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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IN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 Sm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妓女,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 BLUE 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 BLUE 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 BLUE 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 BLUE 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 BLUE 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 BLUE 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妓女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妓女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妓女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色情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色情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 Sm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 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 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 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 BLUE 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IN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就买这本好了,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千出头。」
「我买给你吧。」
说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少女惊讶地睁大双眼,我抓了抓脸颊说道:
「好歹是约会,就当成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会不会取笑我?我如此暗想,望着少女的双眼,只见少女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一脸羞怯地垂下双眼。
「谢谢,我好开心。」
——咦?
还挺可爱的嘛。看见这种坦率的反应,我也萌生坦率的情感。不过,不坦率的我并未坦率承认,而是从少女的手中拿走日记本,冷淡地说道:
「那我去结账。」
我在收银台付了钱。
看着少女将我递给她的日记本收进手提包,全身倏地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她带着我买给她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参与了她的人生。
「接下来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对,就去那里吧,那里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站。」
「去哪里?」
「我带路,跟我来。」
少女拉着我的手迈开脚步,离开书店走进上野公园,穿过喷水池广场。往前直走是国立博物馆,我原本以为那儿就是目的地,可是少女往右转。
接着,她又向左转,走进一条小路。前头只有宽永寺,而她同样过门不入。我忍不住再次询问:
「欸,要去哪里?」
「莺谷。」
莺谷。
位于御徒町反方向的上野邻站。明治时代,大文豪正冈子规就住在那里,现在仍然留有相关建筑物。不过,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听到莺谷,最先联想到的都不是正冈子规。
「……你想去莺谷的哪里?」
少女并未停步,而是毫不迟疑地说出绝大多数人听到莺谷会联想到的事。
「宾馆。」
●
休息两小时三千五百圆。
少女抢着付钱。「你刚才已经买日记本给我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送礼是错误的决定。我也无法制止她上宾馆。她那么想去,我怎么能打退堂鼓说「我觉得我们要上宾馆还太早」呢?
一进房间,少女便立刻脱掉鞋子,扑向大床。我环顾房间,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保险套,暂且安了心。
「好柔软喔~」
少女翻过身来,坐在床缘,我也在她的身旁坐下来。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像是把外套挂上衣架一样。
「浩人,你来过宾馆吗?」
我来过。五岁的时候,我被拖来参加妈妈和妓女同事在宾馆举办的女子派对。当时狂吃零食、狂喝果汁,看动画片,用保险套做水球,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很疼爱年幼的我,有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妓女和我一起洗澡时甚至对我说:「要是你再大个十岁,我就会好好服务你。」并弹了我的鸡鸡一下——我说不出口。
「没有。」
「这样啊。那你也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啰?」
我摸过。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和妈妈及她的妓女同事一起参加温泉旅行时玩「猜猜是谁的奶」游戏。我蒙上眼睛摸胸部,并猜测胸部的主人是谁,可说是酒醉的大人胡闹的极致,虽然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游戏。我猜对的比率很高,某个兼作AV女优的妓女还替我挂了不知所谓的保证:「浩人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我说不出口。
「没有。」
「你想摸吗?」
