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dition】──宇野宙海
选秀会的休息室。
其他想当偶像的参赛者也各自带著不同的表情进行准备,静静等待时刻来临。
空气很沉重。我手按胸口,小小做了个深呼吸。
──不用怕,像练习时一样表现就可以了,冷静啊,宙海。
我这样说给自己听,让心情镇定下来。
刚才的彩排失误很多。明明已经练了那么多次,早就已经学会,但旋律和身体的动作就是不合拍,也不时会忘词。练习时做得到的事情现在硬是做不到,果然真正上场就是不一样。
应考日也是一样。考试前一天发烧,到了正式考试那天甚至连考场都去不了。不是运气不好或被人传染感冒,是我从以前就很容易临场失常。母亲担心我,从应考失败以后开始加倍约束我。考试的情形是一直到模拟考都还很顺利,可是现在连彩排都做不好。之所以会临场容易失常,一定是因为我本质上太脆弱。
──可是……
我仰望休息室的白色墙壁,想起了那一天。
只有那个时候不一样。我离家出走,躲在公园,平野同学来接我的那一天。那天好令我震撼。『那你就负得起责任吗!』平野同学朝著母亲大吼的那些话。『如果她!如果她,将来照你的话活下去──然后如果她对人生后悔了──你就负得起这责任吗!』那句话深深刺进我心里。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我一直觉得我才十七岁,还未成年,对什么事情都负不起责任,所以我必须听爸妈的话。
但我错了。我的人生,责任在我自己,所以我可以决定。是平野同学教会了我这件事。『Universe!』当时隔著门板听见的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不要放弃!』平野同学每在门上敲出砰的一声,我的心就会跟著被撼动。『不要丢掉!』就像在用力拍打我之前都冻僵的心脏,对我进行心肺复苏。『你宝贝的……东西──』而我的心──『绝对,不要丢掉啊……』
扑通一声,跳了起来。
我用力按住胸口。这和应考失败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我,心在动。已经靠著自己的意志,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所以,我一定──
「麻烦准备上台!」
工作人员来到休息室。
「好的。」我站起来,其他参赛者也站起来。
要开始了。选秀会,以及我的──
人生。
【bomb squad】──大地&星乃
「快点!」
「我知道!」
「快点!没有时间了!」
我们从车站就坐计程车飞奔,把万圆钞往司机身上一丢就跑向选秀会会场。
Cyber Satellite公司。过去我们也一直听到这个天敌般的名称,但我们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来到总公司大楼。位于都心第一等地段的超高层大楼有著充满压迫感的威容,加上背景厚重的云层,给人一种像是要被摩天楼压垮的错觉。
「工作人员入口呢!」
「那边!后门!」
「那刚刚叫计程车停到那边不就好了!」
「你很啰唆!我哪知道这么多!」
──给我招出来。
星乃逼问之下,我终于招出了一切。虽然很害怕叶月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行动,但相对地我也想到已经没办法再瞒下去,而且现在有了新的危机──事关宇野的性命。
凶手是叶月──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我这么告诉星乃,没想到她并不惊讶。她点点头说了句:「……是吗?」然后静静地说:「果然啊。」
我回问「果然」这两字是什么意思,她就摇了摇头。星乃要求我详细说明叶月做出的「炸弹恐攻」──在银河庄与站前派出所放置炸弹的事件,但最关键的问题,也就是叶月的目的与动机,却不问得太深入。她知道多少?又在想什么?来这里的路上,从她抓著电车吊环、低垂著目光不说话的脸上看不出蛛丝马迹。
要救宇野吗──对于这个问题,少女很乾脆地回答:「地球人我才不管。」接著压低声调又说:「如果叶月装的炸弹造成有人牺牲……真理亚一定会难过……」
真理亚这个母亲有亲女儿叶月,以及养女星乃。我不知道这对没有血缘的姊妹之间有著什么样的恩怨。这些年来,星乃对叶月怎么想,叶月又怎么看待星乃?这些都罩在一层薄纱里,轮廓有些模糊。
──总之,现在只能想办法处理炸弹。
往手机一看,倒数已经走到【01:30:18】。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我姑且还是用电话与邮件「通报」了警方与Satellite公司,但坦白说,反应并不乐观。既然并非发现可疑物体,也没有人做出犯罪预告,我们又只能提供「大楼也许被人装了炸弹」这种程度的消息,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听说从上次的站前派出所爆炸案后就有无数人「提供消息」给警方,我们的通报无可避免会埋没在这些消息当中。
「……所以,你带了什么样的东西来?」
我们一进入大楼就搭上电梯。选秀会会场位于地上五十楼的顶端,也就是屋顶。在那儿的特设会场直播的就是Cyber TV的节目。如果叶月的目标是宇野,最该找的地方就是屋顶的选秀会特设会场,这点无庸置疑。
电梯静静地上升。
「今天带来的探测器是兼有红外分光装置和拉曼分光装置的自信作。红外光分光是著眼于照射在试料上的红外线特定波长吸收情形来检测是否为同一物质;拉曼分光则是透过照射在试料上的光线散射情形来检测,两者都属于震动分光法──(中略)──拉曼分光法由于雷射的能量比较高,造成试料损伤的风险就比较大。这个装置就把这些风险也都考虑进去──(中略)──透过以上这些方式,有助于侦测硝化甘油、TNT、TATP等国际间用于恐怖攻击的爆裂物。」
天野河教授漫长的高谈阔论总算结束后……
「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了。那么,东西在哪?」
「就是这个。」少女放下背包,拿出她自豪的装置给我看。乍看之下,形状倒也像是手持的吸尘器。我心想:用这种东西就侦测得出炸弹吗?但试著一拿,发现分量意外沉重。说是继已经配备在「威利」上的金属探测器与辐射侦测器之后,近日内就会加装到无人机上。
「……奇怪啊。」
这时星乃喃喃说道。
「怎么了?」
「一直到不了啊。」
「啊……」我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上面并未显示任何楼层。就算是通往屋顶,也应该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得足以让星乃讲完那么长一段说明。
就在这个时候。
电梯的门开了。
「总算啊。」「是啊。」
我正想说得救了,走出电梯,却发现情形不对。
──咦?
