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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章 自己的故事(Original)

1

东京都内高级住宅区,一栋很新的高层公寓大楼。

黑井的住处就位于这个不像是高中生会一个人住的地方。

六○三号室。

「我要进去喽……?」我的手伸向门把,但没上锁,室内一片漆黑。玄关只放著鞋子,完全看不到各种生活用品或杂物,感觉就像被人带去看灯具故障的新成屋。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缓缓前进,结果感觉到最里头的房间有人在。我用手指在墙上摸索,按下开关,淡淡的橘红色灯光随即亮起。

房里坐著一名少女。

「黑、黑井?」我叫了她一声,她那被杨柳般的头发遮住的脸微微转了过来。一个黑发少女坐在阴暗室内的光景,简直像是地缚灵。

「喂、喂,你还好吗?」

我绕过去看看黑井的脸,发现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削。用看的也知道,她都没好好吃饭。

「黑井……」我在她身边坐下,放下书包。

黑井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只是坐著。

距离那场出版社的尾牙──也就是我们「败给」伽神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被出版社的员工叫去问话。由于秋樱帮忙说情,才没闹上警局,但身分证明文件与联络方式都被留下,还联络了我们的家人。黑井始终失魂落魄地踏上归途。

伽神春贵顺利发表新作,新作与前作一样,转眼间掀起热卖的风潮。伽神或许是因为「赢了」黑井而更加得意,还开始在媒体露面,得意洋洋地大谈他的「创作」。照计画一共有三十集以上,敬请各位读者期待──这个剽窃犯光明正大,公开宣告要盗用黑井的所有作品,而且还不受任何人责怪,为社会所接受。

黑井一直不说话。就像失了魂魄,一张了无生气的苍白脸孔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我环顾室内,在黑暗的另一头看见了一台笔记型电脑。顺著线看去,看到一台印表机,上面堆起大量印过的A4纸张。伸手一拿,发现这叠纸已经用双尾夹夹住,结果还是得整叠拿过来。第一张写著:

《孤独黑暗的另一头(39)》。

听黑井说,她未来发表的作品,一共出到三十八集。既然说是第三十九集,也就是尚未发表的原稿,无论在过去或未来。

不用她说,我也猜得到。黑井就是一直待在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独自写著「续集」。打算有朝一日从伽神春贵手上抢回自己的作品,到时候就要接在已经出版的三十八集后,发表这最新一集,第三十九集。

我翻阅原稿,小小的文字在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昏暗的灯光下,小小的字体读起来很吃力,但这分量让我感受到非比寻常的热忱。拿起别叠纸一看,发现有著多次推敲的痕迹,体现出少女孤独的战斗。「谢谢你,你是我的英雄。」──看到这样的台词,现在让我觉得好悲伤。

「…………!」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少女发出了声音。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声音。

「我──」

她视线所向的原稿,是我刚才在看的「最新刊」。

「连这种东西……都写了……」

黑井在发抖。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存在感强得令人毛骨悚然,彷佛看穿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她好高大。但现在的她只是个瘦弱的身体发抖,说话很小声的平凡的十几岁少女。

接著这个少女……

「我明天──」

挤出声音说了。

「就回未来。」

2

比漆黑更加深沉的黑暗中。

头上的一整片夜色就像沉重的布幕渐渐垂下。我用冰冷又沉重的空气填满整个肺,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街上。

心情差到了极点。

──我明天,就回未来。

我没问要怎么回去。毕竟也有过叶月的前例,想来黑井大概有某种手段可以回去。不知道是要用那个「视网膜APP」,还是另有别的方法。

黑井回去之后,现在的黑井会变成怎样呢?我想到这样的问题。会像我离开之后那样,昏迷不醒吗?还是说,从未来前往过去的情形,会和从过去回到未来的情形不一样呢?我无从查证,也没有人可以问。

黑井回到未来的世界后,究竟会度过什么样的人生?一个把生命投注到小说上的少女,写出来的小说却被抢走,甚至背上剽窃犯的臭名,度过一生。那是难以承受的痛苦──是用上再多言语都难以形容的活地狱。在这地狱的尽头,少女会做出什么选择,我光想像就觉得可怕。

「唔……」走著走著,看到站前的大看板上写著「伽神春贵众众所瞩目的最新刊!」,还可以看到剽窃犯笑得洋洋得意。

正义必胜。

小时候大人是这么教我们的。不管是动画、漫画,还是游戏,最后全都是正义的一方获胜。虽然途中也有英雄方战败的桥段,但那都只是为了在最后一举反败为胜而存在的暂时性失败。

但现实不一样。正义落败,邪恶昂首阔步。有权势的人就算说谎、贪污税金、窜改公文,都不会被问罪;电力公司让核电厂爆炸,散播辐射物质,也不会遭到逮捕;黑心企业的经营者到头来还是赚了一大笔钱,过著悠游自得的老年生活。反而是受害者被迫过著艰苦的生活,一旦发出抗议的声音,还会在网路上遭到抨击。这当中不存在正义,是先下手为强的世界。现实世界中不存在超级英雄。

伽神春贵是如何能在二○一六年七月的时间点,将原稿寄给总编呢?这我不知道。是只将文字档从未来寄到过去,还是用了其他方法?

