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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武斗家之诗

国二夏天的国文课,老师叫我们写「将来的梦想」。

不是出路,而是梦想。今后,我们描绘的未来将会越来越现实,先考虑「可能」与「不可能」,最后只选择「可能」的未来。所以趁现在,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写下自己「真正的梦想」,这在很久以后的未来一定能够成为我们的助力——老师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平时就常灌我们心灵鸡汤的年轻女老师,所以班上同学听了,几乎都露出「又来了」的苦笑,我也觉得她画错重点。打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活在网路发达的世界里,只要两秒就可以知地道球另一侧的天气。「将来的梦想」这种模糊不清的玩意儿,打从小三以后就再也没写过了。只要我们愿意,连学校给你多少薪水都查得出来。

我在发下来的纸片上写下「超级巨星」。老师要我们「把纸折起来放进钱包或护身符里」,但是课一上完,我立刻把纸片丢进教室的垃圾桶。梦想的残骸散落在垃圾桶里,让我有些感伤。

放学后,我们四人一如平时聚在孙的房里闲聊,不知不觉间便开始讨论自己写了什么「将来的梦想」。孙的「史蒂夫·贾伯斯」不怎么有趣,但是加藤的「身高一八五」却笑掉我的大牙。五公分这种零头也在计较,干脆写个两公尺嘛。我们狠狠取笑了加藤一顿,接着把话锋转向正在看漫画的圭吾身上。

「圭吾,你写了什么?」

圭吾把漫画拿到脸前,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高中生。」

当时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他的成绩不差,不过……」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保坂在「不过」两字用了约五个重音记号的力道如此说道,瞥了我一眼。我把视线移到自己和保坂之间的桌子,望着角落的色情涂鸦,闪避他的视线。不过,坐在我隔壁的妈妈却做出正中保坂下怀的反应。

「不过?」

「他好像不喜欢团体行动,我有点担心他的协调性。他一直没参加社团活动,或许也有影响。」

「啊,去年的班导也提过这一点。对吧?浩浩。」

是啊,去年也提过这一点,前年也提过这一点,小学的时候也提过这一点,包含家庭访问在内的三方面谈每次都会提到这一点。别管这个了,现在别叫我「浩浩」,拜托。

「这孩子就是爱耍帅,喜欢做与众不同的事。」

「哦……原来如此。」

保坂阴险地歪起嘴唇,对我和妈妈露出了让人想给他一拳的完美笑容。

「无论如何,最好在开始忙着准备大考之前增进自己的社交性。多和班上同学交流,多交一些朋友。」

——明明是你叫我「慎选朋友」的耶。

放在大腿上的手隔着制服长裤使劲捏自己的肉。我一面听保坂和妈妈说话,随口敷衍偶尔飞来的问题,一面沉浸于保坂被破门而入的恐怖分子用冲锋枪打成绞肉的妄想中。就在妄想中的保坂成为汉堡材料的次数突破十次时,现实中的保坂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结束了升上国三以后的第一场三方面谈。

走出教室,在外头等候的豆花脸男生看见年轻过头的妈妈,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旁看似母亲的女人则嫉妒地眯起眼来。待两人进入教室以后,妈妈敲了我的后脑一下。

「干嘛?」

「你还问?面对老师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

「因为我很讨厌他。」

「为什么?他是个好老师啊,很为你着想。」

哪里为我着想?我本来想这么说,又打消了念头。和进入母亲模式的妈妈争论只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已,驳斥直销推销员还比较有意义一点。

「对了,浩浩,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饮料?妈妈累了。」

「对不起,我有事。」

「找朋友?」

「唔,应该说是……」

我把手插入裤袋中,倚着走廊的窗户,露出贼笑。

「女朋友。」

和妈妈道别以后,我前往上野一带。我把耳机插在智慧型手机上,边走边听从CD拷贝过来的THE BLUE HEARTS歌曲。听了〈一千把小提琴〉之后,我完全迷上这个乐团。爸爸,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我们毕竟是父子啊。

不久,我抵达公主住的大学医院,在柜台申请面会,把访客证别在立领制服的胸前口袋上,搭着电梯前往十楼。敲过门以后,我一打开病房房门,一道男童高音叫声便传入耳中。

「啊,真的太强了!」

加藤和公主坐在房内深处电视机前的懒骨头上,握着游戏机手把的加藤哭丧着脸,旁边的公主则是面露满足的笑容。公主穿着洋装,戴着假发,一身外出时的打扮。

我把学生鞋换成拖鞋,走向深处。圭吾躺在L形沙发的一侧上看漫画,孙则是在另一侧默默地玩平板电脑。你们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吗?这两人明明都是难以亲近的类型,融入环境的速度却很快。我也有相似之处就是了。

「浩人,公主超强的。」

加藤指着电视。那是消方块游戏,消不完的那一方输。以加藤的立场来看,胜负是零胜七败。三天前,公主传送「辉夜姬骑士团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和我一起打电动」的讯息时,加藤跩得跟什么似的,还说「我是超级玩家」、「真的很强喔」、「不用我让你吗」,结果却是这样,逊毙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也很强。」

「你虽然说过,可是这个游戏我单手让浩人都能赢耶。」

「原来浩人这么弱啊。」

「我不擅长玩消方块。」

我不甘心被说弱,插嘴说道。公主用手抵着后方,上半身往后仰,望着背后的我。洋装与身体紧密贴合,隆起的胸部清晰地浮现。

「……为什么是外出模式?」

「召集骑士团的公主穿着睡衣坐在王座上,有点不成体统。三方面谈怎么样?」

「被训了一顿,说我没有协调性。」

「浩人就是个性阴沉又有社交障碍的人啊。」

我用脚掌踹了加藤的背部一脚。加藤叫了一声:「哇!」滚到地板上。孙把视线从平板电脑上移开,对我说道:

「不想被训的话,就好好用功吧。只要老师认为你对学校有好处,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难了,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那里已经有个人在实践了。」

被孙指着的圭吾「唔?」了一声,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孙和加藤穿的都是立领制服,只有这家伙是穿便服——不去学校,就不会挨骂的道理。

「圭吾,升上三年级以后,你去过学校几次?」

「零次。」

答得真快。不必算,当然快了。

「你多少也去一下吧。」

「不要紧,反正是义务教育,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毕业。」

「要是太蠢会考不上高中喔。」

「我又不上高中。」

沉默。

我、加藤、孙,甚至连公主都沉默下来,只有圭吾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再次看起漫画。广受女性欢迎的少年漫画,不知道是公主的,还是圭吾自己带来的?不,这不重要。

「不上高中是什么意思?」

加藤粗声质问。圭吾阖上漫画,重新在沙发上坐好,犹如睡觉时被人硬生生吵醒似地皱起眉头。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不上高中,要当流氓的意思。」

「我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没说过。有必要说吗?」

带刺的话语刺进鼓膜。有必要说吗?的确没有。可是,我们之间是不讲什么必不必要的,不是吗?

「国中毕业以后,我就要去当我爸老大的小弟。他叫黑泽老大,很有名,这一带的黑社会没人不认识他。我去跟他打过招呼了,他的气场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是个狠角色。」

我是头一次看到圭吾赞美大人,但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他。我的心境犹如目睹摇滚巨星向制作人鞠躬哈腰。

我不知道圭吾当了流氓以后要做什么,就算问他,他应该也不会回答,或者该说回答不出来,不过,铁定会变成靠着伤害别人来换取酬劳的人吧。

我不喜欢「正义」这个字眼,因为感觉上就是一副高高在上、拿着尺衡量世界的样子。不做正确的事就不能存活的世界吃屎去吧。

可是——

「这样好吗?」

话语跳过大脑,直接冲口而出。

「你觉得这样好吗?」

圭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依然留有稚气的圆眼。这小子个头虽然高大,却有张娃娃脸,其实根本不适合金发和耳环——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

「有什么不好?」

圭吾掀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反正除了流氓以外,我将来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将来的梦想。

我想起一年前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些散落在垃圾桶里的梦想残骸。我也把残骸扔进了垃圾桶里,换句话说,我没资格对圭吾说三道四。

「……这样啊。」

我把视线从圭吾身上移开。圭吾不发一语,又躺了下来,打开漫画书。孙开始玩平板电脑,公主和加藤继续打电动,落单的我只能无所事事地去上根本不想上的厕所。

进入病房的厕所,我坐在马桶上吐了一口气。虽然很想把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来,却像是用勺子舀游泳池里的水,吐也吐不尽。无事可做的我拿出手机,发现LINE收到一则新讯息。传讯者是——

