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岁的夏天,我画下了国境线。
那是个热到全世界的海洋都快被晒干的大晴天,我带着自己收集的恐龙软胶玩偶到附近的公园,用沙坑替它们打造立体布景。我用沙子堆出小山,插上树枝打造森林,蓄水制造湖泊。就在我抱着「创世纪」之神般的心态享受小小的创造世界乐趣时,不知几时间,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提着装了水的红色塑胶水桶来到沙坑,并用小手舀水打湿我堆起的沙山。
「你在干嘛?」
「挖隧道。」
啪哒、啪哒,小男孩用潮湿的手固定沙山。仔细一看,就像我带了装满恐龙软胶玩偶的篮子一样,小男孩也带了塞满塑胶电车的篮子。他是想挖隧道让电车通行——我立刻察觉这件事,并暗想「别开玩笑了」。
「别弄了。」
我把小男孩从沙山边拉开。小男孩跌坐在沙子上,我则是把脚伸到倒地的小男孩面前,用鞋尖在沙坑上画出一条线。
「你不要超过这条线。」
我背向一脸错愕的小男孩,继续创造世界。不久后,小男孩也在线的另一头开始创造自己的世界。这边是暴龙和三角龙横行的白垩纪,那边是山手线和小田急线疾驰的现代。分隔两个世界的线,正是我替自己画下的国境线。
世界上第一个画下国境线的人,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想要创造专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画下界线,完全不在乎线的另一头如何,只是不想被打扰而已。那个人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又单纯得足以与五岁的我匹敌,所以他一定没发现——
人类是种聪明至极,却也麻烦至极的生物。
●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堂班会课结束了。
接下来就放暑假了,充满解放感的教室里吵吵闹闹的。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竖起指头询问:「有谁要去唱KTV?」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立刻发出比平时高三个八度的声音报名:「我要去!」我突然想起之前流氓老大说的「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
我扛着书包走出教室。每间教室都像在办庙会一样热闹,不过走廊上没几个打算回家的学生。大家嘴上虽然嚷嚷着「终于要放假了」,但其实很喜欢学校。令人讨厌的不是学校本身,而是——
「七濑。」
回头一看,班导保坂正板着脸孔看着我。没错,令人讨厌的是这种家伙。
「有什么事吗?」
「你暑假时打算怎么念书?」
——又来了。
我险些咂舌。自从在出路调查中回答我想当医生,又把志愿学校改成偏差值较高的公立明星学校以后,保坂就三不五时对我唠叨。一下子说「对手都有补习,你要比别人更努力三倍」,一下子说「在校成绩越高越好,所以平时要保持品行端正」,根本是在削减我的干劲。
「其他人都有参加补习班的暑期辅导,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请朋友教我功课,就是四班的——」
「哦,孙梁啊。」
保坂点了点头。不愧是全校第一名,知名度高到光靠「我的朋友」、「教我功课」、「四班」这几个关键字就猜得出来。
「对。他也没补习,可是成绩很好。」
所以不去补习也没问题——我加上这般弦外之音,把话扔回去。
保坂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一定觉得老师很唠叨吧。」
当然啊——我虽然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我的确很唠叨,这点我承认。不过,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夸大其辞,胜负真的取决于这个夏天。你一直有冷眼旁观、不正面面对事物的倾向,现在有了目标,我身为老师,也想替你加油。」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保坂说要替我加油。不,他是班导,替学生加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说这番话。莫非先前妈妈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个好人?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保坂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小心。」
听到下一句话的瞬间,一时受感动而要敞开的心房,又像是用焊枪焊接起来一般,再次牢牢地封闭了。
「凡人模仿天才,只会以失败收场。」
●
「他没说错啊。」
放学后,骑士团四人和公主在公主的病房里围着桌子用功念书。听我吐露对保坂的怒气之后,加藤劈头就是这句话。我嘟起嘴,但是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没说错。就是因为没说错,所以才不爽。
「孙不是说过质因数分解『只要看算式的形状就知道了』吗?听了那句话以后,我就觉得自己跟不上了。什么叫算式的形状啊?明明都是数字啊。」
「意思是国中的因数分解模式不多,靠感觉就知道了。」
「我就是在说不懂那种感觉。」
加藤用手指转动自动铅笔。他不只是转动而已,自动铅笔有时候会通过手指之间,有时候会反转,加了许多花样。真是个灵巧的家伙。
「孙同学头脑真的很好,暑假作业大概一天就写得完了吧。」
