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鸦雀无声的病房内。
听得见的只有少女静静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的鸟叫声。脸色苍白的少女躺在病床不断沉睡,不知道她现在在作什么梦。
星乃昏倒,过了三天。
星乃昏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门前。我立刻叫了救护车,送星乃去医院。从她出血的右眼开始,全身都做了精密检查,但全身上下都没有异状。医师敷衍地说也许是昏倒时撞到头部造成的轻微脑震荡,但我完全不相信。实际上,星乃直到现在都并未醒来。
真理亚从职场赶来,之后三天三夜都在这里看护。从少女过了一整天都尚未醒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就显然变差,用手掌遮住脸的情形明显变多。三天后,我看不下去,担心她身体会撑不住,于是改由我看护。
「不好意思,大地,有什么状况麻烦马上告诉我。」真理亚拖著几乎没睡的身体上班去了。
「……情形怎么样?」
背后传来说话声。这几天,每天都来探望的黑井在我身旁坐下。我默默摇摇头……
「是吗?」
她就简短地这么回答。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时间就这么过去。黑井坐在我身旁,似乎有话想说,但一直在等我面向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
「──这个。」
黑井把一个白色的盒子静静放在边桌上。
「我试著分析过,无疑就是迅子电池。」
那是我们从伽神春贵的公寓大楼扣押回来的东西,和我之前看过的一样。黑井说叫作迅子电池。这个电池是从银河庄的对讲机「木星(Jupiter)」内部找到,说是电池里的东西已经用光了。
「星乃她……」
我没和她对看,这么问起。
「Space Write了……是吗?」
隔了一会儿空档,黑井回答:「对。」
「Space Writer有发讯纪录。虽然不清楚年月日,但天野河星乃飞到了『过去』是无庸置疑的。」
「为什么……」
「不知道。」黑井静静地回答。「真相已经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有──」
黑井拿起白色电池,紧紧握著。
「从电池剩余量是零这点推测,她多半是尽可能去到了最远的过去。」
「…………」
我什么话都没回答,黑井就留下一句:「我还会再来。」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星乃两人,我垂头丧气,抱住了头。
二○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六点三十七分。
那一天,天野河星乃进行了「Space Write」。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动机。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连同这个世界澈底被她拋弃的残酷事实。
过了新年。
星乃并未醒来。
2
主人不在的房间气氛和平常不一样,搭配地上的破铜烂铁,活像是废墟。
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坐在桌前,茫然看著天花板。挂在天花板上的飞碟吊灯现在只静静地存在。贴在墙上的ISS海报突然褪了色,让我产生一种像是自己被困在旧相簿里的错觉。
西元二○一七年就在星乃意识不明的情形下过去了。过了年,我仍然不认命地物色室内的东西,但找到的尽是破铜烂铁、纸箱和电脑零件,一条线索也找不到。我累得瘫坐下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找,然后又虚脱地瘫坐。
星乃……我一再喃喃呼唤这个名字。换作平常,要嘛不理我,要嘛瞪我,再不然就是吼声「吵死了」朝我扔东西,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听我呼唤。
星乃消失了,什么话也没说。
自从在「第二轮」认识她以来,我一直觉得距离多少缩短了些。尽管这个冷漠的少女并未显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我一直认为像这样每天准许我进她房间,就证明了这是一种无言的信赖。地球人之中,就只有我可以进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件事显示出我和星乃的情分,总难免对此感到安稳。
然而,这种关系突然被斩断了。少女消失无踪,对我没有任何道别或交代,把我丢下不管。
──不管是平野同学、黑井冥子,还是伽神春贵,不,Space Write过的所有人都在让人生重来……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现在回想起来,徵兆是有过的。星乃煞有深意地,不,坦白说就是很羡慕地说起我和黑井。大家都在让人生重来,只有我没办法。她说那番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太大意了。我应该要怀疑那个白色的小盒子就是迅子电池。不,就算这样,谁会想像到她连一句道别的话也不说,有天就突然从这个世界Space Write了?
星乃……没有这样的啦……
我无力地在心中不断怨怼。我还没能完全接受现实,心中总怀著一种期待,期待明天她会不会就若无其事地回来,明明没有任何根据。
脚下碰到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控制器。就在前不久,我们两个人才一起玩网路游戏打赢,一起握拳大喊:「「赢啦啊啊啊!」」这样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当时我觉得我和她心意相通,会只是错觉吗?那个「骗子」发言,就是这么致命的鸿沟吗?我不懂。不管怎么想都无法服气。
我捡起控制器,放到电脑桌上。那副流线型的耳机也随手放在桌上,现在线就像死者的手臂一样无力垂下。我知道这就是「迅子通讯机」,但如果没有电池,就只是一副形状奇怪的耳机。我想过会不会就像之前那样收到星乃发给我的通讯,但这未免想得太美。现在和第一轮不同,星乃是以自己的意思丢下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连一张便条都没写就丢下我离开的少女,事到如今还有必要跟我联络。
唔……我抓起通讯机,往旁一甩。它碰到纸箱,弹了一次,又混进大堆破铜烂铁里。从丹田慢慢扩散到全身的绝望让我好害怕,只能不顾一切地翻找室内。我心想要是冷静下来,一定会被压垮。
接著……
「咦……?」就在我学不乖地在室内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我发现书桌的抽屉里有个东西露了半截出来。之前找的时候都没发现。
拉开抽屉一看,发现是被抽屉夹弯的纸张。那是贴在一个随身碟上的标签,上面写著这样几个字。
──!