公主。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战士、魔法师、盗贼。

【任务】讨论武斗家转职问题。』

隔天放学后,我、孙和加藤三个人一起前往公主的医院。

我和公主、孙和加藤分别坐在L形沙发的两侧。公主宣布:「现在开始讨论武斗家圭吾的转职问题。」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加藤。

「先从加藤同学开始,你随便说点什么。」

「咦?」

「说什么都行,超过十秒还说不出来的话就要惩罚。」

公主开始读秒:「一,二……」加藤则是困惑不已:「咦?咦?」真是太蛮横了。

「七,八……」

「等一下!呃……他要是转职,会从武斗家变成什么?」

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不过公主并未屏弃他的意见,而是顺着说下去。

「『无赖』?」

「这不算职业吧?」

「不然『黑道』?」

「啊,这就像了。技能是威胁敌人,让对方撤退。」

「还有抢走敌人金钱的技能,武器是刀和枪。」

讨论越来越离题,我啼笑皆非地听着,突然发现自己一早感受到的浑身僵硬已经消失无踪——她是刻意这么做的吗?如果是,真不愧是王族,擅长掌控人心之术。

「接下来换孙同学。需要我读秒吗?」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要说什么。」

孙推了推眼镜,开始说话。

「昨天,我问过常来我家店里的中国流氓。」

好惊人的开场白。这小子就是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所以才不容小觑。

「听说这一带是黑道激战区,连中国黑道都加入日本黑道的火拼,局势一直很紧张。」

「就像拉面激战区那样?」

「抱歉,加藤,你先闭嘴。还有,昨天圭吾提到的『黑泽老大』全名叫做『黑泽诚二郎』,听说真的很有名,是在三强鼎立中巧妙地守住自己地位的老狐狸。他在御徒町有事务所,地点我也问过了,听了你们会大吃一惊,因为之前我们曾经路过那里。」

孙突然把视线移向一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接下来要说的有点难以启齿……那个中国流氓蔑称黑泽诚二郎为『兔蛋』,这在中文里的意思接近『死人妖』,好像是因为诚二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有风声说他喜欢年轻男人,每天晚上都叫打杂小弟伺候他。」

……………………………………………………

「……这不太妙吧?」

加藤喃喃说道。这回孙没有制止他,因为确实不妙。

「浩人,你有什么看法吗?」

——别闹了,这球传得太贱了吧?我才不接。

「欸,」我望着孙和加藤。「国二的时候,国文老师曾经叫我们写过『将来的梦想』,你们还记得吗?」

加藤「啊!」了一声,孙也一脸怀念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件事。」

「当时我们不是聊过自己写了什么吗?我是『超级巨星』,孙是『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是『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是——『高中生』。」

一年前,国文老师说对了。我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将来的梦想」,不过,不曾考虑和不能考虑是两回事。直到「出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当时我以为他在搞笑,现在想想,或许不是。他是真的想当高中生,可是他觉得那就跟梦想一样不切实际。在我们之中,只有他认真地写下『将来的梦想』。」

想当太空人,想当总理大臣——就和这类梦想一样,想当高中生。这样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我想帮他实现梦想。」

孙和加藤紧抿嘴唇。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感觉得出大家有志一同。

「孙同学。」公主突然对孙说道:「你知道那个黑泽老大的事务所在哪里吧?」

「嗯,那个中国流氓还说『替我干掉他』。」

「是吗?那就下周末行动。你们有别的行程吗?」

公主依序望向我们。行程倒是没有,不过我是那种被问「这天有空吗?」就会想反问「要干嘛?」的人。

「……你想做什么?」

其实还没问我就已经猜到了,而公主十分干脆地说出我的猜测。

「呛声。」

2

星期六中午过后,我们在孙的带路下前往事务所。

路上只有公主一个人说个不停。公主在外出前必须向主治医师说明理由,征得许可。公主老实说「要去流氓事务所呛声」,主治医师则是笑着回答「那带把手枪回来给我当伴手礼」。看着公主边卷弄假发边喃喃说「要带把手枪回去」,我暗自下定决心,一旦公主开始胡说八道,一定要阻止她。

我们抵达了黑泽诚二郎的事务所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除了二楼有一间显然很可疑的金融公司以外,建筑物本身平凡无奇,从前我们也路过好几次,当时没有任何感觉。不过,现在不同,皮肤因为压迫感而发麻,心境犹如闯入魔王城堡的勇者。

「好,走吧。」

公主往前踏出一步。白色女用衬衫反射午后的阳光,海军蓝色的伞裙像降落伞一样飘然翻飞。

我反射性地抓住公主的手臂。

「等一下。」

「什么事?」

「女生进去太危险了,我们去就好,你在这里等。」

「你会保护我吧?」

公主对着瞪大眼睛的我露出愉悦的笑容。

「就靠你了。」

公主小跑步消失在大楼里。孙在擦身而过时拍了拍我的背部说:「浩人,是你输了。」并随着公主而去,加藤也立即跟上,最后踏入大楼的是我。

我们搭着粗制滥造的电梯上了事务所所在的四楼,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前进,来到最底端的那一户。如果有挂招牌,自然一目了然,但想当然耳,并没有招牌。我凝视着浊黑色的门,询问孙:「真的是这里?」

「那个中国流氓是这么跟我说的。」

「哎,问问看就知道了。」

公主就像在按自动贩卖机的按钮,极为干脆地按下门铃。在我为她的果决而目瞪口呆之际,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机械从对讲机传来。

『什么事?』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黑泽诚二郎先生的事务所吗?」

『哪里找?』

「我是冈崎圭吾的朋友,想跟黑泽先生讨论他的事,所以才上门拜访。」

十秒,二十秒——没有回音。加藤窃窃私语:

「是不是该说得更详细一点?」

「没问题。他没有反问,代表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一定是在里头商量。」

「可是——」

门微微地开了。

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年轻男人隔着门链现身。两侧削高的黑发,看起来活像路边的高中生,一点流氓样也没有。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晚上也要伺候老大的打杂小弟吧?

「你是那个国中小鬼的女朋友?」

「不是,只是朋友。」

「冈崎大哥现在不在。」

「只要能跟黑泽先生说话就行了,握有决定权的应该是黑泽先生。」

「决定权?还真呛啊。」

运动服男拿下门链,大大地打开门,让我们入内。

「进来吧。」

通过第一道关卡了。公主低头致谢,进入事务所。运动服男在一旁对着随后跟上的我嘀咕:

「居然让女人打头阵?」

一股火立刻冒上来。

——冷静,这里是敌营,战斗能避则避。再说,这家伙说得也有理,至少门铃该由我来按才对。

我在玄关换上拖鞋,不着痕迹地站在公主前面。短廊前头有扇嵌了毛玻璃的门,门后应该就是事务所的客厅。

待众人都进入事务所之后,运动服男便关上玄关大门,走向底端。他的走路方式很特别,微微拖着右脚。这回轮到我打头阵,有多少人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我抱着这样的决心握紧拳头,随着运动服男走进客厅。

烟味。

简直像是因为禁烟而被赶出街头的烟味全都逃到这里了,层层叠叠的刺鼻臭味强烈地刺激鼻腔深处。我忍不住背过脸,发现有两个男人在矮几和皮沙发组成的谈话区看着我们。削高的金发,和龙形刺青的光头。有别于运动服男,他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派人士。

「木崎,你真的要带他们去?」

金发男操着大舌头口音询问运动服男。运动服男指着底端的门说:「要问去问叔叔吧。」那是会客室吗?该不会是隔音规格的拷问房吧?

