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洛按着肩膀,走在设于主帅营后方的野战医院内。那里充满了浓密的血腥味,与令人忍不住掩耳的哀嚎。
负伤兵被安置在铺在地面的布上躺卧。失去手的人、失去脚的人、被砍破肚子而哭喊的人、同样被砍破肚子却默默瞪着虚空的人、求死的人──野战医院的气氛染上绝望。克雷持续治疗,对抗这股绝望。不只他,医生、护士都拼命抢救负伤兵。
克罗洛默默离开野战医院。本来想确认肩关节有没有复位,但后来认为资源有限,不该为了自己用掉。他走出野战医院,米诺就跑了过来。
「老大,你的肩关节复位了吗?」
「我看他们很忙,开不了口。虽然声音有点怪,但我想应该不要紧。」
「如果老大觉得那样就好,俺没话说。」
克罗洛留意脚下,爬上了山丘。
「老大,俺们的营帐不在那边喔。」
「待会要召开军议,所以走这没错。」
「是因为这次事情,终于获得肯定了吗?」
「只是单纯没有余裕吧。」
这次战斗的战死者为骑兵一百、步兵三百、弓兵一百。包含重伤者在内,损害匹敌一个大队。绝大多数都是敌方骑兵造成的。
「那么,俺代替克罗洛大人去看大家的情况。」
「慢着、慢着!米诺先生是我的副官,你不一起去的话,我会很头痛的!」
米诺才刚转身步下山坡,克罗洛就慌忙绕到他前面。
「老大,俺是亚人喔。」
「我是异世界人喔。」
「要逗人笑的话,请对沮丧的人说。」
「…………是。」
克罗洛顿了一下才点头,开始说服米诺陪同自己参加军议。
米诺最初不愿意,但最终还是让步了。
「我打算在军议提议夜袭,米诺先生觉得可行吗?」
「我方亚人充足,叫俺们做就做。但是,夜袭会被当成卑鄙小人喔。」
「那也无可奈何。」
「老大真的很不像贵族。」
「我是为了尽量减少牺牲而绞尽脑汁,如果因此被说不像贵族或卑鄙小人,也只能接受了。」
「既然老大有心理准备,俺只有奉陪一途。」
「那么,首先陪我参加军议。」
「…………是,俺知道了。」
米诺顿了良久才回答。克罗洛等人爬上山丘,前往举行军议的营帐。
一掀开门帘,贝提尔就不愉快地板起脸。
「为什么带亚人来参加军议?」
「他是我的副官。而且也没有亚人不能参加军议的规定吧。」
贝提尔小口叹气。他该不会是感到傻眼吧。
「唉,算了。进来吧。」
「谢谢您。」
克罗洛敬礼后进入营帐。贝提尔、雷恩哈尔特,以及三名大队长──在雷恩墓前出言不逊的男子也在其中──围着桌子。五人后面站着副官。一群臭男人之中,只有一名女性,就是第十二近卫骑士团团员赛西莉。克罗洛觉得可疑的同时,站到了贝提尔对面。
「诸君。就如诸君所知,我们在今天的战斗后出现五百名战死者。其中包含四名大队长与五名副官。在这之中有一名是我的副官……」
贝提尔忧郁地低语,赛西莉表现得若无其事。
「队长与副官战死的大队由近卫骑士团接管,阵形则是雷恩哈尔特阁下的第一近卫骑士团与我的第十二近卫骑士团交换。各位没有异议吧?那么,军议──」
「请问一下!」
克罗洛打断贝提尔的话。
「克罗洛阁下,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可以理解根据今天的战斗结果重编部队与变更配置,不过……」
雷恩哈尔特问道,克罗洛战战兢兢开口。接着──
「哎呀?你怀疑雷恩哈尔特大人的实力吗?雷恩哈尔特大人是帕拉提姆公爵家的嫡子,剑术与神威术无与伦比。他的实力就算保守估计,也凌驾于令尊──凌驾于杀戮者。」
「是否凌驾还很难说。」
赛西莉赞扬地说,雷恩哈尔特轻轻耸肩。看样子雷恩哈尔特似乎想表示不需要担心,但双方认知差太多了。究竟该怎么接着提议夜袭?烦恼到最后,克罗洛决定以直球决胜负。
「我提议夜袭神圣雅鲁哥王国。」
「什么夜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没错!你没有贵族的自尊吗!」
「知不知耻!你这个卑鄙小人!」
「看来率领亚人,就连脑袋都会变得下贱。」
克罗洛一开门见山提议,赛西莉与三名大队长同时大声反驳。
「我认为这个提议正当合理。雷恩哈尔特阁下对上伊葛尼斯将军的确能略胜一筹。但那会正中敌方下怀。」
「原来如此,克罗洛阁下是在警戒我方中敌方的计。」
「没错──」
「就算对方诡计多端,正面突破才是贵族所为!」
赛西莉大吼着打断克罗洛的话。克罗洛有点烦躁。如果是雷恩哈尔特出言制止还另当别论,她没有资格说那种话。克罗洛微微叹息。
「那种话应该等你自己站上第一线再说吧。」
「暴发户的儿子懂什么贵族!」
赛西莉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的确不懂。」
「那当然啰。就算获得爵位,终究是暴发户,不对,是下贱佣兵的儿子,你怎么可能理解贵族的自尊。」
「我的确无法理解你所说的贵族的自尊。所以,能请你赐教吗?」
「真是精神可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要我告诉你也行。」
赛西莉大方地点头回应克罗洛的话。
「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去野战医院吧。」
「你在说什么?」
赛西莉看着克罗洛,眼神像是看到无法理解的事物。
「在野战医院濒死的士兵面前,教他们贵族的自尊。」