伽神春贵将原稿档案寄给总编,是在二○一六年七月。

黑井冥子Space Write到这个时代,是在二○一七年七月。

除非能够弥补这一年的差距,否则我们就没有胜算。除非作品在时间上「先」发表,否则就绝对无法证明「抄袭」。而黑井已经无法回溯到更早的时间。这点我也一样,任谁都再也没有办法揭发伽神的舞弊。

我好不甘心。想起伽神贼笑的嘴脸,我就气得心情都变很差,再加上黑井的眼泪,更让我气得快发疯了。然而,面对「时间顺序」这堵高墙,这些情绪也立刻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转化为绝望。我都这么不甘心了,真不知道黑井有多么不甘心;我都这么绝望了,真不知道黑井是多么绝望。光想像就觉得心痛。

就在这个时候。

「──嗨。」

──!

听到这个说话声,我回过头去,但没有人在。

「这边这边。」又听见说话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巷子,我带著狐疑的心情凑过去一看……

「啊……」

有东西飘在空中。一个人脚踏在墙上,彷佛重力来自墙的另一边,往横向运作,是一幅违背常识的光景,连贝雷帽都无视重力的存在。

「吓一跳了吗?」

我自认都碰过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好几次了,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然而,当这种显然无视物理定律的人物就存在于自己头上,怎么想都只觉得是恶梦一场。这个少女果然是魔物。

「啊,你又在想没礼貌的感想。」

「你来做什么啦?」我心一横,开始对话。看著少女横向的脸孔,让我产生一种空间遭到扭曲的错觉。

「看你表情那么凝重,让我有点挂心。」伊绪的眼睛亮起。「为什么你现在这么消沉呢?」

「咦?」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你一脸严肃,可是你现在面对的问题有那么难吗?」

「你等一下。」

被这个开玩笑的横向少女问出开玩笑的问题,让我有点生气。

「对你来说也许事不关己,但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黑井她──」我说到一半才想到不对。说来伊绪先前似乎就对黑井抱持戒心,她们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哎呀,怎么啦?你说黑井冥子怎么了?」

横向的少女出言挑衅,我不由自主反驳:

「对黑井的人生而言,这是很重要的问题。你也许不懂,该怎么说,『梦想』这种东西非常重要,是人生中无可取代的东西。」

「嗯嗯,然后呢?」

「就是说,我想……想帮助黑井。可是……」我应该对对方感到愤怒,但一想起现实,声调就变得低落。「该怎么办才好……」

「努力去拚不就好了?」少女说得轻松。

「别说得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啊。你一脸绝望的表情,觉得已经不行了,无计可施了,可是让你一筹莫展的对手『等级』有这么高吗?」

──咦?

突然跑出的这句话缭绕在耳边……等级?

「伽神春贵──中神公太郎,来自未来的剽窃犯。掠夺别人的作品,搭上别人设计出来的时光机,穿别人的兜裆布去相扑。这样的对手──」

横向的嘴唇笑了。

「『等级有那么高吗』?」

什么?她想说什么?

「你啊,似乎觉得这次的对手是很难缠的强敌,但在我看来,那种角色只是第一个城镇里最底层的敌人。」

「最底层……?」

我无法理解。用时光机抢先一步,巩固了万全证据的大人气作家。这样的对手是最底层的等级?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人生中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得到经验值』。可是啊,平野大地同学,这种经验值终究『「只有战斗过的人」会得到』。」

「战斗过的人?」

「不管是考试、社团活动、运动、人际关系、恋爱,还是小说──就是因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过,才会变成『经验』。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是『经验』啊。」

她仍保持横向的嘴唇说得流畅,我就只是默默听著。

「所以啊,偷走『别人』成果的人不会得到任何经验。因为做出成果的终究是『别人』,不是『自己』啊。」

远方有汽车开过,按响喇叭示警。

「『人生的经验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不知不觉间,少女的影子渐渐淡去,变成一个有点透明的轮廓,微微发光。

「所以啊,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虽然你是个等级低的勇者,但好歹在这个世界也累积了一些经验,所以只要正常对抗,你就不可能会输。我不会说百分之百会赢,可是,只要正常对抗,基本上不会输。因为──」

伊绪说到这里,轻巧地跳了下来,在巷子里著地。

「『你的等级比较高嘛』。」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很想问清楚她这番发言的真意,但少女已消失无踪。巷子很窄,根本没办法从我身边溜过,但眼前只有一个灰色的狭窄空间。

──只要正常对抗,基本上不会输。

正常对抗?我思索她这句话的含意。

难不成……脑海中浮现一个可能性,转个不停。

就好像命运的齿轮。

会顺利吗?不对……

黑井悲伤的侧脸掠过脑海,让我握紧了拳头。这种时候不是靠盘算。

就是要做。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跑了起来。

3

大约两小时后,我带著黑井,站在这栋大楼前。

「角永总公司第一大楼」。

金属制的看板上以哥德字体深深刻著这几个大字。

我曾听秋樱说过,出版社的编辑很晚上班,也很晚下班。我不知道今天是否也如此,但我有一种预感。

「平野大地,等一下。你打算做什么?」

来到大楼门口,黑井退缩了。在她住的公寓里,我也跟她唇枪舌战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带她到了这里。这几乎是强迫,但现在我也别无他法。

