合不来的人则不勉强来往。有时候也会互相融通,互相帮助,但绝对不涉入对方的内情。这就是CP值最好的人际关系。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产生决定性的对立,不会像现在的星乃和我一样,关系弄得这么僵。我每次都会在事情闹成这样前就抽身,努力不让关系恶化。因为对合不来的对象努力,CP值会很差,只会白费工夫。
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曾「修复」过人际关系,我总是在关系恶化之前就远离,所以不曾和闹僵的对象和好,不曾累积这样的经验,无论考试、就业还是人际关系,我都不曾面对过看似没有希望的挑战。
怎么办?真的该怎么办才好?星乃很孤僻。面对这个不折不扣是全世界最厌世的少女,我无计可施。玩完了。要是暑假就这么结束,再来就是我不知道的未来。
我不行了。
真的,状况令人绝望,没救了——
「啊,有了有了!平野~~!」「大地同学~~!」
我听见有人大喊,打断了我的念头。转头一看,马路另一头有两名男女跑过来。
「凉、凉介?伊万里?」
「哎呀~~果然是在这边啊~~」凉介喘着大气,在我身前停下脚步。「跑去找站前的游乐场,连二楼都找,真的是白找了。」
「看吧,果然我说的才对嘛,笨蛋凉介。」
「不要叫我笨蛋啦,笨蛋。」
「你们两个,怎么会……」
我来回看了两位朋友的脸。
「我们两个人分头在找你啊。对吧?」
凉介使了个眼色,伊万里也「嗯」的一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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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最近总是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听课也心不在焉。所以,我很担心……」
「没错没错。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们陪你商量啊,偶尔也依靠我们一下嘛。而且——」
凉介与伊万里对看一眼,然后就像要代表两人的意思一样说了:
「我们想回报大地同学的恩情。」
「……咦?」
「大地同学,你想想,每次你不是都帮助我们吗?就算我上课睡觉,你也会把笔记给我看,考试猜题更是神。」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不不,你有够厉害的啦。我这次的暑期讲习也一样,要不是有你在,我绝对不会继续上课。」
「实际上你不就跷课了?」伊万里吐槽。
「我有去上一半好不好?而且现在我的事情不重要啦!」
凉介喊着拉回话题。
「总之,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是。毕竟你陪我商量过,甚至还救了我的命。」
「不,那是……」
我没做任何值得他们感谢的事情。
「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一样。我想为平野你做些什么。」
「啊……嗯、嗯……」
我没办法把想法好好说出来,就只是看着他们两人。
——没错。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
——我是多么愚昧。
Space Write前也是这样。那场同学会上,留到最后的就是他们俩。邀我去的是伊万里,挺身阻止我的是凉介。
他们是我的朋友。无论在未来的世界,还是在过去的世界,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老是在意CP值,连人际关系都想照CP值划分,而他们两人却不计得失地跟我来往。我过了足足八年,才察觉到这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大地同学有什么烦恼,我都已经知道了。」
「咦?」
「不就是天野河吗?光是你会站在这里,就已经太明显啦。」
「啊……」
用不着隐瞒,就如他所说。
「很明显吗?」
「是啊,大地同学。暑假期间,你也一直为了天野河的事情烦恼吧?我是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该怎么说,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和好』吧?那我会帮你啊,毕竟我对女生的事很专业。」
「天知道。」
「骆驼蹄你是怎样啦,别泼冷水。」
「别叫我骆驼蹄。」伊万里往凉介脚上狠狠踹了一脚。「可是凉介说的没错,我们会帮你的。」
然后她小声喃喃说道:「……虽然你想的是外星人,这让我有点不爽。」
「咦?」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
伊万里撇过脸去。
——可以这样吗?