我倒抽一口气。那是令我觉得有些怀念的字。
「给平野同学」。
【recollection】
我最喜欢爸爸和妈妈了。
高大、有力气,但又有点笨手笨脚的爸爸,还有开朗、人很好,又有点怪怪的妈妈,是我在全世界,不对,是全宇宙最喜欢的人。
小时候,我一直被摄影机围绕。爸爸和妈妈是有名的太空人,我也被吹捧成「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哪里那么厉害,一直追著我跑的记者和摄影师也很麻烦,但我还是不在意。只要有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其他我什么都不要。被爸爸有力的臂膀抱住,看妈妈露出温和的笑容抚摸我的头发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本来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我从一大早,不对,我那阵子一直很雀跃。
爸爸和妈妈就快回来了。是我掐指数著,期盼已久的日子。可是实际上,「计画」似乎突然有了变更,爸爸和妈妈将比原订日期早很多天回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详细情形,但爸爸和妈妈要回来就让我好开心。
在家等的时候很无聊。最近保母不管电视还是手机都不肯让我看,我只能在家读书度日。虽然也可以看电影,不过到头来还是爸爸妈妈进行的工作比较有意思。妈妈的论文充满了知性的好奇心,爸爸的发明也崭新而有刺激性。
《Chromospace Cell Project的可能性与理论展望 ~以太空辐射对活体细胞所造成之影响的量子力学面向之一为中心》。
我一边重看妈妈的论文,一边在心中描绘这个研究将如何带给世界和人类梦想般的未来。全世界生病的人都能得救,人们可以比现在长寿得多,每天都可以笑著幸福过日子。妈妈出发前是这么跟我说的。爸爸用强而有力的双臂把我整个人抱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著说:「那么星乃,你要乖乖的喔。」当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就是爸爸最后一次抱我。
玄关门铃响起,我丢下论文,拔腿飞奔而去。
爸爸,妈妈!我满脑子都是他们两个,跑著楼梯下楼。换作是平常,我会去机场接他们,但今天我是在自己家等,更让我等得不耐烦。一打开玄关,我就要扑到爸爸怀里,然后抱到妈妈的脖子上。
我没换拖鞋,冲到玄关打开门。有听见保母说了些什么,但现在没规矩也没关系。
──奇怪了?
打开玄关一看,爸爸和妈妈都不在。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我很熟悉的女性。她是爸爸和妈妈的好朋友,也是JAXA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这个人我也喜欢,她总是很有精神,对我很好。虽然有点怪,但这也和妈妈有点像。
「星乃。」
平常总是活力充沛的真理亚,今天却一脸忧郁。这时我才发现她漂亮的黑发变白了,变得像是银发,彷佛一下子老了很多。
「真理亚?」
我歪了歪头。
「爸爸呢?妈妈呢?」
「……星乃,你听我说。你要听仔细了。」
真理亚原地蹲下,把自己的脸降到跟我的眼睛一样的高度。她的表情非常悲哀,非常难受,让我突然变得很不安。
「怎么了?爸爸,出了什么事吗?妈妈呢,她在哪?」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然后静静地放开……
「我们到里面说吧。」
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接著真理亚来到客厅,在我身旁坐下。她握著我的手,将我这辈子最坏的消息告诉了我。
在太空发生了意外。这场意外,让妈妈身受重伤。爸爸为了救妈妈而努力,但妈妈还是昏迷不醒。
真理亚一字一句,小心翼翼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记得我没办法整理清楚她说了些什么,茫然看著她悲痛的表情。
「所以,爸爸呢?」
我最后这么问了,真理亚就咬紧嘴唇,静静地宣告:
「对不起……」
眼泪从我脸颊滑落。
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2018】
我在空无一人、满是破铜烂铁的室内看著这张纸。
笔记纸上,以星乃圆滚滚的字体写下这样的话。
『我要进行Space Write,去找爸爸和妈妈。对不起,这么突然。』
接著写的是道别的话。
『很多事情都要谢谢你。再见。』
播放随身碟的内容,就看到一篇很长的文章列满了画面。那是星乃留给我的信──所谓的临别留言。
留言写著星乃的回忆,是她过去从未提过的她的身世。我不知道星乃为什么写下这样的内容,但仍然读得忘我。这与其说是写给我的信,更像是星乃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从以前就累积下来的文章。看著这篇分不出是自传、手札还是随笔,风格十分含糊的文章,就让我觉得像是在窥看星乃内心。
那是星乃说她最喜欢双亲──以及到她失去双亲为止的纪录。
【爸爸过世这件事,起初我无法理解。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问真理亚,每次她的脸都越来越扭曲。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没有考虑到真理亚想必也痛苦得撕心裂肺。】
我读著文章,一边觉得好像在听著意外发生当时的星乃──一个十岁少女的说话口气。星乃的文章井井有条,看似客观地记下自己的心情,但这给我一种印象,觉得是以十七岁的自己拥有的理智去压抑十岁时年幼的自己所怀抱的感情,这样写下来的一篇文章。正由于笔触镇定,更让我感受到当时少女的心象风景,觉得心痛。途中开始提到真理亚,那是连我都不曾从她口中听到的插曲。
文章还在继续。
【recollection】
坦白说,爸爸的葬礼,我记不太清楚。
细节全都由真理亚处理,我只是呆呆坐在椅子上,呆呆看著列席的人。太大的打击让我脑子不灵光,但我还记得媒体记者拿著摄影机一直拍,闪光灯闪个不停。
葬礼结束后,暂时回到了平静的日子。我开始在妈妈住院的病房内度过一整天。
妈妈一直在睡。她安上了呼吸器,静静地呼吸。看到她脸庞瘦削,脸颊凹陷,手脚一天比一天瘦,我脑海中想起冰雕慢慢融化的情景。妈妈始终昏迷不醒,睡个不停。
接著,那个事件发生了。
Europa事件。
后来被这么称呼的事件对我来说,是一起来得唐突,出乎意料,并且让我体认到地球人是什么生物的最坏的事件。
某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去到医院,就看到妈妈的病房被「封锁」了。现场拉起写有闲杂人等禁止进入的封锁线,我想进去就被警察拦下。即使拜托保母,也只得到「警察都那样说了……」这种话,一点都靠不住,还是靠后来来到现场的真理亚去跟警方交涉,才总算让我进去。
一走进病房,发现妈妈已经不在这里,似乎是挪到别间病房了。
接著我目击到。
【天诛】。
窗上写著这样两个大字。十岁的我把家里的书都拿来看过,所以汉字几乎都看得懂,也明确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天诛──替天行道,处决罪人。
为什么?
我最先涌起的疑问就是这个。为什么是「天诛」?听说犯人闯进病房,试图加害妈妈。但为什么是妈妈?为什么是天诛?
