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快就要死了。』
我想我应该是全日本最清楚,人在听到初次见面的人对自己说这句话时,会露出什么表情的人了。
惊讶、恐惧——更多的是看着来路不明东西的嫌恶眼神。
就算已经做好觉悟了,只要被那种眼神看着,还是会在瞬间感到心寒。
所以面对自己难以置信的失态,我立刻闭上眼睛。
只有铃小姐,我不希望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要是被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又会想要回到自己那小小的房间里去了。
在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的同时,我也立刻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她用什么眼神看我,都不要有任何感觉——我一边这样说给自己听,一边抬起头。
然而我睁开眼睛,看到铃小姐的表情后却愣住了。
大大的茶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这是真的吗?」
声音中只有纯粹的疑问。
她的确很惊讶吧,但她的眼中并没有害怕和嫌恶的神情。
就像是单纯对不可思议的事情问出「为什么?」的小女孩。
我惊讶于她的反应——两人呆愣地面面相觑。
「呃……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嗯~是还不知道啦,但看你一脸认真的样子,我想好好听你说明一下。」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搭上下巴,点了点头。长长的头发轻柔地舞动着。
以天真无邪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着一点都不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样子和我所知的铃小姐完全不同。铃小姐总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话,是只会接收、包容一切的存在,不会反过来问我问题。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
「啊……」
声音卡住了。
快要就这样说不出话来的我硬是挤出僵硬的声音。
「谢、谢……你。」
眼眶渗出泪水,往下流去。不仅初次见面就对人家说了奇怪的话,还忽然哭出来,这局面不管怎么说都无法挽回了。就算不是这样,在女孩子面前哭也太逊了。这种事应该要在独处的时候做才对。
我咬住嘴唇,拼命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努力回想着小学三年级时,班上的山田同学以超能戳中笑点的笑话在教室内引发一阵爆笑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好不容易要止住眼泪的时候,手忽然被握紧了一下,害我差点叫出声来。
「……哇!」
我还握着铃小姐的手!
看着慌忙松手的我,她不仅没有生气,还轻笑出声。
这是怎样……感觉事情全都乱了套。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思绪。好像很丢脸,又好像很开心,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不硬是把思绪拉回正轨上的话根本没办法说话。
「对不起,我有点吃惊。因为实在很少碰到你这种反应。」
「我应该也是第一次被人说你快死了吧。」
「对不起!」
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太过分了,全都是我不对。
我打算重新拟定计划。
「呃……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我不时……会看见将死之人的身影,我会看到这种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各处,你也——」
「咦?出现在各处是指面露死相吗?」
「不是。」
「那是头上可以看见倒数计时的东西之类的……」
「也不是。」
这女孩是怎样?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会一脸兴奋地咬着这个话题啊?她是忘记有人说她很快就会死了吗?
铃小姐茶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地逼近我,我对她这么没有距离感可言的行动感到有些害怕地说:
「不、不是实际看到那个人才知道的,只是会在那个人死去的地方看到幻影。比方说,如果是交通事故,就会看到冲到路上的小孩子的身影——」
「小孩子?那是在哪里?得赶快做点什么才行!」
「不,我那只是比喻……」
「赶快走吧!」
她抓住我的手。铃小姐就这样强行拖着我,笔直地朝公园的出口跑了过去。
「咦?等等,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脑袋完全跟不上。
这个人不听人讲话也该有个限度吧。要是在灾难片中,她就是会抢先冲出去惹出一堆事,害得许多人被卷入其中丧命,却不知道为什么活到最后的那种人。
