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什么好事的一天,是由一通电话开始。
宇野宙海拜托我:「平野同学,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太早下结论,以为又是为了当偶像明星的事情要来找我商量生涯规划。
「我多少挤得出一点时间。」
「太好了!那可以麻烦你来Big Site一趟吗?」
「啥?Big Site?」
「其实呢──」两小时后。现在,我们两个并肩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卖东西」。桌上堆了大堆文库本尺寸的书,像是小小的巴别塔。我是不太清楚,听说这里是「同人志展售会」的活动会场。我们就待在从临海线国际展示场站走路约五分钟,以倒三角形的造型知名的建筑物内,因为宇野拜托我来同人志展售会帮忙卖东西。
但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是──
「…………」
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坐在那儿的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但她不是宇野。
「黑井。」
「…………」
我叫了她一声,她就只将视线挪过来。看起来像是被她斜眼瞪视,有点可怕。
「这展售会,你……常来吗?」
「…………」
她不回答,连头也不点。明明没有风,黑色长发却微微摇动。
在会场等我的是黑洞,也就是黑井冥子。说是黑井似乎会定期在同人志展售会摆摊,贩卖自己写的「小说」。平常她都是和宇野两人一起顾摊,但今天宇野临时得去演艺经纪公司打招呼,没办法来,所以被找来当救火队的就是我了。
在知道宇野不来的时候,坦白说我是想拒绝的。要和那个黑井冥子,而且还是在同人志展售会这种陌生的场合两人独处好几个小时,我根本不可能撑得下去。然而宇野说:「如果只有冥子一个人,她会没办法休息,连厕所都不能去,平野同学,拜托你!之后我会答谢你的!」在她这种隔著电话都感受得到已经磕头请求似的恳求下,我终于忍不住软化了。毕竟以前在很多地方都承蒙宇野照顾,我又和宇野的母亲吵过一架,让我难以拒绝,这也是原因之一。
──话说回来……
由于和黑井之间完全没有对话,我一边翻著写有「COMITIC135」的活动场刊,一边用手机查各式各样的东西来消磨时间。看来今天的活动和一年两次的知名展售会不同,是原创作品的创作同人志展。大约有三百个摊位,陈列漫画、小说、音乐CD与电子书等各种原创作品,会场上也有很多来宾,充满了热气。我们所待的地方通称「文章岛」,似乎是个聚集了许多小说与随笔等文章类社团的区块,但只有这里的人潮很少。文章系同人志无法卖得像漫画那么多──我看过一个陌生的同人社团部落格这样叹息,即使如此,两旁的社团不时有客人过来,谈笑了两三句话,买了些东西走。
但黑井的书完全卖不出去。不,已经不是卖不卖得出去的问题,开场都两小时了,没有一个客人上前。
为什么只有我们摊位完全没有人来?
起初我还觉得纳闷,但等我上个厕所回来后就知道理由了。
原因是摊位的主人──黑井冥子。这个少女一头黑色长发像帘子般垂下,不但不陪笑,还始终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像看著某种人类看不见的事物似的,凝视空无一物的虚空,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从远处看去,甚至会觉得只有她身边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场,还可以清楚看出两旁摊位的人都露骨地拉开距离坐著。人流避开黑井而弯曲的情形,就好像太空船为了避免被黑洞吸进去而绕行。
由于这样实在太难撑,我试著拿起黑井的书来看。
一拿起来,就觉得沉甸甸的。尺寸是文库本,但厚度应该有市面上一般文库本的两倍。封面以手写的文字写上书名,总觉得纸张微微透著墨水,像是黑色晕开,更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关于人体的分解》。
人体的,分解……从书名就觉得颇为不妙,但我同时也涌起了想看看里面写些什么的好奇心。
翻开书页看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映入眼帘。
【我动起想杀了那家伙的念头是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当时我就有了一种像是预言的确信。当我看到那乍看之下文静的风貌与陪笑的松弛嘴角时马上就想扯下他的嘴唇于是我扯了又扯扯来吃掉。认识十八小时后我在充满了毒品的性交中体内被射了四次男人的精液后男人吸毒亢奋起来用嘴唇渴求我的嘴唇我趁机用钳子一夹男子就发出唔咕咕咕的怪声我用力拉扯想直接扯下来他的脸就像火男面具一样抬起我用蛮力用力拉扯结果不只是嘴唇脸皮也被往横向剥开喷了一大堆血,他用像是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发出哀号接著我下定决心要凿穿他的眼球。我想先从右边开始比较好于是把为了这一天而准备好的视力检查用挡眼板朝躺著的他的眼窝插下去结果呕吐物突然从他嘴里喷出来把床上染成一片红黄交织的大理石纹路往右眼插下去竟然就会有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人体实在不可思议但但人体分解与性交持续进行下来也就开始分泌出快乐物质让我愈来愈爽快……】
「…………」
我凝视身旁的少女。要说这是品味低俗的血腥小说,也的确可以分在这一类,但这样的小说,以黑井工整的手写文字写了长达几百页。如果这是由知名作家手写,也许会吸引到一些比较核心的书迷,但手写文字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太强,让人光看这些字就有种受到诅咒的感觉。文字飞进视网膜,就像不会消失的残像刻在上面,形成一种很不舒服的读后感。
不妙啊……
我隐约可以想像一幅景象,少女在昏暗房间的角落,在稿纸上写著杀害男子现场写个没完没了。作品中遭到杀害的男子的专有名词不是平野,让我莫名松了一口气。
我轻轻合上书本。
嗯。
今天就当作没看过这小说吧。
○
然后到了下午四点。
会场内发出宣告活动结束的广播,掌声响起。随著活动结束,我静静松了一口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很沉重的疲劳感。
「对不起~~我来晚了!还好吗?」
摊位前出现了一名黑发眼镜少女──宇野宙海。她似乎是从演艺经纪公司回来,身上的服装是色调比较亮丽的衬衫。
「一点都不好。」我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和黑井两个人默默独处的时间,让我觉得漫长得要死。跟这比起来,被不高兴的星乃骂个狗血淋头还比较好。
「真~~~~的很谢谢你,平野同学!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答谢就不用了啦。倒是你去经纪公司打招呼,还顺利吗?」
「今天只是大家先见个面,不过还可以啦。虽然我有够紧张的。」宇野对我露出活泼的笑容。她的脸上没有疲惫的神情,而是不折不扣的充实感。
「冥子,对不起喔,我爽约了。」
「…………」
黑井抬起头,静静摇了摇头。她不说话,但从以前她和宇野就能成立这样的沟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啊?
「卖得怎么样?」
「…………」黑井默默摇头。
「这样啊~~展售会好难喔。」是这种问题吗?我想归想,但没说出口。
宇野俐落地收拾东西,把卖剩──应该说除了提交给营运方的样书以外,一本都没少──的同人志装箱,以及将椅子折叠好……
「宇野是从几时开始来展售会帮忙卖东西啊?」
「呃~~……从上高中开始,所以大概一年多一点了吧。」
「黑井的小说,你看过吗?」
「当然看过了。内容好有刺激性,虽然有点……限制级。」
宇野的脸颊微微染红。
「平野同学也看过了?」
「只看一点就是了。」
「觉得怎么样?」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黑井继续收拾,没在看我,但肯定听得见。
「对我来说,可能艰涩了点吧。」
我含糊其词,回答得不痛不痒。宇野俐落地收拾完东西,把一个色调朴素的旅行箱拉过来,说声「冥子,你还好吗?……那我们走吧?」开始走了起来。黑井拖著全黑的旅行箱跟在后面。
「平野同学,平常会看小说吗?」
「没有,不太会看。漫画倒是偶尔会用手机看。」
「这样啊~~我大概是看的小说比漫画多吧,最近在看伽神春贵之类的。」
「伽神春贵?」
「呃~~是个今年出道,非常畅销的作家。书名叫《孤独黑暗的另一头》。」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好像听过。似乎在网路上看过宣传报导。
「这套小说啊,基本上是推理,但也有一些描写恋爱或青春的情节,真的好好看。现在出到第三集了,还听说会拍成电影,我挺推荐的。」
「是喔,听起来真有意思。」
「不介意的话可以看一下喔,而且用手机就能试阅开头。冥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黑井被宇野点到,微微摇了摇头。
她对宇野就会好好做出反应啊。我对她们两人的距离感莫名感到佩服之余──
「也好,有时间我会读读看。」
我又含糊回答,重新背好背包。今天我实在是累了,而且我还丢下星乃不管,只想赶快回到住的地方。我这么想著,在完成了一天工作的参展者人潮推挤下快步行走。
就在我弯过Big Site宽广的通道时。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
──?会是谁呢?
