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章 星之子

1

早晨。

天还没亮,我就面向书桌,翻开参考书。

──如果要我先别写签名板,就在这个模拟考拿下「东大A判定」的成绩。

当时「第一轮」的我提出了这个唐突且强人所难的条件。但这对现在的我而言,却是一线希望。

起初我满心疑问。「他」对「我」怀抱的不满和这种模拟考的成果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连。然而,对「梦想」怀抱自卑的「他」想让「我」放弃梦想,这点我看了出来,而且选择「读书」作为实现这个目的的方法,也让我觉得有几个地方说得通。

读国小,到上国中,我都还以为自己的优点是「功课好」。但我的这种骄傲,被高中入学考及应考偏差值所形成的学力分段给狠狠折断。我不再谈论梦想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想透过「读书」这件事再度把「我」的自尊狠狠折断──我想是这样。而且在「读书」这个类别,能够马上想到的最困难条件就是「考上东大」,如果要拉回到现在这个时期做出了断,那就是「在模拟考拿下东大A判定」。以偏差值而言,弥彦流一就读的大学是和东大齐名的国立大学,这件事想必「他」也知道。说来这就是追逐梦想的第一道门槛,所以他就是要我超越这道门槛。

【平衡状态分为溶解平衡与气液平衡等种类,无论哪一种平衡,外观上都显得已经停止反应,但这时正反应和逆反应的速度──】

我播放补习班讲师讲解的影片,眼睛直盯著参考书。

距离模拟考还有七天。就只有七天。

本来要在模拟考拿下东大A判定是强人所难的条件,我不可能会接受。然而,对于像这样被「软禁」在自己体内的我而言,别无选择余地,过起了久违的考生生活。哪怕是多么有勇无谋的挑战,对我来说,现在都是唯一能够寄望的蜘蛛丝,最重要的是,这对被盖尼米德盯上的星乃也是救命绳,所以我死命抓住不放。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他」非常合作。对于我要求的教材、参考书,还有像是现在看的这种给考生看的影片,他全都准备齐全,为我营造出能够自由念书的环境。所以我尽管处在受到限制的状况,仍然勉强在功课方面有进度,无论早上还是深夜,只要体力还撑得住,我就不断念书。「他」会这么合作,反过来看也就表示他对这次的「条件」是认真的,而且我也日益感受到「这样还不行就放弃吧」的言外之意。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读模拟考出题范围,这样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在牢房里只拿到了考试范围参考书的囚犯。

──唔……

受到限制的视野渐行渐远似的模糊,就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处在地震当中,姿势也变得歪斜。还只是第三天,但在现在这种受到「软禁」的状态下念书,不但效率极差,体力的消耗也很剧烈。像是戴著度数不对的眼镜的酩酊感,以及剩下的天数实在太过不足的焦躁感。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一点一滴地消磨我的精神力。但既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也只能咬牙撑下去。

这种「考生生活」进行到一半。

事件发生了。

离模拟考剩下不到六天的回家路上。

我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好不容易看到住家进入视野的时候。

啊……

一名少女站在那儿。

道路前方,一名少女躲在电线杆后探头看过来。她有著随风飘逸的黑色长发、苗条的手脚、娇小的身体。尺码大了些的连帽衣底下露出的大腿因寒冷而发抖。脚上穿的凉鞋印有动画人物图案,整幅光景就像小学生在和电线杆玩捉迷藏。

星乃……!

我想喊出来,但喊不出声音。已经十天,还是二十天了?或是更久?对于一直无法去到银河庄的我而言,这个少女的身影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但对「他」则不是这样。

他虽然察觉到少女在场,但没跑过去,也没跟她说话,就这么从电线杆旁走过,往住家走去。对现在的「他」来说,星乃就只是个茧居在家的同班同学,不曾见过也不曾说过话。一定要说有什么关连,就是她曾是知名的「太空宝宝」,但现在甚至已经没有人会提起这个话题,就只是知道附近住了这么一个自己知道长相与名字的名人。

他开了锁,正要伸手去握玄关门把的时候。

「──大地同学!」

星乃喊出声。他的手停住。

回头一看,星乃站在住家私有地的界线外缘。夕阳从旁照来,将白色的连帽衣染成橘色。

「你是怎么……了?」

「啥?」

他冷漠地回话,星乃就以握紧的双手按住连帽衣的胸口部分,一边说:

「大地同学,最近……根本,都不来……」

「你说什么?而且,你是谁啊?……该不会,你就是天野河?」

「咦?」

他转过身,站到星乃身前。星乃似乎无法理解事态,不停眨眼。

「你该不会也是来见『另一个我』?毕竟我不在的期间,『他』似乎常去你住的公寓找你。」

「咦?咦?」

星乃发出搞不清楚状况的声音。这也难怪。面对熟人突然变得很生分,让她一头雾水。

「大地同学,你在说什么?」

「不要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

「咦,可是……」少女更加一头雾水。「大地……同学?」

「有什么事啦?」

他的声音很冷漠,星乃担心受怕地退缩。

「因……因为……」星乃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表达诉求。「大地同学,最近根本都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接。」

「因为我设定成拒接来电了啊。」

「为……为什么?」

「啥?这是当然的吧?我又不认识你。」

「呜呜……」星乃放低视线。换作平常我说出这种话,这个少女会气得打我踢我,现在却没有要反击的迹象,变得畏畏缩缩。是我一直不去找她,让她强势不起来了吗?看到不像星乃作风的弱势模样,让我胸口频频刺痛。

「大地同学,你听我说。」

星乃相信「他」是「我」,拚命对他说话。

「任务……有进展了。」

「啥?任务?」

「我的脸敢碰水了,连眼睛都敢睁开了。」

「你在说什么?」

「就是任务。为了当太空人而做的任务。」

「呃,不好意思在你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泼你冷水。」他疲惫地说了:「你打算当太空人吗?」

「咦?」星乃睁大眼睛。

──别说了。

「你知道吗?太空人可是全世界最难的职业喔。」

「可是,大地同学……说过我当得上。你说过我当得上太空人。」

星乃拚命诉说,眼眶微微泛起泪光。

「我说你喔──」他继续说著冷漠的话。「算了,你要作什么梦根本不重要,不要把我扯进去,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可、可是……」

「回去。」

「可是……」

「好了,你回去啦。」少女的肩膀被他轻轻一推。她脚步踉跄,难以置信地眨了几次眼睛。

我心好痛。真不知道星乃现在感受到了多么严重的辜负。

「你回去。」他冷淡地丢下这句话。星乃还想说话,但看到我态度不变,便终于死心转过身,然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又挥手做出赶人的动作,她这才朝著夕阳踩著沉重的脚步走远。她的身体很娇小,垂头丧气,我只能眼睁睁看著,胸口好痛。

他看著星乃走得不见人影后,回到玄关,用力关上门。

「该死……」

接著用右手按住脸,以忿忿的声调自言自语:

「眼睛……好痛……」

2

【电场是以向量为单位,相对地,电位是以标量为单位。今天我们就来针对这两者的关系──】

这段期间,我也继续读书。

一边播放补习班讲师流畅讲课的影片,一边在参考书上画线、解例题。虽说是以前学过的内容,对我来说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我解题的感觉几乎和第一次学到时差不多。但我还是不能放弃。我念书的时候,「他」不说话,我独自默默进行这个「任务」。

我忽然放下笔,手指按停影片。

身体违背我的意思移动到厕所,然后喝了一杯水后,「他」又回到书桌前。接著又播放影片,拿起笔。「我」和「他」就这样以奇妙的方式合作,持续过著考生生活。

这样来得及吗……我朝月历瞥了一眼。似乎是因为有「他」的协助,最近我的视线也渐渐比较能够自由活动。当然如果不是这样,就连看教科书和影片都办不到,但这终究是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并不是我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而我现在虽然能够像这样活动,但一想到如果我在这次的模拟考未能达成「东大A判定」,也许就再也不会得到这种行动自由,就愈是不安得难以自已。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只要能够通过这次考验,就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星乃,于是拿起笔,翻阅课本。

──星乃……

我想起少女踩著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走远的背影,就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结果他似乎也跟我同步,按住自己的右眼。「该死……」听得见他喃喃咒骂了一声。