——别怕,振作点,我可是团长啊。

我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来到底端的门前,运动服男敲了敲门说声「打扰了」才入内。魔王战的气息。我吞了口口水,毫无意义地大步跨入房内。

环顾房间,中央是张长方形矮几,长边各摆了三张单人座皮沙发,桌上放着水晶烟灰缸,坐在最底端沙发上的西装男子正在使用。往后梳的白发和覆盖轮廓的白胡须连在一块,活像白狮的鬃毛。那是个相貌剽悍的老年男性。

这家伙就是——黑泽诚二郎。

「人带来了。」

运动服男摆出立正姿势。黑泽瞥了他一眼,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公主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让我们进来,很抱歉突然来访。」

「不要紧,我不会跟国中小鬼头计较。」

沙哑的嗓音粗糙不平地留在耳里,扰乱我的心思,令我坐立不安。

「你们有话要说吧?坐下来吧。」

「是,失礼了。」

公主在黑泽前方的沙发坐下来。那个位子是我该坐的,可是我又晚了一步。无可奈何,我只好在公主身旁坐下,孙则是坐在我旁边。黑泽对侧的沙发全坐满了,加藤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了手脚,最后才在黑泽那一侧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们要说的是——」

「没关系,是我起的头,由我来说吧。」

我打断了开始说话的公主。黑泽用鉴定猎物般的肉食兽眼神看着我。

「我们今天是为了让朋友冈崎圭吾上高中而来的。」

我吸了口气,脑子里开始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斗士〉。

「他说他国中毕业以后,要到黑泽先生的手下当流氓,可是他其实想上高中。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压抑自己的心情,所以想先确认一下,并尽力消除理由。比方说,如果是黑泽先生勉强他当流氓的话——希望您能停手,就是这样。」

我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黑泽从西装胸袋中拿出新的香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并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点燃的香烟。

「其实想上高中?」

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大声,就像是要让我们听清楚似的。

「不过他可是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从头锻炼他啊。」

宛如被铁锤殴打的冲击从鼓膜扩散至全身。

「他说他很崇拜爸爸,自己也想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流氓。看他的额头都黏在地板上了,样子还挺可爱的。」

圭吾跪地磕头——不要,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圭吾才不是那种会跪地磕头的人,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

「好了。」黑泽用点燃的香烟指着我。「你刚才说谁『其实想上高中』?」

熔岩般的红褐色一点一滴地灼烧视网膜。慑于对方的气势,我开不了口。我必须奋战,必须反驳——

啪!

轻物掉落的声音传来。我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黑块。一束带有光泽的黑线——是假发。

公主站起来,日光灯照耀着她外露的头皮。

「我是个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说话的人。」

坚毅的声音轻轻地摇晃袅袅上升的香烟烟雾。

「所以我不喜欢看别人忍耐。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还没吃完的零食被丢掉一样,总觉得『好浪费』。如果忍耐可以换来什么倒还好,只有损失的忍耐看了只会让我难过。」

公主挺直娇小的身躯,正面向黑泽叫阵。

「看到逼别人忍耐的人,也会让我有同样的感觉。」

黑泽仰望公主,不发一语地吐了口烟,大概是从来没被国中女生当面叫阵过吧,可以感觉得出他正为了如何应对而伤脑筋。

公主戴上假发,坐了下来。黑泽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深深地坐进沙发里,娓娓道来:

「想让那个小鬼当流氓的不是我,是他爸。」

——让步了,一个国中小女生逼得黑道老大让步。

「他来向我跪地磕头的时候,他爸也在一旁盯着他。并不是我想收他,你们来找我抗议,是找错了人。」

状况渐渐明朗,而我们也找到突破口。

「既然这样,只要他父亲收回请求,您就不会收他当小弟了吗?」

孙触及核心。黑泽摸了摸胡子,喃喃说道「是啊」。结论似乎呼之欲出了。

此时,年轻的粗暴男声响彻房间。

「你们是白痴啊?」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声音的主人——运动服男身上。男人大步走向我,把手放在我坐着的沙发椅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以后负责教那个国中小鬼的是我。」

我瞪着运动服男。见状,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乐不可支地掀起嘴角。

「我会好好调教他。你们在学校教室里开开心心地上课的时候,他会在某间公寓里学习骗人和讨债的方法。只要两个月,和你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才不会悠悠哉哉地跟你们鬼混。」

——闭嘴。

「就像海水鱼和淡水鱼,住的世界本来就不同,别因为幼鱼时期短暂相处过就会错意。你们注定是这种结果。」

闭嘴,闭嘴,闭嘴。

我知道,这种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可是我们毕竟相处过,虽然只有一年左右,但我们确实在一起,所以我们才特地跑到这个「不同的世界」来呛声。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吵死了。」我瞪着运动服男,恨恨地说道:「靠着吸老头子的臭屌讨饭吃的狗还敢叫那么大声。」

运动服男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不见了,而且没有出现任何表情替代。运动服男的视线活像机器人一样冰冷,我忍不住缩起身子,而他用双手抓住我的双肩,用力一扯。

我连人带沙发往后倒下,后脑「咚」一声撞上地板,火花在眼底飞溅,模糊的视野中映出布鞋鞋底。我扭动脖子避开运动服男的脚,试图起身,却被男人压住,无法如愿。

运动服男举起拳头。我会被揍——如此暗想的同时,我已经挨揍了。塑胶碎裂的声音在被殴的脸中央响起。唾液与鼻血四散的彼端,可以看见再度抡起拳头的运动服男。我反射性地护住脸,可是这回换成肚子挨揍,胃液从口中飞溅而出。

「住手!」

黑泽叫道,但运动服男没有停手,一面对我饱以老拳,一面发出疯狂的怪叫声。

「竟敢侮辱叔叔~~~~~~~!」

——我没有。

我没有侮辱他,我侮辱的是你。我是说了臭屌两个字,可是屌本来就是臭的。这家伙是怎么搞的?莫名其妙。

男人的拳头嵌进我的心窝。爆击。灵魂和呕吐物一起脱离身体,意识逐渐远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的,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车子后座上。

望着我的脸庞的公主松一口气说:「太好了。」后颈感受到的体温,让我察觉自己正枕着她的膝盖。肚子和脸一阵阵抽痛,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被打到昏倒的事。

「……孙跟加藤呢?」

「我叫他们先回去了。我们正要去医院。」

「……医院?」

「对,就是我住的大学医院,去治疗你的伤势。」

「……我没带健保卡。」

「我会替你全额付清,放心吧。」

事务所客厅里的那个光头在驾驶座上说道。要替我全额付清?原来他们人还不错嘛——我竟然忘了是被谁打成这样子,还傻傻地这么想,看来血液显然没有流到脑袋。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我和公主拿了钱以后便下车。「结束以后来找我。」公主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我则是走向挂号窗口。多亏这张一看就知道受了伤的脸,我不必被问东问西,就可以直接接受治疗。

治疗完毕,鼻梁骨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被一堆纱布和固定鼻子用的固定器淹没的脸孔,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该怎么向妈妈解释?我一面烦恼一面前往公主的病房,打开了门。

戴着细长眼镜、一副神经质样的男人,正在换上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公主身旁瞪着我。

现任月亮女王的伴侣,亦即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公主一面把玩假发,一面对月亮国王说道:

「爸爸,浩人来了。」

「来了又怎样?我可是你爸爸。难道你想干什么爸爸在场会很为难的事吗?」

——月亮国王用表情传达了这番话,默默地离开公主身边,走向病房门口,并在擦身而过的时候……

「我女儿好像很中意你,不过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还没承认你。要是你敢对她乱来,我绝不饶你。」

——他用表情对我传达了这番话以后,才默默地离开病房。我吐了口气,在床边的圆椅上坐下来。

「伯父在的话,先跟我说一声嘛。」

「爸爸总是说来就来。你跟他打好关系就好了啊。」

「我也想,你可以跟伯父说『我很喜欢他,希望你跟他好好相处』吗?」

「我刚才说了,不过好像造成反效果。」

你说了?难怪他敌意全开。

「哎,我很感谢爸爸担心我。」

公主爱怜地看着房门。就是因为这种「担心」,直到不久前,她都必须参加根本不想参加的新兴宗教聚会,但她毫无怨怼之色。我很清楚,公主真的很爱父亲,所以才愿意做她最讨厌的忍耐。

圭吾呢?

他也爱着父亲,所以才忍耐吗?