「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做不到?」
「因、因为平民不可能理解贵族的自尊。这没意义呀。」
「是啊。在平民眼中,贵族的自尊根本没意义。」
叩、叩──克罗洛用指尖敲响桌子。
「我无意否定贵族的自尊。但我认为,不该用贵族的自尊当作怠忽指挥官义务的借口。」
「你想愚弄我吗?」
克罗洛不发一语地跟赛西莉互瞪。过了片刻,贝提尔开口说道:
「艾拉奇斯侯爵,你有胜算吗?」
「那当然。由能夜视的亚人组成部队,并且使用『这个』确保作战配合无间。」
克罗洛从腰包取出通讯用魔术道具。
「还真是准备周到。所以,艾拉奇斯侯爵拟定了怎样的计画呢?」
「主力部队趁着夜色攻击敌方阵地,分遣队则烧光粮秣。」
「原来如此。声东击西,夺取敌方的续战能力啊。」
「饿肚子就无法作战。我想这是不分国家、不分时代、甚至不分世界的真理。」
贝提尔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交抱双手思索。
「这个问题似乎需要议论。除了雷恩哈尔特阁下与艾拉奇斯侯爵,以及其副官以外的人,希望你们养精蓄锐,以备明天。」
「别、别开玩笑了!」
「赛西莉,我叫你养精蓄锐。」
贝提尔以低沉压抑的语气对赛西莉说道。
「但是!」
「你不想担任副官,是想负责打扫厩舍吗?」
「我、我会服从命令!」
听到贝提尔在暗示要对自己下降级处分,赛西莉离开了营帐。其他大队长虽然也不是滋味,但并没有违抗。贝提尔叹了口气,往椅子上坐下。
「艾拉奇斯侯爵,在你眼中战况如何?」
「米诺先生,你觉得如何?」
「居然把问题丢给俺吗?」
米诺无力地垂下肩膀。
「……能允许俺发言吗?」
「无妨。跟夜袭相较之下,听亚人说话根本不算什么。」
米诺夹杂着叹气说完,贝提尔就懒洋洋地点头。
「在俺眼中也认为状况并不理想。今天的战斗虽然赢了,但我方无法补充战力,对方却可以任意补充战力。外加我方士气也很低,只能用尽方法,看是要夜袭还是怎样都好,赶快攻下市街。」
「我也跟米诺先生意见相同。」
克罗洛挺起胸膛。他的后脑勺感觉到视线,应该是意见相同吧。
「雷恩哈尔特阁下,你觉得呢?」
「虽然赛西莉阁下那么说,但我并不是能够看穿敌方任何圈套的出众之人。」
雷恩哈尔特夹杂着叹息,回答贝提尔。
「可以当作阁下赞成夜袭吗?」
「无妨。」
克罗洛微微瞠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雷恩哈尔特会同意夜袭。而且做出类似承诺的举动,真的可以吗?
「怎么了吗?」
「不,我没想到雷恩哈尔特阁下会赞成夜袭。」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或许会负气,但这关系到部下的性命。」
没办法──雷恩哈尔特微微露出苦笑。之后就取决于贝提尔的判断了,但克罗洛没有什么好预感。因为贝提尔从先前就用试探的眼神看着他。
「以我的立场不能准许夜袭。但我可以默许你们行动。」
「也就是说,当成是我们擅自行动吗?」
「那是否有些太自私了?」
听克罗洛和雷恩哈尔特这么说,贝提尔陷入沉默。他有这个要求很自私的自觉。但是,凡事可以换个角度思考。
「我知道了。夜袭可以当作是我专断独行。」
「喔喔,艾拉奇斯侯爵。」
贝提尔感动地浑身颤抖。
「当然不是无偿的吧?」
「怎么,不是无偿啊。」
听到雷恩哈尔特的话,贝提尔失望地说道。
「毕竟攸关性命。不能无偿。」
「那你们想要什么?」
「请你承诺,无论作战成败,都要给予部下最好的医疗与相应的报酬。」
「只不过是宫廷贵族的我,哪有这种钱啊!」
贝提尔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叫。
「办不到吗?」
「没、没错。办不到。」
「不可以说谎喔。贝提尔副军团长阁下。」
一道柔和的女低音贯入耳朵。众人看向声音方向,发现里约站在营帐入口。里约没穿铠甲,身着一身军服。
「凯、凯隆伯爵?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没事做,小弟就一个人先来了。」
贝提尔惊讶地提高语调问道,里约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个人先来很危险喔。」
「很高兴你替小弟担心。」
里约欣然微笑,移动到克罗洛旁边。
「贝提尔副军团长,你以为小弟什么都不知道吗?对了,小弟印象中──」
「我、我知道了!我答应给予参加夜袭的士兵最好的医疗与报酬!」
贝提尔大叫打断里约的话。看来里约握有贝提尔的把柄。
「那么,我就当证人吧。」
「这样的话,小弟也得当证人才行。」
听到雷恩哈尔特与里约的话,贝提尔沮丧地垂下肩膀。
※
克罗洛结束军议,去找部下。米诺与里约也跟着一起。部下们似乎才刚用完餐,围着火堆。克罗洛眯起眼睛,总觉得人数好像变多了。详细人数不明,但似乎增加了三成。
「怎么了吗?」
「总觉得部下好像变多了……」
「喔,的确是变多了。俺想是因为上司阵亡就流动过来了。」
「可以那么随便吗?」
「要赶走他们吗?」
「那样不太好。会被当成无情的家伙。」
克罗洛吞吞吐吐地低语,视线转向里约。
「怎么了吗?」
「我刚才没问,补给工作可以放着不管吗?」