3

翌日,星乃也来了。

门铃一响,就看到星乃站在玄关前。「他」透过对讲机的画面确认了来者是谁。

「你来做什么?」

『呃,呃……』

「回去啦。」

『可……可是……』

「回去。你要是太纠缠不清,我可要叫警察了。」

『呜呜……』

星乃拚命呼唤:『大地同学,你听我说。』『大地同学,呃……』但他听不进去。少女吃了不折不扣的闭门羹,垂头丧气,踩著沉重的脚步走回去。她那就像幼儿进不了家门,被关在门外的落寞背影,让我的心剧烈翻腾。只是,我束手无策,只能目送少女离开。

隔天,以及再隔天,星乃都来了。她按响门铃,被我痛骂,然后失落,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每次都让我的胸口几乎要撕裂。

简直倒过来了。直到前不久,我都做著一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跑去银河庄,按响门铃,而星乃连门都不肯开就把我赶走。以前我所受到的待遇,现在原原本本地逆转过来让星乃承受。

星乃认识「我」──但「他」不认识星乃。连这个构图都一模一样,是多么残酷。

『大地同学……我们,明天见喽?』

少女垂头丧气地走回去,小小的背影实在太柔弱,太令人心疼,让我在牢狱中不能自已。

而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这一天,星乃在傍晚时分过来。

门铃响起,他下楼梯的脚步声明显粗暴,一想到今天也要开始这么一段让星乃伤心的时间,我就坐立难安。

「…………」

他默默去接听,甚至连话也不说,两人之间的联系已经断绝。

只是,少女即使受到这种冷漠的待遇,今天也仍然来到这里。

来见我。

『跟你说喔,大地同学,今天啊……』

「…………」

尽管得不到回应让她退缩,但少女仍然鼓足小小的勇气切入正题。

『今……今天啊,就是,那……那个……』

星乃提起塑胶袋好让我可以透过对讲机画面看见。

这塑胶袋……印有我熟悉的那家「更美味亭」的商标。

『今天啊,我做任务好努力呢。这便当,我是自己一个人去买来的耶。』

太棒啦!太棒啦,星乃!我很想这样称赞她,想好好慰劳她的努力。那个茧居族少女畏畏缩缩,却还是在便当店阿姨面前拚命点便当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个讨厌人类的少女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拉去,而且自己一个人,只身一人,努力做到了。我好想称赞她。

可是,这对「他」说不通。

「所以呢?」

冰冷的话语像尖刀,从喉咙射出。

「所以你到这年纪,连一个便当都不会买?」

『呜……』

少女皱起脸。

我心好痛。看不下去。

别说了,不要再伤害星乃柔弱的心了。

『所、所以啊──』

但少女不气馁,继续说话。

『我、我就想说,要和大地同学……一起吃。』少女拚命提起塑胶袋。

结果听到喀啦一声响。是他──开门的声响。

「大地同学……」

星乃一瞬间笑逐颜开,脸上焕发出终于等到他开门的喜悦。

但这份喜悦在下一瞬间就遭到辜负。

「就说你这是在找麻烦了!」

啪的一声,他往星乃手上的塑胶袋一拍。「啊!」当星乃惊呼,塑胶袋已经从她手上掉落,开口朝下,便当摔在脚边。

「啊,啊,啊……!」

便当翻倒,因坠落的冲击而翻开盒盖,里面的饭菜都倒了出来。炸虾的尾巴从容器跳出来,沾满了沙土。「啊……」他也伸出手,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仍表露出后悔的举止。也许他本来无意做到这个地步,但结果惨不忍睹。

「虾、虾、虾子……啊!」星乃脑子一团乱地当场蹲下。她用手去把跳出来的炸虾扫到一起,拚命想放回容器,但炸虾已经像倒掉的剩饭一样沾满尘土,让她扫到一半就开始呜咽。

「呜呜~~」

「都……都是你不好。」

他丢下这句话,就要关上门。

「等……等一下!」

星乃朝门伸出手,叫住他。她是蹲著伸出手,所以身体要跌倒似的往前倾斜。

「大地同学,这个。」

「啊?」

「这个。」

这时少女宝贝地用双手举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小小的纸片,起初看上去像是发票,但仔细一看,是那印著细小字体的优惠券。

啊……!

平野大地券。

星乃手上拿著的,是我给她的「平野大地券」。是之前我为了把Space Write到过去星乃叫回来,做出来的一张小小的纸片──却是维系我们两人关系的重要物品。

「这个,平野大地券。」星乃拚命诉说:「你说,我用这个,你就会每天来。」

「啥?」

他接下星乃递出的纸片。

「这种东西算什么?」

说著随手丢开。

「啊啊……!」

星乃跪下来,赶紧捡起平野大地券。她的手、肩膀与身体都不断发抖,接著,突然变得安静。

星乃……?

水珠一滴滴落在手掌上。

「大地,同学……」

星乃维持跪地的姿势,眼泪从双眼滴落,一张嘴开开合合。

「蔬菜……」

咦?

「蔬菜,我会努力,吃的……」我愕然听著;「他」默默看著。「青椒,我也会,好好吃的……」

接著星乃恳求。

「所以,所以……」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看看你做的好事。我看著少女手上象徵回忆的东西,快要被愤怒与懊恼逼疯了。

这世上有这么过分的事吗?当星乃的──当这个茧居少女的唯一的朋友,答应每天要来找她,好不容易才让她卸下心防,现在却这样对她。不只是对她冷漠,而是赢得她的信赖之后翻脸不认人。这种冷酷的行为就像先让对方敞开心胸,然后穿著脏脏的鞋子践踏最柔软的部分。

「……回去。」他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啜泣声,接著,听见少女拖著脚似的渐行渐远的声音。

翌日,星乃没再来了。

4

模拟考当天到了。

我摇摇晃晃地踏进考场所在地──位于市内的月见野科学大学校地,在一间格外大间,座位开始慢慢坐满的大教室的桌前,翻著英文单字手册。连日近乎熬夜的考前准备,让我在身心两方面都已经达到极限。在一个松懈就会昏睡过去的状态下,拚命翻阅单字手册,但视野变得模糊,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体力撑到考完。

──蔬菜,我会努力,吃的……

一想起星乃,就觉得胸口都快要胀破了。可是,现在我只能先按捺住这份心情,像只饥饿的野兽一样翻阅单字手册,哪怕只差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尽力去提升。像这样热衷用功读书,肯定是我这辈子第一次。

考试开始前,我拿起营养饮料直往胃里灌,就觉得渐渐清醒了几分。虽然不知道我一天已经喝了几罐,但「他」乖乖照我的要求做。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一直觉得这场对决是「公平」的。因此,今天是一场不能输的对决。

连日用功读书让我抓回了几成感觉。从我Space Write过来之后,本来也就至少会为了应考而读书,而且在班上也让成绩维持在比较前面的名次,对于短期专注和抓重点也有自信。总之就先概略看过出题范围,穿插安排拿手范围与弱点来调剂,并将重点放在整个先看完一遍。也由于我为了教凉介功课,从平常就有翻看教科书和课本,也就并非完全没基础,就我自己的感觉,至少是做好了最低限度必须做的准备。

「那么──开始作答!」

然而,现实没这么简单。

唔……从第一科考的英语就让我陷入苦战。与其说模拟考的题目水准高,不如说「东大A判定」让我太有压力。愈想著一题都不能失误,就愈觉得题目比平常难。

什么答案正确,什么答案不正确?光是第一科就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瘫软地度过了午餐休息时间后,下一科的数学更让我陷入苦战,让我痛切体认到事实。

──我办不到。

面对完全找不出解法的题目,让我大感头痛。其他考生流畅地发出铅笔书写的声响,顺利地解决问题。这简直和我当初不自量力去考,结果完全不是对手的那场私立国中入学考一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自以为有本事而去到大海,结果只能束手无策地溺死。

我太看得起自己了。面对自己完全应付不来的考题,我的笔脱手落下。「他」捡起笔,但我无法活动这只手。我解不开这题目。不只是读书的时间不够,程度本身就和我第一轮时去考的那种偏差值「CP值高」的大学完全不一样。

钟声响起。

到了只剩最后一科的国语时,我已经有了确信。

我落榜了。

如果这是正式考试,就是遭到淘汰。模拟考则是E判定。我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即使下一科的国语拿到满分,应该也推翻不了这个结果。至少东大A判定是不可能的。

「他」静静站起,和其他考生一起排队上厕所。

我失败了──这件事让我的气力已经有如风中残烛。我脚步踉跄,周遭的考生狐疑地看著我。连日睡眠不足,加上今天的耗损,以及糟糕透顶的考试结果,让我甚至已经渐渐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待在这里。

事情发生在我上完厕所,回考场的途中。

我被楼梯绊了一跤,失去平衡的瞬间。

啊……

手机从口袋跳出去,飞到空中──

我倒下了。

──!

