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矢音老师,您把大病初愈的学生叫到这么寒冷的屋顶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喔,苍生,来得真慢。你不喜欢欣赏夕阳吗?」
「您有这么附庸风雅的兴趣吗?」
「爱耍嘴皮子的家伙。既然少女邀请你来,你乖乖赴约就是了。」
隔天。
苍生在〈大书库〉屋顶上,与沙矢音碰面。
鹰飞亚理沙这位〈大书库〉副馆长一看见苍生的到来,便紧紧抱住他的头。
「真是苦了你了……幸好你没事。」
她温柔地抱著过去的学生留下的弟弟,向他说了声「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亚理沙小姐。」
苍生回应道。那份温柔让他必须强忍住泪水。
「有一位女士在等你。」
亚理沙这么说后,将苍生送到了屋顶上。
「身体状况怎么样?」
沙矢音嘴里吐出白烟,开口问道。
「还过得去。老师,您不去上课没关系吗?」
「没问题。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这个人习惯亲自倾听学生的烦恼。」
「不论是大量的功课还是户外教学,您缠人的程度简直是蟑螂等级。」
「你别趁著病刚好,把平时累积的不满全抱怨到我身上来。」
「不然老师您也别抽菸了,对身体不好。」
「不是抽菸对身体不好,是跟香菸不合的身体不好。」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少年与老师肩并肩,靠在铁栏杆上。
燕子成群结队飞向夕日,季节似乎接近了交替的时分。
「我已经向学院报告整件事的经过,别怪我。」
「我没有这么想。」
苍生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沙矢音。附带一提,她的乌鸦使魔则是被雪音的咒文关在了图书室里面。沙矢音听闻,半是佩服半是错愕地笑道「这种强硬的作风很有她的风格」。
「学院打算以特例的方式,提拔你和雪音成为圣语骑士。」
苍生听见老师这么说,刻意保持沉默。
「毕竟你们立下了大功,一介高年级的学生在对付敌人时表现得那么优异,学院自然不可能默不吭声。你恨我吗?」
「不会。就算老师不说,学院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苍生?」
沙矢音慎重地问他。
「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不能说没有。你也知道,老师都是一群没有责任感的家伙,我要给你的建议只有一个,『努力走在自己不会后悔的路上』。」
「真的是很不负责任的建议。」
「我这么说是在鼓励你。虽然如果学生失败,回到我面前来,我也只会说『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
「文字游戏吗?」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对了,苍生,你觉得这世上杀死最多人的是哪句话?」
「哪句话?」
「『这是工作』。」沙矢音说:「你知道这句话杀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有多少人用这句话当挡箭牌,杀死了自己和别人?」
「要懂得放下,老师您上课的时候不是常这么说吗?」
「只要想到是工作,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没有选择放下,而是在自己的思考成为人质前大开杀戒,于是我习惯了杀戮,可以像打死苍蝇一样向学生挥鞭。」
「真是残忍的世界。这句话是您送给学生的临别赠言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这个性实在不适合当老师。」
「那么,排除个人,您以老师的身分又有什么建议?」
「不许失败,不许堕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这只是命令吧。」
「不然,再加上一句必杀句,『这是你的工作』。」沙矢音说:「我对你姊姊的行为怀恨在心。在同梯的我心里,朱美和冬冴是我们的骄傲,魔女或是叛徒这些指责我已经听腻了。」她的神情十分平静,接著道:「你要把朱美活著带到我面前来,证明她的清白还有你是对的,为了做到这件事……」
「您用不著说得那么委婉,我很清楚。要把姊姊带回来,必须和她走上相同的路,您是这个意思吧。想到那是工作,心情的确很沉重,不过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那么我现在就出一个课题给你,『证明姊姊的清白』。」
「这样的话,我的心情会轻松一点,期限是什么时候?」
「时间是『尽快』,而且『一定要活著』回来交这份作业。要是你做得到,明天交也行。」
「明天交这句话证明了您果真是一位魔鬼老师。」
见沙矢音的侧脸露出微笑,苍生也跟著扬起了嘴角。
「很遗憾织绘发生了那种事。」
沙矢音悼念起同事的亡逝。
「关于这件事,在那起事件发生前,织绘老师出了一道习题给我,作为惩罚。」
「那是因为你翘课,把自己关在鹰飞老师的庭院里吧?」
「我原本这么以为,可是我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生拿起亚尔毕恩,在空中写了起来。
「老师,您知道《巨人传》吗?」
「抱歉,我对尊贵的法国文学没兴趣,你可以直接讲重点。」
老师催促著想知道结论,少年的指尖在空中写出了人名。
──François Rabelais.
「弗朗索瓦•拉伯雷,是这部小说的作者。织绘老师要我罚抄第一部,昨天我终于明白她出这个功课的用意。」
女老师没有说话,专注听他说明。
「这整部作品都是由他创作,不过在第一部里面,作者署名的是另一个名字。」
苍生把手指向写下的文字,调换顺序。
──Alcofribas Nasier.
