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周之始,上学的日子。
我在午休时间跟哲彦一边吃饭一边报告昨天跟绘里小姐的交谈内容。
「先说结论的话,就是绘里小姐也不觉得小桃有异状。」
「哦~~」
哲彦啃起猪排三明治。
当我询问真理爱有没有哪里让人感到不对劲时,绘里小姐是这么表示的:
『我没有感受到异状,但别把我的意见视为绝对正确。』
『就算身为姊妹,彼此仍是不一样的人,所以也会有察觉不了的时候。』
『尤其是那孩子说谎的技巧已经比以前高明多了……我真的无法分辨。』
当我转达这些时,哲彦就把牛奶喝完了。
「关于真理爱的父母有可能会来找她这一点呢?」
「我当然也有提到。讲完以后,绘里小姐的反应够夸张的……」
我想起了当时的状况。
『那我要尽可能跟真理爱待在一起才对呢。』
『抱歉,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通完电话)OK,我把打工辞掉了。』
这段间隔,大约两分钟。
惊人的行动力。
「国中毕业的同时就带著小桃逃离家里的事迹果真不假耶……绘里小姐的说法是:『目前打工的地方人际关系融洽,可以的话是想持续到正式就业为止,不过这也没办法拿来跟真理爱的重大状况相比。』」
「那个人果然不是平凡人物……」
哲彦似乎也给绘里小姐相当高的评价。
结果,既然我、哲彦、绘里小姐三个人都没有感觉到异状,只能判断真理爱的父母尚未来找她。
「末晴,白忙就算了,还是你要试试跟平常不一样的行动?说不定会得到意料外的反应,进而让真理爱露出马脚。」
「你还要坚持小桃在撒谎的说法啊……」
「毕竟我对真理爱又没多信任。应该说,我几乎不信任自己以外的人。」
「要说的话,确实很像你的作风啦……」
无形间可以感受到哲彦的本质就是不相信他人。老实说,有这种倾向的人不少。
所以我倒不会去指责哲彦……但他讲这种话都没有在顾忌耶。我是不介意,所以就算了。
「所以喽,末晴,我们平常都是在社办集合,不过你就去真理爱的教室接她看看吧。」
──于是──
我在放学同时到了真理爱的教室接她。哲彦的点子实践起来也不会吃亏,因此我立刻决定尝试了。
真理爱常常来我的教室,由我去她的教室倒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这样,明明是去学弟妹的教室,我却莫名紧张。
「嗯~~……」
我偷偷从后方的门口探头,看了一圈教室内。
啊,她在她在。真理爱在最后面的座位,正在跟貌似同班同学的女生一边谈笑一边将东西收进书包。
谈笑的对象若是玲菜也就罢了,有个不认识的女生在就很难搭话耶……
我这么心想,就在此时。
「啊~~是末晴学长!」
「唔哇,真的耶!」
教室里的女同学注意到我,发出了声音。这使我一举受到注目。
「啊,没什么,你们不用这样起哄……」
话说低年级的学妹就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活力。
感兴趣和期待的目光强烈得扎人。
「欸欸欸,学长,听说哲彦学长是你的真命天子,这是真的吗?」
我没好气地看了问问题的女同学一眼。
「你满敢问的耶……」
「咦~~谁教这件事令人好奇嘛~~」
即使其他人并没有像她这么积极,似乎也还是有兴趣,我可以感觉到周围的学弟妹都竖著耳朵在听。
正当我觉得困扰时──
「哎呀,假如你们『不懂得体谅』大大,感觉就不妙了喔。」
原本待在教室前面的玲菜过来当中间人了。
谢天谢地──我才刚这么想没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包围我的那几个女生随之鼓噪,气氛僵掉了。
「浅黄同学……就算你是群青同盟的准班底,也不用挑这种时候过来炫耀……」
「啊~~不是~~我没有那种意思……」
「明明你平时总说自己忙,还推掉每个人的邀约……」
嗯……嗯~~?
原来玲菜在班级里的定位是这样啊。
对喔,虽然我不清楚玲菜的「万事包办」详细内容是什么,考量到她总是在打工的话,自然就不得不减少跟班上同学往来吧。如此一来,或许在班上难免有受到孤立的倾向……
完全出乎意料。因为玲菜平常吐槽我都没在怕的,我就认定她在班上也是无所畏惧又呼风唤雨。
身为学长固然希望帮个忙,然而这些女生要是被突然来到教室的高年级男生说教,可以想见只会让情况恶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替玲菜解围呢……
「哎呀,末晴哥哥。好难得喔,你是来接人家的吗?」
骚动将至,敏锐的真理爱不可能浑然不觉。
真理爱用出外闯荡的笑容当武装,过来我们这边搭话:
「玲菜同学,谢谢你开口替人家辩驳。」
「呃,我说的那些算不上辩驳啦。」
「没那回事。你不是帮忙规劝了那些无法体谅的人吗?」
在教室的真理爱似乎比在群青同盟时「更会装」。
然而,现在她绷紧了脸上故作高雅的笑容。看来那几个女同学对玲菜讲话不客气,让真理爱无法压抑怒火。
「怎么会,桃坂同学,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女同学承受来自真理爱的压力,态度因而退缩。
不愧是真理爱,看来她早就支配全班了。
真理爱嘻嘻一笑,扑向我的手臂。
「末晴哥哥真正的对象当然是人家喽。这点小事你们要懂嘛。」
「「「咦……咦咦~~!」」」
教室里被喧闹声笼罩了。
「表、表示哲彦学长果然只是障眼法,桃坂同学才是真正的对象喽?」
「啊,我懂了。因为她是女演员,末晴学长才必须在人前伪装……」
「感觉有可能耶……」
「不过不过,有在场看到的人说他跟哲彦学长那一吻是真情流露……」
谁啊?哪个学弟妹说我跟哲彦接吻是真情流露?我看需要把人找来说教一下,之后再跟真理爱确认好了。
「欸欸欸,学长,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刚才被真理爱施压而退缩的女生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于是,我这才察觉到。
(……奇怪?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改善了?)