就算问真理亚,她也只是一脸苦涩的表情,不告诉我。可是,医院病患的窃窃私语进了我的耳朵。「毕竟她在网路上被抨击啊。」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妈妈就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我用了爸爸留在家里的电脑,连上很久没上的网路。
「……这是怎样?」
于是我知道了。知道了那可怖的内容。
【太空宝宝】天野河星乃综合讨论串PART.1610【太空奉子成婚不伦】
「……咦?」起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搜寻「天野河诗绪梨」和「天诛」后,最先跑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网页。隐约可以看出是某种匿名布告栏,但为什么会是「PART.1610」,还说是「太空奉子成婚不伦」?
整个讨论串满满都是对我、妈妈和爸爸各式各样的中伤。说爸爸和妈妈是奉子成婚才生下我这种坏话,还有说爸爸和真理亚搞不伦的周刊杂志报导,而最过分的是……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很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滥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做出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去○。』『○了她。』『执行正义!』『给予天谴!』『(゚∀゚)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o彡゚天诛,天诛!』──
【2018】
我忍不住关掉文章。我按著脸,揉了揉像是被这谩骂波浪冲过的眼睑,但记忆就像烙印在脑海似的挥之不去。
以前真理亚说过。
──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著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星乃当时才十岁。当星乃不设防地独自承受来自网际网路的──「地球人」的恶意,光是想像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情景,都觉得可怕。举例来说,这种行为就像一群成年人聚集起来,围住一个小女孩,满口污秽的言语进行谩骂。而这是以这种行为的数百、数千倍规模所做的精神虐待。
坦白说,留言内容令人很难受,我迟疑著该不该读下去。但我非读不可。既然这是星乃人生的一页,我就不能跳过不读。
【recollection】
自从看过这匿名布告栏以来,我的人生就变了样。
经常有人说他的人生观变了,又或者是世界观变了,这一刻就是如此。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成人,知道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这就是所谓的去中心化。我的情形则相反。我看过布告栏后,才首次知道自己待在世界的中心被人围剿。那好可怕。每个人都对我谩骂、痛骂,责难父亲搞不伦恋,大喊母亲是在浪费税金,应该杀了她。去死,去死,杀了她,杀了她。我觉得在街角或医院里擦身而过的人们也都对我怀抱恶意。感觉又会有人来母亲的病房要杀她,养成了每次走在路上都会回头看后面的习惯。晚上也睡不著觉,觉得一睡著就会梦到匿名布告栏。生活完全改观,媒体记者的摄影机看上去就像狙击枪的枪口。我不再出门了。只在妈妈待的病房和自家之间往返,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即使如此,媒体记者仍然一直追著我跑,网路上的中伤也不曾间断。
网路上的非难声浪愈来愈高涨的情形,日文称为「炎上」(注:起火延烧),而我就实实在在被这把火所焚烧。几千几万个我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地球人」,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都在写我的坏话。网际网路上充满了我的照片,不时还被修成猥亵的图片。用爸爸和妈妈的脸做成的各种恶搞的合成照片,我也看过很多次。就算想删除这些,十岁的我也无能为力。只有真理亚拚命为了我行动,律师、业者、网路供应商,她都去谈过,但当时的我愚昧地怀疑真理亚是「爸爸的不伦对象」,跟她在心理上保持距离。愚昧的我孤立了,独自一人被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狠狠焚烧。
我之所以会愈来愈无法信任「地球人」,并不只是因为网路。被称为现实世界的这个世界里,围绕我的地球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应该唾弃。
「天诛」。
十岁的我用抹布想把病房玻璃窗上写的这两个字擦掉时。
报导群的摄影机一齐朝向我,闪光灯闪个不停。集中炮火攻击似的大量闪光,让我头昏眼花。「她看过来了。」「这构图很棒。」「设定成直播。」「这才是悲剧的女主角啊。」──我心中涌起了一个印象。
「觉得一样」。
网路上洒来的是匿名的恶意之箭。
现实中洒来的是匿名的好奇目光。
地球人都一样。是一种拿我们当靶子,欺凌、谩骂,寻我们开心,最后把我们消费到像破布一样才肯罢休的生命体。地球上的知性生命体,都是这种欠缺道德与自制心的生物──我理解了这一切。所以从这一天起,我决定不再相信地球人。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过世的爸爸,还有现在睡在这里的妈妈。所以我决定不让地球人看到我任何一丁点笑容。
之后我也每天来病房探望。我紧紧握住静静沉睡的妈妈的手,一直缩在病床边不动。我深信有朝一日,妈妈会醒来,会像以前一样轻轻摸我的头。不然我都要发疯了。我心想只要妈妈醒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对了,就是太空,只要离开地球,在太空生活就好了──又能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是──
妈妈没醒,就只是一天比一天瘦,最后瘦得剩下皮包骨。
在病院睡著时,我都是握著母亲的手迎来早晨,地球人护理师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我不理。我谁也不相信了。那个护理师回到家后,也会在网路上写我的坏话,消费电视上播报的我的新闻,开开心心地看周刊杂志上写的八卦。
我受够了,再也不想继续待在这样的世界。
我想赶快离开地球,想去到太空,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这是不会实现的愿望。
不管过了几天,过了几个月,妈妈还是没醒。苍白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血色,变得像是一具蜡像。
「妈妈……」
面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由我独自迎来的早晨,我挤出声音恳求。
「天亮了啦……」
我握紧她的手。
「起来啦……我会好好,吃早餐的……红萝卜,我也会吃完……」
我把脸埋到妈妈身上。
「所以……所以……你醒醒啦……」
没有回答。
妈妈就只是静静地睡著。只是这一天,我觉得握住的手比平常冰冷。
妈妈已经死了。
【2018】
──于是我决定断绝和地球人的接触。
