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在棉被里醒了过来。
阳光洒落在褪色的榻榻米上,拉开的纸门后面,可以看见映照著天空的池塘。
「──奇怪?我怎么了?」
他昏昏沉沉地打算站起来。
「哇!?」苍生不禁惊叫出声,只见雪音正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发出安详的呼吸声,在垂落的黑发底下双眸轻闭。
她的发梢在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有点像亚麻色。
「这么一瞧,您不觉得她有些神似朱美小姐吗?」
一旁传来女性的气息,令苍生不由得吓了一跳。
「早安,苍生少爷,您感觉还好吗?」
「啊……是朔夜啊。早……唔,我……」
白狐向不明所以的苍生露出温柔的微笑。
「请冷静下来,我会向您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朔夜挥了下尾巴,恭敬地低下头。
「首先,别来无恙,上次见到苍生少爷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是啊,那一次和姊姊来这里之后,好像就没来过了。」
「是的。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实在令我深受感动。」
狐狸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眸。
「呃,这是怎么一回事?」
苍生指向趴在自己身上睡著的雪音,要求解释。
「是,我先来说明吧。」
雪音的使役灵讲起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在战斗的那一晚之后,过了整整三天。
苍生在森林里失去意识后,被女儿叫来的亚理沙和随后赶到的沙矢音,将他搬进这座冰乃华宅邸,并且由朔夜与雪音寸步不离地照顾著他──这就是事情经过。
「所以说,希望您之后可以向小姐道谢,她肯定会兴奋得夜不成眠──不是,她肯定会很高兴。」
「我会的。朔夜,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
狐狸制止向她表示歉意的苍生,板起严肃的神情。
「真正添麻烦的人是我。缔结了契约,却无法驱驰至宅邸外,实在令我不由得诅咒自己的无力。您奋力保护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谢。」
「不,其实反而是雪音帮了我,该道谢的人是我。」
狐狸低垂著头,凛然的额头上浮现的咒文变得黯淡。
「依附这栋宅邸的术式解开了吗?」
「是,因为这次发生的事,小姐的母亲大人──冰华夫人做出这番判断。今后,我将正式成为随侍小姐身边的妖灵。」
苍生看向雪音的睡脸。
她的手里握著一条蓝色的发带。
「那是小姐以前生日的时候,朱美小姐送她的礼物。」
在发带内侧,苍生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双向字中寄宿著力量。
姊姊喜欢这种文字游戏,当成了一种咒术。
「小姐非常珍惜与朱美小姐的回忆。小姐认为她是最理解哥哥冬冴少爷的人,对她无比信任,也十分景仰。只是,这种感情反而成为重担,伤害到她自己。恕我僭越,今后还请您多加关照我这位比一般人更纤细敏感的主人。她差不多要醒来了,那么我在这里先告辞。」
狐狸灵体化后消失,接著雪音睁开了眼睛。
「……嗯……啊,你醒了吗……苍生?」
少女睡眼惺忪,仰望著苍生。
「不好意思,雪音,这三天三夜你都陪在我身边吧?谢谢你。」
「咦……啊,这……!」
雪音急忙跳了起来,整张脸红通通的。
「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已经尽可能帮你治疗了。」
「我没事,倒是雪音你呢?」
「我很好。」
叩一声响起,庭院里的竹筒敲了一下。
「最后使用的那个省略咒文,是运用双词的原理和删减命令句吧?」
过了一会儿,雪音如此低喃道。
苍生没有说话,肯定了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吟诵方式。不过,从文法构造上来说的确合乎逻辑。你是用双词的句法,在简短的语数里面硬是具现出思考对吧?」
在雪音的慧眼下,苍生使出的绝招连原理也被识破了。
「就像『妈妈,袜袜』──这两个词可以表现出『妈妈买袜子给我』或是『妈妈的袜子破洞』的意思一样。即使表面相同,在深层构造中却可以衍生出不同的解释。若藉由删减命令句再去一个字,咒文就算经过省略,仍然能将思考具现化。只不过,在这么做的过程中,深层构造的文法解释必然会产生误差,结果造成了反作用力对吧?」
雪音又继续解释下去。
「『飞!』的指令的确让石像怪飞出去了,可是你的意识也跟著飞走了。一定是因为字数不够,才会导致那样的下场。」
「果然瞒不过你……」