对喔,真理爱确实表明了「她站在玲菜这边,而且对讲话冒犯玲菜的人感到生气」,同时也拋出一个大话题来消弭众人的心结。
当我对真理爱的用心感到佩服时,她就把身体贴向我的手臂。
「呵呵呵,那是秘密。因为人家跟末晴哥哥的关系有点不方便向人透露。」
「「「不、不方便向人透露~~?」」」
「没错。详细情形……人家要保密☆」
「「「有、有秘密的关系~~!」」」
啊,真理爱自己也满乐在其中的。
采取跟平时不一样的行动,或许可以见识到真理爱令人意外的一面──我听从哲彦这样的建议过来接她,确实就目睹了自己原先不知情的部分。
真理爱有融入班级,并且享受著校园的生活。若没有像这样来到她的教室,我就不会得知这一点。
玲菜也因真理爱的手腕而得到帮助,跟著笑了。
我这个当大哥的能促成真理爱转学过来念书,觉得相当欣慰。
*
「王子大人……你为什么不肯看我呢……?明明,我是如此深爱著你……」
真理爱在大学的会议室演戏。
这是人鱼公主独白的场景。正因如此,真理爱身为演员的实力……应能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才对……
「小桃,这段台词要柔弱点……嗯~~好像不太对。说成更专情一点会比较好吧?我想想该怎么表达,刚才看起来似乎掺杂了王子不肯爱你的『愤怒』。」
我如此点出问题。
演出方面实质上是由我跟真理爱在指挥,因此像这样指正并不算稀奇,我们都会靠互相指正来提升演技的水准。
「……原来如此。人家明白了。」
真理爱似乎愿意接受。
于是这幕戏立刻重演──真理爱却难得有状况。修正演技的过程不甚顺利,重演好几次都还是达不到我的期待。
幸好我跟真理爱会一起回家,因此我们决定在回家路上继续讨论人鱼公主的脚本,确实定下这出话剧的方针。
「首先是关于这次人鱼公主的表演方针,之前提过要鲜明地描绘出『人鱼公主专情爱著王子而得不到回报的心境』,让观众被打动──是这样对吧?」
「是的,这样没有问题。」
在电车上,我们压低音量对话。
「再谈到我演的王子,你会觉得他到底没发现『人鱼公主=救自己的少女』吗?」
人鱼公主受到王子吸引,在他卷入暴风雨时挺身相救。但因为身为人鱼没办法报上身分,只好找人帮忙救助。王子却误认自己是被赶来的修女所救,因而爱上对方。这种「错失彼此」与「无法传达真相」的部分,应该可以称作「悲恋的根本」。
「完全没有察觉到,不就是普遍对这出戏的解读吗?」
「嗯~~茶船用的这部人鱼公主剧本,我读著读著就开始觉得王子会不会隐约察觉到了。」
「怎么说?」
「我读了人鱼公主的原作,里面有写到人鱼公主与修女(邻国公主)的容貌相像。所以我想王子难免会误以为自己是被修女所救,直接爱上对方也是难免吧。」
「嗯,是这样没错。」
「但是茶船所用的版本把她们设定成丝毫也不像,以便分别让你和小雏饰演两角。既然这样,正常来想王子是不会把暴风雨时救了自己的女性跟修女认成同一人的。」
没错,这段情节在我的观念里说不通。
王子懵懵懂懂地抱著「获救才爱上了对方」的心态。若要说他这条命是被救回来的,那是指「从暴风雨中获救」还是「病情得到照料而获救」?我认为解读成「从暴风雨中获救」才自然。如此一来,为什么他爱上了修女……这样的疑问便随之出现。
「末晴哥哥的看法是怎样呢?」
「因为暴风雨时差点丧命,解释成记忆混乱最能够理解。」
「原来如此,由于记忆模糊导致误认救命恩人而喜欢上修女,但是记忆模糊是笼统的。因此末晴哥哥才怀疑王子隐约有察觉人鱼公主的身分吧。」
「姑且也有证据或佐证材料啦,王子不是救了变成人类的人鱼公主?」
「是啊。」
「虽然有长得像妹妹这个理由,终究是非亲非故啊。就算人鱼公主发不出声音,王子将她留在宫殿照顾,还带她到处游赏,未免呵护过头了吧?」
「对,确实有这种感觉。」
尖锐的声响传出,电车产生摇晃。这是紧急剎车所致。
后面的人倒向我们这边,我用手撑住车门,差点扑到真理爱身上。
「末晴哥哥……这种事应该要在人家的房间……♡」
「你突然胡扯什么啊!吓了我一跳耶!」
原本应该在谈严肃的话题,气氛却顿时变得让人脸红心跳。真理爱,你这女生太恐怖了……
「啧。」
我被旁边的上班族以及学生咂嘴了。
不过所幸只是被人咂嘴。假如我们的身分穿帮,最惨就是被拍成影片上传网路。这同样有可能让事情闹大。有胆识把这当成刺激来享受的真理爱实在不可小觑。
「我说啊,小桃,回到我们的正题。」
「好~~」
我对心情大好的真理爱叹气,一面收敛表情。
「我呢,是希望假设王子已经开始察觉人鱼公主才是救命恩人,内心也受到她的吸引。」
「既然如此,王子在得知修女是订婚对象时的感情就会稍有差异耶。」
「你说得没错。贵为王子,要跟邻国公主成婚才是正确的。因此他固然觉得不对劲,却『硬要自己相信对方就是意中人』──从我的观点,觉得好像可以这么解读。」
「这样的话,以往感觉都不被放在眼里的人鱼公主,其实相当有机会不是吗……?故事情境转变成这样,给人的印象就不一样了呢。」
「是啊是啊。还有,我觉得王子真的很笨。呃,因为挑著国家的重担,他对于婚事所做的决断是有道理,但只要他察觉,人鱼公主在戏里就可以得到回报了吧?这种解读比以前更接近快乐结局,就会让我有股『赶快察觉啦!』的情绪。」
「呃,可是末晴哥哥,人鱼公主的故事关键不就在于有个哀伤结局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比较喜欢快乐结局!」
「好啦,即使演不了快乐结局,末晴哥哥的解读方式仍然有意思。希望明天马上就可以见识在这种前提下的演技。」
「了解。」
好,故事里原本让我感到模糊的部分变得明确多了。
接著换讨论真理爱演的人鱼公主。
「小桃,以我刚才对王子的解读为前提,你觉得人鱼公主要怎么演比较好?」
「……这个嘛,假如人鱼公主发现『王子几乎要察觉真相』这一点,应该不会演变成那样的结局。」
「虽然是反推出来的结果,不过没错。」
如果人鱼公主知道自己有机会,就不会选择自我了断吧。她可以加把劲追求王子,或者摸索告知真相的手段之类,采取其他行动才比较自然。
「这样的话,人鱼公主对王子的心思并没有看得多透彻耶……要说她盲目……还是傻气才对呢……恰当的形容词有点难找。」
「我觉得啦,人鱼公主属于『利他型性格』。」
「利他……这样啊,你是指会把自己的事搁到后面,为别人奉献就能获得喜悦的性格……」
「对。人鱼公主当然希望自己能获得回报而感到煎熬,也为此挣扎过。但她基本上是以对王子的感情为重,而且视王子的幸福优先于自己,我认为这要归为利他型性格。所以她没有用短剑刺杀与公主结为连理的王子,就跳海化为泡沫了吧?」
「是啊。」
「我用这种方式解读,但这样的话,小桃你目前的演技就会显得有点『强势』了。」
话题总算带回这件事上了。
刚才真理爱碰到瓶颈,重演好几次都无法演好的场景。我一直在烦恼要怎么表达她演技不佳的地方,现在总算导出了「强势」这一项结论。
真理爱有其刚毅之处。她遭遇敌人来犯不会坐以待毙,还会还以颜色,又具备敢玩弄对手的韧性。她这一型的人会采取「利己」的行动,而非人鱼公主那种「利他」的行动。
以为人而言,这并不是坏事。「利他」性格也有依存他人的短处存在。
不过现在戏里要的是「利他」性格的人鱼公主,真理爱必须靠演技掩饰本性。
目前,真理爱办不到这一点。
我不懂原本灵活的真理爱为什么会变得办不到。但是,恐怕就连外行人都看得出这个症结,非得在正式演出前改善才行。
「……我明白。末晴哥哥表达的意思,我已经理解了。」
「这样啊,你体会到了吗?」
「明天起我会进一步抹去『利己』性格的自我,设法表演出『利他』性格。」
「那太好了。方针就此说定喽。能演好的话一定能让观众落泪才对。这样就算小雏把『纯真无邪的公主』演得再可爱,我认为群青同盟还是会赢。」
「也是。我了解了。」
然而差不多从这一天开始──真理爱的状况就逐渐走下坡了。
*
正式表演就在明天。
今天,我们要去大学彩排。布景、配乐、灯光都会比照正式演出的内容演练一遍。彩排完无论是哭是笑,都只能上台一拚了。从上次对戏就未曾露面的小雏预定也会参加,明明还没过去大学那边,却连我都紧张起来了。
现在我们在穗积野高中的体育馆。
到大学集合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平时都定在五点左右,不过今天要设置大型道具与确认音响设备,集合时间变得比较晚。因此我们打算在出发之前先借体育馆的舞台进行演练。
「王子大人……你为什么不肯看我呢……?明明,我是如此深爱著你……」
舞台上,真理爱正在独自演戏。这场一练再练的戏,是人鱼公主的独白场景。
既然真理爱在表演,注目度当然高。利用体育馆的社团──排球、篮球、羽球、桌球──各社团成员活动归活动,目光还是被她吸引过去,不时就要惹社团的顾问老师发飙骂人。
「哲彦,小桃的演技,你看了觉得如何?」
在舞台旁看著的我试著问哲彦。
「唔~~菜鸟演员或许是这个水准,但考虑到真理爱的实力就不像话了。怎么说呢,感觉徒具表象无法打动人。」
「就是啊……」
「真理爱在表演就让体育馆里的人乐翻了,可是他们都没有看内容。」
从我提到需要「利他」性格的演技后过了几天,真理爱一直把这当成课题挑战,看起来却反而恶化了。
我晓得,真理爱本人正感到痛苦。
也许是因为演得不如己意,或者目睹连这种演技都能取悦同学们所致。
无论理由为何,随著正式表演的日子逼近,真理爱的焦虑就越发显著,因而形成了影响其演技的恶性循环。
「哎呀呀,真理爱前辈身陷于满严重的苦战呢。」
有个忽然站到我身旁的少女嘀咕了。
娇小程度等同于黑羽,帽缘深深盖到眼前,因此认不出脸孔。
亏这个女生可以穿便服闯进学校……当我如此心想时,哲彦眨了眨眼睛。
「你是……小雏吗?」
「!」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广受外界欢迎的顶尖偶像居然会出现在学校体育馆,太离谱了。离谱到我认出对方无疑就是小雏,却还无法置信。
小雏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身体还靠向我。
「因为我的工作有提早一点点结束,就过来找你了──前~~辈!」
叫我前辈时,偶尔会将「前」稍微拉长的讲话方式依旧很可爱。
话虽如此,现在我可不能发愣。
万一有同学认出小雏,事情应该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留在学校的人或许都将聚集到这里。
我料想到这种可能性,脸就绿了。
「怎么了吗,前~~辈?」
小雏态度悠哉,笑容亲切得令人怀疑她真的是顶尖偶像。
「喂,末晴,我去把布幕拉上,你设法让小雏安静。」
哲彦说著就离开了。
「咦,你们要拉上布幕吗?我也想上舞台表演耶。」
「不不不,小雏,你知道自己多有名吗!」
「当然知道,我是顶尖偶像啊。」
小雏双手扠腰,挺起以身高来看颇为丰满的胸脯。光是身材的轮廓就不像日本人,几乎让我不自觉地看得入迷。
「等等。」
我连忙发挥理性,用手捂住了小雏的嘴。
「总之你安静别讲话。万一声音被人听见,事情就大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
奇怪?小雏好像莫名地开心……
硬是用手堵住女生的嘴巴,老实说就算引起挣扎的反应也不奇怪。我已经做好觉悟,假如她排斥还是要直接把人拖到安全地带开溜,然而她笑得一脸开心,完全出乎预料。
「总局得乐样吼像在玩邹迷藏喔。」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
我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抱头苦恼。
但是在下个瞬间──我不小心察觉了某件事。
奇怪,我的手是不是正在摸顶尖偶像的嘴唇……?要说的话,这算是天大的状况吧……?