「亚勒戈弗里巴•奈西埃,这是作者名字的易位构词。织绘老师藉此暗示我要用易位构词的方式,而且还有这么一条备注。」
──Orie Stephen Uncross.
读的时候别忘了h muet。
「无声h,也就是说在名字前面加上H再进行易位吗?」
「您真是敏锐。」
「然后呢?」
苍生在老师的名字加上H,再用手调换顺序,这么做之后出现了一串文字。
──THERE IS NO SUCH PERSON.
「雪音的话马上就可以解开了,不过以我的头脑,花了半天的时间才解开。」
「这是〈轻率福音〉吗?我不懂这种语言,快翻译。」
苍生说了起来。
「──『没有这个人』的意思。」
老师睁大双眼,风夺走了她的香菸。
她忍不住咂舌。
「我懂了,她只是尽自己的职务而已,真是个黑心职场。为了学生的品质保证劳神费力,至于保证学生品质的老师则是一点也不在乎品质如何,这种行径太讽刺,讽刺到让人笑不出来。」
苍生也是相同的意见。
这件事无法用碰巧来解释,毕竟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懂得〈轻率福音〉。
「凶手恐怕是──学院高层人士。」
苍生用力握住栏杆。
「织绘老师应该是受到别人操控,不管是易位构词的功课,还是在考场说溜嘴,泄漏出自己的底细,也许都是她的人格拚了死命做出来的抵抗。如果我能更早发现,就不会有人丧命……也许我救得了她们。」
少年正沉痛不已时,老师没有开口安慰他,只是从背后粗鲁地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站在那里。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苍生向老师鞠躬,然后迈开步伐。
沙矢音摘下眼镜,放下扎在背后的头发。
金发随风摇曳,逼近苍生的双眼。
「苍生,这是我自己在发牢骚,别说出去。」她轻声说著:「──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是我优秀的学生。」
她背过身去,一丝光芒沿著她的侧脸流了下来。
「老师,用不著您特地提醒,这件事我最清楚了。」
「闭嘴,烟熏到眼睛了。」
「菸别抽太多啰,老师。」
苍生反手关上了通往屋顶的那扇门。
苍生与雪音爬上了筑波山。
学院关系人士的灵魂长眠的山顶──〈揖夜云居〉。
战殁者的大理石纪念碑上,刻下了新的名字。
──加洛莉娜•马禄博雷夫特 得年十七 称号:圣笔骑士。
「虽然名册上面,根本不存在拥有这个名字的学生。」
苍生摆上花束,喃喃自语。
──我这个样子也可以成为圣语骑士吗?
眼眸深处,少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莉娜,你这不是……这不是……当上了吗……」
由于死后晋升两级,她在跳过最高年级和实习候补生后,刚好可以成为圣语骑士。
春天转学进来的学生,如今借用他人的名字,没有留下遗体,长眠于异国的土地。
苍生捶向刻在大理石上面的名字,眼泪停不下来。
雪音的体温轻柔地贴在他的背上。
筑波山山脚下,迫不及待的秋风吹拂著,令人联想到少女的无数金色稻穗轻轻摇曳。
他向告诉只看著脚下的自己天空颜色、告诉自己要抬头挺胸往前走的那双娇小的眼眸发誓,自己有一天绝对会直接从姊姊的口中,得知停留在五年前的故事有什么样的后续发展。
少年眺望沉落的夕阳,暗自下定决心。
苍生与雪音。
两人正式穿上了圣语骑士的军服。
在学院正中央,那个通称〈誓言堂〉的地方,他们单膝跪立,低垂著头。
前方有五只猫头鹰──〈五贤人〉,正睁大瞳孔立于讲台上。
学院理事长透过中央的灵体,宣告道:
「苍生•贾伦•布拉德弗铎与冰乃华雪音,我在此任命你们两位为圣语骑士。从今以后,你们要成为讨伐敌人的矛、保护人民的盾,为本学院带来光荣与荣耀。」
猫头鹰的音色变化自如,隐匿使役主的情报。
智慧女神的语气铿锵有力,以平淡的文字高声宣告出两人的未来。
「不好意思,理事长。」
「在神圣的仪式举行时,竟敢未经许可抬起头来,擅自插嘴。」
另一只猫头鹰谴责起苍生的失礼。
然而,中央那只猫头鹰展现出了宽容的态度。
「没关系,苍生•贾伦•布拉德弗铎,这次你们功不可没。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次的事件真的和学院无关吗?」苍生瞪著猫头鹰问道。
「当然没有关系。这是一起令人痛心而且悲哀的事件,为预防相同的事件再度发生,校方已经尽速向圣语骑士以及本校职员下达通知。」
「这话可以相信吗?」