身旁的公主如此称赞孙,让我很不是滋味。在不补救功课便上不了像样高中的圭吾,和为了成为医生而立志考上高门槛学校的我要求之下,我们举办了定期读书会。自此以来,孙在公主心中的评价便水涨船高。由于孙也会顺便教公主功课,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也对孙赞誉有加,甚至还说出「要交男朋友怎么不选那个戴眼镜的?」之类的话,真令人无法接受。
「欸,」圭吾打开参考书,靠向加藤。「这题我不懂。」
加藤窥探圭吾的参考书,表情随即染上惊愕之色。
「……你是认真的?」
圭吾从小学的功课开始重新学起,最近总算进入国一的单元。由于水准完全不同,我是向孙,圭吾则是向加藤求教,读书会也是这样分组。他到底问了什么问题?我很好奇。
「浩人,集中精神。」
公主用笔记本敲我的脑袋。我虽然暗想:「别把我当小孩。」但要是说出口又显得孩子气,只得继续用功。不一会儿,我碰上自己思考的话,想到地球毁灭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便呼唤孙:
「欸,孙。」
孙在滑手机,没有回应我。「孙。」我拉高声音,他这才回过头问:「干嘛?」而教完问题的解法以后,他又开始埋头滑手机。我半开玩笑地询问:
「女朋友?」
「嗯,对。」
转动的自动铅笔脱离加藤的手指。
飞出去的自动铅笔撞上圭吾的脸,圭吾嘀咕一声「好痛」,接着,自动铅笔掉到桌子上,喀兹一声弹起来,最后落到地板上。加藤用手撑着桌面,探出身子,说出了孙以外所有人的心声:
「怎么没跟我们说!」
我在心中深深地点头。这是我头一次如此赞同加藤。
「没什么好说的吧?」
「当然要说!最近才有人因为没说不上高中而和大家吵架耶!」
「两件事的重大程度不一样吧?」
「话是这么说啦!」
加藤吁了口气。
公主兴致勃勃地询问孙:
「在哪里认识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在网路游戏上认识的,聊着聊着觉得很合得来,又知道彼此住得很近,就约出来见面,后来就交往了。」
换句话说,是上网钓到的女人。这小子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挺有两把刷子的。
「年龄呢?」
「小我一岁。」
「有照片吗?」
「有。」
孙把手机递给公主,公主兴奋地说:「啊,好可爱~」我、圭吾和加藤也跟着窥探手机,是个留着及肩的蓬松短鲍伯头,双颊圆润,令人印象深刻的稚气女孩。
「……好可爱。」
加藤心有不甘地喃喃说道,这也难怪。我有公主,圭吾早就破处了,现在连孙都交到女朋友。
「下次带她过来嘛。」
「好啊。我曾跟她提过你们,她也说想和你们见面。」
「这样啊,那干脆约在外面见面好了。她喜欢什么?」
公主和孙聊得很起劲。女生为什么这么喜欢谈恋爱话题?我有点傻眼,继续用功,随即又碰上再投胎三次也解不出来的问题,只得向孙求助,公主和孙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当时并未说好孙要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没放多少心思在上头。
不过,机会来得意外地早。
●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讨论魔法师的伴侣问题。』
公主传来这则讯息,是在七月底的时候,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与孙的女友椿山安奈照面的隔天。她是就读都内私立中学的二年级生,讲话有点大舌头,明明还是个国二生,胸部却很大。我是不讨厌她啦,不过她应该是会被女生讨厌的类型。
发出召集令的虽然是公主,要求召集的却是孙,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是起于椿山同学。听完坐在沙发上的椿山同学说明原委之后,加藤整理了一下内容。
「呃,换句话说……」加藤微微歪起头。「椿山同学的爸爸因为孙是中国人而讨厌他,要你们分手,所以椿山同学希望我们想个办法?」
椿山同学点了点头。她把手盘在胸部底下,扭扭捏捏地说道:
「我爸爸向来没理由地讨厌中国和韩国,还有,他对网路也有偏见,所以无法接受我和网路上认识的中国人交往。可是……」
椿山瞥了身旁的孙一眼。
「我觉得孙同学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他很冷静,有礼貌,比我还会挑鱼刺,只要深入交往,爸爸一定也会明白的,所以我希望大家帮帮忙。有日本人朋友,对我爸爸来说应该也有加分。对吧?孙同学。」
孙露出为难的笑容回答:「是啊。」我环顾在场的面孔:妓女的儿子、流氓的儿子、搞怪名字、月亮公主,这样真的会加分吗?我倒觉得会扣分。
「你要我们帮忙,是要怎么帮?」
圭吾粗鲁地问道,椿山同学有些畏怯。尤其是这家伙绝对不行,铁定会扣分。如果椿山同学的男朋友是圭吾,一定无关国籍,立刻被打回票。
「方法已经想好了。」公主代替椿山同学回答:「你们看看这个。」
公主从孙的手中接过平板电脑,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我、圭吾和加藤三人一起窥探画面。
『搭乘巴士轻松游东京 国会议事堂与靖国神社参拜 半日游』。
那是搭乘大型巴士游东京的观光行程导览网页。我把脸从平板电脑抬起来看着孙,只见孙疲倦地垂下肩膀,身旁的椿山同学则是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孙同学和爸爸都会参加这个行程。这是为了让爸爸多了解孙同学的计划。」
「不,可是,靖国……」
「……行程是爸爸决定的。」
椿山同学垂下头来。在沉重的气氛中,圭吾若无其事地问:
「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说真的吗?真亏你这样还想当流氓。或许是我的偏见,不过干那一行的大多是右派吧?
