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先感受到的是身体的沉重。
怪……了……?
意识明明清醒,身体却没动,就像被鬼压床。
「──小──大──你──吗?」
听得见有人在说话。虽然听不清楚,但知道眼前的人是母亲。她的表情很担心。然而,感觉就像是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
这种奇妙的距离感是怎么回事呢?
过了一会儿,视野转动了。是床被抬起来了?还是有人扶起我?我的上半身突然拉起,本来只看得见天花板的视野产生了变化。这里是……对喔──看得到床和点滴,让我知道这里似乎是一家医院。
──我想起来了。
我从自己家楼梯摔下来,然后失去了意识。如此推想,多半是被送到医院──也就是说,手脚不会动是摔下楼的后遗症?
「小大,你真的还好吗~~?你一整天都没醒,妈妈真的很担心啊~~」
「抱歉,妈。」
──咦?
口中说出的话让我觉得不对劲,感觉就像嘴唇自己在动。周围的视野就像隔著相机观景窗看东西。决定性的不对劲,就是身体不照自己的意思动。眼球就像自己在转动,明明没有意图这么做,却知道「视野」在左右转动。一种脑袋和身体被分开的感觉。如果要举例,就好像明明搭乘了「平野大地」这架机器人,坐在操纵席的我指令却送不出去。该说感觉就像被关在驾驶舱里的飞行员吗?
「身体自己在动」。
过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在床边坐起,穿上了拖鞋。左手拿起点滴,慢慢开始移动。
──这、这是打算去哪里?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感觉却像有个不是自己的人在控制。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看著视野中的医院走廊。视野往左弯,看见厕所的标示后开了门。
接著洗手台的「镜子」照出了我的身影。说来理所当然,镜子里的「脸」无疑是平野大地的脸。睡得卷翘的头发,一脸疲惫,但无疑是我的脸。可是,身体还是完全不照我的意思动。
就在这个时候。
「看得见吗?」嘴巴自言自语似的动了。「『听得见吗?我里面的我』。」
──!
镜子里,「我」正看过来。在旁人眼里,这状况是对著镜子自言自语,但我明白。
──「是『第一轮』的我」。
「先前你擅自用我的身体大肆胡搞瞎搞啊。可是,这些也只到今天就结束了。这样一来,立场总算对调了。」
第一轮的我对第二轮的我──对被关住而无法动弹的我说话。
这句话就像胜利宣言。
「『我抢回来啦』。」
2
于是恶梦开始了。
出院后回到家的「我」早上起床、洗脸、换衣服、吃面包、刷牙、出门。一连串例行作业进行得理所当然,但全都不是由自己的意思,而是由「第一轮」的平野大地执行。我只能从「他」的意识深处隔得远远的,模模糊糊地看著这一切。就算想做些什么,也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在学校也是一样。早上和班上同学打招呼,和凉介闲聊,然后上课。一切进行起来都和我的意志无关。
就这样,「第一天」结束,「他」也不去银河庄,直接回家,然后上网逛了一会儿后吃晚餐,随后就寝。当眼睑闭上,我的视野也跟著闭锁,而当「他」睡著,我的意识也跟著远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反覆一样的事情。我什么事都做不到,只能用一种像是看著镶嵌进自己眼球的电视节目那样的感觉度过一整天。有时候,凉介、伊万里和宇野这些熟人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会让我有种想喊出来的感觉,但别说声音了,我连眼睛都无法眨一下。
这三天,我也弄清楚了一些事情。
首先就是第一轮的「他」──曾几何时,我开始为了和自己区别,以「他」来称呼──这个「他」非常圆滑。尽管有长达半年以上的「空窗期」,但无论上课、校园生活还是与家人的互动,都处理得很周到。就只有这种逢场作戏的能力比别人加倍高竿,也正因如此,旁人很难发现「我」身上发生的异变。何况要说人内面的人格有一天突然被调换,这样的情形超乎常人想像的范围。
相对地,和「他」一起过日子也让我看出「他」对于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其实不太能正确理解。他一从学校回家就打开电脑,沉溺于网路搜寻,但他搜寻的关键字是「多重人格」、「另一个自己」、「解离性身分疾患」、「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被骇入的感觉」、「身心科」、「谘商」、「鬼上身」、「灵媒」、「全球被附身案例」等等,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情形,或者说是症状,大惑不解。我在镜子里听到『我抢回来啦』这句话时,以为他大致上理解「第一轮」与「第二轮」等等的情形,但他的认知并未达到这个地步,那句话指的是从「霸占自己身体的事物」──姑且不论那是多重人格、自己内在的妄想,还是某种怪力乱神的事物上身──从这种「他人」手中,抢回了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察觉到,「我」现在正像这样透过他的眼睛认知外界。不管怎么说,我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也没有和他沟通的手段,所以我无从查证。只是,从他反覆搜寻「多重人格」、「另一个自己」这点,让我看出他似乎是将「我」认知为「另一个自己」。相反地,「穿越时空」与「Space Write」他就一次也不曾搜寻过。
起初我觉得很奇妙。从我Space Write过来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如果「他」对这半年来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和星乃一起过的日子──都「体验」到了,那么当然应该会发现Space Write的事。然而,这些事情并未进入他关心的范围,说他欠缺了这半年的记忆反而比较接近。
他为什么会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呢?理由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个状态」进行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无从选择地面临到了原因。
那就是疲劳。
用耗弱、衰弱这样的说法也行。虽然不清楚理由,总之现在的状态会严重消耗我的体力──我没办法让身体活动,所以也许该说是精神力吧──耗用这样的能量。这是「两颗心」在「一个身体」同居所造成的疲劳?又或者是资源没分配到我这个「副手」的关系呢?不管是哪一种,我明明并未活动身体,就只是醒著,意识却愈来愈朦胧,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意识。这种情形的严重程度与日俱增,最近我连星期几跟几点的感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慢慢从一天中会有几次失去意识的状态进入一天中只会恢复意识几次的状态。感觉自己就像牢房里因为食物不够而渐渐衰弱的囚犯,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简直就像一场「梦」。一种像是被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但有时又会只把脸探到海面上呼吸的梦。这样还要掌握海面上的世界,实在是强人所难。连自己醒著还是睡著的界线都变得模糊,过著自己的轮廓日渐消融在意识深海中的日子。
──不妙,不行。照这样下去……
我好想见星乃。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我好几天都没去,她会不会觉得不安?会不会为我不守「平野大地券」的约定而生气──
时间过去了。
我不知道是一周,还是十天,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了些许的光明。
这天,正巧是我的意识尽管朦胧但仍「清醒著」的时候。
「──平野大地。」
忽然间被人叫住,「他」转过身去。
啊……站在那儿的,是有著漆黑头发与深邃眼眸的少女。
「黑洞……?」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咦……?」突然被黑井找去说话,让「他」一头雾水。他多半不知道,黑井和我在这半年来变得很熟吧。「事情……?你找我有事?」感觉得出他歪过头。
「没错。方便吗?」
「……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而且我身体不舒服。」
「他」以嫌麻烦的口气委婉地拒绝。
我很明白。这种时候,会编造不容易被拆穿的藉口来躲过眼前的麻烦事,这就是平野大地这个人的本性。
黑井……!我在内心呼喊。救救我,黑井!他不是「我」!「我」在这里!救救我,黑井……!