接下来的部分,写著星乃充满苦难的半生。双亲的死让十岁少女失去了监护人,被远亲接去扶养。但在亲戚家里,仍然因为受到媒体记者的耳目与街坊邻居的流言干扰而处不好,让她在一群连长相都没看过的亲戚之间被当人球踢来踢去。最后当她被一对拒绝育儿的夫妻收养时,惑井真理亚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决定收星乃为养女。星乃继承的天文数字的遗产也由真理亚管理,让任何人都无法染指。这些亲戚得知星乃继承了钜额财产,态度立刻改变,转而提议想收养星乃,还有人因此恼羞成怒,责怪真理亚。对星乃没有兴趣,但对钱有兴趣,这样的亲戚非常多。
来到真理亚身边后,星乃也坚决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不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是移居到惑井不动产所管理的公寓──也就是这银河庄,过著愤世嫉俗的日子。接下来,少女手握双亲留下的财产,开始日以继夜地创作各种可疑的发明,甚至著手「改造」银河庄二○一号室。无数监视摄影机、防弹玻璃,以及厚重的舱门。很快地,一户平凡的公寓住宅,开始拥有都市银行级的保全设施与媲美地方政府级积蓄的要塞,少女不和任何人说话,一直生活到今天。
过程中,少女大量阅读母亲留下的许多论文,亲手重现许多父亲留下的发明。在这段期间,她想到了Space Writer──也就是时光机的构想,也开始产生了一种愿望,想穿越时空到双亲还活著的时代。旁人听来是荒唐无稽,但少女是认真的。接著她历经无数次尝试错误,开发出可说是Space Writer原型的迅子通讯机,开发出扫描视网膜细胞将记忆资讯发送到过去的机器。只是,要回到双亲身边,就必须开发能蓄积迅子这种能量的电池,这是她到今天都未能完成的课题。
然而,这时幸运降临了。
我们从伽神春贵的住处扣押了一种像是点菸器的白色小盒子。也就是说,我们取得了迅子电池,让星乃凑齐穿越时空所需要的最后一片拼片。
【只是,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文章最后,语气变得很口语,明显是意识到写给我看的文体。
【要回到爸爸和妈妈活著的时代,至少必须Space Write七年份的岁月。但七年前并不存在扫描过我的视网膜细胞的「点」。】
这是我也知道的事实。Space Writer的原理,就是透过将现在自己的记忆资料发送到过去自己的视网膜细胞来让人穿越时空。也就是说,必须存在作为收讯处的「点」──要在过去的特定时间点扫描过视网膜才行。
【但我发现了,「点是存在的」。】
咦?……
接下来是连我也不知道的Space Write的真相。
【平野同学也知道,我是以「太空宝宝」的身分出生。是人类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因此,从我出生的时候,人体资料就被许多研究机构采集过。】
啊……听她说到这里,我也发现了。
【过去都没发现,实在是太大意。搞不好过去也曾经有人扫描过我的视网膜作为人体资料。不,甚至有可能不是别人,就是妈妈采过我的视网膜资料。所以我从全世界的研究机构去收集自己的资料。只要能够证明身分,这是很简单的,毕竟那是我自己的资料。于是我终于找到了。我发现了,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份由妈妈扫描下来的我的视网膜细胞资料存在。】
我倒抽一口气。十岁的时候──也就是说,和她失去双亲时是同一个时间点。
【其实,本来需要用Space Writer专用的扫描器──也就是由对讲机「木星」扫描,否则就无法进行Space Write。可是,如果是妈妈用的扫描器,也许就有这个可能。所以我决定了,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我也要赌赌看这个希望。】
于是少女进行了Space Write,前往双亲还活著的时代。
我看著文章,渐渐懂了这一切。那是个愈了解就愈令人接近绝望的残酷事实。
星乃是为了去见过世的双亲才发明了Space Writer。而她进行了Space Write,去见她过世的双亲,就按照当初的目的,按照她的夙愿。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明白。
──平野同学是骗子。
这句发言的真意。
──我绝对不可能把从爸爸妈妈手上继承下来的「发明」,交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死人骨头。
对星乃而言,双亲就是她的一切,所以当时她才会否定我的说法。
而当少女得到了一切──
她就绝对不会再回来。
3
于是绝望的世界开始了。
【大地同学,怎么啦?感冒吗?我可以送东西去给你吃喔。】
【平野,你没事吧?最近都没看到你,过得还好吗?】
【平野同学,不好意思一直发讯息给你。我很担心,可以的话请回我。】
我在银河庄二○一号室,瘫软地趴在地上,查看手机收到的讯息。凉介、伊万里,以及宇野。他们三个都发了关心我的讯息过来,但我没有心思回。
自从看过星乃留给我的「临别留言」,我就不由自主地知道了。
知道星乃进行Space Write的真正意义。
我曾有过错觉。
只要去医院,星乃的身体就在我眼前,在呼吸,身体也是温暖的,睡得很安详,所以我还没有切身的体悟。
但星乃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醒来。
对于我──以及「这整个『世界』都被星乃拋弃的事实」,尚未有所体认。
叶月那件事应该已经让我理解。Space Write的人会失去意识,一辈子昏迷不醒,就这么结束生涯。即使肉体还留在「现在」,心已经完全飞到了「过去」。为什么叶月会那么绝望,成了复仇与怨念的结晶,一路追著我来到这个时代?我对叶月做的事情有多残忍,现在我有了切身的体认。
星乃把这个世界,把这个时代,把七十亿人,全都拋弃了。然后她本人飞到了过去,再也不会回来。哪怕她一直过到二○一七年,那也不是在「我」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星乃的双亲活下来,她并未变成茧居族,而我也没遇见茧居族少女星乃的世界。一个和这里不同的世界。
我太小看她的决心了。
『我不会当太空人。至少,不会靠地球人帮忙。』『地球上的知性生命体,都是这种欠缺道德与自制心的生物。』『于是我决定断绝和地球人的接触。』『地球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这些都是星乃一直挂在嘴上的话。星乃一再表明对地球人的不信任,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同时也是在表达一种意见,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面对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世界,谁也不会有什么眷恋。
我太小看星乃对双亲的感情,也太小看她对地球人的不信任了。
那个少女渴望双亲,渴望到不惜拋下一切的地步,而她对地球人也恨得想拋下一切,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眷恋。没错,就连满怀慈爱养育星乃长大的惑井真理亚,她都拋弃了,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一起过了短短几个月的我,根本想都不用想。至少,跟星乃的双亲比起来,我就是这么不重要。
不会吧。我躺下来抱住头,两脚一伸,就踢到破铜烂铁。
我是透过Space Write来到这二○一七年,回溯了足足八年的岁月,特地来到星乃还活著的时代,但我要找的她却飞去了另一个时代──可以这样的吗?