其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苍生坦白地开始说明:
「这是姊姊教我的用法。语言和绘画一样,如果不勤奋地一层一层往上叠加,就没办法把内心的想法正确地表达出来,所以这一招只能在真正必要的时候使出来。『一时激动脱口而出的那短短的几个字,会造成无法抹灭的伤口』──姊姊是这么教我的。」
「的确像朱美小姐会说的话。」
苍生十分清楚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拜托你……不要再用这种咒文了。」雪音的肩膀微微颤抖,口中吐出话语:「我很害怕……你总是只在乎别人,不顾自己,你应该为了自己更珍惜自己。」
她的眼角逐渐湿润。
「我们都害怕失去别人,因为不想失去就远离对方,一个人埋头往前冲。尽管如此,还是会想在身边保护对方。毕竟人类,并不是那么机灵的生物啊。」
所以──我想陪在你身边。
雪音如此盼望著。
其实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
她感觉彷佛只要自己一不注意,少年与他的笑容就会消失。
为了命运的机关别将他带往孤独的未来,她只想把语言层层堆叠,关进无法改写的文法里面,从这个世界隐藏起来。
叩。竹筒响了。
这时,苍生开口道:
「我很害怕。我怕对姊姊的信心随时都会消失,我对愈发不在乎的自己感到害怕……」
少年的眼眸里,悲怆的阴影消失了。
「不过,那天晚上知道姊姊那些事情后……我感觉到了希望。姊姊肯定是把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们,我……这么相信。」
苍生直视青梅竹马的少女。
「所以说,雪音──虽然我很不中用,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苍生这么说著,展现出坚定的笑容。
「我想保护姊姊,还有始终相信姊姊的你。」
「笨、笨蛋……」
雪音用手摀住了嘴。
她逞强著露出微笑,眼角的泪珠因而一颗颗滑落。
少女那证明朱美的清白、拯救苍生的梦想,如今终于与苍生的梦想合而为一。
「我当然会陪著你,那、那还用说吗……」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绝对不会再迷惘了。」
「我……我……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都等五年了……!」
「对不起,雪音。」
「苍生这个笨蛋……笨贾伦……!」
──啊啊,我真是……
鼻腔传来的疼痛,让苍生陷入沉思。
事到如今,他才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拘泥于脚下的过去,独自承担著这一切。
他以为自己始终像这样关注著在身旁守护自己的雪音,这时才明白自己完全没有做到。
──居然让女孩子哭了,我真是最差劲的男人。
这么一想,手臂便擅自抱住了雪音的身体。
他抱住那惊讶颤抖的纤瘦背部,连同犹如夜色未明的黑发也不放开。
双唇轻轻交叠。
雪音惊讶得睁大双眼,全身力气都放松了下来。
──现在就这样吧。
不论少年还是少女,都这么觉得。
就算语言无法表达也无所谓。
他们堵住情感的出口,共享著连结彼此的寂静。
与深爱的人接吻,这样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他们隐约有了体悟。
「嗯?」
同一时间,黑犬看见身穿日式裤裙的女性出现在前方,于是在檐廊停下脚步。
「喔,你就是那个迷上冰乃华帅气外表的美夜的妹妹吧。」
「初次见面,您好。冬冴少爷和姊姊在第九师团受您照顾了。」
琥珀的双眸轻阖,朔夜向它鞠躬致意。
「和姊姊相比,妹妹比较贤淑,也更有礼貌呢。」
「谢谢您的赞赏。这次感谢您保护苍生少爷与小姐。」
「用不著跟我道谢,我没帮上什么大忙,只是配合烦人的前主人要求而已。」
野兽正要踏进房里的时候,日式裤裙的女性用食指抵住双唇,制止了它。
「他们现在气氛正好。」
「啧,一大早就在亲亲热热,还真是快活呢。我就像个蠢蛋一样。」
「别这么说。您不觉得那两人的身影似曾相识吗?」
「不觉得。你最好去看一下眼科,不过医生应该医不了狐狸的眼睛。」
「虽然是我的主人,少女的眼泪不管在哪个时代都让人感伤呢。」
「哼,让女人哭泣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男人。」
野兽背过身去,仰望著蓝天,喃喃说著。
「──话说回来,没有惹过女人哭泣的男人更要不得。」
「您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呢。您过去见过女人的眼泪吗?」
「没有。」
野兽简短回应后,自嘲了起来。
──除了之前那个主人。
天色离黄昏依然遥远,只是看著那片等待朱红的蔚蓝,野兽的瞳孔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