铃小姐边拖着我,边带着笑容回头。
「啊,我叫濑崎铃子,你呢?」
「铃子?」
「写作铃铛的铃,孩子的子,所以刚刚你叫我的时候,我有点吓到。」
铃小姐说完后稍微吐了吐舌,胸前那看惯了的铃铛型项链微微摇晃。
原来如此,这条项链的外型是呼应她的本名啊,「铃」对她来说应该是常被人这么叫的绰号吧。难怪刚刚她在说「认错人了」之前也迟疑了一下,忽然被不认识的男人以绰号相称,所以吓了一跳吧。
我自己跑了起来,同时自我介绍。
「呃……我叫神长智树。大一。」
「神长……智树……?」
铃小姐狐疑地复诵我的名字。该不会是跟我念同一所大学,所以曾经听过我的名字吧……
铃小姐又发出「嗯~」的声音烦恼着。
「神长……?你说大一是……」
「这不是特别少见的名字吧?」
铃小姐那像是在仔细确认的说法让我有些不安,虽然她在那之后仍「嗯~」地烦恼着,但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哎呀,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是说那个的时候!好,那我们走吧,神长!我们是要去救人喔!」
「所以我说你是要去哪里——」
就算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跑也不代表就会遇见「他们」。尽管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见好几个「他们」,可是从可以清楚地透过他们看到后面的景色这点看来,就证明他们还要很久之后才会死。要是想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就得在现场盯梢个好几天,甚至要到一个月左右。
我思索至此,忽然想起某个景象。
——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是在一个星期前。
从这座公园往车站的途中有条横向的大马路,在那条路的斑马线前,不知何时起站着一个半透明的女高中生。
一开始几乎是透明的,但渐渐有了颜色,可以看清其轮廓。也可以看出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又好像很疲累的样子。
茫然盯着马路的她只有一个下场——所以我在那之后就改变了散步路线。
幻影按照那个速度变得愈来愈清晰的话,我想那半透明的女高中生,身影一定很快就会和现实的她重叠了吧。因为我还没听闻在那条大马路上发生事故的新闻,所以一定是在这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我边被铃小姐拉着手跑着,边艰困地开口。
「七号线的……斑马线……」
「七号线是吧!我知道了!」
铃小姐松开我的手。
不过这似乎不是因为她要独自赶往现场,而是觉得这样比较好跑。她不时会回过头来,问我要往哪个方向走。除此之外便不会回头,简直像是相信我绝对会跟在她身后一样。
气喘吁吁、长发摇曳地奔跑的样子。
那背影和我至今为止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我抬头紧盯着她的背。
铃小姐就这样一次也没停下来,毫不怀疑我地跑完将近一公里的路程。
而我……很丢脸的,光是要追上她就用尽全力了。
「所以是在这个斑马线上发生了事故?」
「……应该是。」
铃小姐看来是个运动型的人。尽管额头上微微渗出一些汗水,仍未显疲态,反倒是我累得一身汗又动弹不得。我蹲在看得见斑马线的建筑物转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我累得全身无力时,铃小姐递给我一条手帕。
「来,拿去用吧。」
「……谢谢。」
她的手帕是不用熨烫、柔软的毛巾料手帕。虽然和现实的她相遇还不到三十分钟,但总有种这很符合她形象的感觉。
尽管为时已晚,我仍耍帅地硬是站了起来,回答她的问题。
「有个穿着制服西装外套的女高中生……一脸阴沉地站在那个斑马线旁。」
我指着横越大马路的斑马线。
那里不是十字路口,是一条车子只会笔直前进的大马路,行人要过马路前必须先按按钮,号志才会转换。马路另一侧是间二手服饰店,从几天前就有个女高中生站在店前面。
铃小姐用力地皱起眉头,凝视着我指的地方。
「……我看不到耶。」
「只有我才看得到……我至今为止虽然跟很多人说过,但没有人相信我。」
我的胸中一阵刺痛。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愿意好好听我的话。我得到的回应总是傻眼或愤怒的话语,以及冷淡的视线……我愈是说明就愈冰冷的气氛,让我有好一阵子觉得难以呼吸。
所以铃小姐最后也不会相信这种没来由的话吧。
既然最后都会变成这样,那时候不要叫住她就好了。只是想警告她的话还有很多其他手段才是,直接把事实全盘托出,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我的心情愈来愈郁闷,铃小姐窥视着我的侧脸。
她又将手搭上下巴,发出「唔嗯~」的声音开始思考。
「那你可以知道那是多久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吗?」
「……不知道。但从那身影的透明程度来看,大概两天内就会发生吧。」
跟我最后一次看到时相比,女高中生的身影颜色变得更清楚了,那像是思绪走入死胡同的忧郁表情也变得更加真实。若是从远处看,说不定会误以为是一般人。