我拚命恳求,但岂止并未喊出来,甚至不构成半点声音。只是,这个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也许只是错觉,但我觉得眨眼的次数似乎多了那么一点点。
──!我能动吗!
眼睑有那么一点点动了。然而,却是我陷入现在的状态后第一次的「动作」。
黑井……!我拚命动著眼睑。视野宛如按快门,又开又闭。黑井的身影就像被打闪光灯般闪烁。看在旁人眼里,会觉得这样像是在连连眨眼送秋波,还是觉得这男的眼睑痉挛?
「怎么了,平野大地?你脸在抽搐──」
「我没事。」他转过身,然后按住脸。「那我走了。」
黑井……!我的呼喊也徒劳无功,「他」快步离开。途中一度回头,看见黑井还站在那儿,但没过多久,她转过身去,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黑井……这就像是好不容易看见影子的救援船并未发现我,已经渐渐开远,让我陷入绝望之中。
3
又过了更多时间。
这段期间,我就像被留在汪洋孤岛的漂流船,看著外界。
意识仍然朦胧,每天就只是空虚地过去,伊万里出发的日子一刻刻接近。照这样下去会很不妙,这件事我再清楚不过,但现在的我无能为力,无论梦想还是签名板,都维持空白。
没有人发现这异状。不管是凉介、伊万里,还是宇野,连黑井也一样。
这让我重新体认到现在的状况是多么棘手──多么可怕。
「谁也没察觉」。
如果是失去意识而住院,又或者是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之类的状态,就会有人发现异状。然而,「平野大地」每天去高中上学,和朋友谈笑,和家人的沟通也没有问题。这种情形下,能察觉有问题反而奇怪。
照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情形呢?我会像波浪间浮沉的泡泡一样扩散、淡去,最后消融在意识之海当中吗?还是会被关在这个名为自己的牢笼活到天年,过著像是无期徒刑的日子呢?星乃会怎样?我弄成这样,要从大流星雨中拯救星乃,实在──
仍旧没能找到打破困境的方法,就这样开始了今天这一天──当囚犯的一天。
而最大的威胁面带笑容接近了。
「平野学长,你好。」
在教室前的走廊转身一看,站在那儿的是犁紫苑──另一个名字叫盖尼米德。
不可思议的是最近完全没见到紫苑。我会觉得这是万幸,但终究不可能一直这样。
尽管觉得她来得真不是时候,但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
「好一阵子不见了,学长最近可还安好?」
「呃……你是?」
第一轮的他狐疑地反问。紫色的光泽在少女一头长发上溜过,她做出自我介绍。
「学长你真是的。是我啊,是我,犁紫苑。」
「……?」
「呵呵,就是说啊。我和『现在的平野学长』是『初次见面』吧。」
──!
紫苑的话让我吓一跳。
她……知道情形?
「该不会……」这时「他」问了。「你认识『另一个我』?」
「这个嘛,学长在说什么呢?」
「告诉我。最近我……不对,不是最近,这半年来,我一直被卷入异常的现象……呃,犁……同学,对我知道些什么吗?」
──不要,不要这样。
我满心想用力搔自己的脑袋。只有她,万万不要依赖她──
「呵呵,学长在急什么呢?」紫苑面带微笑。「要说认识也是认识,要说不认识,可能也不算认识。」她做出更加含糊的回答。
「对了,平野学长写了吗?那个签名板。」
「签名板?」
「就是学长班上决定要写的那个签名板啊──将来的梦想。」
结果「他」说:「啊,你该不会……」说著瞥向教室。
「签名板是指一直放在我书包里的那个?那个的话,我已经还给Univer……还给班长了。」
「学长写了什么?」
「咦……?什么都没写啊。」
「哎呀呀。」紫苑伸手掩嘴,用格外有气质的举止微微一笑。「『什么都没写』。我可以当作这就是学长的回答吗?」
「?算是吧,我又没有什么梦想。」第一轮的平野大地回答得理所当然。「而且『梦想』这种东西,基本上都不会实现啊。拚命努力老半天,最后失败。」
接著他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梦想这种东西,CP值烂透了啊』。」
「哦~~」紫苑微微改变声调笑了。她迅速眯起本来显得开心的眼睛,变得像野兽一样犀利。
「看来答案也已经出来了,差不多就结束吧。可是,离期限还有些日子,我就再等一阵子好了。」
「期限?」
「不,我不是在跟你说话,是在对你眼睛里的『之前的平野学长』说话。」
她说到这里,手伸过来,轻轻碰到他的脸颊。
这一瞬间。
「呜,啊……!」
被碰到的部位窜过一种酥麻的感觉,接著「他」的动作停住了。「……!」就算想说话,嘴也动不了,「他」就像身体被灌了铅一样僵住。
我知道这种感觉。这是眼前的少女所拥有的和伊绪同类的力量。
她打算做什么……
我本来就不能动,现在连「他」的动作都被封住,只能眼睁睁看著眼前的威胁。
她看著被定住的我,就像看著可悲的罪犯又或者是不抵抗的小动物,微微一笑。她由下往上,彷佛凑向门上的小窗去看东西,仰头看著我的眼睛说道:
「平野大地『里面的人』,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的嘴说出了这句听在旁人耳里多半会觉得很奇怪的台词。
「你似乎还没发现,我就明白告诉你喔,平野学长──」
接著她带著野兽般的眼神,说出了骇人的「真相」。
「『这就是「选秀会」啊』。」
──咦?