「我刚才不也说过吗?我们要找编辑再谈一次,告诉对方你才是真的作者。」

「可是……」黑井在浏海下撇开了视线。她用很小的声音说:这件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还没了结。」「咦?」「别问那么多。」少女还在犹豫,我便拉起她的手,走进大楼。

门口进去就有柜台,两名女性并肩坐在那儿。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警卫朝我们看了过来。

「对不起,麻烦找角永第一文艺编辑部的,呃……德川总编。」

「好的。可以请教您大名吗?」

「那个,其实──」

我们等了两小时。

「──总编!」

一名年长的人物从电梯走出来,我立刻留意到了。我不理柜台人员,跑了过去,警卫就拦在我身前。

「对不起,德川先生!德川总编!」

我大声呼喊。总编看到我的脸,露出狐疑的表情,但总之是停下了脚步。

「有关伽神老师的事,我们有话要和您说!」

总编露出惊觉的表情。看来他想起了站在我背后的黑井。我们当然没预约,结果柜台也不帮我们转接。也就是说,我们就只是堵在这里等人。

「你们两个……」总编走过来。他的表情很明显是傻眼。「有什么事啊?」

「很抱歉我们突然跑来打扰。日前在尾牙宴上,那个……闹了事,敝姓平野。」

「我知道。」总编看向黑井。「所以,有什么事?」他催我说下去。

「我想再次重申,站在这儿的黑井才是伽神春贵作品的真正作者,所以来拜访。」

「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

「还没结束。呃,黑井,那个拿来。」我朝背后的黑井伸出手。黑井面对总编,似乎有些退缩,但还是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个,是《孤独黑暗的另一头》最新刊的原稿,是第三十九集。只要读过这个,相信您一定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作──」

「你们不要太过分。」总编用手挥开我递出的信封。「我啊,是去年就从伽神老弟那儿收到了原稿。我当然全都读过了,那些稿子非常棒,你们却想掠美,难道都不会觉得可耻吗?」

「不是的,正好相反。是伽神春贵偷走了黑井的原稿。」

「你们有证据吗?」

总编以严厉的口气说。他粗粗的眉毛与深深的皱纹都透出他人生与职业两方面的资深。光是愿意听我这种小伙子说话,就证明他是个很有度量的人了。我在宴会会场上已经多少看出,秋樱的情报也显示如此。

所以我才会做出这个赌注。

「这就是证据。」我坚持递出黑井的信封。「只要看过这个,相信您一定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作者。」

「我们一向不接职业作家以外的人送来的原稿。去应徵新人奖吧。」

「黑井是职业作家。只要看了这个,您就会明白才是。」

「既然说是职业作家,那她的著作叫什么名字?」

「这……」我变得吞吞吐吐。「就是叫《孤独黑暗的另一头》。」

「这没得谈。」

总编当场就要离开。我大喊:「请等一下!」想阻止他,但警卫拦在中间。

「平、平野大地……」黑井揪住了我的衣角。「可、可以了啦,谢谢你。已经,可以了……」

「什么东西可以了?」

「毕、毕竟……」黑井在发抖,用像是随时都会停止呼吸的嗓音说:「已经,没办法了。已经,结束了……」

──不只是工作和收入。

黑井的话在我脑海中苏醒。就好像以前看过的小说台词,无意间告诉了我重要的是什么。

──还包括我活到现在的自尊、喜悦、哀伤、回忆,与好友的情谊──这一切,人生的一切……

还没结束。

──都被他抢走了。

「还没结束。」

我又说一次。

「不可以让事情就这么结束。」

「咦……?」黑井看了我一眼。她浏海下的眼睛已经微微湿润,让我想到了一个和现在无关的念头,觉得如果从黑井身上拿走「面无表情」这个面具,想必她平常都是这个样子。

「你是这套小说真正的作者。所以,你放弃这套小说,就和你放弃你自己一样。」

突然开始的这段演戏般的对话,让总编与警卫似乎都看傻了眼,呆呆听著。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只要是为了系住黑井的灵魂,要我做什么都行。

「总编……」我弯下膝盖,双手触地。

下跪磕头。

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

我把额头往地板上蹭,说道:「黑井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她很努力,写小说,努力抓住了自己的梦想,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

「…………」总编默默听著。他是傻眼,还是吃惊?我不知道他内心作何感想,而且我也只看得见地板。

「她和我不一样,很了不起。她有才能……我自己是个连梦想也没有,什么努力都不做,还是个……会看不起、嘲笑别人梦想的杂碎。可是,她不一样。她有梦想,一直努力拚到今天。」

「你是平野同学是吧?」总编说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大家,都是这样。努力,拚命,想实现梦想,这些都是当然的。我们公司的新人奖,每年都会收到超过五千部的应徵稿。每一部稿子几乎都还不成气候,还很生疏,但都是满怀热情,一字一句写下多达几百页的稿纸,然后送来应徵。所以啊,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只对你们的原稿给予特别待遇。」

总编以镇定的语气开导我似的说道。他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现在的我非得撬开这道理的高墙不可。

