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赛形同突然从天而降,餐厅里很是热闹。
「不晓得哪边会赢耶!」
「雏雏会赢吧!她最近的演技真的超棒!」
「你在说什么啊!没看过丸学长的广告比赛吗!他演得出那种落差耶!丸学长赢定了吧!」
「话剧比赛也是丸学长赢啊~~」
「不过那时候他是和桃坂学姊搭档赢的吧?小雏太可爱了,输赢难讲啦!」
热闹是不错,然而跟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无法专注心思。
我跟黑羽为了回避喧闹声,就趁早吃完午餐离开集宿场地。接着我们在能放眼整座运动场的长椅坐下来,然后读起了剧本。
「事情闹大了耶……」
「对啊,小黑。而且说是示范,没想到会跟你一起演话剧……」
「上次是幼稚园时?」
「是吧。记得你演公主,然后我演树?」
「啊哈哈!对对对!小晴,你演的是一棵树!」
「我想起来了。那个角色的台词就只有替迷路的公主指路。」
「当时我分到的角色还比你好呢。现在想想,会觉得好讶异。」
「哎,不过真让人期待。好久没有搭档,要指望你喽。」
「嗯,包在我身上。」
我们握拳互相轻碰。这可说是青梅竹马才有的默契。
要说的话,黑羽的表演经验固然比真理爱少,不过私生活的往来就是黑羽久得多。演话剧或连续剧当然都是跟初次见面的人合作,跟她搭档也就可说是驾轻就熟。
「小晴,你有自信赢过小雏小姐吗?」
「嗯~~虽然说之前的话剧比赛有小桃帮忙,既然我曾经赢过她,就想像不了自己会输……不过……」
「不过?」
「光是在刚才的研讨会,就看得出她的水准确实提升了。昨天我才在大地游戏说要示范给新生看,怎么能输给她!我有这样的想法。」
「嗯。」
黑羽小小地用力点了头。
「可是,没想到哲彦会自告奋勇出来演戏……」
「而且还是跟小雏小姐搭档,对不对?她说他们会直接联络,可是我觉得当中有故意的感觉耶。」
「小黑,你看得出哲彦的心思吗?」
「嗯~~『真正的目的大概猜不到』。」
「咦?」
我不由得愣住了。
「真正的目的?难道你看得出那以外的目的?」
「差不多,比如这场比赛的目的,我大致可以推测出来。」
「唉,等等!你居然知道吗!」
有时候我会对黑羽的直觉之灵,或者说偶尔显露的眼光之深感到错愕。
「那你告诉我,这场比赛的目的是什么?」
「那大概是『说出来就没意义的模式』。」
「啥?」
「啊,说了还是有意义吧。不过效果似乎会变弱,所以还是别说了。」
「但我一点也不懂你的意思!」
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
黑羽捡起了手边的石头,扔向草坪。
「我也想说明啊。不过,那样难保不会破坏小桃学妹累积的部分事物,而且从长期来想,无论是对我或对你来说,想必都是非得经历的一段过程。这要怎么形容呢?算是通过仪礼吧?跟报考学校类似喔。尽管让人讨厌又难受,不过它就像一道非克服不可的墙。」
「小黑,我真的连一丁点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时间变少了呢。」
黑羽落寞地嘀咕。
「我们也已经高中三年级了嘛……毕竟我们还小,往后仍然会遇到好事与辛苦的事,但总会希望能多维持一下现状……还是说,我们会不会一辈子把这样的念头挂在嘴边呢……?」
「小黑……」
「到时候,希望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话说完,黑羽微微脸红地笑了。
她笑得自然,看了感觉既娇怜又暖心,我甚至想把那可爱的微笑收藏在照片里定期回味。
而且我在几秒钟后察觉到了。
这段话简直像绕了圈子的求婚词。
「来,我们开始读剧本吧!」
大概是在掩饰害羞,黑羽突然转换话题。
「……也对。」
我想珍惜这种恬适的气氛,因而点了头。
『希望能多维持一下现状……』
尽管我打算专注于剧本,黑羽说的话却残留在耳底。
*
白草撰写的剧本内容大致是这样:
男子新婚半年,妻子怀了小孩。
在演艺经纪公司的制作人工作也很顺利。
不过看似一帆风顺的男子却面临转机。
男子对自己新接手拉拔的偶像──那名少女,萌生了出生以来第一次的恋爱感情。
两人彼此吸引而相爱,男子却有妻子与妻子胎里的小孩。
到这里为止是写好的大纲。
这次比赛,演的是之后发生的一幕。
男子打算抛弃妻子,选择当偶像的少女。然而当偶像的少女却不那么想,她得知自己是男子的外遇对象便打算分手──这样的场景。
「按照小白的说明,这属于回忆当中的一幕,原本这篇故事好像是妻子所怀的小孩展开复仇的故事。」
黑羽交抱双臂,闭上了眼睛。
「刻意把回忆场景拿来让我们比赛,不知道有没有理由。」
「我是不晓得,但哲彦很可能有他的用意。」
「嗯~~我也看不透耶。还有这段剧情的点子,不知道是由哲彦同学还是可知同学主导。以可知同学写的内容来说,有点不符她的风格……」
「原案八成是哲彦吧。」
我随口回话,黑羽似乎感到意外。
她眨起了眼睛。
「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
「小白骨子里属于擅长写私小说的那一型吧?当然她应该也会写别种风格,但我不认为她会在没人帮忙出主意的情况下写出这种剧情。」
「啊,啊~~……」
黑羽似乎也会意了,坐在长椅上将腿踢来踢去。
「小晴,你现在对可知同学满了解的呢……」
「……呃,没那种事啦。」
「会立刻浮现那样的想法,就表示你了解她啊。毕竟可知同学就是写私小说的嘛,甚至还利用小说向你告白。」
「噗!」
我把喝到一半的瓶装水喷了出来。
「咦?唉,等一下?虽然哲彦在教室爆料过小白向我告白的事……你怎么会连告白方式都晓得?」
「发生那件事后过了不久,可知同学就来找我讲话──」
黑羽眼尾往上挑,摆出酷酷的脸色。
「她说:『我想出一套利用小说的手法向小末告白了!你想不想知道细节!』」
「像耶!你学小白学得好像!」
吓我一跳!重现度超高的!
(小黑还真是灵巧……)
呃,不只如此,她该不会连基本的演技力都提升了?