「我就为什么都不知道的平野学长说明一下吧。」
她微微摊开双手,就像忠于任务的礼宾人员,开始述说。
「从天野河星乃发明Space Writer以来,世界就变了样。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因果律遭到推翻,这个世界的座标进入了全新的次元。世界随时受到无数时空穿越者涂改、改变、更新。这无秩序的混沌世界就像失去了协调者的剧本会议,每个人都硬把自己要的剧情线塞进来。我们『情人们』各以自己的方法论,试图为这个世界找回秩序,但平野学长你却优哉游哉地跑来,还带上了天野河星乃这个强力无比的演员。」
紫苑所说的话太抽象,我无法理解。但从黑井那儿听来的「情人们」这个字眼,套在眼前这个有著妖艳气息的少女身上就显得十分贴切。
「本来呢,有才能的演员我们当然不嫌多,尤其是平野学长,像你这样待在离天野河星乃最近的地方,还能回溯到西元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时空穿越者,更是极为贵重。可是啊──」
紫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只能任由这单方面的言语洪水往自己身上灌。
「无论演员再有魅力,如果是个不肯照我们的剧本活动的人,那就令人伤脑筋。没错,像现在的你这样演技表现不稳定的演员,要登上由我主宰的舞台还差得远了。」
接著她一把抬起我的下巴。
「哎呀,看你一脸没听懂的表情呢。既然这样,我换个说法你会不会懂呢?平野学长,你开始了『第二轮的人生』,但是不顺利。这是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你没能超越『第一轮的自己』──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伽神春贵之所以会失败,追根究柢来说,原因就是出在这里。无论让人生重来多少次,超越不了过去自己的人最后都会失败。不会长进的演员,无论多么有才能,都会遇到瓶颈,所以我才会用这个选秀会来估量你的长进。」
过去的自己;超越;长进。这些字眼深深刺进我心中。
「现在的平野学长,坦白说派不上用场。可是,如果有『成长空间』,倒还可以再观望一会儿。若用伊绪常说的比喻,就是如果你还想继续当天野河星乃队上的队员,就让我看看你还能怎么升级。这对我来说,也将成为验证你作为『棋子』是否有『利用价值』的试金石……呵呵,对不起喔,这么拐弯抹角。可是啊,平野学长,『提示』我应该早就给过你了,而且还是出血大优待了呢。」
──提示只到这里。这样已经算是出血大优待了喔。
紫苑以前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掠过。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人类缺乏梦想。
「有了提示,也有可以商量的朋友。怀抱『梦想』写到『签名板』上。我三番两次给你提示,但你就是不愿意去面对。这就是现在的结果。你要摆脱现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就必须面对『梦想』,用这股能量去超越『过去的自己』。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办的──」
话题再度归结到这个点上。
「选秀会。」
她说到这里,变戏法似的手掌上出现一支智慧型手机。手机就像闪光灯般闪烁。
啊!这时我发现了。
──不会有事的~~请你不要动喔~~
当时──紫苑袭击我的那天,右眼被她用神秘的「闪光」照过──
「那就是原因吗?造成这场不是视网膜剥离,而是人格剥离事件的原因」。
「呵呵呵,是啊,全都是我做的。现在的所有状况,都照我这个因果支配者的意思进行。」
天啊……我惊愕不已。万万没想到一切竟然都逃不出盖尼米德的手掌心。
「至于期限呢,我想想,难得办了,就定在埋『梦想』的那一天──也就是埋时光胶囊的那天吧。如果不想就这么消失──」
紫苑开心地宣告:
「敬请学长在选秀会中存活下来喔。」
4
接著事态更往超乎我想像的方向发展。
隔天的放学后。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打开屋顶的门一看,金发少女已经来到这里。「啊,嗯、嗯,没有,我也才刚来。」她一看到「他」的身影,就做出这种像是约会时会说的回答。她在屋顶的栏杆旁,忸忸怩怩地摸著扶手。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我被伊万里叫住,说好放学后在屋顶上碰头。
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事。应该就是那次「表白」──要我给个答覆吧。
不妙……我急了。伊万里把「他」当成了「我」。若是如此,事情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啊,嗯……我是没有要催你啦,只是──」伊万里脸颊染红,以不像她会有的畏首畏尾的模样说:「是……是关于,表白的……答覆。」
──果然是这样啊。
不好的预感猜中,让我头痛得想抱住头,但现在我连这种反应都做不出来。
「表白?」「嗯、嗯。」「对我?」「咦?」两人鸡同鸭讲了几句之后……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个时候,他似乎猜到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是『另一个』啊……」他嘀咕了几句。
──他发现了?
被盛田伊万里表白的是「我」──「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件事。从刚才到现在的种种,「表白」这个词汇,以及把人单独找来屋顶。已经有足够的材料让「他」推测是怎么回事。
只是,接下来才是问题。
「伊万里……」第一轮的平野大地问法直接得超乎想像。「该不会是喜欢我?」
「呜咦!」
伊万里发出怪声。「啊,呃,那个……」接著,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后,难为情地低著头──
「嗯……」
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啊~~」「他」有点轻浮地抬头看看天空。伊万里不安地看过来,视线一对上又撇开了脸。
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
伊万里的表白。「他」察觉这件事,掌握了现况。这样一来,接下来事情到底会怎么演变?
第一轮的时候,伊万里不曾对我表白。我们当然没交往过,也没有发展出比要好的同班同学更密切的关系。正因为这样,我完全无法预判「接下来」的未来。
如果第一轮的平野大地被盛田伊万里表白──
答案就在我眼前,以著实乾脆的方式揭晓了。
「我知道了。」
「咦?」
伊万里抬起头。而他的下一句话涂改了我们的命运。
「『我们交往吧』。」
「…………」
伊万里张大了嘴,不断眨眼。
「怎么了?」
「真的?」
「啥?你是要我答覆你的表白……没错吧?」
「嗯、嗯。」
「所以我说我们交往啊。虽然我有点吓到,但我也不讨厌你。」
「──!」伊万里似乎到这时才认清事态,红著的脸变得更红。「对……对了。」接著又以颤抖的声音问起。
「啊,呃,外星人……天野河,没关系吗?」
「为什么会提到她的名字?」
「啊,没有,别在意,我只是在自言自语!……那、那么,你的回答是OK吧?没错吧?」
「我从刚刚不就说了吗?」
说到这里,「不会吧,讨厌……真不敢相信。他答应了……不会吧……」伊万里带著还不敢置信的表情反覆说著这几句话。
「那么,请多关照啦,伊万里。」「嗯、嗯,我才要请你多关照。」「要一起回去吗?」「对、对喔。毕竟我们是男、男……」男女朋友嘛。她喃喃说完又红了脸。
──这是什么情形?
这个时候,「我」愕然看著事态发展。
这是什么情形?怎么回事?伊万里跟我──交往?
我莫名其妙。要和伊万里交往的人应该是凉介,将来跟她结婚的人也应该是凉介。结果她却和别的男生──还好死不死偏偏是我。
金发少女并肩走在我的──不,是他的身旁,然后我们打开屋顶的门,走下楼梯。少女每次一瞥向我,就难为情地撇开视线。
这一天,平野大地开始和盛田伊万里交往。
5
我的脑子一团乱。
──我们交往吧。
「他」对伊万里的表白回答OK的翌日。我度过前一晚时,始终承受著像是脑袋被狠狠敲上一记的冲击,到早上仍未消散。
「法国大革命后,罗伯斯比所施行的恐怖统治──」
世界史的课左耳进右耳出,伊万里忽然看向我。我们视线一对上,她就红著脸又撇开视线。这是眼神接触,还是男女朋友间的暗号?
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我用无法顺利运转的脑袋拚命分析事态。
伊万里对我表白了──而「他」接受了表白。如果只看表面,就是高中女生对同班男生表白,而男生接受,就只是这么一页平凡的青春写照。只要去除当事人是「自己」这点,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女友的高中男生被同班的女生──而且还是被身材好,坦白说评为美女也不过分的女生表白。除非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否则答应才是自然的事态发展。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伊万里要和凉介结婚,这是确定的未来。而看在亲眼见证过这个未来的我眼里,这次发生的事情是会将一切命运都弄得一团乱的最可怕的事件。
我该怎么办才好?
处在这种完全失去自己的控制权的状态下,我是不折不扣的束手无策。无论想对伊万里说什么,我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无能为力。
「平野同学,可以……讲几句话吗?」
──啊……
抬起头一看,绑辫子戴眼镜的少女就站在我眼前。不知不觉间课已经上完,到了下课时间。
「是关于签名板的事。」宇野抱著那张签名板,有点顾虑地提起。她的视线莫名地看向伊万里。「我还是觉得……空著不太好。」
「不妥当吗?」
「也不至于会不妥当啦……」
宇野视线落到签名板上,为难地眨著眼睛。
「你可不可以随便帮我写写签名板?写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这样啦……」
宇野露出更加为难的表情。接著她又看向伊万里,这次和伊万里对上视线,让她吓了一跳。
「平野同学,你啊……」
「嗯?」
「该不会……给了她答覆?」少女手按住嘴,小声问起。
对于这个问题,「他」很乾脆地回答了。
「对,我答应了。」
就在这一瞬间,宇野的脸迅速转为苍白,连我都看得出血色在消退。
「怎么了?」
「这样啊……你答应啦……」
宇野彷佛听不见我说话,嘴唇颤抖著动了。
就在这时──
一行眼泪,突然从少女的眼睛滑落。
──!