要说想不想摸,当然是想摸。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身旁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放弃未来,在现在赌上一切,犹如只装了单程燃料的战斗机一般的女孩。
「欸,」我拣选言词。「我觉得你不用那么急。」
少女的头离开我的肩膀。
「就算要发展亲密关系,也应该等到更加了解彼此以后。我知道你想体验各种事物,但有些体验是不愉快的。正因为没有时间,你应该不想后悔吧?」
我侧眼看着少女。少女凝视着我的侧脸,过一会儿便朝着床铺仰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开口说道:
「我听了THE BLUE HEARTS的歌。」
「THE BLUE HEARTS?」
「对。虽然没听几首,可是很好听。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千把小提琴〉。你最喜欢哪一首?」
「我没听过。」
「咦?不会吧,为什么?那不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起先喜欢THE BLUE HEARTS的是我爸,可是他在我懂事前就失踪了,而且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理由。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就没听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和你的负担比起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多的是被父母抛弃的故事。
「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听听看。强而有力又温柔,可是带有一股悲伤……给人的印象就和你一样。今天约会以后,我更是这么觉得。虽然这么说有点装懂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替你取这个名字是有道理的。」
少女笑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是否正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正试着了解我。
因此,我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月之旅人。」
少女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像是关掉电灯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在医院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我上网搜寻,找到了网站。那真的超夸张,根本可疑到极点,干嘛不弄得正常一点?哎,不过这样老实人才不会被骗,也好。」
她也不喜欢那个宗教——我抱着这般希望说道,但少女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会报刊登的访谈我也看过了。」
我更进一步说道。少女的眉毛动了。
「所以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很惊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回归月亮』是指——」
「那是假的。」
少女打断我。
虽然她沉默不到一分钟,感觉却活像是隔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理由,因为她的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
「全都是假的,胡说八道。那样对他们比较方便,所以才那么说。我生的病是『返月性症候群』,我不是说过吗?」
少女问道,我无言以对。少女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仿佛想填满沉默。
「既然你看过网站,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卖点是靠着月亮的力量引发奇迹。爸爸被他们骗了,想靠奇迹把月亮使者赶回去。可是,用月亮的力量把月亮使者赶回去,怎么想都很矛盾吧?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回月亮,可是也该冷静一点。」
回月亮,从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能见面。
「再说,那些人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冒牌货。在满月的夜里聚会是致命性的错误。他们会先围成一圈,被选为『巫女』的人在中央冥想,等到力量累积够了以后,『巫女』就会摸参加者的头,把力量分给他们。可是,月亮的魔力其实是不会透过人体传送的,所以大家虽然都很认真,我却很想笑。下次换我当『巫女』,该怎么办?我怕我会笑场。」
少女躺下来,背过身子。她的背部比我小上许多。
「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我相信妈妈,相信说她是月亮女王,回到月亮以后也会一直在天上保佑我的妈妈。」
少女娓娓道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接着,她用不成声的声音对我投以近似恳求的话语。
「我只是要回月亮,只是去找妈妈。」
别提及,别追究——别说破。
「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言以对,坐在床缘垂着头,静待时光流逝。不久,少女规律的鼻息声传来,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独自窝在床边的沙发上沉入梦乡。
●
离开宾馆以后,我们直接回到医院。进宾馆前还那么开朗的少女,回程时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要是有人目睹前后的过程,大概会误以为我的做爱技巧烂到极点。别逞强了,国中小鬼头——就像这样。
在我们即将穿过大学校门时,少女对我说:「送到这里就好。」在夕阳余晖中,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宣告约会结束。
「今天很感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会吧。」
她在说谎,八成不会再联络我了;即使我主动联络,她也不会回复。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无法继续扮演月亮公主。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欸,」别迟疑。「下次『月之旅人』是什么时候聚会?」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下下个星期五。」