「交给老爷子就不要紧了。所以小弟也会参加夜袭喔。」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身为情人,这是当然的喔。」
里约呵呵地笑了。这感觉像在利用他的好意,克罗洛很过意不去。但是,他是优秀的剑士及神威术士,作为战力非常吸引人。
「米诺先生,我去营帐拿东西──」
「俺知道了。俺先挑选参加夜袭的成员。」
「还有,给里约铠甲与机工弓。」
「是,俺知道了。」
「麻烦你了。」
克罗洛走向自己的营帐。他进入营帐,打开木箱,箱内装着换洗衣物。克罗洛先将换洗衣物放在附近的箱子上后,压下已清空的木箱底板。接着底板脱落,大量金币与葡萄酒瓶随之现形。
「幸好没破。」
「什么东西幸好没破呢?」
背后突然冒出了说话声。转头一看,只见板娘端着托盘站在那儿。
「怎么,原来是板娘啊。」
板娘不发一语地走近,探头看着木箱。
「你带着这么大笔钱,不要露出松懈的表情啦。你都不怕被偷吗?」
「关于这点,我相信板娘。」
「真是的,你那么讲,我不就不能偷了吗?」
板娘闹别扭似地噘嘴。克罗洛留下葡萄酒瓶,将木箱恢复原本状态。
「所以,晚餐要怎么办?」
「我有点没食欲……」
「你觉得我喂你吃,跟你自己吃,哪个比较好?」
「我自己吃。」
「明白就好。」
板娘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将托盘放在桌上。克罗洛就座后,板娘就在对面的位子坐下。晚餐是面包配汤的简单菜色。这样应该很快就能吃得完。克罗洛啃起面包,配着汤灌进胃里。
「别吃得那么急。」
「我得去打仗才行。」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煮更花心思一点的料理就好了。」
「等到回艾拉奇斯侯爵领再煮就行了。」
「──唔!是、是啊。等到回艾拉奇斯侯爵领再煮就行了。」
板娘倒抽了一口气,难堪地别开视线。她会不小心说出悲观的话,是联想到与丈夫的死别吧。
「不要紧的。我不会留下板娘一个人的。」
「不、不要取笑年长者。」
板娘涨红了脸说道。那么──克罗洛从椅子站起来。
「板娘,我出发了。」
「好,路上小心喔。」
克罗洛听着背后板娘的话,走了营帐。只见米诺站在外面。
「大家呢?」
「在那边等着。」
克罗洛在米诺带领下迈开步伐。
「人选呢?」
「牛头人的夜视能力比其他兽人差,所以贺尔斯他们会待命,亚妮朵德、德妮卜、泰虎三人则率领自己的部队。」
「是要让泰虎接替雷欧吗?」
「是,他领导部下有方。」
「是吗?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让他正式晋升吧。」
「俺知道了。回归正题,里萨多托温石的福可以撑住,负责率领原有的三十四名爬虫人与流动过来的五十人组成的部队。俺则是负责新加入的兽人与精灵的混合部队。」
「混合部队的详细组成是?」
「兽人七十,精灵弓兵三十。」
「合计四百八十四人啊。真是疯狂。」
「就是说啊。」
克罗洛与米诺相视而笑。笑了以后,就感觉事情似乎船到桥头自然直了。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部下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挺直背脊,整齐列队。克罗洛也挺起胸膛,若是指挥官畏畏缩缩,部下也会不安。他停下脚步,注视着部下。
「我们接下来将对神圣雅鲁哥王国军发动夜袭!在那之前……」
克罗洛弄倒附近的木桶,泼了一地水,再跳进水坑。他弄得全身是泥,抬起头来,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见状,露出怜悯的表情。
「克罗洛大人的脑袋出毛病了。」
「不可以那么说。我们得扶持克罗洛大人。」
「我有点──呀啊啊啊!」
克罗洛把亚妮朵德拖进水坑。
「亚妮朵德,你讲话很过分喔。」
「唔,完全会分辨了!」
亚妮朵德不甘心地呻吟。
「赶快涂上泥巴!」
「这个年纪还玩泥巴──呀啊啊啊!」
亚妮朵德发出尖叫。克罗洛把泥巴往她身上抹。
还不小心抓了她的胸部一把,但这跟她之所以尖叫应该无关。
「用泥巴涂抹全身是为了进行伪装!快,大家也拿泥巴涂抹身体!手边没事的人去割枯草准备绳子!」
克罗洛大喊,部下就匆忙拿泥巴往身上抹了起来。
※
「虽然国境堡垒的援军没来,但战争本来就伴随不确定要素。考虑到这次对敌方造成莫大的损害,作战可说是成功了吧。」
神只官满足地倾斜葡萄酒杯。伊葛尼斯悄悄地小口叹气。虽然战果还算过得去,但死了弓兵五百、步兵五百、骑兵一百。如果包含身受重伤不堪战斗的人,损害数字会多五成吧。损失这么惨重却没能除掉敌方指挥官,心情自然消沉。
「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阴沉?依照安排,明天傍晚补充兵就会抵达了。露出那种表情,士气会低下喔。」
神只官哈哈大笑,沾沾自喜地将葡萄酒一饮而尽。虽然能补充士兵,却是将农民充当为士兵。假使能击退帝国,也必须做好税收将大幅减少的心理准备。
「伊葛尼斯将军,你也喝吧。」
「战神的庇佑会减弱。」