「浩人。」

公主向我招手。我走上前去,她伸出双臂,温柔地抚摸我微微发烫的脸庞,充满歉意地轻喃:

「对不起,很痛吧?」

「不用道歉,是我自爆。」

「可是,是我提议去呛声的。」

「没关系啦。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我垂下头来,说出丧气话。公主的手离开了我。

「为什么?」

「我是骑士团长,却保护不了你。你面对流氓,一步也没有退缩,我却只是在旁边无所事事而已。这样根本是随从。」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啊。」

我抬起脸来。只见公主微微一笑,脸上浮现酒窝。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会保护我——因为这么想,我才不必忍耐,可以为所欲为。这不也是一种保护吗?」

公主再次朝着我的脸伸出手来,像刚才那样抚摸。不过,这次和刚才不同,刚才抚摸的是伤口,这次抚摸的应该是我。

心跳加速了。微微飘来的消毒药水味带给我一种强烈的悖德感。我也想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跟着感觉微微浮起来。

此时,牛仔裤口袋里传来剧烈的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能不能看时机打啊?虽然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确实是看准了时机。

「抱歉,有电话。」

我接起电话。

『浩浩,你现在在哪里?』

妈妈的声音传来。我本来想说「在女朋友这里」,但一想到公主就在身边,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说道:

「在外面玩。」

『不是在医院?』

面对这一针见血的指摘,我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为什么这么想?」

『刚才有人来家里跟我说的。』

「有人来家里?」

『嗯,对。』

妈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真相。

『两个流氓。』

3

回到家以后,一走进客厅,我就感到一阵晕眩。

客厅中央铺着四张坐垫,其中三张坐了人:穿着居家服的妈妈,妈妈的对面是黑泽,黑泽身边是穿着西装的运动服男。妈妈身边的空位应该就是我的位子吧,真不想坐。

「浩浩!你受的伤这么严重!」

我说啊,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浩浩」行不行?拜托考虑一下时间、地点、场合吧。其实就算在家里我也不喜欢被这样叫,只是忍着没说而已。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往空坐垫坐下来。正面那个已经没穿运动服的运动服男——记得他好像是叫木崎,狠狠瞪了我一眼。黑泽挺直腰杆,以漂亮的正座姿势朗声说道:

「既然令郎也来了,容我重申来意。」

黑泽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前,并用额头抵着地板。

「这次我手下的年轻人伤了令郎,真的万分抱歉。治疗费我们会全额负担,并外加一点小心意。他本人也深自反省了,希望您能宽宏大量、高抬贵手。」

——居然这么郑重?

我惊讶不已。听妈妈说黑泽和木崎来赔罪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这一幕,可就不得不信。的确,流氓把国中生打到送医的事要是闹大了,对他们应该很不利,但我以为他们会用半带威胁的方式。看来这年头流氓比我想象的难混许多。

「呃……」妈妈开口,「道歉的人和道歉的对象好像不对吧?」

黑泽抬起头来。我哑然无语,身旁的妈妈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没想到伤得这么重,真的很生气。这样不行,不可以家长自己私了。如果您替那孩子着想,请叫他好好向我儿子道歉,这样才对吧?」

没想到母亲模式对流氓也会发动,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您说得是。」

黑泽呼唤木崎「俊」,这大概是他的名字吧。木崎嘟起嘴巴。

「我的道歉和叔叔的道歉相比,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是我们的理论,现在情况不一样。」

「可是……」

「你要丢我的脸吗?」

木崎的肩膀猛然一震。接着,他不情不愿地将双手放到我的前面,用比黑泽缓慢许多的动作低下头来。

「……对不起。」

整个就是被逼着道歉的感觉。哎,反正我也不想要他道歉,不会说什么诚意不够之类的麻烦话。不过——

「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有一个条件。」

我竖起右手食指,指向黑泽。

「请让我和黑泽先生单独说话。我昏倒之前,话还没说完。」

木崎猛然抬起头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大概是不满我拿当他借口向黑择提出要求。不过,黑泽本人却摸着胡子,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是无所谓……」

黑泽瞥了妈妈一眼,我立刻对妈妈说道:

「不要紧,有状况我会联络你,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妈妈看看我,看看黑泽,看看木崎,又看着我,接着叹了口气,一脸疲倦地喃喃说道:「真是的,就是爱耍帅。」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玄关。黑泽又唤一声:「俊。」木崎就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军犬,也站了起来,一如在事务所看到的那样,拖着右脚离开客厅。

玄关大门关闭的声音传来。黑泽换了个坐姿,面露贼笑。

「那就继续上次的话题吧。」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

「啊?」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应该没带任何有写住址的东西。」

「哦,这个啊。哎,你现在是考生吧?家里是不是常收到很多学习教材的广告传单或手册?」

「是啊。」

「他们是从哪里拿到你的个资的,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而在理解之后,背上不禁发毛。

「你和那个小妹妹都太小看我。」

黑泽拍了自己的右腿一下,接着又略微压低声音说道:

「你有发现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路时拖着右脚吧?」

「有。」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开始思考。照这个走向判断,八成是血腥的理由。

「火拼的时候中弹之类的?」

「不是,是小时候被车子撞到的后遗症。」

搞什么,很普通嘛——

「撞到他的是我。那小子的母亲是个人渣,叫不知道是谁的种的亲生儿子去给车撞,制造假车祸,以诈领保险金和赔偿金。不过,挑上我的车,算她倒楣。我反而把她的儿子抢过来,送她下地狱。」

黑泽咯咯笑着,不过我笑不出来。我也听过不少黑暗的故事,但是叫自己的孩子去给车子撞来赚赔偿金的母亲,并不是适合存在于世界上的故事。

「那小子现在十七岁,当然没上高中。正确地说,打从我收留他以来,他从来没上过学,所以看到你们才会那么火大,觉得你们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他的心情我懂。」

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在我的心中,两者之间的界线似乎越来越粗。

「那个叫圭吾的国中小鬼头的爸爸,也是懂这种心情的人。」

圭吾,我们的朋友,辉夜姬骑士团的一员——他们世界的人。

「你们认识才一年,不会懂那个小鬼不敢反抗爸爸的理由。你们认识的时候,他早就被『调教』好了。」

黑泽探出身子,西装上的烟味连我都闻得到。

「懂了吗?」他的声音犹如自地底响起,充满威吓感。「小鬼头不要一天到晚作梦。」

作梦。

一年前,国文老师要我们写下「真正的梦想」;反过来说,就是「现实中无法成真的梦想」。不会实现的梦想,不能实现的梦想。我成不了超级巨星,孙成不了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成不了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成不了高中生。

——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吗?

因为我是小鬼头,才会认为只要认真努力,任何梦想都有可能实现吗?

就算是……

「——啰嗦。」

我抬起脸来,挺起胸膛。若是输在这里,一切都会结束——我有这种感觉。

「正因为我是小鬼,所以才会作梦啊。」

黑泽那双利如猛禽的眼睛瞪得老大。我在眼部肌肉使尽所有力气,瞪着黑泽。你再怎么拿现实来压我,我也绝不会放弃梦想——我用态度表达自己这般意志。

黑泽倏地站起来。

面对意料之外的行动,眼部肌肉放松了。我一察觉眼部肌肉放松,又慌慌张张地再次使劲。黑泽俯视着忙碌不堪的我,不知何故露出温和的笑容。

「浩人,你将来想做什么?」

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少装熟了,我可不会对你卸下心防。

「还没决定。」

「哈!对别人的未来意见那么多,自己却没还决定?真窝囊。」

被踩到了最不想被踩的痛脚,我的气势顿时萎靡。黑泽对这样的我说道:

「要是你找不到想做的事,就来找我吧。我会好好疼你的。」

黑泽留下突如其来的挖角宣言之后,便走向玄关。我连忙叫道:

「等等!」

「我不等。」

黑泽依然背对着我,挥了挥张开的右手。

「我不喜欢跟小鬼头讲话,因为道理讲不通。」

黑泽走了。我并未追上去,只是静静地握住拳头。这场仗应该是我赢了,不过,真正该战胜的对象另有其人。

隔天。

我、孙和加藤再次聚集到公主的病房里。我们坐在沙发上,先由我报告和黑泽的谈话,待我说完以后,孙打破了沉重的静默。

「到头来,如果圭吾不起身反抗,什么都无法改变。」

孙说得没错。这或许是被迫选择的未来,但圭吾的确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起身推翻,什么都无法改变。经历了昨天的事以后,我很清楚这一点。

「欸,」加藤开口,「昨天我在流氓的事务所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经他一提,我才发现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说起来很丢脸,我吓得不敢说话。圭吾从出生以来,在他身边的一直是那种类型的爸爸,对吧?他在年纪比我还小的时候,就一路挨打挨骂到现在,这样——怎么敢反抗?」

我想象圭吾的孩提时代,心情变得很沉重。黑泽说的「调教」是汉字的调教,不是平假名的「调教」。虽然相似,语感却完全不同。

「想上高中」的渴望若是无法战胜对于父亲的恐惧,圭吾就不会起身反抗。这就像是老鼠挑战狮子一样令人绝望,几乎没有胜算可言。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圭吾想上高中的理由是出于「不想当流氓」这类否定的心态,那就绝对没有胜算……