我惊觉不对,睁开眼睛。

往四周一看,这里是走廊。

──对了,我在楼梯,跌倒……

我站起来,看向四周。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糟糕,下个科目要开始考了。得赶快……想归想,我的脚却不动。就像脚黏在走廊的地砖上扎了根,拒绝进行下一步行动。

截至目前为止,所有科目都惨败,而最后一科多半会迟到。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下再去考剩下的科目,真的还有意义吗?

没错,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是凡人,是一般人,没有才能。所以这样的我,说什么梦想是当太空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

「──嗨。」

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我心脏猛一跳。回头一看,站在那儿的是──

贝雷帽少女。

「你怎么会……」

我心想奇怪。刚刚我显然是照自己的意思开口说了话,而且手脚也能正常照自己的意思活动。

「啊……」

「不用担心,『第一轮』躲起来了。只有现在。」

贝雷帽少女「伊绪」静静地微笑,视线往外一瞥。窗外的远方有著一整片不可思议的光景。考生们一动也不动,走在隔壁校舍走廊上的主考官一直静止不动。一切都停住的世界──「时间停住的世界」。

「……是你做的吗?」

「别说这些了,倒是你的考试,已经不考了吗?」

少女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话。

「这……」

我不由得撇开视线。

「考试只剩一科。不是正要最后冲刺吗?」

「呃,可是……」

我不明白伊绪的意图。对这个少女而言,我的模拟考有著什么样的意义呢?

「这种模拟考,已经没有意义──你是这样想的吗?」

「…………」

我被看透,但已经不吃惊。只是,我想不通这个魔物少女有什么理由关心这种模拟考的成败。

「平野同学,你有一点误会。」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捡起的,只见少女用指尖转著我的手机玩。

「人生的『分歧点』,其实不是那么大不了的情形。并非是生或死的选择、重要对象的性命、世界的命运这类终极的选择。几乎所有的分歧点都平平凡凡,是乍看之下十分无趣的日常当中的一环。每天的一点点努力、发现、坚持、放弃、怠惰,以及CP值──人就是以这样的判断基准,一点一滴累积选择,人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决定、改变、结束。」

「可是,这个考试,已经──」

「你不想当弥彦流一那样的太空人吗?」

「──!」

我万万没想到会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你说自己是凡人,是一般人,但弥彦流一起初也一样是一般人。你看过他的小档案吗?他家里穷,苦学上高中,大学也因为家庭因素重考了两次。这种地方你有好好看清楚吗?」

「这……」

「你说自己没有才能,但你错了。你最低估的并不是自己的才能,而是『别人的努力』。」

「别人的,努力……」

「你动不动就用才能论定,但真正在追梦的人比你努力很多倍。你就是没好好看到别人背地里的努力,才会动辄就想用才能这个字眼认定结果。」

「可是,有没有才能差别很大吧?不只功课,像运动也是,其他什么事都是……」

「天野河星乃不敢吃青椒,可是你敢吃。」

「咦?」

「天野河星乃不敢把脸泡进脸盆,但你能够正常游泳。」

为什么现在会提起星乃?

「天野河星乃讨厌人类,没办法好好跟别人说话,但你可以正常和别人说话……还要吗?她试图用努力来弥补自己不足的地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一直看著她这样一路走来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可是……」就算是这样,星乃仍然是天才。即使不会游泳,即使不敢吃青菜,她优秀的头脑仍然足以盖过这些缺点而有余。但我不一样。

「『可以拿才能当藉口的,就只有比有才能的人更努力的人』。」

伊绪这么断定。

但我说什么都无法信服。

「可是,就算做出等量的努力,有才能的人效率还是比没有才能的人好吧?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效率好,是这么不公平?」

「不是吗?因为做了等量的努力,能得到更多成果,绝对──」

「『CP值比较高』?」

啊……被她抢先答出来,我才发现──

CP值。

没错。到头来,我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著地。

「平野大地同学。」

伊绪不改脸上的笑容说下去:

「你自己叹息说你没有才能,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缺乏的不是才能,而是一点点的『自信』。」

「我没有才能,所以又怎么可能会有自信?」

「才能往往是成功者的结果论,而这结果是透过每天脚踏实地的努力形成。有道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对吧?」

「那是理想论。就算脚踏实地一天走一步,要走上千里可得花上一万年耶。人生会先结束吧。」

每次我都被说得回不了嘴,但这次不一样。

伊绪错了。因为用「梦想会实现」、「努力会得到回报」这样的漂亮话,无法打动人。至少我就听不进去。不管是功课还是运动,就算努力也完全追不上有才能的人,这些年来这样的情形我见多了。生来脚程就快的家伙都领先很远很远了,现在才要努力追上去,这又不是龟兔赛跑的童话,不可能实现的。无论乌龟多么努力,只要兔子不松懈,就绝对追不上。这才是现实。

「龟兔赛跑啊。原来如此,也许你说得对。」

心思又被看穿了,但这已经不重要。

「就算是乌龟,只要脚踏实地努力不就好了?说不定有一天会追上兔子。」

「这是强人所难。」

「可是,不努力的乌龟不是会变得更差吗?」

「所以我叫你不要强人所难。乌龟也不是笨蛋。如果不管怎么努力,差距都只会愈拉愈远,就算不是乌龟也会失去冲劲吧。」

「不伴随结果,就不会有冲劲?」

「这是当然吧?」

「也对,是当然的。」这时伊绪难得同意了。「人类很难持续不伴随结果的努力。心理上这是当然的。」

结论出来了。

这结论很悲观,但最能让我信服。既然努力也做不出结果,努力的意欲当然也会被削减。如果有人精神力强得即使如此也能努力,可以说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才能。身为一般人的我,做不到这种超人般的努力。就像人可以重考大学一两年,但没有人可以为重考花上十年、二十年,人没有办法坚强得对于做不出结果的事情,仍然无止尽地持续努力,而且人生也没有这么长。

如果等到梦碎,年纪大了……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都没留下,那就只剩下绝望了。这不是CP值观念云云,而是只要真实地去思考人生,就会正常得出这样的结论。

「盛田伊万里曾说,人生跟游戏很像。」

「咦?」

──我觉得游戏这种东西,跟人生很像。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为这个少女的各种超常的能力吃惊,但为什么会提到伊万里?

「那句话说得很妙,因为我也喜欢RPG。你还记得吗?」

「……不就是经验值的比喻吗?」

──人生中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得到经验值。

少女曾经这么说过。当时我的确受到这句话鼓励,但现在不一样。

有些领域是即使累积经验值也到不了的。梦想的难度太高,就会变成花上一辈子也到不了的终点。

「即使累积经验值,到头来还是到不了终点。你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结果一步也踏不出去。这是为什么呢?」

「哪还有为什么……」想也知道。「终点太远,不就会提不起劲吗?」

「那你只要接近终点就好了。」

「啥?」

「我刚刚也说过,你欠缺的不是才能,而是那么一点点的『自信』。而自信是透过『成功体验』的积累而产生。」

这种事我也知道。

问题不在这里。

「反过来说,一再失败,不就会失去自信吗?」

「对啊。可是,这要看『成功』和『失败』的定义。」

「定义?」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游戏──」少女又提起同样的比喻。「你现在是个等级很低的勇者,因为打不倒非常非常强大的最终头目而放弃。」

最终头目。这句话意味著什么,我当然懂。

就是梦想。

「可是啊,你在玩RPG的时候,不会在等级1就去挑战最终头目吧?这是为什么呢?」

「那还用说?因为会输啊。」

而且等级1根本就没办法去挑战最终头目。

「即使知道会打输,你还是会继续玩游戏。这是为什么?」

「不,只要提升等级,迟早打得赢吧?」

「就算提升等级,也不见得就打得倒最终头目吧?」

「打得倒。因为那是游戏,就是会设计成提升等级后一定能打倒──」

「就是这里。」

伊绪有点抢话地说了。

「提升等级就一定能打倒──所以你们会去提升等级。」

「咦?」

「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名作RPG真的设计得非常好呢。只要不断升级,就会让玩家确切感受到自己离破关愈来愈近。而且,等级低的时候需要的经验值也少。等级会不断提升,所以玩家能够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成长,结果就是提得起劲去升到下一级──会涌起冲劲。」

她想说什么?