邮件的内文只有一行字。我朝黑井看了一眼,她也握著手机,只和我对看一眼。
邮件里写著这样的的话。
【我──】
就像小声喃喃自语似的。
【曾有个梦想是当小说家。】
我再度看向黑井,她已经没在看我。
2
十二月冰冷的风吹过,将大衣下襬吹得像翅膀一样翻起。
我在寒风中颤抖,快步爬著生锈成咖啡色的楼梯上去一看,眼前就是日复一日再熟悉不过的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一如往常打开舱门,里头的世界还是老样子,笼罩在与室外同样寒冷的空气中。
「今天炸虾便当卖完了,所以吃汉堡排便当喽。」
我把便当放到桌上,如此说了一声后,黑发少女就从电脑桌后面慢慢探头出来。
「…………」她盯著我看,然后把视线移到桌上的便当上。换作不久前,这个少女会像个土匪似的,一把将装便当的塑胶袋抢走,连手也不洗就开始吃,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她都迟迟不去碰。我知道她这样的理由。
──我是来自二○二五年的未来。
距今短短几天前的那次告解。告知我是用她发明的「Space Writer」,从八年后的未来穿越时空而来;告知星乃会在距今五年后发生的一场叫作「大流星雨」的人造卫星恐怖攻击而丧命;告知星乃从坠入大气层的ISS对我呼喊:「救、救、我。」包括我过了一次被淘汰的人生,全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我说完这一连串来龙去脉后,星乃静静地宣告:「让我考虑一个晚上。」而等她考虑一个晚上后,她又说「再一个晚上」,之后又继续延期──
到了今天。
「这阵子,我试著想了很多。」
星乃郑重地转过来面向我,让我也不禁正经起来。感觉得到一滴汗水从背上流过。
「这话不太好开口,不过……」星乃难得吞吞吐吐。她的视线往上朝我瞥了一眼。
──这是怎么了?
接著,她说出了一句令我意外的话。
「平野同学,『你在说谎』。」
「咦?」我反问这句话。「我……说谎?」
「对。」
星乃点点头。
「你没办法相信我来自未来?」
「不是,这个我相信……我不得不相信。」
她不知所措地对我解释:
「我认为,发明Space Writer的人的确是我。毕竟也发生过叶月的事,而你直到现在的行动,也是从这个观点就说得通。所以这点我相信,不会再怀疑……可是──」
星乃的声音大了一些。
「我不可能把Space Writer交给平野同学你。」
「……咦?」
不知不觉间,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我是为了去见爸爸妈妈,才会想发明Space Writer。」
──我想到只要发明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
这和「第一轮」的星乃一样,是她设计时光机的目的。
「虽然还没完成,但完成前一阶段的『这个』已经进入实用阶段。」
星乃用手指碰了碰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那是我也很熟悉的「迅子通讯机」,能够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通讯装置。
「这个,已经可以用了?」「只要有迅子电池。」
我不掩饰惊讶。我当然早就知道星乃完成了这项设计,但没想到她在这个时代研究就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考虑到她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她天才的程度实在令人傻眼。
「这项Space Writer的研究,是我从妈妈提出的假设和爸爸留下的发明当中得到了灵感,然后进一步发展而成。正因为这样,我绝对不会把这个东西交给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拿去用。」
「呃,可是我……」
「你要说是未来的我给你的吧?」
「对。」
是即将在大流星雨中殒命的星乃让我知道这项发明的存在。『让大地同学无论如何都觉得后悔时,还能从头来过。』──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不可能。」
星乃以率真的眼神这么宣告。她的手掌用力在大腿上握紧。
「我绝对不可能把从爸爸妈妈手上继承下来的『发明』,交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死人骨头。」
「说死人骨头也太难听了吧。」
「那就虾子的尾巴。」
「这比死人骨头还烂吗?」这对话有点让人搞不清楚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但我非得洗刷这个疑惑不可。「确实是『第一轮』的你把Space Writer送给我的。从ISS,透过这迅子通讯机。」
「你说谎。」
「我没说谎。」
「追根究柢,从ISS这个说法就说不过去。」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
下一句话又出乎我意料。
「我不可能去当太空人。」
「什……」我不禁声音变调。「为什么啦?」
「要当太空人,虽然不管是透过JAXA、NASA还是Roscosmos都行,但就是得参加太空机关,通过选拔考,接受训练才能当。可是我绝对不会靠地球人帮忙。」
「不过,你的梦想不是当太空人吗?」
「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没错,太空人。
我确实是听第一轮的星乃亲口这么说。当时我对她的梦想一笑置之,结果被她拿布偶等各种东西猛力砸个不停。那是我绝对忘不了,到现在还会梦到的瞬间。
「我不会当太空人。至少,不会靠地球人帮忙。」
「可是这样一来,你双亲的梦想──」
「这和你无关。」少女说得斩钉截铁。「我不会把Space Writer交给任何人,也不会靠地球人帮忙。所以──」
星乃站起来,就像下最后通牒似的以坚定的声调说:
「平野同学是『骗子』。」
3
这天回家路上。
我踩著虚浮的脚步走在归途。
──平野同学是骗子。
我没料到会这样。我自认已习惯星乃对我说话难听,但我没想到会被她这样怀疑。
星乃将来会当太空人,然后继承双亲的梦想。但她壮志未酬身先死,临死之际将Space Writer托付给我。到这一步都是已经确定的未来,这个历史事实对我而言,可说是我一切所作所为的大前提。
不对劲。星乃的梦想应该是当太空人,以及继承双亲的梦想。包括Space Writer的事在内,现况和第一轮的差别让我脑子里一团乱。
──还是说,时期错开了?还太早吗?
印象中,第一轮听星乃告诉我她梦想当太空人是在我们认识大约一年后,所以这表示现阶段星乃还没决定她的梦想吗?那她当初到底是在什么契机下决定了梦想?
汽车的车头灯映入眼帘,在弯过转角前停下。等车子开过后,我轻轻按住右眼。我按住的就只有自己乾燥的眼睑,并未沾上任何血液。当「第一轮」与「第二轮」发生分歧时,就会像警报一样在我身上发生的神秘现象──「血泪」。然而现在,即使并未流出血泪,我却体验到了决定性的差异。
成功让她相信我是穿越时空而来,这点是很好。可是,我因为别的事情,被她称为「骗子」。照这样下去,能不能让她相信大流星雨的事都很难说,我有办法将她从前所未有的太空恐怖攻击中拯救出来吗?