女高中生那忧郁的表情简直和我的心情连结在一起,让我移开了视线。
「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但她会在这条斑马线上被车撞飞而死——我想她大概是没管灯号就冲了出去。」
「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吗?」
「知道喔。光是看脸就知道了,而且她是忽然冲出去——」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瞬间,站着的女高中生冲到马路上。
现实中没看到任何车辆经过,然而她那半透明的身体被什么给撞上了,飞在半空中。接着为了不看到她摔落在柏油路上的样子,我闭上眼睛。
「神长?」
「……等一下。」
我缓缓地深呼吸,睁开眼睛后,半透明的女高中生又站在斑马线前面。刚刚还扭曲变形的四肢也已经好好地变回原样,应该倒在血泊中的头也是。
「他们」直到现实中的自己死亡的瞬间来临前,都会像这样不断描绘着未来的死亡。老实说我真的很不喜欢看到这些景象。
我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我看不到除了死者以外的幻影。所以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她是被怎样的车给撞死的。只是在近期内一定会发生一样的事情。」
「一定?」
「一定。就算想要阻止事情发生也没用,毕竟这种事情没人会相信……」
我实在不想和铃小姐具体说明我至今为止到底遭遇了多少痛苦。明明什么事情都能和坐在长椅上的铃小姐诉说,却不想和我不认识的她说。或许是我不希望她能够轻易窥视我的内心吧。
可能是远方的灯号变了,马路上开过好几台车。这个时间的车流量不大,但听说到了晚上,货运的卡车会以高速通过这里。
铃小姐边看着往来的车辆边「嗯嗯嗯」地点头。
「原来如此啊。我大概了解了……吧。」
我没把铃小姐这话放在心上。
看来铃小姐的个性就是不会对荒诞无稽的事表现出嫌恶感。
虽然这让我稍微放心了些,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般有常识的人会说「我了解了」、「你很辛苦吧」,最后再加上一些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能用的安慰话语来结束这个话题。这么做就无须受到良心的苛责,反倒是要继续牵扯下去的话,就得付出劳力了。
我叹了口气,转换心情。
想想该怎么帮助铃小姐本人出现幻影的问题吧,应该还有时间。我朝她轻轻抬起了手。
「铃小姐,不好意思,但我得先——」
「啊,等一下,我要在这里盯梢,再多跟我说一点她的特征。」
「……啊?」
这个人现在是在说什么啊?
「我想两天的话应该能想点办法搞定吧,毕竟天气还没那么冷,应该可行。附近也有便利商店,所以也有办法解决三餐……」
「……啊?」
「啊,厕所我也会先跟人家打过招呼后再借用的,没问题。」
「我不是在担心这种事情!」
我突然大声说话,让铃小姐吓了一跳。虽然很不好意思吓到她,但现在只要是普通人都会想吐槽吧。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啊……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她的思考根本直接冲往奇怪的方向。
「两天很长,不可能在这种大马路边盯梢。」
「可是刑警之类的就会这么做啊。」
「铃小姐又不是刑警。」
和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有种在跟小学生说话的感觉……我面露难色地重新对一脸疑惑的铃小姐说:
「因为初次见面的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就打算在路边盯梢两天,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是吗?」
铃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周遭。午后的镇上虽然有些车辆经过,但没什么行人。这之中当然没有目标的女高中生,只有外型相同的幻影站在斑马线前。
铃小姐那茶色的大眼睛再度看向我。
「我觉得这如果是谎言的话,应该也没有理由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谎才对。」
「……」
「至少我看神长你的样子,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就算这事情不是真的,神长你也相信那是真的。」
「你……」
铃小姐的话中没有别的含意。
就像纯粹无杂质的水一样,轻轻地滴落,渗透开来。
那和愚蠢一定是不同的东西。
我用力咬紧臼齿。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我似乎就会把至今吞下肚的丧气话一吐而出。
铃小姐盯着我,露出花朵般的笑容。
「而且啊,只要两天就能拯救一个人的性命,那岂不是非做不可吗?毕竟人类可以活上八十年嘛!一定可以办到的——别担心!」
别担心。
我听了无数次的这句话。
摆出小小的胜利姿势的她,像是不知道未来的孩子。
善良、单纯——也正因如此,非常地强而有力。
这个人真的是……到底是怎样啊。
这样我不是只能认输了吗?