神只官递出空杯,但伊葛尼斯行了个礼之后走出营帐。他深深吐气,迈开步伐。尽管可以直接回去自己的营帐,但绕远路兼巡逻也不错。不对,他大概只是想排遣心情。自己果然还是无法习惯部下的死。假如能除掉敌方指挥官,心情多少就会轻松点。可以安慰自己,我军除掉了敌方指挥官,所以部下们没有白死。这只是歪理。但有些时候也需要歪理。必须击退帝国才行──伊葛尼斯握紧了拳头。
※
神圣雅鲁哥王国军的野营地跟森林相邻。在一百公尺外的地方,克罗洛一行人正在匍匐前进。
「原来意外地难被发现呢。」
「扮成这副模样,还被三两下发现,不就太惨了吗?」
克罗洛喃喃说道后,里约就语带埋怨地回他。顺便一提,「这副模样」指的是用泥巴涂抹全身,再以草覆盖的样子。小孩子看到大概会哭出来。
「而且还是爬行接近敌阵。不能给部下看到这副德性。」
「你放心,这在几百年后将成为世界标准。大概会记载在史册上。」
「这么羞耻的历史居然会残留好几百年,这若不是恶梦,还会是什么?」
里约唉声叹气地说完后,克罗洛停住不动。他凝视敌阵。只见疑似巡哨的士兵来回走动,但似乎还没发觉他们。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和里约、米诺先生、里萨多、泰虎直接冲进去。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躲在森林,只管瞄准射击敌人。」
克罗洛从腰包取出通讯用魔术道具进行呼叫。
「亚妮朵德、德妮卜,抵达指定位置了吗?」
『『OK!』』
通讯用魔术道具响起两人的声音。里约百思不解地歪着头──
「指定位置是在哪里?不是没决定位置吗?」
『关于那部分,就谨慎地配合气势。』
『其实我们在森林背面待命中。』
两人发出嘿嘿的笑声,里约受不了地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听到我打信号就射杀哨兵。之后我们会冲进敌阵,你们要负责掩护。」
『『瞭解!』』
通讯结束,米诺、里萨多、泰虎三人匍匐前进靠过来。
「听好?射杀哨兵后就大声喊叫冲进去喔。」
三人神情庄重地点头。
「目的是烧毁粮秣,所以要尽可能避免战斗,会用火魔术的人随处放火。还有,不要对女人及伤患出手。」
「哦呀,克罗洛还真温柔。」
「如果动手杀女人,感觉敌方会发疯似地拼命反击,至于伤患,光是存在就会造成敌方医疗之类的负担,所以可以放着不管。」
「收回前言,克罗洛是恶魔。」
克罗洛低声说完,里约轻轻耸了耸肩。明明匍匐在地上却能耸肩,还真是灵活。克罗洛重新注视着巡哨士兵,只见士兵停下了脚步。克罗洛以为被发现而低下了头,但并非如此。原来巡哨士兵是在打呵欠。
「就是现在!」
『『瞭解!』』
克罗洛一大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的声音就从通讯用魔术道具响起。下一瞬间,巡哨士兵头被射穿,瘫倒在地。克罗洛站起来拔剑。
「我们走!跟我来!冲啊啊啊啊啊!」
「老、老大!你太冲动了!」
克罗洛发出嘶吼冲出去,稍后米诺也冲了出去。
「奔跑吧!」
「……奔跑。」
「哈哈,棒极了。」
克罗洛朝敌阵跑去。「哞~!」「嘶──!」「吼喔喔喔喔!」──部下的嘶吼伴随压力推着背部。敌兵还没现身。在剩下数十公尺时,敌兵从营帐出现了。他们大概是睡迷糊了,还没有发觉我方。
这下可以成功了──就在克罗洛如此心想时,泰虎从克罗洛旁边穿过,其余部下也接连追过克罗洛。躂躂声响起,克罗洛看向旁边。便看到扛着长柄斧的米诺,稍远处则是扛着大槌的里萨多。克罗洛已经全力奔跑,但两人似乎还游刃有余。
「克罗洛,别抛下小弟喔。」
「大家脚程都很快啊。」
克罗洛看向另一侧,只见里约奔跑着。里约看起来不像使用了神威术,但呼吸并没有乱。跑最前面的泰虎入侵敌阵时,敌兵发觉我方了。
「敌──!」
敌兵正要大叫,但泰虎的反应更快。泰虎朝对方挥下大剑,劈裂到心窝。
「火啊!」
泰虎一喊叫,爆发的火焰就将士兵炸飞了。兽人不会使用魔术,火是出自魔术道具──在侯爵宅邸仓库找到后,赠予雷欧的大剑。其他敌兵大概是听到了吵闹声,从营帐跑了出来。
「敌袭!敌──!」
下一秒,敌兵人头落地,因为泰虎使出大剑一闪。尽管敌兵就这样死了,但他的呼喊没有白费。其他敌兵从营帐冲了出来。然而,只能说他们出来的时机太差。因为他们一出营帐,克罗洛的部下便一拥而上。没穿铠甲的敌兵,在兽人眼中是绝佳的猎物。克罗洛抵达时,敌阵一角已经被尸体埋没。克罗洛停下脚步,调整急促的呼吸。
「老大,你让俺吓死了。」
「对不起。」克罗洛将剑收回剑鞘谢罪。
「好!放火!」
「焰舞!」
「炎弹乱舞!」
米诺提高嗓门号令,两名精灵施展魔术。焰舞是产生爆炸声响与火焰的魔术,炎弹乱舞则是发射无数火球攻击目标的魔术。两种魔术使营帐着火,但火势不大。
「如果有风──」
「旋舞!」
克罗洛才刚低语,一名精灵女子就使出了魔术。旋风煽动火焰,助长了火势。克罗洛仔细打量女子。印象中,那是在街道跟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讲话的女子。
「谢谢。」
「……不会。」
克罗洛道谢后,她害羞地低下头。
「大家!要跑了!」
克罗洛一行人集体行动,在敌阵奔驰。杀死从营帐出来的敌兵,到处放火。但是,破竹之势没有持续太久,敌兵开始恢复冷静。
「老大,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们中了引诱之计了吗?」