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烦恼著这些事情,抬头看著聚集了飞虫的路灯时。
手机响了。
『──喂?平野?』
打电话来的人是伊万里。接著听见她有点客气地说:『现在方便吗?』
「怎么了?」
『问你喔,这周日……』她停顿了一会儿后,『你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有个设计方面的展览,我想去看。门票我也拿到了,所﹑所以我就想说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一起去看。』
「呃~~……」
我想起今天的事,犹豫了一会儿。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跟你说喔,这个展览啊──』
伊万里说到这里,像要催我做决定似的补上一句话。
『伊绪也会出展。』
4
周末。
我在站前等人,看到将一身雅致的大衣穿得很好看的少女朝我挥手。
「平野~~」
「喔~~你很慢耶,骆驼蹄!」
「恶,为什么凉介在啦!」
「我听说会有很多正妹到场,就跑来了。只是骆驼蹄,你可不行。好痛!」
凉介突然被她踩了一脚,痛得连连跳脚。他还学不乖,看著四周说:「伊绪妹子呢?我心目中的萝莉第一名伊绪妹子人在哪?」
「伊绪已经先进会场了。凉介,你听好了,我可没有你的票。」
「真的假的?竟然霸凌我。」
「还不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伊万里使出一记下段踢,但被凉介轻巧地躲过。
「对不起,盛田同学,我来是不是很碍事?」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宇野有点顾虑地举起手。凉介自己听到消息跑来,还擅自邀了宇野。
「宙海你来没问题。今天你不用去上课吧?」
「嗯,很久没有休息了,所以我一直很期待跟大家一起出门……」
「大地同学也带美少女来不就好了?」
「就算我邀,她也不会来啦……对了。」我问起最关心的事情。「伊万里跟那个转学生认识?」
「嗯!虽然我们是最近才变成朋友。伊绪她啊,很厉害,还只是高中生,却已经是在全球活跃的艺术家。」
「咦?」
「之前她不是和平野在美术展撞见过吗?……对,就是在月见野美术大学那场。当时有展出署名『空知伊绪』的作品,你记得吗?」
「听你这么一说……」
我回想起今年夏天去看的美术展内容。记得是本来要去大ISS展,后来变更了行程时去看的。当时我和叶月一起,还在途中遇到伊万里,最后──
──没错。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在那场美术展上,我的确看了一幅「空知伊绪」名义的作品。作品的标题叫《SPACE BABY》,是一幅画著ISS在太空被一双大手抱住的画。
「啊,电车来了!」伊万里这么一喊,「不妙!」「糟糕!」大家就赶紧通过验票闸口。
我们勉强搭上了要搭的电车,手机就响了起来。
──咦?
手机画面上收到了这样的讯息。
『小心。』
我们转乘电车,抵达位于都心的会场是在一小时后。
会场比我想像中更热闹。
会场前竖立著一块写著【F&A设计师展】,做得很艺术的招牌。会场里挤满了许多就像庙会摊贩似的摊位,各摊位都陈列著许多以服饰为主的设计作品。这个展览并不特别要求参加资格,从设计科的学生作品到职业设计师的作品都有,展出作品的幅度相当广,这点我在搭来这里的电车上就听伊万里说了。说是可以自由试穿喜欢的作品,还有不少设计师想被服饰品牌挖角,进军世界。
「好厉害啊,有这么多摊位耶~~」
宇野吓了一跳似的环顾整个会场。摊位挤得水泄不通的情形,让我想起先前陪黑井参加的同人志展售会,但这次的会场更大。隐约觉得服装很时髦的参加者也很多。
「宙海是怎么决定平常穿衣打扮的?」
被伊万里问到,宇野「咦~~」了一声,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呢,毕竟在学校就是穿制服,假日就是穿便服吧~~还挺随便的。」
「那今天我们就来找找各种你穿起来会好看的衣服吧,而且说不定会有一些可以当成偶像明星打歌服穿。」
「咦、咦,不用了啦,我又还不是偶像明星,也没什么钱……虽然我是很喜欢逛逛看有什么衣服啦。」
「那我们走吧!光看也会很开心的!」
伊万里牵起宇野的手,一路走进会场。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来,朝我们喊:「平野你也来啊,快点~~!」
「等等我嘛,我的甜心!」
凉介摊开双臂,以轻薄的态度跑过去。「我没叫你。」「我也不是找你。」他们互亏几句,宇野则在一旁为难地「啊、啊哈哈」乾笑。
──小心。
我想起邮件的内容,若无其事地提防会场内的情形。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但由于人很多,不知道有谁在。我是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发生什么太离谱的事情,只是话说回来,那邮件会是谁寄的呢?
五分钟后。
「奇怪了~~?」伊万里停下脚步,环顾四周。「『Ha-05A』的摊位……是这里吧?」
我们顺利抵达要去的摊位,但空无一人。这里放有桌椅,挂著很多时尚的帽子或围巾等配件。或许是和摊位合作的作品,还挂有绘画与插画,是个相当花俏的摊位。只是,我们要找的伊绪不在。
「是不是去上洗手间了?」
「先等一下看看吧~~」凉介擅自找了椅子坐下。「我去看看那边的小姐噗咕!」
「不要在摊位搭讪啦,你这白痴。」
伊万里揪住凉介的嘴唇,钓鱼似的拉起来。
我心想真拿他们没辙,环顾会场四周,看到周遭人们嘻笑。我有点难为情。伊绪还不来。
「我去附近晃晃。Universe你呢?」
「我在这里再看一会儿,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帽子。还有,就跟你说禁止叫我Universe了啦。」
「抱歉抱歉。等伊绪来了,跟我说一声。」
伊万里还在跟凉介打闹。我心想暂时先别管他们,离开摊位,在会场逛起来。
逛著逛著,忽然看到一个令我好奇的摊位。
【星空画室 ~月见野科学大学•天文同好会】。
那是大学天文社团的摊位。他们把星空的照片做成展示板,底下陈列著印有星座或银河等图像的T恤、手帕等产品。月见野市就是我们家乡,所以我产生了一点兴趣。
「喔?有这种东西啊?」一款运动服上印有脸色很差的外星人,虽然品味很糟,但确实怎么看都是星乃会喜欢的东西。我想到如果买回去,星乃也许会很开心,不过价格要两张涩泽荣一──二○一七年那时还是福泽谕吉(注:两者先后为万圆钞上面印的人物)──让我有点打消主意。我想找些更便宜,更买得下手的精品,结果找著找著──
──有了。
我将手伸向星形耳环,却碰到别人的手。
「啊,对不起。」
「哎呀。」一头亮丽的头发在眼前散开。
我碰到的是一名高挑少女的手。亮丽的光泽在她的长发上流过,明明是黑发,却让人觉得带著点紫色。
「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好巧啊。」
「好巧?」
我看著对方的脸,但不觉得眼熟。
「好遗憾喔,明明我们好几次在走廊上打过照面。」少女以优雅的动作把头发拨到耳后,并露出有气质的笑容。
「走廊……这么说来,你读月高?」
「我是一年D班的犁紫苑。」
犁紫苑。少女报出了一个让我觉得多半很难选对汉字的名字。我还是不记得有认识这么一个人。说起来,低年级女生的脸跟名字,我几乎都兜不起来。
「可以请教你尊姓大名吗?」
少女文静地问起。
「我姓平野,平野大地。」
对方连名带姓报上来,所以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答。
「平野,大地……呵呵,这名字真好。」少女还是笑得很有气质。她的眼睛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给人有小小的星星从里头浮现的独特印象。是她的眼睛映出了会场的灯吗?
「『犁』这个姓氏不好记吧?常有人这么说我。如果不介意,就请叫我『紫苑』吧,平野同学。」
「嗯、嗯。」要我叫她紫苑的少女看著我的眼睛。对刚认识的女生直呼名字,让我有些不自在,而且这女生会不会太爱装熟了点?