「啊、啊。」宇野吓了一跳,别过脸去。「好奇怪,可能有东西跑进眼睛里了……下次再聊。」
宇野慌张地转过身,还一度撞到隔壁男生的桌子,逃也似的跑出教室。
「怎么回事……?」
一张签名板被留在桌上,「他」拿了起来。
宇野……刚才她确实在哭。是因为太震撼了吗?「他」答应伊万里的表白太令她震撼?我不知道真相,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事态正不断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大地同学,Universe怎么啦?」
「谁知道?」
「啊,这不是签名板吗?你写了吗?」
「我正要写。」
「他」握起原子笔,将签名板拿到身前。
「喔,你要写什么?」
「写没有。」
「……咦?」
──不行。
我想起来了,想起紫苑说过的话。
──怀抱「梦想」写到「签名板」上。我三番两次给你提示,但你就是不愿意去面对。这就是现在的结果。你要摆脱现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就必须面对「梦想」,用这股能量去超越「过去的自己」。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办的选秀会。
紫苑确实说过要我怀抱梦想,写到签名板上。如果那就是用以在这选秀会中获胜的「提示」,那么此时此地,被「他」在签名板上写下这几个字是压倒性地不妙。这等于自己丢掉唯一线索的无谋举动。
「这种东西啊……」
然而,「他」已经把笔尖放到签名板上。
「随便写写就好啦,随便写写。反正梦想这种东西──」
──不可以,住手。
我盯著签名板,反覆发出不成声的呼喊。不可以,不可以,这张签名板,一定是选秀会的,某种提示──
眼看笔尖就要在签名板上滑动。
──不可以!
「唔……!」他的手停下了。接著手掌按住右眼似的遮住了视野。
怎么了?当视野变亮的瞬间──也就是他将右手从右眼上移开的瞬间。
世界染成整片红色。
不对,这是我的视野一片红色。这好红好红的东西是──
「血泪」。
「大……大地同学!血?你眼睛在出血啊!」凉介如此大声呼喊,班上同学一片哗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现在会流血泪?
「大……大地同学,保健室!」「嗯、嗯……」在凉介的陪同下,我踉跄地走出教室。「平野你怎么了!」伊万里跑了过来。
我听著班上同学担心的声音,茫然看著手指缝隙间的红色视野。
6
回到自己家,躺著休息。他一睡著,我的意识也会远去,接著又醒来。映入眼帘的墙上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后来,「他」在担心的凉介与伊万里陪同下,前往保健室。接受保健室老师的紧急处置后,为防万一,去了眼科看诊。医师诊断没有异常,于是和赶来的母亲一起搭计程车回家。
「唔……」「他」回到家后坐到床上,撕去贴在右眼上的纱布。拿起手镜,看自己的眼睛。镜子照出了我布满血丝的右眼。
「啊啊,该死,痛……好痛啊。」
「他」以忿忿不平的口气喊痛。似乎是眼睛会痛,只见他频频按住右眼睑。尽管服用了听过名称的止痛药,但讽刺的是我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像样的疼痛。他吃了药之后,坐在自己书桌前,把笔记本放到合上的笔记型电脑上。然后──
【你在吧?】
他用手写的方式在笔记本上写字。
──这是做什么?
他把笔记本举到自己的右眼前面,拿近两三次,就像在让眼睛对焦──不对,不是这样,这是叫人「看啊」、「看啊」的信号吗──
「他在对我发出讯息」。
接著他在笔记本写下新的讯息。
【回答我。】
他写完后,这次放下了笔,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咦?
起初我不明白意思。然而他始终不写新的字,一直维持等待的状态,让我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我再次尝试过去试到不想再试的事情。
动啊,动啊,动啊──我祈祷般拚命灌注力道想举起自己的右手。想像指令从大脑一路传过去,心中不断念著动啊、动啊。
啊!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颤动的频率随即加快,努力了一会儿,右手开始慢慢挪动。
我的手伸向笔,用指尖想抓住细细的笔,却没拿稳而掉了。
「对喔,用笔不好写吧。」他似乎改变主意,这次拿开笔记本,打开笔记型电脑。等熟悉的作业系统开机完毕,接著打开文字编辑器,让画面显示输入文字用的小键盘。然后将自己的右手手掌放到滑鼠上,再度回到等待状态。
──意思是要我用这个……?
我右手用力,这次动作比刚才顺畅多了,尽管仍然生硬,但足以控制滑鼠。看来只要「他」愿意合作,被关在脑内的「我」也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
我以颤抖的手用滑鼠游标对准画面上的键盘,点选出「做」「什」「么」三个字。
【做什么】。
画面上显示出我输入的文字。自从我「被关进」这个身体以来,照著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为第一次成立,让我有了几分开心的心情。我的状态就是如此闭塞。举例来说,就像是囚犯生活中第一次获准写信的感觉。
于是「笔谈」开始了。
【我想好好问清楚。你是谁?】
他以流畅的动作输入完文字,又把手放到滑鼠上等待。
我以只有他几分之一的缓慢速度输入「回答」。
【我 就是你】。
我连选字都懒,输入的字也就必然都是平假名。而且找不到标点符号,所以就先打个空白代替。
我一边打字一边觉得隐约能够了解他的心情,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平野大地」,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样也许很自然,总之就是能够察觉对方的言外之意。想来他以前发讯息对我说「还给我」的时候也是像这样,用我的手拿起手机打字,或是写在笔记本上。就只是我之前对他并不合作,他就以他的方式从「内部」试图对我发出讯息。现在立场完全相反,但到这一步我都能够理解了。
接著又轮到他。
【为什么要碍我的事?】
接下来,「我」和「他」轮流打字。
【我 没碍事】。
【右眼底下会痛。是你害的吧?】
【不是 我也不知道】。
进行到这里,「他」深深呼气。「不是吗……」他喃喃说完,略作思考似的抬头看看墙壁。
【伊万里 的事】。
我无论如何都想问这件事,于是点选键盘。
【为什么 那样答覆】。
「问我为什么……?」他动起手指输入回答。
【被女生表白,不能答应交往吗?】
【你喜欢 伊万里吗】。
【也不是喜欢,就普通吧。】
什么?普通?
【明明不喜欢 却跟她 交往吗】。
【我又不讨厌她,既然她都对我表白了,我当然就跟她交往啊。】
我以前的个性是这样吗?还是高中男生就是会这样?