敌方是想将克罗洛一行人引诱到中央,阻断他们的退路吗?如果是那样,损害也太大了。因为米诺指挥混合部队杀了约十名敌兵,泰虎队与里萨多队则杀了五百名以上的敌兵。
「试试看吧。」
「要做什么?」
「敌人的目标是粮秣!保护粮秣!」
「敌人的目标是粮秣!」
「动作快!加强防守!」
克罗洛的大喊引起敌兵的反应。看样子敌兵并没有通盘合作。克罗洛安心地松了口气的同时,从腰包取出通讯用魔术道具。
「亚妮朵德、德妮卜,敌兵为了保护粮秣正在移动,瞄准射击他们。还有,为了保险起见,疑似传令兵的人也不要放过。」
『我们现在正在射击!』
『呜唔唔,遮蔽物很多,很难瞄准!』
克罗洛再度对通讯用魔术道具呼叫:
「泰虎、里萨多,敌方陷入混乱,但不要大意,奋力往前冲!」
『瞭解。』
『……瞭解。』
克罗洛将通讯用魔术道具收进腰包,冲了出去。克罗洛在敌阵奔驰的途中,背后响起「碰」的一声。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只见爬虫人倒在地上,流出大量鲜血。虽然不见敌兵身影,但这名爬虫人显然是被敌方杀了。
「──唔!」
克罗洛倒抽了一口气。他发觉队列拉长了。混合部队──种族身体能力的差异在这种地方显现了。
「老大!怎么了?」
「跑啊!总之全力跑!」
克罗洛扯开嗓门,再度拔腿奔驰。重组队列需要时间。不如一路冲到底,损害会比较少,克罗洛这么思考。但是,部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从营帐阴影处刺出的长枪贯穿了部下。
虽然敌方还不是有组织的攻击,但我方透过奇袭获得的优势即将消失。当初应该再多想一招──再多想一个让敌人陷入混乱的点子才对。克罗洛强忍着想要自刎的冲动,冲过尸体旁边,从腰包取出通讯用魔术道具呼叫。
「亚妮朵德、德妮卜,掩护我们!」
『我们从刚才就拼命在做了!』
『营帐及其他各种东西很碍事!』
「撤退状况呢?」
『泰虎队与里萨多队还撑着!』
『但是,敌人源源不绝地过来!他们躲进遮蔽物,无法瞄准射击!』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的回应近乎惨叫。克罗洛咬紧嘴唇,思考打破这个局面的计策。他想起蕾拉的魔术──爆炎舞。如果有那招,不对,爆炎舞无法掩护战场整体。这时他想起有里约在。克罗洛环顾周围,却不见里约的身影。克罗洛朝通讯用魔术道具呼叫。
「里约!里约在那边吗!」
『……在。』
从通讯用魔术道具响起里萨多的声音。
「换里约听!」
『唷!这边战况激烈,那边如何!』
随后响起里约的声音。尽管处于这种状况,里约的声音却依然很悠哉。
「里约跟亚妮朵德、德妮卜会合!用神威术轰掉敌人可能潜藏的地方!」
『知道了。小弟离开的话,攻击会变得很激烈,要活下来喔。』
「不要乌鸦……咿咿咿咿!」
旁边刺出了长枪,克罗洛急忙往后仰,只见枪尖掠过胸膛。
「哞喔喔喔喔喔!」
米诺伴随着声如裂帛的气势挥下长柄斧,敌兵当场瘫倒。
「严禁大意!如果夜袭成功但老大死掉,就是俺们输了!」
「我、我从一开始就没大意!」
克罗洛跌跌撞撞地躲过敌兵的攻击。转头一看,敌兵将长枪高举过头,他是打算往下挥吗?敌兵踏出脚步──
「噫咿咿咿咿咿!」
克罗洛发出怪叫,敌兵畏缩不动。克罗洛趁机胡乱挥剑。刀身砍入敌兵的头颅,对方眼球因此喷了出来──这击接近扑杀。
「快跑!快跑!快跑────!」
「老大也快跑!」
米诺大喊道,克罗洛冲了出去。过了片刻,克罗洛明白里约的话是事实。从旁边冒出来的敌兵增加,倒下的部下也变多了。里约之前究竟吸引住多少敌兵?可见近卫骑士团团长的头衔不是浪得虚名的。
「老大!」
米诺敲破敌兵的头大叫。他们终于不及应付敌兵了。
「我相信里约!里约是……该表现时就会表现的女人!」
「是、是男人!」
就在克罗洛他们大呼小叫时,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宛如笛声的声音。随后,绿色光芒刺穿营帐炸裂。敌兵伴随大量尘土高高飞上空中,简直就像电影的一幕。敌兵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里约最棒了!爱你喔!」
『小弟也是。』
克罗洛取出通讯用魔术道具大喊,里约便轻轻地笑了。宛如笛声的声音再度响起,克罗洛反射性地仰望天空。绿色光芒划破了夜空,不只一、两道,少说也有十道以上。光芒倾注、炸裂,每次敌兵都被轰飞。战况迥然一变。毕竟,里约将躲藏在暗处的敌兵轰得一干二净。克罗洛恢复平静,在敌阵奔驰。在快要抵达森林处,敌兵冒出来,那是手持长枪的男子。但是,男子并没有发动攻击,因为背后挨了一剑。男子当场瘫倒,砍了男子的人露出相貌,正是泰虎。那是敌人的血吗?泰虎全身沾满血污。
「往这边!」
泰虎挥手臂示意。森林近在眉睫,跑过去不到十秒吧──能逃进安全地带。就在克罗洛松了一口气的下一瞬间──
「老大!」
「──!」
米诺大叫道,克罗洛反射性地转头,只见一名精灵女子被四名敌兵挡住去路。那是先前用旋舞帮忙增强火势的女子。她凝视着克罗洛,别过脸去,态度简直就像确信克罗洛不会过去解危一样。
「──唔!」
克罗洛咬紧牙关,跑了过去。自己再差一点就能逃进安全地带。如果指挥官被杀,这场奇袭就没意义了──这些克罗洛全部心知肚明,他仍为了救精灵而冲了过去。