「平野同学,对设计有兴趣吗?」
少女不理会我的不知所措,拿起先前碰到的星形耳环,微微眯起了眼睛。星光就像爬上地平线的阳光,在她眼睛里流动。
(插图007)
「……今天是朋友邀我来。」
「可是刚才你似乎看得很热衷。」
「噢,该说是对设计,还是对这个摊位好奇了起来……」
我朝四周看了看,回答:「我从以前就喜欢太空、星空这些东西。」伊绪也许差不多要回去了,好像不应该在这里聊太久。
「啊,果然!我也很喜欢。」紫苑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太空跟星空我都好喜欢。我从以前就老是抬头看著天空,踮起脚尖想去摘星星。」
少女在原地踮起脚尖,「像这样……」做出摘东西的动作。紫色的光泽在她头发上流过,轻巧弹跳的模样突然让她给人的印象变得很稚气。这是否表示她其实和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同,意外地是个很活泼的人?
「可是,我摘不到。」紫苑遗憾地皱起眉头。「要摘到星星,必须有以光年为单位的身高才行……」
「哈哈,那当然了。」
少女的表情显得真的很遗憾,让我忍不住笑出来,突然被人叫去说话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心情也缓和了几分。
「对了,平野同学!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一起逛?我因为朋友先回去了,正有点伤脑筋耶。」
「不,我朋友在等我……」
「好啦好啦,别这么说嘛,一下子就好。」
「嗯~~」手机没收到讯息。我也先交代过伊绪来了要跟我说一声,宇野个性一板一眼,应该会打电话给我吧。
「……不会太久的话。」
「太好了~~这一定也是星星的安排。」少女豁达地微微一笑。「来,我们走吧,平野同学。」
紫苑牵起我的手,离开摊位,开始走了起来。我心想这情形实在奇妙,但还是跟著紫苑走。
紫苑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她对豪华的时装与高级品牌都不表示兴趣,却似乎很喜欢一些小小的创意产品,像是插画会随温度改变的T恤,或是很像益智玩具智慧之环的手环,她就会开开心心地跑去看。
「平野同学,平野同学!这个,好棒,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这次她右手拿著「手拿镜」,开心地照向自己。看来是一种会把镜子里的人物反射得像是万花筒的镜子。
「这……原来啊,看起来单纯,其实是运用了光的绕射……还用了分光装置吗?」
她像个科学家一样,把东西拿起来,从上看看又从下看看,然后双手抱胸,歪头思索。总觉得跟星乃有点像。
「犁……同学,你好像喜欢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啊,一看到这种神秘的东西就会很雀跃,然后会想去分析清楚这里头的机关,或者说是设计。还有,请叫我紫苑喔。」紫苑举起手拿镜,像个孩子似的眼神发亮。
就是在这个时候。
「啊,平野~~!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啊~~!」
金发少女一边挥手一边朝我跑来。宇野也待在她身旁,补上一句:「空知同学已经来了喔~~」
「喔,是吗?我马上就去。」
「手机也打不通,我们才跑来找你──等等。」伊万里露出吃惊的表情。「平野,这女生是谁?」
「咦?」
不知不觉间,一只白色的手臂已经勾住我的左手。紫苑注视著我,「嘿嘿嘿」地笑几声,露出天真的笑容。
「啊,是我刚认识的,我们高中的一年级生。」
「我叫犁紫苑。」少女仍维持勾住我手臂的状态打招呼。伊万里盯著她的手看,表情显得有些不满。
「平野同学,你跟她很要好吗?」这次换宇野面带笑容发问,但她的表情莫名有些僵硬。
「不,我们才刚认识。就在那边遇到。」
「这、这样啊……」宇野看起来有点不自在,看看我,又看看紫苑。
紫苑仍然勾著我的手。
「别这样黏在一起。」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紫苑硬是装熟地把身体靠过来。伊万里见状,更加不高兴地噘起嘴唇。
「平野,我们走。伊绪都回来了。」
她用力拉我的手臂。
「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我也一起去~~」
「呃,犁同学……是吗?你可以回去了喔。」
「咦~~我今天是打算跟平野同学一起逛耶~~」
「这种事情是几时决定的?」
「啊~~!大地同学,你在搞什么啊!」凉介出现,大声呼喊。「原来大家都待在这种地方!还跑出新的正妹!大地同学,你怎么这样啦~~把妹要揪啊~~!」
凉介扯了一大堆,跑向紫苑说:
「幸会!我是大地同学最最最要好的朋友,我叫山科凉介!从第一印象就决定是你了!」
「咦?你哪位?」
凉介突然要求握手,让紫苑张大了嘴。
「对了!这边这个笨蛋给你,你就将就一下吧?他要杀要剐都随你高兴!」伊万里把凉介送过去。
「这种的我不要。我要和平野同学一起逛。」紫苑把凉介推回来。
「干嘛啦,不要这么排挤我嘛。」凉介有点眼眶含泪。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任由双手被两名少女拉扯,感叹自己的际遇,结果……
「哎呀!」这时凉介大叫一声。「紫苑妹子不见了?」
「咦……?」转头一看,发现凉介说得没错,犁紫苑已经不见踪影。我明明觉得直到刚刚她都还勾著我的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这少女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简直像是神隐。
就在这个时候,彷佛要填补紫苑消失的空档。
「──嗨。」
戴贝雷帽的少女出现了。
5
「喂,慢著。」
我叫住走出会场的少女。
「怎么,你跟来啦?」
我们和戴贝雷帽的少女──「伊绪」会合,回到摊位后,帮忙顾了一会儿摊位。凉介对伊绪搭讪,伊万里吐槽,宇野苦笑。伊绪聊著无关痛痒的话题,多少提起有关设计的事,伊万里则听得兴味盎然。这样过了一小时后,伊绪站起来,我也从后追去。
于是现在──
会场宽广的通道上,行人就像回游鱼似的来来去去。但长椅周边没有一个人在,就像打海中出现的气泡,人潮到了长椅附近就会中断。
「…………」
我重新感受到少女的压迫感。明明不是第一次两人单独见面,但一种像是压在丹田的紧张感却没有两样。
「哎呀,真想请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好歹也是人类女生,被男生这样防著会很受伤的。」
「人类女生……是吧?」我下意识地提防,一边回答。这个身穿时尚异国风便服的娇小少女,带著一种让人觉得她穿这衣服好不好看已经无关紧要的存在感,在我面前和我对峙。如果一定要形容,就是一种披著人皮的魔鬼──她的名字叫作伊绪。转学过来时,她报上的姓名是「空知伊绪」。
「好过分喔,你还这样看待我。」
不用说出口,思考也会被她看穿。
她究竟是什么人?这个最根本也最本质的问题,不管我想多少次都得不出答案。
自从这个戴贝雷帽的少女伊绪以「转学生」的身分进入我就读的高中以来,也不知该不该说出乎意料,她一直过著极为平凡的高中生活。她会来上课,会和班上同学谈笑,尽管并未参加社团,放学后也会和其他女生去咖啡馆或唱卡拉OK。她在扮演一个怎么看都很平凡的高中女生,但不用想也知道那只是她的伪装。
「哎呀,好意外喔。今天不像平常那样问个不停?」
伊绪转学过来一周,我当然好几次找她问事情。我问的就是那句话的意思。
──我听说大流星雨的主谋,就在这间高中。
「告诉我。」这次也会被她转移话题。明知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如果大流星雨的主谋就在我们学校……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很遗憾。」伊绪很乾脆地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职责。」
「职责?」
「我啊,并不是坏心眼才不告诉你。不只是你,我把一个情报告诉这个世界的人,就意味著改变过去,改变因果的流向。这也表示,你所知道的未来会被改变。」
我想了一会儿,回问:「你是指蝴蝶效应?」这个理论是说,即使是蝴蝶拍动翅膀这种程度的小小扰动,干涉过去都会让未来产生莫大的改变。
「也可以这么说,但比这更加复杂严重。而且所谓大流星雨,不折不扣就是这种情形。」
少女的眼睛眯了起来。会场的灯光一瞬间在她身上留下浓浓的影子。
「阿里阿德涅的线绕上了很多层,拉扯一根就会改变形式,改变意义。就像无论过去与未来,都要定出观测地点才能确定,所谓的因果既会从上往下流,相反的情形也是有的。大流星雨正是发生在这因果均衡点上的事,待在中心的是天野河星乃,说来你就是个被因果的漩涡牵连进去,凑巧握住了线头一端的观测者吧。」
「我受够吊胃口了。」我把心中的不耐烦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你究竟是为什么转学到我们学校?」
这是我从当初就一直很在意的疑问。只是,这也是我已经反覆问了好几次,却总是被避而不谈的问题。
所以我并未期待能得到答案,然而──
「这个嘛──」
少女说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是Balancer』。」
「Balancer?」
「要叫调整员,还是调停员,怎么叫都行。我会在世界失去平衡时出现,为了维持均衡而行动。现在我会出现在你面前,也是这种职责的体现。」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Balancer?