「人这种生物,只要感受到自己在成长(升级),就会涌起冲劲。」

「……这是当然的吧?」

虽然觉得这还用你说,但少女仍继续叙述她的理论。

「你主张自己没有才能,敌不过有才能的人,放弃努力,但重要的不是这里。我再说一次,你需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点的自信。」

「我就是没有这『自信』,要我说几次──」

「只要一点点就好。」

少女指尖微微分开,用手势表达「一点点」。

「只要努力那么一点点就好。然后,把这一点点努力,重复一点点。这样一来,等级就会上升一点点。」

少女反覆说著「一点点」。

「你就是因为一开始就想升到满级的99级,才会失去冲劲,失去自信。等级只要一级一级慢慢提升就好,经验值只要一点点就好。」

「可是,就算这样努力一点点……」

「你不需要信服。可是,要试著去做。就当作是被骗,想著『管他的!』豁出去试试看。可是,只要一点点就好。」

少女再次做出同样的手势。

「可是,只有『一点点』,终究到不了『梦想』。」

梦想。我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口。

「这『一点点』虽然是『一点点』,但不只是『一点点』。」

「啥?」

我莫名其妙。

「用考试来说,不必立下什么一天要念书几小时这种宏大的目标,不必规定一天要记十个英文单字这种吃力的进度。要做的是『一点点』,做自己觉得办得到,觉得『这点程度的话做做看也无妨』的事情。」

少女说得简直像是要我妥协。

「人类的视野,很像楼梯转角的平台。就算只是一点点,爬上这一点点才能看见比平台更高处的光景。就像不通过第一关,第二关也就不会出现的游戏一样;又或者像是点击画面才会显示下一个画面的游戏一样,只是用手指碰那么一下,画面──视野就会改变。」

少女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我的手机。画面有了反应而亮起。

「持续做这一点点,很快地,等级提升一点点的瞬间就会来临。因为只努力了一点点,升级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啊,从1级升上2级,玩家就自然而然会在脑中想像接著升上3级的路程。然后再继续玩一点点,就变成了等级3。这样一来就如鱼得水了。距离升上99级所需的经验,和等级1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就是会觉得99级意外地近──产生一点点『我也办得到』的『自信』。」

总觉得听过类似的说法。

然而,伊绪满怀确信地断定。

「天野河星乃,把鼻尖泡进了脸盆『一点点』。」

听她提起星乃作为对比,我心中就浮现星乃的笑容。少女用走的穿越游泳池后那充满成就感的表情。

那──

是她感受到自己的升级吗?

「『「一点点」,就是一切的关键』。」

伊绪用不变的语气反覆说著。

「『一点点』会改变你;这『一点点』会让视野改变;这『一点点』会通往下一个『一点点』,然后让等级提升『一点点』。这样一来,你就会开始意识到距离下次升级的『一点点』。」

一点点这个字眼被她一再反覆说出来,让我想起伊万里的「管他的!」。

「不必用现在的自己去硬拚。可是,只要努力『一点点』,你自己的视野就会因此改变。好了──」

她把我的手机轻飘飘地拋上空中。

「你要去点击一点点,点出下一个画面。这样就会让视野不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手机浮在空中,轻飘飘地在空中划出弧线。

「考试只剩一科。所以──」

手机缓缓地被地球的重力往下拉。

时间──

要不要试著努力一点点?

动了起来。

「唔哇──」我突然看见地板,然后脸上一阵剧痛。我当场倒地。到刚才还浮在空中的手机弹跳几下──

「同学,你还好吗!」

看似工作人员的男性从远方跑来。

「咦,是,我没事……的。」我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站起。

这时我发现了。

「啊……」

「会动」。

无论是手、脚,还是嘴,全都会动。先前被「第一轮」抢走的身体控制权,现在已经恢复原状。

──要不要试著努力一点点?

我想起伊绪的话。

「一点点……」

这句话实际说出口,会令人有一点点难为情,显得稚气。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更不会知道那个少女的真意。

然而,只要小小──不,只要一点点──

「我没事,可以自己走。」

我捡起手机,然后关掉电源。

──天野河星乃,把鼻尖泡进了脸盆「一点点」。

伊绪的话掠过脑海。

星乃一直在努力。她不逃避自己不拿手的事,拚命去面对。没错,她也是拿出勇气在努力。

我在走廊上走著,预备铃声响起。

于是我──

开始了最后一战。

5

几天后。

我在家里的书桌前等待「结果」。

「……差不多了吧。」

「他」静静地说完,在笔记型电脑的搜寻栏打上「川井补习班 全国模拟考」这样的关键字。打开显示出来的补习班特设网页后──

【业界最速!快速计分】。

显示出这么一个单元。

「呃~~名字是『平野大地』,考生号码是『T17B08201』……」

「他」在登入画面上静静地输入姓名与考生号码。考试基本上是以划记答案卡的方式进行,所以如果只看快报数值,立刻就能察看分数,就是这个模拟考的卖点。多半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这个模拟考吧。

为的是赶快让「我」闭嘴。

──唔唔……

我以绝望的心情等待结果发表。我显然考得很差,以近乎等候死刑执行的心情看著他卷动的画面。

接著──

【第一志愿 东大─理科Ⅰ】判定「E」

──唔……

这实实在在是可以预测的落败。我考得那么差,不可能碰巧拿到什么A判定。

完了──这样的念头随著落败感,渐渐占据我的心。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呢?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正当我沮丧得昏天暗地──

「喂,这个……」

这时他发出了像是吃惊的声音。画面上显示「各科目」的考试结果。不管哪个科目都是满江红,惨不忍睹──

咦?

【国语】98/100 偏差值75•1 排名 36名/10852人中

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上面确实有著「98」这个数字。

「偏差值75……」

他惊愕地喃喃说著。

国语是最后一科。没错,就是我一度在楼梯间跌倒,接著那个贝雷帽少女出现,然后──

──要不要试著努力一点点?

她对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去考的最后一科。

我得高分是有理由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汉文部分所出的题目正好和我教凉介的文章相同。另外,这一周来我解的题目当中也有不少类似的题型。所以汉文部分我得以用高出水准几成的状态答题,这样一来也就能缩短时间,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其他题目上。像这样把空出来的时间拿去仔细解答现代文的题目,古文则是我靠直觉划记的题目命中率都相当高。

坦白说,是运气好。凉介在下课时间和放学后缠著我问的题目,对我来说也都变成了在用功温习──就是这样的命运恶作剧。只是倒也并非全出于幸运,同时也是这一周来的努力起到了最后临门一脚的作用,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全国第36名……」

他这么喃喃自语,直盯著结果。

第一轮的时候,我也不曾在这类模拟考中排名这么前面。在超过一万名的考生当中,「第36名」这个数字非常有震撼力。

而考试结果的评语栏是这样写的。

【整体来说,学力大大不足──】

之后还多了这么一句。

【但国语充分达到考上志愿学校所需水准。】

面对模拟考的结果,「我们两人」都沉默了良久。

先开口的人是他。

「这种东西……」

他的声调像是忿忿不平,听起来却又有几分像是掩饰不住不安。

「想也知道是碰巧……」

【可是 国语很好】。

「这……」

他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大概是想要时间整理心情,他反覆看了几次模拟考的结果,不时卷动画面查看平均分数等等,然后──