「天枢神乐!」
太阳穴一阵闷痛,魔术式如瀑布般流泄。克罗洛发射漆黑球体,漆黑球体覆盖住敌兵的头后,他握紧拳头。既没发出声音也没发出光芒,敌兵的头就被消灭了。但是,还不能放心。敌兵还有三人。
克罗洛拔出短剑,刺进敌兵的腰。精灵女子瞠大眼睛。敌兵因此察觉到克罗洛的存在,只见他们同时转头。克罗洛将脊椎遭到破坏而站不住的敌兵推开,两名敌兵出于反射动作,作势朝他搀抱。克罗洛拔出长剑,使出突刺,剑尖贯穿了正要搀抱同袍的敌兵脖子。剩下的一人拔剑。克罗洛试图抽出长剑,却迟迟抽不出来。敌兵高举剑──
「炎弹乱舞!」
精灵女子发动魔术。无数火焰直接命中敌兵,他转瞬间便身陷火中。敌兵起初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最后渐渐没了动静。克罗洛抽出长剑,收回剑鞘,然后朝精灵女子伸出手。
「托你的福,得救──」
「老大!」
米诺拉倒克罗洛,趴伏掩护的下一瞬间,火焰吞噬了精灵女子。
「米诺先生!放开我!」
「来不及了!」
「还来得及!」
「那个女孩死了,死掉了!」
精灵女子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动,于火焰消失的同时倒下。她在即将碰到地面的时候崩解,被风吹散了。克罗洛的手顿失气力。
为什么?──克罗洛低语。为什么,自己这么弱呢?剑术、魔术都不像样,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就连眼前一名女性都保护不了。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是吧。」
那道声音听起来清晰得很不自然。男子缓缓地靠近。身穿鲜红铠甲的男子没有右手,衣袖随风摇曳。男子名为──
「……伊葛尼斯•佛马尔哈乌特。」
「你知道我吗?」
伊葛尼斯意外地瞠大眼睛,一脸讶异。
「你是艾拉奇斯侯爵领的──」
「克罗洛。克罗洛•克洛佛德。」
克罗洛打断伊葛尼斯的话,报上名号。其实他应该自称艾拉奇斯。但是,克罗洛觉得应该自称克罗洛•克洛佛德。米诺站了起来,拿长柄斧摆出架式。虽然感受到他不会退缩的决心,但凭一个人赢不了。
「老大,俺来争取时间。」
「不,身为贵族,这时候不能退缩。」
「发动夜袭还有脸说是贵族吗?克罗洛•克洛佛德。」
伊葛尼斯板起脸,拔出剑,只用左手拿着宽幅剑摆出架式,剑尖一动也不动。伊葛尼斯并没有使用神威术,是靠原本的体能支撑剑,臂力超乎常人。但伊葛尼斯只是维持着架式,没有攻过来。这时克罗洛察觉到,伊葛尼斯是在等自己站起来。克罗洛起身,站到米诺前面。
「神啊,祝福吾刃。」
伊葛尼斯庄严地宣告,剑刃包覆在鲜红光芒之中。神威术•祝圣刃──这是在武器加上神力,提高攻击力的神威术。那把剑获得专司破坏的真红战神祝福,就连板甲都能轻松熔掉。克罗洛露出苦笑,取出葡萄酒瓶。
「你打算用那个瓶子战斗吗?」
「这是我故乡的习惯。」
克罗洛扔出瓶子。伊葛尼斯失望地叹气,砍向描绘着平缓抛物线飞来的葡萄酒瓶。下一瞬间,伊葛尼斯身陷火中──瓶中的液体起火燃烧。
「啊!眼睛、我的眼睛!你这家伙做了什么!」
伊葛尼斯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克罗洛不发一语地使出身体冲撞,短剑深深刺进伊葛尼斯的侧腹部。伊葛尼斯承受不住,松手使剑落在地上。
「唔、啊────!」
伊葛尼斯的脸痛苦地扭曲。如果是一般对手,这样就结束了。但是,他并非一般对手。他只用左手就把克罗洛提了起来,砸到地面。
「你、你这卑鄙小人!贵族的自尊呢!」
「那种东西早就喂狗吃了!」
克罗洛扭转在伊葛尼斯体内的短剑,伊葛尼斯渐渐失去了力气。克罗洛趁机踹开他脱身。
「米诺先生!」
克罗洛大声呼唤,米诺冲了上来。他高举长柄斧──
「神啊!」
「风啊!」
伊葛尼斯与米诺同时大喊。红色屏障与长柄斧激烈碰撞。下一瞬间,长柄斧发出绿色的光芒。伴随着有如玻璃破掉的声音,红色屏障碎裂,冲击波追击似地轰飞伊葛尼斯。伊葛尼斯彷佛被卡车撞到般摔飞出去,砸在地面。
「米诺先生,要逃了!」
克罗洛站起来拔腿就跑,米诺扛着长柄斧跟了上来。
「老大,刚才那是什么?」
「那是单纯的酒精。」
「酒精?」米诺百思不解地歪头。当初是为了消毒伤口才制作的东西,却在意外之处派上用场。克罗洛等人冲进森林──
「有多少人阵亡?」
「……十人。」
「二十人。」
「俺的部队只有刚才的精灵。」
「总共三十一人啊。」
克罗洛确认损害,咬紧嘴唇。如果从一开始就要里约在森林待命、如果事先周详计画、如果确实思考过部队编成、如果力量更强一点──他脑中尽是后悔的念头。
「夜袭成功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虽然很想就这么撤退,但我想试试一件事。」
虽然这实在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克罗洛在心里如此自嘲。
※
清醒来得唐突。伊葛尼斯跳了起来,顿时剧痛不已。他全身发热,脑袋深处茫茫然,简直就像在发烧。
「伊葛尼斯将军,您醒了吗?」
「这里是?」
穿着长袍的男子关切问道,伊葛尼斯环顾周围。看样子,自己似乎被安置躺在床上。但他没有这段记忆。印象中──