在Space Write后的这个世界,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牵连进来。
我没办法马上做出回答,所以我背向他们,擦了擦脸,不想被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不过,我想还是很明显。
5
「——所以呢!」
翌日的冲刺班,课才刚上完,凉介就站起来。
「今天我们要开作战会议。」
「你说什么会议?」
我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反问。
「还能有什么,想也知道吧。就是太空美少女星乃攻略会议啊。」
凉介的智慧型手机上显示出星乃(十岁)笑咪咪的脸孔。
「那边那个恋童癖给我等一下。」伊万里拿课本在凉介脑门重重敲了一记。
「痛死了!谁是恋童癖啦!」
「你昨天有好好听平野说话吗?」
「当然有啊。」
「那攻略会议这样的名称就不对吧?我们是说要让他们和好。」
「这就叫作攻略。」
「你那套根本就只是搭讪大作战吧。」
「你说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较劲。我拦在中间说声:「好了好了。」
「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去咖啡店再说吧。我请客。」
「好,小子们,我们走!」「笨蛋凉介不要指挥!」伊万里想踹领在前头的凉介,却踹了个空,我跟在最后面。
昨天在那之后,我把我的「苦衷」摘要告诉他们。话说回来,我没提到Space Write还有星乃死去的未来这些事情,只就我和星乃的关系说出要点。说我以前和星乃认识,但星乃不记得,我也不能让星乃知道。而我希望能再度跟她建立起可以谈话的关系。
这段说明就像打了马赛克再上一层柔焦,模模糊糊,难以捉摸。可是他们两人热衷地听我说,也容许我避过细节不谈,还说愿意给予我「协助」。
「我会更详细查查看星乃的事。正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我也会去查查看。我朋友里面有人跟天野河读同一间国中,我会去问一下,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然后,昨天刚讲完,今天凉介马上就提议要开作战会议。
——谢谢你们两个。
我并不指望他们能带来什么具体的成果。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星乃的事能这么简单就有什么进展。
可是,他们的心意让我好高兴。
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对谁都不能说Space Write的事情,所以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小心闯进了异世界,而且跟星乃的关系还进展得不顺利,心情跌落到谷底,而凉介和伊万里就拯救了这样的我。
我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呃~~根据我的情报网,那个美少女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是说,起因在她的出身。」
「开场白就省了,赶快说明啦。」
「啧,你很会搞坏我的心情耶……那我就从基本情报说起。」
他把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朝向我,滑动画面给我看。
里头就像个相簿,琳琅满目地列出星乃小时候的快照。每一张都是星乃五~十岁的幼年时代,让伊万里露出有点厌恶的表情。
「呃~~星乃是她父母在叫作ISS的国际太空站上床而生下的小孩。父亲是弥彦流一,母亲是天野河诗绪梨。两个人都是JAXA的太空人,后来回到地球结婚。然后母亲生下了星乃,也就是所谓的奉子成婚吧。好A喔。」
「凉介,你那些没营养的注解就不用讲了。」「很A的是你吧?」
「呃,那个……你们两个会不会都太冷漠了?」
凉介显得不服气,但仍操作手机开始说明。
「咳,就如你们所知,星乃这个『太空宝宝』非常受欢迎。全世界的电视新闻都报导了她可爱的笑容,让她成了全球最有名的婴儿。要说她有多可爱,就像这样。」
凉介说到这里,仿佛把手机当成了水户黄门的印笼,往前猛一递出,点选画面。画面上可以瞥见Youtube的红色Logo,然后开始播放一部「影片」。
——啊……这个……
画面上有一名男性登场。是个身高很高,晒得很黑的英俊男性。他面带笑容摊开双手,就有个小女孩大喊「爸爸!」冲到他怀里,然后被他用健壮的双臂牢牢抱起。他的身旁有一位黑发年轻女性笑咪咪的,看着被父亲抱住而露出满面笑容的女儿。不需要任何注释,我也立刻看出这就是星乃与她的父母。脸磨蹭着父亲的星乃有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还听得见她喊说她最喜欢爸爸了。冲过去拥抱爸爸时弄乱的黑发,被身旁的母亲轻轻抚平,年幼的星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的笑容实在太纯真,将她多么受父母所爱、多么幸福述说得毫无挑剔的余地。画面上的少女还不知道这幸福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呢~~」
凉介以装模作样的口气说下去。总觉得愈看愈觉得他像是某种说书人。当事人自己可能也就是想这样吧。
「花儿命短,偶像的寿命也很短。等这短暂的风潮过去,星乃的人气就愈来愈低迷。开始低迷的最大理由,就是舆论的抨击。因为弥彦流一的出轨行为被揭发。」
「出轨?星乃的父亲出轨?」
我忍不住反问。
「奇怪,大地同学不知道吗?不过我也是昨天查了才知道啦。」凉介说得一派轻松。「听说是当时周刊娱乐的独家新闻呢。」
「那本杂志不是大家都知道假消息很多吗?消息有经过查证吗?」
伊万里指出这一点,凉介就辩解:「别问我,去问维基百科老师啊。」
「不过先不说消息真假,火种就是延烧到让弥彦流一召开了记者会。可是他拼命解释也无济于事,网路上闹得不可开交,连他们根本是奉子成婚所生下的星乃的出生都受到抨击。抗议电话打到JAXA接不完,而我们的悲剧偶像星乃又遭逢更大的不幸。」
凉介说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在先前的同学会听到,也许我会觉得不愉快,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并不生气。是因为说的人是凉介吗?