他喃喃开了口:

「──你的努力,我承认。」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你这一周很努力,这我知道。你废寝忘食,拚了命读书,最后还搞垮身体昏倒……让我觉得简直像个白痴,可是……」

声音愈说愈小。

「你非常努力,只有这点,我承认。」

【那么】。

「可是,就只有这样。」他打断我的话,用很快的速度说:「『你』本来就是『我』,所以你的头脑不是那么差,又很会抓重点,这些我也都知道。而且,国语本来就是起伏很大的科目,只要碰到自己擅长的部分,这种程度的幸运是有可能发生的。所以冷静一想,这结果并不是那么惊人。」

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如此。我无法反驳。

「我最意外的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大了些。

「也不想想你是平野大地,却这么努力。」

【?】

我打上问号,他就静静地说明。

「我对自己,当然懂。」他的口气是前所未有地平静。「我──平野大地,对任何事情都没办法热衷,总是玩世不恭,然后,考试也不曾这么努力用功过……比起拚命努力以拿下一百分为目标,我会选择以适度的努力拿到八十分。我一直是这么活到今天──正因为这样,我才懂。懂得『你』是多么打破自己的壳,多么努力。你的努力还有毅力,我懂。因为,『我』就是『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没想到能让先前一直敌视我的他这样肯定我。

「为什么……」

他没自信地问了。

「能够这么努力……也不想想你是平野大地。」

有东西渐渐改变了。我与他之间正建立起一种不是无视,也不是敌视,和先前不同的关系。

我该说什么才好?

该怎么回答才好?

【听我说】。

我一敲打键盘,不可思议地,话语就流畅地冒出来。

【CP值】。

「CP值?」

我把想告诉他的话原原本本地打出来。

【CP值人生 已经 行不通】。

打得断断续续,简直像幼儿在表达自己的诉求。

「你说的CP值人生……是什么意思?」

【CP值 不好的事情 就不去做的 人生】。

「CP值很重要吧?」

要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呢?我将话语像念珠似的串起。

【不拚命努力的 人生】。

【害怕失败的 人生】。

【不做 无谓努力的 人生】。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上这句话。

【没有梦想的 人生】。

「啊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他似乎听懂了,应了一声:「是这么回事啊?」

「像是伊万里要去留学,还有宇野想当偶像明星,你就是要我别看不起这些吧?」

【对】。

「也是要我支持凉介考医学系?」

【对】。

我打键盘的手变快了。太好了,他懂了。是因为他吸收快,还是因为他就是我呢?

「──可是啊……」

第一轮的平野大地开始反驳。

「努力了半天,拚了半天……如果到最后却失败,CP值不是很差吗?」

【不是】。

「哪里不是了?」

【不是 失败】我竭尽所能把我至今学到的话列出来。【失败是 经验值】。

「经验值?」

【透过失败 人才会 成长】。

「别说得好像你多懂。」他撂下这句话。「一旦失败,哪还有什么人生可言。梦想就是要实现才会光鲜亮丽。」

【这】。

「你内心深处不也这么想吗?」

【这】。

我的手指停住。

没错,「他」说的话更有道理──至少在「我」心中,这是最能让我认同的说法,也最接近「我」的想法。

我只追求CP值,搞砸了「第一轮」的人生。可是,我也不敢在这「第二轮」展开追梦的人生。我害怕失败。

「刚才我也说过了,『你』在这次的模拟考非常努力,这点我承认。虽然结果是E判定,但在国语这一科,我觉得你真的做得很漂亮。这是你努力的结果,这我也明白……可是──」

他微微低下头。

「像这样拚了命,咬紧牙关努力,硬撑住……要是这样还失败,不就最难受了吗?要是自己都那么努力,还被有才能的人轻松超越过去,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吧。」

我没说话。比起反驳,现在我只想好好听他说。

「能够相信自己有才能的人当然好了。」

刚才那种责备的语气消失,他转而以失去战意的声调说:

「可是,我不一样……我没办法认为自己有才能,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和有才能的人对抗,还赢过对方。我自己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有几两重──记得以前有个政治家用过这个字眼,惹来了许多争议。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的志愿,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的人生。这句话意味的是──

「我不一样。我和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都不一样。那些厉害的人是才能的结晶,我虽然崇拜他们,但就只是崇拜……他们和我不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站的地方本来就不一样。」

他带著像是看著远方的眼神──却又是从我遇到「他」以来最温和的眼神,说出了这句话。

「弥彦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明星(Star)』……」

──对我来说,这个人──

以前宇野说过,她崇拜的人是「遥不可及的明星」。

「所以啊……」

这时我发现了,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不要事到如今才说。」脸被双手遮住。「我好不容易才总算……放下了……」

这是「他」──也是「我」内心深处的心情。

「不要又叫我,怀抱梦想啊──」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星乃朝著梦想努力的时候;凉介用功读书的时候;伊万里谈起留学的时候;看到宇野努力上课的时候,都是这样。

不管什么时候,「那个东西」都在我内心深处隐隐作痛。「那个东西」是痛楚,是旧伤,是应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深深沉进水里,却又不知不觉间浮上来,从内侧烧灼我胸口的棘手的怪物。

一种叫作梦想的怪物。

而「没有才能」这个藉口,就是用来把这种叫作梦想的怪物五花大绑,加以封印的锁炼。自己没有才能──所以放弃梦想;他有才能──所以是跟我不同世界的人。像这样划分开来,没错,就像「他」所说,「那」是「明星」,耀眼、令人崇拜,但伸手绝对构不著的事物。所以只要抬头看著就够了,伸手去抓这种事只能做到孩童时代。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只看形式,是我输了。

无论模拟考的结果还是辩论的优劣,一切都是我输。然而理应赢了的「他」却双手遮住脸,粗暴地抓住浏海,一点都没有胜利者的样子。而我也不可能是胜利者,就像平手的哨声响起,敌我方都确定将从预赛的循环赛中遭到淘汰的运动选手,沉默与无力感笼罩著我们两人。不知不觉间,画面的萤幕保护程式已经启动,插画中轻飘飘浮在太空的人造卫星就像无处可去的感情一样,左右碰撞,摇来摇去。

就在连这些人造卫星都消失,画面完全被封锁在黑暗中的时候。

手机响了。

转头看去,画面上显示「未显示号码」的字样。我没心情接,但「他」似乎不一样,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钮。

打电话来的人是──

『──嗨。』

一接起来的瞬间,我就明白听了出来。

这……这嗓音是……!

『模拟考的结果如何呢?』

「啥?等等,你是谁……?」

他狐疑地回答。没错,在这个世界,「他」还不认识伊绪。

少女就像在以他的这种反应为乐──

『是我啊,是我。不记得了吗?』

「我?」

『什么啦?你忘记了?也没办法,「就是会这样嘛」。』

伊绪说著这句让我觉得似乎听过的台词,嘻嘻笑了几声。

『算了,没关系。因为现在重要的不是过去,是未来嘛。最后一科,你似乎试著努力了「一点点」,所以我要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

──礼物?

正当我和他一起对这句话的意思产生疑问──

『说来这大概算是「星际通讯」吧──改天见啦。』

通话就在这时挂断了。

「什么东西……?」

星际通讯?

他歪头看向手机。连认识伊绪的我都听不懂意思,对他来说,想必只觉得是一通恶作剧电话吧。

只是,「礼物」确实送到了。

【NO TITLE】。

一封有著这个标题的邮件伴随来信通知声传到了手机。点开通知,打开邮件一看,里头附了一个档案。

「垃圾邮件……?」

他正要删除,我却灵光一闪。

我勉强动起右手,让休眠的画面再度显示出小键盘。

【ㄉ等】。

我太急,打错字。

「怎么回事?」

【打开】。

「啥?」

【打ㄎ开 档案】。

我又打错字,但仍送出我的讯息。

照常理来想,不会打开这种可疑邮件。然而,刚才伊绪打电话来,确实这么说过。

──我要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

「要是中了病毒怎么办啦……」

他发著牢骚,仍点选邮件所附的档案。

过了一会儿。

「嗯……这是什么东西?」

显示在手机画面上的是一个APP。

【TS】。

这个画成耳机的图示上有著「TS」的字样。是寄件人的名字缩写,还是APP的名称呢?