「干脆别理你爸爸不就行了?又不是马上就要结婚。」
「不行啦!」
椿山同学猛烈地反驳加藤这番话。
「爸爸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真的很啰嗦,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疲劳轰炸,更重要的是,用国籍判断一个人是不对的。我希望爸爸能够透过孙同学改掉这个毛病!」
椿山同学气呼呼地说道。这种父女问题留给父女之间解决就行了吧?不过,或许就是因为无法解决,才找我们帮忙。
「总之,」公主重新来过。「孙同学他们会搭乘这辆巴士,而椿山同学希望我们也能一起去,支援他们。如何?」
这下子可伤脑筋。我自己都不擅长和人交流了,现在居然叫我去促进别人交流?加藤一面沉吟,一面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太多人去也不好。」
「这一点我也同意,搞不好会反客为主。」
「那我就不去了,反正我没钱。」
圭吾抢先逃亡,加藤立刻跟上。
「我也不去好了。浩人,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就当作是双重约会。」
双重约会——听到这个名词,公主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对喔。那我们两个一起去,顺便约会吧。」
加藤回答「就这么办」,并在一瞬间转向我,露出胜利的笑容。你给我记住,矮冬瓜。
「谢谢!麻烦你们了!」
椿山同学大大地低下头来,接着又抱住孙的手臂,元气十足地说:「加油吧!」而孙只是继续露出为难的苦笑。
2
观光巴士分为上午班次和下午班次,我们搭乘的是上午班次。从东京车站出发,前往国会议事堂,并到靖国神社参拜之后,再回到东京车站,沿途似乎还会在皇居周边绕一圈。光从选择这种「纯日本」行程,就可以感受到椿山同学父亲满满的恶意。
当天,我、公主和孙在约定时间的三十分钟前就来到集合地点的东京车站丸之内南口。这是因为公主说:「考量伯父的性格,很可能会提早来,然后挑剔比自己晚到的人说『中国人就是不守时』。」公主的预测似乎正确无误,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穿着无袖条纹洋装的椿山同学便和发际线往后退的壮硕男子一起出现了。
「早安。」
椿山同学向孙打招呼,孙也开朗地回答:「早安。」身旁那个看似父亲的男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男人有一种专业工匠气质,但是不是工匠我就不清楚了。
「您好,伯父。」
孙先开口打招呼。男人——椿山爸爸的嘴唇动了。
「我叫孙梁,和令嫒——」
「椿山大吾。」
犹如厚重墙壁的声音打断孙的自我介绍。
「你可以叫我『椿山先生』或『大吾先生』,但是别叫我『伯父』,知道吧。」
语尾没有上扬。不是「知道吧?」,而是「知道吧!」。不是确认,而是命令。
「下次再叫我『伯父』,我就回家了。」
椿山爸爸盘起手臂,端起架子——这种气氛该怎么处理?这个大人比我想象中更没大人样。
「椿山先生。」公主站上前去。「我是孙同学的朋友,叫做相马望。」
公主微微一笑,椿山爸爸的眼角微微下垂了。这就是女生的力量。
「我生了很重的病,不能上学,多亏孙同学教我功课。您应该也听令嫒说过,孙同学头脑很好。」
原来如此,要这样做啊。公主往旁边移动,将椿山爸爸正前方的位置空出来。
「这是我的男朋友,也是介绍孙同学给我认识的人。」
我站到椿山爸爸的正前方,先打了声招呼:「幸会,我叫七濑浩人。」并打算随意找些头脑好、为人和善、射击游戏玩得棒之类的优点来称赞孙。
可是,对方比我快上一步。
「你是日本人吗?」
我险些反射性地反问:「啥?」好不容易才忍住。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们是『同类』才会交朋友。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日本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名。」
一股火冒了上来。
灼热的怒意侵袭全身。和中国人交朋友,就不是日本人吗?那你那个和中国人交往的女儿又算什么?认清现实吧!秃头。我是不折不扣的——
——唔?