「信我者得永生,雪音。好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猫头鹰像个态度暧昧的小丑,苍生又接著说: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以前──在哪里见过您吗?」
他这么问没有特别的理由,后来他再回想起来,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空间宽敞,沉默感觉格外漫长。
「──不,我没有见过你,你误会了吧。」
猫头鹰这么说后,结束了这场谈话。
苍生与雪音走到了布拉德弗铎宅的阳台。
他们忽然毕业了。这种形式出乎意料,也不如他们的预期。
即使如此,两人的神情依然相当开朗。
在哥哥和姊姊走过的路上,他们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希望。
不管是苍生还是雪音,都没有时间停下脚步。
「苍生,你刚才是怎么了?你最后怎么会问那个问题?」
「我只是无来由地有那种感觉。」
苍生从怀里掏出姊姊留下的日记本。
「那本日记完全看不懂呢。」
「是啊,我试过很多方法了。」
苍生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打开那本日记,五年来始终把日记尘封在抽屉里。
以姊姊有条不紊的个性来说,日记的内容相当散乱。
繁杂潦草的拉丁语罗列出没有意义的文句,密密麻麻地写在日记里面。
「不如让纳贝流士看看吧?那只狗虽然个性差,在这方面却意外地敏锐──呀!?」
简直是说人影就到。野兽因为没有影子,改用鼻子代替。
雪音因为背后遭狗鼻子顶了一下,险些从阳台摔下去,发出了惨叫声。
「抱歉我的个性就是这么恶劣,不过我不否认自己的确敏锐。」
「干嘛忽然吓人啊!?万一我摔下去的话怎么办!」
雪音与黑犬吵成一团时,朔夜开口道:「苍生少爷,可以让我看看吗?」
接著,解除灵体化的朔夜仔细地观察起日记。
「这上面没有设下机关,但是这个样子的确无法阅读。」
「我也来瞧瞧。」
野兽敏捷地用嘴叼走日记,就在这个时候──
封面的黑色皮革忽然发光,烧了起来。
「好烫!?」
日记从黑犬的嘴里掉到地上,火焰熊熊燃烧。
火势熄灭后,出现一本完全相同但是没有烧焦的日记本。
「啧,希未亚这是在整人吗?老爱搞这种莫名奇妙的把戏!」
苍生与雪音面面相觑。
「苍生,难不成……」
「原来纳贝流士的灵力是解锁日记的钥匙!」
他试过许多种方法,就是没想到这一招。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方式的确非常合理,而且符合姊姊的作风。
苍生战战兢兢地拿起日记本,碰触封面。
他翻开日记时,所有人屏气凝神,在他背后看著。
日记本打开后,他和雪音又互看了对方一眼。
「苍生,这是……」
「对,看来要追上姊姊,还需要一些时间。」
此时,不晓得从哪里飞来一架白色纸飞机,掉落于阳台的角落,在背后默默地守护他们两人。
同一时间──国内某处。
五道人影围著圆桌,坐在那里。
这里是在背后领导学院的国家心脏。
隐藏于黑暗中的房间里,其中一人开口了。
「没想到朱美与冬冴的遗族居然齐聚一堂,时间的流逝真是设下了一个巧妙的机关啊,理事长。我看著他们那个样子,心里甚至都温暖了起来。」
「为了这巧妙的机关,你知道需要费多少心力吗?别忘了还有打造出多达三个傀儡的时间和劳力。」
面对第二个人的抱怨,先前那个人说了起来。
「──语言甚至拥有可以为人偶注入生命的力量。加洛莉娜听见雪音这句话,不晓得是什么心情。尤其她是傀儡,就连操纵她的真正的加洛莉娜也是傀儡,理事长这种做法还真是坏心。从冬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报春鸟(加洛莉娜),究竟有哪些话是用自己的声音啼叫──这成了给苍生同学的课题。您实在设想得非常周到。」
这时,第三个人说道:
「冰华,这件事你怎么看?」
受到指名的女性摇曳著黑发。
「虽然说是要让他们立下功劳,硬逼他们毕业,可是为了那出聒噪低俗的傀儡戏,居然差点害死苍生和我的女儿。」
「不过,纳贝流士也因为这样总算召唤出来了,冰华。事情的发展正好符合我们当初的计画,他们也顺利成为圣语骑士,五年前的后续发展实在令人期待。」
第四个人如此说著。
橙红光芒从窗外照进室内,照在始终不发一语的理事长身上。
「无论如何,苍生刚才的话实在让人吓了一跳。理事长,你似乎也藏不住惊慌──」
冰乃华冰华。
她正是雪音的母亲,而她说话的对象则是映照著暮色的最高权力者。
「──我说得没错吧,希未亚?」
亚麻色头发的女性纳闷地偏著头。在魅惑的双眸底下,嘴角轻轻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