一切都是我自己做过的事。
我对叶月,不对,不只是对叶月,对真理亚,对爸妈,对朋友,对照顾过我的所有人做过这样的行为。因为不顺利,就拋下整个时代,只有自己重来的行为。而星乃就把这样的行为原封不动地施加到我身上,星乃所做的事,全都是我自己做过的事。这是一种无情又残酷到了极点的冷酷行为,表示平野大地对天野河星乃而言,是整个丢掉也不可惜的。
原来叶月是这样的心情啊?
被我连同整个世界,整个时代一起拋在后头,被推落绝望深渊。
难怪她会恨我。那就像是困在雪山,看著背叛者拋下同伴,只有自己一个人搭上救难直升机;又或者像一个把我丢在深山,只有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去的朋友。那是一种太离谱的暴行,不管是多么温厚的人物都会化为仇恨的结晶。这是莫大的背叛。
不,我想星乃一定不认为这是背叛。背叛是要有信赖关系才会成立的行为,我与星乃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关系。至少看在星乃眼里,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物,证据就是现在的这个状态。
「呜、啊……」一认清事态,我就觉得要发疯,想喊出来。实际上我也已经呼喊了好几次,但这没有意义。星乃不会回来。她拋弃我,回到过世的双亲还活著的时代,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怎么会?为什么?这是怎样……我看著自己遮住脸的双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抓的,指甲缝里沾黏著许多皮肤与血液。
我要活下去。在这个世界,在星乃不在的世界,一直活下去,活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一直活到年老死去为止。再也见不到星乃,一直活下去。
叶月的绝望悄悄靠近。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情吗?原来被拋弃就是这么悲惨吗?会这么恨对方吗?星乃,星乃,没有这样的啦。也不用一声不吭就走吧?我对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喔?不对,不管重不重要都无所谓,多么看不起我都好,多么防著我都好,我就是希望她留在这个世界,不希望她对这个世界死心。这几个月来,我自认从暴徒、从枪击、从网路上的恶意、从无人机的监视──从各式各样的威胁下保护著她。可是,这些并未发挥任何留住她的作用。我在第二轮的努力,全都被丢进了垃圾桶,被星乃自己丢进去。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没出息的呼喊声从喉头发出。骗人。这些都是假的。这是梦,是一场梦,等我醒了,星乃一定就坐在电脑桌后头,用不高兴的眼神看我。然后我就会松一口气,觉得:啊~~还好,还好是一场梦,吓我一跳。不然,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澈底不值得。
明明是来救她,却被想救的对象拋弃的可悲男子。
指甲上沾满了血。头皮流出血。到底要抓几次才会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傻眼,摇摇晃晃地起身。
我想见星乃。
我踩著摇摇欲坠的脚步,在朦胧的意识中走了起来。
4
从车站徒步十分钟左右的私立医院。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从旁走过的护理师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是我的样子太吓人吗?现在我没有心思顾及服装仪容,满脑子想的都是星乃。
走廊靠里的病房。把门滑开一看,房间深处有一块区域用拉帘隔开,星乃就睡在里面。病房里没有别人,装设在病房内的萤幕和像是心电图的器材静静地运作。
少女就只是静静地睡著。除了点滴的管子刺在手上以外,就和平常的星乃一样,脸色很白这点也跟平常的她一样。唯一不同的点,就是她的眼睛已经确定一辈子都不会再睁开了。
我把椅子拉到床边,靠坐在椅子上。握住星乃的手掌,果然有温暖,脉搏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鼓动。
但她已经死了。虽然我不清楚医学上的定义,但她无疑处在脑死或接近脑死的状态。不,细节不重要。星乃再也不会醒,只有这点是非常确定的,而且光是这一点,一切就令人绝望。
「星、乃……」我拉过她的手,祈祷似的紧紧握住。
仔细想想,这具「身体」也是一样。星乃的「意识」进行Space Write,只有这副「肉体」留在这里。从被星乃拋弃这个观点来看,这具不停沉睡的娇小少女身躯也和我一样。
这个身体,会再活上几年,不,应该说还会活上几十年呢?星乃的身体会就这么渐渐长大,老去,死亡吗?我的人生,就只是一直看著逐渐老去的她吗?
无意间,星乃白嫩的颈子映入眼帘。
她的颈子那么白,没晒黑,细得让我觉得一只手就能握住。
呜……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突然从我心中涌起。星乃的身体,再也不会醒来的身体,就这样只是等著死亡来临的肉体。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颈子。手指感觉得出血液从颈动脉流过。
如果……我想著这可怕的行为,但双手手掌就是不从星乃的颈子上放开。
现在的星乃,可以算是活著吗?