我爸爸是日本人吗?
「……我应该是日本人。」
椿山爸爸皱起眉头,椿山同学慌慌张张地告诉父亲:「之前我也说过,今天他们要跟我们一起去。」接着,椿山父女和孙便开始说话了。公主拉着我的手臂来到离三人有段距离的地方,有些生气地问我:
「你干嘛说『应该』啊?」
「因为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日本人。」
「就算不知道,也要说是日本人啊!」
说得有理。我沉默下来,公主无奈地耸了耸肩。
「浩人,你的国籍是日本没错吧?」
「应该是。不过这单纯是国籍的问题吗?仔细想想,是不是日本人,是个很模棱两可的问题。你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因为我是月球人。」
——对喔,她不是活在这种层次的人。
「模棱两可是当然的。」
公主撩起头发,忧郁地眯起眼看着孙。
「因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国界的。」
我也循着公主的视线望去。面露礼貌性笑容的孙,和板着脸孔的椿山爸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不尽相同,不知道那个男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国中男生看在他眼里,就像是长着漆黑翅膀、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吗?
「走吧,我们是来支援的。」
公主迈开脚步,我也追上去。孙看见我们走来,露出安心的笑容。看在我眼里,他实在不像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
●
我们搭乘的巴士有两排双人座,我们分成我和公主、椿山父女、孙三组入座。在事前的作战会议中,椿山同学希望安排父亲和孙坐在一起,被我们全力阻止。
「只要他们两个好好谈谈,一定可以了解彼此。」椿山同学完全不顾现实,如此坚持,我似乎明白孙看起来格外疲倦的理由了。
巴士自东京车站出发,通过皇居前广场,前往国会议事堂。经过警视厅前方时,椿山爸爸问:「那里也有你的指纹吗?」孙回答:「在日外国人的指纹捺印制度在二○○○年废止了,就算没废止,十六岁以上才要捺印,我并不是适用对象。」如果这是考试,这铁定是满分的模范解答,但是椿山爸爸非常不满地歪起厚嘴唇。
抵达国会议事堂以后,我们下了巴士。车掌一面解说,一面带领乘客前往议场所在的建筑物。我和公主手牵着手,孙和椿山同学却因为顾虑在旁边盯着他们的椿山爸爸而没有牵手。我压低声音对公主说道:
「有女儿的父亲都是那个样子吗?」
「才没有呢,看看我爸爸就知道了。」
「……你是在说笑吧?」
「当然。」
当我们鱼贯走上装潢气派的阶梯时,车掌开始述说国会议事堂的历史。明治二十三年,初代议事堂落成于日比谷,之后因为漏电而烧毁,在原地建造了第二代议事堂。在第二代议事堂使用期间,为因应战争所需,又在广岛建造临时议事堂。
「甲午战争的预算就是在广岛的议事堂通过的。」
这在社会课上也教过。日本和中国的战争,赢的是日本。
「就是那场以为唤醒的是睡狮,其实只是只猫的战争啊。」
椿山爸爸挑衅孙,孙露出含糊的笑容带过,可说是十分和平且友好的日本式解决纷争法。
但是,这么做却收到反效果。
「喂!」椿山爸爸质问孙:「自己的国家被嘲笑,你居然还嘻皮笑脸的?」
简直是蛮不讲理。向别人找碴,对方没有随之起舞,就鸡蛋里挑骨头:「你为什么没反应?」这根本是小混混的行径。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所以没有爱国心,是吧?真是没骨气的男人。」
公主用力握住我的手,这是「去帮忙」的暗号。不过,在我们帮忙之前,椿山同学先一步插嘴说道:
「爸爸,别这样。孙同学的国籍虽然是中国,内在却是日本人。中国久久才去一趟,当然产生不了爱国心啰。对吧?」
椿山同学对着孙微微一笑,孙则是对她回以刚才向椿山爸爸露出的含糊笑容。椿山爸爸一脸不快地哼了一声。
「不愧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人民,缺乏对国家的忠诚。」
听见突然冒出的神秘格言,孙睁大眼镜底下的眼睛,有些开心地对椿山爸爸说:
「您知道中国的谚语啊?真厉害。」
这句坦率的话语似乎让椿山爸爸有些措手不及,微微缩起下巴。
「你们国家的人不是常说吗?『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您知道这句话还有下文吗?『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我知道。中国的古人很有头脑,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甚至还有人主张《武经七书》中的《孙子》思想经过融会贯通以后,就是现代经济学的赛局理论呢。」
《武经七书》,赛局理论——这是咒文吗?不,不要紧,至少我知道《孙子》是什么,还比圭吾好一点。应该是吧。
椿山爸爸凝视着孙,那是在评断一个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其他团客逐渐超前,椿山爸爸也转过身,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我承认你的头脑也很好。」
他夸奖了。一个对中国过敏的男人,夸奖了中国籍少年,这是一大进步。虽然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在这个绝望的作战中看到一丝光芒。