这样的话,或许之后的演技值得期待。
「可知同学豁出去后就大肆张扬,群青同盟的成员都知道了。更何况,她都向我宣战了。」
「宣战……她为什么要火上加油啊……」
「不知道是为什么耶~~会不会是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你的这里呢~~?」
黑羽用戏弄似的口吻,伸出食指在我的心脏附近画圈圈。
由于黑羽个子娇小,手掌也小,指头更小。看在比她高二十公分以上的我眼里,那就像小朋友的手。
不过,她的手指柔软又有弹性,而且很漂亮──被这样的手指触碰,并且轻抚在衣服上,不免让我心动。
「哎哟~~!小晴……才这样就会让你脸红啊……好可爱喔~~」
「不要用可爱来形容男人。」
「我会担心耶。毕竟,你对接触这么没有抵抗力。」
「你还不是脸红了。」
「那还用说,碰触到喜欢的人,我也会害羞啊……」
「说是这么说啦……我可是有不安定的自觉。毕竟你长得可爱又受异性欢迎,我都在担心会不会被你放生。」
「哦~~你觉得我可爱啊~~这样啊~~」
黑羽冒出小恶魔的尾巴。得意地抿着嘴笑的表情一反其稚气的外表,散发着几分娇媚,彷佛在暗示我接下来会受到玩弄。
「不行吗?」
「我没有说不行啊。有种从青梅竹马逐渐变成男女朋友的感觉。所以喽……来吧?来嘛来嘛~~多夸我可爱~~赶快赶快~~」
被挑衅到这个分上,我也不得不反击。
「你别得寸进尺。」
「呀啊~~!」
我拨乱黑羽的头发,黑羽就开心似的扭身。
「…………呃~~」
「唔哇!」
「呀啊!」
被人从背后搭话,我和黑羽连忙分开。
找我们搭话的是陆。
「两位感情很好,这一点我已经了解到肚子痛得快死人的地步,真的拜托两位放条生路,应该说,假如我看到同学这样,早就揍人了。话说时间快到了,能不能请学长姊回去呢?」
「你每一句都很耸动耶!」
当我吐槽时,黑羽大概是为了让脸庞降温,就一边把手凑在双颊一边嘀咕:
「总觉得,我好像听苍依说过一样的话……」
「啊,这么说来,我也听她说过……」
「顺带一提,志田从刚才就在窗口一脸快吐的表情看着这边,之后请两位自己向她辩解。」
顺着陆用拇指比的方向一看,就发现碧正带着打从心底生厌的脸色望着我们这边。
「「呀啊~~!」」
碧就像家人一样,刚才那些互动对我跟黑羽来说,是最不希望被她看见的。
状况太尴尬又太难为情,让我晕头转向。
「顺、顺便问你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插图010)
「最好当作我从一开始就在场喔。」
「「呀啊~~!」」
我跟黑羽第二次尖叫,并且抱头懊恼。
*
「那我们用抽签来决定先攻或后攻。抽到的签纸有画○就可以选自己想要的。」
目前参加集宿的所有人都到了放器材的房间──摄影组练习的场地。
这里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桌椅的空房间,相对地就比演出组用的空会议室宽敞。
摄影器材已经组装完成,还架起了照明器材。
这里跟演出组待的场地不同,并没有萤幕,只有一片全白的墙壁。这应该就是被摄影组选为场地的理由吧。
或许是上午摄影组练习时制作的,现场准备了数公分高且漆成白色的讲台来代替舞台。此外还有举办猜谜比赛会用到的参赛者座席与看板,但这些都被集中摆在房间的角落。
可以称作舞台的设备就只有讲台,背景更是一片全白的墙壁,彷佛在强调要以演技决胜负。
「末晴,就由你来抽签。」
哲彦把用面纸盒做成的签盒递给我。
我把手伸进去,抓了一张签纸,然后摊开。
……上面什么也没写。
哲彦接着抓了一张签纸,上面画着○。
「小雏,我们后攻可以吧?」
「好。」
看这种反应,拿到选择权时要选择哪一边,他们应该早就决定好了。
我感受到阵阵刺肤的压力。
准备周到的哲彦,还有本能型天才小雏。
难道是两个人的长处兜在一起就更加厉害了吗?
但我们也没有要输的意思。
我跟黑羽是青梅竹马,并不像哲彦跟小雏那样只建立了类似生意伙伴的一点点关系。
「来确认比赛方式。」
哲彦手拿剧本,像在确认舞台宽度般缓缓走着。
「表演只有一次,可以拿着剧本进行。」
小雏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人家不会用到,因为会妨碍表演。」
「我也一样。」
学业方面的记忆力姑且不提,能一次把剧本背熟是我的长处。
(但这点事情小雏果然也做得到……)
原本我还对这项专长怀着一丝骄傲,在她面前却好像没意义。
小雏的才华正是这么丰富,我之前就知道了。
问题在于,她现在成长到什么地步。
「我跟真正会演戏的人不同,所以要带剧本上台。志田你呢?」
「我也要。虽然只有一个场景,时间那么短实在记不住。」
哲彦跟黑羽似乎都怕本身的失误会拖垮整场表演。
这终究是我跟小雏在比赛,因此他们判断要谨守支援的角色吧。
「比赛用投票来决定输赢,投票者则是现场除演员以外的所有人。」
「没问题,但是我跟小雏演的角色不一样,大家做得出中肯的判断吗?」
哲彦扬起嘴角。
「末晴,别说傻话。怎么可能有所谓『中肯的判断』啊。」
「……啥?」
那不就没办法公平比赛了吗?