——等等。

「那小子为什么想上高中啊?」

叩叩。

突然有人敲门,随即,滑动式房门打开了。宛若电视节目中的来宾有备而来地出现在摄影棚一般,处于风暴中心的人物踏入病房。

「哦,你们也在这里啊?」

是圭吾。我转向公主,公主摇了摇头。「你叫他来的?」「我没有。」的意思。

「正好。我听黑泽老大说了,你们干嘛多管闲事?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上高中这种逊到极点的话?别闹了。」

圭吾走到我们面前。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耸起肩膀,采取威吓的姿态。加藤咕咕哝哝地说道:

「你说过啊。」

「啊?」

「将来的梦想是『高中生』。」

圭吾的双眸摇晃动。他提高音量,仿佛要以大浪盖过小浪。

「你是说你写了『身高一八五』的那个?白痴,谁会认真写那种鬼东西?」

「如果是开玩笑,应该会写别的吧。」

是孙。圭吾瞪着孙,孙则是默默地凝视圭吾。我是有话想对你说,不是想和你对杠——孙的视线如此诉说着。

「……你们真的很烦,小心我宰了你们。」

「那就试试看啊。」

话语在我思考之前便冲口而出。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你弱,你一定可以宰了我们。试试看啊。」

我扬起右边的嘴角,露出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

「反正你以后会变成这种热爱恃强凌弱的流氓。」

圭吾的手伸向我的胸口。

他揪住我的衣襟,一把将我拉过去。他的脸近得可以往我脸上吹气,双颊通红,嘴唇颤抖。你是快哭出来的婴儿吗?想哭就哭啊。大家都在等待这一刻。

「你凭什么——」

啪!

巨大的破裂声响彻病房。圭吾捂着头,皱起眉头,而我、孙和加藤则是看着制造声音的元凶——公主。公主一面用右手上的拖鞋拍打左手,一面傻眼地说道:

「骑士团居然在主子面前吵起架来了,成何体统?」

公主重新穿上拖鞋,往沙发坐下。她摊开手臂,环住椅背,用戏剧化的口吻说:

「浩人、孙、加藤,你们出去。」

「咦?」

「别问了!」

我们三人慑于她的气势,不约而同地冲出病房,四处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最后在电梯附近的粗柱子后方发现一张长椅。我、加藤和孙由左至右在长椅上坐下,加藤便立刻挖苦我:

「挨骂了,都是浩人害的。」

我皱起眉头。引发决定性争吵的确实是我,但我无法接受这个指责。

「你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再怎么想,都是浩人的错。对吧?孙。」

加藤把话锋转到孙身上。不过,专注于手机的孙并没有回话。我伸长脖子,隔着加藤对孙问道:

「你在干嘛?」

「窃听魔法。」

「……啊?」

「好,连上了。」

孙把手机递到我和加藤面前。电子杂音透过扩音功能扩散到周围,而杂音的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所以浩人就嘲笑那个人,结果突然被揍……』

在我和加藤的凝视下,孙露出无敌的笑容。

「我用放在病房里的平板电脑收音,透过网路传到手机里。」

不愧是魔法师。我们三人围着孙的手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对话。

『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浩人家——』

『够了。』

圭吾用强硬的口吻打断公主。看来他还在生气。

『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别拐弯抹角的。』

『是吗?那我就问了。圭吾同学,你为什么想上高中?』

正中直球。从降低的声调,可以感觉出圭吾的畏怯。

『我对高中没兴……』

『你想上高中吧?别拐弯抹角的。』

太强了,不愧是公主,难怪连黑道老大都会让步。

『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跟我说,我就不再干涉你的决定,甚至可以帮忙说服浩人他们。』

和在事务所时一样坚毅的声音。经过数秒的沉默以后,圭吾喃喃说道:

『好吧。』

局势改变了。我吞了口口水,静观对话的发展。

『你听过我在写「将来的梦想」时,写下了「高中生」的事吧?』

『嗯,大家都说你其实很想上高中,所以才那么写。』

『并不是这样,正好相反。我是写了「高中生」以后才想上高中的。在那之前,我真的连想都没想过。』

叮!电梯抵达我们所在的楼层,孙稍微调低手机的音量。

『我并不想当流氓,只是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觉得当流氓也没差。老爸一直希望我当流氓,而我一反抗他就会被他打个半死,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不同的将来。』

圭吾的声音变得柔和一些。

『不过,认识那些家伙以后……』

那些家伙——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温暖,紧紧地揪住我的心脏。

『起先,我觉得「他们是好人,可是和我不一样」,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得出来,他们是在呵护之下长大的,虽然有些别扭却不扭曲。我是既别扭又扭曲,所以有时候看着他们,会突然感到一股火冒上来。』

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懂得这种心情的人。

『不过,后来越混越熟,就不火大了,反而觉得在一起很开心。这时候,课堂上要我们写将来的梦想。一想到他们应该会跟普通人一样上高中,我就写下了「高中生」。我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想上高中的。』

圭吾沉默下来。公主犹如要填补这段空白一般,替他的这番话做了总结。

『你是不想落单?』

不想落单,否定的理由。圭吾——否定了这句话。

『不是。』

这种气氛好似在对答案。我们稍微靠近了智慧型手机。

『他们和我以前来往的人完全不同,跟他们在一起,感觉很新鲜,让我惊觉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要是没认识他们,我大概会在不知道这种世界的状态下活着,然后死去吧。一想到这一点——』

杂音消失了,连神明也在帮忙制造效果。

『或许在高中也能遇见这样的人,对吧?』

加藤在我的身旁微微地吸一口气。

『遇见像他们一样的人。』

孙走到一旁推高眼镜,揉了揉眼睛。

『流氓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人,可是高中里说不定有。也许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让我再次见识到新世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好可惜」。就算最后还是当流氓也没关系,在那之前,我想多见识各种世界。我想上高中——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我站了起来。

孙和加藤仰望着我。加藤一脸惊讶,孙则是了然于心。我对他们坚定地说道:

「走吧。」

「窃听会穿帮的。」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也对。好,就听团长的命令吧。」

孙把手机收进口袋,站了起来,加藤也立刻跟着站起来。我们三人走向病房,连门也没敲便用力打开门。

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公主和圭吾猛然转向我们,我们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加藤在脸孔前「啪」一声合起双手,向愣在原地的圭吾低头致歉。

「抱歉!我们都听见了!」

「啊?」

圭吾发出高八度的声音。孙从沙发前的桌子上拿起平板电脑,对圭吾扬了扬。

「我是用这个收音的。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骂就骂我吧。哎,日本的法律不罚窃听就是了。」

被听见了——得知这件事以后,圭吾的视线开始明显地飘移。我站到圭吾面前,对他说出足以证实我全听见了的话语。

「当然有。」

不必加上「说不定」或「也许」。

「高中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人。」

圭吾的动摇达到最高点。他的视线四处乱飘,活像在寻找掉落在某处的答案,然而,当他发现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一直凝视着他时,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握住右拳,伸到圭吾的面前。

「大开杀戒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起来活像是要把高中里像我们一样的人全部杀光。不过,这样就够了。圭吾露出了小孩收到圣诞老人礼物时的笑容,举起拳头,和我的拳头相碰。

「嗯。」

4

果不其然,作战计划十分暴力。

虽然也有人提出「父子促膝长谈」的和平方案,但是立刻被圭吾否决了。「这样可以解决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没人反驳。不久后,「圭吾把父亲痛扁一顿,逼他乖乖就范」这等毫无和平可言的基本方针便确立了。

既然大纲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细项。我们进行排练,做好准备。圭吾忙着训练的同时,我们针对圭吾的父亲做了背景调查。圭吾的父亲活像个大型冰箱,高头大马、凶神恶煞、魄力十足,老实说,换作是我,绝不愿意二十四小时都和这种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和跟大猩猩同居没什么两样,而且还是被赶出森林或是父母被杀或是两者都有,对人类充满怨恨的那一种大猩猩。

到了作战实行日的前一天,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齐聚一堂,举办饯行会。由于计划实行时间是半夜,公主无法参加,便表示会将事情的始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询问圭吾希望下什么标题。圭吾借镜从前的动画名称,提出了「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的标题,不知道由来的公主一脸错愕,知道由来的我和加藤则是哈哈大笑。不过,孙明明知道由来却没有笑,非但如此,饯行会期间,他都是满面愁容。