他尽管狐疑,还是点选了图示。结果这缩写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显示在画面上。

【Tachyon-Sceiver】

这……!

这两个单字让我吓了一跳。这是能够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星乃的发明物名称──

超光子通讯机(Tachyon-Sceiver)。

【接通】。

「咦?」

【PC 手机 接通】。

「你说接通,是要怎么……」

【传输线 快点】。

我这么一催,他嘴上抱怨:「到底在搞什么……」但仍在书桌抽屉中翻找一阵,拿出了USB传输线。

把手机和电脑接上后,就自动开始进行某种程序。不知道是安装还是下载,画面上有蓝色的流星划出发光的圆圈,开始旋转。

等了大概三分钟吧。

随后画面切换,转移到别的页面。

「tube……?」

画面上显示出知名的大型影片网站。

我心想没头没脑在搞什么,注视画面。

「「咦……?」」

我内心的呼声和他的声音同步。

目光无法从上面显示的影片名称──「节目名称」上移开。

这是怎样……?为什么会跑出这个?

这场直播的标题确实写著这样几个字。

【弥彦频道】。

6

起初我还以为是弄错了。

弥彦频道在主持人弥彦流一意外死亡后,当然已经结束,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播出新的集数。所以我还以为是不小心点到书签中的节目网址,又或者是点到了贴有连结的横幅广告──结果凑巧显示出节目的页面。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查看网站一会儿,就知道这是误会。

【离现场直播开始还有00:02:38】。

上面显示著距离节目开始的倒数读秒,数字一分一秒在减少。网站上标明了JAXA presents「弥彦频道(第36集)」,显然是现场直播的形式。

──为什么弥彦频道会播出新的集数……

如果这不是弥彦频道,而是其他太空人的节目,那就可以理解。待在ISS上的太空人对地球的观众提供画面,这样的情形很常见。如果是这样,就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又或者,如果是将这些节目的集数封存,播放以前播过的弥彦频道集数,那我也可以理解,但网站上就是写著「现场直播」。既然是现场直播,弥彦流一已经过世,就不可能是「现场」。

──是追悼节目?不,就时期而言也说不通……

我仍无法理解状况,只有时间不断经过。倒数读秒剩下不到一分钟,然后是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节目开始。

『好的,大家好~~!幸会,午安~~又到了弥彦频道的时间。由我弥彦流一从ISS为各位主持。』

「啊啊……」

坐在画面前的「他」发出令人分不出是感叹还是惊愕的声音。

弥彦流一──JAXA的太空人,也是天才工程师。无论对「我」还是对「他」来说,都是儿童时代的超级英雄。这个人就在画面中说话。

这……真的是弥彦吗?

说是现场直播,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弥彦已经死了,早在距今八年前,西元二○一○年,他就在一次太空任务的不幸意外中过世,所以画面上的人不可能是弥彦。至少不可能是即时的画面,而是故人生前留下的画面。我只能这样理解。

『呃~~首先我们从第一张明信片看起。今天是东京都的田村耕一郎同学寄来的明信片──』弥彦流畅地开始主持。现场直播中的字样仍未修正,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由死者进行的现场直播」。绝对不可能。

该不会……

【Tachyon-Sceiver】。

我想起了刚才看见的APP名称。那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通讯器。

不可能,没有可能会这样。我这样说服自己,心跳却愈来愈快。一种分不出是不安还是兴奋,像是想喊出来,又像想闷在心里的莫名情绪张力。

我始终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节目继续进行,到下一个单元。

『好的,接下来我们要即时拨打电话给寄明信片来的各位小朋友,也就是「ISS告诉我」单元。呃~~筑波太空中心的长叔!』

画面角落显示出一个小小的视窗,拍到一个年约半百的管制官。长叔──管制官长野德次郎也是这个节目的熟面孔,有时也会由真理亚代替他上场。

「那么,我们来决定今天抽中直播对谈的幸运儿。呃~~嘿咻。」

长野管制官从装著大量明信片的透明盒子里抽出一张明信片。我也从小就常看这个抽奖单元,抽中的小朋友会接到弥彦流一打来的电话,就能在节目中跟他谈话。当时的我每次都看著抽奖,羡慕抽中的小孩。

咦,记得……

我也寄过明信片去应徵。我寄了很多次,然后有一集奇迹般地抽中我,但那时候我去参加亲戚的丧葬法事,没办法接电话──那是第几集来著?

「好的,我们抽出幸运儿了!」

长野德次郎笑咪咪地宣告。

「今天的幸运儿是,×县月见野市的──」

听到他说出的名字,我心脏猛一跳。

「平野大地同学!」

──!

被叫到名字,椅子猛然碰响,让我感受到「他」的动摇。我当然也吓了一跳。

『好的,第三十六集的直播对谈幸运儿,确定是「平野大地」同学!』弥彦一边拍手一边说:『呃~~那我马上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啊,来了来了。』

弥彦查看手边的萤幕,并且操作自己的手机。

没错,有过这么回事……我总算想起来了。

──弥彦频道,不是有个从ISS「现场打电话」给观众的单元吗?当时抽到了我,可是那个时间,我因为参加丧葬法事之类的,没办法接电话。晚点看到来电纪录,从号码才知道是弥彦频道~~

记得我之前就曾抽中弥彦频道的现场电话单元,只是就因为我刚好不在家,没办法接电话,让我非常懊恼。那次就是「第三十六集」。

当时,我到最后都没能接电话……结果是改抽另一位观众吗?

我翻找记忆,但想不起确切的情形。没办法接弥彦打来的电话让我太懊恼,大概只有这一集我没仔细看。

『好的,那么我们来打电话!……拨出。』

弥彦用已经成了惯例的动作按下手机的拨出按钮。

下一瞬间。

──!

尖锐的手机铃声从放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响起。

「这……!」他吓了一跳。手机画面显示陌生的号码,通知来电。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我听著铃声,凝视手机。

──是巧合。

画面上,弥彦拿著手机打电话。嘟噜噜噜噜的铃声不断响著,等待对方接电话。

是巧合。巧合。只是刚好有人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就只是这样。例如是刚刚的「伊绪」要恶作剧,又打一次电话来。没错,这就有可能。那个吃定人的贝雷帽少女难保不会做出这种事。

不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只见「他」也慢慢地将颤抖的手伸向手机。

他先用裤子擦了擦冒汗的手,然后轻轻按下手机上的接听钮。

铃声停止──同时电脑画面上那嘟噜噜噜噜的铃声也停了。这不约而同的时机。

接著──

『喂~~!』

手机通话孔传来男性说话的声音,而这声音也和画面上的男性同步。

啊,啊啊啊啊啊……!

打电话来的人以和画面上的太空人一样的发音与抑扬顿挫,这样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好,我是弥彦流一。请问是「平野大地同学」府上吗?』

【2018→2008】

「啊,啊……」

一瞬间有种喉咙乾渴的感觉。

耳边的手机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喂~~?请问听得见吗?』

「啊,啊……听……听得见……」

「他」以小小的声音答话,从声调就听得出他由衷感到震惊。

『啊,太好了。请问是「平野大地同学」府上没错吧?』

「是的……没有错。」

说话声音变尖。

不可能。

没有这种可能。

弥彦死了,所以这不可能是弥彦。

然而,就像要颠覆我这种常理判断,无论「弥彦」说话的声音还是「他」回答的声音,一切都在弥彦频道这个节目完美地同步播放。

『那么我重新问个好。平野大地同学,你好,我是太空人弥彦流一。请问现在你是不是在收看弥彦频道呢?』

「是的……我在看。」

他以颤抖的嗓音回答。弥彦笑咪咪地道谢:『这样啊~~谢谢你一直这么支持。』

『谢谢你每次都寄明信片来。之前在提问单元,你也曾经寄明信片来参加吧?』

「是的……有过……」

不可思议的是,弥彦频道中播放的「平野大地」说话的声音显得十分稚嫩,就像小学生一样稚嫩──不,记得那是──

「我」八岁时的声音。

『大地同学喜欢太空吗?』

「是、是的……很、很……喜欢。」

「他」回答问题的声音完全破音了。连我也透过体温的上升与脉搏的变化,真切地感受到重度的紧张。当然会这样。

弥彦流一。不只因为他是太空人,不只因为他是天才工程师。

他精悍的脸孔、率真的眼神、透出坚定意志的英挺眉毛,他像战队英雄一样挥著手回到地球的英姿,小时候的我不知道看得多么目不转睛,在电视机前发出多少次欢呼。再有名的运动选手,再受欢迎的偶像,再大牌的歌手,都不如他让我这么崇拜。他是世界第一,不,是全宇宙第一的英雄。从小时候,甚至到了长大成人后,他对我都是独一无二的大明星。