一名男子站在前方。
我认识这个人。高挑的身材;俊美的脸蛋;脸上的浅笑。
这间公司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重量级人物。
「好久不见了。」
他用指尖调整白银单眼镜的位置,微微一笑。
「六星……」
【bomber】──惑井叶月
一切准备就绪,舞台已经搭好。
这颗炸弹的威力足以完全炸毁整个舞台。选秀会会场已经被数千名观众填满。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切身体认到等一下要开始的不是偶像歌舞表演,而是血腥的惨剧。
──就快了,学长。
从屋顶看得见的眼底光景当中,走动的人们小得像豆子。我就像个想自杀的人一样站在屋顶的边缘,欣赏这幅光景。
学长「覆写」了历史,把我从历史中抹煞。
所以我也要「覆写」学长,把学长心中的事物,把那些填满、满足学长的事物,全都格式化。然后只把我自己放进学长「心中」。
是谁都无所谓,就算不是宇野宙海也无所谓。是盛田伊万里,又或者是山科凉介,也许都一样。只是,那个眼镜女触动了学长的心,就先让我很不爽。学长的心,是连我都不曾触动的。我要把占据学长心思的人全都炸死,最后再消灭星乃姊,我的目的就能完成。
一群未来的偶像出现在舞台上。少女们在挥手,宇野宙海也在里头。会场情绪沸腾,我则冰冷地看著这一切。
学长会来吗?
他会拚了命,做出可能会死的觉悟来救宇野宙海吗?
到时候,我要把学长也牵连到爆炸当中吗?
──不会。
我很清楚,学长不是这种个性。永远都不关心别人,却很擅长保护自己,只重视CP值的那个学长,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风险。
我很了解学长,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了解。
学长不会来。即使来了,他也什么都办不到。
遇到紧要关头,学长一定会逃避。他会愈想愈怕,逃避风险,逃避危险,逃避麻烦事。这就是学长,就是我所知道的平野大地这个人。
好了,来炸掉吧,炸得什么都不留。
炸掉这可恨的「第二轮」的世界──
炸死那些诓骗学长的女人。
【bomb squad】──大地&星乃
Cyber Satellite公司最顶楼。
听得见欢呼声。相信选秀会已经在我们头顶上开始。歌声;打拍子声;观众的欢呼。偶像风格的闪亮旋律混入空气之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呢~~」
这个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人露出了微笑。
「这里是我的公司耶。而且,今天我还负责当评审。」
「……我都忘了。」
我有点疏忽了六星,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叶月和炸弹。
「有什么事吗?我没空理你了。」
星乃瞪著六星。
「没什么,不会花你多少时间。今天我是想做个交易。」
「我拒绝。」
星乃连内容也不听就拒绝。这是当然的,谁会答应这种可疑分子提出的交易。
「先别这么急嘛。」
六星始终老神在在地说话。
「天野河星乃小姐,你可知道敝公司是想协助你?我们想让你双亲未能达成的伟大研究『CH细胞计画』复活,对人类的科学发展做出贡献。还请你务必成为我们的合伙人。」
「你闭嘴。」
星乃毫不留情地反驳。
「你想当的不是合伙人,就只是小偷。我都知道的,知道这间公司的资金已经周转不灵,迫在眉睫。」
这是我告诉星乃的消息。原本是秋樱提供给我的消息。
「你为了留住投资客的期待,企图利用CH细胞。你想把天野河诗绪梨和弥彦流一这两个知名度超群的人物当成代言人,把我所拥有的智慧财产当成筹措资金的工具。我不准你说不是。」
「喔喔?这可真吓了我一跳,你相当清楚。」六星轻轻顶起单眼镜,仍然不为所动。「我看是那位自由记者小姐的情报?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儿走漏的。」
这家伙……六星刚刚露骨地影射了秋樱。他掌握到了什么?还是在套我的话?然而听星乃指出自家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灵,他却不直接反驳,就让我觉得证实了秋樱取材的确切性。
「那架无人机也一样。」
星乃继续逼问。
「遥控无人机飞到我家,还特地传影片给我看。『星乃的城市』──那是你做的吧?迟早有一天你大概会想偷拍我的照片,拿去卖给周刊杂志吧,还编造个『太空宝宝和男人同居』之类的标题。透过这样的方式,让网路上对我展开骂战,在一连串智慧财产权相关的纷争中,制造对你们公司有力的舆论──这手法实在老套。」
「我是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六星脸不红气不喘地装蒜抗辩。「如果你们现在正处于非常为难的状况,我身为合伙人,希望能够帮助你们。这个。」
他像魔术师似的从指尖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一个随身碟。
「『只要你愿意在这里面的契约书上签名,今后敝公司将会全面保护你们。我们一定会让这一连串的骚扰平息』。」
「还不就是Match Pomp吗?自己先放火,然后又说要帮忙灭火?别开玩笑了。」
「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经的。看来是没办法让两位信任我。」
「你连一丁点的信用都没有。」
「看来是交涉决裂了。真令人遗憾。」
六星也不显得如何遗憾。
「……不过呢──」接著他又说下去。
「相信你们明白的那一刻迟早会来,我和你们联手的那一刻迟早会来。这是确定的未来。现在我就先耐心等待,等你们知道『真正该对抗的对手』是谁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天不会来的,永永远远不会来。」
「这种事没有人知道,除了时间之神(Chronos)以外──好了。」
屋顶上又传来欢呼声。当旋律回荡,六星转身走远。