赶在我这么抱怨以前,哲彦乘势补了一段:
「评审选为冠军的搞笑搭档,就会变成最红的谐星吗?获得最高奖项的电影就会是最好看又有票房的吗?就算在电视上,也找不到所谓『中肯的判断』啦。」
「嗯,要这么说也对啦……」
我能理解哲彦表达的意思。
人的知识与喜好千差万别,所以,判断标准当然也会因人而异。
「──不过……」
平时都带着笑容的小雏睁大眼睛说:
「人家认为拥有真材实料……实力过人的精彩表演,肯定会拿到比较多票获胜。」
从字句间可以感受到深不见底的自信。
(该怎么说呢,这种感觉……跟以前小雏怀有的自信不一样……)
啊,我懂了。
她怀有的并不是自信。
──那是把握。
小雏以前拥有的是「来自不知败北为何物的自信」。
不过,她现在彷佛是这么说的。
──我看透你的能力了。
──饰演的角色不同根本无所谓,跟谁搭档也无所谓。
──双方差距如此悬殊,而自己压倒性占上风。
「不好意思,我也觉得用投票的方式没问题。这样更让人有斗志了。」
我缓缓伸展手臂。
很久没有被知道自己演技的人看扁到这种地步了。
我本来就不是菁英分子,我属于从底下往上爬的类型,被看扁是家常便饭。而且「我也知道对看扁自己的人还以颜色有多愉快」。
「灯光与配乐做最终检验,大概要花多久?」
哲彦朝着最后方──正在角落待命操控音响及照明设备的玲菜搭话。
「希望能给我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
「那么末晴,二十分钟后开始表演没问题吧?」
「好。」
就这样,我&黑羽还有哲彦&小雏两组人各自到房间的右手边与左手边,做起柔软体操。
「小晴……我会努力不扯你后腿的。」
为了确认器材,灯光忽明忽暗。黑羽的脸也随之被交互照出了光明面,还有黑暗面。
黑羽的脸上有欠活力,应该不是灯光的影响。
因为她不安,仔细看也会发现手在发抖。
我摇头。
「不要紧。小黑,麻烦你照自己的想法尽力演。多少有失误也别在意,我会设法补救。」
「小晴……」
黑羽放松了严肃的表情。
「明明平时都是我在照顾你,表演时就反过来了呢。」
「幸好还有一件事可以让我这样表现,不然我也站不住脚。」
「还有……」
「怎么样?」
黑羽压低音量嘀咕:
「表演时的小晴果然很帅。」
明明就要正式上场,我正在绷紧神经,却因为黑羽太可爱而被她紧紧揪住了心。
「听、听你那么说会不好意思耶……」
「你明明就不排斥……」
「要、要说的话,虽然我没做出结论,可、可是,我还是有把你放在心上啊……」
「哦~~」
笑吟吟的黑羽完全显露出小恶魔本色。明明被她用高姿态看着,那模样却可爱得令我感到不甘心。
「哎,既然快要正式上场了,就这样放你一马吧。」
「你从刚才就在紧张,讲得还真从容。」
「你会支援我吧?」
「也是啦。」
「那就没问题了嘛。」
「……你说得对。」
我一面做柔软操,一面分神试着观察哲彦与小雏的状况。
两个人正好都朝向我们这边。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那种笑容是怎么搞的……?因为很从容吗……?
「哲彦!我姑且先问你一句,这场比赛没有作弊吧!」
对方是哲彦,保险起见先确认应该比较好。
哲彦哼声笑了笑。
「又不是赢了就有钱拿,我干嘛做那种事?当你觉得有作弊时,要直接算我们输也行喔。」
「那样的话……好吧。」
的确,这次算是新生们练习前的余兴节目,根本没理由作弊。
但既然这样,他们那份从容究竟是怎么来的……?
「末晴,重要的是你还在打情骂俏,挺有余裕的嘛。」
「啥!」
我感觉到脸在发烫。
看向旁边,就发现黑羽脸红了,还怨怨地瞪着哲彦。
「前~~辈!请你全力以赴喔!要不然──」
小雏的笑容突然变成面无表情,眼里更锐利地发光。
「──我会击溃你的。」
对了,看演出组练习时,我就感觉到她跟以前有所不同,原来差异是在这里。
小雏从有自信变成有把握,在天真浪漫、纯真无邪的同时,她又多了一股「狠劲」,而且是不惜染上尘埃又「近似于执着的狠劲」。
相反的特质共存于小雏身上。
──这几个月来,小雏经历了什么?
当天才儿童产生执着而努力时,会有何等成效……?
我不得不感到战栗。
*
这次小道具只准备了一把钥匙,简单朴素,但是这在话剧练习并不算稀奇的状况。在大道具及小道具人员才刚动工的排练初期,这可说是理所当然。
问题在于没有东西就难以想像场景,我不确定这对生疏的黑羽会造成多大影响。
从刚才一起读剧本的感觉来看,比我想像中更好。
黑羽本来就很灵巧,再加上哲彦做出指示,让她在之前受过关照的庆旺大学话剧社「茶船」参加了好几次练习。
我跟真理爱是因为有职业经验而获得礼遇,不过「茶船」的校友本来就女星辈出,当中甚至有从高中便参加过全国大赛的强者,堪称名门话剧社团。只是这阵子稍微走下坡,水准仍旧远远高出寻常的话剧社。
「灯光、音响都准备OK了哟!」
「末晴、志田,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向待在场地左手边的哲彦点了头。
室内的电灯早已关掉,灯光只剩两盏照明。空无一物的场地就这样被当成舞台来表演。
呈现方式也很单纯,只是用照明各自打在两名登场人物身上。音乐则是从头到尾只播一首。哲彦是这么说的。
目前除了照亮的地方之外都相当昏暗。即使如此,亮度仍足以用肉眼看见我点头的动作。
哲彦看见我点头,就点了头回应。
接着他指示玲菜开工。
流行的J─POP音量逐渐变大,灯光则呈反比逐渐减弱。
一瞬间,黑暗笼罩室内。然而那里并非什么都没有。
紧张感高涨。
刺在皮肤上,使得全身起泡,欲罢不能的紧张感。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喜悦盈满全身,我静静地切下内心的开关。
为了让自己变身。
我放轻脚步站到舞台中央。
于是音乐完全消失,照明将焦点对着我点亮──惆怅的旋律开始播放。
「──为什么!」
头一句,改变现场的气氛。
要让大家体会这里并不是集宿场地的空房间,而是苦恼的男子所住的公寓。
「为什么她不答应离婚!是因为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所以要顾体面?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小孩?」
男子有妻子,妻子已经怀了小孩。
然而他喜欢上其他女人,所以打算跟妻子分开,可是妻子不答应离婚。
有这么一名差劲的男子正狼心狗肺地发着牢骚。台词内容都在说明状况,这是话剧才有的逗趣之处。
顺着他独特的道理再添上人味,就是我的工作了。
「受不了──无聊透顶!」
可以看见新生们的脸随之紧绷。
应该是因为我的脸上鬼气逼人吧。
男子固然自私,这股愤怒却是来自他自己的逻辑而有其道理──因此若不能展现出真正的愤怒,故事就说不通。