「所以,Balancer为什么会跑来我们高中?」
我听不懂,但仍继续说下去。反正都听不懂,还不如多问出一些事情。
「你们上的那间学校啊,非常不平衡。该说是奇异点吗?很多非正规的人物不断聚集到那间学校,结果就是世界渐渐失去平衡。所以我必须『调整』会导致失衡的人。」
「你说调整……是要做什么?」
「调整就是调整。对应方式会随著情形不同。」
这句话总让我有种危险的印象。调整。她是打算做什么?难道说──
「难不成大流星雨的犯人也是调整对象?」
「你理解很快,很好。」
「这么说来,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
「…………」
「哎呀,可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吗?我刚刚不也说过了?我可是尽可能在回答你的问题。好啦好啦,那为了不让你和我之间失去平衡,我就告诉你到这一步吧──盖尼米德。」
「咦?」她小声补上这个字眼。「盖、盖尼什么……?」
「『主谋的名字叫作「盖尼米德(Ganymede)」。满意了吗』?」
等我准备反问这话的意思,少女已经消失无踪。
6
钟声响了。
年纪稍大的老师走进教室,就听到宇野喊口令:「起立,敬礼。」然后开始上课。今天最后一堂课是古文,但由于白天上过体育课,每个同学的表情都显得有点没劲。
我往旁一瞥,看到伊绪若无其事地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听课。虽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这反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主谋的名字叫作「盖尼米德」。满意了吗?
前几天,在展览会场上,那个少女的确这么说过。盖尼米德。只要是对星星的名字有点研究的人,都会熟悉这个名字。
Io、Europa、Ganymede、Callisto(注:埃欧、欧罗巴、盖尼米德、卡利斯多,分别又称木卫一、木卫二、木卫三、木卫四)。在木星周围公转的许多卫星当中,这四个卫星通称「伽利略卫星」。就如名称所示,是由知名的义大利天文学家伽利略•伽利莱在一六一○年发现,于是冠上了他的名字。
我无意识地让视线扫过班上同学的脸。如果伊绪的消息正确,「盖尼米德」说不定现在就待在这间教室里。
「主谋」就在校内,这件事伊绪之前也说过。只是有了名字之后,我还是会觉得主谋突然变得很立体。比方说,就好像以前只是一阵难以捉摸的雾,却突然聚集成人形。
【学生人数】九一二名(男:四七二名/女:四四○名)
【教职员人数】一○五名(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正职教师/兼任教师/事务职员/警卫/其他)
我的视线落到根据学校导览手册等来源整理出来的资料上,搔了搔脑袋。
太多了。学生与教职员合计达一千人以上。虽然比起附近的高中,规模并不是特别大,但仍然有这么多人。当然我会把我、星乃、凉介和伊万里等人扣除,但这不会让「嫌犯」的人数有什么两样。
地毯式一一调查的确也是一种手段。然而,即使一天调查一个人,也得花上一千天,查到一半我就会从高中毕业了。而且在未来犯案,现在当然不可能存在什么不在场证明,即使审问嫌犯本人,也可能连「犯意」都尚未形成。
「起立。」宇野的口令声响起。不知不觉间,课都上完了。
我收起到头来一眼都没看的教科书,只留下笔记。上面写著学生人数与教职员人数的一览表。没有任何进展,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展。
「大地同学~~!刚才的古文啊~~!」凉介捧著古语辞典来到我面前。最近他对上课的预习和复习都毫不松懈。因为我给过他建议,说和应考有关的课堂上与其做别的事,不如好好听课,对课业比较有帮助。
「我不是在听古文汉文,是听得不识分文。」
「没人叫你讲冷笑话。」
我轻轻搔了搔头,回到日常。也不能一脸让人猜不透的表情,让凉介都为我担心。
「你买了单字册吗?嗯,这就可以。总之你尽量背。因为古文和英文一样,不记住词汇就没搞头。还有,刚才上课时提到的部分,你有把全文抄在笔记上吗?咦?就算字写得丑,只要自己看得懂就好啦,用红笔来做品词分解──」
凉介连连点头,虽然有时会讲些无厘头的话,但还是热衷地做笔记。我们的对话跟平常一样,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心不在焉。
就在疑问大致上都得到消解后。
「大地同学好厉害喔,什么都知道,怎么想都不觉得跟我是同班同学。」
「这些都是上课教过的啊。」
「啊~~我老是靠大地同学照顾耶~~」凉介说到这里,把古语辞典捧在腋下,微微仰头看著天花板。「有没有什么我可以报恩的事情啊?」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那就蔬菜面大碗。」
「不,这个月我买了参考书,很缺钱。有没有什么……嗯?」凉介说到这里,目光停在我桌上的笔记上。我不由得想藏起来,但他快了一步。「这什么?学生人数和教职员人数……大地同学,你是要开始经营学校还是怎么?」
「啊,没有,这个是……」
我急著想藉口,但只答得出:「只是在查一下。」
「哦~~啊,连名册都有嘛!该不会是在列出正妹?就是说啊,之前你也对紫苑下了毒手~~」
「别说得这么难听。」
「虽然紫苑妹子我要了,不过如果你想要这方面的情报,我可以介绍『合适的人』给你认识喔。」
「合适的人?」
「我们班的情报贩子。看,就在那边──」
凉介说到这里,指著坐在靠走廊最后面的一名个子高大的男生。
「校刊社的近藤。」
7
近藤宇平。
在讨论我们班要在校庆摆什么摊位时,脸不红气不喘地喊出「三角运动裤咖啡馆!」,还把三角运动裤偷偷塞进宇野偶像打歌服的人物。「没有啦,是近藤!他说Universe穿深蓝色的运动裤一定很好看!」当初凉介是这么提到这个人物。
放学后,二楼走廊最里头。
乍看之下像是储藏室的空间里,一块牌子上写著「第二学生谘询室」,凉介解释这里就是校刊社的社办。虽然靠著凉介牵线,我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过来,但我一次都不曾和近藤说过话。
「我是平野。」
我轻轻敲门后喊了一声,就听到回答:「嗨,请进。」
打开金属制的门一看,也许是门轴歪了,门的下缘会碰到地板,走进去就看到一个人物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老旧的灰色货架、看来十分坚固的书桌。有种古早公司办公室──给被贬职的人待的地方。「加~~油!加~~油!」窗外传来不知是哪个社团在慢跑的喊声。