「我有评审的工作要做,就此失礼了。还请尽情欣赏敝公司的选秀节目。啊,对了对了──」
他最后补上一句。
「两位的朋友要登上大舞台,但愿一切可以平安结束啊。」
当我大喊「慢著」,六星已经消失在通道的远方。
【audition】──宇野宙海
一开始对观众露脸打招呼的登台结束后,休息室前有一张熟悉的脸孔。
「姊姊……!」
「嗨!」
秋樱姊朝我举起手。她胸前挂著常带的相机,背上背著看起来很重的背包。
「你怎么进来的?」
「哎呀~~我好歹也是个记者。之前我也来采访过Cyber TV的节目几次,而且是可爱的堂妹要登上大舞台,所以我就透过人脉弄到了采访的许可。」
「这样啊……」
看到姊姊的脸,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觉得双脚总算踏到地了。我是第一次进电视台的休息室,所以一直觉得很不踏实。
「状况怎么样?」
「嗯……我忍不住紧张。」
「刚才的打招呼不是做得很顺利吗?」
「那是剧本全都已经写定了……而且就算那样,我也紧张得心脏都快破了。」
这是我老实的心情。当我站上舞台,被聚光灯照著,总觉得眼前那么多观众都像是假的,我双脚发抖,有种脚下会崩塌的错觉。这是我这辈子从未尝过的紧张感。只是短短露个面就紧张成这样,再过一会儿,我可是要在台上唱歌跳舞。我实在无法想像,而且怎么想都不觉得会顺利。
「来~~放轻松放轻松。」
「哪有这么简单……」
「不然是要怎样?要有你心爱的平野同学来鼓励,你才会有精神?」
姊姊突然提到平野同学的名字,让我体温急速上升。
「姊、姊姊你不要乱讲!这跟平野同学无关吧!」
「你不是很担心平野同学会不会来看吗?唉唉唉,亏我这个姊姊想尽办法来采访,终究还是赢不过男朋友吗……」
「真是的,他又不是我男朋友!」
我拍打姊姊,她就倏地转身说:「哈哈哈,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心情舒缓点了?」
「啊……」
不知不觉间,双脚已经不再发抖,觉得去掉了一些梗在心里的东西。
我每次都觉得真的是赢不过姊姊。
「我正式上场容易失常,像应考也是,每次都到紧要关头就搞砸……」我说出了真心话。就快要正式上场,但一看到姊姊就忍不住想依赖她。「所以,我好不安。担心如果失败就会很对不起支持我的盛田同学、山科同学,还有……平野同学。」
「不用怕。」
姊姊温和地微笑。
「你不是已经开始爬上梦想的楼梯了吗?既然这样,就不用怕。如果跌倒,下次再爬就好。梦想不会跑掉的。」
「姊姊……」
她在我背上拍了一记,使我往前踉跄一步。
「我会帮你拍出很棒的照片,所以尽管去玩个尽兴吧。」
姊姊用力竖起大拇指,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外面传来欢呼声。
就快了。
我梦想的舞台。
【bomb squad】──大地&星乃
「你那边呢……?」
「不行……!」
「我来找炸弹,平野同学你去会场找叶月!」
「知道了!」
Cyber Satellite公司,总公司大楼屋顶,选秀会特设会场。
我和星乃分头到处找「炸弹」,途中还好几次被工作人员叫住,每次都被警卫包围,但现在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谢谢大家~~!还请各位观众投票支持我!」
舞台上想当偶像明星的少女朝观众挥手致意。根据营运网站的发表,选秀会的观众约有三千人。上空有电视台的直升机悬停拍摄,会场充满著热气,全不把冬天的寒冷当一回事。
「好的,以上是参赛号码005早乙女翔子为大家带来的表演~~!」主持人的声音响起。「下一位是参赛号码006的工藤步,请上台~~!」
「喔喔~~」会场上发出情绪沸腾的应和声,我在观众群里寻找叶月。但要从几千人的人潮当中找出一名少女并非易事。
「怎么样?」「没看到!」「唔……」
星乃抱著爆裂物探测器,忿忿地瞪著观众。就算要搜会场,人也太多,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如果炸弹是装在座椅下,又或者是放在哪个人的包包里,我们就无从找起。
「继续找!我从机械室上面用热显像找找看!平野同学去舞台前面,看看她有没有躲在那!照理说她一定会躲在附近观察现场!」
「知道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和星乃到处找,试著研判所有可能,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每次看时间就看到剩下不到一小时,五十九分,五十八分这样持续倒数。
接著──
「好的,参赛号码008,宇野宙海,请上台!」
宇野出现在舞台上。
──宇野……
她穿戴白色的手套与长靴,穿著裙襬外撑的蓝色裙子。宇野宙海就以这即使和新秀偶像明星并列也不逊色的外貌走到舞台正中央。她脚步稳健,面带笑容挥手,显得非常镇定。她面向正前方,直视整个会场的眼眸看来充满了决心。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宇野宙海。非常谢谢大家在我的PV也写下了那么多留言!今天我会全力以赴!」
会场欢声雷动。我一边留意宇野的动向一边看著整个会场,寻找叶月的身影。我压低姿势,潜水似的在观众间穿梭,但既未看到疑似炸弹的不明物体,也没看见像是叶月的人物,总之人实在太多了。
前奏响起。舞台上的宇野站到麦克风前,开始踏起舞步。整个会场也被观众们踏得地动山摇一般。现场节目进行得正火热,热气与欢呼声在头上交错。我暗自喊著「宇野加油」,视线则专注于寻找炸弹。
然而──
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和、你──」
──?
我听见喀当一声响,歌突然中断。现在放的BOT48歌曲我也多少听过,这句后面应该还有歌词要唱,却听不见歌声。然而舞台上的少女──宇野宙海僵在原地发抖,频频颤动似的动著嘴唇,眼睛焦点飘移,先前那牢靠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发生什么事了……?