这种悖德感是怎么搞的……?温暖的气息吐在手上,弄得我痒痒的,应该说这让人莫名兴奋吗……?
「小晴……你在做什么……?」
「小末……为什么你一副开心的模样……?」
目前哲彦启动了机械,正要拉上布幕。这时候待在舞台另一侧的黑羽和白草都察觉状况有异而过来我们这边,状况便是如此──
「──非常抱歉。」
我立刻下跪。
「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这种台词,就是有非分之想才会说出口吧?」
「我赞同志田同学的意见。小末,希望你倒是对『非分』谈得深入点好吗?」
「啊哈哈,前辈好有趣~~!下跪速度真快~~!」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跪的动作戳中了小雏的笑点。
黑羽瞪向小雏。
「呃……我想称呼你为小雏学妹,可以吗?」
「好的,请随意。你是前辈的青梅竹马黑羽学姊对不对?」
「咦,你认得我?」
「当然了!群青同盟的影片,我全部都有看!」
「啊,对喔,这么说来你之前也提过。」
「黑羽学姊,我非常欣赏你为人温柔的地方。你常常会低调地帮助别人,不是吗?应该说,『为了避免让获得帮助的人过意不去,你会设法让他们不自觉地就接受帮助』。那份温柔,我觉得是令人憧憬的!」
「咦,是……是吗?嗯,谢谢。」
刚开始,黑羽肯定是想向小雏抱怨,不过稍微对话就发现她完全没恶意了吧。黑羽脸上的凶狠立刻消退了。
「志田同学,你让开。」
白草取而代之上前了。接著她蹙起眉头说:
「我告诉你,虹内学妹,你是个既可爱又能歌善舞的顶级偶像,这我十分了解。」
「真的吗!白草学姊,感谢你!」
原本白草神情严肃,却似乎被对方的灿烂笑容镇住了,态度明显变得退缩。
「唔唔唔,是你太可爱了……可爱到构成大问题……」
该怎么说呢,白草讲话好像已经逻辑错乱……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她变成逊咖了……
白草清了清嗓,重新收敛表情。
「简单来说,我是希望你别再黏著小末不放。」
「黏著不放……?」
小雏似乎没听懂意思。看来这个女生跟人距离感近是天生的……
话中之意无法传达给对方使得白草窘迫不已,眼睛咕噜咕噜转,烦恼到最后就嘀咕了:
「唔、唔唔唔……总之我是你的热情粉丝,之后请帮我签名。」
「结论居然是这样吗!」
我忍不住吐槽。
小雏和气地笑了笑。
「白草学姊,我可不可以也向你要签名?我读了你的芥见奖作品《有你的季节》!我觉得写得非常有趣!」
「……咦?」
白草愣住了,但她应该是喜出望外吧,嘴边盈现了笑意。
「啊,是、是吗?」
「我知道今天能见到学姊,所以有把书带来喔~~」
看来小雏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从包包里拿出了书。
白草顿时脸色一亮,却立刻抱头懊恼。
「伤脑筋……这个女生好乖……」
「可知同学,你未免太容易打发……」
黑羽叹息。
「我只是爱惜自己的书迷而已!」
回嘴归回嘴,白草到最后显然还是笑逐颜开,并且用心地在书上签名。
就在此时,从哲彦那里听说状况的真理爱凑过来了。
「啊,辛苦了,真理爱前辈。」
小雏开朗地出声问候。
原本对小雏态度就像小姨子一样的真理爱不悦地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巧工作提早结束了,所以我打算多跟前辈们一起排练!」
哦,小雏不仅人到现场,原来主要是想参加排练啊。那太好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排练。之前都无法跟小雏排练,就算现在只能练一两个小时也会大有不同。
真理爱蹙起了眉头。
「雏菊小姐,你的经纪人呢?」
「被我甩掉了!」
「那是可以一脸开心地讲出来的话吗!」
我体会到经纪人的心境,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你的经纪人现在应该脸都绿了,还到处在找你吧!」
「不要紧!因为呢,我常常这样!」
「常常把经纪人甩掉不就糟了吗!」
猛耶,这个女生身上满是欠吐槽的点……!
「谁教经纪人都唠唠叨叨的。我会先随地取材分散经纪人的注意力,再趁空档溜掉。这跟在山里遇到野猪时是一样的应付方式!」
小雏似乎对此感到自豪,还摆了个胜利姿势。可爱到不行。
「你说应付野猪……」
黑羽傻眼了。
「其实人家是出生在相当乡下的地方,所以在老家常会看到野猪喔。」
「跟外貌形成的落差真大……」
小雏有著金发蓝眼。听说她是具芬兰血统的混血儿,所以有种强烈的北欧形象。擅自想像的话,会觉得她要住在山中木屋或者欧洲古堡般的家才符合形象。
「说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我只去过妈妈在芬兰的老家喔。语言是父母教我的,所以我能说四国语言。」
「唔哇,这个女生规格好高。」
正常来想,黑羽、白草、真理爱三个人的规格也都高得夸张。
但是这个女生不同于常人。感觉她属于菁英中的菁英……应该说生来就是进演艺界的料……位处世界级水准。
「你说相当乡下,是乡下到什么地步?」
真理爱应该也对小雏感兴趣。
虽然语气略显冷漠,她还是紧跟著我们的对话。
「到中小学要花一个小时越过山头,周围都没有其他居民的环境。」
「中小学?」
陌生的字眼使我反问了一句。
「只开设小学的话招生人数太少,因此就跟国中合并了。九个学年总共只有八个学生。」
「那真的是秘境耶……」
「我的父母以前好像是研究员,但是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厌倦都市而搬到乡下住了。家里从我出生之后几乎都是自给自足,顶多只有哥哥姊姊能当我的玩伴。」
啊~~小雏身为顶尖偶像,却是个喜欢跟别人有肢体接触又天生爱撒娇的妖精,原因肯定就出在这里……
「因此被制作人发掘之前,我根本就是个野生儿童。」
发掘,是吗?