──人生的经验值──

这句话莫名掠过我的脑海。

──「只有战斗过的人」会得到。

「还请务必看过这份原稿!这份原稿是她的灵魂,是她的心,是她人生的结晶。求求您,还请看看这份原稿!」

「…………」总编没有反应。

玄关大厅这一带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声浪。「那是怎样?」「谁知道呢……」路过的员工窃窃私语。「平、平野……」我听见黑井泫然欲泣的声音。我是否害她一起丢脸了?会不会有更明智的方法?但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高中生,想不到其他方法。

「呼~~」头上传来像是为难的呼气声。

接著总编宣告了。「我们公司禁止业余作家带稿子来,这条规则不能更改。因为这样会对其他应徵者不公平,损及公平性。」

「唔……」

「可是──」接下来的话出乎我意料。「有个最近就要截止收件的新人奖,叫『寒冬文艺竞赛2017』。我也担任这个比赛的评审,如果希望我看稿子,就去应徵这个比赛。当然必须确实遵守应徵规定,也要附上报名表。」

啊……

总编留下这几句话就快步离开了。

「平野大地……」

抬起头一看,眼前是有著哭脸的少女。

「对不起,黑井。原稿,还是没能交到他手上……」

「不会。」

黑井将原稿捧在胸前的手使劲,带著湿润的眼神说:

「我会去应徵。」

4

于是事态有了进展。

「不好意思啊,突然找你们来。」

数日后,又是在角永总公司第一大楼。一名眉毛长得很狂野的年长男性走了进来。

德川行长。出版业界没有人没听过这个像是战国武将的名头,这点无论秋樱还是黑井都告诉过我。我先前无礼的举动──未经预约的突袭堵人还下跪磕头──听说只要是多少曾经置身在这个业界的人,都会觉得太离谱。

「哪里……我才要说对不起。」姑且不论对方找我们来是基于什么意图,光是能够让他像这样正式接见我们,就已经难能可贵。

「应徵原稿,我看过了……坦白说,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有应徵者可以写出这种水准的原稿。所以,我有事情想问黑井同学。」

「是。」

「这是不是可以视为系列作的最后一集?」

德川总编两眼亮出精光。黑井有点紧张地点点头。

「是吗……」总编大感佩服似的说下去:「先前所有的伏笔、铺陈,全都收得非常完美,而且找出了一个除此之外绝无可能的著地点。太漂亮了。把三十八集全部重新读过,就会发现从第一集就经过计算,让所有线都收到这里。」

什么?总编想说什么?

「我的判断是,如果不把《孤独黑暗的另一头》未发表的部分全部读过,就绝对写不出来──不对,即使读过,除了作者自己以外,都写不出这样的内容。然而,我从一年前就从伽神老弟那儿收到了整个系列作品的原稿,这些原稿不会泄漏出去,即使是编辑部内,除了我和责任编辑,应该还没有任何人读过。这样一来──」

总编说到这里,朝背后的门说了声:「进来吧。」

咦……!

一个二十几岁的瘦削男子现身了。这张脸,我想忘也忘不了。

──唉~~所以我才受不了没有才能的家伙,就是见不得人好。

伽神春贵。

「你坚持要我来,我才跑来……结果这不是春风波卡大师吗?你还没学乖啊?」

黑井全身一震,做出防备的姿势。伽神背后有看似责任编辑的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反手关上身后的门。

伽神坐到椅子上,明明在总编面前,却很跩地翘起脚。资历较浅的责任编辑站在他身后,频频窥看总编的脸色。

「不好意思啊,伽神老弟。」

「真的是啊。」伽神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忘形。「都决定要拍电影版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忙,还请多帮我想想啊。」