观众也察觉到异状,停下了踏步。欢呼转变为窃窃私语,他们开始面面相觑,讨论发生了什么事。宇野在舞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唱歌,就只是僵在原地。
宇野……
是紧张、陷入恐慌,还是想不起歌词?虽然不知道情形,但总之宇野宙海就是脸色苍白地呆呆站在那儿不动。
──我要过去了。去梦想的舞台。
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
这是宇野的梦想舞台,是这名甚至将自己评为奴隶的少女,和母亲「战争」赢得的未来。
而现在,少女却像以往服从双亲那样,因恐惧而担心受怕、发抖。
「啊、啊……」声音流泄出来。我僵在原地似的注视宇野。
本来现在应该不是发呆的时候了,我必须分秒必争地找出炸弹。这我明白。已经剩下不到三十分钟,但我还是无法将目光从宇野身上移开。
──谢谢你,平野同学。
宇野。
──我啊,被平野同学拯救了。
你……
──多亏平野同学──
你要在这里……
──让我觉得找回了人生。
找到梦想。
找到人生。
旋律终于停下。主持人走上舞台,打手势叫停。
不行不行不行,这种结束的方式绝对──
「Universe……!!!!!」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放声大喊。
宇野抬起头。
我们视线交会。
【audition】──宇野宙海
我在舞台边,等著轮到自己上场。
舞台上,参赛号码007号的女生在唱歌。她音量大,舞也跳得好,水准显然比我这种人高多了。我又开始紧张。
我深呼吸一口气。
──不用怕。你不是已经开始爬上梦想的楼梯了吗?既然这样,就不用怕。如果跌倒,下次再爬就好。梦想不会跑掉的。
一想起姊姊的话,还有她的眼神,就觉得胸口一阵温暖,心情也渐渐镇定下来。谢谢你,姊姊,我最喜欢你了。
「好的,参赛号码008,宇野宙海,请上台!」
终于轮到我上场了。前一个女生挥著手回到舞台边。她刚下台,就换我上台。我轻舒一口气。不用怕。我挺起胸膛,牢牢踏稳脚步,走在舞台上前进。还不用挥手回应欢呼声。
──尽管去玩个尽兴吧。
没错,这里就是我梦想的舞台,我终于来到了这里。所以,我要尽情唱个够。
我站到男主持人身旁后,转朝向正面。人潮填满了屋顶。好厉害,和刚才跟所有观众打招呼的时候不一样,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面,不只是聚光灯,一切都好耀眼。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宇野宙海。非常谢谢大家在我的PV也写下了那么多留言!今天我会全力以赴!」
欢声雷动。很好,气氛很棒。这样我就能够努力表现。
主持人退到舞台边。终于要开始了。
前奏开始播放。是我听了几百次,几千次的最喜欢的BOT的歌曲。整首歌都已经深深透进我这个人当中,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我行的。
我开始用舞步抓节奏,整个会场也开始踏步。地动山摇般的声响。
好了,接下来就是我的──
「和、你──」
啊……!
第一个舞步动作,我第一次伸出手的瞬间──
喀当!
我的手碰到坚硬的物体,麦克风架倒下。
糟糕……!
──啊、啊,歌,开始……糟、咦、咦……!
精神、决心、得到大姊姊鼓励而奋起的勇气都急速萎缩。咦?为什么?麦、麦克风,得捡起来……声音……啊、啊、啊──
膝盖在颤动,身体也害怕般开始发抖。工作人员赶紧跑来帮我重新立好麦克风架,但我动摇的心已无法平息。旋律还在继续,得发出声音,得唱歌才行。我明明这么想,但旋律就是听不进耳里。我熟悉的BOT歌曲,明明是唱了几百次,听了几千次的歌,现在听来却像一阵陌生又吵闹的声响洪水。我抓不出节奏,无法和歌曲同调。前奏呢?副歌呢?间奏呢?已经唱到第二段主歌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
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狐疑地看著一直不唱歌的我。怎么办怎么办?灯照进眼里,视野扭曲。啊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呢?心灵开始逃避现实。亏姊姊还那样鼓励我,亏大家那么帮我。啊啊,不行。我现在一定正被大家笑。听得见有人说:那女的搞什么,外行人给我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
我遇到重要关头,表现就会差。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没有自我,因为我不曾贯彻、实现自己的意志,所以我很怕压力。我体内没有「轴心」,所以动不动就会错位,就会撑不下去。考试也是因为这样搞砸。
我全身僵硬,就像石像似的定在原地不动,嘴像缺氧的鱼一样又开又闭。冷汗流得让衣服里面都湿湿黏黏,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倒。我已经不行了,完全搞砸了。每个人都不再一起踏步,也不发出欢呼,主持人露出为难的表情看著我。终于连旋律也被叫停。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喉咙底下哽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了。我已经完了。我作著当偶像明星这种不自量力的梦,愚不可及地在全国大出洋相──
这个时候。
「Universe……!!!!!」
我听见了喊声。
──咦!
这个喊声在无数观众环视之下,叫出了我的绰号。
「加油啊……!」
──平野同学?
喊话的人是平野同学。他扯起嗓子,拚了命呼喊。
(插图014)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那是他曾经对我呼喊过的话──曾经拯救过我的喊声。
「你不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吗!不是好不容易才自由了吗……!这不是你好不容易,才总算──」
四目相接,然后就和那时候一样──
「抓住的宝物吗……!!!!!」
心脏扑通一跳。
身体突然发热。火热的血液开始在被冷冻的身体内运行,然后我──
和你一起奔向宽广的未来天空──
发出声音。
虽然是没有旋律的清唱,但我还是──
奔向那遥远的天空。
要唱。
要朝著梦想歌唱。
没过多久,会场上的观众开始用手打起拍子。大家拍著手,合而为一支持我。观众席上的平野同学也在拍手。不对,不是这样,是平野同学开始拍起手的。然后音乐叠加上来,接著歌曲迎来最后的高潮。
朝著闪亮的星星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会场上的大家也伸出手。整个会场合而为一,啊啊,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我小时候看到因而向往,想感受这种一体感,我才会──
不要放弃,你的眼睛是连结未来的宝石。
歌唱完了。
我气喘吁吁地一鞠躬,结果……
──咦?
迎接我的是一整片盛大的欢呼声。「你好努力!」「好精彩!」「完美复制舞步果然超威的啦~~!」大家在对我喊话。
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没错,我──
「那么,第二首,要开始喽~~~~!」
我现在,就是偶像。
【bomb squad】──大地&星乃
「那么,第二首,要开始喽~~~~!」
宇野的第二首歌开始后,我松了一口气。
我全身发热。做了不习惯的事情,大声喊叫,弄得喉咙很痛,但这让我觉得舒畅。
会场气氛沸腾,所有人合而为一,支持发不出声音的明日偶像。宇野唱得很带劲,跟著节拍踏著舞步。她已经不要紧了。
来,我将张开翅膀载著你高飞。
我感慨万千地注视著少女。
──这个地方啊,会揪在一起。
那个曾经很胆小的少女。
──精神上的奴隶。
曾经不敢违逆爸妈的模范生。
现在,在多达几千名观众面前,不,是透过网路,面对全世界,展现自己悠扬的歌声。
这是为什么呢?我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当人朝著梦想前进的时候会显得这么耀眼呢?
把所有梦想全都塞进心的油槽,展翅高飞吧──
接著她漂亮的一个转身。
朝向太空──
指向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
──啊……!