「在哪里聚会?」
「秋叶原的出租会议室,教团的网页上有写。」
「这样啊。谢谢,下次见啰。」
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定很困惑吧?我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断如此自问。
越过上野、进入御徒町以后,我走向自己就读的国中。正确地说,是国中隔壁的公园。那里有棵「啥物树」,据说是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一直以「不知道是什么树」称呼,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名字,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少女在宾馆里睡着以后,我把大家叫到这棵树下集合。
一踏入昏暗的公园,「啥物树」前的三人便一齐转向我。头一个对走上前的我说话的是加藤。
「我还以为你和她打得正火热,不会来了。」
我想回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落得像只讨饲料的鲤鱼。
「有什么事?」圭吾的口气和平时一样粗鲁,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只是想炫耀你的女朋友,小心我宰了你。」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做个深呼吸,就像跳远前的助跑和演奏前的调音一样。
「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自己的声音在后脑勺回荡。
「这是个乱七八糟的请求,我还没理出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你们也没有半点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或许还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们可以拒绝没关系。先听我把话——」
「好啊。」
清晰的声音打断我。
孙的答复和日本刀一样锐利,我被一刀两断,连垂死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孙无视哑然无语的我,继续说道:
「我答应你的请求。圭吾和加藤也一样吧?」
「只要不是借钱就行。」
「浩人怎么可能找我们借钱?」
我——
我思考着如何传达自己的想法、如何让大家了解,打造了一艘言语之船来到这里,谁知这艘船却在出港不久便全毁了。以漫画来说,像是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空格不知道要画什么,干脆就把船弄坏。
「你们不好奇我想拜托什么吗?」
我舍不得丢掉化为木片的船,如此问道。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示意:「你回答啦。」不久,孙代表大家开口。
「倒也不是不好奇。」
孙有点腼腆又有点难为情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只不过,听都没听就一口答应比较帅吧?」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相识、结为好友。我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国中二年级的四月。
当时,我无法融入新班级。不过,一年级的时候我同样无法融入新班级,小学的时候也一样,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学校这个环境,所以并不在意。只不过,那时有个女孩很在意我不在意的事。那是个留着栗子色蓬松短鲍伯头的女孩,她时常找孤立的我说话;班上的小团体约好放学后去唱KTV或假日去看电影时,她也会邀我,只是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总是婉拒。
班上有个男生看这一点很不顺眼。
那家伙——今野在小学三、四年级时与我同班,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时常操着十岁小孩常见的大舌头口音,用对于十岁小孩而言过于艰深的字眼「婊子的儿子」(应该是从爸妈那里听来的)辱骂我。想当然耳,我也很痛恨这样的今野,总是希望他有一天会被从上野动物园逃出来的狮子吃掉。
事情是发生在四月下旬。
那一天放学后,我又拒绝了那个女孩的邀约。当时好像是说黄金周期间大家要一起去游乐园玩,还是水族馆?哎,这一点不重要。问题是今野在旁听见了,无法原谅「跩得要命」的我,插嘴说道:
「欸,你最好别理这家伙。」
今野露出下流的笑容,用拇指指着我说:
「他妈是妓女。」
教室里一阵哗然,但我不为所动。小学的时候,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国中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不过,听了这番话的女孩露出不悦之色,一反平时地厉声谴责今野,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那又怎样?七濑同学是七濑同学,他妈妈是他妈妈。你脑袋有问题吗?」
女孩撇过脸,离开我和今野。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今野愣在原地,随即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我抓起书包走向教室门口,只想快点离开现场。
「你跩什么跩啊!七濑!」
今野大叫。要是从前,我或许就和他吵起来了,但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我长大了。为了展现我的从容不迫,我挺起胸膛,打算悠然离去。
不过,长大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表哥嫖过你妈!」
我停下脚步。
就算有人侮辱「妓女」,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认识的妓女没人以自己的行业为荣。说我再大个十岁就要替我服务的那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女人,后来上吊自杀;说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的AV女优,则是因为染上毒瘾而去坐牢。我很喜欢替我庆祝生日、在我得到流感时照顾我的她们,可是,她们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对我说:「浩人,你长大以后交女朋友,可别挑我们这种的。」既然当事人都这样了,有人批评妓女或是身为妓女儿子的我,我都可以忍受。我妈卖淫,而我是靠她卖淫赚来的钱长大的孩子,不过是陈述一项事实。