「…………」
我放开手,遮住自己的脸。我的手掌上确切地留著少女的体温,记忆著少女颈子柔嫩的感觉。她那娇嫩得像是随时都会折断的颈子上,微微隆起的喉头微微动了动。
我刚刚在想些什么?我想做什么?难道我是想把星乃──
「──大哥哥?」
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往后仰。
回头一看,一名少女站在病房门口。
「你怎么了?」
「……叶月。」我轻飘飘地站起。
──学长却想以自己为中心来转动世界,然后把时间的齿轮倒转。结果,被这齿轮辗死的,就是我。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跪在叶月身前。
「对不起……」
对她道歉。
「咦?」叶月惊呼出声。「学长怎么突然这样?」
──学长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吗?毕竟学长可是做了没办法挽回的事情耶。
我其实没懂。在自己变成这样之前,都不曾真正懂过。等实际有了同样的下场,愚昧的我才总算有了切身的体认。
体认到Space Write的罪孽多么深重。
「叶月……对不起……原、原谅,我……」
我握住少女的手,把额头往她手上蹭,乞求她原谅。
「学、学长是怎么了啦?为什么要道歉?妈妈!妈妈!」叶月窘迫地呼喊母亲。「怎么了!」听到女儿叫得惊慌,真理亚跑了过来。
「喂,怎么啦,大地?」
看到一名男子苦苦哀求远比自己年幼的少女,真理亚吃惊地叫了一声。
「对不起……是我,害的……」
「这话怎么说?」
「星乃……还有叶月……会这样,都是我……」
真理亚看看女儿。叶月摇摇头,做出表示不明所以的动作。
「大地,你冷静点。来,站起来。」
真理亚抱住我的手臂。
「星乃不会有事的,她很快就会醒来,你这样做什么?」
「真理亚伯母。」我忍不住说出口。「这你就错了。」
「咦?」
我挥开她的手,然后又垂下头。
「已经,不行了。」
我按捺不住闹别扭的话,说了出口。
「星乃不会醒。」
「你在说什么啊?」
「就说了,星乃已经不行了,她一辈子都不会醒来。我们被她拋弃了。」
真理亚静静地呼气,温和地开导我:「大地,我知道你担心她。可是医师也说她没有异状,她一定会醒的。」
「星乃她死了。」
「什么?」
「星乃她,飞、飞到了遥远的过去,然后,不会再回来了。她穿越时空,去找过世的双亲,所以,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啪的一声响。
光是这么一下就让我双膝软倒。
真理亚低头看著我,以严肃的口气说:
「你去冷静冷静,再也不要说什么星乃死了这种话。」
5
我摇摇晃晃地徘徊在街头。
路上行人看著我,就像看到令人不舒服的事物似的,夸张地避开我。
──星乃她死了。
实际说出口,让我懂了。
星乃死了。虽然肉体活著,但心已经待在「过去」。借用秋樱的话,就是「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虽然和本来的意思不一样,但对我而言,实实在在就是这么回事。而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我自己就处在心死的状态。
被真理亚打了一巴掌,软倒在地时,叶月脸色大变地呼喊:「妈妈,不要这样!」这景象彷佛和第一轮下著雨的那一天──银河庄开始拆除的那一天,我被真理亚打的那一天重叠在一起,让我觉得好讽刺。失去星乃后,我要去的地方永远都是一样的吧。
一股黑色的情绪慢慢在心中漾开。我知道这是什么感情。掺杂著死心与绝望,以及对别人与自己的愤怒,无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会杀死我的感情。一种让我觉得整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嘲笑我,让我想恨这一切的感情。
星乃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句话跳脱为独立的概念,在我的头盖骨上绕行。只要让一点点这样的念头入侵脑内,我就会立刻想嘶吼。
我承受不了。不想相信。
这样就结束,会不会太扯了?
毕竟大流星雨是在五年后,我们在游戏中打赢Europa,也赢了剽窃犯伽神,然后,然后……我不认命地抓住这些事情,抓住一种叫作蛮横的命运之神不放。
如果是被大流星雨害死也还罢了。
如果是中了六星卫一的圈套也还罢了。
如果是被那些时空穿越者杀死也还罢了。
实际上并不是这些情形中的任何一种──
是星乃自己说声「再见」就离开,全剧终。
「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我铿的一声踢翻眼前的垃圾桶。垃圾桶倒下来,垃圾在路上散了一地。「先生你干嘛!」垃圾桶所在的店家男性大声喊我,但我没回头。「慢著!」对方抓住我的肩膀,我强行挣脱后,手肘碰到对方。这下引爆了冲突,换我被推了一把。
我终究没有任何觉悟,就只是找东西出气,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倒在路上。我趴倒的地方有著刚才被我打翻而散了一地的垃圾,而我就一头栽了进去。这些大概是厨余,一股腐臭味直冲鼻腔,令人不舒服的苦味在嘴唇附近蔓延开来。
「呸!」
我一口吐掉,摇摇晃晃地站起。
「这、这小子,想打架吗?」
推倒我的店员有点慌地瞪著我。我打量他一会儿后,又转过身去。我也可以莽撞地扑上去揍他,但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最关键的是,又发生这种让我联想起第一轮发生的事──当时是和进行拆除工程的业者打架──搞得我受不了自己的愚蠢。
我没有长进。
我仍然是个等级很低的勇者,失去了要拯救的公主,之后就像个街上的混混,自暴自弃地闹事。大概过不了多久,也会去闹便当店的店员,要对方免费施舍我便当吧。就和第一轮一样。
一看手机,又收到了凉介他们的讯息。
我不理会,把电源也关了。要是用现在这样的心情去见他们,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不知道会如何对他们找碴。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更悲惨。
到头来,我的脚还是走向了这里。银河庄。我抬头看著再也不会有人回来的建筑物,以无力的脚步爬上生锈的楼梯。接著──
「嗨。」
6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哎呀?哎呀呀?你好没精神喔。」
伊绪待在二○一号室门前,坐在公寓外墙上。一种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会整个人往后摔下楼的姿势,但相信这些都和这个魔物少女无关。
「啊,你又在想这种没礼貌的念头。我是女生,会很受伤耶。」
这个少女要说什么,我都已经不在乎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还是你比较喜欢我像之前那样横著站?不过那个啊,意外地累人耶。」
──等一下?