直到饯行会结束、回到家以后,我才明白理由。

『我有事必须瞒着圭吾说,到猫熊广场集合。』

孙的讯息并不是传到辉夜姬骑士团群组,而是传给我个人。我没有回复,直接前往御徒町站。我在昭和路口被红灯拦下来,并在那里遇见加藤。「孙叫你来的?」「对。」「你觉得是什么事?」「不晓得。」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再次踏上热闹的夜晚街道。

不久,我们抵达站前的猫熊广场。在猫熊像前等候的孙见到我们,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察觉事情不对劲,直接了当地询问:

「是什么事?」

「我有事想问你们两个。」

「什么事?」

「你们觉得圭吾赢得过他父亲吗?」

杂音变大了。

路上行人的脚步声、居酒屋的叫卖声、奔驰于高架桥上的山手线行驶声,这些声音一口气膨胀。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变大,是因为我们都沉默下来。如同风从气压高的地方流向气压低的地方,声音也会流向沉默。

「我觉得——不会赢。」

孙挤出的声音细微又锐利。

「打从看到圭吾的父亲时,我就一直这么想。我完全想象不出赢的可能性。圭吾说过要是谈话可以解决,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同样的道理,如果他打得赢,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正论听起来格外刺耳。加藤自暴自弃地说:「不然该怎么办?」孙则是没好气地回答:「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想办法。」在险恶的气氛中,我暗自寻思。

对于我们而言,圭吾是个很强的人,「武斗家」可说是当之无愧。我们作梦也没想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项圈,而牵绳就握在某人手里。

项圈,锁链,无赖。

「〈Chain Gang〉。」

孙和加藤同时转向我。

两人的反应这么大,让我有点困惑。我半点头绪都还没理出来,只是想到这个词脱口而出。不过,或许正因为是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反而接近真实。我就像是摸黑前进一般,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THE BLUE HEARTS有首歌就是这个名字,是在描写害怕孤单的男人。我觉得这一点和圭吾很像。」

孤单。没错,那小子认识我们之前,都是孤孤单单的,所以才没有把不上高中的事告诉我们。

「他不想让我们察觉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一直没有说出以后要当流氓的事。后来瞒不下去说出来,我们还是不离不弃地继续支持他,让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才做好奋战的觉悟。可是——」

答案昭然若揭。我用上丹田的力量,高声说道:

「这样太奇怪了吧?」

我握紧拳头,仿佛要握扁无处宣泄的怒气。

「应该还有一个必须陪在他身边的人吧?」

孙和加藤睁大眼睛。我把拳头举到面前。

「我——想打倒那个人。」

孙微微地笑了。加藤把双手交叠在脑后,开朗地说道:

「好主意,团长,就这么办。」

「是啊,我们来想办法打倒那个人吧。别告诉圭吾。」

结论出炉了。虽然什么都还没做,却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我带着开怀的心情仰望夜空。只要和大家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你也这么想吧?圭吾,所以才抡起拳头。

向大家证明吧。

我们永远都是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隔天,深夜十二点。

我换上牛仔裤加薄衬衫的轻装,只带着智慧型手机就离开家门。我戴上从口袋里的手机延伸出来的耳机,播放〈Chain Gang〉。嘶哑的嗓音撼动心脏,鼓舞了士气。

虽然天气已经逐渐暖和起来,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我用布鞋鞋尖蹬了蹬柏油路面,在心中鸣枪,全速起跑,穿过几乎所有店家都已经结束营业、拉上铁门的阿美横,进入上野公园,和下班回家的男人们擦身而过,一路奔向目的地。

不久后抵达了目的地喷水池广场,摇晃的水面倒映着满月。我和坐在喷水池边缘的加藤对上视线,拿下耳机,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包在我身上,我已经做过一万次意象训练。」

我就装作没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吧。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望着通往国立博物馆的公园出口。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从那里现身——每个星期都会在固定的某一天前往莺谷的某家小酒吧小酌,带着些许醉意穿过上野公园散步回家的那个人。

「可别失败啊。要是失败了,门牙会被全部打断。」

「不要说得那么写实好吗?用『被做掉』带过就好了。」

「那也很写实啊。」

「……是吗?」

玩笑开过头了。我正要补上一句「开玩笑的啦」,却听见一阵硬皮靴脚步声,便闭上了嘴巴。加藤也同样沉默下来,两人僵着脸转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个黑西装融入夜色之中的油头男子。

圭吾的父亲,冈崎铁雄。我一面感受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拿出手机假装在滑,并侧眼看着冈崎走来,估算时机。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

——就是现在。

我站起来,边看手机边走到马路上,从旁狠狠地撞上行走中的冈崎。撞上他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牢牢扎根于地面上的大树画面,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气挤过去。冈崎的巨大身躯晃了一晃,倒向地面,我也装模作样地叫道:「好痛!」故意跌倒。

冈崎站了起来,而我没有,制造出冈崎俯视我、我仰望冈崎的构图,以诱发他的攻击欲望。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对不起。」我咕咕哝哝地道歉。如我所料,毫无诚意的道歉等于是火上加油,冈崎抓住我的衬衫胸口,硬生生地拉我起身。

「瞧不起我是吧?」

「不,我没有……」

我摆出拖泥带水的态度。冈崎继续威吓:「你皮在痒啊?」「我宰了你喔!」过一会儿才说:「小心点,臭小鬼。」并放开了我。任务到此结束,我立刻离开冈崎身边。

加藤则是和我交棒,站到冈崎面前。

冈崎皱起眉头,加藤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并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扁平物体,在他面前扬了扬。

那是冈崎的皮夹。

「这个我就收下啰!」

加藤转过身,拔腿就跑。见冈崎开始摸索西装口袋,我也跟着加藤一起奔跑。我负责分散注意力,加藤顺手牵羊——这就是战士和盗贼的合体连续技。

「王八蛋~~~~~~~~~~」

比刚才夸张数倍的怒吼声响彻四周。回头一看,冈崎追来了,脸上的表情活像地狱里的恶鬼,完全符合「鬼抓人」游戏的情境。糟糕,我们真的会被做掉。我拼命地挥动手脚,对并肩奔跑的加藤说道:

「跑快一点!」

「我已经用上全速了!」

「你明明是盗贼,居然跑得这么慢!」

「我把点数全部加到灵巧度上了!」

起先我们预留了后路,即使被抓住也会有孙出面解救,可是后来我们改变计划,派孙去执行别的任务。换句话说,这是最后一条命,我们只能逃到最后。

我们笔直穿越往右走是动物园、往左走是上野站的十字路口,全速跑过无人的上野公园派出所前方。前头不远处有座名叫「折钵山古坟」的小山丘,山顶就是这场鬼抓人游戏的终点。

抵达古坟后,我一步跨两阶地冲上通往山顶的阶梯,来到阶梯尽头的山顶广场才放慢速度,手抵着地面跪倒下来。加藤也晚一步抵达,接着现身于广场的则是满脸通红的冈崎。

冈崎倏地停下脚步。

一名少年倚着广场中央的街灯而立,见到冈崎便轻快地动了。在朦胧的白色灯光照耀下,金发和银色耳环散发模糊的光芒。

「嗨。」

圭吾向冈崎——自己的父亲打招呼。冈崎狠狠地瞪了圭吾身后的我和加藤一眼,用被烟酒荼毒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嗓音。

「兔崽子,是你的朋友?」

「对,他们帮我把你引过来。」

兔崽子、你,实在不像是父子之间使用的称呼。圭吾询问我:

「孙呢?」

「我们成功逃脱,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是吗?知道了。」

圭吾重新转向冈崎,右臂水平伸直,用食指指着对方。

「决斗吧。」

「啊?」冈崎喃喃说道。圭吾无视于他,一个劲儿说下去。

「我们打一场,如果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要是你不和我打,我可不敢保证会拿偷来的皮夹做什么。里头应该有见不得光的名片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明明是要当流氓。」

「我现在就是在说,我不想接受这种安排。国中毕业的人连日语都听不懂啊?」

冈崎的太阳穴开始抽动,我仿佛可以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你找死啊?」

冈崎靠近圭吾一步,故意用皮鞋刮地面发出声音,就像是猛兽用低吼威吓敌人。然而,圭吾毫不畏惧。

「——从前只要你这么做,我就会闭上嘴巴。」

圭吾放下手臂、垂下头,握紧拳头。

「我很怕你,一直任你摆布,有事没事就挨揍,把人生全都交给你发落。不过,这样的日子到今天为止。」

圭吾抬起头来,双眼充满光芒。那是一个男人做好觉悟的表情。

「我再说一次,现在和我打一场,要是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我会把你那身只敢对小鬼耍威风还得意洋洋的胆小鬼外皮扒下来。」