「我知道。」

总编不改脸上严肃的表情,做出成熟的对应。

伽神仍然跩得整个人往后仰。「然后呢?」他看向黑井的脸。

「你们两个,现在才跑来道歉?」

──这家伙……

我在腿上用力握紧气得发抖的拳头。如果是一对一见到,我早就动手揍他了。

「我人很好的,只要你表现出诚意,我也可以考虑,你说是不是啊,春风?」

「伽神老弟。」总编告诫似的说道。「今天我安排的不是道歉的场合。」

「啥?」伽神的神色转为黯淡。

「伽神老弟,还有黑井同学,今天我希望你们接受『测试』。」

咦?我和黑井对看一眼。

「啥啊啊!」发出最大惊呼声的是伽神。「测试?这是怎样?我可没听说啊。」

他瞪著站在背后的责任编辑。「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编辑回答得吞吞吐吐。

「我要回去了。」

「伽神老弟。」总编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拜托你。」

「啧……搞什么啦。」

伽神闹别扭似的斜斜坐回椅子上。

于是「测试」开始了。

「首先我要问黑井同学。在《孤独黑暗的另一头》第十二集出现的新角色藤堂游马,他参加的社团是?」

「柔道社。」

「他的拿手招式是?」

「拋摔。」

「第一次用是在?」

「对上县立若叶台高中的地区预赛。」

黑井不愧是作者,回答得十分流畅。

「那么,伽神老弟。」

「呿!」他拄著脸颊,不服气地咂嘴。

「系列第二十集,女主角的母亲参加法会是去──」

「文王寺。」

「……答对了。那么,同一集里,这位母亲碰巧遇见的对象──」

「高柳。他在修拋锚的车。」

「答对了。」

──这家伙……

他应该是剽窃犯没错,剽窃别人的作品,占为己有的人。然而,他什么都没看,甚至没花时间回想,立刻做出回答,简直像真正的作者。

这个准备周全的剽窃犯之后也很流畅地回答问题,有时还抢在对方问出来之前就说出答案。黑井当然也持续答对,然而……

「呃──」破绽来临了。「伯爵茶……?」

「很遗憾,第二十三集的主角在咖啡馆喝的红茶是大吉岭红茶,伯爵茶是在第二十二集。」这是个即使是作者都难免穷于回答的问题,但答错就是答错。

「看吧!」伽神站起来。「露出马脚了吧,你这抄袭犯!」

「唔……」黑井低呼一声,全身一颤。被最可恨的对象骂出侮辱的话,让她的手掐得大腿显得好痛。

「这下定出输赢了吧,春风老师。不,你是个一点才能都没有的女毛贼,还特地把最后一集的原稿写好带来,真是辛苦你啦!」伽神说到这里,把原稿掀翻,稿纸掉到地上。可说是黑井灵魂的原稿散了一地,连『谢谢你,你是我的英雄』这句台词都露了出来。伽神把其中一张稿纸踏得皱成一团,还笑著说:「哎呀~~我来的路上是不是踩到狗屎啦,不过正好这里有纸可以擦啊~~」

愤怒与懊恼,让我几乎要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

──人生的经验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这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掠过。

──不管是考试、社团活动、运动、人际关系、恋爱,还是小说──就是因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过,才会变成「经验」──

伊绪早就断言:「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

「──给我等一下。」

我叫住了伽神。

「你这个小偷,不要以为你已经赢了。」

「啥?」对方转过来瞪著我。「而且你是谁啊?看你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但你根本是外人吧?」

「这种事不重要。」

我灌注怒气说话。

「你这样真的好吗?『你的人生就这样,真的好吗』?」

「啥?」伽神皱起眉头。「等等,总编,这小子是怎样?」

「不要逃避,我在跟你说话。」

「喂,臭小鬼,说话不要那么嚣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中神公太郎』。」

「你……!」这次轮到伽神吃惊了。

「你大概觉得已经赢过坐在那边的黑井,但是你错了。你已经输了。」

「啥?你鬼扯什么……」

「不管你骗得过谁,『只有你』最清楚,清楚自己是冒牌货,是个空壳子,试著偷走别人作品的抄袭犯。只有你知道。」

「喂,开什么玩笑,我不说话,你还给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

卯足全力的喊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让伽神瞪大了眼睛。

「不管你以后多畅销,变得多有人气,多有名,多么被媒体、社会大众吹捧,变成亿万富翁……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清楚你是偷了别人的作品才变得有名。你逃避人生的一切,就算没被任何人拆穿,只有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你在棺材盖上的最后那一瞬间,也会这么想,『我自己什么才能也没有,不但没有才能,还是个偷走别人作品的小偷』。」

「你、你这……」伽神气得脸发红,但我没住口。

「你没有任何进步,老是穿别人的兜裆布去比相扑,一直依靠别人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是靠自己争取到,就这么一直活下去。连小孩子努力练习写平假名都比你高等。你等于在自白你没有才能,你抄袭黑井的作品,就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己!」

「臭小子……!」

伽神揪住我的衣领,但我继续说:

「动手啊,至少打架总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就算作品是抄别人的。」

「就说我不是抄袭了!」伽神大怒了。「我有才能!可是过去社会大众都不给我肯定!那些笨蛋媒体、无能的编辑,还有无知的读者、愚昧的同行,没有一个人肯定我的才能!你懂吗!不管多努力,多拚命,花了好几个月、好几年,用打工的空档写下来的作品一次又一次被刷掉的人会有什么心情,你会懂吗!」

这是伽神春贵──不,是追求梦想的一名写手──中神公太郎的吶喊。

「那我问你。」我挥开伽神的手,顺势踏上一步。我们在鼻子几乎要碰到的距离,用彷佛不良少年的目光狠狠互瞪。他背后的新进编辑十分窘迫。听得见黑井的呜咽声。不知道总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我继续说:

「伽神,如果你是这套书的作者,你应该会知道──知道这套作品的『主题』。」

「咦?」伽神露出没料到会有这么一问的表情。「主题?」

「没错,就是主题。贯穿整套作品的主题。如果你是真的作者,当然会知道吧?」

我说完一瞪,伽神就退开半步。他撞上背后的编辑,看得出他有多窘迫。

「怎么啦,伽神大师,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吗?总该知道是写什么主题吧?」

「我没必要告诉你。」

「伽神老弟。」这时总编开口了。「我也希望你告诉我这套作品的主题是什么。如果你是真正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