跟这个女生交谈过就晓得,她不仅可爱得惊人,还具备天真烂漫的魅力,若将语学能力等等考量进去,脑袋必然也好。要是让她走在东京的街上,来搭话的人应该会多得不得了吧。
但她实际身处的环境却是堪称秘境的乡下。瞬老板怎么把人发掘出来的……这就是问题了。
说不定我对瞬老板抱有「只是个讨厌鬼」的刻板印象。
没实力的人想必无法发现小雏,更不可能担任制作人与小雏搭档,还将她捧成顶尖偶像。
或许,我有必要撇开好恶来审视瞬老板。
真理爱望向时钟。
「还有时间呢。既然雏菊小姐难得来到这里,我们要不要改去社办排练?」
「我赞成!」
小雏立刻举起手。她的反应依旧很大。
于是,我们决定到不容易被他人看见的社办。
*
我们把原本摆在中央的桌子往墙边靠,社办小归小,还是尽可能腾出了空间。
哲彦做出指示。
「玲菜,你先去安排计程车,我们带著小雏没办法搭电车移动。计程车要叫两辆,至于时间……一小时后到这里就行了吧。」
「了解。」
玲菜简单敬礼以后就离开了社办。
「志田,麻烦你帮忙念女配角的台词,可知念舞台指示,男配角由我来。」
「嗯。」
「知道了。」
我们获得小雏这个绝佳的对戏人手,便开始在彩排之前排练。
「王子,我很幸福。望著你在修道院睡觉时的脸庞,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小鹿乱撞。」
小雏的演技水准──确实有所提升。之前指导的「命运感」表现出来了。
她的稚气渲染了角色感情之专一,长长的睫毛则衬托出与人恋爱之惆怅。小雏光是以娇弱姿态示人,男观众就会萌生想当王子帮助她的念头吧。
「──我一直想望著你。王子,在我心里的唯有你一人。」
稍微指导一下就这样了……后生可畏……
明明知道在演戏却还是会心动。
单靠天分当然不可能进步这么多。这是她确实苦思过指导内容,再以自己的理解消化吸收,进而练出好演技的证据。
但我也不能输。
既然真理爱发挥不了平时的本领,就由我来挽救。
我怀著这样的想法演了王子。
──啪啪啪啪啪!
社办笼罩著掌声。整出戏练完一遍,大家就同时鼓掌。
「前辈,太精彩了!」
小雏赶到我身边。
「前辈的表演竟然比上一次更加精湛……老实说,那样的王子风范超乎想像,让我内心受了好几次动摇!」
是是是,我的理性也跟你的胸部一样,正在随之摇晃──我脑海里浮现了这样一句话,但我决定发挥自制心不说出口。
「欸,小雏,你这样靠得有点近……」
「咦~~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不,这样不好啦!你跟任何人相处都这样吗?」
「没这种事啊。」
「那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谁拥有我所欠缺的长处,我就会非常欣赏!我既能向他们讨教,又能获得刺激,这样不是很开心吗!前辈演技好,却没有沾染演艺圈的习气,在学校还跟杰出的伙伴们从事有趣的活动……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像前辈一样拥有这么多我欠缺的东西!更何况,前辈还跟我哥哥有相似的地方!可谓我心目中的最爱!」
小雏说著就贴过来搂住我的手臂。
「……这个女生是怎样?」
黑羽露出地狱守门人一般的眼神瞪了过来。好恐怖~~
「唔唔唔……」
白草似乎在纠结著什么。总之我会怕,就不去捅马蜂窝了。
小雏的这种举动,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有恋爱情愫,但是被搂住的我可以理解,这不过是拉拉扯扯闹著玩罢了。
毕竟这样手臂有点痛,说来跟动物与人嬉闹是相同的。对方并没有替我设想,只是把肢体接触当乐子。
这跟真理爱扑到我怀里明显有差别。真理爱就懂得拿捏力道让彼此都自在,有时候还会调节冲向我胸膛的方式。
话虽如此,被顶尖偶像搂住当然高兴就是了!
「小雏学妹,能不能请你放手呢……?」
黑羽用彷佛能撼动地面的声音低语。
「啊,对不起。对哥哥以外的男性这么做的话,会让人觉得色色的,所以并不适当吧?」
小雏迅速跟我分开了。感觉不到她在害羞的气息。
能分开固然好……不过刚才的台词……
我被勾起了兴趣,就试著小声问她:
「呃,要问这件事是有点难以启齿……」
「是,有什么问题吗?请前辈尽管说。」
「那、那我问喽,你对于『色色』这个词的意思,该不会一知半解吧?」
「嗯~~就是指亲亲之类的对不对?」
「这个女生真的不懂!」
我感到头大了。
住在无人的深山,身边只有哥哥姊姊,学校里又人数稀少。然后,她到都市是因为被星探发掘出来当偶像。
换句话说,小雏没有受过那方面的教育,也没空看电视或杂志,更欠缺朋友陪她聊杂七杂八的话题……所以才会这样喽?
黑羽和白草原本好像在讨论什么,结论似乎出来了,她们就对小雏搭话。
「小雏学妹,我们有专属于女生的私密话题想找你谈一下。」
「黑羽学姊?好的,要谈什么呢?」
小雏天真地走向黑羽。
于是黑羽和白草就从两旁包夹制住了她的行动。
「咦……?请、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们来一下──」
她们俩从左右架起小雏,离开到走廊上。
随后过了几分钟──
「前辈……是我失礼了……」
满脸通红的小雏出现了。
「以后我……对于跟男人接触……呃……」
小雏说到这里就语塞了。
原本混血儿皮肤就白,红润色泽会特别显眼。
羞涩造成共鸣,连我都跟著不好意思了。
「啊,不会,我才应该说……那个,谢谢招待。」
「小晴,谢谢招待是什么意思?」
「小末,你不会对这么纯洁的女生起色色的念头吧?」
「肚子好痛……我要去一下厕所……」
当我找藉口想逃到走廊时,就被黑羽和白草从左右包抄。
这跟小雏刚才遭遇的阵势一模一样。
「啊,各位,计程车来了哟~~!麻烦准备好的人先上车!」
天助我也!
「哎呀,我得去换衣服!社办留给你们当女更衣室没关系!」
(插图010)
说完我就摆脱掉黑羽和白草,并且急忙收拾行李,冲出社办。
「啊,小晴,你别逃!」
「等我,小末!」
谁听了那些话还会乖乖等啊!