而这个弥彦流一在跟我讲电话。他对我说话,叫我的名字,对我问问题。这样不紧张才奇怪。

就好像是只会在特摄电影中出现的超级英雄从电视里面走出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感觉。

『大地同学看过ISS吗?……对对对,就是那个。从地球上也能用肉眼看到对吧……嗯,嗯,这样啊~~好厉害啊。是喔,原来你认识JAXA的员工啊~~』

和弥彦流一的对话还在继续。「他」虽然极度紧张,仍以颤抖的声音回话。不知不觉间,拿著手机的手上已有一层汗水,眼睛直盯著显示「现场直播」字样的画面中弥彦流一的身影。画面上播放出的是八岁的平野大地说话的嗓音,尽管太有分寸的说话口气酝酿出一种不像小学生会有的礼貌感,但「他」似乎没有余力顾及这一点。就连并非直接在对话的我都有种心脏揪住似的紧张感。还是说,这是「他」的紧张波及我了?

就在这种紧张的对话中──

『──对了,大地同学以前也寄了明信片来吧。呃……记得是在提问单元的时候……啊,有了有了,是第十五集。』

弥彦似乎在找以前的集数,视线落到眼前的萤幕上。

接著,弥彦对「他」问了这个问题。

『大地同学说过想当太空人──对吧?』

「──!」

我明白感受到他倒抽一口气。

「啊……唔唔……」

「他」就像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

【要怎样才能变成像弥彦先生这样的太空人呢?】

八岁的平野大地的确寄了这样一张明信片到弥彦频道。然而,现在待在电话这一头的却是过了将近十年,失去了梦想的高中生平野大地。

『咦?喂?』

「……!……啊。」

我对「他」的苦恼瞭如指掌。本来对已经放弃当太空人这个梦想的「他」而言,「NO」才是正确的回答。然而面对崇拜的人,无法老实说出这个答案的心情,我也痛切地体会到。但如果这个时候回答「YES」,那就不只是在对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在对弥彦说谎。只有对这个人──对自己从小时候就崇拜的英雄弥彦,不想伪装自己。这种心情不只他有,我也一样有。

『大地同学?喂~~?』

「……!」

「他」握手机的手在发抖,穷于回答。

──该怎么办……

我看著面对崇拜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他」,拚命送出声援。直到前不久,我们还是互相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敌人,现在我却满心只想为「他」加油。

所以……

我勉强动起空著的右手,然后──

【加加油】。

把讯息写在桌上的笔记本上。

──加油!加油啊,平野大地!

我一边默念这句话,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扭曲的文字。

【不用怕】。

这是我竭尽所能给出的声援。八岁的平野大地因为没能接到弥彦流一打来的电话而懊恼不已。然而,我不希望现在的「他」也陷入同样的懊恼。难得能和崇拜的人讲电话,而且是和弥彦流一对话,这样的奇迹多半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希望他以会留下后悔的方式结束这次对话。

──加油!加油啊,平野大地!请你,加油……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祈祷送进了他心里。

「!……啊。」

「他」勉力挤出声音,继续对话。

「那个……」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弥彦,先生。」

『嗯,什么事啊?』

弥彦以平静的嗓音温和地回答。是因为顾虑到对方是八岁的小男生,还是他体察到了我这边的紧张呢?

「我……很糟糕。」

「他」断断续续地说起。

「不……不管……做什么……都做不久……」

画面上传来小朋友说话的声音。

「不管考试……还是足球……只要碰到一点挫折……马上就放弃……所以……比起……那些想当太空人的人……不管比什么,我都比不上……」

这番表白不像是小学生会说的。那是回顾自己半生的忏悔。『嗯,然后呢?』但弥彦静静地应声,倾听「他」说话。画面上的弥彦眼神非常平静。

「班上的朋友……想当医生、设计师……还有偶像明星……大家,都拥有『梦想』……」他以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出自己的自卑。「可是,只有我没有梦想,没有目标,什么都没有……」

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澈底以冷笑看待大家的梦想的「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好怕。」

他用颤抖的嗓音说下去。

「我,好怕梦想。」

『怕梦想?』

弥彦温和地回问,他点点头说「是」。

「追逐梦想……然后失败……我好怕会这样。」

这我也一样。对全力追逐梦想、拚命努力,却还失败的可能怀有恐惧。

「如果,如果……真的失败……」

他一心一意吐露真心话。

「我想我一定会……讨厌梦想……讨厌太空人……」

弥彦没打断他说话,就只是默默倾听。就现场直播的节目来说,这样的播出内容已经近乎失控,照常理推想,主持人应该会觉得为难。但弥彦就像自己也有著同样烦恼似的,带著认真的眼神听他诉说。他明明人在太空,却让人有种亲近感与安心感,就好像他就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听自己说话。

说话的声音卡住,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时。

『怕梦想……是吧。』

弥彦流一喃喃说著。

『我啊,有时候……也会怕。』

「咦?」

『虽然我不太清楚可不可以说这种话……』弥彦正经却又有些没自信地低头说著。『现在我虽然在ISS上像这样做实验,搜集研究需要的资料,可是……我也曾经担心我们的CH细胞研究,真的会是能够拯救人类的计画吗,想到搞不好花了这么多的预算……结果也可能会宣告失败,什么都没留下。』

弥彦这个人就像自信的结晶,这样一番丧气话实在不像出自他之口。

『当然,我确信这个研究一定能对人类的医学和科学发展做出贡献,也相信这些贡献迟早能够拯救许多人命……但就算是这样,我有时候还是会不安。我们这样说话的现在,地球上也有很多人是现在进行式地在对抗病魔……这项研究的成果受到期待。我会担心我们能不能好好拿出成果,回报支持我们的大家……』

──连弥彦流一也会不安吗……

仔细想想就觉得理所当然。想也知道不管是怎样的人,都会有不安与恐惧。可是,我本来一直觉得只有弥彦例外,只有这个天才工程师,这个全民英雄不是这样。

『可是啊,大地同学,我同时也会这样想……如果害怕失败而放弃研究,到时我一定会更加后悔;想到停下脚步逃避可怕的事情,结果可能反而会更可怕。所以啊──』

弥彦说到这里,从画面的另一头看著我的眼睛宣告:

『大地同学,「可以害怕,没关系的」。』

「可以害怕……没关系?」

『对。』年纪轻轻就成了英雄的天才述说:『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不只追梦的人,选择什么,做出决定,做出会左右将来的选择,这种事谁都会怕……人生很可怕。』

人生很可怕。这句话静静回荡在耳边。

『因为人生只有一次,不管是谁都是第一次活,也是第一次死,所以大家都会怕。大人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一脸没事的表情,可是每个人都是人生的初学者。不管是活著、死去、年老、梦想,还是挫折……大家都是在这个人生里第一次经历,在只有一次的人生里,一再做出从本质上就绝对无法挽回的选择,这样活下去。这种事,想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怕。』

那个勇敢的太空人──没错,在太空有勇气为了心爱的人舍命的人断定「人生很可怕」。

『所以啊,我是这样想的,维持害怕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不要被这种恐惧压垮。不要撇开目光不去看害怕的事,要面对恐惧,然后选出自己的人生。』