椿山爸爸跟着其他团客离开了。椿山同学握住孙的手,兴奋地说道:
「孙同学,你好厉害!爸爸很少称赞人的!」
孙露出腼腆之色。从早上一路持续的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稍微缓和下来。
椿山同学竖起右手食指,望着孙的脸庞开口:
「孙同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刚才你们提到一句爸爸常说的话,我一直不懂,现在是个好机会,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好啊,我教你。」
孙得意地挺起胸膛。我想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中国谚语。的确,我也没听过这句话,虽然大概猜得出意思。
「就是……」
大舌头的声音响彻鼓膜。
「『孙子』是什么?」
●
椿山同学是个蠢蛋。
在议场,她询问:「中国哪个政党最大?」孙回答:「共产党以外的都是附属品。」她接着又问:「哦?为什么?」孙回答:「因为是实行共产主义。」其他像是听到车掌提到伊藤博文时说:「是制作日本地图的人吗?」听到议事堂的右边是参议院,左边是众议院时说:「所以参议院是右派,众议院是左派啰?」简直是口无遮拦。每问一个问题,孙就越发疲惫,椿山同学却越发有精神,看起来活像是吸取他人知识成长的怪兽。
不过,这阵蠢蛋旋风对于作战也发挥了绝佳效果。椿山爸爸显然困惑不已。光看他是事后才知道女儿上网找男友,就可以猜出他平时大概不太关心女儿。每当看到孙回答女儿提出的蠢问题,椿山爸爸便露出明显的惭愧之色,最好的证据是随着参观行程推进,他对孙疾言厉色的情形就越来越少。
不久后,国会议事堂的参观行程结束了。最后有段休息时间,我、公主和孙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开返回巴士的椿山父女身边。进入礼品店所在的小建筑物,孙一往长椅坐下就大大叹了口气,坐在右边的我对他说:
「你不知道她是蠢蛋吗?」
「……因为她不常在那种场合发言。」
「大概是来到这种充满知性气息的地方,知识欲受到刺激吧。」
坐在左边的公主喃喃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孙再度叹了一大口气。真可怜,不过草率和网友交往的他也有问题就是了。
「哎,以后你教她就行了嘛。再说,多亏这一点,那个臭老爹的态度开始软化,很好啊。」
我拍了拍孙的背部。孙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有种举棋不定的感觉。
「欸,」公主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椿山同学分手?」
孙缩起来的背肌微微地动了。
「有那种爸爸很麻烦吧?的确,我也觉得椿山同学很可爱,可是以你的条件,要交到新女友很简单,我可以挂保证。不能『这次就算了』吗?」
孙动了动嘴唇,活像在咀嚼空气。他一嚼再嚼,嚼了好几次以后,总算吐出话语。
「我爸爸……」孙的嘴角浮现落寞的笑容。「年轻时曾经和日本女人交往过。」
孙的父亲,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店长。那张在厨房里甩着炒锅的英挺侧脸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他是在喝醉时跟我说的,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虽然对妈妈过意不去,可是在他的人生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女人。他们本来打算结婚,要去拜访女方的父母。爸爸对那个人发誓,无论怎么被打、被踹、被辱骂,都绝不会放弃,要女方放心跟着他。女方喜极而泣,彼此许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
绝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我们都知道,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听说,他还特地研究用什么姿势才能长时间跪地磕头,很好笑吧?可是真正好笑的是结局。你们知道他做好充分的准备去女方家拜访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了摇头。孙垂下头来,将正确答案丢下地板。
「结果反而是他被磕头。」
掉落地板的话语弹了起来,薄薄地扩散开来。
「女方的父母都哭着向他道歉,要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不管爸爸再怎么拜托,他们都不肯起来,连女方也哭了,最后是爸爸让步了。爸爸平时常说他『喜欢日本也喜欢日本人,唯独讨厌日本人这种动不动就道歉的习性』,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
孙缓缓站起来,望着巴士停驻的停车场,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喃喃说道:
「为什么不想分手?」
他露出讽刺的笑容,背过身子。
「我自己也不明白。」
孙离去了。我明明该对孙说些什么、明明想对孙说些什么,话语却无法成形,动弹不得。待孙离开建筑物以后,公主幽幽地说道:
「THE BLUE HEARTS的〈蓝天〉。」