然后他说了。
「就是发生在ISS的死亡意外。」
距今七年前,星乃十岁的时候。
星乃的父母搭乘ISS时发生了悲剧。
起因是小小的故障。船外实验平台上有一样机器故障,然后拿预备零件去换,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当时公认弥彦流一对ISS最熟悉,经验丰富,天野河诗绪梨又身为实验舱负责人,于是就由他们这对搭档去处理。然而,就在更换预备零件的程序即将结束时,传来了一阵原因不明的冲击。事后才知道原因是太空残骸的撞击。这块宇宙残骸穿过NORAD〈北美防空司令部〉的监视网,只有几毫米大,却以「秒速」八公里这种比子弹快了十倍的速度飞来。
这块残骸的撞击,造成天野河诗绪梨所穿的太空衣破损。她因为缺氧而当场失去意识。弥彦流一抱着昏厥的妻子,拼命想回到船内。可是,这个时候弥彦流一自身也因为残骸而受了致命的重伤。历经超人般的奋斗之后,弥彦将妻子诗绪梨送回了ISS。然而,他自己就在这时力竭身亡,再也回不来了。之后诗绪梨仍然昏迷不醒,回到地球。在医院所受的治疗也徒劳无功,几个月后断了气。
从这一刻开始,星乃变得孤苦无依。
事后的意外调查报告书做出的结论是,这场悲剧的原因不折不扣是天文数字级的极低机率下所发生的残骸冲撞,无从避免。只是,当时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管制官事后辞职负责。
「啊……」
「怎么啦,大地同学?」
「不好意思,回刚刚那边看一下。」
我指向手机这么说。经过「呃,回到哪?」「前一句,说管制官辞职那边。」这么一段问答,画面上再度显示我想看的地方。
这时,觉得对意外有责任而辞去管制官职务的人物名字,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
惑井真理亚。
6
如果只是引咎辞职,我是知道的。
只要稍微查一下真理亚的个人资料,就会查到这个事实,还有人说这就是她会收养星乃的起因。
再下来的部分才是问题。
「早啊,大地!欢迎你来~~」
晴朗的蓝天下,惑井真理亚举起手呼喊。
她的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头俐落的银色短发,分不清是睡到卷翘还是发型本来就这样。她一笑,洁白的牙齿就亮出耀眼的光泽。明明不像有化妆,却漂亮得让人无可挑剔。
听凉介说完的两天后。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怎么说得这么乖巧?今天我负责陪那些小鬼头,你来正好给我借口溜出来。」
建筑物入口架起了「JAX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第二届)」的招牌,听得见孩子们的吵闹声。园区内有许多亲子档,不同于平常地热闹。我怀念地想起以前就曾在这儿童班与发射火箭的星乃不期而遇,但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JAXA筑波太空中心。以前被真理亚叫来这里时,接收了星乃给我的「遗言」。但那是八年后的未来,「这个世界」的我来到筑波的次数大概少到数得出来。
「对了,特别演讲就快到了吧。」
她背后的墙上贴着好几张海报,上面有「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这样的标题。演讲者写着惑井真理亚的名字,题目是「希望的ISS 太空人的回忆」。
「啊~~这个啊~~」真理亚搔了搔后脑勺。「我一再拒绝,可是上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我去~~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可是,真理亚伯母这么漂亮,是JAXA的门面嘛。」
「哈哈哈,我吗?是谁讲了这种话啦~~」
说来懊恼,但她豪迈大笑的表情还是很漂亮。对美貌没有自觉或许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就是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顺着她这句话带出话题就好了。
可是,实际面对本人就让我不太好开口提起。
前几天,凉介给我看的手机画面还有后续。因ISS的意外而引咎辞职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底下还加上了这样的注释。
「根据部分周刊媒体报导,是弥彦流一的不伦恋对象。」「当事人及JAXA否认。」「但周刊媒体刊登了只有他们两人走出旅馆的照片。」
——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如果这报导是事实,先前听星乃说的那句话就有了解释。
当然即使这件事揭晓,也不会对我与星乃的关系产生任何影响。然而我就是觉得,连Space Write前都不知道的这个事实当中,隐藏了某种更重大的秘密。
可是……