「而且,说起来……」这个时候,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起。「伊万里那么畏畏缩缩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可能有点被迷住了。」
【呃 可是】。
【倒是──】
这次换他提问了。
【你是另一个我吗?就像双重人格那样。】
【这】。
我想继续问伊万里的事,但话题被扯开了。只是,凭现在的我缓慢的打字速度,实在无法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不是 双重人格】。
总之先回答问题,结果──
【不然是什么?你的真面目是什么?】
【另一个 自己 说对了】。
我游标动得不顺,用文字没办法表达清楚。
──我要思考。要怎样才能让他懂?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个机会。是能够和「他」沟通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Space Write的事、星乃的事、大流星雨的事……我不知道到底该从什么事、什么地方说起。笔谈的形式也有著太高的门槛。
我还在犹豫,他就问了问题。
【你是「另一个我」,这我懂了。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这个词又让我犹豫。我该写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回答,但仍写下最先想到的念头。现在我只有这个目的。
【我想救 星乃】。
【星乃?】
【天野河 星乃】。
【你是指那个不来上学的天野河星乃?】
【对】。
【你常去天野河的公寓,这我隐约记得。她是什么人?】
【这】。
我打到这里,停下了手。
我该怎么说明才好?从穿越时空的事情说起?从大流星雨说起?这样能够让他相信吗?
坦白说,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然而,「他」的下一句话让我有了说明所需的立足点。
【该不会,和时光机有关?】
──!
时光机。这个突然冒出的名词正好飞了过来。
我抓住滑鼠。
【没错 我是用 时光机 来到 这个时代──】
坦白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解释得很差。总之我想多打几个字说明我这边的情形,但这件事本来就荒唐无稽。平野大地后来会跟天野河星乃变熟,她会当上太空人,但她将在西元二○二二年死于恐怖攻击──我没完没了地写下这些。途中他提出了一些问题,我一一回答,但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实在没办法相信。】
说来懊恼,但我觉得他会这样是应该的。要是我和他对调立场,我也实在很难相信这种像是科幻电影才会有的情节。
但我现在还是只能继续坚持。
【可是 是真的】。
【那证据呢?】
证据……说到这里,我说不出话来。
我所说的事情是未来发生的,所以没有证据。因为现阶段,未来还不存在。
【要证据 没有 可是 是真的】。
「根本没得谈。」
他以粗鲁的口气撂下这句话。
「这种天马行空的鬼话,谁奉陪得下去啊?白痴。」
他用力合上笔记型电脑,谈话就此决裂。
7
翌日。
「大地同学~~教我刚刚上课教到的地方~~」
下午的课上完,凉介来到我的桌子前面。他手上有汉文的教材。
「……又来啦?」
「抱歉抱歉。英文我自己查字典还勉强应付得了,但汉文就是吸收不进脑袋~~而且有很多汉字我根本就不会念。」
「是哪里啦?」
「啊,刚才的汉文课,这个部分,『君须知之』。」
「啊~~是再读文字啊。『须』要念两次,这你懂吧──」
「他」凑过去看凉介翻开的教科书。「他」应该不知道凉介决定考医学系的来龙去脉,但说来说去,他还是会像这样教凉介功课。
本来在「第一轮」我就多少会教凉介功课。以前都是大考快到时,凉介跑来找我求救,而我帮他猜题。所以像这样陪凉介复习平常的上课内容,想必他也觉得不太适应。
证据就是他们有了这样的对话。
「我说凉介~~你真的要考医学系?」
「咦?那当然了。」
凉介不断眨眼,一脸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毕竟怂恿他考医学系的人就是「我」,他会这样也是当然。
「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也不会。」
「……?哎,随便啦。然后大地同学,关于这次的模拟考,我有个小小的野心。」
凉介一脸充满干劲的表情,一边抄写汉文一边说话。相对地,「他」则不带劲地反问:「野心?」
「我要把这几个月来用功的成果拿出来大干一场,一下子超越一大堆人。到时候班上的女生就会对我另眼相看,喊著:『呀啊~~山科同学,抱我!』」
「……是喔?」
「我会办到的~~」凉介也不管对方的反应,一心一意地在笔记本上抄写汉文。
凉介!凉介……!
我在心中呼喊。但果然什么事都没发生。
──要怎样才能让他注意到我……
只要仔细听,确实有差异。第一轮的我和第二轮的我。就算只是刚刚那样短短几句对话,反应中也频频显现出些微不同。然而,「他」──平野大地的沟通能力之高,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巧妙地掩盖过去,连好朋友凉介都不会发现当中的不对劲。
从对方的表情察言观色,若无其事地避免提到可能会让对方不愉快的台词,或是会踩到对方地雷的话题。这就是平野大地的处世之道。
「谢啦,大地同学!这样我的汉文也完全搞定啦!」
「加油啊。」
「俺须揉乳!」
「……哎,爱怎么记随你高兴啦。」
凉介站起来。「那我走啦,大地同学,我爱你!掰啦!」他留下这句话,把教科书和笔记本塞进书包,走出了教室。
凉介……
我目送勤于用功读书的好朋友的背影,一边想著:「啊啊,我再也不能和凉介说话了吗?」心情变得黯淡。
「须,是吧……」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汉和辞典收进抽屉。「算了,无所谓。毕竟我也有『空窗期』。」听得见他在自言自语。
「好了,赶快回家吧……」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
「──平野。」
有人出声叫住他。抬头一看,金发少女就站在身前。
「什么事?」
「啊,那个,我说……」伊万里忸忸怩怩,用力握住拿著书包的手。
「我想说,要不要一起回去。」
「啊啊,好啊。」
他把书包背到肩上,大剌剌地往前走。「走喽?」「啊,嗯!」伊万里开心地笑了,立刻追上去和他并肩行走。
伊万里……
最近伊万里频频和「他」一起放学回家。他们在交往,所以不会不自然,但这件事同时也已经将伊万里的命运──也是将凉介的命运──改变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让我只能为自己的罪孽深重而颤抖。
「你又在教凉介功课啦?」
「简单教一下啦。」
「我怎么听到他说胸部怎样的。」
「啊啊,那是──」
两人离开校舍,走在通学路上。我只能茫然看著。
「要照顾凉介很麻烦吧?平野你人真好。」
「也没什么。」他撇开视线说道。我知道他有点难为情。
「可是,你自己也有功课要顾吧?而且模拟考就快到了。」
「你都不用考,真好啊~~」
「哈哈哈,也是啦。」
「不过,教凉介是无所谓。」他将手插进口袋,一边说:「说来说去,我自己也能学到东西。」
「啊,就是所谓要教别人『1』,自己就得懂到『10』?」
「就是这样。」
教凉介功课对教的一方来说,也必然会有非常好的学习效果。既然要教别人,那么我自己也得念到一定程度再来回答才行。而要让凉介这样的初学者理解,自己就得对相当基础的部分都有很深的理解,否则就无法教导。就这点来说,我从第一轮就经常教凉介功课,所以「他」似乎也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
「不知道凉介考不考得上医学系呢。」
「谁知道呢……」
「我们学校每年也会有几个人考上医学系吧?」
「那可都是Universe这种最顶尖水准的人耶。」
「也许是这样没错啦……」
「我们这一带,第一名和第二名高中的差距满大的,所以偶尔会有一些就差一点点而进不了顶尖高中的考生,或是在高中入学考当天搞砸的学生进了第二名的高中。所以偏差值低的高中也偶尔会有一些人考上很难的国立大学或医学系,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啊~~」伊万里有点难过地抬头看著天空。「可是凉介很拚呢。他想考医学系似乎是认真的,这点我对他有点另眼相看。但愿这次的模拟考,他能考个好成绩。」
「也是啦……不过把运气都用在模拟考也没用啊。」
「运气?」
「入学考这种事,结果不就是一切吗?就算是侥幸,只要考到想上的大学就是成功;而且无论多么用功读书,考不上想考的大学就是白费工夫。把运气用在模拟考上也没有意义。」
「…………」
伊万里没回答,只是微微放低了视线。
──我觉得人生就是过程。
他并未发现两人的价值观产生了冲突。只是伊万里似乎有所顾虑,并没有反驳。
「对了,今天我要先过去瓦特佐伊一趟……」
伊万里换了话题。就在这个时候──
「──这────店────去────说──────」
怎……怎么回事?