小学的时候,今野只会侮辱「妓女」。当时他大概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只是拷贝大人嘴上的侮蔑,这样的恶意甚至可以用「可爱」两字形容。所以,今野——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有人侮辱我妈,我就会抓狂。
「他说你妈的屄松松垮垮的,干起来一点都不爽。」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班上同学从背后架住,满脸是血的今野躺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道歉:「会不挤。」一直很关心我的女孩,则发抖着用「不该跟这种人来往」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灵成长和今野的恶意成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今野被送到医院,我则是被带往职员室。班导训了我一顿,在我乖乖地再三道歉之后才放过我。「你们两个之后自己好好谈谈。」他又交代:「记得跟你妈妈报告这件事。」我心里虽然暗想「你自己报告啦!嫌什么麻烦,这是你的工作耶」,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回答:「知道了。」
没有人帮我把书包送到职员室来,所以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回教室一趟。时值傍晚,外头染成淡橘色,校舍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门。
当时,我的座位刚好在教室正中央。
孤零零地摆在昏暗教室中央的书包,看起来活像是召唤魔王时献上的媒介。我并不是光看到书包就这么想,是因为班上三个男生围着书包呈正三角形而坐,看起来活像是摆阵召唤某种东西的黑魔法仪式。
金发男生和娃娃脸男生在滑手机,戴着眼镜的男生则是在读书。他们三个都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我只知道金发的是不良少年,四眼田鸡是中国人,娃娃脸的名字很好笑。他们应该没有留下来等我的理由。
四眼田鸡阖起书本,金发和娃娃脸抬起头来。然后,四眼田鸡对一脸困惑的我柔声说道:
「你回来啦。」
接着,我们去了四眼田鸡的爸妈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四眼田鸡的爸妈看到儿子带朋友回家,很开心地请我们吃水饺。水饺很好吃,真的好吃到让我想哭的地步,后来自然而然地达成「下次再来」的共识,实际上我们也真的再来了。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圭吾、孙和加藤成为共度许多时光的朋友。
过一阵子以后,我询问大家当时留在教室的理由。
面对我的问题,三人开始烦恼。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烦恼,比较像是虽然知道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来。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三人终于难为情地说出一个答案。
——因为觉得留下来比较帅。
「……谢谢。」
我深深低下头,受礼的三人都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懂,这种情况让人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帅。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活该。
我仰望天空。傍晚的天空里浮现的月亮右端微微发光,形状宛若爪子。我朝着月亮高高地举起拳头。没问题,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都是喜欢耍帅的十四岁国中生,换句话说,就是天下无敌。
4
作战实行日当天,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心浮气躁。
我好想一路狂奔、鬼吼鬼叫,不过要是我这么做,消耗了体力,或许会影响到作战。我已经做好所有能做的准备,接下来端看今天的运气和表现,可不能因为这种蠢事而栽跟斗。
我思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得到一个答案:THE BLUE HEARTS。聆听她喜欢的歌曲,提升士气赴战。简直是帅到最高点啊。
我把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和妈妈共用的笔记型电脑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早就把所有THE BLUE HEARTS的歌曲都存在电脑里。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毫不迟疑地选择〈一千把小提琴〉。
叩叩。
「我要进来啰。」
我还没回答,门就开了,妈妈走进房里。她穿着迪奥的洋装(仿冒品),戴着蒂芬妮的耳环(仿冒品)和宝格丽的项链(仿冒品),进入出勤模式。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的敲门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正在打手枪怎么办?真的。
「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要去上班,却听见熟悉的歌曲。」
妈妈往我的床铺坐下,和着音乐哼起歌来,并幽幽地说道:
「你爸爸也喜欢这首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妈妈对着大吃一惊的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你也已经十四岁,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感伤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妈妈歪起淡红色嘴唇笑道:
「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以后一走了之的男人,当然是人渣啊。」
「这样我不就带有人渣的基因?」
「放心吧,你是像到妈妈。」