我手先放上门把,这才想到一个念头。
魔物。
这个少女会不会有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妙计?有什么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妙计,可以带回星乃──
「伊绪。」「很遗憾。」
我淡淡的期待立刻被否决。
「那样的阶段已经过了。天野河星乃进行Space Write,导致一切平衡都崩垮了。」
伊绪一边荡著脚一边脱下贝雷帽。
「其实啊──」
少女眉尾微微下垂。那是我过去不曾见过的带著点哀伤的表情。
「今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耸动。
「接下来,我得去修复崩垮的平衡,所以在这个时代也只能待到现在。也就是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喂,你说最后?」
「虽然过程让我看得挺开心的,但最后真令人遗憾啊。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很少会像小说那样顺利走到大团圆结局。虽然黑井冥子似乎是把人生比喻成故事,但在我看来,这个比喻太浪漫了。卓别林说:『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就是喜剧了。』可是要让我来说的话,不管近看还是远看,喜剧就是喜剧,悲剧就是悲剧。人生这种东西,可以只因为一次蛮横的天灾人祸就被撕去所有篇幅,不是序章,不是伏笔,就只是以单纯而无情的悲惨结局作收,这样的情形满地都是。输给豪门学校的弱小球队聚集同伴,多加练习,然后反败为胜,这样的故事基本上不会发生。你应该懂的。」
我心中对这个少女多少有些期待。她虽然说话像是在捉弄我,态度像是吃定我,但每次还是会在关键时刻给我宝贵的建议,让我有新的发现。而今天她却突然把我推开。
「可、可是,你……不是说过吗?说人生的经验值就算失败也能得到,说人生的桥没有对岸,所以──」
「我就是在告诉你,这里就是对岸。」少女的眼睛暴出精光。「天野河星乃的人生就在这里结束,想救她的你,故事也到这里结束。不会再出续集,就是所谓的腰斩。」
「哪有这样的……」
「再见了,平野大地同学。」少女的身影渐渐淡去。
「等一下!不要放弃我──」
「你还是搞错了一件事。」
最后听见的话感觉非常无情。
「『人生没这么好混』。」
贝雷帽轻巧地落到外墙上。
接著伊绪消失无踪。
7
我在银河庄前面瘫坐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之前每次都像超自然现象一样,以一个不受物理定律束缚的魔物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女,现在消失了,还附上道别的话。
星乃消失了,伊绪消失了,不能Space Write了,也没有电池。我孤伶伶地被留在这个一切都卡关了的世界。
接下来「一生」就要开始。
星乃不在的一生。
我莫名想起了电影里的一个场面。是一部午间在电视上重播的平凡无奇的海外电影,有非常典型的怪物出现,登场人物接连被吃掉。一个配角下半身被怪物巨大的下颚渐渐咬碎时,表情演得非常逼真,起初是染上恐惧,哭喊著讨饶,但最后变成死心的表情,露出没有感情的笑容后,被怪物一口吞了下去。现在我觉得我好像能够体会那个配角为什么会露出死心的表情。
下半身被吃掉就绝对没办法活命。即使勇敢的主角去救他,救护车立刻赶到,下半身被吃掉也绝对会死。绝望到这个地步时,人就会死心,会失去表情,甚至会露出没有感情的笑容。
「哈哈、哈……」我背靠在门上,邋遢地双脚一伸,就像个靠在电线杆上的醉汉,瘫软无力。仰望的天空蓝得讽刺,视线所向之处的下半身,裤子的皱褶看上去就像是被怪物咬得开肠破肚而流出的内脏。
我会死。
我有了这种念头。不,是有了这种感觉。一种从身体深处涌上的切身感受。
我会死。相信我就像那个下半身被吃掉的配角一样,迟早会精神澈底崩溃而死。哪怕往后有多么棒的幸运或一大笔钱从天上掉下来,星乃都已经不在了。如此一来,等著我的下场肯定和第一轮一样。我会在精神上死去。不,是已经死了。这个被星乃拋弃的世界就像个巨大的棺材,就像我过去Space Write而拋弃了「第一轮」,这次轮到我被拋弃了。
「哈……哈哈、哈……」
没料到吧?
作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结束得这么难看吧?
一定隐约相信主角会在某个地方反败为胜吧?
但其实不是。
我是个配角。主角是星乃,我终究只是配角,而被主角拋弃的配角会死在绝望之中,被怪物吃掉的路人立刻就会退场。
──这样啊……
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我好像多少懂了那个少女──戴贝雷帽的少女所扮演的角色。伊绪说自己是「Balancer」,这意思我到现在还不太明白,但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是一个以星乃为主角的故事,那么她大概就是旁白,或者说书人吧。
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在一切都已经结束的世界仰望天空。
──人生,就是故事。
我想起之前黑井说过的话,然后有了个想法。
如果人生是故事──
没错,我的故事,就这样──
到了终章(Epilogue)。
8
醒来一看,我还活著。
呼吸几下,就有乾涩的声响从肺往嘴穿出,又从口中回到肺里。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这么说来,这身体应该已经用不著了吧。就像星乃拋弃了身体,我也应该拋弃这身体。但我的身体很不认命,还在继续脉动。
由于我从昨天起就什么也没吃,一醒来立刻感受到空腹。但我并不是有食欲,就只是对空腹觉得不耐烦。思考支离破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知道就这么呆坐了多久。完全没开暖气,寒冬的寒气中,我就像太平间的遗体一样,就只是躺著不动,发呆看著天花板。星乃喜欢的不明飞行物体吊灯无力地挂在那儿,室内昏暗的灯光让我对于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搞不太清楚。
我像只毛毛虫,身体微微一动,就有个破铜烂铁滑下来。我使蛮力挥开,就有一堆书籍似的物体碰到我的手,最后垮了下来。我左半身被这堆破烂淹没,感觉就像被掩埋的尸体。如果星乃的家是我的坟墓,那是求之不得。
我捡起因为书堆垮下而碰到脸上的纸张一看,那是电脑零件的保证书或说明书。我立刻丢开,结果又有一张纸滑了下来。我正想丢开──
「啊……」
我的目光停在手上的「物体」上。
那是一本薄薄的手册。
《寻找梦想的方法 ~生涯规划谘询导览》。
「这是……」
有个印象闪过我的脑髓。
──大地同学啊,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那是以前──「第一轮」的时候,星乃交给我的手册。封面的插画是动画风格的少年与少女,旁边用对话框写著「生涯规划该怎么办?」「我的将来会是……?」这样的台词。和前不久爆红的剧场版动画主角与女主角神似,两人身旁也有著「你的梦想?」这么一句很像电影片名的标题。
──要不要试试看?
当时星乃递出笔,要我去上这个课。打开手册一看,里面有一页有著像是升官图,又或者说像神秘圈的多个圆形相互以线条相连,正中央的一个大圆圈写著「梦想」。是让人把联想到的关键字写进圆圈里,将自己的希望逐步具体化的心智地图。名目上是为高中生安排的「生涯规划谘询导览」,但最后一页琳琅满目地列了许多「国家考试」、「窄门考试」。从这业界大牌证照班的商标来看,算是一本挺花心思的宣传手册。
「谁要去上这种东西……」
──大地同学老是讲没几句就这样逃避。
星乃的台词又在我脑海中复苏。当时她莫名地死缠不放,硬要我去上这课程。我回想起往日的星乃,现在一切都觉得好怀念,又好空虚。
这种东西──我愈想愈生气,想乾脆撕掉,但手册比想像中牢固,硬是撕不破,而且我发现这是两本手册叠在一起。当我发现时,两本已经分开,其中一本又掉到脸上。
可恶……我觉得连手册都看不起我,正要把两本一起丢掉时。
「咦……?」
这时我发现了。
先前叠在一起的手册──被遮住的另一本上写了一些「字」。在所谓「心智地图」里,以圆滚滚的字体密密麻麻地写了字。
☆取得高中同等学力证明(为了考大学)。特例应考也要纳入考量。
☆在大学要修航空太空工程学系与应用化学(和爸爸同一间海外大学)。
☆在NIH研究老化与细胞(和妈妈同一间研究所)。
圆圈里,星乃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了这些事项。写上☆号条列是星乃从以前就有的习惯,我听她说过是模仿母亲。
「那丫头……」
接著在心智地图的正中央,「梦想」的字样下,写著这样一句话。
☆梦想是当太空人!