我看着她迈开大步,挺得笔直的背影。
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女性搞不伦恋?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我心脏猛一跳,停下脚步。真理亚转过身来,扬起一边眉毛。
「就是想问星乃父亲的事情吧~~」
「不……啊,是的。」
我的回答会变得矛盾,是因为被她说中了。而且听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想问的事情是多么八卦,多么低俗。
「对不起,呃,那个……」
「我的确搞不伦恋了。」
「咦啊?」
我发出怪声。
「果然是这件事啊~~」
她说得很干脆,然后目光直视我。
「弥彦流一。他的照片你看过吗?」
「咦?啊、啊啊,看过。」
太空人弥彦流一,星乃的父亲。透出坚定意志的粗眉毛,紧闭的嘴,有如年轻运动员的结实体格,像是古早帅气男星的气氛。他出身贫苦家庭,半工半读念完大学,修完航太工学与应用化学后,通过JAXA的太空人考试。他以天才般的头脑与充满独创性的企划力为武器,设计出ISS的「希望号」,担任其乘组员也十分活跃。一段典型的成功故事,配上典型的英俊外貌。更有人说,天才医学学者天野河诗绪梨的CH细胞研究,若是少了弥彦流一在技术面的支援,就不会成立。
「他很帅吧?」
「是、是啊,挺帅的。」
「个性也活像个现代武士,最讨厌拐弯抹角——以前我好崇拜他。」
这时,她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像个少女一样,不设防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
「可是我被甩了~~」
「咦?」
「他一脸活像杀了人的表情,连连说不好意思、对不起、抱歉之至。接下来又开始大谈他已经有喜欢的对象,爱着对方,说什么都无法死心。他是个顽固、正经八百、不懂得变通的呆子,但我大概就是迷上他这种地方吧。」
「咦、咦?那么,说不伦恋是——」
我脑子一团乱。我的确搞不伦恋了——曾经喜欢——可是被甩了。指针左右摆荡,让我无法判断真假。
「哈哈哈,你当真了?刚才那是开玩笑啦~~」
「真理亚伯母。」
「抱歉抱歉。谁叫你一脸严肃的表情,我就想说当然要耍你一下。」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强得让我咳了一下。
「我对流一表白,是在他还单身的时候。然后不伦恋案闹大,只是因为刚好我在旅馆前面碰到流一,然后被拍到照片。」
「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啊,我和诗绪梨是好朋友,我可没沦落到对好朋友的老公下手。如果问这问题的不是你,我已经把人一脚踢飞了。」
说着她转身之际使出一记回旋踢。高高举起的脚划破空气横扫而过,裙子掀起,露出了大腿。我的刘海轻轻飘起。我想起了真理亚从小就练空手道。
「对、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跟那孩子好好相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于是她看向天空,小声说出这句话。
「星乃她啊,是他们留下的宝贝……是我最喜欢的他们俩留下来的宝贝。」
「真理亚伯母……」
我忽然想起。「大流星雨」刚发生后,被通知星乃死亡的消息时,真理亚就在星乃的公寓房门前痛哭失声。她抓着门号啕大哭的模样足以诉说她的悲伤之深。
现在我很明白。
这个人深爱着星乃。即使不是亲生女儿,仍然像亲妈妈一样爱着星乃。远在我认识星乃的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护她、庇护她、支持她,帮她挡着避免受到社会、大众媒体、贫困与抨击的伤害。监护人这个头衔并非只是拥有亲权。
「真理亚伯母,你曾经跟星乃说过这些吗?」
「没有~~」
她摇摇头。看到我正要说话,她就轻轻举起手制止,说道:
「没关系,大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啊,星乃恨我,是没办法的事。」
「咦?」
「我啊,没能救活她的父母。当时我担任管制官,如果能做出更适切的指挥,也许他们就可以得救。那个时候,我被意料之外的残骸冲撞吓得脑子里一团乱,顶多只做得出照章行事的对应……」
「可是,ISS被残骸冲撞的机率,就算以十年为单位,也只有○·一%以下吧?这要说是意料之外,也没办法反驳吧?」
「那是指雷达捕捉得到的十公分以上的残骸。太空中飘着无数雷达捕捉不到的残骸,说残骸撞上来是『意料之外』,岂止是没资格当管制官。」
真理亚以严肃的口气说得十分自责。不知不觉间,她语尾拉长的习惯也不见了。
无论看JAXA的正式文件还是意外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意外发生的原因显然都是避无可避。但她仍然会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多半是因为交情很好的同僚死在眼前吧。更有甚者,她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常要在职场过夜的辛苦工作,或许也是因为受到这种自责的念头驱使。