伊万里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有点像是在急速上升的电梯里会因为耳膜发胀导致听觉无法正常运作的现象,只是酩酊感强了好几倍。
从伊万里的嘴唇动作看去,可以确定她是正常在说话,而从她点头的情形看来,和「他」的对话很正常地持续进行也是可以确定的。
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劲的只有「我」吗?
这种异状并非只出在声音。
──!
伊万里的脸突然变得模糊,就像眼球上多了一层眼泪形成的水膜,又或者像毛玻璃让少女的轮廓变得模糊,维持没对到焦的状态持续动作。
视觉,以及听觉。这两者都不明瞭,让我想大声喊出来。这样的状况持续著。
「──那──改天见啦,平──」
少女挥著手的模糊轮廓在毛玻璃的另一头渐渐远去──不,实际上我看不清楚,也许只是从前后情形看出这一点──我始终无法认知外界,想像自己面临的事态。
啊……
视野恢复了。
『电车即将抵达一号月台──』
广播响起,车站的月台映入眼帘。
恢复原状了……?
搭上电车的「他」的视野里,可以看见玻璃窗反射出平野大地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接上手机的耳机开始传来品味很差的西洋音乐。
有事情发生了。
而且还是异常的事情。
视觉和听觉一起走样的这个现象──
是结束的开始。
8
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
「──大地同────刚────课内────?」
凉介在说话,但声音断断续续,我完全听不懂意思。他手上拿的东西像是古语辞典,但轮廓也迅速变模糊,就像用焦距对不准的双筒望远镜看东西,色彩会和周围互相掺杂。我想吐,但连按住嘴都做不到。
我莫名其妙。
视觉与听觉,两者都产生了异状。换作平常,我会立刻去医院,但当事人平野大地──「他」过著日常生活。证据就是我对外界的认知已经有这么大的障碍,他却和眼前的凉介正常对话,教他功课──看来是这样。
出毛病的……只有我吗?
先前多得是可说是异常的事态。真要说起来,像现在这样被关在自己的体内,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而且会突然受到睡魔侵袭或是不舒服也不只一两次。疲劳与消耗已经达到极点。然而即使如此,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的「景色」,透过耳朵听见的「声音」,都不曾有这么剧烈的变调。而这变调与日俱增,我几乎已经没有能够正常认知外界的时间。
──结束的时候近了。
我并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根据,更不可能有什么医学上的证据。只是,即使如此,切身感受著当下异状的我,能够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结束的前兆。
──我设下了「期限」。
紫苑说的话,以及现在的事态。
不容分说地让我恍然。
「是结束」。
「我」就要结束了。这种异常的和平野大地这个高中生同居的「我」的意识,如今已是风中残烛,再过几天,又或者就在今天,结束的时候就会来临。就像电池电力耗尽的手机,画面会变暗,会不再有反应,我也将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这视觉与听觉的异常,滔滔不绝、毫不留情地逼我面对这个事实。
就快要结束了。
无论要看,要听,要像这样透过「他」这个观景窗见到凉介、伊万里、宇野与黑井他们,都将再也办不到了。最重要的是,我将再也见不到星乃。
不会吧……
像是颜料泼洒出来的色彩中,教室的光景扭曲变形。这团色彩当中传来国文老师说话的声音,也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已经连一个字眼都听不清楚了。
视野不只是模糊,还缩小到以前的一半以下。不只是画面的解析度,而是画面本身的尺寸也从全萤幕缩减为视窗,再缩成更小的尺寸,就像隧道里远去的外界光明一样变小,「世界」远离「我」。听觉的音量也极度降低,连以大嗓门出名的老师说话声听起来也只像是蚊子叫。而这些「症状」急速恶化,已经到极限了。
不会吧。
竟然就这样结束。
我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结束吗?没有任何人发现,静静地,就像沉眠在自己体内,连和星乃道别都做不到──就要结束?不对──
死?
我会死在这里?
我会就这样死掉?
我好害怕,满心恐惧。我好怕,怕得要发抖,呼喊,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呻吟和眼泪也都出不来。
就宛如只有我所待的这间牢房,天花板往下压,墙壁挤压过来。这种看不见的压迫把我这个意识的房间缩小,变得很窄,被困在里面,最后就像关掉映像管电视一样,化为一丁点小小的光而消失。
我会消失。
有没有──方法可以得救?
有谁──可以救我?
一切为时已晚。
一切都太迟了。
「────!────啊────────吗?」
有人在说话。
但无论是这句话的意思,还是谁在说话,我都已经不知道了。
就像滴在水面的墨水,逐渐扩散,消融。
我也将……
消失得……
无影无踪──
9
……吗?
──听得……吗?
我猛然睁开眼睛。
当然睁开眼睛只是我的感觉,眼睛不是我睁开,而是「他」睁开的。在这视野中。
不,这些不重要──
「喂,听得见吗?」
我听见说话声。
这是我的嗓音。难得可以清楚地听见。
而眼前有著像是笔记型电脑的画面。
上面显示著──
【听得见吗?】
这样一行讯息。
啊……
到这时,我才总算发现。
这是「笔谈」。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会跟我接触。然而,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像故事里只能抓住一根细丝的犍陀多那样,紧紧抓住这一线希望。
【听得见】。
手指会动。这是他准许我动,所以现象和以前一样,但对于直到刚刚都濒临「消失」危机的我而言,就觉得有种奇妙的怀念感。
然后「笔谈」开始了。
【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这半年来,究竟做了什么?】
──?
我不懂他问这个问题的意思。
【什么意思】。
【这签名板,我想随便写写,结果大家都阻止我。】
咦?
他突然提到签名板,让我愣住。签名板──大家决定要各自写上将来的「梦想」,放进时光胶囊的那张签名板。他把签名板举给我看。
【而且,大家都很奇怪。】
【奇怪?】
【像凉介想考医学系,伊万里为了当设计师要去留学,宇野还想当偶像,大家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开始追梦?】
这是这半年的「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伊万里选择留学的来龙去脉;凉介决定考医学系的契机;宇野开始以当上偶像为目标──这一切,都是「第二轮」的我所参与、改变的事情。
【大家开口闭口都是梦想,跑来跟我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梦想很重要。】
我答不出来。伊万里的事、凉介的事、宇野的事。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没办法用简短的文章说明。
【你这半年来似乎搞了很多事情啊。像是梦想,还有跟这有关的事情。】
【这】。
【坦白说──】
他不等我回答,就把自己的意见丢过来。
【我很伤脑筋。】
伤脑筋?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人生,却还要受到「你」的束缚。就是这种伤脑筋,或者说是不爽。】
我总算渐渐懂得他想说什么了。
梦想,以及周遭追逐梦想的这群朋友。这林林总总,对于不知道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他而言,想必处处觉得不对劲吧。
【是你害的。】
他说出不满。
【都是你害得我非得教凉介功课,虽然这是无所谓,但不管是伊万里、宇野,还有连黑井都理所当然地跑来给我建议,说要写在签名板上的梦想最好是好好想过再写。】
原来有过这种事吗?