「那个东西」就飘在宇野举起的手指直线延伸的延长线上。
蓝天中,飘著一个污渍似的黑点。
「难道……」
那是我们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的炸弹。
在空中待命的──
无人机。
○
一个污渍般飘浮在空中的小小黑点。
「可真会想……」我们两个单脚踏上屋顶边缘,一起仰望天空。星乃用歌剧望远镜看著疑似无人机的飞行物体。
「你、你觉得真的是炸弹吗?」「多半是。」
星乃仰望天空,以冷静的声调回答。我已经坐立不安。朝手机一看,剩下的时间不到十五分钟。
所有参赛者都表演完毕,只剩在顶楼等待选拔结果。
「该死……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们根本──」
「束手无策?」
「咦……?」转头一看,她慢慢拿出自己的手机,眼睛死盯著开始滑起手机。
「喂,现在是滑手机的时候吗?啊,你是要找人帮忙?」
「差不多。」星乃快速地操作手机画面一会儿后,说了声:「好。」
「……?」
我正要问她是跟谁联络,但她已经收起手机。
「还有十分钟。」
「啊……」
我也看向手机。
【00:09:32】
已经剩下不到十分钟。没有时间了。
「该死……!」
既然炸弹留在我们碰不到的高空,也就只剩下找出叶月这个方法。可是,只剩十分钟,要从这么多人里头找人──
「星乃,刚刚那个歌剧望远镜还有吗?」
我在笼罩著热气的会场内一个一个查看观众的脸。我也知道这只是垂死挣扎,但我还是继续找。
可是,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剩下八分钟。
「你那边呢!」「没有。」「该死……!」我们分头去找,但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一切都被拥挤的人潮吞没。叶月是不是在这会场上的某处隔岸观火,嘲笑疲于奔命的我们呢……
剩下六分钟。
「能不能现在请大家去避难?只、只要有六分钟……」
「没用的。对方是无人机,多得是方法移动投弹。一旦我们开始引导观众避难,对方就会立刻引爆吧。」
「唔……」
五分三十秒;五分;四分三十秒。时间飞快地过去。视线在会场上游移,星乃也以严肃的表情看著会场。无计可施。
剩下三分钟。
心跳愈来愈乱。抬头一看天空,无人机仍悠哉地停在那儿。炸弹。炸弹。炸弹。那是多大的炸弹?会炸掉这个舞台?还是整个屋顶都会不妙?该不会整栋大楼都……我想起了以前在战争电影里看到的人类的手脚被手榴弹炸断的场面。只是,那颗炸弹的威力应该没这么简单。若是如此,不管是我、星乃、宇野,还是这个会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将──
剩下一分钟。一切的尾声愈来愈近。五十秒、四十秒、三十秒……我已经没办法好好看著倒数。叶月是不是做好按下按钮的准备了呢?为了切断我们最后的生命线,她那纤细的手指是不是已经准备好随时都能按下引爆装置──
「星乃……」我转动视线一看。
「…………」她摇摇头。没戏唱了。
接著死神的镰刀往下一挥。
手机发出声响。
哔的一声,和心电图的停止声倒也相似。
【00:00:00】
时间用完了。
「啊、啊……」
无人机从天空接近,小小一个黑点转眼间变大。这只腹部抱著炸弹的雄蜂朝著会场下降,机影不断变大。
「星乃……」
无意间转头一看,发现她看著手机,静静伫立著。只见她不慌不忙,嘴里念念有词。「再十秒……」我听见了这句话。
「星乃!你在做什么!现在不是看手机的时候──」
「──平野同学。」少女视线落在手机上,唐突地问起。「你知道无人机的速度可以到多快吗?」
「啥?速度?」
「一般无人机大概是时速八十公里吧,但这终究是市面上一般产品的数字,如果是重视速度的改造无人机就可以更快。顺便告诉你,现在世界最高速度纪录是──」
星乃抬起头。
「『二六三公里』。」
我们说话的当下,天上的无人机已经倒栽葱地俯冲。
「喂,星乃,快逃──」
「来了。」星乃回过头。
──咦?
住宅区方向的上空有个东西一亮,就像白天的流星。
「从银河庄花了九分四十五秒。算是有点耽搁了吧。」
下一瞬间。
巨响响起。
起初我还以为是陨石坠落。才刚看到大楼屋顶上突然窜过闪光,朝我们冲来的无人机就突然「弹开」。黑色机身像是挨了从天而降的诸神铁锤,弹开后彷佛烧黑的木炭般壮观地破裂,马达、翼片、平衡环架与起落架,所有零件都当场粉碎,洒落到屋顶──
大爆炸。
那就像是烟火。大楼屋顶上空就像演唱会安排的演出,爆出盛大的烟火,为天空赋予了色彩。观众发出尖叫声。
「星乃……!」
爆炸的碎片从空中洒落。我刚抱住眼前的星乃,金属片就插到四周,也掠过了我的脸与肩膀。然后是一阵像是掺杂了煤灰与烟雾的东西宛如一阵黑雨落下。
「这是怎样?」「是爆炸!」远处传来这样的喊声。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大家,冷静下来!在工作人员有指示前,请待在原地不要动!」宇野的宣导透过麦克风传来。我不由得苦笑,心想:这简直在当班长啊。
「星乃,你有没有受伤……?」
我起身看著星乃。少女在我底下躺著回答:「我、我没事……」看来没什么外伤。
我站起来一看。
「咳……咳!」
星乃似乎吸进了煤灰,咳了几次。我也不断咳嗽……
「喂,刚刚那是……咳。」
「是威利1。虽然有点可怜……咳!」
「你是从哪里叫来的啦?」
「想也知道是银河庄吧。」
「喂,你知不知道距离这里有几十公里?」
「我刚刚不也说了吗?无人机的世界最高平均时速是二六三公里,我改得出三百公里。从银河庄飞到这栋大楼,不用十分钟就能抵达。」
少女说得若无其事。我听得傻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从自己家叫来无人机,以时速三百公里撞向敌人。会想到这种方法根本就不正常。
「有够乱来……」
炸得粉碎的碎片冒起了白烟。相信不管是谁都没料到会受到这种长程飞弹似的攻击吧。
星乃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沾到煤灰的脸颊,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过,这下我痛快了。」
「我说你喔……」
「炸弹已经处理掉了,你也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吧──」
星乃说到这里,转头看去。
「叶月?」
咦?