悠扬的歌声演唱的副歌在脑中急速播放。
「歌词很吻合,让我忍不住想起来。」
「会吗?那小子是在日本出生,肤色和眼睛的颜色也都跟日本人一样。」
「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吧?只不过,现实比歌词更加麻烦。」
公主依偎着我,把自己的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光滑的肌肤感觉起来格外温暖,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冷底体质。
从前,我也曾画下国境线。
在沙坑画下的国境线,这一边和另一边。不过我画的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和孙眼中的线不一样。排斥他人的线——一直以来,他都是处于这种线的压迫之下,在这个国家里求生存。
「该怎么办?」
公主问道。不对,她是在怂恿我。其实公主和我,甚至连孙都早就明白了。就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未来。
「那还用问?」
我笔直地凝视公主,果断地说道:
「任务变更。」
3
离开国会议事堂、抵达靖国神社之后,我们再次下了巴士。
和国会议事堂时一样,车掌一面进行神社的解说一面带路。路上看到写着「收复失土」、「停止软骨屈辱外交」等标语的黑色宣传车,我的脸不禁抽搐起来。这里果然是那种地方,不是一句「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可以带过。
团客在神社导览板前暂时解散,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椿山爸爸立刻挖苦孙:
「你该不会找理由不参拜吧?」
这一点我们早就讨论过了,孙会参拜。反正孙也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要他踩画验身(注1),就冷静地踩下去吧。不过,即使本来就打算念书,要是一直被唠叨「快去念书」,就会变得不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不参拜,我绝不会接受你。」
椿山爸爸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以后,便走向手水舍。至少听完人家的答复吧!秃头,小心我拿水泼你。我在心中咒骂,一旁的椿山同学对孙说道:
「孙同学。」撒娇的声音。「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啊?」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这是在开玩笑吧?来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揣摩过「带中国人去靖国神社的男人」的思路,并拟定作战计划吗?当时你也在场吧?如果你不知道理由,那你以为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总不会说是因为闹鬼之类的吧。「是因为中国都说这里有鬼吗?」居然被我说中了?太好啦,圭吾,你有伴了。
「……因为这里供奉了战死的士兵。」
「那为什么不想参拜?」
「因为战争的时候,日本和中国是敌对的,有很多中国人被日本士兵杀死。」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
椿山同学大大地点头,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过,这样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就结束,你对以前的中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礼貌性笑容从孙的脸上消失。
看见孙一脸严肃地把眼镜往上推,我心里暗叫不妙。糟糕,开关快打开了。我连忙抓住孙的手臂,对椿山同学说道:
「椿山同学,抱歉,这小子可以借我一下吗?」
「咦?」
「孙,走吧,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商量?」
「别问了,跟我来。」
我拉着困惑的孙,并带着公主一起折返原路,走进刚才经过的木造平房。那是礼品店和餐厅合一的休息区,里头摆着几张木制桌椅。有两个少年坐在桌边滑手机,其中一人看见我们,便举起手来说声「嗨」。
「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是加藤,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圭吾。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你们也来了?」
「正确地说,是被叫来的。被那边的团长。」
加藤指着我。好,现在该进入正题。我用右臂环住孙的肩膀,快活地说道:
「孙,我们打算变更任务。」
「变更任务?」
「对。先前的作战是努力让那个臭老爹认同你,不过我觉得这样不行,因为他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要你单方面忍耐不公平,而且也撑不了多久。」
我的右臂使上力,孙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所以啊……」
我左手握拳,举到孙的面前。