这样也不太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过,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妈妈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浩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妈妈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身旁的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我知道妈妈打从心底爱我,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开心。虽然开心,有时候却很痛苦、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年前,妈妈曾有过再婚的机会。
对方是在御徒町从事珠宝业的五十几岁男人,一时兴起去逛风化区,认识了妈妈,对她迷恋不已,送昂贵的礼物、带她去吃大餐,用尽各种方法追求她。我也曾经跟着妈妈一起去新宿的高档烧肉店吃饭。虽然我很喜欢吃烧肉,可是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害我食不知味。吃完烧肉以后,妈妈问我:「如果那个人当你的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我回答:「好啊。」
某一天,那个男人在店里向妈妈求婚。别再做这种工作了,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吧,我会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妈妈应该很高兴,也打算接受求婚,直到男人说出下一句话为止。
「不过,你要把儿子送去育幼院,这是条件。可以吗?」
听说后来妈妈整个抓狂了,而且抓狂得很厉害。下班回家以后,她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面咒骂:「那只猪!去死!去死!」一面把对方送的礼物塞进垃圾袋里。这样的妈妈连我都怕得要死,不难想象见证她抓狂瞬间的人有何感想。妈妈的妓女同事告诉我这件事时,说妈妈「简直就像杀人魔」,还做出抱住肩膀发抖的动作。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妈妈有多么爱我,我必须报答妈妈的爱,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吧。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我有另一种感受。
换句话说,妈妈只要抛弃我,就不必继续卖淫,不管是LV、芬迪、香奈儿、迪奥、蒂芬妮还是宝格丽,全都可以买真品,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以过着幸福快乐、光辉璀璨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的话。
只要没有我的话。
「那妈妈去工作啰。」
听完一曲,妈妈走出我的房间。歌曲已经被我设定为自动重播,因此同一首曲子立刻又开始播放。我借助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之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妈!」
妈妈回过头来。叫住她以后,我想说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路上小心。」
我笑了,妈妈也回以笑容。所有干净的事物和肮脏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化为独一无二的笑容。
「谢谢,我走了。」
●
晚上九点,我穿上冬季夹克离开家门。
我跨上停在公寓后方的脚踏车,沿着中央路南下。迎面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不知道回程会不会很冷?我有点不安。
不久后抵达了出租会议室所在的大楼,我把脚踏车停在旁边。一走进大楼,在大厅等候的圭吾立刻埋怨:「你好慢。」我回嘴:「是你太早来了。」并确认显示会议室使用状况的板子。二楼B会议室,「月之旅人」贵宾。
「东西带来了吗?」
圭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我拍了拍夹克的右口袋说道:「当然。」见状,圭吾露出满意的笑容。从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感觉得出他和我们不同,经历过不少风浪。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B会议室,我们在奶油色的门前竖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在冥想中吗?那正好。
「上吧。」
圭吾朝着门把伸出手来,但我对他喊停:「等一下。」他就像被罚不准吃饭的狗一样,嘟起嘴巴。
「干嘛?」
「我有借钱给你过吗?」
「……啊?」
「不,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某一首歌,它有一句歌词是『好像有借钱给谁,算了不重要』,我觉得跟我现在的心境很吻合。」
「那又怎样?你疯了吗?」
「如果没疯,就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开啰!」
门开了。
桌椅被挪到边缘的会议室里,许多人围成圆圈在打坐。圆圈正中央是个穿着纯白色洋装的少女。就在视线集中到我们两个闯入者身上时,我露出了冷笑,在心中对她投以矫揉造作的话语。
——我来迎接您了,公主。
「你们——」
砰!
前方的男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火药枪,扣下扳机。那是种迷你玩具手枪,里头装了火药弹,可以发出枪声。趁着众人都因为这道尖锐的声音而愣在原地时,我一个箭步奔向少女,伸出右手叫道:
「走吧!」
少女眼睛一亮,抓住我的手,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嗯!」
我拉着站起来的少女,冲出圆圈。刚才想说话的男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少女,圭吾立刻扣下自己的火药枪扳机吓唬男人,并一脚踹倒他。
一个眼熟的男人穿过圭吾身旁冲出来。
——糟糕。
我们离开会议室,跑向楼梯,可是两个人一起奔跑,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久后,表情骇人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用力拉住她。
「望!」
男人——少女的父亲叫道。失去妻子,又即将失去女儿,只能求神拜佛的可怜男人。就像妈妈疼爱我一样,这个人想必也很疼爱女儿,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看待。
因此,我必须要说。
「请把令嫒交给我。」
砰!