回头一看,那儿站著一名少女。
「──真有你的。」
惑井叶月站在屋顶的边缘。
○
「亏我本来还觉得藏在那个地方很不错呢。」
她惹人怜爱的嗓音震动了屋顶的空气。
站在我背后的,无疑就是惑井叶月──却是个眼神中有著妖异光芒的少女。
「叶月……」
「好惊险呢,学长。」
少女微微一笑。这笑容散发出一种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二岁少女会有的妖媚。
「我是早有觉悟,知道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但我作梦也没想到星乃姊自己就会连炸弹都处理掉了。」
少女就像在朗读艺术性的诗歌,以惹人怜爱的嗓音陈述台词。一种掺杂了恶寒与快感,绕梁般挥之不去的嗓音。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彷佛未来的叶月说话的声音不管离得多远,都会像在耳边呢喃。
「无人机炸弹……你也是用这个手法炸掉派出所的吧?」
「答对了。」
叶月很乾脆地招供。
「无人机是Satellite公司提供的吗?」
「这个嘛,你觉得呢?」
「不要像六星那样说话。」
星乃并不停止追问。
「叶月,你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Satellite公司。我们用无人机去采集陨石这件事,你也泄漏了消息给他们,才会像早有预谋般,立刻就有无人机编队出来妨碍。」
「一半吧。」
「一半?」
「Satellite公司本来就在监视你们。他们为了采集陨石,派出很多无人机到市镇上的各个地方,其中一部分就分配去监视银河庄。总之Satellite公司非常想要你的消息,几乎可说是饥渴,所以能入侵你房间的我就是绝佳的间谍人选了。」
「也就是说,你出卖我们的消息,然后取得很多架高性能的无人机作为代价?」
「这交易还挺划算。我随便放些消息给他们,他们就什么都肯答应帮忙安排。」
「炸弹也是?」
「那是我自己做的喔,不过资金是他们出的没错。」
叶月接连暴露内情。虽然也不免心想:这样暴露Satellite公司的内幕不要紧吗?但对叶月来说,Satellite公司肯定根本就不重要。证据就是,她现在就在Satellite公司的总公司大楼进行炸弹恐攻。
「你是被Satellite公司利用了。」
「是我在利用那间公司。」
「叶月,你听我说。你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用的棋子。你成功了当然好,但就算你失败,责难的矛头也不会指向Satellite公司,会指向你的监护人惑井真理亚。当真理亚沦为炸弹恐攻犯的母亲,想必会受到严重的抨击。照这个剧本走,不管结果是哪一种都对他们有利啊。」
「无所谓。如果造成这样的情形,我就把这整栋公司大楼给炸了。」
叶月面不改色地宣告。她今天也的确付诸实行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有什么目的──」
「是为了要回学长。」
「学长?」
「就是平野学长。」
「咦?」星乃看向我。「这话怎么说?」
接著叶月说出了核心事实。
「『我是来自十八年后的未来』。」
──唔。
这是我一直瞒著星乃的事实。
「……啥?」
星乃皱起眉头。这也难怪。照常理推想,没人能理解这种情形。
然而,下一句话撼动了星乃的心。
「视网膜细胞超光子痕迹扫描型记忆资讯发讯机(Retina visual cell tachyon engram scanning memory space writer)。」
叶月流畅地念出一个个单字。
接著又说──
「又叫Space Writer。」
这一瞬间,星乃倒抽一口气。她眼睛瞪大,复诵刚刚听见的那句话。「Space……Writer……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
「星乃姊,我用了你发明的时光机来到这个世界。」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会得知研究中的Space Writer──」星乃始终冷静地反驳。「说自己搭时光机过来这种事情,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听信。」
「我没想到会被你否定。」
「我疑心病重。」
「那么你打算怎么解释现在的我呢?」
「被害妄想与多重人格,还有偷看我发明资料的小偷。」
「挺合理的。真的很有星乃姊的风格。」
她嘴唇一歪。
「可是很遗憾,这是事实。我是来从你手中抢回学长的。」
「我说啊,你刚刚就一直讲什么要找回、抢回平野同学……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将来有一天,你会和眼前的学长建立深厚的感情。」
「和平野同学?我?」
「对。」
「是喔……」星乃发出期望落空的声音看了我一眼。「我是怎么想都不觉得会跟这个令人不爽的家伙变成那样啦。」
「请你不要开玩笑。」
叶月立刻眯起眼睛。
「你,每次都是这样──」
她懊恼地紧咬嘴唇。
「一脸不知情的表情,把我宝贵的事物一一抢走。」
叶月……她的表情不像凄厉,更像是充满哀怨与伤心,在在体现出她内心的痛苦。十年来,她照护未来的我,然后我死了。比起言语,声调更是传达出她的失落感。
「家母也是一样。」
叶月的说话声就像个演讲者。
「自从你来了以后……」那是她从未说过的经年累月的心情。「家母就只看著你,开口都是星乃星乃……明明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妈妈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你就把这些一一从我手中抢走,不管是学长的心,还是妈妈的爱,都一副不知情的脸连根拔起,全部抢走──」
──原来她这么想?
我第一次知道叶月的心情。真理亚收养星乃这件事,原来对她的家人叶月也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直在忍耐,扮演一个很懂事的女儿。毕竟妈妈工作很辛苦,而且自从爸爸过世以后就一直很寂寞,所以,所以,我这些年来也努力让自己当个『好孩子』,不给妈妈添麻烦。不管下厨、洗衣、扫地,全部、全部,我都一直努力做好。可是──」
叶月的眼睛充满了某种情绪。
「妈妈她,都不肯看我……」
我该说什么才好?怎样的话才说得进她心里?我得说些什么。我得说话,说些能进入叶月心里的话。就在此时此地,不然就没有意义。
──等级太低的勇者先生?