「恭候多时了,平野哥。」
近藤坐在这张生锈但厚重的桌子后头,嘴角一扬。
他的体格十分健壮,看上去会觉得他有在练橄榄球或美式足球。虽然身高和我差不多,但肩颈肌肉隆起,明明是同班同学却有种社团学长般的存在感。他身材健壮,但不胖,全身肌肉发达,像是会参加柔道不分级比赛的男子选手。实际上也真的有知名的柔道社主将亲自来邀他,然而……
「我活在二次元!」据说他是这么拒绝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好意思啊,在你社团时间来打扰。」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社员都出去采访了。」这个硬汉对我陪笑。「而且我欠山科哥很多人情。」
「你跟凉介很要好?」
「我们认识是在分到同一班以后,不过『交易实绩』已经超过两位数。」
「交易……」
「平野哥今天来,也是来『交易』的吧?」
近藤在面前十指相交,阴沉地一笑。他的面孔很有魄力,我觉得有点可怕。
「呃……」总之我先问眼前好奇的事。「你从刚才就很客气地一直称呼『平野哥』、『山科哥』之类的……但我们是同班同学耶。」
「你不中意吗?」
「不,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我们之间讲话不必用敬语啊。」
「我的精神年龄是十岁,我把同班同学归类到『年长者』这个分类,所以我会加上『哥』字表达我的敬意。顺便说一下,『HAPPA』初期的名作游戏《TWO HEART》里的来栖山芹子是十七岁,对我来说也是『年长者』。」
我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啊,平野哥是直男,对这个世界没有涉猎啊。我们也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呃,记得平野哥的要求是……」
「近藤。」我拉过折叠椅,靠近对方的桌子。「接下来我说的话,要请你保密。」
「当然可以。毕竟我们当记者的,保护消息来源就是生命线。」
近藤挺起厚实的胸膛。可以信任他吗?可是,我也没有其他管道可以找。
「听说你对学生的个人资料很清楚,这是真的吗?」
「做这门生意,多少知道一些。」
学校校刊算是生意吗?我想归想,但先不吐槽。
「例如说……」我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在之后,压低声音说:
「像是学生的犯罪纪录、前科之类……这种事情,你知道吗?」
「喔……」
近藤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眼神就像老鹰一样犀利。
「Europa事件,你知道吗?」「请问你是指三起里面的哪一起?」
──!
「原来你知道?」
「请不要看扁我了。七年前的天野河太空人遇袭案、今年八月的JAXA职员遇袭案,以及十月的文王町光秒寺墓地扮太空人枪击案。以上就是目前被称为『Europa事件』的刑事案件。三个案子的共通点就是犯人的网路ID,以及──」
近藤低声宣告:
「后害者都是本校学生天野河星乃姊。」
「你知道星乃?」
「当记者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全校最有名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是掩饰不住震惊。Europa事件的确惊动社会,然而目前并未闹出人命,在校内也不是传得那么沸沸扬扬。
这家伙……我看著近藤的脸,涌起了一种戒心,以及期待。
──意外地有本事?
「我跟天野河星乃是朋友。」
「这我知道,山科哥也说过。所以今天听到你问起『犯罪纪录』,我就想到也许是要问这方面的事情。」
「……你很进入状况啊。」
「谢了。」近藤微微点头。
「就像Europa事件那样,盯上了星乃的人说不定就在校内。」
「是跟踪狂吗?」
「不,还不能确定是这样,但总之有人盯上了星乃。」
「然后呢?」
「我想找出犯人,防范于未然,以免星乃受到危害。」
「唔……」
近藤的脸色又有了一些改变。不知道是解开了误会,还是刺激了好奇心。
「你为了天野河姊,想掌握校内危险人物的动向,这点我明白了。可是,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就是千万不要利用我提供的情报,做出没品的事情。」
「没品……具体来说?」
「放到网路上公开就不用说了,例如拿来当聊天话题说给朋友听,或是为了钱卖给杂志这些事情。」
「知道了。我答应你。」
我明白答应后,近藤就微微点头。
「我就相信你这句话吧。」接著他补上这么几句话。「……其实啊,平野哥,我对你已经有所了解。」
「有所了解?」
「第二Europa事件中,平野哥从犯人手下保护了天野河姊吧?」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应该并未公开报导。
「啊,请不要介意。我是看到平野哥放完暑假后脸颊上贴著纱布,就想到也许是这么回事。而且在第三Europa事件后,你也很多天没来上课……所以我并不怀疑你会为了保护天野河姊而行动。只是,我看现充不顺眼,所以先牵制你一下而已。」
「啥?现充?」
「你和天野河这种美少女交往,当然是现充吧!」
他突然发火了。
「我啊,本来是有著完全不接现充委托的主义。可是,平野哥,你是个男人,是男人中的男人……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女主角……你都做出这么英雄式的行动了,我总不能把你当成一般现充来排挤……」
近藤开始说得十分热烈。我是听不懂他的用词,总之就是热血得让人喘不过气。
「可是,我也是做生意的,不能免费帮忙。」
「我知道。」我吞了口水。
我事先听凉介说过,所以本来就知道近藤的「交易」。然而,我一直到现在对这交易材料都无法有自信。「……是这个。」
我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我一放到桌上……
「我拜见一下。」近藤用他粗粗的手指抓起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
凉介挂保证说「这个一定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行。拿「这种东西」给这个硬派得不像高中生的人,真的会管用吗?