「别说蠢话了,快走!」
爆炸声响起后,圭吾把少女从父亲手中拉开,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在干嘛啊?少女双手合十,对着被圭吾架住、不断挣扎的父亲比出道歉手势。
「对不起,爸爸!」她用开朗又爽快的声音宣布:「今天我要在男朋友家过夜!」
「望!」父亲用悲痛的声音叫道。我拉着少女的手跑下楼梯、冲到外头,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少女披上之后,便跨上脚踏车,而少女在我催促之前就跳上后座。
「抓好喔!」
我踩起踏板,脚踏车像子弹冲过中央路。夜更深了,但是离城市入眠的时间还早。每当步道上的行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就有种难为情与自豪并存的奇妙感觉。
少女把柔软的脂肪块压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要去哪里?」
大卡车驶近,我拉开嗓门,以免声音被卡车的排气声压过。
「学校!」
●
踩了五分钟左右的脚踏车,我们抵达我就读的国中正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关闭的栏杆状铁门前,抓住栏杆往旁边推,铁门轻易地打开了。这对于学校而言是异常事态,对于我而言却在计划之中。
「走吧。」
「要进去?」
「嗯。」
我打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和少女一起钻过门。我们没走正门的楼梯,而是绕了校舍一圈,前往其他出入口。
我们踮着脚尖摸黑前进,不久后,来到教职员用的便门前。门上了电子锁,没有钥匙无法从外侧开启,不过从内侧就另当别论。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门随即开启,孙和加藤从学校里现身了。孙瞥了躲在我身后的少女一眼,一脸满意地笑了。
「成功抢到人了?」
「是啊。你们呢?」
「完成了,锁全都开了。」
「谢谢。之后就照计划进行吧。」
我和少女踏入校舍,孙和加藤则是走出校舍外。孙用中文说了声「加油」,关上便门。我用手机充当照明,在乌漆抹黑的黑暗中前进,少女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喃喃说道:
「没问题吗?应该有防盗感应器之类的吧?」
「有是有,不过都是在楼梯口、窗户和教室入口之类的地方。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
「刚才的四眼田鸡透过网路骇进老师的电脑,入侵学校的伺服器,调查过感应器的位置和我们走的那扇便门的构造。」
少女倒抽一口气。抵达楼梯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免一脚踩空。
「他能做那种像魔法一样的事?」
「能。实际上,那根本是魔法。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说伪装IP什么的,活像咒语一样,根本听不懂。登入密码倒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弄到手,就是『从后面偷看手指的动作』。」
爬了一会儿楼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转动因为手机光线而发出模糊光芒的门把,轻轻地推门。门动了,孙说得没错,锁已经打开。
我猛然打开通往顶楼的门。
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学校顶楼看起来宛若音乐剧的舞台,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场所。经由这里,应该可以在两边之间通行无阻。
「好棒!是顶楼耶!」
少女在舞台中央转一圈,一屁股坐向混凝土地板,摊开双手躺了下来。我瞥了手机一眼,打算关掉灯光,发现不知几时间传来一封讯息。
『准备完毕。』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旁坐下来。少女望着满月,将清澈的声音释放到夜空中。
「这里的锁是谁开的?」
「四眼田鸡旁边的那个矮子。」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手很巧的样子。」
少女的嘴角露出笑意。她谈论我的朋友,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这群人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完全看不出共通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因为我们都喜欢耍帅——我并未把这个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说出口。少女朝着夜空伸出手臂、张开手掌,仿佛想抓住满月。
「你也让我加入了,因为约会的时候我说过很羡慕你们。谢谢。」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最大的目的可就不同。我微微吸一口气,挤出声音。
「欸。」
「唔?」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别回月亮好不好?」
少女的双眸无声地摇曳着。
伸长的手臂犹如平交道栅栏一般啪哒落下。她的视线依然朝着空中,焦点却不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触及她心底的痛处。
「……公主不回去,下一任女王就没着落了。」
别撒谎了,正好相反吧?你不是因为身为月亮公主才要回月亮,而是因为不得不回月亮,才变成月亮公主。
「如果你不回去,就和你无关了,何必烦恼那些?」
「哪能这么任性?月亮使者不会接受的。」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
「你做不到的。」
少女坐起身子,站了起来,仰望夜空。虚幻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酝酿出一股童话插画般的氛围。
「『纵然将我关在轿子里严阵以待,也敌不过月国人。月国人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即使重门深锁,亦会迎面而开。一旦开战,一见月国人,再骁勇的将士也会士气全失。』」
少女转向我,随着晚风翻飞的黑发盖住鹅蛋形轮廓。
「这是《竹取物语》的一节。不是假的,月亮使者真的很厉害。游戏里不是会有那种绝对赢不了的敌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仿佛想用天真无邪的举动掩饰沉重的话语。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再说——」
少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有嘴角是笑着的。
「我并不排斥回月亮。」
啪!