──太空……人。
星乃说过。她很难为情地说著,在手掌上画了很多次「☆」号。
──对,太空人。
她对我说起将来的梦想。
写著「爸爸和妈妈的梦想」的地方划了线,还写上「CH细胞研究」、「SOT系统」、「迅子实验」、「新型卫星连锁」等内容。这些都是由星乃的双亲──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所提倡,却未能完成就挫败的研究计画。没错,星乃为了继承双亲的这些梦想──为了到遥远的太空,捡起一度停滞的梦想的棒子,所以跳脱茧居族的习性,克服对人的不信任,努力学习不习惯的游泳,累积多得数不清的努力,当上了太空人。
──可是……
那场史无前例的人造卫星恐攻──「大流星雨」夺去了一切,残忍地夺去了星乃的夙愿、梦想,与未来。『啊啊──可是我还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跟大地同学,一起……抓住梦想,爸爸、妈妈的梦想,才正要继续。我不要,不要这样,这样还是……太过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啊啊,啊啊,大地同学、大地同学、大地同学──』被拋到宇宙空间的少女一头黑长发散开,求救似的朝我伸出手,在无声的太空喊出的话是──
救、救、我。
「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忘记?
我为什么没想起?
心智地图写得密密麻麻,整个页面都没留下空白。星乃的未来图。她是这么热情,这么往前冲,描绘「梦想」、「将来」、「未来」,我却没能发现。我自认知道,但一直觉得这些事情还早,不对,岂止如此,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不遇上大流星雨,反而别上太空比较好──我甚至有了这样的念头。
『我不会当太空人。至少,不会靠地球人帮忙……所以,平野同学是骗子。』──这样责难我的少女,其实甚至写下了这样的东西,将自己的梦想深藏在心中。
我一直嘲笑她。
『噗、噗噗……你、你喔,太空人……你,这,我跟你说,这可是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也、也不想想你是个茧居族,讲这什么话啊?』『而、而且你啊,别、别说太空了,连走路五分钟远的便当店都不太敢去吧?』『还说要当太空人?噗、噗哈哈哈哈!』──我一直嘲笑她,一直嘲笑追梦的人。连星乃的梦想,我都嘲笑。
伊万里那时候也一样。『年轻的时候这样也行啦,但退休后要怎么办?要是存款和年金太少,老了以后可是很悲惨的耶。』『你这么想就笨啦,梦想这种东西,年纪大了就会忘记,但如果老了却没有存款,人生就会走不下去。』『梦想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也就是说,老大不小还追逐梦想的家伙,有百分之九十九人生都会走不下去。』CP值很差,可能性很低,担心老了以后过不下去,风险要怎么办──我一脸得意地讲出这些话,否定了伊万里的梦想。不只这样,对班上同学也是。一看到对方的脸就打量对方,高高在上地认为对方的人生CP值差,头脑不好,自己却没有任何梦想,也不努力,沦为只是吃著垃圾度日的人生被淘汰者。差劲透了。我是个杂碎。
──可是……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伊万里让我知道有梦想的人生是多么美妙。『我要拚啦~~大地同学,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山科凉介MarkⅡ,又叫Super山科凉介。』之前那么害怕在班上格格不入的凉介变得那么神采奕奕,发光发热。『我啊,被平野同学拯救了。多亏平野同学,让我觉得找回了人生。』宇野终于保住差点被母亲丢掉的宝贝,朝梦想踏出一步。「人生就是故事。」黑井抢回被偷走的作品,找回了人生──大家教会了我。教会我梦想,以及梦想的重要。他们让那个看不起别人,人生态度吊儿郎当的我学会了重要的事。『你宝贝的……东西──绝对,不要丢掉啊……』所以不管是那个时候……『她和我不一样,很了不起。她有才能。』『她有梦想,一直努力拚到今天。』还是这个时候……
从一开始,我被拋弃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要。我被拋弃的这件事,根本是我由衷不在乎的渺小的自尊心。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是在这本手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她的「梦想」。
被拋下的不是我。
是梦想。
不知不觉间,脸颊已经湿了。
写得密密麻麻的手册从我颤抖的手上滑落。而另一本空白的小手册,角落用小小的字写著这样几个字。
『平野同学的份』。
「哈哈……」
眼泪咸咸的,我把手册拉开,像是奖状一样拿好。
相信她一定会这么说吧。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绝望是绝望,想不到任何方法,也没有任何计画。
但这不构成理由。
就像哪怕百分之九十九办不到,也不构成放弃梦想的理由。
我细心折好手册,收进口袋。结果,感觉就像星乃的梦想依附在上面,让我的胸口慢慢发热。
我擦去眼泪,站了起来。
我能做什么呢?也许什么都做不到。可是──
我正视前方。
还没结束。
如果她把「梦想」忘在这里,我就送去给她。得让她想起来才行,因为,我就是为此才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我待在这里,就是为了找回她的梦想和未来。
我和星乃的故事,还没有──
结束。
这时,门铃响了。
「啊……」
我看萤幕,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个有著黑色长发的少女。
打开玄关门一看。
「──我们继续,可以吧?」
她问得没头没脑,但我莫名明白了意思。
我看著她,微微点头。
「那么我问你,平野大地。」黑井单刀直入地问了。「你,还有意继续这个『故事』吗?」
我对这个问题立刻做出回答。
「那当然。」
「哼……」
她生气似的哼了一声后,同样生气似的宣告:
「你总算恢复像是主角的表情了啊──那我也来尽我棉薄之力吧。」
接著她把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啊……」
那是个眼熟的白色盒子──
迅子电池。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平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