「这里是野战医院。帝国军到处放火,但没对这里出手。」
「对了!夜袭呢?帝国军怎样了?」
听到穿着长袍的男子──医生的话,记忆连接了起来。昨晚,伊葛尼斯跟克罗洛交战,最后落败了。而且还是被卑鄙手段攻其不备。伊葛尼斯作势站起来,却不禁呻吟,剧痛从侧腹部爬了上来。伊葛尼斯咬牙强忍痛楚下了床。
「您还不能动。」
「我没问题。」
伊葛尼斯来到营帐外后,瞪大了眼睛。野营地惨不忍睹──三分之一以上的营帐烧毁,野战医院周边挤满负伤者。
「伊、伊葛尼斯将军!」
「班恩!原来你还活着。」
班恩是老鸟。去年跟伊葛尼斯一同攻打克菲乌斯帝国,一同生还,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摇摇晃晃地走近,筋疲力尽般地屈膝跪下后潸然泪下。连伊葛尼斯对此都难掩惊讶。
「伊、伊葛尼斯将军。我、我们是究竟在跟什么战斗呢?」
「慢着,发生了什么事?」
「那、那个……」
班恩哽咽地指着布。从鼓起的形状研判,布下面应该是尸体。伊葛尼斯强忍着侧腹部的痛楚,走近尸体,在旁边跪下。他掀开布后板起了脸。尸体宛如野兽啃食过般损坏。内脏不见了。眼球塞进嘴里,胸膛刻着亵渎的语句。对于死者的尊严受到玷污,应该要感到愤怒。但伊葛尼斯内心却涌现了恐惧。
「为、为何做出这种事……」
「昨、昨晚──」
伊葛尼斯本来只是在自言自语,但班恩一点一滴地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昨晚,据说后来亚人逃进了森林中。王国军迎来风平浪静的一段时间,所有人皆认为敌方不可能一晚攻打好几次。
然后,恶梦突然揭开序幕。首先是巡哨士兵被射穿大腿。班恩想要拯救中箭的同袍,却救不了。因为自己的大腿也被射穿了。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掉──于是班恩躲进营帐阴暗处,目击了一切。已经不能动的士兵,仍一次又一次中箭。对方简直就像在凌迟般避开要害。赶过去的人无一例外中箭,要不被杀,要不被当成下一个诱饵。最后,所有人都渐渐不动了。
「你们对同袍见死不救吗?」
「是真的没办法!虽然、也有人、试图打倒潜藏在森林的敌人。」
「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吗?」
班恩朝着尸体伸出颤抖的手指解释,伊葛尼斯暗暗叫苦。这恐怕就是克罗洛的命令。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出折磨士兵、污辱尸体的行径?他跟我方有仇吗?不对,就是有仇。但是,到底要结下多大的仇,才会遭遇这种报复?就算思考也想不出答案。不可能想出答案。如果想出答案──如果理解克罗洛的思考,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会遭到否定。
※
贝提尔出生于骑士家系。而且是没有领地,只有自古侍奉帝国这点可取的宫廷贵族。他年轻时镇日修行,想要用剑的力量振兴家道,相信只要日积月累,努力就会得到回报──自己居然相信那种事长达十年,只能说太年轻了。后来,贝提尔当上了近卫骑士,开始谄媚长官。他不觉得抗拒。对于加入派系、更换派系也都不觉得抗拒。毕竟大家都这么做,而且他认为提升自己的地位是正确的事情。
贝提尔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并没有理由。至少他觉得并没有称得上转捩点的契机。他也不曾被挚友、情人或上司背叛。如果勉强要举出理由,就是年纪到了能理解现实的程度吧。
如果要问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如何,他会回答「很满足」。与家世不错的妻子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他觉得人生一帆风顺。除了地下情妇都会很快分手以外──
贝提尔忽然想起菲伊•穆黎法恩。她毫无疑问拥有才能。但她太突出了,而且还很愚蠢。骑士团是组织,不需要无法跟其他团员齐头并进的才能。她以为只要不放弃就会实现目标,那白费功夫努力的模样,令贝提尔难掩烦躁。
然而,贝提尔又思考起自己对她是否太过分了。如果早知道她会异动到艾拉奇斯侯爵领,他就会对她再宽容一点了。贝提尔如今才反省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为何现在会思考这种事情?答案只有一个,因为现在处于性命交关之际,不然他才不会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马粪女的事。没错。自己讨厌她,所以才冷遇她。就只是那样而已。
「……艾拉奇斯侯爵进行得顺利吗?」
贝提尔在马上低语。在前方──近在眉睫之处,弓兵正在放箭。敌方的箭射到这里的可能性很低,但并非零。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贝提尔叹了口气。结果还是无法更换配置,因为亚尔佛特想把雷恩哈尔特放在身边。贝提尔懂亚尔佛特的心情,如果自己站在亚尔佛特的立场,也会想把雷恩哈尔特配置在身边。但是,即便只是装饰,亚尔佛特好歹是军团长。真希望他能再多展现一点军团长的气概。