这阵子,我根本没办法清楚认知到外界,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形。
【我想到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
【我想到要找回我的人生,不和你做个了结是不行的。】
了结……
这个提议出乎我的意料。
我都快要消失了,他却说要跟我做个了结。
不对,慢著。
总觉得──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接著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超越你,我就拿不回我的人生。我有这种感觉」。】
啊……
有个念头闪过,就像夜空中只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光辉的流星。
「不超越你不行」。他刚刚的确这么说了。
──你必须面对「梦想」,用这股能量去超越「过去的自己」。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办的选秀会。
紫苑也说过。
说这场选秀会是用来超越自己。
然后……
──怀抱「梦想」写到「签名板」上。我三番两次给你提示,但你就是不愿意去面对。
提示早就给了。
从一开始,她就对我给出再明瞭不过的提示。
可是──我不去面对。我撇开了目光。
为什么?
──看著这种情形……我很害怕。怕梦想没能实现的那一刻,会觉得愈是努力──
因为这就是我最害怕的情形。
【这签名板就这么重要?】
他说到这里,忿忿地拿起签名板。「这种东西──」说著手上用力。
──不可以。
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已经开始注意到。此时此地,用这种敷衍了事的心情写上去是不行的。因为──
选秀会。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紫苑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戏码。她说要看看我有没有「利用价值」,但我连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都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张签名板就是这场选秀会中的关键,这点几乎可以确定。证据就是紫苑一再提到「梦想」与「签名板」,现在回想起来,她对我的志愿就执著得十分露骨。
搞不好……我看著签名板,浮现出一个想法。如果以宇野宙海应徵的偶像选秀会为准,那么这张签名板……没错,「不就像是选秀会当中的『指定曲』吗」?
【梦想 很重要】。
所以我开始说服。
【梦想?】
【将来的 梦想 这现在 很重要】。
连写下这些的自己都觉得很没说服力。我自己没有梦想──至少没有朝梦想努力的勇气。即使如此,现在我还是必须让他心服。用马虎的心情去写这签名板──不正视自己的梦想,想必就意味著我的「落败」。
「呼~~」对话在这时中断,他深深呼一口气。他之所以做出这么刻意的深呼吸,似乎是为了让烦躁的自己镇定下来。
「我说啊,打字很麻烦,我正常讲话,可以吧?」
【知道了】。
对话改为以「笔谈」与「人声」进行。
「刚才我也说过……」他靠到椅背上,仰望天花板。「大家都在问我:『你的梦想是?』『平野的梦想是?』」
我默默听著。
「伊万里要去留学也吓了我一跳,但我更没想到大家还说要埋时光胶囊,要写将来的梦想,弄得那么起劲。」
他以敬谢不敏的语气说。
「我跟不上这种调调。」这不折不扣是他的真心话。「什么将来的梦想,明明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把这种东西放进时光胶囊也只会让自己以后丢脸吧。」
【不对 伊万里 会实现 梦想】。
「那是结果论吧?」
他一口咬定。
「凉介也是,说什么要考医学系,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对 凉介也会 考上医学系】。
「这是找麻烦。」他这么断定。「这半年我简直没有活著的感觉,而且好不容易回到日常生活,结果每个人开口闭口都是梦想梦想,将来的梦想……像宇野还想当偶像明星咧,偶像明星?她成绩明明很好,为什么会走错路?」
【别说了】。
「想也知道只有梦想或向往,将来会没饭吃。」
别说了别说了!我生起气来,握紧了滑鼠。
【不要看不起大家 凉介 伊万里 宇野 黑井 大家都在努力 大家都朝著梦想在努力 梦想很重要 很重要的】。
「梦想梦想,吵死啦!不管凉介、伊万里、宇野还是黑井,就连那个叫紫苑什么的学妹也一样……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满嘴都是梦想梦想梦想──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梦想这种东西,长大了不就会忘记吗!」
【不对 梦想 不可以忘记】。
不知不觉间,我也愈说愈起劲。把选秀会云云都拋诸脑后,就只是无法忍耐梦想──无法忍耐追梦的凉介、伊万里、宇野和黑井被他看不起。最重要的是,我就是为了保护星乃的梦想与未来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只出一张嘴,爱怎么说都行。」
他很快地讲完这句话。身体在发抖,彷佛在表示他对这个话题由衷感到不耐烦。
「你不是『另一个我』吗?那你应该知道吧。总还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也不是菁英,就只是个凡人、一般人。」
【这】。
「你应该记得吧?国小的时候,虽然足球踢得好,但完全比不上高竿的家伙。」
【这是没错 可是】。
「国中的时候也一样。在美术课被夸个几句就得寸进尺,把画上传到网路上,结果被网民说得一文不值对吧?」
【这】。
「功课也是一样。」他不再让我打字。「以前在班上成绩一直都排很前面,但上了高中一看,该怎么说,有够普通……在班上也是排在正中间,顶多高一点。月高这学校虽然不差,但顶多就是这一带第二名前后的高中,至少和都心地带那些菁英升学高中完全不一样。就算是在这样的地方,你也只比平均分数高一点。拿我们班来说,你连一个赢得过Universe的科目都没有吧?顶多只有体育?」
【】我打不出文字,但他还是继续说。
「你知道吗?JAXA的太空人可都是些高学历、能力也高的人耶。」这是我以前说过的话。「几乎都是东大,不是东大也都是很难考的大学。而且,都是医生或飞行员之类的菁英。你赢得了这样一群家伙吗?要怎么赢?」
他说到这里似乎喘不过气来,有点呛到。他拿起保特瓶装的饮料喝了一口。「梦想这种东西──」然后忿忿地说了:「和没有才能的人无关!」
他这么喊完,用力靠到椅背上,暂时不说话了。共有同一个身体的我也能感觉出他的体温上升。
──你知道吗?JAXA的太空人──
太空人。我并未主动提起,但不知不觉间他提起了「太空人」这个字眼。想来他自己也是无意识地说起。
──该写什么才好?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就是「他」。因为我即使能够支持别人的梦想,也没有自己的梦想,平野大地这个人就是这样。
他说得对──我知道自己认同他说的那套。我没才能,不是星乃这种天赋异禀的天才,也不是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那种天才工程师或天才科学家,就只是个平凡人。
要当太空人实在强人所难。
只是……即使理智上认同,却无法心服口服,这是为什么呢?不,更重要的是,不管自己认不认同,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签名板】。
到头来,还是回到最初的话题。
【请你 先不要写】。
这是我说什么也要让「他」答应的条件。犁紫苑──盖尼米德的选秀会。不从这选秀会中存活下来,我就没有办法保护星乃。
一旦这种事情发生──
脑海中闪过的是那幅光景。盖尼米德绑住星乃,而星乃朝我伸出手,说出「救、救、我」的光景。
【求求你】。
所以我恳求他。
【签名板 请你 先不要写】。
「……那──」这时「他」以强而有力的口气说了:「『你就证明给我看』。」
──咦?