「这个社会对于爱情不是称颂有加吗!真正的爱重于一切!我只是比较晚遇见真爱罢了!我只是在娶妻有了孩子以后才遇见了真爱!要说罪过当然是有,但我也明讲自己会出钱偿还这份罪过了啊!明明初恋是这么受世人吹捧,为什么我谈的恋爱就非得遭到否定!」
莫名生动的主题与台词。
这是让我直觉感受到剧情是由哲彦来主导的部分。
对我来说,「初恋」既沉重又美丽。而且,感觉白草恐怕也有一样的想法。
基于白草的性格,她应该会厌恶这样的角色。
因此肯定不会在自己的小说里写出来。
不过「结婚有了孩子后才有的初恋」,我认为以故事主题来说也是可以存在的。
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人生,因此初恋未必是在学生时期吧。
然而这里的扭曲──「初恋就该是学生时期的事」这种观念被犀利地深究质疑,便加深了哲彦插手的气息。
「……可恶!我得在事情被优菜知道以前,赶快做个了断!要不然──」
「──俊一先生。」
我捶了幻想出来的隐形桌子,然后趴到上头,黑羽就从我背后现身。
黑羽演的角色名叫优菜,是我──俊一心中的最爱,也是自己负责提拔的偶像。
「……啊,没事的,刚才那并没有什么。工作上出了一点小状况。没问题,像往常那样把事情交给我就──」
「…………」
黑羽转身背对我。
感觉不错。黑羽果然进步了。即使没有台词,光靠动作也足以感受到她的用意。
「……俊一先生,我前阵子就知道了,包括你已经结婚,还有你太太怀了孩子的事。」
「你说什么……!那是谁在造谣……!」
「是你太太告诉我的。」
「!──」
对跟俊一同化的我来说,听见她的台词就像头上挨了一拳。
脚步踉跄得不拄着墙就会站不稳。
「你太太直接来找我,还向我说明了一切。」
「她、她说了些什么?」
「对于我跟俊一先生的怨言。」
我将嘴唇紧咬到几乎要流血的地步。
事态糟透了。得想个好的说词蒙混过去才行──
不,状况已经无法蒙混。
只好招出一切……而且就算用尽手段,也要留住她的心。
「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意识到的是落差。
到刚才为止都摆出傲慢的举动,这时候却跪到地上,转而强调角色的窝囊。
「我跟妻子是打算离婚的!我以为只要离婚,就不算对你说谎!」
把便宜自己的台词说得逼真,设法克服难关。
在观众眼里,男子自私自利的模样应该很滑稽吧。
那正是我表演的意图。
「可是你太太说她根本没有要离婚的意思啊。」
「我一定会说服她!我爱的只有你!」
第一次读剧本时,我不知道「俊一」讲这句台词是不是认真的。
他会不会是打算留住情妇便宜自己呢?我也这么想过。
不过接下来的台词,让我理解到俊一是认真在跟优菜恋爱。
所以,我激动地向优菜──向黑羽辩解。
「这是第一次!我体会到『恋爱』是什么样的感受!以往我太蠢了!遇见你以前,我以为『恋爱』根本是幻想!」
我──俊一──抱着头来回走动。
「以前我为什么会信不过有命运的邂逅呢!我怎会受利益诱惑,随便就跟人相亲,然后结婚呢!早知道会遇见你,我──」
「──俊一先生。」
黑羽眉头都不动一下地开了口。
「分手吧,我们两个。」
「不要!」
我巴着黑羽的腿不放。
着实不顾颜面,彷佛在声明自己连一步都不让她移动,紧搂着她的膝盖一带。
「我爱你啊!这不是骗人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即使如此──黑羽的表情仍没有变。
「我跟妻子当然会离婚!……对了!我们去北方吧!把工作辞了,两个人到北海道重新来过!我会为了你耕田播种,为了你流汗务农!然后让孩子们见识大地之美!」
「你说的孩子,是我跟你的小孩吗?」
「没错!我想多生小孩!生三个……不,还要更多!因为我是独生子,对热闹的家庭怀有憧憬!」
「──那么,你太太生的小孩……就看不见那样的景色呢。」
沉默降临。
太过沉重的一句话,让我难掩心慌。
「啊,不是的,那我……迟早也会跟他们和解……」
「跟其他女人逃到北海道的父亲,小孩会原谅吗?」
「我一定会设法解决!我希望跟你在一起!而且,我希望让你幸福!」
黑羽将手紧紧凑到胸前,闭上了眼睛。
「很令我高兴的一段话……大概是我出生以后,最高兴的一次……俊一先生,因为我也喜欢你……」
「优菜……那么!」
「不过,我们的命运并没有相吻合……」
当黑羽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蕴含着决心。
「再见了,俊一先生。祝你跟太太幸福。」
「等一下,我们还没谈完──」
黑羽扔来某种东西。
那发出了「锵啷」的金属声响,落在地板上。
是我交给她的这间公寓的备用钥匙。
「遇见你,我过得很幸福──」
「优菜!」
黑羽退到舞台外。
眼里透露出拒绝跟我继续对话。
她的眼神已经道出费尽唇舌也没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举拳砸向地板,彷佛要废了自己的手。
一切──都已经破灭。
「──卡!」
掌镜的玲菜出声,宣告摄影结束。
室内的电灯被打开,变回普通的空房间。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掌声涌上。
毫无保留的赞赏的掌声。
陆赶了过来。
「学长!看现场比看影片还要惊人!」
「噢噢,谢啦!」
「简直就是个渣男!学长演得真的有够差劲,让我觉得学长根本狼心狗肺!」
「注意用词啦!」
当我们像这样耍蠢时,碧也凑了过来。
「嗨,末晴。」
「……怎么了,碧?总觉得这样不像你耶。」
她似乎有话想说,却不肯跟我对上视线还搔着头。
「该怎么说呢,我算是稍微吓到了。」
「你想讲什么啦?」
「唉,感觉你真的是演员耶……你好像变得不是你……我就觉得不方便搭话。但是又觉得你好厉害,想找你讲话……」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太懂你想表达的意思。」
「啊~~总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被碧用巴掌拍了背。
「意思就是你的演技好得有稍微吓到我啦!你应该懂嘛!」
「谁懂啊!」
这女的多么笨拙啊。既然要夸奖我,从一开始直说就好啦。
不过,我好歹是学长。虽然回到家以后,碧就跟弟弟没两样,但我们在现场至少有三年级跟一年级之间的差距,地位断然是我比她高。
所以我觉得这时候非得发挥身为学长的包容力。
「不过……哎,谢谢你的夸奖喽,碧。」
「……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嘛。」
碧害羞似的搔了搔鼻尖。
接着,她把目光转向看着我们互动的黑羽。