在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头脑虽然冷静,心却在沸腾。大家都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可是我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放弃。
这个女孩目空一切,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心房,就像享受小说与漫画一样享受别人的人生。她为了自己和我交往,为了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乎我高不高兴。如果我高兴,算她好运;如果我不高兴,她就再去找其他人碰运气,直到找到一个高兴的为止。
换句话说——
对象不是我也无妨。
「……那现在立刻回去好了?」
少女「咦?」一声。我站起来,抓住少女的手臂。
「既然你不排斥回去,代表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问题吧?那就现在立刻回去。」
我拉着少女的手臂,来到环绕顶楼的护栏边。靠操场的那一侧,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锁头——是打开的。
「现在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打开栅门。
晚风咻一声穿过我们之间。少女想远离我,可是为时已晚。我一把拉过她的身体,用双手用力抱住她。
我对于活着一直有种愧疚感。
最爱我的人是妈妈,可是如果没有生下我,妈妈一定过得更幸福——这样的矛盾快把我压垮了。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任何目标,但是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足以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这时候,你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任何男人都行,而是在几十亿人之中选上我。你很期待和我约会,收到我送的礼物很开心,甚至愿意委身于我,只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好好珍惜你,不愿意这段关系轻易地发生,又轻易地瓦解。我讨厌这样的关系。
可是,你却这样。
别闹了。
装腔作势那么久,等我真的认真起来,才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招可行不通。
「飞吧!」
我瞪着月亮,双脚蓄力。
「到月亮上去。」
蹬地而起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是从远方传来。
●
我以为我飞起来了。
飞进无重力的世界,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夜空中游泳,即使要游到月亮上也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错觉,世界立刻找回重力,我抱着少女掉进无底的深渊。
少女在我的怀中尖叫。我抿紧嘴唇,一面坠落一面仰望夜空。满月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散发灿烂光芒。好美,美到快让我落泪了。
——拜托。
她只是个国中女生,今后有很多快乐的事等着她。她还要认识许多人,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互相伤害,继续活下去。
所以,拜托。
别带走她。
坠落地点摆着孙和加藤撬开体育仓库搬来的安全垫。我扭转身体,让自己处于少女下方,并从左肩着垫。伴随着疼痛的麻痹感窜过全身,我扭动身子,分散冲击,挥去这股麻痹感。
我放开怀中的少女,少女在垫子上滚了一会儿以后停下来。仰天躺着的我,双手双脚摊成大字形,大大吸一口气。细胞开始活络,从身体内侧发出危险信号。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头、脖子、背、肚子、手臂、脚、屁股和胸口深处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痛得快让我哭出来了。妈的,妈的……
窥探我的少女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的头上没有头发。她为了对抗「返月性症候群」而失去毛发,外出时都是戴着假发——「月之旅人」的会报上有写。
「你还活着。」
我坐起身子,露出贼笑。少女重新戴上掉在旁边的假发,对我回以傻眼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朋友预演过了,我还事先写下遗书。」
「我可没写,根本还没做好觉悟。」
「是吗?也对。抱歉。」
「……真是的。」
少女大大叹一口气,垂下肩膀,低下头——
双眼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珠。