神啊──贝提尔低语。希望艾拉奇斯侯爵重创神圣雅鲁哥王国军。最好能致伊葛尼斯将军于死,或是让他受重伤。这是贝提尔渺茫的愿望。敌方数量减少,但艾拉奇斯侯爵还是没有回来。该当成他已经被杀了吧。敌方忽然停止射箭。是出了什么状况,还是中了陷阱?贝提尔犹豫了一下子──
「够了!停止射击!跟我来!」
最后,他策马奔驰。此时如果伊葛尼斯将军出现,他将会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杀死。既然如此,至少对敌方造成损害后再死。这或许是自暴自弃吧。两百多骑骑兵追随在后,这样能造成敌方的损害吗?──不安涌上贝提尔心头。骑乘突击需要集体突击才能发挥真本事,自己应该放慢速度,等待人数聚齐吗?虽然贝提尔这么思考着,但勒马就会被当成标的射击,只能策马继续冲。待贝提尔冲上斜坡后,他发觉某件事。
敌兵没看到贝提尔。他稍微环顾周围,发现敌兵视线前方站着一群异样的团体。是草怪,只能这么形容他们了。草怪中的其中一只举剑冲了过去,其他草怪也发出战吼跑过去。那该不会是艾拉奇斯侯爵吧?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装扮成那种奇怪的样子?贝提尔完全无法理解。但是──
「啊,是亚人!」
「可恶,该、该死的恶魔!杀了那么多,还嫌杀不够吗!」
那对敌兵似乎发挥了威吓效果。这时箭矢飞来,简直就是骤雨吹打。敌兵发出短促的惨叫,接连应声倒下。水平射出的箭贯穿铠甲,威力惊人。
「快、快逃!」
「咿──!」
「该死的怪物,我们做了什么!」
一人抛下武器逃走。之后便全军溃散了。
「冲过去!不过别杀草怪!他们是自己人!」
贝提尔安心冲向逃走的敌兵。
※
「好棒,好棒喔!贝提尔副军团长!」
贝提尔一回去报告战果,亚尔佛特就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贝提尔拼命装作面无表情。他没做什么,只是追击溃逃的敌军而已。那是称不上战斗的单方面杀戮。尽管这样就挽回失分了,但想到死去的部下及其家人,他便觉得心情惨澹。
「回到艾尔佛克以后,我会试着跟亚尔科尔宰相商量奖赏……赐予你领地。」
「真的吗!啊,不……」
贝提尔本要探身追问,但随即改变了想法。能获得领地他确实很开心,然而目前的亚尔佛特只不过是拉玛尔五世的庶子。亚尔科尔宰相当然会尽可能努力。但是,也有新贵族的例子在前。像他们一样被迫接收未开之地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真要说起来,就算贝提尔获得领地,他也不懂营运,显然会吃苦。不想冒风险失去现在的生活,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想。然而,他也不想不给亚尔佛特面子而招惹怨恨。贝提尔思索有没有皆大欢喜的折衷办法后,想到了不伤和气的美妙点子。
「恕我惶恐,亚尔佛特殿下。虽然无法详细禀告,但这次战果要归功于艾拉奇斯侯爵的竭智尽力,因此领地请赐给艾拉奇斯侯爵。」
「我知道了。」
贝提尔在内心窃笑。他无意打破跟艾拉奇斯侯爵的约定,但艾拉奇斯侯爵得到领地就不会过度要求了吧。而且亚尔佛特对艾拉奇斯侯爵的印象变好,自己也不必冒风险。事情十分圆满。
※
克罗洛在三十一人份的墓前杵着不动。敌方已经撤走,若不是那样就无法埋葬部下了。虽然称为埋葬,但作业是交给部下进行,自己只有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其中也有无法入土为安的人。就是那名精灵女子。她化成灰,随风而逝。早知道就先问她名字了──克罗洛思考着,微微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吧,他脑袋昏昏沉沉。
「老大,你还好吗?」
「我还好。倒是大家呢?」
「嗯,明天起要行军,现在先要大家休息了。不过……」
米诺含糊其词。克罗洛感受到米诺那种「不小心说了一句冒失的话」的心情。
「不过,大家看起来有点害怕老大。」
「也是。」
克罗洛大口叹气,他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昨晚下令弓兵狙击敌人。先让一人负伤,再攻击试图援救的敌兵。这是在原本的世界时,从电影看到的战术,印象中叫作友钓吧。这个战术既残忍又狡猾。昨晚克罗洛就从森林看着。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太迟了,但是──
「……我或许疯了。」
克罗洛不觉得自己神智正常。杀人的瞬间会踌躇。但杀了人却没有罪恶感,只有像铅一样沉重的疲劳感。如果就这样继续杀人,像铅一样沉重的疲劳感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吗?
「……老大?」
「不要紧。即使被骂卑鄙小人、即使被大家害怕,都不要紧。再怎么残酷的事,我都能若无其事地干得出来──如果那样就不必让任何一个部下死去的话。」
不要紧──克罗洛不断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