我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心情很奇妙地既是想笑又是想哭。我努力地咽下快要溢出的声音,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后,重新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那我们轮流盯梢吧。」
「咦?不行啦!」
「为什么啊!」
「要神长你来盯梢有点……应该没办法吧?」
「那是我要说的话!这点我们两个都一样吧!」
这人是怎样啊,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以怎样的基准来行动的。
不过铃小姐无视我的抗议,举起两手摆出「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彻底拒绝的姿势。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顽固,根本无法掌握她的角色定位。这个人有朋友吗?要是有,一定是心胸比海还宽大的人吧。
不过……她相信我而且想做点什么这点,一定是真的。
所以我也只能回应她的心意了。
「我知道了,那盯梢就交给铃小姐。至于重要的特征——」
我一边看着女高中生的幻影,一边尽可能地描述她的外观。最后拿出小小的便条纸,快速地写下数字。
「还有这个,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状况就联系我吧。」
「嗯,谢谢你。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铃小姐这么说,从包包中拿出粉彩色的名片递给我。那上面和「濑崎铃子」这个名字一起,印有她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
这个人……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没有好好在管理自己的个人情报。居然拿名片给初次见面的男人,要是我是个跟踪狂该怎么办啊。
不过可以得知她的联络方式真是帮了大忙,我将名片收进包包的口袋中。
「那我先走喽,铃小姐。谢谢你陪我到这种程度,加油喔。」
「嗯!神长你回家路上小心喔!」
被她用那种像是对小孩子说话的方式道别,我的内心忽然有些无力,但仍离开了那里。途中我曾回头一次,铃小姐还在原地大大地挥着手。
我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后弯过转角,在看不见铃小姐身影的瞬间跑了起来。
「那个人真是的!」
盯梢这种事虽然很实际,但太没效率了,是真的找不到任何线索时的最后手段。
幸好我可以看见「是谁会死」,那么我只要找出还活在某处的那个人就好了。我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
「市内、高中、制服西装外套……」
我不断滑过搜索图像后找出的照片。其中也混着一些完全无关的校舍照片,不过我直接略过那些东西。领子的形状、领结——在成山的图像中,我以这些情报不断缩小搜索范围。
接着出现的是——
「有了。」
找到了,是在两站外的女校。从这里过去不算太远,应该还赶得上放学时间。
我跑往最近的车站,看着头上的高架桥,回想起挥着手的铃小姐。
要在路上盯梢两天,一点都不像普通人会做的事情吧。
但我总觉得她一定会做到——我一心只想阻止她那愚蠢的挑战。
目标的女校在从小小的车站出来后,沿着坡道上去一点的地方。
我以为距离放学时间应该还早,但今天好像因为有什么活动的关系,比较早放学。在我抵达校门前的同时,里面走出大量穿着眼熟制服的女孩们。
我避开她们活泼欢笑的声音,驻守在看得见校门的建筑物阴影下。
「结果我也在盯梢啊……」
我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被铃小姐看到。她一定会吵着说「我不就说了不行吗!」然后惹得警卫过来关切。
实际上要待在看得见校门的地方,就算想躲也跟没躲一样。于是我便落得必须沐浴在放学女高中生们好奇视线中的下场,我很希望她们在看我时嘻嘻窃笑这点是我的错觉,但应该不是吧。
「可恶……已经好久没碰上这种事情了。」
只有我能阻止未来会发生的死亡事件——在我还这么想的时候,无论是盯梢或是跟踪我都做了不少次。虽然我没有因为这样就变得比较擅长做这些事情,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遭人以可疑眼神看待的那种尴尬气氛了。
然后就在我一一确认放学回家的女高中生的脸过了约十五分钟后。
「……是她吧。」
将长发分成两束的少女。和朋友一边谈笑一边回家的她,的确是我所看到的幻影本人。
不过表情完全不同。那极为活泼开朗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会在两天内自己冲去给车撞的人,是我认错人了吧……
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等着她们走过我身边,并跟在她们身后。
她们以尖细的声音交谈,我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内容。
女高中生间的对话充满我听不懂的名词,不过她们每说一句话便会欢笑出声。像这样和朋友稀松平常的对话,是我失去已久的事物。总觉得感受到一种不是用因为对方是女高中生就能解释的隔阂感,我咽下变得沉重的气息。
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和朋友们分别,落单了。
她往铃小姐正在盯梢的七号线方向前进。
她在今天或明天就会冲到马路上。在这段期间内,一定会发生什么让她的心境产生转折的事情。可能是被男朋友甩了,或是被朋友给背叛,也或许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再来就是……忘了写作业之类的……
「……我的想像力也太贫乏了。」
我真是没用,这是没和人往来产生的弊病吗?