「喂、喂,你还在怀疑我……」

伽神嘴上这么说,却已经没有刚才的气势。

他朝背后的责任编辑瞥了一眼,但编辑只为难地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帮助他。

──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

我终于明白伊绪这句话的意思了。

经验值零──因为,「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

「主、主题根本就不重要吧?」

「对你来说,这套作品就这么不重要?」

「你说什么?」

「不然你就说出主题啊。」我已经知道他的弱点了。他从一开始就败露了。

他看了黑井的作品很多次,全都背了起来。无论人物、剧情,还是琐碎的设定,全都记到脑子里,为了不让抄袭穿帮,一直非常小心防范。

但这些不过是临阵磨枪,因为他终究只是个小偷。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的消磨灵魂写下作品的作者有著什么样的想法。

「来啊,把主题讲出来啊。」

「说出来吧,伽神老弟。」

「唔……」伽神勉强挤出答案。「这……这就是青春小说吧。」

「我不是问你分类。」

「对了,恋爱,是恋爱!以女主角的恋爱为主轴──」

「我不是在问你剧情。」

「对了,是动作!跟看不见的犯人之间,展开令人屏气凝神的对抗──」

就在这个时候。

「──够了,伽神春贵。」

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黑井冥子开了口。

真正的作者说话了。

「这套作品的主题,是【人生】。」

「咦……?」伽神发出状况外的疑问声。「人、人生?」

「对。」黑井满怀确信地断定。

「嘿、嘿嘿,你在说什么啊?人生这两个字,作品里面都没写──」

「伽神老弟。」总编打断他说话。「我明白了。终于连我也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伽神的口气始终很没礼貌。

总编宣告:

「伽神老弟,『你才是剽窃犯』。」

「这……」

「《孤独黑暗的另一头》这套作品,三十八集──不,包括放在这里的原稿在内,一共有三十九集。整套作品有个共通而明确的主题作为基底,当成娱乐作品来看的读者也许不会清楚地意识到;喜欢推理或解谜成分的读者也许会忽视这个主题。可是啊,伽神老弟,如果你真的是这套作品的作者,就绝不可能说不出这套作品的主题。这就和做菜的人讲不出自己用的食材叫什么是一样离谱。」

这位老将级的总编以蕴含魄力的声调说下去。

「这套作品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把聚光灯打在一个不同的登场人物身上,描写他们的【人生】。但这只是透过情节来描写,并没有提到人生这两个字。可是,这些登场人物各自烦恼、挣扎、痛苦,在这样的过程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时,所有情节都用了【黑暗】这个比喻。而主角会在这黑暗的【另一头】找到新的希望,找到【人生】。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是这样,这一切汇集起来,就是书名【孤独黑暗的另一头】。你在自己写的作品用自己取的书名,将主题明示得明确到了极点,却看不出这一点──不对,不是看不出,单纯是因为你不是自己写的,才会不知道。所以你不可能是作者。」

「开……」

伽神大喊。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这样!我才是,我才是作者啊!不要被这女人的鬼话骗了!我、我比她有才能多了──」

伽神抓住黑井的肩膀。

「喂。」我抓住伽神的手,从黑井身上拉开。「不要用你的脏手碰她。」

「痛、痛痛痛……」

我扭住对方的手臂往上翻。

他很无力,连根本没做什么运动的我要扭住他瘦弱的手臂都是轻而易举。等级很低──我再度体认到伊绪说的话。

我一放开手,伽神就扑上来抓我。

「要、要不是,要不是有你,我、我就是人气作家,作品拍成电影,可以让人生重来!」对方打了过来。

「人生啊──」

我举起拳头。

「不可以作弊啦,哈姆太郎!!!!」

这一拳叩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个正著,打得哈姆太郎──中神公太郎整个人往后倒。他撞在责任编辑身上,使得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钱包之类的杂物从伽神的口袋里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敢打我!」

伽神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我心想他还意外地耐打,于是也摆出应战的架势。这时──

──!

一名少女突然出现在我身前。

叩一声闷响响起,伽神的拳头命中了少女──黑井的脸。

「哈、哈哈,笨蛋,突然跑出来自己找打──」

「『伽神,小说是什么』?」

问题来得突然。

「啥?」

「回答我,伽神。对你来说,小说是什么?」

黑井不管脸上挨了一拳,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不要讲这种莫名其妙的鬼话!」伽神揪住黑井的衣领,但黑井面不改色,继续问下去。

「对你来说,小说也许只是赚钱的手段,也许只是用来得到名声的工具,不然你应该不会去偷别人的作品。」

「我、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的作品吗!」

「对我来说,小说是……」少女就像演讲似的强而有力地断言:「活过的证明。」

「啥?」

「起初光是写就心满意足了。光是能把自己的空想与妄想化为文字,就已经得到了满足。可是,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有了梦想,觉得如果能靠写小说来养活自己该有多好。然后──」

少女演起独脚戏般说下去。

「我走向梦想的第一步,就是在高中时去应徵出版社的新人奖,但我一下子就被刷掉了。我花了好几个月,精练遣词用字,整理文章,消磨灵魂打造出来的作品,连边都没擦到,就只听到被刷掉的发表,连初选都没通过。」

这是一名一直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少女所经历的青春与挫折。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心中隐约相信自己有才能,这种隐隐约约怀抱的毫无根据的自信就这么垮掉。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就只是不甘心。之前以为是大作的厚厚一叠原稿,突然变得像是一叠一点意思也没有的纸。你应该也懂吧,伽神。梦想这种东西,还只是一种憧憬的时候最开心。一旦把梦想当成目标,就得有觉悟去面对这活生生的渺小的自己。」