「黑羽姊也好棒。虽然不像末晴那样完全变了个人,还是相当打动我喔。」
「别拿我跟小晴比好吗?我可是外行人。」
「呃,但是你演得真的很好!」
「对呀!志田学姊也演出了女人抛弃男人的恐怖!听志田学姊那么说的人,八成就无法振作了!」
黑羽叹了口气,然后朝我细语:
「间岛学弟坦率的地方,会让人犹豫该称赞还是该生气耶……」
「就是说啊。虽然他是个好人,可是因为说话直,听了还满受伤的。」
「就是啊~~」
「大大&志田学姊,谢谢你们搭档的表演!」
大概是为了区隔,玲菜像这样高声宣布,掌声随之涌上。
(插图011)
「那么,十五分钟以后会换阿哲学长&雏菊小姐这一组开始表演,请两位准备!」
我离开舞台,到了大家在等候的房间一隅。
身体到底是累了,我便靠墙坐下来。
于是白草递了宝特瓶装水给我。
「小末,演得很棒喔。」
「谢啦。啊,对了。」
「什么事?」
「那部剧本,情节……应该说原案吧,是哲彦操刀的吧?」
白草耸了耸肩。
「你果然看得出来……对呀。还有,台词的细节也被甲斐同学修改过。」
「当作家不是会讨厌台词被人更动吗?」
「要说的话,当然会不开心……但如果让内容变得更好,也只能认同了……说来不甘心,但是让甲斐同学修改过,台词更鲜活了,比我一开始写的好喔。」
原来如此。那家伙还是一样厉害,应该说多才多艺吧。
真理爱及小雏也是多才多艺又厉害,但擅长的方面略有不同。可以感受到哲彦担任制作人、导演或做生意的多样才华。
「末晴哥哥,你演得非常好。」
这次换真理爱走近,还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谢喽。」
「黑羽学姊也是,超出想像……演技比拙劣的新进演员好得多,吓了人家一跳。」
而黑羽大概是表演把力气用完了,就一个人瘫在跟我们稍有距离的地方。
「是啊,我也比设想的更投入在自己的演技。毕竟哲彦有让她练习表演,大概本来就具备天分吧。」
「哲彦学长的演技不知道会怎么样。」
「对耶。其实比起小雏的演技,我对这个更有兴趣。」
单从练习来看,哲彦的本事不错。考量到他是外行人,水准已经够了。如果以唱歌来比喻,就是一起去KTV会让人赞不绝口,但要上电视或舞台就实在有困难的感觉。
今天的黑羽超越了外行人的水准。假如哲彦跟练习时一样,应该是黑羽比较高明。
不过,这次有两个要素让我觉得:说不定能见识到比之前更好的演技?
「我几乎没看过哲彦主动在这种场合上台耶。毕竟他是喜欢待在幕后的人。」
「表示他就是那么有自信吧?」
「或许是喔,说来我有一丝丝预感。」
这是我认为会看到好演技的要素之一。
至于另一个要素──
「还有,这个角色好像跟甲斐同学是天造地设呢。」
我正要开口,白草就从旁插话了。
「对!我也想这么说!」
这种绝妙的人渣感!
从读剧本时,我的脑海里就一直浮现哲彦而不能自已。
十年后,哲彦该不会落得这种处境吧?我甚至产生了想像。
只是有个部分无论如何都跟哲彦对不上。
俊一对优菜的感情是认真的。
哲彦则是花心得不得了,我只能怀疑:他有谈过恋爱吗?
这样的哲彦对于「爱」──不,对于「初恋」会怎么诠释呢……?
小雏成长的程度当然也让人在意,但哲彦这边同样让我在意。
「以话剧比赛时的雏菊小姐和哲彦同学来讲,人家觉得末晴哥哥的演技品质赢过他们。但是那两个人感觉并不会毫无改变──」
「会出奇招吗?小桃,你有没有想到他们会采取什么招式?」
「……没有,人家想不到。毕竟他说过不会作弊……反正这次是余兴节目,我们就开心看表演吧。」
「哎,说得也是。」
哲彦与小雏正在舞台右手边做最后的讨论。
周围很吵,因此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模样架势十足,甚至可以感受到从容。
「灯光与音响准备OK了哟!演员组,准备得怎样?」
「我们这边也OK了。」
「那就开始喽!」
玲菜发出指示,灯光便逐渐转暗,背景音乐的音量逐渐提升。
「不知道哪一边会赢……」
「毕竟丸学长真的超强……」
「好期待小雏的演技!」
新生们期待的声音被音量变大的配乐盖过,当音量变小后,寂静就跟着来到。
接着,舞台从漆黑摇身一变,照明打在位在中央的哲彦身上。
「──为什么?」
沉重的嘀咕。
(!他来这一套啊!)
我是靠近似于尖叫的声音来改变现场气氛。
哲彦却用怀着怨气的嘀咕,将这一带染成了漆黑。
跟我完全相反的手法,让我感觉到全身都冒出鸡皮疙瘩。
「为什么她不答应离婚!是因为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所以要顾体面?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小孩?」
哲彦并没有发泄怒气,因此声音偏小。
但是蕴藏于其中的不讲理、愤怒、恨意──所有情绪都很逼真,哲彦口中彷佛冒出了淤泥般的黑暗。
现场所有人已经深陷泥中。
只能一路下沉的恐惧感让人止不住发抖。
「受不了──无聊透顶!」
这时候,情绪一举爆发了。
爆发时间点不同,应该是因为我跟哲彦对剧本有不同的诠释。
但饰演过的我开始觉得是不是哲彦的诠释方式比较正确──他演得就是如此深入人心。
我为了彰显「俊一」这个角色的差劲,就发泄出愤怒,演得有威迫感。
然而同样是愤怒,哲彦却更加内化,从每一句台词表露出足以令人战栗的浓缩情绪及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单纯从演技层面来看,我觉得自己比较高明。然而哲彦诠释得精彩,而且──这个角色,果然与他契合到可怕的地步。
诠释并没有分对错,是否椎心要靠投票决定。哲彦的表演让我越看越觉得自己输掉了一局。
「……可恶!我得在事情被优菜知道以前,赶快做个了断!要不然──」
「──俊一先生。」
好,换小雏登场了。
脸缓缓抬起。
光是这样,就让我吞了口水。
(──跟之前的小雏判若两人。)
那即使要压抑也压抑不住的纯真无邪的光彩。
她把那一切封存于身体当中,升华为存在感。
小雏并没有做任何抢眼的举动。
没有笑容,也没有强烈的台词,只是唤对方的名字,露出阴沉的表情。
却能明确体会到。
──这个女生,就是女主角。
「……啊,没事的,刚才那并没有什么。工作上出了一点小状况。没问题,像往常那样把事情交给我就──」
「……俊一先生,我前阵子就知道了,包括你已经结婚,还有你太太怀了孩子的事。」
我没办法从小雏身上移开目光。
实在太美、太令人惆怅、太惹人怜爱。
跟小雏现在的演技相比,话剧比赛那时候简直就是小儿科。
那不过是用天生的光彩照向所有观众。
目睹的人会讶异于她的耀眼,被冲昏头而已。
可是,小雏将那种光彩化作感召力。
「她将天生纯真无邪的光彩转化为人性的深度了」。
现在的小雏并不耀眼。
正好相反。「光芒会被她吸收」。
(这个女生,真的是天才……!)