「星乃应该很恨我吧。」
「但这是……」
「没关系。她有资格恨我。」
真理亚说完低下了头。她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因为跟星乃之间的隔阂而受伤的反而是她。
「真理亚伯母。」
「嗯?」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我就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
——似乎是叫作Europa事件喔。
凉介提起这件事是在前天。
在ISS进行舱外作业时所发生的「意外」,让太空人弥彦流一死亡,其妻天野河诗绪梨也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回到地球,然后住院,几个月后过世。
问题是在天野河诗绪梨住院期间发生的。
有人在网际网路上写了对诗绪梨的「杀害预告」。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犯人在网际网路的各个留言板写下这样的内容。而且这个人不只是在网路上发言,还打算实行杀人预告。犯人在晚间潜入医院,并且尝试侵入她沉睡的病房。当时犯人做出了用喷漆在病房窗户上涂鸦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被警卫发现,犯行本身以未遂作收。遭逮捕的犯人是个身材发福的光头中年男性,本名井田正树。高中毕业之后在当地公司就业,但因人际关系发生问题而辞职,二度就业不顺利,茧居在家数年后犯下了这起犯行。
井田正树遭到警察逮捕,法庭以杀人未遂及擅闯民宅罪判决有罪。考虑到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法官处以实刑,必须入监服刑。几年后,他服完刑期,获得释放,之后就下落不明。以上事件就以井田正树预告犯行时所用的网路ID,称为「Europa事件」。
——听说在网路上他还被称为「Europa神」,相当有名。虽然我想这样叫的人几乎都只是闹着玩,但其中也有一些真正的「信徒」,相关的讨论串气氛还真有点危险。只要看哪个艺人或政治人物不顺眼,马上就有人写:「要执行正义!」
执行正义——在Europa所用的网路黑话里,这就和「杀了他」同义。
※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
真理亚悲痛地皱起脸不说话,显然我深入了某个核心。她眉头紧皱,表情僵硬。
我心想:奇怪了。
「Europa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虽然是很过分的事件,但真理亚的表情会比谈到星乃父母死于意外时更加难受,就让我觉得有蹊跷。
「……我知道。」她以今天最低沉的嗓音回答。「你听谁说的?」
「呃,网路之类的。」
「是吗?」
她又说了一次:「是吗,网路啊?」
——这是怎么了?
她看起来不对劲。
「网路上写了什么?关于这个事件。」
「这……」
我把从凉介口中听来的情报与自己查到的消息摘要说给她听。自称Europa的男子预告将杀害星乃的母亲。此人实际做案,但以未遂作收。
「你觉得这个事件没什么大不了吧?」
「咦?」
「不是吗?网路上多的是这样的事件。先闹得沸沸扬扬,然后有人预告犯罪、执行、失败。脑袋有问题的网路使用者身上常见的崩溃……差不多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点头。她指出的部分也的确就是我抱持的印象。
「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犯案的笨蛋遭到逮捕,受到法律制裁……可是啊——」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就像猛禽亮出犀利的光芒。感觉像是用眼神将累积在心中的某些东西硬压下去。
我想起了「杀意」这个字眼。
「话一旦说出来,就不会消失。不管在现实,还是在网路上。」
「这是什么意思?」
「犯人在网路上不断发言表示天野河诗绪梨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是税金小偷,把这个罪犯的生命维持装置关了。不只犯人自己,有很多人都搭上这股热潮,写下这样的话。他们相信周刊杂志没有根据的报导,无论是对昏迷不醒的诗绪梨还是已经死去的弥彦流一都疯狂抨击,是一阵谩骂的风暴。」
网际网路上有着一种称为「灌爆」的现象,就是批判性的留言形成一股热潮。我也在过去的匿名布告栏,或是叫作懒人包网站的留言精华网页看过,都是一些很过分的留言。对昏迷不醒者的中伤;对已死去者的毁谤。
「你觉得这些,是『谁』在看?」
谁在看——这是什么意思?