脚底抹油的我冲过走廊,回到了体育馆。今天舞台是演艺研究社登记要使用的,刚才哲彦也拉起了布幕,所以我直接在这里换衣服也不会有问题吧。
我脱下运动用的体育服,哲彦就过来了。
「末晴,能不能跟你谈谈?」
「谈什么?」
「跟小雏比较过以后,我确定了。从比赛的观点来想,让真理爱挂病号放弃演出会比较像样。与其让她带著那种演技上台,由你跟小雏单挑还比较有胜算。」
不愧是哲彦,讲话不留情面。
但他有替人著想吧。至少这些话可没有当著真理爱面前说出来。
戏练完一遍以后,之所以没有人言及真理爱的演技,大概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感想都差不多。况且聪明如真理爱,自然不可能对此毫无体会,便陷入了茫然,一直没办法走进我们所谈的话题当中。
「……这些话,你别对小桃说喔。」
「还用你说。末晴,你不知道原因吗?」
「照理说,靠小桃平时的本事是能轻松改正过来才对……」
「绘里小姐那边有没有什么情报?」
「一点都没有。除了演技的部分,我也感觉不到异状。当然,上下学的时候也都没有遇见小桃的父母。」
「欸,这样真的不妙,不抢救的话铁定会输。」
哲彦叹了气。
「反正输掉也只是让出影片的发表权嘛……」
我不由得说溜嘴。
下个瞬间,腹部就窜上了痛觉。因为哲彦赏了我一拳。
「喂,末晴,这种话一讲出口就必输无疑了,你懂不懂?」
「……抱歉。」
我感到惭愧。
正如哲彦所言。他说「不抢救的话」就是有意改善并取胜,我的台词却完全成了输掉时的藉口。内心开始准备认输就不可能赢。
「不对,先等等……那才是对方的企图……?」
「喂,你突然说什么啊,哲彦?」
「之前就提过,这次比赛的条件定得太松。我当然不想输,但是万一输掉也痛不到我们。」
「所以呢?」
「可是,宽松的条件里藏了玄机,单从真理爱的立场来想,这次比赛输掉说不定足以对她造成精神创伤吧……?」
「麻烦你仔细说明。」
哲彦开始逐一解谜似的向我道来。
「真理爱属于苦干实干向上爬的类型对吧?至今以来,她都是靠实力一一累积成果而得到认同。因此真理爱的职业意识高,即使像现在这样离开经纪公司跟我们一起活动,她依然有信心能在将来轻松复出。」
「是这样没错。」
至少真理爱并非知名艺人的第二代,更没有依靠大牌经纪公司的强力后援就打拚到这一步。
「既然如此,演戏输给『偶像』会伤到她的自尊吧。」
「呃,可是小雏有她当偶像的知名度,我们从一开始就有可能输掉啊。」
「输在知名度的话,我想真理爱也不会伤到自尊。毕竟我认为她在这方面是懂得分析并接纳的类型。但是末晴,你看看现在的局面。答应比赛时根本想都没有想过,然而她现在──『是输在实力』。」
「唔……的确。」
局面跟我们答应比赛时大有不同了。
「还有,状况会这样急转直下,我认为真理爱的父母可能确实已经来找过她了,只是真理爱瞒著我们。」
「这……」
十分有可能吧。老实说,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真理爱的状况如此恶化。
「我们的前提错了。如果是『正常的真理爱』,万一输掉了也不要紧。可是呢,换成『被下三滥父母扯后腿,身心都已经残破不堪的真理爱』,输掉时的意义就会有所不同。输给演戏理应是外行的偶像,一路打拚来的成绩又被糟蹋,她应该就不得不自觉父母这关是自己未能克服的了。『换成我就会想不开寻短』。」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比赛内容对瞬老板来说根本无所谓,他只是想用比赛的形式让人意识到输赢。无论赌局定得多松,输掉的话真理爱都会认为「是父母导致自己落败」。先放宽赌注让人松懈,等时间经过才会知道伤害有多深刻,宛如特洛伊木马的策略。
(这下──事情难办了。)
光是稍微想像真理爱的心境,要捉摸她的心绪会乱成怎样简直绰绰有余。
自己的人生又被自己厌恶得要命的人搅乱了。明明以为已经不要紧,却没有成功克服。输掉了。没有战胜心魔。
倘若像这样思考,等于将原本就已经造成内心阴影的伤口再进一步挖开。届时真理爱会有的挫折感恐怕很惊人,或许将造成让她逃避表演的心理。
那种心境,我能够体会。
毕竟在舞台留下的痛──母亲丧生于镜头之前──就使我远离表演长达六年。
「……哲彦,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我开始在想,声称真理爱生病将她换下台也是个办法。」
「这样的话,就不至于留下演技输给小雏的事实嘛。」
「感觉这样也会让她自责察觉败象而逃避就是了。」
「我想照小桃的个性是会自责……这就叫进退维谷吗?」
「要不要让她挂病号,由同台演出的你来决定。」
「……好吧。」
「不过,最优先的是从真理爱口中问出她父母有没有来找她。坦白讲,我已经完全认定当中有鬼了。不先问出这一点的话,我们就进退不得。」
「……我了解。交给我吧。」
我换上制服,把体育服塞进包包。
「嗯……?」
「怎么了吗,末晴?」
「没有……」
一瞬间,我好像听见门口那里有声响。
我姑且到门口看了一看,却没有任何人在。
*
进入彩排阶段,紧张感就与之前属于不同次元了。因为这非得意识到正式表演。
假如在最后一次练习的彩排中演得不好,到了压力强大的正式演出时更容易搞砸。当然也是有改善过来的情况,但至少对表演者来说,「内心涌上负面预感是在所难免」。
因此连过去体验过好几次舞台演出的我,面对彩排也会因为卯足斗志和紧张而感到自己在发抖。
纯属观众的群青同盟成员──哲彦、黑羽、白草、玲菜也显得紧张。
哲彦脸色不改,看起来却还是有些焦虑。黑羽、白草都吞了口水在守候,玲菜则是在真理爱登台的场景都会祈祷似的双手合十。
接著──彩排宣告结束了。
结尾的曲目播出,演员阵容从舞台左右两侧一起亮相──舞台问候。
诸如配乐与灯光的穿插时机、布幕运作等等,开场与谢幕后的舞台问候当然也需要演练。因此这部分同样照著正式表演时的程序在跑。
然而──看来有一部分的工作人员实在是紧张到疲乏。
具体来说,就是广告研究会那些人。
小雏的参演资讯要扣到活动当天才会发表,因此闲杂人等都被挡在门外。不过广告研究会是参与这场表演的经营班底,就在现场当观众。
他们对于话剧是外行。正因为这样,反应都很直率。
「奇怪,真理爱的表现,是不是不对劲……?」
「单纯是雏神太强的关系吧……」
「欸,小丸果然很会演。」
他们本人应该自以为在说悄悄话吧。
但是……
「唔──」
真理爱打了哆嗦。
不行。果然连真理爱都察觉那些窃窃私语的内容了。假如没有察觉就算了……但她就是乱敏锐才令人同情。
……没错,真理爱的演技在彩排也一样不行。欠佳的表现,或许可称为这一周内的最低点。
如果能将压力转作动力倒还好,可是她的演技……给人被压力压垮的印象。
「各位辛苦了~~彩排完毕~~」
志摩小姐的声音让观众席传出了掌声。
紧张随之舒缓,众人开始谈笑。
「桃坂小姐,表演辛苦了!」
「啊,谢谢,辛苦了。」
我在意真理爱的状况,就一面应付来搭话的人一面在旁边观察。
「请问,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今天请好好休养。」
「!」
找真理爱攀谈的女性会说这些应该是出于关心。
然而她的话已足以解读为演技不佳。
「是、是的……让各位操心了──」
当真理爱嘴唇发抖说到这里,从她的眼睛就流下了一道泪水。
周围随之鼓噪。
真理爱也急著想要掩饰,涌上的泪水却止不住。
「那、那个……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碍………………对不起。」
真理爱冲向舞台侧边,并从后头离去。
「──对不起,我失陪一下!」
我只有这样交代就立刻追过去。
(不管怎样,真理爱没带钱包和手机就不可能走远。既然如此,她会先去──后台吗?)
我猜对了。当我抵达后台时,真理爱正好一手拿著钱包与手机走出来。
「真理──」
「──请别管我!」
我被她用身体撞开了。
出乎意料的举动,使我不自觉让出了足以让她从旁钻过的空隙。真理爱就这样直接由剧场的通道跑掉。
「等等!」
我拚命追去。真理爱穿过建筑物,冲到了室外。
大学里绿意盎然,入夜后的灯源就比周遭来得少。
换成平时的真理爱,应该会动脑把我甩开。然而她现在一直线往大学外面去──恐怕是要到能招计程车的地方。
这样的话,体能高于她的我就有优势。
虽然说真理爱的运动神经不错,直线的脚程明显是我比较快。
所以我成功在正门附近抓到人了。
「小桃!」
我抓住真理爱的手,她就奋力抵抗。
「放开我!哥哥,你放手!」
「傻瓜,谁会放啊!」
「请哥哥别管我!」
「办不到!」
我牢牢抓住真理爱纤弱的肩膀,她大概是觉得抵抗也没用,就悄悄地抬起脸。
两眼都让泪水濡湿了。
「已经够了,末晴哥哥……」
「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叫已经够了?」
「谁教我……只拿得出这种演技,根本就不需要留下来嘛!」
令人痛心。
演技对真理爱而言应该是自信的来源。如今那已经瓦解,原本看起来那般坚强的真理爱──就变得如此脆弱。
「有时候演技也是会无法发挥自如的吧。不就是因为那样,当演员才辛苦吗?」
「我晓得!我晓得……可是!」
真理爱视线往上朝我瞪过来。
「末晴哥哥,你打算让我挂病号退出表演对不对!我都知道了!」
「刚才在听我跟哲彦对话的人,果然是你吗……」
因为我有察觉到动静,就有想过会不会是小桃……唉,算了。
敷衍想必没意义,我便据实以告:
「没错。我们确实是有那样的安排。」
「那就表示末晴哥哥隐约也认为我这次会演不好吧!」
「毕竟先做准备会比较好。但是,我只有在你身体情况转坏时才打算让你退出这次表演。」
「……!」
「听哲彦那么说,我也思考了许多。我认为半吊子的决策行不通,所以我提出的结论是:『除非你的身体状况不佳,否则就不会让你退出表演。』」
「…………」
「毕竟你要是中途就主动退出,根本无法继续当演员。我觉得与其让你逃避,演坏这出戏还比较好。不过老实讲,我并没有担心。因为你是一个到了最后关头就会把事情确实搞定的人。」
「────」
宁静的夜晚,从沿著人行道延伸开来的群树只传来虫鸣。
真理爱低下头,一动也不动。被我抓著的肩膀乃至于手臂,都放松力气垂下。
这时候逃避的话,真理爱或许就再也当不了演员。即使留下如此严重的精神创伤也不足为奇,肯定会有这种程度的屈辱、懊悔与愧疚感落在她身上。像真理爱这么聪明、具有责任感、自尊心强,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我鼓励真理爱,还把她自己恐怕也察觉到的现实摆在她眼前。
──这是人生中必须一拚的关键点。
(插图011)
因为我期待真理爱会想起这一点,并且力图振作。
「小桃,我问你,虽然你坚持不肯透露……你的父母有来找你吧?」
「…………」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说。但是你不说出来的话,就无法向前进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坦白。」
真理爱低著头,彷佛从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末晴……哥哥……!」
「我在。」
「末晴……哥哥……!」
她重复了两次同样的话。愤怒与痛苦交杂其间,让人深刻感受到她的无奈。那实在太令我同情,胸口痛得好似要随之裂开。
「那、那个,我──」
正当真理爱像这样启齿的时候。
──嘟噜噜噜噜!