不过就算死亡对我而言是很常见的事,我也不太能联想得到人会「想要去死」的理由。
死通常都是很没道理的、某天突然降临的事情,人的意识有些许空档时便抓准时机出现,而且无法抵抗。
所以——她一定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保持着一定距离尾随女高中生。
附近是棋盘状的住宅区。她的体型虽然纤瘦,看起来不像擅长运动的样子,但走路速度却相当快,让我好几次都差点被她给甩开。我小跑步地追在她的身后。
「……真不妙。」
她继续走下去的话,就会到铃小姐在的斑马线那里了。
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会冲上马路自杀的征兆,但谁知道人的心境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更何况也不知道她碰上铃小姐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她要明天才会自杀好了,如果是铃小姐,说不定她会跑去撞开什么都不知道的女高中生。如果事情变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要把女高中生的特征告诉她了。虽然也有种「让才刚见面的我担心成这样的铃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的感觉,但我想问题应该大部分都出在她身上吧。
而且——说不出为什么,但我果然不希望铃小姐跟「他们」有进一步的接触。
铃小姐相信我说的话,然而这不代表她很肯定「他们」存在这世上,只是因为我的态度很认真,她才相信我的。
可是……一次也好,只要跨越这条线,让她肯定幻影确实存在的话,我觉得铃小姐一定会和所有的「他们」扯上关系——而这也必定会把我给卷入其中——我可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
我小跑步地追上弯过转角的女高中生。
这时要是被人看见,我一定会被当成跟踪狂。不过要是她照着我所看到的幻视行动,打算前往事发现场,应该会沿着大马路一直往西边走才对。
——距离她碰上铃小姐,已经剩下不到一公里了。
我要这样继续尾随她吗?还是……
我看着她那穿着制服西装外套的背影犹豫不决。
就算这个女高中生在不远后的未来选择了死亡。
我只要装作不知道就好了,我至今为止也一直都装作没看见。
也不知道铃小姐是不是真的会在那条斑马线旁盯梢个两天。
别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一定比较安稳,因为一般人是看不见什么死亡幻影的。
可是——
她冲上大马路的幻影。
纤细的身体像玩具般飞舞在空中,接着重重坠落在路面上。
而其结果就是单纯的死亡。
突如其来,完全没道理可言的——
「……」
胸口闷闷的。
我感到呼吸困难,脑中闪过许多模糊的影像。
路面上逐渐扩大的血泊、动也不动的身体。
惨叫声、小孩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这种事情,我已经——
我的视野渐渐暗了下来,然而有某个率直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如果能拯救一个人的性命,那岂不是非做不可吗?』
传到我心中的话语。
我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别担心,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这才是将我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碎片。
「……那个,不好意思!」
卡在喉头的话语脱口而出。
听到那紧绷的声音,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发出来的。面对一脸疑惑地回头的女高中生,我慌张地继续说下去
「那个,你!等一下!」
女高中生瞥了我一眼,皱起眉头。
「干嘛啊……我怎么了吗?」
「你不要去前面那里比较好。」
「什么?」
居然在一天内对初次见面的人搭话两次,老实说我还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做。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定是铃小姐的错。
所以我绝对要让这成为最后一次,我拼命地用感觉快要停止的脑袋思考着。
「要是你过去,绝对会后悔的,你周遭的人也会。」
我想不到什么好的说法,女高中生明显地露出不悦的表情。
这下不妙,她绝对不会相信我的。不行,得想点办法、想办法……
「不、不能过去,过去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的。」