「弥彦已经死在太空,诗绪梨也昏迷不醒。那么,是谁在看这些?」
我一开始还听不懂真理亚这句话的意思,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
「难道说……」「没错。」
真理亚把视线固定在虚空,述说答案。银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就像检察官宣读嫌疑似的淡淡动着。
「就是星乃。」
我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热闹,出于好玩扔出的石头,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了她、这是正义、天谴。写上去的恶意,全都打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你是说,星乃看了布告栏?」
「不是她想看,也不是有人告诉她。可是啊,这种事情就是会传到她耳里。尤其那孩子头脑好,直觉又敏锐。偶然听到风声,凑巧看到什么线索,一步步查下去,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我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幅景象。
无数枝箭有如雨点从空中洒下,不断射向十岁少女全身。
她的身体染成深红色。
「……我本来还以为不会再看这种东西了。」
真理亚说到这里,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她用手指操作画面,然后交给我。
「这是?」
「星乃的影片。是有人擅自上传以前电视新闻的画面……你就看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点选了三角形的箭头。总觉得以前星乃送来神秘「通讯」时,我也是像这样借真理亚的手机看影片。那个时候,三年前的星乃显示在画面上,只有一个黑色轮廓,说话也掺着杂音。
当影片开始播放,就看到一名男性。是一位在电视上常常看到的演艺圈记者,以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握着麦克风。拉高手机的音量就听到记者说:「现场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看到一栋拉了黄色封锁线的建筑物。画面右上方有一串文字写着「住院中的太空人遭不明人士袭击」。
「这是……」
「事件刚发生后的报导。」
真理亚简短地补充完,撇开了视线。看样子是不想看这段影片。
从记者讲话速度很快的报导渐渐弄懂是怎么回事。正面拍到的白色建筑物是医院,有看似采访组的摄影师与记者大举涌向镜头很快拍过的大门。大概是「Europa事件」刚发生后,媒体记者涌向现场采访的画面吧。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让采访记者一阵骚动的场面。看似案发现场的病房窗边出现了一个人物。是个矮小的少女,手上拿着像是抹布的东西,慢慢开始擦窗户。
仔细一看,窗上写着一些文字。那些用喷漆写上的像是涂鸦的文字被摄影师放大,看得出是写「天诛」。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报导,说Europa事件的犯人在病房窗户上留下的讯息就是「天诛」。
星乃伸长手,想用抹布擦掉这些字。但用喷漆写上的大字实在很难擦掉,她用瘦弱的小手拼命想擦掉的模样令人看了好心疼。好几台摄影机拍到她这种模样,闪光灯闪个不停。星乃也不管这些,默默地、淡淡地擦着天诛两字。擦到一半,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抱住拿着抹布的星乃,想把她抱回病房。闪光灯又是一阵猛闪。
星乃从窗边退场时,有那么一瞬间回头看了过来。看到这里,我吃了一惊。
星乃在瞪人。这名十岁的少女眼眶含泪,表情僵硬,咬紧了牙关,仿佛恨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了过来。就连她这种表情也成了闪光灯的猎物,记者群将她无垢的灵魂散布到观众面前。母亲遭到抨击,甚至遭到袭击,还被写着天诛的胡闹涂鸦侮辱的少女拼了命反抗的模样,摄影机仿佛当成一种表演,不断朝她亮起闪光灯。几十个大人围住一个受到伤害的少女,却没有一句话、没有客气、没有顾虑,也没有沟通,就只是把少女悲痛的表情当成拿得到收视率的被摄物,拍个不停。想必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的观众之间也是一样的情形。
「从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真理亚没拉起低垂的视线,重开话头。往她的侧脸看去,只见她的脸颊悲痛地僵住,让我仿佛从中看到了画面上星乃的表情。
「长达好几个月,她一直去医院探望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直对母亲说话,叫着妈妈、妈妈。可是母亲不回答,就这么过世了。相信他们一定很遗憾吧,不管是诗绪梨还是流一。那孩子在并排着父母遗照的灵堂前不哭不叫,就只是孤伶伶地坐着不动,她的背影我永远也忘不了……」