真理爱拿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
下个瞬间──
「噫!」
真理爱心生畏惧,手机脱手掉落。
我感到愕然。
「小桃……」
这不合常理……
光是手机一响就怕成这样……?「我所认识的真理爱」会这样……?
她可是什么事都难不倒,脸上总带著笑容,即使面对我发脾气也会将目光转开装蒜,再追究就会随口敷衍──还丝毫不为所动的真理爱啊!
挺过演艺界大风大浪的真理爱居然会如此害怕,若没有亲眼目睹,我应该不会认为这是现实吧。
真理爱默默望著掉下去的手机,没有动作。或许她是动不了。
所以我把手机捡起来。
「啊……」
我不知道解锁密码,但锁住的萤幕上可以读到讯息。
而内容正如所料。
来讯者的名称是「臭老爸」,讯息内容是「麻烦再来点资助」──这样一句话。
「小桃……资助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真理爱的肩膀就开始颤抖。
她别开目光,眼眶盈上泪水,咬紧牙关以后──露出了空灵的笑容。
「呵呵……穿帮了吗……没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同哥哥所想像的,我家那对有问题的父母来找我了,如此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
「『哲彦学长跟大家提醒我的父母也许会来找我的前一天』。」
「原来是这样吗……!」
可恶,完全是我们有盲点。
之前我的往事被周刊爆料时,哲彦的情报来得比瞬老板行动更早。
由于有那次事迹,「我就深信哲彦给的提醒都会来得及」。哲彦大概也是这样认定的,所以尽管存有疑心,我还是悠哉地守候著。
即使我上下学都一直陪在真理爱身边,应该也没有意义。既然对方早就取得联络的方式,无论要施压或拨款都不用见面就能轻易达成。
不过,倘若如此,在这个时候──
『那么就假设他们已经有行动好了。可是末晴哥哥,人家已经十六岁了喔,并不是只会发抖的小孩了,是连结婚都不成问题的年纪。应付给他人造成困扰的父母,也是身为儿女的职责。末晴哥哥认为我是会输给父母的那种人吗?』
还有那个时候──
『真是的,末晴哥哥,那么说会不会有失礼貌?人家也有哥哥不晓得的一面喔。』
连那个时候也一样──
『这个呢,叫作爱斯基摩式吻。在阿拉斯加,据说于户外亲吻,嘴唇会被唾液冻住,所以会用这种吻来表示爱意或亲密之情。很罗曼蒂克对不对?』
真理爱是打从心里对父母造成的阴影感到畏惧,一面说那些话的。
「末晴哥哥,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事到如今,真理爱还讲这种话。
「我家父母只是在要求资助罢了……而且,一开始我有拒绝,他们却纠缠不休过了头……但是请哥哥放心……我不过是在跟他们拖时间,到这次表演结束就好……」
「他们不可能那样就罢休吧……」
一旦给了钱,对方就会食髓知味而一再过来索讨。
(真理爱比我精明,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才是──)
懂归懂,肯定是因为内心对父母怀有精神创伤,又逐渐对自己戏演不好的两难处境感到疲惫──让她走投无路到了就算能暂时撵走麻烦也好的地步。
「那并不是一天就能花完的金额耶……所以……不知道他们是喝酒、买衣服,还是去赌博花掉的……我真的,无法理解那两个人……」
「小桃。」
不可原谅。假如真理爱的父母就在眼前,我会想立刻动手开扁。
我抓住了真理爱的两只手臂,牢牢握紧。这是为了不让真理爱跑去任何地方。
「对不起,我都没发现……!」
「末晴哥哥,你怎么这么说……为什么要道歉呢……?你根本一件坏事都没做……是我擅自瞒著大家而已啊……」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或绘里小姐,就是在替我们著想吧……?」
「…………」
「照你的个性,并不会希望那对荒唐的父母跟绘里小姐见面,让她痛苦吧……?还有,你是想靠一己之力战胜那对父母吧……?来到这一步,我再笨也会懂啊……!」
真理爱的眼睛逐渐睁大。
「末晴,哥哥……」
从眼角滴了一道泪水下来。
真理爱将嘴巴抿成一字,扑进我的怀里。
「我不想输……我不想,就这样输掉,末晴哥哥……!」
真理爱紧紧抓住我的衬衫。衬衫变得皱巴巴,彷佛象徵著真理爱的心,使我心痛欲裂。
她把脸埋到我的胸前,压抑住声音哭了起来。
「呜……呜……」
明明像这种时候大可放声哭出来,使她压抑声音的自尊心之高与思虑──让我心坎被打动。
我搂住真理爱的肩膀,对她细语:
「──我懂了。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我处理。」
*
我跟哲彦联络,并且要他召集群青同盟的成员。
接著我简短告诉大家状况。
『小桃的父母果然有来找她。』
『双方开始接触,是在哲彦提醒大家的前一天。』
『她不想给人添麻烦,才会想自力解决。』
『就我看到的,小桃已经濒临极限了。拜托大家帮忙。』
话说完,我低头恳求,所有人就毅然点了头。
「小黑、小白、玲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直接去小桃家陪她直到明天正式表演?还有,小桃的手机交给能在她家过夜的人保管,避免让她看到。」
「末晴哥哥,不用这么费事……」
我已经无意让真理爱多说什么了。
「够了,小桃,交给我处理。是你的话,就该知道当下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会有多危险吧?」
「……好吧。」
幸好真理爱乖乖退让了。这是她最有智慧的部分。
假如她现在还赌气抵抗,在正式表演前大概就不可能恢复了。
退缩也需要勇气。总是退缩的话便无法跟人竞争,但是该退的时候就要退才行。
假如能客观地自我审视,在这方面要拿捏并不困难,然而情况吃紧时往往就会察觉不到。
但她还保有足以做出良性判断的客观性──那就有洞察力。
我把真理爱的手机交给了黑羽。白草开始联络绘里小姐,玲菜跟真理爱聊起能帮助散心的话题。
「哲彦,小雏还在吗?」
「嗯?我有看到她往后台那里走。」
「那应该还在。还好,因为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错过就糟糕了。」
我转身走去,哲彦便跟了上来。
「喂,你打算做什么?」
「这样下去就算赢了比赛,小桃也得不到救赎,输掉更只会让她受伤害。」
「……比赛?」
不愧是哲彦,直觉灵敏。他似乎察觉我的企图了。
「莫非你接下来打算找那家伙谈判,要跟他改比赛的条件……?」
我笑著告诉哲彦:
「──对啊,就是你猜的那样。」
*
我拜托小雏帮忙引见瞬老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OK的答覆。
哲彦听到这件事则表示:「我也要去。」因此就让他在「别妨碍到我」的条件下随行。
我们搭上为小雏准备的接送车辆,前往赫迪经纪公司。三个人一起走进之前因为泼红酒而结下梁子的董事长室。
「欢迎回来,小雏。你又独自行动了……经纪人有向我哭诉喔。」
「啊哈哈,因为经纪人太没有戒心,我忍不住。」
「真是……不过算啦,顶尖巨星都会有一两项奇特的举动。我是希望你能节制,但这也不得已。」
「就是嘛~~不得已啊~~」
小雏笑咪咪地讲得若无其事。
瞬老板依旧流里流气,可是他对小雏果然挺温柔。
是彼此合得来?还是因为小雏身为顶尖偶像才值得他客气?我分不出是何者。
但他似乎无意也对我们两个客气。
瞬老板的眼睛恶狠狠地看向我和哲彦。
「所以呢,你说要带客人过来,居然是这两个人……能不能请你说明理由,小雏?」
「那么前辈,之后就麻烦你了!因为我只能帮忙达成前辈的恳求!」
小雏退到一边,彷佛要让路给我。
「小雏真会让公司困扰。」
「咦~~制作人,你还不是做了很多会让人困扰的事~~」