背脊打起哆嗦。
我之前就觉得她是天才,此刻内心深处却可以笃定了。
(不妙……这个女生真的是怪物……!单就天分来说,她遥遥凌驾于我与真理爱……!)
小学时,我曾经跟人称超一流的演员同台演出。
那种只有极少数人具备的特殊向心力,此刻这个女生就掌握在手里。
更可怕的是──她只花短短几个月就学会了。
我怎么会忘了呢?有人就是具备像这样的存在感及感召力。
明明以往目睹过,难道是六年的岁月让我失去了对演技来说如此重要的记忆?
「这是第一次!我体会到『恋爱』是什么样的感受!以往我太蠢了!遇见你以前,我以为『恋爱』根本是幻想!」
另外,哲彦同样让我震惊不已。
哲彦的演技为什么会这么打动我?平时根本无法想像这家伙提及「恋爱」的模样,为什么能演得如此逼真?
「以前我为什么会信不过有命运的邂逅呢!我怎会受利益诱惑,随便就跟人相亲,然后结婚呢!」
为什么有关「初恋」的台词会这么适合哲彦?
只说这个角色跟哲彦天造地设是无法解释的。那样的话,水准只比外行人高一些的哲彦绝不可能演得这么有说服力。
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
想必就是因为哲彦对「初恋」怀着莫大的心结,让他放了感情在台词里面。
「早知道会遇见你,我──」
「──俊一先生。」
「分手吧,我们两个。」
「不要!」
哲彦丢人现眼地巴着小雏不放。
明明他是个感觉总爱冷笑又瞧不起人的家伙,为什么这样的场景由他来演会显得如此合适?
而且──小雏也一样。
小雏总是一脸纯真无邪的笑容,然而她现在带着哀伤的眼神压抑表情的模样,让人不由得心动。那实在太美了,甚至让看戏的我对自己无法给她幸福感到内疚。
当自己与这个负心汉身处相同立场之际,肯定会不惜巴着对方也要留住她吧──小雏的举止太过娇怜,足以让人融入戏里,并冒出这样的念头。
「你说的孩子,是我跟你的小孩吗?」
「没错!我想多生小孩!生三个……不,还要更多!因为我是独生子,对热闹的家庭怀有憧憬!」
「──那么,你太太生的小孩……就看不见那样的景色呢。」
哲彦睁大眼睛。
就这样而已,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然而那欠缺生气的目光让我浑身打起冷颤。
(怎么搞的……这种绝望感……)
哲彦,为什么并非演员的你能演出这种绝望感?
现在的你心里想像的是什么?
旁人单纯被小雏与哲彦的演技吸引住了,大概只有我跟真理爱怀着另一层讶异吧。
──哲彦……你在心里怀抱着什么?
刚才的「初恋」也一样。
这种绝望感──已经是靠小聪明不可能抵达的表演水准了。
白草说剧本梗概是哲彦想的,他还动手修改过。
足以令人不适的逼真演技,即使是天造地设也该有限度的角色分配。
我只觉得──「当中有某种特殊的要素」。
「我一定会设法解决!我希望跟你在一起!而且,我希望让你幸福!」
「很令我高兴的一段话……大概是我出生以后,最高兴的一次……俊一先生,因为我也喜欢你……」
「优菜……那么!」
「不过,我们的命运并没有相吻合……」
可恶,为什么我在哭?
被比赛对手的演技感动到哭,不就形同认输了吗?
「再见了,俊一先生。祝你跟太太幸福。」
「等一下,我们还没谈完──」
小雏扔出公寓的备份钥匙。
似乎连那一道金属声响都令人伤感。
「遇见你,我过得很幸福──」
「优菜!」
小雏从舞台上消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哑口无言地听哲彦痛哭。
「──卡!」
玲菜出声宣告摄影结束。
灯光恢复,室内被照亮。
可是──都没有人动。
听不见我们演完后的那种掌声。
所有人都只感到震慑。
「小末……」
白草从旁边递了手帕过来。
然后我才察觉到自己茫然得连眼泪都忘了擦。
「末晴哥哥……」
真理爱的细语显得僵硬。
我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真理爱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并且走向至今仍趴着不动的哲彦。
「哲彦。」
我朝着他的背搭话。
哲彦颤了一下,却没有抬起脸。
过度融入于角色,有时会没办法立刻「脱离」。
我明白这一点,就决定先让他保持现状。
「小雏。」
我转过头,缓缓开了口。
「──用不着投票。是我彻底输了。」
「咦?」
「啥?」
一部分新生显露出讶异。
「丸学长,没那种事喔。」
「我倒是比较喜欢丸学长那组的表演。」
也有新生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明智的人就会晓得。
这次我跟黑羽搭档演的戏已经输得无话可说。
证据就是真理爱始终无言。倒不如说,她看起来甚至能够理解我的行动。
白草想替我缓颊,却在中途停住了。她应该知道开口缓颊会伤到我的自尊心。
「呃──」
「但是──」
又有人出面想替我说话。
然而他们那么做──让我无法忍受。
「你们都看不懂吗!我刚才就说了吧!用不着投票,差距悬殊得完完全全不用比!我早就输到没办法再输了啦……!」
「!──」
我不小心扯开嗓门大吼,新生们因而畏缩。
可是我点燃了情绪,顺势撂话:
「我们表演完以后不是有掌声吗!但是哲彦和小雏表演完,任谁都动不了!大家受到的震慑就是那么明显!而且──」
我咬紧了嘴唇。
「身为有表演经验的一名演员,我自己就受到了震慑……!无论对故事的诠释、身为演员的魅力,还有表现力,我都已经输了……!」
「小晴……」
黑羽拉了我的手。
这才总算──让我回过神来。
「啊……」
我到底有多蠢啊……突然就当着学弟妹面前发飙……还丢人现眼地迁怒……
明明已经输得彻底……却又让自己更添羞耻……
我──
「小黑……不好意思……是我的烂演技拖累了你……」
「怎么会……小晴,你何必自卑呢……」
我甩开黑羽揪着我袖子的手,转身背向她。
「啊哈哈,我在搞什么啊……」
我搔了搔头掩饰,但实在无法抹消掉当下的气氛。
「抱歉,大家……我要去让脑袋冷静一下……之后的活动,麻烦把我剔除掉……」
光说这些就让我费尽心力。
我冲出房间,随后就往毫无人影的方向跑掉了。
*
(我做了蠢事……)
我来到先前跟黑羽讲过话,可以将运动场尽收眼底的长椅旁边。
「接下来要忙的是×××!成员就把××空下来,然后分一个人去×××──」
听得见哲彦在主持现场的一丝声音。
周围没有任何人,运动场也是净空的。春天的阳光暖暖地撒下,树叶随暖风摇曳。
(……可恶!)