不知不觉间,真理亚的身体在颤抖。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站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啊……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然而知道这件事,我想通的感觉更胜于吃惊。星乃那么喜欢她的父母,经常谈起跟父母的回忆。可是,她不想提父母遭逢的意外,也不跟我说她会变成茧居不出的理由。我觉得真理亚给我的这个情报,补上了一片星乃那些不为人知的人生拼片。
来参加暑期企画的孩子们开心的叫声回荡在园区内。
有人发射了手工火箭。
火箭高高飞起,随后在地球的意志下坠落到地面。
7
「我是听朋友说的。」
之后过了一周左右,伊万里带来了「调查结果」。
是在上完每天上的冲刺班课程,来到常来的咖啡馆后。
「喔,骆驼蹄也终于带消息来啦?」
「你很烦耶,我跟你不一样,不是只在网路上简单查一下,是好好采访过相关人士。还有不要叫我骆驼蹄。」
伊万里赏了凉介一记手刀当成招呼后,转过来面向我。
「然后,关于外星人……天野河的事情。」
「嗯,问出什么了吗?」
「根据同一间国中的朋友说,天野河很少上学,所以几乎没有人跟她说过话。」
「搞什么,那不就没辙了吗?」
「你先闭嘴啦。」
桌子底下传来铿的一声,凉介发出唔哇一声哀号。
店内播放的背景音乐从耳熟能详的国内歌曲换成西洋歌曲。DJ开始在广播中介绍曲子。
「虽然没有人跟天野河说过话,但听过她传闻的人还挺多的,尤其是网路消息之类的。」
听到网路消息,我就想起几件事。
前几天真理亚跟我说过的事情。也就是所谓Europa事件,以及以此为发端的网路抨击热潮。
「不是有各种学校地下网站吗?就是可以匿名留言的布告栏。」
「噢,的确有这样的东西啊。」
也不只有学校,网路上就是有各种和学校、企业、团体等有关的各式各样匿名布告栏。说是学校地下网站,应该就是指能让学生或相关人士留言写下这间国中或高中相关传闻或消息的布告栏。
「听说那里啊,就写了很多有关天野河的事情。」
我立刻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上面写了什么样的事情?」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知道她很有名,就有人写到她父母是太空人啦,或是把维基百科的内容剪贴上去啦,还有网路上到处都找得到的以前的照片啦。」
「是喔?跟我一样啊。」
「你这个恋童癖先闭嘴啦。」
桌下又传来锵一声,凉介发出哀号。今天第二次。
「布告栏已经不见,之前也并没有写那么多坏话或霸凌的话……可是啊——」
伊万里说到这里,压低音量。
「听说有人在上面写过犯罪预告。」
我心脏猛一跳。
「犯罪,预告?」
「之前凉介不就说过吗?曾经有一起牵扯到天野河母亲的预告犯罪事件,叫作El、Eu……」
「Apron事件。」「是Europa事件。」我立刻纠正凉介说错的部分。
「没错,就是Europa。」伊万里这才想起似的在手掌上打了一下,然后说:「我朋友就说,这个人也有出现在她国中相关的布告栏上。」
「你说什么?」
我的手忍不住一动,碰到拿铁咖啡,摇晃的液面啪一声溅起来。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啦。总之就是有个人用Europa这个ID,写下了像是暗指天野河的犯罪预告。」
将于近日内执行正义。
内文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只要看的人知道内情,想到「Europa」和「执行正义」这两件事,就会知道这句话很显然就是杀人预告。
「就只写过一次吗?」
「没有,听说有好几次,可是内文全都一样。起初还有人觉得好玩或是可怕,但老是千篇一律就很无聊,大家似乎很快就腻了。然后,这个布告栏似乎没多久就被校方知道,也就关闭了。」
「有过这样的事情……」
我第一次听说Europa事件还有这样的后续发展。
「星乃从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吗?」
「这点就……谁知道呢。」伊万里歪了歪头。
也许早就知道。不,应该知道吧。我直觉这么认为。
星乃直觉很敏锐,又擅长在网路上收集情报。茧居族特有的网路依赖倾向,让她对这种事的天线很灵敏。尤其当自己读的国中多少在网路上形成一些热门话题,她知道的可能性就很高。
Europa事件的犯罪预告。这在母亲死后还追杀到自己就读的国中。
不知道星乃有什么感受。
当然了,这个「Europa」未必就是真货——遭到逮捕的井田正树。假设是有别人擅自用这个名号,反而比较自然。即使真是如此,不,正因如此,这恶质的程度才更上一层楼。当时的星乃是国中生,而且父母死后还没过多少时间。在这样的时期,看到有人用以前那个犯人的名号预告要杀她,她会有什么感受呢?
——大家凑热闹,出于好玩扔出的石头,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了她、这是正义、天谴。写上去的恶意,全都打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我想起真理亚的话。
写的人也许只是开玩笑。可是,星乃会如何看待呢?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心灵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呢?