「唉,那倒也是。好吧,既然有你求情,我会听听他们要谈什么。辛苦你了,小雏。我们有事情要细谈,你可以先离开。」
「知道了!我失陪喽!」
小雏活力十足地举起手以后,就笑吟吟地从董事长室离去。
等小雏不在,瞬老板随即悄悄眯细眼睛。那是他身为冷酷生意人的脸孔。
我认为要先拿出礼数,就向对方低下头。
「感谢你拨出时间跟我们谈。」
「……不用说那些了。所以你要谈的是?」
「瞬老板,关于我们目前进行的比赛……我希望能加码其他条件,由我跟你履行就好。」
「哦,加码。」
爬虫类看准猎物的眼神。我的脑海里浮现了长蛇吐信的模样。
「感觉你应该心里有数就是了。我这人不好说话,假如你想开条件,拿出的代价就得有相符的价值。」
「瞬老板,我不清楚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有价值的,因此请先听我的条件。然后,希望你能讲明什么样的筹码足以当代价。只不过,代价仅限于我能力范围内办得到的事情。」
「……好吧。你说来听听。」
我先做深呼吸,然后一口气说出来。
「以往用来让小桃父母安分的恐吓证据……你还留在手里,对吧?」
「嗯?我懂了,你来是为这一回事啊。」
瞬老板似乎立刻就理解我的用意了。
能阻止真理爱父母的最大利器,就是尘封于赫迪经纪公司的「真理爱父母过去曾出言恐吓的证据」。
有这东西的话,真理爱也会更强势。即使真理爱说她想要自己解决问题,我们还是可以无视她的意见,采取行动阻止那对父母。
瞬老板抚弄了下巴的胡子。
「小丸,关于你想要的东西,『公司虽然弄不见了,但是努力找的话应该还是有喔』。」
令人鄙夷的说词。照他的口气,绝对是保管在随拿随有的地方。
「那么,我要的话还是有的,对吧?」
「嗯,大概。」
「假如你肯保证在我赢的时候把证物让出来,我就尽可能答应你的条件。」
「哦~~」
瞬老板把我从头顶到脚尖都端详了一遍。
「这个嘛──要是我赢,你得加入这间经纪公司。愿意的话就好说。」
「我明白了。」
「欸,末晴!」
哲彦开口拦阻。
「我们不可能赢吧!真理爱都消沉成那样了!」
「我会负责赢回来,没关系。」
「你傻了吗……!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啊。」
「讲出那种台词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我从来没看过啦!……不,等等,你慢著。真理爱明天弃权的话,比赛是由你跟小雏进行。那样就有得比──」
「──桃坂小妹退出的话,人鱼公主会有代演者。」
瞬老板插话了。
「如此一来,比赛就是由小雏对上小丸与代演者。」
「你够了,那样对我们不利到极点吧!」
「桃坂小妹状况欠佳与我方无关,是你们自己管理不周吧?那我为什么非得特地配合你们,把规则改成一对一呢?假如有人上场代演,我方比赛的对手变了,我倒是希望听到有人出来赔不是耶。」
「你……!」
哲彦有意跟他动手,因此我急忙把哲彦按住。
「你也要冷静啦,哲彦!」
「末晴,你少啰嗦……!」
「我做人可是很有度量的,要找人代演,你们可以随意挑选。看是要让志田小妹或白草小妹代打上阵都行。啊,她们俩根本不记得台词吧,所以是不是要请主办的话剧社成员帮忙?当然喽,就算那样我还是会要你们遵守比赛的约定。」
「混帐东西……!」
「哲彦!你有答应不会妨碍我吧!每次只要在瞬老板面前,你的脾气就会暴躁过头……!」
「可是……!」
我做了深呼吸──然后点头。
「──我明白了,比赛条件照这样没有问题。」
「喂!」
「你把场面交给我应付就对了!」
「……啧,随你便吧!」
哲彦咬牙切齿地咂嘴以后就背对我。
「看来小丸跟那个人渣不同,多少有比较明事理。」
「请你别贬低哲彦好吗?虽然他脾气这样,到底也还是我的兄弟。」
「好吧。」
我们也可以直接回去,但我决定试著问一件事情。
「瞬老板,请问你为什么会提出要我加入经纪公司这样的条件?」
「嗯?」
我从拿红酒泼了瞬老板以后就一直视他为敌人。
但我开始有疑虑,如果不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会不会就真的赢不了比赛。
「毕竟我并不是乖乖听老板指挥的那块料啊,之前甚至还拿红酒泼你。瞬老板,既然你会爆料我的往事,应该也是看我不爽才那样做的吧?」
招揽我是因为能替经纪公司赚钱──感觉这是主要的理由,但我认为这个人单纯看我不爽的话,讲话就会更加羞辱人,比如「给我加入经纪公司效忠」之类。
但他并没有把话说到那个程度,这让我感到好奇。
嗯──瞬老板嘀咕了一声。他的脸色意外爽朗,感受不到恶意。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并没有好好谈过。你就坐沙发吧。」
瞬老板坐在沙发上。
我受到催促,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哲彦也默默在我旁边就座。
「先谈大前提,我的目标是要在日本栽培出世界第一的明星。」
「!」
明明外表只像个流里流气的牛郎,目标却正派得让我惊讶。
「为此我认为必须找出具备顶尖天分的人,并且从小就毫不妥协地加以训练。好比在体育界,那就是理所当然的做法。有打棒球而身高低于平均的人,就算运动神经再优秀,也无法成为世界第一的全垒打强棒吧。篮球或排球也是一样。反过来说,就算有个身高超过两公尺的人,要是他从高中才开始运动,想称霸世界应该形同不可能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唱歌跳舞这类演艺活动也应该提升到这种水准──这是我的想法。身为先驱,我希望栽培出世界第一的大明星,并且在日本打造真正的娱乐业界。」
「…………」
规模宏大的话题。
老实讲,我原本以为这个人属于只顾利益的类型。光听他讲这些就觉得印象完全相反了。
「不过之前交谈时,你曾经试著拿金钱来说动我吧?」
「那是当然的啊,对旗下艺人讲明与工作成效相符的报酬金额。我倒觉得,要求用金钱以外的方式展现诚意才是错的吧?难不成你会说出『虽然没交出成果,但自己努力打拚过就应该领钱』这样的疯话吗?」
「不,那未免太离谱……」
说来冷酷,却符合道理。
既然这是工作,要以金钱以外的东西当回报是说不通的。
「你气我对志田小妹说过的那些话,但我现在依然不觉得那是错的喔。志田小妹有在三年内就赚进一亿的可能性。而且只要赚到那笔钱,她便可以任意充实自己往后的人生,又能对父母尽孝心。我认为那会是更加美好的人生,才怀著自信对她列举了那些好处。」
「可是小黑并没有从小就接受训练,所以当不了你视为目标的世界第一大明星啊。」
「功用不同。要栽培出世界第一的大明星,必须有钜额投资,所以经纪公司不会嫌能赚钱的人多。志田小妹是趁现在就铁定能获利的一块料,所以我想要她。只要她肯,我现在还是可以让她加入。」
瞬老板跷起了乱长的腿。
「另一方面,小雏于名于实都具备向世界争冠的资质。她是所谓的招牌人物。不过我先声明,在我的观念里,小雏与其他人没有贵贱之分,当中只有功用差异与赚钱多寡。能干大事的人会赚得更多,道理就这么单纯。」
目标热血,过程冷漠。这就是瞬老板的处事方式吗……
听完这些隐约可以理解,为何他跟上进心强的小雏合得来,跟看似冷淡却讲情面的真理爱就合不来……
瞬老板把手掌朝向我。
「就这点而言──小丸,你身上还有向世界争冠的可能性。」
「我吗……?」
「『我是不清楚你在这六年是否绕了段远路』。演员这一行是特殊的,并非训练过就会出色。毕竟演技力既会随著情绪与生活环境提升,也会随之下降。」
「…………」
「而你的情况是较早踏入演艺界。记得你加入剧团是在五岁左右吧?」
「是啊,没错。」
「我发掘小雏是在她十岁的时候。即使你浪费了六年,进修的时间也还是跟小雏差不了多少,双方底蕴不同。我是这么看的。」
「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想要我加入经纪公司?