近藤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盯著看了好一会儿。
上面拍到的是──
按住裙子,红著脸的宇野宙海。
「──平野哥。」
「是、是。」我不由得郑重起来。顺便说一下,这是宇野在拍偶像选秀会用的PV时,凉介擅自拍下的照片。
(插图008)
近藤两眼精光暴现地瞪著我,说了:
「还有没有?」
「咦?」
「咳,只有这一张,还不足以打动我……」近藤嘴上这么说,却机灵地把照片塞进口袋。「再预付一张,事成之后的酬劳再三张。合计『5Universe』就成交。」
这是哪门子的单位啦。
「这……」我傻了眼。「拿这种东西当报酬,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近藤突然站起,椅子往后倒下。
「Universe姊,让我感受到一般三次元女生所没有的一种纯情又惹人怜爱的二次元气场!这种腼腆的少女表情!按住裙子然后刚刚好看不见的裙底风光!真不愧是山科哥,很懂!」
近藤用力握紧我的手。好痛。
「成交!」
对不起,Universe……我在心中道歉。
8
几天后。
「平野哥,我查出来了!」「唔喔,吓我一跳!」
突然在走廊上被近藤大声叫住,让我真的吓到了。
「你查出什么了啦?」「就是那个『犯人』啊。」「真的假的?这么快?」「我认真起来就是这么简单。而且平野哥不也说很急吗?」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体格高大的校刊社社长。说正经的,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是这个。」
近藤一边提防四周,一边把手机画面拿给我看。
「……这是什么?」他拿给我看的画面上拍到了像是教室的地方,里头有几名学生。看制服就能立刻认出是月见野高中。
「就是这个人。」
接著他用粗粗的手指放大画面。画面上是个半张脸被黑色长发遮住的人,脸色很白,表情忧郁。
「……女的?」
「不,别看他这样,是男的──一年D班,上户树希。」
「是学弟吗?」
「是啊。然后,根据我调查的结果,他以前叫井田树希。」
「井田……」这个姓氏我很耳熟。
「他和『井田正树』是亲戚关系。」
「井田正树?喂,这……」
我不可能忘记。井田正树,是初代「Europa」的本名。
「也就是说──」
近藤以充满确信的声调宣告:
「上户树希,『是Europa的亲弟弟』。」
上户树希。
月见野高中一年D班,并未参加社团或委员会。属于所谓回家社社员,似乎没有要好的朋友,从国小就多次转学,升上高中时搬来月见野市至今──我一边回想近藤的调查结果,一边从远处望著这个男生。
「不会错?」
「对。」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他就是Europa的弟弟?」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教室前面,来到看得到操场的走廊。从二楼的窗户,小心避免被对方发现,低头窥看「上户树希」的情形。上户坐在长椅上,身边的花圃开著圣诞玫瑰,和这散发忧郁气息的少年显得格外搭调。
「这牵扯到消息来源,所以我不能说得太详细。」近藤以犀利的视线低头看向窗外,一边静静地说起。「平野哥知道『学校地下网站』吗?」
「……知道。」
光听到这个名称,不好的记忆就在脑中复苏。那是用来写关于学校各种情形的网际网路匿名布告栏,一时间十分流行,但这些网站被批判为霸凌的温床,已经被视为社会问题。对我而言,这些网站随著「Europa」写下对星乃犯案预告的事实,成了一段苦涩的记忆。
「这次我接平野哥的委托,就想到要怎么收集情报。」近藤低声说明。「我想到既然是对天野河姊抱持恶意的人,也就很可能曾经与天野河姊有过某种交集。」
「然后呢?」
「只是,关键所在的天野河姊从转学以来一次都不曾来上学,照常理推想,她和月高的学生或教职员也不会有交集。唯一有交集的就是平野哥你,还有你朋友山科哥和盛田姊这几个人。这样一来,能够和天野河姊有交集的就是她上高中前,调查也就有必要回溯到她的国小与国中时代。」
近藤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推理。
「只是,这又有别的问题。天野河姊从十岁到今天都过著所谓『茧居族』的生活。这样一来,问题就在于她十岁前就与她有交集的人物身上,但对小女孩抱持恶意的理由实在很薄弱。这样的话,就有点难想像对方是在现实世界对天野河姊产生恶意。」
我听完也立刻想到。
「……所以才往网路找?」「对。」
近藤动起粗壮的脖子点头,摆出像是空手道家那样用力握紧双拳的姿势。
「就拿Europa事件来说,本来的开端也是网路上的骚动。而这次的调查对象是月高的人,那么会留意学校地下网站也是很自然的。」
「的确……就是所谓『交流布告栏』吗?」
「对。」近藤静静地点头。「我做『这行』,从以前就每天都会收集这些和月高有关的情报。之前有过的『月高 交流布告栏』页库存档就不用说了,懒人包网站上的留言和相关情报,我也都做成了资料库。」
「简直是谍报机关啊。」坦白说,我掩饰不住震惊。
「哪里哪里,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就只是让程式去跑,自动存在硬碟就行了。不过也就因为这样,我把有可能是这类月高人士写的留言全都看了一遍。还有就是和社员们分头进行,整理留言时间、所有班级上课时间、可以用手机的时间──从这些东西里筛选出目标,尤其街坊邻居的证词更是特别派上了用场。」
「街坊邻居?」
「盯上上户树希后,我就去他家附近『打听』情报了。」
「你是警察喔?」
「这是调查的基本啊……然后,我问到一些他奶奶的传闻,从里面探听到上户的亲戚因为闹过很大的事情,才会搬来这里──这样的消息。我也从其他几个管道求证过,所以想说先跟你报告一声……」
「这样啊……」我只觉得佩服之至,对他的行动力大感震惊。
「只是,上户虽然是Europa的弟弟,却不见得对天野河姊有恶意。还请你明白,这只是一个情报。」
「谢谢你,很够了。」
的确,我不知道上户树希是否敌视星乃。只是,Europa的弟弟在「月见野高中」就读──要说这只是巧合,机率实在太近乎奇迹。
「多亏了你。」
「哪里,这次是运气好。一切都顺利得让我害怕。」
「呃,关于酬劳……」我翻找口袋,拿出信封。近藤接过去,查看信封里装的东西后,竖起大拇指说:「OK!」
「可是,拿这种东西当酬劳,真的可以吗?」
「Universe姊就是有这样的价值。毕竟我──」
近藤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是宇野宙海后援会的『No.1』会员!」
9
「所以就是这里喽?」
星乃抬头看著一栋日式住宅,喃喃问起。
我从近藤口中得知「上户树希」的事情,短短四小时后,我和星乃已经站在这栋说是上户所住的住宅前。
要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极其单纯,我一说起「Europa有弟弟」,星乃就眼睛暴出精光站起。我挑重点说完近藤的情报,结果就是「告诉我。」「咦?」「告诉我他住哪。」被她恨不得把我吞下去似的逼问,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迫把她带来这里。
上次的「骗子」发言以来,我和星乃之间有些尴尬。然而受到「Europa」这件事的强烈震撼,感觉这些尴尬现在都被赶走了。
我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住宅。
门牌上写著「上户」。如果近藤的消息没错,那个忧郁少年──Europa的「弟弟」就住在这里。庭院前有小小的金属门,铁条间的格子之多,让人联想到牢笼。
「喂,慢著慢著。」
星乃手伸向门铃,我赶紧制止。
「你的手在干嘛?」「你叫他出来是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要他招出Europa人在哪。」「真的假的?」「真的。」
Europa──井田正树的下落,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照理说他服完刑期,应该会立刻出狱,但连近藤的采访都没能查出他的下落。然而,这未必表示他不在这房子里,而且不管他在不在,这里都有危险。
「我先去见对方一面,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为什么就得偷偷摸摸地躲起来?」
「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就是因为知道啊。我绝对不会原谅伤害我妈妈的人。」
星乃强而有力地断定,从连衣帽下露出的眼睛里有著坚定的意志。
「总之我先看看情形。晚点我请你吃炸虾便当!好不好?」
就在我这么安抚星乃的下一瞬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坏了似的连续响起。不用想也知道,连按门铃的就是这个眼角上扬的黑发少女。「喂,你,搞什──」我说话时,她仍毫不留情地连续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笨蛋,你,在搞──」
咚咚咚!少女走进庭院,来到玄关屋檐前,毫不客气地敲起门来。还抓起门把,摇得喀啦喀啦响。
「来!快点!我知道你在家!赶快给我出来呜唔!」
我先架住她再说。
「你是昭和年代的讨债集团吗!」「喂,放开我!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就是站在你这边才阻止你!」
我们还在拉拉扯扯。
「不、不好意思……你们好像在忙……」
一名瘦弱的少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探头出来。
「这、这样会吵到邻居,所以……要、要不要去外面谈?」
五分钟后。
我们在离上户树希住家不远处的一间咖啡馆,面对面坐著。
隔著一张方形木桌,我和星乃坐在靠前的位子,上户树希坐在对面。「柠柠、柠檬汁。」上户点饮料的时候都结巴了。
就近一看,就免不了震惊。
以男生来说,他个子很矮,和星乃差不多,甚至比她还小。整体体格都很瘦小,肩膀很窄,从白衬衫袖子伸出的手和手指也都很细。细长的眼睛有些低垂,右眼被黑色长发遮住。如果把某个知名的妖怪漫画主角变性,或许就会变成这样的人物。
「你……」
当三人份的饮料送上桌,上户开了口。
「你是天野河学姊……对吧?」
「…………」
星乃不回答问题,狠狠瞪著对方。上户被她瞪得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怯懦,眨眼变得频繁。
「这位,是……」上户维持小心翼翼的态度看向我。
「我是平野,月高的二年级。」
「是、是吗?」
「呃,不好意思,突然找上门。你是一年D班的上户树希……对吧?」
「是。」
他老实点点头。
「今天,那个……」上户窥看星乃的神色问起。「是为了家兄的事吧?」
「Europa现在人在哪?在哪里做什么?回到家了吗?还好端端活著吗?」
「你慢著啦。」我立刻伸手制止话锋有如机关枪的星乃。上户似乎又害怕起来,双手收到自己胸前。这种姿势也很像女生。
「突然找上门,还问你一堆问题,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她的心情你也可以体会吧?」
我看著星乃之余,对上户也使了个眼色。
我自认在这几句话里加进了各式各样的意思。Europa事件中,星乃母亲的性命受到威胁,在网路上大受抨击,至今还继续跑出「第二」、「第三」Europa试图危害她。她至少应该有权知道犯人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
「家兄的,事件……」上户垂著视线说起。「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星乃与我都默默等他说下去。
「天野河学姊,在第一学期,转学过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也觉得必须去道歉,才行……可是,我,提不起勇气……」
──原来是这样啊?