冈崎把西装外套扔向地面,右手握拳,用力撞击朝向侧面的左掌心。砰!清脆的声音划破空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钻出了裂缝。

「看来要重新调教一下。」

冈崎竖起双臂架在面前。圭吾瞥了我们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在示意没问题,并将拳头摆在腰间,凝视着冈崎。

「接招吧。」

圭吾的右脚蹬地而起。

圭吾钻进了冈崎怀中。

借助冲刺的劲道,右拳迅速打向冈崎。挟着风的拳头被冈崎挡下,皮肉与骨头发出钝重的声响。接着,圭吾挥出左拳,但同样打中冈崎的手臂,比刚才更小的冲撞声融化在潮湿的空气中,消失无踪。

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

不对。

不是不动如山,是动弹不得。一旦动了,他的防御就会瓦解,露出破绽。圭吾毫不迟疑地率先出手,成功制造出单方面攻击的局面。

不过——

「……好像能赢耶。」

加藤的声音高昂起来,可是我无法苟同。冈崎并没有动、冈崎动弹不得,反过来说,圭吾也未能撼动冈崎。早在圭吾借助冲刺劲道挥出的右拳被轻松挡住的那一刻起,胜负就已经确定,剩下的都是余兴节目。

圭吾的额头上浮现汗水。继续打下去,也无法突破防御——或许是做出了这番判断,圭吾屈膝压低身子,活用背肌的弹力,朝着冈崎的身体猛烈挥出右拳。

冈崎一个扭身。

圭吾的拳头挥空了。冈崎用膝盖攻击圭吾拉长的身体,圭吾发出浊音般的呜咽。就在圭吾捂着肚子蹲下来之际,冈崎给了他的脸一脚,原本要倒向前方的身体反而往后倒去。

圭吾撑起上半身,用手背抹鼻子,鼻血扩散到整张脸上,活像地方民族的化妆。冈崎继续朝着染红的脸使出前踢,圭吾倒向地面,闪过这一脚。冈崎紧接着又像踢足球似地大大抬起脚,圭吾连忙低下头,缩成一团保护自己。

「怎么!玩完了吗!臭小鬼!」

冈崎踹着圭吾,一而再、再而三地踹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砰、砰、砰!打肉的钝重声音隔着布料一次次地响起,又一次次地消失。

缩成一团的圭吾看起来宛若胎儿。蜷缩于羊水中的时候,圭吾是被爱的吗?是在期望与祝福下诞生到这个世界的吗?

「欸!」身旁传来加藤的声音。「我们不能帮忙吗?」

我转向身旁,只见加藤的肩膀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愤怒。

「我们合力扁他老爸一顿,叫他老爸为了过去所做的一切道歉,这样圭吾也能上高中,皆大欢喜。不能这么做吗?」

——这个提议太棒了,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就这么办吧。

「当然不行。」

我用力咬住嘴唇。

「那小子在奋战,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战场,一切都还没结束。」

我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往上飘的。

「我们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时才能出手。到时候大家合力把那家伙打个半死,我才不管流氓会不会事后报复。」

圭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挥出疲软无力的拳头。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殴打圭吾的侧脸,又把他打倒在地。圭吾的身体倒落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我说你啊,」冈崎毫不留情地践踏倒地的圭吾。「为什么想上高中?」

他一面用鞋底踩住圭吾的背,一面用下巴指着我们。

「如果是受那些朋友影响,你还是打消念头吧。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木崎和黑泽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冈崎又说了一遍。

「你过普通生活,只会被聪明人当成养分而已。你不想被吃掉吧?那就只能吃人。用别的方法,吃别的人。」

冈崎把脚从圭吾身上移开,有些落寞地撇开视线。

「变强。我们这种人要往上爬,只有这个办法。」

听了这番意外的话语,我有点心痛。原来冈崎也想当个称职的父亲,只是用错了方法而已。或许冈崎的父母也没有教过他正确的方法。

我明白冈崎的意思。

我也不是出身于能够对人夸耀的家庭,父亲抛弃了我,母亲靠着卖身赚来的钱扶养我长大。这类人在社会上受的是什么待遇,我并非不知道。

可是——

「……你试过了吗?」

圭吾喃喃说道,站了起来,和一派从容地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冈崎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试过在聪明人的世界里奋战,结果失败了吗?不是吧?只是一开始就认定自己做不到,放弃、逃避、自暴自弃而已。」

圭吾摆出战斗姿势,紧握的拳头后方是越发锐利的双眼。

「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少对别人的生存方式说三道四。」

我也跟着圭吾一起用力握住拳头,手中充满热气。希望圭吾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热气——我如此暗想。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

冈崎从裤袋里拿出手,和我、圭吾一样握住拳头。他的表情与开打前受到挑衅时不同,看不出怒意,显然已不把圭吾当成敌人,八成是在思考怎么摆平对方。

「老公!」

这时,尖锐高亢的声音划破黑夜。

冈崎的战意消失了。

看见从另一道阶梯现身的人物,冈崎便松开拳头、解除架式。圭吾也一样放下手臂,但又立刻恢复为战斗姿势,并依序看着闯入者身边的孙、我和加藤,歪起嘴唇,仿佛在说我们多管闲事。

一头扁塌的头发,身穿开襟衬衫和便宜牛仔裤,年纪应该和我妈差不多,看起来却足足大上一轮的女人。

冈崎由香里。

圭吾的母亲。

「你——」

冈崎想说话,但是被圭吾的拳头打断,大大地咂了下舌头。我和加藤走向茫然看着他们打架的圭吾母亲,孙开口对她说道:

「伯母,您现在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吧?」

毫无反应。不过,孙依旧淡然地继续说道:

「他想超越父亲,请您在场见证。我认为这是您身为母亲的职责。」

「喝!」冈崎用粗若圆木的腿使出回旋踢,圭吾腹部中脚,发出呻吟。圭吾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自己的丈夫痛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在说什么?」

我用力咬紧牙根。

「是你们怂恿圭吾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

「看看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快叫他住手,不然——」

「闭嘴。」

我对圭吾的母亲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

圭吾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我本想冷冷地回望她,却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滚滚涌上的怒气让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是你。

我们……圭吾真正的敌人不是父亲,而是你。圭吾今天没叫你来,他原本打算瞒着你战斗,你只要接受结果就好。这样太奇怪了。如果你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有好好爱护圭吾,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你一直袖手旁观,对吧?」

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挤出话语。

「一直默默看着他挨打,对吧?」

我被爸爸抛弃了,不过妈妈很爱我,所以虽然称不上无忧无虑,但至少活得还算自在。可是,圭吾不一样。

「既然这样,现在就用不着假惺惺了。」

我啐道,把视线移回决斗之上。满脸是血、抖着肩膀喘气的圭吾,和毫发无伤、泰然自若的冈崎正在对峙。大势已定,逆转——无望。

「都把妈妈叫来了,不去找她哭诉吗?」

冈崎挑衅圭吾。圭吾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是我,叫她,来的。」

「怎么?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打快输了,打算向她求救。」

「怎么,可能?」

圭吾瞥了母亲一眼,她的背部猛然一震。不过,圭吾又立刻把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

「就算,我死了,妈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圭吾母亲软了脚。

就像是发生小地震时失去平衡那样,她的世界和价值观都被圭吾的这句话撼动。加藤立刻插嘴介入这股动摇。

「你无所谓吗?」加藤的眼睛泛着些许泪光。「你是妈妈耶!他那么说,你无所谓吗?孩子觉得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你无所谓吗?」

圭吾母亲垂下头来,细若枯枝的手捏着大腿。

「我觉得……」孙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妈应该会哭。」

圭吾母亲捏得更加使劲,褪色的牛仔裤上出现皱褶。我张开嘴巴,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望向圭吾。

圭吾挥拳攻击冈崎,他的拳头慢到连我都躲得开,可以看出他已经濒临极限。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圭吾的拳头,给了他的心窝一记反击铁拳。圭吾呕出了夹带血丝的呕吐物,倒向地面。

冈崎走向倒地的圭吾,圭吾一动也不动,但冈崎毫不留情地抬起右脚,准备踹他。

「住手~~~~~~~~!」

晚风轻抚我的脸颊。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从我身旁飞奔而出的圭吾母亲引发的气流,我是在她冲到冈崎的脚和圭吾之间才察觉的。冈崎瞪大眼睛,来不及收脚,皮鞋鞋尖嵌进了妻子的身体。