「资质足以向世界争冠的,再来就是桃坂小妹了……不过,老实说要是她这样就被击溃,根本无法与世界竞争。那我便不需要她。」
「你说什么……?」
我扬起了眉尾。
「现况不就是如此吗?这我可是有为她著想过喔。之所以没在她离开经纪公司后就立刻动手,是因为我在等你们之间培养出关系。」
「培养……?」
意想不到的字眼让我受到动摇。
「没错,你可以试著想想。目前,桃坂小妹应该处在人生中堪称最充实的时期吧。或许她跟事业稍微有了距离,但她拥有财富与人脉,只要有意,随时都能够复出。家里有宝贵的家人在等她;学校有你们这些伙伴,活跃程度足以席卷全校与社会。要说的话,『再没有其他机会比现在更适合让她克服精神创伤』。」
「──!」
尽管我愤怒得发抖,却错失了站起来的时机。
「对方自说自话到了吓人的地步,道理却姑且说得通」。
这一点格外有说服力,令我惊慌不已。
「小丸,往事被爆料之际,你迎面还击了,所以你有价值。假如那样就把你击溃,我现在就不会想要你这个艺人。」
「拿我的往事出来爆料的人,果然就是你……!」
「──听好。」
瞬老板用一句话制止了我。
「所谓的天分,也包含心灵层面。不受妄举影响的心灵;懂得接纳意见的心灵;具备无穷上进心的心灵;跨得过难关的心灵──无论在肉体或感官上有多么得天独厚,软弱而掌握不到机会的选手就无法在职业体坛活跃,其中道理是一样的。心灵软弱的人没办法迎向世界舞台,我不过是给了她克服软弱的契机。」
「我和小桃,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要迎向世界舞台的话啊!」
我发火了。
这家伙讲话是有他的道理在,因此我不由得受到吸引而倾听──但是越听就越觉得他讲那些话的前提是「对自己方便」。
那种方便跟我们全然无关。
「是你自己要找世界第一的大明星,还想确认我们有没有资质而已吧!」
「说得没错……所以又如何?我可没有犯法。」
「并不是没犯法就好啊!」
「法律属于规则,遵守是义务。除此之外的事,则是照人情与常识在运作。人情与常识……实在无聊透顶,这类字眼甚至让我感到嫌恶。两者都会妨碍我改变这个世界。」
「话都随你在说……!」
「我刚才也声明过,就再说一次吧。这我可是有为她著想喔。」
「够了!我果然跟你谈不来!」
我连继续跟对方呼吸一样的空气都感到排斥。
「我们就在明天的比赛确实做个了断吧。」
「当然。小丸,即使输了也不能装作忘记喔。」
「那是我要说的台词。」
我直接旋踵离去。
「喂,人渣老板。」
从背后传来哲彦的声音。
「我会用跟你不同的做法超越你。给我记著这一点。」
「哼,杂碎还敢瞎扯。」
瞬老板嗤之以鼻。
哲彦气得太阳穴青筋暴跳──却设法忍下来了。
「「失陪了!混帐东西!」」
我跟哲彦并肩而行,门一摔就从董事长室离开了。
*
从赫迪经纪公司回家的路上,我告诉哲彦:
「哲彦,这次的比赛,你别跟小桃说喔。」
「嗯?为什么?」
「我不想再给她压力。我只会透露比赛多加了一项『赢的话就能拿到小桃父母失控的证据』的条件。如此一来,小桃心里就会认为『演得好=赢得比赛=也能赢过父母』,或许状况就有望改善。」
真理爱会难以振作,我认为目标失焦也是一大要因。
现在真理爱疲于应付父母,演戏又表现得不好而感到苦恼。
依顺序来说,先逼退父母再改善演技应该比较好。
不过,现在没那种时间了,因为明天就要正式表演。
所以得先提振演技才行,然而即使拚死命演出一场好戏也不会解决父母骚扰的问题。因为那是另一回事。
在如此疲惫的状态要振作两次──兼顾「改善演技」与「逼退父母」是强人所难。
所以,我藉著加码条件,让情况变成「只要提振演技,父母的问题也会跟著解决」。这样真理爱自然会有「只要明天话剧演得好就能解决一切」的心态。
「啊,你的企图果然是要将目标合而为一……虽然希望微薄,以企图而言可以理解。但是──我刚才也讲过了,在这种局面赌不得吧。」
被他一点破,我只能噤声。
「要是被迫找人代演就没得比了,唯一的胜算就是让真理爱重振精神。可是,她的状况始终没有起色,你却想在正式表演赌一把拗回来,你知道这是输家才会有的念头吗?赌博一直输,还想在最后一注爆冷门──你做的事情就跟这一样。」
「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做就迎接明天,小桃肯定会丧失光彩好一段时间。」
「这不能断言吧?」
「我能。」
我一口咬定。
「为什么你能断言?」
「因为我也有类似的经验。」
「啊,原来如此……」
哲彦似乎想通了。跟他讨论问题依旧省事。
我因为母亲的死导致心灵创伤,结果变成无法演戏。
虽然我的背景跟真理爱不同,所以不能单纯拿来比较。但是,因为家人的问题导致内心留下阴影,使得原本有自信的演技随之失色的失落感──我认为自己跟真理爱在这方面是相近的。
「我花了六年时间。有同伴,有愿意支持我的人在,还花了六年。假如小桃接下来将丧失六年,损失会比我更大。」
「……毕竟女演员这个行业,大约在三十岁之前是最具丰采的。」
「就是说啊。接下来的六年太过举足轻重,要是有了一度丧失的事实,就没办法再回到跟过去一样的位置了。背负那种苦难足以迫使一个人重新塑造自我,那未免太煎熬了吧。」
即使考虑到加码的条件,胜算顶多也只从零增加到百分之一。
这我明白。不过,有无胜算大有差异。
我抱著这样的想法。
「胜算几乎没有增加,我却肯赌上人生」──正因为如此,或许就会有奇迹发生。
要让真理爱振作到足以克服阴影,光靠「合理的」说词并不可能。所以我背负风险,提出了加码的条件。
「反正我打算发挥两人份的活跃来争取最后胜利──所以,拜托让我去拚。」
「唉~~」
哲彦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搔搔头。
「……我懂你的心情。」
「那么──」
「与其说认同你,我只是觉得事情都已经拍板定案了,多讨论也没意义。既然这样,我负责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
「抱歉啦。」
「不会。反正也不是没有手段。」
这家伙说的「反正也不是没有手段」让我感到恐怖,不过也只能靠他了。
之后我们商量了真理爱心理状况怎么样都无法好转的因应方式。
在话剧社可以找到记得人鱼公主台词的人。那是在女演员校友因病无法上台时就安排好要代演人鱼公主的人。
话虽如此,那个人在正式演出当天被突然要求上场的话,应该还是会陷入混乱;我与小雏换了对象演对手戏,也难保不会迟疑。倘若如此,群青同盟等于只有达成一半的委托,那就非得向各界人士赔罪了吧。
换句话说,真理爱不上台就稳输。但我们必须预先做准备。
「那么末晴,明天见。你可别睡过头。」
「知道啦。」
我跟哲彦分开,并踏上归途。
在我脑海里转著的是真理爱哭泣的脸。
『我不想输……我不想,就这样输掉,末晴哥哥……!』
光是回想就让我觉得肝火正在翻搅。
我会搞定的。假如出全力还不够,我可以超越自己的极限。
胸口被情绪紧紧揪著,彷佛整团怒气化为岩浆窜过了全身上下。
我无法不暴躁。但我要用理性克制这股情绪,转换成纯粹的动力,进而带动自己的演技。
(小桃──)
我一定会救你──
所以──再让我看到你的笑容,好吗?
我朝著夜空中辉亮的星辰,暗自立下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