「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全都明白。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想回月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暗自痛苦。所以今天我才会跳下来,为了打破你的壳,触碰赤裸裸的内心。
「我不想回去。」
我抱住抽泣的少女的头,由上至下抚摸颤抖的背部。该怎么唤她?我略微思考过后,选择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帅词汇。
「别担心,公主。」
我用上所有的温柔和坚定,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我会保护你。」
少女——公主止住眼泪,把脸抵在我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
「绝对?」
「绝对。」
「我会喜欢上你的。」
——正合我意。喜欢上我最好,别因为自己迟早会走,就不敢对别人动真感情。
其实,你应该也在追寻对你说这些话的人吧,所以明明害怕无可取代的人出现,却又矛盾地向我搭讪。
我会接纳这种矛盾。
证明你的眼光是正确的。
「没关系。」
我用力抱住公主。娇小、无助,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过一会儿,公主也用手环住我的背部,我们就这样在满月底下感受彼此,久久不能自已。
●
我们把安全垫放回体育仓库,送公主回到她的父亲身边。
这一连串的风波以「讨厌参加『月之旅人』聚会的公主拜托在街上认识的我们绑架她」收场,我们成为说服公主回到父亲身边的善良少年,她父亲不但没对我们发脾气,甚至还感谢我们。不过唯独对我,他却是用眼神全力宣告「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我都打过招呼了耶。
下个星期一放学后,在公主的请求下,我们四人前往医院探望她。公主的病房是像饭店一样豪华的单人房,不但有桌子、沙发,甚至还有电视、冰箱和Wi-Fi,水准比我的房间还要高。
我们和戴着假发、穿上便服、呈现外出模式的公主,面对面坐在偌大的L形沙发上。首先是介绍圭吾、孙和加藤给公主认识,并交换联络方式。过程中,发生了公主听到加藤的名字后噗哧一笑的小插曲,但说来说去是名字过于搞笑的加藤自己不好,因此并未追究公主的责任,和平收场。
「你们四个有LINE群组吗?」
「有,要邀你进来吗?」
「不用了,我建个新的群组。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嗯,等我一下。」
公主开始滑自己的手机。不久后,我们四人分别收到新群组的邀请。群组名称是——
「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是什么?」
「保护月亮公主的近卫骑士团总称。『御徒町』是因为我想在开头加点什么。虽然考虑过『上野』和『东京』,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响亮。」
从表面着手的类型——我突然想起在上野书店里的对话内容。
「职业我也想好了。首先,加藤同学会开锁,所以是『盗贼』;孙同学很聪明,所以是智力很高的『魔法师』;圭吾同学我想了很久,他看起来很会打架,所以是『武斗家』;浩人则是『战士』。其实『骑士』也行,可是骑士团里有骑士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骑士就显得很奇怪。还有,浩人是骑士团长,请多指教。」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被拉进过度崭新的世界观里,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抱歉,这女孩不是我们的常识能够忖度。
「我会把大家的活跃记录在这本『冒险之书』上,你们要多多冒险喔。」
公主扬了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仔细一看,封面用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为了拯救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大家,我开口说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是『战士』?我搞不太懂。」
公主错愕地睁大眼,用食指抵着嘴唇,鼻子「唔~」了一声,听起来活像小动物的叫声。
「『战士』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全副武装在前线当盾牌吗?」
「嗯。」
「所以啰~」
「……抱歉,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还这样抱着我。」
公主伸出双臂,模仿当时的我,并用挑衅的口吻对受到奇袭而愣在原地的我说:
「要好好保护我喔,团长大人。」
我瞥了圭吾他们一眼,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知道了,做就行了吧?我会好好耍帅的。
「包在我身上。」
我用右拳敲了敲胸膛,公主露出幸福的微笑。加藤得意忘形地说:「誓约之吻呢?」我立刻松开拳头,狠狠打了加藤的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