非得冷静下来才行。
明明心里这么想,怒气却从体内不停涌出。
我输了!输得无话可说!
哲彦与小雏确实都很厉害!
(但是──)
可恶!可恶!可恶!
我拔起脚边的草,然后扔在地上。
──什么叫「我会示范给你看的」?
──啥?「想像不了自己会输」?
──「她的水准确实提升了」,怎么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到底有多得意忘形啊!
明明只是身为前辈才受到抬举,却连对手的水准都不晓得!
我到底有多蠢啊……!
(小雏的演技已经完全高过我了!双方差距悬殊成这样,即使我以后拼命苦练,也不见得能追上……!)
这点要立刻认清。不认清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谈了。
小雏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幅的成长!她不只有光彩,还有本事将那份光彩内化浓缩,提升成感召力──就算有天分,那也不是轻易就能学会的。
(我办得到那一点吗……?)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只要我办不到,这辈子八成都赢不过小雏。
「──可恶!」
我举拳捶向长椅。
长椅表面有带刺的木屑,扎到了拳头。
「哎呀呀~~你正在发脾气呢,前~~辈!」
「!」
既可爱又开朗,天生能迷住人的声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所以我望着前面的运动场回话:
「是你啊,小雏。」
「可以让我陪前辈谈一谈吗?」
「……我倒希望能独处一下。」
「对不起,人家也不太有时间。前辈大概会想知道人家成长的理由,因此人家只是来传达这件事。」
我讶异地回过头。
小雏跟平时一样露出妖精般的笑容,金色秀发闪闪发亮。
「我可以坐旁边吗?」
「……可以啊。」
「好耶!」
小雏连蹦带跳,一脸开心地坐到我的旁边。
「今天你来这里相当勉强吧。不要紧吗?」
「其实人家还准备了不在场证明喔~~」
「不在场证明……?」
「人家是住宿舍,因此就算休假,要是几乎一整天都不在,就会被制作人问跑去哪里了~~来这里是秘而不宣的,所以要有不在场证明。」
「你用了什么理由?」
「时间宝贵,这部分就请前辈问哲彦先生喽。」
果然那种事都会跟哲彦有所牵扯啊……
「前辈这次之所以会输,理由非常简单喔。」
「天分吗?」
我一冷笑,小雏就难得露出了不愉快的脸。
她眉毛垂成八字形,然后──赏了我一计手刀。
「嘿!」
「好痛!」
这个女生都不留情的!她劈的不是女生那种可爱的手刀,而是认真会痛的手刀!
「原本以为前辈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原来一沮丧就会变成缩头缩脑的小可怜呢。」
「被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形容成那样未免太……呃,实际上是没错,我自己也无可奈何。」
「我就直说喽!前辈之所以会输给人家──」
小雏站起身,用食指断然比向我。
「原因在经验的差距!」
「……咦?」
她的指谪出乎意料,我就提出了反驳。
「呃,我想我当演员的经验比你久耶……」
「我改一下说法!原因在于前辈最近都没有跟超一流演员一起演出,经验才会跟人家有了差距!」
「啊……」
说明到这个分上,我就服气了。
「即使前辈找回了上台表演的手感,身边的一流演员也只有真理爱前辈而已!原本当上日本足球队代表的人,经历空窗期以后,就算待在高中社团找回了比赛时的手感,突然重回日本代表队也能把球踢好吗?没办法吧?」
刚才我看小雏表演时,就想起了以前同台演出过的那些被誉为名演员的人。
真理爱想必是一流的年轻演员,然而经验难免跟演了几十年的名演员有差距,相较于拍连续剧或拍电影,群青同盟的环境根本可以说安逸过头了。
我失去了在表演方面的顶级体验与手感。
「秋天在话剧比赛输给前辈,人家非常不甘心。那真的令人相当相当不甘心。」
小雏把嘴唇抿成一线。
我以为对小雏来说,参加话剧比赛类似于娱乐。
毕竟她是顶尖偶像,只要唱歌就可以在年度排行榜名列前茅。
跟那种规模的事业一比,在大学演话剧就太小众了。
(但是──我错了。)
从字句间显露出来,她不甘心,她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
「所以人家希望演技进步,就告诉制作人想法。于是,不管要到的角色是主角或配角,人家都会参与电影、连续剧及话剧的演出;只要有空,就会到处观摩人称一流的演员登台表演。虽然有很多作品尚未发表,我真的都有努力饰演自己接的角色喔。毕竟人家是第一次感到这么不甘心……不过多亏如此,我慢慢看见方向了,自己表演的方向。」
小雏用毅然的目光仰望我。
「前辈想必有非同小可的天分,因此经历空窗期也还能达到一流水准。从前辈的年纪来想,那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领域,因此以往都还足以济事。不过──那样赢不过人家喔。」
「小雏……」
现在的她并不是外界所称的妖精。
揭露自己拥有无穷上进心的她──是一匹狼。
「人家已经认定前辈是最大的劲敌了,而且比真理爱前辈更强。在过去的影片中看到的前辈,演技比现在还要高明。然后前辈经过挫折,又重新振作,应该就可以达到比以前更高的境界。不过,在这种环境是不行的。在群青同盟没办法将前辈的天分磨练到极致。」
「……尽管不甘心,但人家有同感。」
真理爱来了。
照这个时间点来看,她之前都躲在某处偷听吧。
她朝我走近,然后缓缓开了口。