「私奔吧。」
●
「……啊?」
孙露出我未曾见过的蠢样愣愣说道。我放开环住他肩膀的右臂,站到孙的正前方。
「我们之前也在『月之旅人』的聚会上绑走公主,对吧?如法炮制就行了。不必想得太复杂,你带着椿山同学逃跑,之后走一步算一步。」
「那个老爹交给我对付。他长得虽然很壮,毕竟只是个中年人,应该没问题。」
圭吾的拳头「咻」一声划过空中,加藤则说:
「我会撬开扔在路边的脚踏车车锁,替你们准备好逃亡用的交通工具。记得走小路,免得因为单车双载被抓,这样太蠢了。」
加藤对孙竖起大拇指。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我的任务是收拾残局。你们离开以后,我就是防止那个老爹抓狂的盾牌。所以你们可别干出跑去殉情之类的傻事啊。」
「你自己遇上这种状况的时候把人家推下顶楼,还好意思说。」
公主调侃我,我反驳:「我才没有推你。」并继续用轻快的口吻对孙说道:
「如此这般,作战内容改变了,战士、武斗家、盗贼会各尽其职支援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才怪。」
——对啊,我想也是。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打退堂鼓。
「为什么?」
「这还用问?用点常识吧。」
「不按牌理出牌就是我们的特色啊,我不就这么做了?」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你状况不同。」
「哪里不同?」
圭吾插嘴问道。他态度傲慢地盘起手臂,用一如平时的粗鲁口吻毫不客气地说道:
「浩人那时候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说来听听。」
孙畏缩了。他垂下视线咕咕哝哝地回答:
「……她不是月亮公主,没有近期内必须回月亮的问题,她爸爸也没和莫名其妙的宗教团体扯上关系。再说——」
「这些根本没关系吧?」
加藤一口打断了孙。
「这不是重点。那时候浩人冒险,不是因为这些理由。浩人可以行动,你却不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加藤的询问,让孙沉默下来。某处传来油蝉的叫声,沉重的沉默融化在盛夏的闷热空气中。
事实上,孙是正确的。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孙不同,完完全全没有半点可以类比的地方,孙不可能选择当时的我选择的作战计划。不过,不同之处并不是「状况」这种浅显易懂又简单明了的东西。
是心。
「孙同学。」在沉默中,公主平静地开口。「你今天开心吗?」
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孙眨了眨眼。公主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脂肪块隔着薄薄的女用衬衫压着我。
「虽然对劳心劳力的你过意不去,不过我今天玩得很开心,因为我是和浩人一起约会。我们手牵着手,看了许多东西,玩得好开心,在在让我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
公主露出稳重的微笑,温柔地询问孙:
「孙同学,你今天有过这种感觉吗?」
孙的眼眸大大地晃动。我们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默默等待孙的答案。然而,不久之后,孙说出口的并不是答案。
「……总之,作战不变,拜托你们了。」
孙逃也似地离去了,或该说根本是逃之夭夭。加藤悠哉地说道:
「哎,也就这样了。」
紧绷的空气缓和下来,我向圭吾和加藤轻轻地低下头。
「抱歉,突然叫你们过来。」
「没关系,反正我很闲。」
「我反而希望你早点叫我们过来,害我赶得要死。」
圭吾拄着脸颊抱怨,瞥了休息区的出入口一眼。
「不过,他果然没答应。」
「要是答应我就头大了,我根本不会开脚踏车锁。」
「咦?你不会开吗?」
「当然啊。虽然脚踏车锁比较好开,可是构造不一样。我原本还打算如果被他吐槽,就说『我练习过了』,不过他好像没发现。」
「我想他应该发现了。」
随着这道轻喃,公主用力抱住我的手臂。
「孙同学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作战的意义就在于不去实行,他明白我们的言下之意。浩人,你也这么想吧?」
公主仰望着我。「嗯。」我点了点头,公主一脸满意地笑了。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今天开心吗?」
圭吾和加藤探出身子。我对公主回以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道:
「很开心。」
●
我们回去的时候,孙和椿山父女在一起。
椿山同学笑得很开心,孙也在笑,可是看起来不太开心。椿山爸爸依然板着脸孔瞪着两人,让我想起社会课本上的金刚力士像。
我们穿过门板上刻有菊花图纹的木造大门。门后有条路,两侧种着已经变绿的樱花树,前头是通往拜殿的鸟居。穿过鸟居以后一路直行,就可以参拜了。
「啊,可以抽签耶。欸,孙同学,我们去抽。」
椿山同学指着鸟居前的社务所,拉了拉孙的衬衫。孙一说好,椿山爸爸便立刻驳斥:
「先参拜。就算是老外,也要懂礼节。」
——是你女儿提议的吧。
牵着公主的左手不自觉地使上力。公主犹如拉住马的缰绳似地轻轻回握我的手,让我冷静下来。「是啊,对不起。」低头道歉的孙真的跟大人一样成熟,换作是我,抵达国会议事堂、下了巴士以后就会直接回家了。
不过,我们并不是大人。