「什么啊?是学校里在流行这种东西吗?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一点都不有趣喔。」
她的眼中浮现烦躁与厌恶。至今为止看过无数次的眼神令我的内心产生动摇。该说的话消散在脑海中。
但就算如此,还是得阻止她。我用力握紧双手。
「……这不是恶作剧,是真的……这样下去你有可能会死。」
我知道这话很难让人相信。
可是就算她能多少小心一点都好,我这样祈祷着……然而她以冰冷的视线瞪着我,轻轻丢下一句。
「真恶心!」
「……」
我根本还来不及阻止,女高中生便跑了起来。我急忙追在她身后。
但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转角另一侧,前面就是七号线了。我加快脚步弯过转角。
——然后哑口无言。
「等等……居然是公车吗!」
只见女高中生急忙搭上碰巧进站的公车。
公车就这样无情地从我眼前开走。我看了一下公车上标示的方向,跑向站牌确认公车路线图。
「啧,果然是七号线啊……」
逐渐开远的公车,接下来会立刻顺着七号线往西边开,最后会停在距离这里两站远的车站。铃小姐就在这台车途中会经过的斑马线盯梢。
我狂奔起来,追在公车后面。
「可恶!这太出乎意料了吧!」
该不会是因为我跟她搭话,她才搭上公车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事与愿违也该有个限度吧。要是她就这样一直搭到车站那还好,可惜的是没人能保证她会这么做。
我边跑边拿出手机,也从包包口袋中拿出铃小姐的名片。
其实我不想这么做,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我迅速拨打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没过多久便传出等待接听的声音——不对,是童谣。
「为什么来电答铃是《过去吧》啊!很可怕耶!」
而且还不是纯音乐,而是贴心地有个小女生的声音在唱的版本。超可怕的,这是在恶作剧吗?这个名片本身就是陷阱吗?如果是陷阱的话,铃小姐的形象转变得也未免太大了点吧。
不想认真听童谣的我把手机拿离耳边继续跑着,不过铃小姐完全没有要接听的样子。我还想说是不是打错了而重新确认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但也没这问题。
「那个人该不会没开铃声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救了。我无视身体各处发出的哀号,追在早已看不到的公车后面,来到七号线后跑在宽阔的人行道上。
——这实在是糟透了。
我之前明明都装作没看到的,也不过才跟铃小姐一个人搭话而已。
结果就落得要在女校外盯梢的下场,还被女高中生以轻视的眼光看待,甚至还要一边听着恐怖的童谣一边全力奔跑,凄惨到不行。我真想现在就停下脚步,回家洗澡睡觉。
不过在这里放弃就没意义了——我的脑中满是这些支离破碎的想法,同时继续奔走在七号线上。
因为是条大马路,车流量也很大。
不过看来公车上有其他要下车的人,可以看见车子停在约一百公尺外的地方。要拉近距离就只能趁现在了,我才刚这么想,公车便再度发动。
「好、好难受……」
果然还是该在斑马线附近盯梢才对吗?但光是这样想就有种输给铃小姐的感觉,所以我不想承认这件事。是说那个人还是不接电话,童谣还是唱个没完。
我拼命追着公车,可是不管我多努力,人的脚也快不到哪去。公车的车尾渐行渐远——不过在直直延伸出去的七号线前方又停了下来,眼熟的女高中生下了车。她就这样一边警戒着周遭,一边走进邻近的二手服饰店。
——那里正是铃小姐应该在盯梢的斑马线前。
「铃小姐!」
我看着正在拨打电话中的手机,也没转入语音信箱,或许重打一次会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画面忽然变了,传出开朗的声音。
『喂喂~我是濑崎。』
「铃小姐!刚刚从公车上下来的女生!」
『啊……没事的,神长。』
到底是什么没事啊。虽然很不安,但她好像知道是我打去的。太好了,关于这点不需要浪费太多时间。
「是我,你有看到走进二手服饰店的女生吧?」
『二手服饰店?』
「就在你眼前吧?那里的——」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
我没说我看到的女高中生幻影是站在斑马线的哪一侧。
因为我把视线从被撞飞的女高中生身上移开了,所以没有好好指出她的位置。
所以铃小姐一定跟刚刚一样,还在斑马线的另一侧。
「……糟了。」
我全身颤抖,脸色铁青。
——不,应该还来得及。
既然她走进二手服饰店,在里面挑衣服应该会花上一点时间吧,只要趁这时候追过去就好了。
但我才这么想,刚进去店里的女高中生立刻从数百公尺外的二手服饰店里走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啊!再多仔细逛一下啊!说不定会有中意的衣服吧!