我缺乏人生经验,所以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话才好,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我很少好好面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把叶月丢在未来世界不管的我说出来的话能让她听进去。因为我是个渣男,因为我是个自私自利,把所有人的人生都抹灭的渣男。
「各位观众~~请冷静行动!请大家不要推,不要慌,不要急,镇定地避难~~」
远方传来宇野的喊话声。由于发生爆炸,她是在引导观众避难。她的模样就和先前学校里进行避难训练时展现出来的班长英姿一模一样,声音有张力,显得神采奕奕。
──大概是叫「面对」吧。
之前宇野对我说过的话从脑海中掠过。
「面对」。
──学长,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没错,我之前一直不曾好好面对过叶月。
我一直没能察觉她的心意。不,是明明察觉了却一直避免去面对。到最后,甚至逃避到过去的世界,所以叶月才会追著我跑来。
面对叶月,面对她的心意、悲伤与憎恨。除非面对自己过去所犯下的一切过错,不然我会再也无法前进,甚至没有资格活下去。
──我想原来我需要的不是看「气氛」,是拿出「勇气」。
我没有勇气,不敢正视问题。我害怕失败,这些年来一直吊儿郎当,一直在逃避人生。
宇野就去面对了。她鼓起勇气,面对母亲。
你要怎么做,平野大地?
「叶月,你听我说。」
我正视对方,切入正题。
「我是个渣男。我把你丢在未来的世界不管,对于这一点,我无法做任何辩解。」
叶月盯著我看。她的眼神很冰冷,让我忍不住背脊一阵凉意。
但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不能回去。因为在这个世界,我有事要做。」
「学长是指星乃姊吗?」
「没错,我决定要救星乃。所以,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我不能回未来。」
「到头来学长还是选择星乃姊呢,选择拋弃我。」
「不对,我是──」
「哪里不对了!」
叶月大喊。
「学长拋弃我,选了星乃姊!不管讲出什么道理,都不可能撼动这个事实吧!」
「……你说得没错。」
我自己都没想到话很自然地说出口了。
「你说得没错,我选择了星乃。所以,对不起,我无法选你。我就是拋弃了你的渣男……」
「讲不过就乾脆厚起脸皮?」
「也许是吧。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和你回去……」
叶月的拳头用力握紧。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就得是星乃姊?」
她手摀胸口,逼近一步。
「不管是厨艺、洗衣服还是任何家事,我都比她强。换作是我,什么事都能为学长做。不管是送餐给学长、帮学长打扫房间,甚至将来的生活……只要是为了学长,我愿意奉献一切。所以──」
「叶月,不是这样。」
我现在总算知道钮扣扣错的地方在哪里了。
叶月一直为我尽心尽力。
而我一直接受叶月的好意。
不管是和星乃的关系还是和叶月的关系,我都弄得含糊不清,讲什么CP值啦、维持现状啦、节能啦,不去面对眼前的困难,随波逐流地活到今天。所以那个时候──
──看著我嘛,大哥哥……
我Space Write的那天,在「第一轮」与叶月道别的那天。
那一天,我并未对她说我为了什么,要去哪里。
对不起啊──我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甩开了叶月。把叶月的心意、好感,以及过去的奉献全都拋诸脑后。
我什么都没跟叶月说,不只是那一天的事。我应该更早告诉她。
告诉她我真正的心意,以及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告诉她真相。
──救、救、我。
眼皮内侧,流著眼泪的星乃飞向黑暗的太空空间。她伸出的手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再也离不开。
所以──
「……星乃死的时候──」我不管当事人就在一旁听著,继续说了下去。因为这已经是避不开的路了。「我自己也一起死了。不是身体,是我活著,灵魂却死了。」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秋樱的话在我心中苏醒。
「在没有星乃的世界里,我是行尸走肉,我的心一直是死的。不管醒著还是睡著,我的心,还有时间,全都停住了。就算在呼吸,那也不表示我活著。那三年,平野大地这个人是死的──可是……」
我想起了一切的开端。
那天,在银河庄。
「三年前的星乃捎来了联络,是星乃待在ISS舱内即将被卷入大流星雨时。」
「……我知道。」
叶月静静地回答。
「我就是因为那次联络,起死回生。」
我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现在我别无其他选择。
「星乃给我的那次联络让我苏醒过来,让我冻结的时间动了起来。然后我有了个很明确的想法。我在没有星乃的世界活不下去,在没有星乃的第一轮世界里,平野大地一直是行尸走肉。所以我来到了这第二轮的世界。」
叶月的表情没有改变。
但我继续说。
「我在这第二轮里学到了很多,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不成材。只想著CP值,看不起努力,不去面对困难,不正视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切身体认到以往自己的人生是多么糟糕。伊万里让我学到追梦的人生有多美妙,凉介让我学到不害怕失败而认真的勇气,宇野让我学到自己选择人生的重要──这一切,都是第一轮的我所没有的。」
星乃听得茫然。她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但现在这样就好。
「可是,在这个世界──在第二轮,我也做到了一些事情。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让凉介找回当医生的梦想,保住了宇野的宝贝──也从Europa手下救了星乃的性命。让星乃与真理亚之间恢复母女的感情。这些事,只有这些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所以我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绝对……说什么也不后悔……」
叶月的身影在空气的另一头显得扭曲。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但对我来说,一想起这些心情,我就无法阻止胸口一股热流上冲。
「我活过来了。」
这是我千真万确的真实感受。
「我在这个世界被星乃、伊万里、凉介、宇野、真理亚……拯救了。所以我要活在这个世界,我也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活著。我要在这个世界拯救星乃不死在大流星雨,到时候,我才总算能开始自己的人生。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没有别条路可以走了。」
我想,这些事情肯定和叶月无关,就只是我擅自来到这第二轮的世界,擅自改变了过去。
即使是这样──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听到我这句话,叶月嘴唇一歪。
「我应该更早把我的心意告诉你。除了星乃以外,我没有办法选别人,这件事我应该在进行Space Write的那天──不对,应该要更早,在星乃三年前死去的那一天,就该告诉你了。我一直漫不经心地接受你的好意,打乱你的人生,弄到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原谅。但是我……
低下头。