出乎意料地,上户对兄长所做的案子怀有罪恶感,让我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对方会更厚起脸皮不认帐,或是百般回避。
「Europa──呃,你老哥,为什么会引发那样的事件?如果你知道内情,麻烦告诉我们。」
「这……我也……」
「什么事都可以。如果你对事件本身还有你哥知道些什么,请全部告诉我们。」
「…………」上户窥看我的神色,然后朝星乃瞥了一眼,接著大概又被瞪了,全身一颤之后──
「家、家兄他……」他不知所措地开始说了。
开始说上户树希与井田正树──这两兄弟的身世。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井田三十岁引发「Europa事件」时,上户才九岁。他们差了二十一岁。
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在国中时代丧母,两年后父亲再婚。又过四年后,树希出生。上户是再婚对象的姓氏,他开始用这个姓氏是在事件之后。
井田正树开始茧居是在大约二十五岁时。当时树希才四岁,等到懂事的时候,兄长在他印象中就已经是个在隔壁房间睡懒觉,到傍晚才起床,然后通宵只顾著打电玩或上网的人。虽然偶尔会和双亲因为将来的事吵起来,但并未动用暴力,只会不高兴地把自己关在房里,让树希在隔壁房间听见他刻意甩门的声音。
之后过了五年,井田正树继续过著把自己关在房间的日子,除了洗澡、上厕所以及收邮购包裹等最基本非做不可的事以外,都不出来。
「──家兄完全不肯让双亲进他房间,但有时候会让我进去。虽然没做任何特别的事,就只是一起打打电玩,吃吃零食,然而对我来说,他是个很文静,对我很好的哥哥。可是,有一天──」
弟弟树希满九岁,兄长的茧居长达五年时。
事件发生了。
后来人称「Europa事件」的这起事件,让原本平静的亲子生活澈底改变。兄长因杀人未遂与入侵建物的罪名遭到逮捕,被大众传媒大肆报导。住家也遭到采访记者围堵,过著甚至无法外出的生活。警察进入住宅搜索,收押了大量电玩与电脑的情景深深烙印在当时九岁的弟弟脑海。事件发生后不到一年,双亲离婚,引发事件的兄长由父亲扶养,树希则由母亲扶养。
「──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哥哥了……直到去年。」
我针对这句话追问。
「这么说来,你见到了?」
「这……」上户树希说到这里,瞥了手表一眼说:「大概还赶得上会客时间吧。」
──会客时间?
「平野学长,还有,天野河,学姊。」
上户来回看了看我们两个,做出了令我们意想不到的宣告。
「可以请两位,现在就去见家兄吗?」
10
搭了大约四十分钟的电车后,我们在山手线的某个车站下车。
我和星乃看著上户树希小小的背影,以及像是不同色版圣诞老人装的淡咖啡色帽子,并肩跟在后面。我们当然觉得要提防,但能够查出Europa所在的机会不可多得,星乃立刻同意,我也听她的话。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处私立医院。这栋盖在东京都心黄金地段,有著整面落地窗的建筑物显得非常近代化,以潜伏在网路阴影下的「Europa」藏身之处而言,形象实在不太搭调。
我们搭电梯上到八楼,在宽广的通道上转了两个弯就来到了病房前。
【八○八号室 井田正树】。
星乃吞了口水。多半是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Europa。这种非现实感,就好像电视上的犯人从画面里爬了出来。
「可以吗?」上户回过头来问我们。
我看向身旁,看见星乃微微点头。先前明明一有空档就要逼问,但现在就连她似乎也掩饰不住紧张。「Europa」这个字眼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没办法只用「老仇家」这么几个字带过。
而现在──
「──哥,我要进去了。」
拉开滑门后,上户静静朝内呼喊一声。没有人回答,但看得到里头有个角落的隔间帘幕拉开。这单人房相当宽广,给人一种高级旅馆的印象。
「星乃……?」我跟著上户走进病房后,星乃仍然站在门前不动。我这么一喊,她就轻轻抿起嘴唇,悄悄踏进室内。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压抑住了什么,只见她的表情十分紧绷。
帘幕拉了开来。接著我们……
「哥,我今天带了客人来──」
面对面了。
──什、么?
眼前的光景实在太异样,让我说不出话。
井田正树,从八卦节目上看到的他是个光头,身材发福的人。现在却十分瘦削,头发未经修剪,盖住了枕头。手臂上打著点滴,底下铺著防止褥疮的垫子,床是会像摇篮一样摇动的电动床。
「哥,你清楚吗?是客人来了。天野河星乃学姊,你记得吧?」
「…………」井田正树即使听到弟弟呼唤,仍然完全没有反应。乍看之下,倒也像是昏迷不醒的病患,但他的眼球以高速四处张望,凝视著设置在床正上方的萤幕。右手握著无线滑鼠,指尖不断按著滑鼠键。忧郁的中年男子睡著还沉迷网路──眼前的光景让我们只能如此理解,但他的眼球实在太一心一意地盯著萤幕看,手指高速挪动滑鼠,除此之外的部位一动也不动,情景非常异样。
「他、他在做什么?」
我忍不住问起。
「网路游戏。」
「咦?」
「家兄在玩网路游戏。」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星乃默不作声,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上户也为难地看著我们。Europa不管我们,继续打游戏。
我正发著呆……
「开什么玩笑……!」
少女大叫一声,手放到至今未曾朝我们看上一眼的井田正树的耳机上,一把抽掉。「啊,不可以──」就在上户想制止的那一瞬间。
呜咕啊啊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啊啊啊啊──────!!!!!
一阵不像这个世上会有的叫声回荡在病房内。
「呜咕啊啊啊──!啊啊喔!咿呜啊啊呜啊啊啊──!」
病床上,井田正树就像坏掉的玩具开了开关,疯狂大闹,拉倒点滴架,手脚乱摆,脑袋往床缘的栅栏撞个不停。护理师听到骚动,来到室内。「没事的!」「井田先生没事的!你可以玩游戏!没事的!」他们拚命安抚他,男性护理师按住他的身体,其他护理师以熟练的动作帮他把耳机戴上耳朵,让他握住滑鼠。这一来,井田不再手脚乱摆,又开始在床上凝视萤幕画面。
我和星乃整个人紧贴病房墙壁,看著事态发展。就像野兽闹过似的,枕头掉到地上,床单也被倒下的点滴弄湿了一片。
「对、对不起,是我说明得不够!」上户转过来面向我们。井田已经回到床上,护理师以熟练的动作俐落地帮他把衣服整理好。
「家、家兄他──」
上户一脸正经,明白地宣告。
──完全沉陷在游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