「铃、铃小姐!」
我发出痛苦的叫声,立刻听到铃小姐的回应。
『嗯,我看到了。』
澄澈清透的声音。
传入我耳中的那声音,可说是我至今听过的声音中最美丽的。
如果我年纪更小,还是个孩子的话,我可能会觉得那是「能够改变命运的声音」吧。
她的声音就是拥有这种力量。
她所说的话也是,所以我才能像这样待在这里。
不过……对方是那个铃小姐,说不定她会因为急忙想过马路,结果自己被车撞上。至少得提醒她要小心一点。
「铃小姐,等——」
嘟一声,电话被挂断了。在我理解到是铃小姐挂断电话时,我已经来到距离斑马线只剩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了。
女高中生站在和幻影同样的地方,也如同幻影一般,以忧郁的表情看着脚下。
明明到刚刚为止她都不是那个样子的,是在二手服饰店里被男朋友甩了,或是被朋友给背叛了吧,还是……啊!
「该不会……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给了她那样的警告。
所以她才会感到在意,以忧郁的表情低着头——啊啊,果然是这样吗?
「……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应该也不到会让她想要自杀的程度,所以果然还有发生一些别的事情吧。
距离剩下五十公尺。
女高中生往上看了看行人用的号志。现在还是红灯,车流量不大。
不过就在这时候——从对面的人行道上传来小孩子的声音。
「啊,姐姐!」
有一排幼稚园学生走在人行道上,而刚刚的声音是大约三岁的小男生发出来的。
他看到姐姐在马路的另一边便兴奋了起来,就这样不管带队大人的制止,冲到了马路上。
「小健!」
女高中生尖叫出声。
她像是被弹出去似地冲上马路。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很清楚。
女高中生为了保护弟弟而被车撞了出去。
我不禁转过头去——
「不行!」
一只纤细的手臂伸了出来,抓住男孩的衣领,把他拉回人行道上。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铃小姐!」
汽车喇叭声响起。
车子千钧一发地从男孩的鼻尖前方掠过,看到弟弟没事,女高中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脚步蹒跚地想要停下来,但白色厢型车正在逼近。
车主踩下煞车,但她还无法做出反应。
她原本会就这样被撞飞到空中——不过我终于追上她了。
「危险!」
我抓住她的手,用尽全力往回拉。
我姿势难看地跌坐在地,女高中生也被我拖着一起跌在步道旁的柏油路上。车子从头旁边惊险地擦过,让我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和满是汗水的身体相反,脑中像是烧起来般炙热。
我就这样躺着当女高中生的缓冲垫,仰望着天空喘气。
「到底是怎样啊,真是的……糟透了。」
身体各处都因为摔在地上而刺痛不已,奔跑后的侧腹和肺也一样难受。不但被人说「恶心」,衣服也弄脏了,没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的心情超棒的。
「神长!」
铃小姐的声音在呼唤我。
她遮住阳光,低头看着我。轻飘飘的长发末梢搔着我的脸颊。
「神长,你没事吧?」
「……托你的福。」
她非常轻易地跨越了我无法跨越的那道墙。
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办到这件事的她对我伸出白皙的手。
不是半透明的,是现实中的她的手。
不是坐在长椅旁边,而是面对面的这个距离。
她确实存在于此的事实令我不禁屏息。
「神长?」
「……没事。」
我以悸动不已的胸口深呼吸后,把手伸向她。我那因为擦伤而流血的手掌握住了她白皙的手。
「谢谢你,铃小姐……另外,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说看。」
「拜托你换个来电答铃。」
「咦……我很喜欢耶。」
这就是我们两人围绕着「他们」的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