「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
喧嚣声、地面上开过的车声、远方大楼的工程声,都多少传进耳里。
「…………」
叶月不作声。
星乃也是一样。听我没头没脑讲著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讲自己的感情讲个没完没了,不知道她是听得傻眼还是被我吓到。
接下来好一会儿,沉默支配了我们三人。
我面对两名少女,由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把真心话告诉叶月。我是个渣男,但现在即使要让自己渣上加渣,我也非这么做不可。
不知不觉间,屋顶上的人几乎都走了。观众差不多都已经去避难,剩下的只有看似工作人员的相关人士。
接著──
「──学长变了。」
叶月开了口。
「刚才……在选秀会……」
她看著已经没有人的舞台。
「宇野宙海发不出声音时……学长大声对她呼喊,根本不管丢不丢脸,大声地鼓励她。那不是我认识的学长。」
「这……」
「我认识的学长……」
叶月放在胸前的手紧握得发白。
「总是一脸觉得无聊的表情……」
那是叶月这些年来看到的我。
「连在笑的时候都有点冰冷……说著一些像是参透人生的话,却连自己都顾不好,也没有任何未来的展望……」
那是赤裸裸的我的本质。
「但我就是喜欢那样的学长。」
她耿直地告诉我。
「学长有发现吗?学长你对谁都不关心,对课业、运动、兴趣,对任何事都无法热衷……但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那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只有叶月看得到的我。
「学长啊,总是酷酷的,像机械一样,但只要小小的我一跌倒,就会非常不知所措,变得好急,慌忙来救我。我说出任性的要求,学长就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却又拚命为我著想,然后安抚我……这种时候的学长脱掉了平常那酷酷的面具,感觉好温暖,好有人味……学长那样的表情一直都只让我看见。」
她的嗓音发颤。
「学长就只对我好,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学长才会露出最真实的面孔。只有我知道,学长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所以──」
叶月的声音里满怀感情,就像在表白爱意。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是特别的,以为知道学长真面目的只有我,以为将来会成为学长新娘的人就是我。我一直一直……这么相信。」
叶月沉重地诉说。我就只是站在原地,承受她的诉说。
「学长对年纪还小的我说了好多星座的事。」
她的声音带著点悲伤的音色。
「学长吃我做的便当,吃得津津有味。」
既不责备我,也不夸奖我。
「学长教了我国小的课业。」
就只是像一页页翻著回忆的纸页。
「学长在我跌倒的时候抱起我。」
我心中也有著多得数不清的回忆。
「学长当我累了就背著我走。」
和叶月稚气的脸庞一起苏醒。
「学长当我哭泣就借我手帕。」
没错,我们一直像兄妹一样长大。
「学长不管什么时候都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
叶月总是像雏鸟一样跟著我。
「──可是……」
这时她话锋一转。
「学长,变了。在这『第二轮』的世界,整个人的感觉变得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但这是一种决定性的不同,怎么说……是『温度』上升了,『热度』增加了。不再嘲笑别人的梦想,而是像刚刚那样拚命支持。那个只对我好的学长……」
她的眼神动摇。
「不知不觉间,成了对每个人都好的学长。」
她声音发抖,就像令人悲伤的铃铛音色。
(插图015)
「那个对全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只和我有著联系的学长……现在对除了我以外的世界也已经敞开心房。那个全世界就只对我一个人好的学长,已经不在了。」
叶月说到这里,目光低垂,难受地宣告。
「我喜欢的那个学长……已经哪儿也找不到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我们到底是在哪个命运的十字路口走错路了呢?
她让呼吸稳定一些后……
「以前,我第一次见到学长的日子,学长还记得吗?」
「咦?」
「我的祖父过世,守灵的那天。我在檐廊哭,结果学长就跑过来跟我说了好多星座的故事。」
她仰望天空。现在还看不见星星,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著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们仰望著同一片星空。可是──」
她的眼睛流下红色的眼泪。
「学长看的星星,和我看的星星,一定不一样……」
下一瞬间。
叶月的身体缓缓一倒。
倒向屋顶外。
「叶月……!」
我跨步上前,朝少女伸手。她的身体慢慢地被拋向空中,拋向外侧的世界,朝著支撑性命的落脚处外侧慢慢倒下。「唔喔喔啊啊──」我像野兽似的嘶吼,手一勾住她的衣角,自己也一起纵身而起,从屋顶往外倒挂──
「唔……!」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握住叶月的手。我就这样上身腾空,只有膝盖勉强勾在矮墙上,接著──
「星乃姊……」
叶月瞪大了眼睛。抓住叶月另一只手的,是星乃。我们现在三个人都头下脚上,一副随时都会坠楼的姿势,上半身腾空,勉强维持住平衡。眼底可以看见的道路上,大卡车看起来就像火柴盒大的玩具车。
「唔……」
我和星乃一起强行但小心翼翼地将叶月拉上来。在让视野扭曲的恐惧与紧张当中,总算把叶月拉到了屋顶上。
我和星乃对看一眼。
她也喘著大气,似乎有话想说,但一口气噎到,到头来还是没说话。
星乃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朝瘫坐在地上的叶月伸出手。
「站得起来吗?」
「…………」
「叶月?」
少女仍然茫然地瘫坐在地上不动。
「为什么……?」
她的眼睛看著星乃。
星乃撇开视线,彷佛有点不高兴。
「要是你死了,真理亚不就会伤心吗?」
她说得粗鲁。
这个回答很有星乃的风格,但叶月低下头,咬紧嘴唇。
「你有没有受伤……?」
我再度伸出手,叶月就看著我,然后悲痛地皱起脸。
「学长……血、血流了,好多……」
「嗯?啊啊,好像有点擦伤。」
屋顶围墙有些地方比较尖锐,让我的手脚上弄出了一些擦伤。虽然流著红色的液体,但我并不怎么觉得痛。
「…………」
叶月垂下脸,然后也不抓我的手,一滴水珠落到了地上。她的眼泪已经不红了。
她的侧脸显得有些无助,脸颊湿润,总觉得突然变得很稚气──就像是十二岁的原原本本的叶月。
「学长。」
她说话的声音,彷佛与眼泪一起滴落在地上。
「学长……每次都很奸诈……」
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叶月手上拿著手机。她把手机朝向脸──不,是朝向右眼。
「叶月……!」
「再见了,学长。」
最后,她用那仍然有如银铃的美声说了这句话。
直到再见那一天。
接著一阵光扫过。
叶月手机落地,整个人当场瘫倒。
「喂……!」
跑过去一看,听见叶月发出鼾声。她的鼾声显得那么安祥,让我松了一口气。
远方传来警笛声,彷佛宣告一切都已经结束。
「我们回去吧,趁地球的警察还没来。」
「嗯……」
我背起叶月。
我从背上柔软的肢体感受著她微微发凉的体温,自问自答地想著:这样好吗?
在入口附近站著一名眼熟的身穿打歌服的少女。
宇野宙海一看到我就用力挥手。
我们这漫长又短暂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叶月一直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