「末晴哥哥,其实有业主发来一件演连续剧的委托。」
「找我演吗?」
「精确来讲呢,是发给人家跟末晴哥哥的委托。之前在话剧比赛委托我们代打的NODOKA小姐指名,要人家跟末晴哥哥在她主演的连续剧里客串。」
「表示那是我们帮忙演话剧的回报?」
「好像也有那层用意……不过她比较像是认同我们在话剧比赛的演技,才决定委托的。NODOKA小姐想跟我们俩一起演一次看看,就先向导演推荐了──她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能获得肯定倒是令人感激啦……」
「也有一流的演员参演,是出好剧。为了不输给小雏小姐,末晴哥哥要不要跟着参演呢?」
「──我要演。」
我毫不犹豫地答话。
输给小雏让我很不甘心。我甚至做出用拳头捶长椅,还捶到流血的傻事。
而且,我明白进步的方法了。真理爱帮我准备了那条途径。
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回答,用不着多想。
演吧。下一次,换我向小雏报仇雪恨了。
「好的。人家会照实转达给NODOKA小姐还有总一郎先生。当然,人家也会参加。」
「真是可靠耶。」
「很高兴听末晴哥哥这么说──那么,人家立刻着手安排。」
真理爱行了礼,从我跟小雏面前碎步跑走。
等真理爱不在以后,我忽然察觉。
小雏「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小雏……难道你是为了让我参演NODOKA小姐那出戏,才会来这里……?」
「啊~~跟事实有出入喔。因为人家刚刚才知道那件事。」
小雏不以为意地说。
「人家来这里是为了取得压倒性胜利,好让末晴前辈认清现况,还有要替之前的话剧比赛报一箭之仇!今天似乎能好好睡一觉了!」
明明是今年第一次休假,她却勉强安排不在场证明,就是想向我报一箭之仇啊。
小雏的外表与性格真的搭不起来耶。
「……你还真不屈不挠啊。」
「呵呵~~你迷上人家了吗,前~~辈?」
假如真理爱是策士,小雏就是浑然天成。
浑然天成,而且魅力足以成为顶尖偶像的小恶魔。
「前辈是人家的最爱,够乖就可以获得摸摸头的待遇喔。」
「等一下!不用给我那种待遇啦!」
这个女生身为顶尖偶像,却真的摸起我的头了!
「排斥的前辈好好玩,所以人家还要继续。」
「小雏,你太没有身为偶像的自觉了啦!被八卦杂志拍到会刊登一整面喔!」
「那下次比赛的时候──前辈愿意跟人家好好比吗?」
啊,原来如此……她是在拿捏说这个的时机吗……
照她的性格来想,想跟人嬉闹应该也是原因之一,那样的话,拜托从一开始就先说清楚。
反正我早就决定好要怎么答覆了。
「我会让你输得落花流水,先做好哭的准备吧。」
「啊哈☆前辈敢讲这种话啊?好高兴,人家对前辈的中意程度又上调一级了耶☆」
「很遗憾,你也只有现在能说那些话喽,小雏。等我压倒性获胜以后,你就要沮丧了。虽然我不想把可爱的女生惹哭,但这也没办法嘛。」
「呵呵,太棒了~~!前辈说这种话,又会被人家的演技修理得落花流水喔!人家都雀跃起来了呢!」
(插图012)
啊~~小雏果然是战斗民族。真理爱也很喜欢较量,但小雏更是纯粹地喜爱跟人斗。
瞬老板说过,他要靠小雏拿下全世界。
小雏的容貌、天分、精神力……所有特质,确实都适合进军世界。
但是──
我也不能甘于当输家……!
「小雏,能不能跟我握个手?」
「是用左手吗?」
「也对。」
用右手是表达自己没有敌意,属于友好的握手。
然而用左手握手,就有暗中拿武器的可能性,属于隐藏着敌意的握手。
面对之后会再战的对手,用左手握手才合适吧。
「好,那我们用左手。」
「期待与你再战。」
「人家也很好奇在真正认真以后──『完全版的前辈』会是什么样。下次想必就可以见识到了,期待那一刻。」
小雏跟我握手后,就直接前往停车场。我跟着过去目送,便发现计程车已经等在那里。
我一边朝搭车离去的小雏挥手,一边郁结地思索。
(结果小雏是为了打败我,促使我成长,还想跟最佳状况的我再次较量才来的吗?)
现身于演艺界的一种怪物,十年出一人的奇才,日欧妖精。
(如此的奇才……我要是兼顾学校生活与群青同盟,继续过半吊子的生活,绝对构不到她这样的天才……)
对了──
我懂了。
对我来说,她肯定会是决定将来出路的关键点。
要进入演艺界,或者上大学──
当然,上大学之后再以演艺界为目标也是一条路,不过基本上我要走的方向就是在这两者择一。而且以大学为目标的话,暑假前若没有做出决断,读书的时间就会不够,所以我只剩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做决定了吧。
小雏正是催我做决定的使者。
尽管我顺势答应了真理爱演连续剧的提议,但自己将来的出路该怎么办呢──那会成为一大参考吧。
(不过……我输了,是吗……)
我已经记不得上次以演员身分感受到自己彻底落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时间越是经过,我越回想起来。
自己有多么输不起。
从体内涌上的懊悔在转换成能量后令全身紧绷。
(童星时期,在我心中排第一的是让妈妈高兴──)
至于排第二的──
(比演技,我不想输给任何人。)
人无论到了几岁,本质都不会改变。我正逐渐回到那个时期。
不过,我能重见天日,回到那座舞台上吗?
我会再次以演艺界为目标吗?
不知道。始终不知道──
「可恶!」
我用渗血的拳头全力朝柏油路面招呼过去。
好痛。拳头和手腕都痛。
但是被点燃的懊悔情绪──对于提升演技的热忱──
这两道火焰丝毫没有要熄灭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