「既然你说梦想很重要,你就证明你不是空口说白话。既然你的梦想是当太空人,考个『东大』总考得上吧?」
这……我哑口无言。他对我说下去:
「下次的校内模拟考……不对,校内模拟考不行啊,如果『你』是『第二轮』,也许就会记得以前考过什么题目──」
他用电脑打出「考大学 高二 模拟考」这样的关键字开始搜寻。
「就是这个。你去考这个。」
画面上跑出的网页是「川井补习班 全国模拟考(高二生用)」。
「如果要我先别写签名板──」
接著他提出了条件。
「『就在这个模拟考拿下「东大A判定」的成绩』。」
【recollection】
我是从何时开始察觉自己没有才能呢?
小时候无所谓。无论是甲子园的英雄、让无数观众情绪沸腾的明星选手,还是让演唱会座无虚席的歌手,虽然都是崇拜的对象,但总觉得伸出手似乎就能碰到。
电视上的职业棒球选手打出特大号全垒打,我们就会在公园模仿。在世界杯看到精彩好球,自己也会学学样子。朋友还模仿花式滑冰的空中旋转三圈,结果扭到脚而被送去医院。大家都天真地相信自己也能成为自己崇拜的英雄。
但是我──不对,是我们──渐渐学到了「现实」。随著成长的脚步,渐渐被迫体认到自己认为的才艺或优点等等,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才能。
首先是足球。我在当地的少年足球队「FC月见野」一直都是先发球员。国小三年级时,是这附近相当有实力的强队。然而在我们夺得地区大赛的冠军后,接著进到的县级大赛上,第一轮就以「0|12」的分数大败,而打败我们的球队也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赛里以「0|7」大败而遭到淘汰。人上有人。让我体认到这一点的就是运动,从这个时候起,我就不再谈论当足球选手这个梦想。
我的功课也还不错。国小每次考试,不管哪一个科目,在班上的成绩都是前几名。在「班上头脑最好的人是谁」这种半趣味的问卷调查里一定会有我的名字。国小我就从来不曾有上课听不懂的地方,考试前只要稍微看点书就能轻易拿到好成绩。祖父夸我将来不是当医师就是当律师,我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有才能,还公开宣言我要当的不是律师,是太空人。毕业作文上就明明白白写著「太空人」,在班上高声发表。作梦也没想到这会变成我的黑历史。
只是,这种天真无邪的梦想,上了国中后也渐渐变了样。学力偏差值这个指标,以及半强制要考的模拟考,让我无从抗拒地被丢进了一种叫作排名的尺底下接受衡量。我的偏差值一直都有60以上,有些科目甚至超过70,但相对地也开始有些科目的成绩上不去。总成绩要上当地顶尖高中还差了点,第二顺位的高中是比较妥当的落点,求稳健的话就是第三顺位了吧──我和母亲一起听著老师说起这样的志愿指导。我本来一直觉得自己跑在全班前面,所以觉得自己的排名突然变低了。「第二顺位」这个描述,开始把我心中的「功课好」这个自我认同挖垮。
到头来,我去考了离家近的月见野高中,然后考上了。但这是第二志愿,第一志愿的私立知名升学高中,我轻易地被刷掉了。数学的大题别说一半了,我甚至只会解三分之一──虽然这是我自己该负责,谁教我认为考这间学校只是挑战,并未投入太多心力──听著周遭的考生们铅笔写得沙沙作响,就让我很难为情,觉得自己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在学力这件事上,我那种隐约觉得自己跑在同年龄领先集团的感觉,在此完全遭到粉碎。
即使如此,即使算不上菁英,「功课算好」这种长年浸淫的感觉,在刚上高中的当初总还勉强维持住。毕竟月见野高中好歹分类在升学校,而且顶尖的一些学生也会考进还算难考的大学。当时我还相信自己只是考试遇到一点挫折,但要说到能力或素质,也就是称为「才能」的部分,自己还有得拚。
然而,我这种觉得自己「功课好」的自尊,在高中第一学期第一次期中考就已经面临危机。说来理所当然,同一间高中里,聚集的是一群有著同样偏差值、同样学力的学生。这是考试体系下理所当然的归结,而上了高中的我立刻变成了「普通」。到国中还维持在前面的学力,到了高中就落到了正中间。努力准备考试是可以多少提升一些分数,但顶多也只能达到「中等当中的上等」。在本以为是自己优点的学力这方面,我也成了普通人。
我在运动和学力两方面都无法再表现优秀,于是渐渐察觉到了这件事。上了高中后,大学的难度这种事情任谁都知道。看著大学入学考指南与偏差值排名,就体认到要在弥彦流一念的窄门大学学习航太工程与应用化学,门槛是多么高。别说班上的第一名,即使是全学年第一名的学生也未必能够考上。
于是我再也不提当太空人这个梦想。因为我自觉到这不但孩子气,更显示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就像当不上主力的棒球校队队员绝对不会把目标放在成为职业棒球球员;在足球校队当替补的人不会说要成为日本国手。连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出身的大学都觉得遥不可及的我,痛切体认到自己与他们之间隔著一堵厚实得无以复加的墙壁,水准有著莫大的差距。不只是考上窄门大学,还要有著能在这些大学里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的才能,受到全球知名的研究机构招聘,荣登诺贝尔奖得奖候补的世界级菁英──这就是我所崇拜的人们。他们是待在电视与电脑「里面的人」,我只不过是呆呆看著他们活跃的观众之一。
【要怎样才能变成像弥彦先生这样的太空人呢?】
当时弥彦在影片中温和地回答我。但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呢?秉持成年人的胸襟,四两拨千斤地把孩子气的梦想应付过去。那么现在呢?如果现在的我说想当太空人,弥彦会怎么说呢?当时他说:『不过太空人最重要的资本还是身体吧。』他身旁的天野河诗绪梨大喊:『太空人最重要的就是好奇心了!』但现在我懂。体力与好奇心当然都是必要,但除此之外,压倒群雄的学力、头脑、知识,综合这一切都要达到天才级的──
才能。
他们与众不同──我这么想。太空人是「与众不同」的人,和一般人不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太空中遥远的「星星」和待在地上的我们是不同的。小时候伸手去抓「星星」也不会被取笑,可是上了高中,正逐渐长大成人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踮起脚尖去抓「星星」。踮起脚尖去抓手碰不到的东西会让我很痛苦。我学会放下手,脚踏实地活下去才是长大成人。不,我说服自己,同年龄层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自然会在心中学到这件事。弥彦「与众不同」,我「普通」。他们是「天才」,我是「庸才」。告诉自己:区别梦想与现实──这就是长大成人。所以我尽量不去无谓地勉强自己,不去做无谓的努力,转而追求以一定程度的努力得到还过得去的成果──寻求「CP值」好的人生路线。十岁神童,十五才子,二十凡人。当我听到这句显得讽刺的格言时,觉得这实实在在就是在说我。而我甚至不曾是神童。天真无邪的幼年期宣告结束,我不再作梦。
的确,对幼小的我而言,弥彦流一这个太空人是我的「明星」。
可是,我终究知道了──知道了天有多高。
于是,我不再朝「星星」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