弥彦这番话说得非常平静,却让人感受到他是用自己的话在说,总觉得说给我这种人听未免太可惜了。想必他这种脆弱的一面连身边的人,又或者连妻子天野河诗绪梨都不曾见过,却为了我这种人露出这样的一面。一个弄不好,他这种发言日后也可能招来批判。也许会有人指责他明明没有自信,还动用天文数字的预算。可是,弥彦就是觉悟会有这样的风险,现在好好面对我──面对「他」。

──爸爸是全宇宙第一。

以前听星乃说过的话在脑中掠过。

「弥彦,先生……」

这个时候,「他」总算张开了紧闭的嘴,说话回应。

「你说的话,我很清楚。我很清楚,你在教我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讲很没出息,可是,我真的,自己都讨厌自己,但是……我还是会怕……我没有面对恐惧的勇气。我不像弥彦先生,这么坚强……」

『大地同学……』

他呼喊大地同学的声音简直和他女儿星乃一模一样,让我觉得揪心。

「我、我……和、和你不一样……我非常,渺小……」他悲伤地说下去。「可、可是,你……弥彦先生,对、对我来说……很高大,很强壮,不管什么时候都待在很高的地方,很耀眼──对,就像夜空中遥远的『星星』,你就是这种很厉害,真的很厉害的人。对我来说,弥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

那是丧气话,是懦夫的胡说八道,正因为这样,对他而言,对我而言,都是真实。

「你这颗『星星』,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

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发光──所以才是星星。我觉得他说得没错。而我已经太成熟,已经没有办法朝夜空踮起脚尖,伸手去抓星星。

我本来明明是这么想的。

『星星,是吧……』

弥彦的视线凝视远方。他是从ISS凝视太空,还是凝视著地球呢?

『大地同学,听过这样的说法吗?』

弥彦用念童话故事给小朋友听的温和声调述说:

『太空中闪亮的星星,我们能够用肉眼看见的星星,几乎都是「恒星」,都是燃烧自己的星星。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太阳了。』

这是我小时候也从科学图鉴中看得津津有味的知识。

『这「恒星」里面,有著氢、氦,还有碳、铁、镍……啊啊,抱歉,会不会说得有点艰涩了?里面就是有这许多各式各样的物质。这些物质叫作「元素」,就是这些叫作「元素」的物质不断累积在「恒星」里,最后变重,然后引发「爆炸」。你听过「超新星爆炸」吗?』

「听过……我知道。」「他」小声回答。

『这「超新星爆炸」在太空那很漫长很漫长的历史中,一次又一次重复发生,把我刚才也说过的「元素」──也就是「星星的碎片」洒向太空。然后到了大约四十六亿年前,「太阳系」诞生,我们居住的「地球」也跟著诞生──于是「生命」诞生了。』

弥彦说起星星与太空历史时,眼神非常闪亮,彷佛他的眼睛本身就是恒星,带有热度。

『你明白吗?我们的「生命」,就是从「星星的碎片」诞生的。』

「星星的,碎片……」

『没错。』弥彦点点头。『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由「星星的碎片」构成的。』

接著弥彦流一从画面的另一头用力看向我。

『所以啊,大地同学,你说「星星」遥不可及,这么说就有点不对了。』

弥彦带著正经的表情宣告。

『「你自己就是『星星』」。』

「我就是……星星?」

『对,没错。人类全都是从「星星的碎片」诞生,说来都是「星之子」。所以任何人都能变成「星星」。我就是这么认为才会「为自己的『女儿』也取这样的名字」。』

──咦?

弥彦的女儿的名字。

『因为她是星之子──就叫作「星乃」,年纪正好跟你一样。』

星乃──星之子。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知星乃名字的由来,而且还是从她的亲生父亲口中听到。

「可是,星之子(太空宝宝)和我,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你的名字里不也有「星星」吗!』

「咦?」

名字里……有星星?

『大地同学,「大地」英文叫作「earth」喔,然后「earth」还有另一个意思。』

「啊……」听他说到这里,「他」也发现了。「地球?」

『没错,就是地球。地球这个母星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

大地──earth──地球。

这只不过是牵强附会的文字游戏。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弥彦流一,就让我愈想愈这么觉得。而且最重要的是,想到我的名字也和星乃一样和「星星」有关,就是让我觉得开心。

我本以为「星星」遥不可及。

可是,我的身体是由「星星」构成,而我存在于此时此地。

接著弥彦流一以温和的声音说了:

『人类的脚步也是一样。西元一九○三年,威尔伯和奥维尔,也就是莱特兄弟,达成了人类史上首次的动力飞行时,起初也只飞了大约三十七公尺,时间只有十二秒左右。就只有十二秒。可是,这十二秒,成了对人类而言非常大的一步。过了六十六年后的阿波罗计画,人类抵达月球表面时,已经去到了离地球约三十八万公里远的距离,比起这个数字,莱特兄弟飞行的距离只有千万分之一。这区区千万分之一的成功,就是一切的开始。』

这是以前弥彦频道上,弥彦也曾说得十分热烈的话题之一。人类去到太空的路途是那么漫长艰险,而人类就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今天。

『「只要一点点就好」。』

──啊……

『起初,只要努力那么一点点试试看。莱特兄弟起初也只飞上天十二秒,所以啊,我是这样想的,首先就努力十二秒看看。哪怕从终点看来只前进了千万分之一,仍然确实是伟大的第一步。』

弥彦态度平静,说话语调却充满热忱。对小学生说得这么热烈的人是星乃的父亲,是我崇拜的人物,从我儿童时代就是我永远的超级英雄。

『所以,大地同学──』

就是在这个时候。

『──只要燃烧就行了!』

画面上,一名黑发女性挤到弥彦身旁。

啊……!这个人我当然也认得。

天野河诗绪梨──星乃的母亲。

『你就是「星之子」,所以接下来只要火热燃烧就行了!就像恒星一样要烧得很旺!不用担心,就算不敢吃青椒也当得上太空人,所以你也当得上!』

『等等,诗绪梨,我现在正在讲很重要的事情讲到一半!』

『阿姆斯壮船长不也说过嘛!就算对人类而言只是一小步,对你自己来说也会是伟大的飞跃!』

『我怎么记得他那句话不太一样……』

『对了,弥彦,差不多要到出任务的时间了,不要紧吗?』

『唔啊!这么快!』

弥彦吓了一跳,查看时间,然后搔搔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弥彦频道本身还在直播,但早就过了正常的结束时间。

『那么,本周的弥彦频道就到这里!』

『喂,诗绪梨,不要自己收掉!』

『那我们走啦,少年!当太空人,加油喔!』

『啊,抱歉,大地同学,我们这边搞得很忙!可是我今天说的话是真的,就算只是那么一点点,我还是希望你能踏出第一步──那么,本周的弥彦频道就到这里结束!我是弥彦流一──』

『我是天野河诗绪梨!』而最后,两名太空人纷纷呼喊。

『加油,少年!』诗绪梨靠近画面呼喊。

『我们支持你!』弥彦在她身旁发出强而有力的声援。

接著──

『『我们在太空等你!』』

【2018】

当两人异口同声喊完,节目宣告结束。

这暴风雨般的直播节目在一阵忙乱中过去,然而──

「加油,少年!」「我们支持你!」──两人的呼喊清清楚楚地留在耳边,在心中回荡。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寂静中,僵硬的手就像要抓破大腿上牛仔裤布料似的用力握紧,然后──

「呜……」喉头发出声音。

接著「他」──

「呜,呜呜呜~~」

他双手放到膝上,朝著画面鞠躬似的弯下腰。

然后压低声音,肩膀颤动,哭了出来。

火热的液体流过脸颊,一滴滴落到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视野模糊,看不清楚前方,但心中滚烫得像在燃烧。

──我们在太空等你!

「呜,呜呜呜,呜!……呜~~!」流出的眼泪让脸颊好烫。

胸口揪在一起,就像自己成了恒星似的火热。

他哭了。

等他的眼泪以及紊乱的呼吸都稳定一些,我在只剩最后一页的笔记本页面上──

【如果 不介意】。

我就像自己鼓励自己似的,写下这样一句话。

【我们要不要 也试著 努力一点点?】

他没回答。

电脑的电源指示灯在因眼泪而模糊的视野中,就像星星那样闪烁,我听著他一次又一次吸著鼻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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