尖叫声响彻广场。冈崎不悦地皱起眉头,质问扑倒在圭吾身上的妻子:

「你在搞什么鬼?」

圭吾母亲坐起身子,蹲在圭吾身边抚摸他的头,金发变得凌乱不堪。她那战战兢兢的动作不知何故,让我有点想哭。

「……不知道。」

她的手停住了,话语却没有停。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是空心菜,没有自我,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不过,今天我发现一件事。」

圭吾母亲缓缓站起来,笔直凝视着冈崎,自己的丈夫。

「我希望圭吾把我当成母亲,不是生下自己的女人,不是住在一起的同居人,而是母亲。所以我要站在圭吾这一边。我要支持的不是向来强势的你,而是试着变强的圭吾。就算我必须离开你,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眼角落下一行泪。

「要是圭吾死了,我真的会很伤心。」

了结。

这两个字浮现于脑海中。问题并没有解决,圭吾输给父亲,不能上高中。不过,一切都结束了。看见圭吾母亲的泪水,我有这种感觉。

预测和计划都成真了。圭吾没能打倒眼前的敌人,可是打倒了更强大的敌人。拼命奋战的圭吾打动了母亲的心。

——辛苦了,圭吾。

我看着圭吾。圭吾不知几时间醒过来,用手抵着地面撑起上半身,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互相凝视的父母——

充满斗志的双眼锐利地瞪着他们。

——啊!

瞬间,我察觉自己的错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才不会这样了结。我居然忘记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和圭吾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许就像淡水鱼和海水鱼一样,命中注定会分道扬镳。即使如此,现在我们一样是国中生,所以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抱歉,圭吾,一点也没错。

打架打到一半,父母跑出来搞定一切,确实是逊到极点。

「你是要跟我离婚?」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

「那你要怎么——」

圭吾像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并顺势钻进冈崎的怀里。冈崎察觉到圭吾的举动,瞪大了眼睛,但他来不及防御,毫无防备的下巴吸引了圭吾的拳头。

啪!

硬物碎裂的声音响起,大概是骨头吧。不过,我觉得是锁链。Chain Gang。被锁链锁住的囚犯现在正要重获自由。

冈崎晃了一晃,往后倒下,巨大的身躯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夜晚的公园。就在我、孙、加藤和圭吾的母亲全都哑然失声之际,圭吾俯视着冈崎,使尽浑身之力,用血淋淋的嘴巴咒骂:

「你太大意了!白~~~~~~~~痴!」

昏厥的冈崎没有反应,加藤则是咯咯窃笑。圭吾嘟起嘴巴,没好气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啊,好不容易快圆满收场了,你却搞这出,你爸醒来以后要是抓狂,就全部泡汤了。你到底在做什么?」

「啰嗦,打这场架的是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加藤耸了耸肩,我和孙笑了起来。圭吾瞥了母亲一眼,眯起红肿的眼睛,对我们说道:「抱歉。」他竖起大拇指,指着冈崎。「接下来是我的家务事。」

——知道啦。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收工了。

「事情结束以后记得联络我们。」

我背对圭吾,和孙、加藤一起走下阶梯。走着走着,我不经意地仰望夜空。月亮在薄薄的云层后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即将拆掉固定器的鼻子不知何故开始抽痛起来。

隔天,圭吾没有联络我。

他也没有联络孙、加藤和公主,我只当作他「忙着养伤」。老实说,我甚至打好了讯息:『后来怎么样了?』只差没传送出去,但我最后还是忍下来。我交代他「记得联络」在先,事后又主动探问,这样太逊了。

又过了一天。

我一如平时,在迟到边缘的时间到校,来到了楼梯口,突然感到好奇,便窥探圭吾班级的鞋柜,鞋柜前空无一人。圭吾的鞋柜是哪一格?找着找着,突然有人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嘛?」

期待已久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头,正要叫圭吾的名字,却叫不出来。意料之外的模样令我哑口无言。

黑发。

比我被木崎痛殴后更加惨上三倍的脸上,是运动员风格的清爽黑色短发,而且没有戴耳环。不只如此,我穿的立领制服至少还有两颗钮扣没扣,可是圭吾居然全都扣上了。「太极端了吧!」我努力克制想笑的心情,圭吾则是一脸不悦地说道:「你差点笑出来了,对吧?」

圭吾从书包里拿出室内鞋。看到他的室内鞋不是从鞋柜里拿出来,我才想起这是他本年度头一次来上学。

「哎,算了,我自己也笑了。这种发型活像国中生,虽然我本来就是国中生。」

我不是因为发型,而是因为钮扣全部扣上才想笑的,不过我没说出来。圭吾抓了抓后脑勺,视线微微从我身上移开。

「我可以上高中了。」

我「咦?」了一声。圭吾腼腆地继续说道:

「只不过我真的完全没在念书,在校成绩也没救了,再这样下去,根本考不上像样的高中。所以啦,你要教我功课啊。要是到最后升高中的考试全军覆没,我只能去当流氓,那就太逊了。」

圭吾要我教他功课,糟糕,真的太好笑了,我无法克制笑意。

「嗯,包在我身上。」

「谢啦。话说在前头,我连九九乘法都背不熟。」

「……你还是拜托孙好了。」

「谁教都可以。」

圭吾把书包扛在肩上,背过身去。

「只要有你们在,一定没问题。」

圭吾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去,仿佛要盖过这番话。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后,才换上室内鞋,走向教室。上课钟声响完时,我已经入座,保坂也随即现身,开始开班会。

我从窗户迷迷糊糊地仰望天空。圭吾找到了自己的路,那我呢?望着活像浮空大陆的云朵,我一反常态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将来的梦想。

我拿起自动铅笔,把想到的梦想写在桌上。看着化为文字的梦想,我觉得「还不坏」。下一瞬间,我从立领制服里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传讯给公主:『今天可以去找你吗?』

放学后,我把圭吾的事情告诉公主。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聊了许久。不光是圭吾可以上高中的事,我还巨细靡遗地描述深夜的上野公园里举行的决斗。待我说完以后,公主深深地倚坐在沙发上,一脸幸福地轻喃:

「我要快点把『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写下来。」

「你真的要用这个标题?」

「是本人要求的啊。浩人,如果你也想指定标题写自己的故事,跟我说一声。」

经公主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公主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代表我如果把「将来的梦想」告诉公主,八成会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到时候,就不能打退堂鼓了。

——这样正好。

「欸,」我对公主投以真诚的视线。「我也思考过将来的梦想了。」

公主眨了眨眼,轻轻地歪头问道:

「不是『超级巨星』吗?」

「……那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不知所云,很有趣啊。你怎么会写『超级巨星』?」

不知道,去问国二的我吧,虽然问了应该还是不知道。

「哎,算了。你的新梦想是什么?」

我调整呼吸,从喉咙深处的深处,灵魂所在的地方释放话语。

「『医生』。」

公主一反常态,意外地瞪大眼睛。我对着这样的公主笑道:

「我会治好你的『返月性症候群』。」

公主回以僵硬的笑容。考量到诸多因素,无法露出满面笑容,但要说高不高兴,当然是高兴——大概是这种感觉。

「当医生很花钱耶。」

「国立医学系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国立医学系的偏差值很高耶。」

「我会努力的。首先要好好用功,考上好高中。这是梦想,目标当然要订得远大一点。」

「只有一点吗?」

公主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要听我将来的梦想吗?」

公主的将来。

总有一天会回到月亮上——曾经这么说过的公主,要谈论自己的将来。我压抑着动摇回答:「好啊。」公主用手指把玩假发,幽幽地说道:

「我的梦想因为你的关系,得延后实现了。」

「因为我?」

「对。如果你没出现,本来最快明年就能实现,可是现在要再等三年。」

「为什么?」

「因为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公主倚向我,消毒液的味道扑鼻而来。

「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公主夸张地叹一口气,把脸凑近我的耳朵,对我的耳垂吐出潮湿的气息。

「『新娘』。」

我猛然转向公主。女性是十六岁,男性是十八岁可以结婚。我回想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知识,公主用甜美的声音对我呢喃:

「你要负起责任喔。」

——用不着你说。

我伸手环住公主的肩膀,把脸凑向公主的脸,宣示成为下一任月亮国王的觉悟。就在我和公主的嘴唇接触的同时,现任月亮国王正好走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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