「……这、这种事……」

伽神的声调转低。大概是同样立志当作家,对此自有一番体悟,揪住黑井衣领的手也放松了力道,表情转为难受。

「大概有半年,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了无生趣,觉得好像整个城市都在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梦到编辑看过我的原稿后,把我的原稿砸进垃圾桶,这样的梦我作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死心,所以我写了下一部小说。咬紧牙关写,然后我写出了第二部。这真的是我使尽浑身解数的力作,在我过去所写的自创作品当中,无疑是最能满怀自信交出去的最高杰作就这么完成了。于是我再去应徵──但又被刷掉了。」

不管是我还是总编,甚至伽神,都专心听著少女说话。这想必是想当作家的年轻人身上很常见的失败谈,但对当事人而言,却是自尊遭到重挫的痛苦体验。

「我一阵惊愕,受到的打击不是第一部作品被刷掉时可以相比,还觉得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是在最终审查被刷掉也就罢了,连初选都没通过。我心想,不可能会这样。我没办法相信这个事实,开始去应徵其他出版社。之前的原稿我也拿去应徵过,也写了新作。总之有什么比赛我全都去应徵。我高中毕业,在大学也根本不怎么去上课,只顾著写稿,拚命写,不分昼夜,一心一意地写,还刊登到流行的网路小说网站上,把所有能通往作家出道的手段都付诸实行──但我被刷掉了,体无完肤地被刷掉,有九成连初选都没通过。在网路上被批评得一塌糊涂,在出版社的评价卡上也被说得很难听。我的自信澈底遭到粉碎,当时废寝忘食都在写小说,甚至不去求职的我成了无业游民。」

这个时候,总编看著黑井,一度歪了歪头。高中生黑井却在谈论大学时代的事,想必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但伽神不一样,他应该知道黑井说的是真的。这时伽神就像自己正在承受这种痛苦似的,显得十分难受,已经放开抓住她衣领的手。

「梦碎的过程中,我愈来愈迷失自己。起初只是用自己喜欢的设定,自己喜欢的人物,将自己喜欢的剧情写成文字就心满意足了。但一直在新人奖比赛被刷掉的我,渐渐变成只把出道当成目标。我把以前的得奖作品都找来读过,分析倾向与对策,连和自己作风不同的作品都写了。即使如此,顶多也只能进到复选。我一心只想得奖,一再妥协与迎合,不断追逐畅销风格、追逐流行、追逐读者的嗜好。于是我──搞不懂了。」

黑井不再看著伽神,就像看著半空中自己的走马灯似的,看著过往。

「我很不擅长和别人来往,但我觉得只有小说肯定我。文字拯救了不会说话的我。所以我觉得让小说问世这件事本身,就是我自己,就是我活过的证明──本来我想要的,明明是这活过的证明。」

少女的视线往下,声调中多了悲伤。

「『我』所写的小说,已经不再是『我』。我明明是想留下『自己』,却只在意『别人』的眼光,只写著讨好『别人』的小说。这些小说里没有『我』。那时我想活的是『别人』的人生。」

这个时候。

「那有什么关系啦。」本来一直没说话的伽神加入了话题。

「讨好读者有什么不好?追逐流行有什么不好?商业作品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职业作家就是为了赚钱才做的,才不是做兴趣的。所以写会畅销的小说,也实际畅销,然后拿到钱,这样有什么不对?」

伽神说的话和先前不一样了。之前玩世不恭,满嘴污蔑话语的他,现在却想从正面回应黑井说的话。

「如果是职业作家,那样也行。可是我并不是为钱而写,我始终是为了自己而写。所以当我放弃自己想写的东西时,就迷失了自己。」

「别讲这种天真的话了,你也是职业作家啦。」

看来连伽神都忘了自己的「设定」。黑井还只是高中生,在这「第二轮」还不是职业作家。

「伽神,你应该也有过『自己』想写的作品。」

「才没有这种东西,只要能卖钱就好。」

「你本来应该是想靠自己想写的东西卖钱。」

「现在出版业不景气,讲这种话根本没办法生存吧。」

伽神看起来很难受。但我觉得,这样的伽神才是原本的他自己。黑井的真心话引出了他的真心话。在我看来是这样。

「就像刚才所说,我的小说主题是『人生』。你知道这意思吗,伽神?」

「不要问我。那只是你自己在讲。」

「这个啊,伽神,其实很单纯。」

黑井说到这里,直视著伽神,宣告:

「『人生,就是故事』。」

「……啊?」

「以日本来说──」黑井就像当起纪录性节目的旁白,淡淡地说明。「几乎所有人都会上国小、国中、高中……」

这是这个国家里最普遍的人生轨道。

「渐渐长大成人,找到工作,为了养活自己而工作,活下去。」

无论是我、黑井、伽神还是总编,大家的人生都是这么一路走来。

「只是,这些轨迹乍看之下一样,其实却不同。就算上同一间学校,坐隔壁位子,甚至就算是双胞胎兄弟姊妹,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景色、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苦难、自己的喜悦。就算有些情形下,这些会是共通的,但每个人都有著不能和别人交换,原创的人生。」