——啊。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我说啊,我们的高中情形怎么样?有这样的地下网站吗?」
「……关于这件事……」
伊万里显得难以启口,握着智慧型手机的手被她用另一只手握住。
看到这个反应,我就懂了。
「有啊?」
「嗯。」
「该不会……」
「嗯,没错。」
她低声说了。
「……我也想知道,一查之下,就跑出有点像的布告栏。然后啊——」
之后不用听也知道。
「有、有了,大地同学。」
凉介把手机画面朝向我。
「月高 交流布告栏」。
上面确实有人用那个ID写下这样一句话。
『我会执行正义。』
8
脚自然走向这里。
我在咖啡馆和他们两人道别,走了十几分钟。
抬头一看,是我常去的公寓——银河庄。
杂草长得老高,前庭大而无当。一栋像是微微后缩,只有八户的两层楼小公寓。
凉介说了。
——这种臭网站,删除掉不就好了?
伊万里回答。
——没用的。反正又会马上有别的网站冒出来,还是会演变成一样的情形。
没错,没有用。至少不会得到根本的解决。
真理亚也说过她申请了好几次,无论律师、警察、咨询窗口、专业人士,她都去商量过。申请删除留言、申请关闭布告栏,所有法律手段她也都行使过。
但都是白费工夫。
——就是会冒出来。那些网路乡民不管几次、几十次,都会再冒出来。即使有人遭到逮捕,也不会就这么结束。并不是有特定的领袖,也不是有什么组织,不管怎么打击,就是会再冒出来。
冒出第二个、第三个Europa。
——这个啊,真的会是学生吗?
凉介说出了这样的意见。
——网路上的留言,有时候一揭晓,不就会发现根本是完全不同世代的人写的吗?用留言笔战起来,有时候会发现对方是小学生,又或者是年纪有够大的大叔。你们想,「初代」Europa一开始不也假装是学生在留言吗?然后等到被逮住,才发现是个过了三十岁的大叔。在我们学校布告栏上留言的家伙,说不定也是假装成学生的大叔。不然感觉多差啊,如果写这种东西的是跟我们同班的人。
其实很有正义感的凉介做出很合他作风的发言后,轻轻踹开椅子。
对此伊万里则这么回答。
——那么,假设写的是比我们年长的世代,针对我们这种高中生的人,其实就是已经三十几岁,说不定甚至是四十几岁、五十几岁的人了?例如说,有可能是个五十岁的阿伯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做出杀人预告?不觉得这样真的很恶吗?
没错,照常理来想,这很反常。
老大不小的大人对一个年纪跟自己小孩差不多的对象,匿名说坏话,甚至做出杀人预告。
——可是……
网路上,有时候反常会变成日常。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实属反常,在网路空间就是会充满这样的反常。这种叫作留言的石头要丢多少都行。人们不会知道被丢到的人会受什么样的伤,就只是丢出去,打到人,觉得痛快,然后关上浏览器,谁也没办法追究。
就像太空中飘浮着无数残骸,网路空间里也飘荡着许多人写下来的留言。没错,就像星乃的父母死于残骸的撞击,就算打到别人,丢掉残骸的本人也不会被追究责任。
我仰望着银河庄,多少懂了一件事。
——我讨厌地球人。
以前星乃说过的那句话,现在我懂意思了。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
网路布告栏上的中伤;报导父亲不伦恋的周刊杂志误报;先把他们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社会;大众媒体,这些——
全都是,地球人。
我爬上满是铁锈的楼梯,走在有夕阳照耀的走廊,站到常来的房间门前。
按下门铃。
『……回去。』我觉得好久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说啊,星乃。」
我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但我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讨厌地球人吗?」
『……啥?』
像是傻眼的声音后,给出的答案果然是这样。
『蠢问题。』
○
这天回家路上。
口袋传来震动。拿出手机一看,是收到了一封讯息。
「咦……?」
看过内文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明天是什么日子?】
简讯就只写着这行字。标题什么的都空着,内文就这么一句话。
朝寄件人栏位一看,上面是一串胡乱排列的英文与数字。感觉很像典型的骚扰简讯,我马上就想删除,但又突然惊觉不对。
明天是什么日子——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明天是周日,八月最后一个周日。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日子?暑期讲习已经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办的事或约定。
「明天……」
我收起手机,再度迈出脚步。我觉得心情浮躁,在回家路上走着走着……
「啊……」
右眼一阵刺痛。我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按,手掌心立刻积了一滩黏稠的红色液体。
这是……!
下一瞬间,光在脑海中窜过。是过去我多次体验过的「光箭」。无数的光出现在眼皮底下,纷纷穿透过我。Space Write的时候以及Space Write之后,我已经多次体验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唤醒我记忆的光。
血一滴滴落到路面上,我喃喃说道:
「『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