黑井像在回想,不时会闭上眼睛,然后张开。

「就像小说,人生也有故事。会哭、会笑、会懊恼、会挣扎……每个人都拿自己当人生的主角,活出只属于自己的故事。有没有戏剧性不是问题。这是只属于自己的故事,不能和别人交换。每个人都活著自己原创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人生的复制品。」

黑井说到这里,扯开嗓子。

「正因为这样──」她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小说,就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就只是听著黑井说话。

「读者读小说,把自己投射到主角身上,活出另一个『自己』。把自己投射到主角的人生中,活出和自己不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的故事。然后透过像照镜子,将自己的人生和主角的人生对置,让两种人生互相碰撞,从中得到新的发现,接收到讯息。能将自己的人生重合上去的人会有共鸣,碰撞的人会停下脚步,并行的人会得到鼓舞。作品中登场人物的言语、行动、感情、绝望、希望……和读者的心互相回荡。这当中就会产生戏剧,产生故事。小说虽然是虚构,却会变成对读者而言的『现实』。所以──」

黑井说到这里,捡起稿纸,举到身前。

「『这就是「我」』。」

简直以自己为豪。

「现在,我手上的这些稿纸,就是我自己。你懂吗,伽神?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人生,是我活过的证明。可是,你抢走了这些。你是个小偷,但你的罪不只是偷走我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你偷走别人的作品,就是放弃了你的原创。你沦为别人的劣化复制品。活出人生这件事,就是活出『自己』。不再当『自己』,就和不再过人生是一样的。不要撇开视线,伽神,看著我……!」

(插图013)

黑井说到这里,指著伽神大喊:

「你已经死了!不只是身为作家的你死了!你这个人就是已经死了!你不是因为抄袭被揭穿才死!是因为你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所以死了!就是你杀了你自己!」

「我、我……」伽神一口气喘不过来似的说了:「我、我没死……」

「你已经死了。」

黑井毫不留情地做出审判。

「就算你还在呼吸,你的灵魂也已经死了。」

「灵魂……」这个字眼,是以前宇野秋樱说过的。

「连灵魂都出卖,人就会变成行尸走肉。没有人会被死人的话打动。能打动人心的,只有活著的人说的话。死了还能打动人心的,只有这个人活著时的样貌、这个人灵魂的记忆。你已经死了。你拿到虚伪的名声,代价就是让自己死了。」

「唔……」伽神膝盖一软。站在他身旁的年轻编辑已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总编以严肃的表情看著事态发展。

「你发现了吗?知道事情严重了吗?那么,伽神,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呜呜……」伽神跪在地上,求救似的抬头看著黑井。那是已经认输的表情。

「伽神,你应该也有过。有过立志要当小说家,满怀雀跃的心情和沸腾的热情,追寻梦想的时代。你要找回自己的人生。」

「可、可是,我、我……已经──」一个男人抱著头连连摇头。「我,已经……」

「你可以从头来过。」

黑井的声调突然转为温和。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是对一个自己如此憎恨,恨得甚至说过想杀了他的对象这样。

「你还年轻。」十七岁的高中生说出这么一句话,现在听来却显得自然。「如果你也是个作家,应该就会懂吧?文章不会老。如果会老,那就是写手的灵魂老去的时候。只要灵魂不老,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年轻的。而追梦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年轻的。」

黑井说到这里,单膝跪下,手放到伽神肩上。伽神就像担心受怕的小孩,蹲著缩起身体,不断发抖。

「年轻的时候,谁都可以从头来过。而年不年轻,是由灵魂决定的。」

「啊……」

伽神抬起头。

这是《孤独黑暗的另一头》的主角在作品中喊出的台词。

「找回你『自己的故事(Original)』。」

说完黑井站起,转过身。伽神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忽然间,就像声响这才恢复似的,外头变得很吵。大概是听见有人剧烈争吵,其他员工也聚集过来。

总编站起来,开门示意我们离开。

然后深深一鞠躬。

「很抱歉先前多有冒犯了,春风波卡老师。」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晚的大楼风十分冰冷。

总编说要帮我们安排车子,但我们拒绝了。我的身体热得滚烫,想走一走。想必黑井也一样。

我们走了一会儿后。

「平野大地。」

「……嗯?」

黑井在一家店前停下脚步。

少女的左脸颊因为被伽神打而肿起。但她的脸看起来并不惨痛,反而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黑井一字一句说出对我的感谢。

「哪里……」听她对我道谢,我反而很难为情。一切都是因为黑井的原稿太棒,而总编也肯定这一点,才能开辟出这样的未来。我所做的事就只有露骨的下跪磕头。

汽车车头灯从我们身边掠过,照亮了少女的脸孔。风一吹,她的浏海飞起,露出大得让人吓一跳的眼睛。

「我,那个……很不会说话,所以……」少女难为情地小声说话。「我没办法,把这种心情说出来。」

「那写成小说不就好了?」

听到我不经意地这么说,少女瞪大了眼睛。

「……也对。」黑井似乎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借用一下作品里女主角的台词吧。」

她的这句话说得就像舞台上的女演员一样坚毅。

「谢谢你。」

少女眼睛水润,用力抓紧胸口的衣襟宣告:

「你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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