并不成熟。
逼不成熟的他提早成熟——我痛恨这样的事物。
我们五个人顶着炙热的大太阳,一起穿越鸟居。孙到底打算怎么办?想着想着,我们来到香油钱箱前。正中央是孙,左边是我和公主,右边是椿山同学和椿山爸爸,五人排成一列。
首先,椿山爸爸从钱包里拿出硬币,投进香油钱箱;再来是椿山同学和公主,我慢了一拍跟上。硬币撞击木箱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化为四重奏的拍手声。
四重奏。
孙就像临海的灯塔一样挺直腰杆,一动也不动。我和公主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关注他的动向。椿山同学慌张失措,大为动摇。椿山爸爸面露焦躁之色,质问孙:
「喂,你为什么不参拜?」
孙并非没听见,但依然文风不动。因为暑气与怒气而涨红了脸的椿山爸爸粗声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哎,也罢。不过既然不参拜,就别踏进这里!这是在侮辱英灵!我一开始不就问过你了吗?」
骂声,怒吼。孙把这些声音当成耳边风,看着夹在自己与椿山爸爸之间困惑不已的椿山同学,用温柔得甚至可以感受到母性的声音问道:
「欸,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椿山同学的头上冒出「?」。
我想,我的头上应该冒出一样的符号,而公主和椿山爸爸头上也有相同的符号。椿山同学顶着巨大的「?」反问: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了?」
「总之你先回答就是了,拜托你。」
面对孙不容分说的口吻,椿山同学微微歪了歪头,迟疑地回答:
「……首尔?」
孙笑了,并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皮夹,取出一个刻着大大「1」字的陌生硬币。
「谢谢。」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大硬币。「我下定决心了。」
硬币在空中飞舞。
飞到空中的硬币描绘出抛物线,朝着香油钱箱落下。在一道清脆的喀兹声后,响起的是接连两回的拍手声。孙在合十的双手后方闭目祈祷一会儿,接着便推开椿山同学,走到椿山爸爸的面前。
「伯父。」
孙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深深地低下头。
「请让我和令嫒分手。」
4
这次大家头上冒出的是十分巨大的「?」。
无论是孙说的话或做的事,我都无法理解。如果是想交往的话,我还能理解,那他当然该参拜,也该低头。可是,如果想分手,这两件事他都不必做。他的发言和行动互相矛盾,让我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椿山爸爸开了口。他是个令我完全无法苟同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意见一致。
「你现在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日本人了吗?那就——」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清澈响亮的声音从低下的头传来。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虽然也会说中文,但是日文更流利,朋友也几乎都是日本人,即使如此,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可是,若要说我是中国人,我又觉得不太对劲。总之就是这样。」
我的胸口抽痛一下。我还无暇厘清抽痛的缘由,孙便继续说道:
「所以我和您绝对合不来,这一点我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明白了,可是我对令嫒说不出口,才一直拖到现在。这记鞠躬是为了向您赔罪,真的很对不起。」
孙缓缓地抬起头来,与椿山爸爸正面相对。椿山爸爸大大地垂下眼尾,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是吗?真遗憾。」
孙对椿山爸爸回以笑容,接着转向我和公主,简短地说道:
「回去吧。」
我还没回答,孙便折回原路。我和公主一起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一面追赶一面对孙表达自己的困惑。
「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如你所见,和她分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等一下!」
尖锐的声音打断我们的对话。奔上前来的椿山同学不顾一切地将我推开,站在孙的面前。
「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这么做最好。你和我最好在这里结束。」
「为什么!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你是顾虑爸爸,根本不必管他!」
椿山同学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严肃的表情。
孙从眼镜后方对椿山同学释放绝对零度的视线,并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刚才也做过,代表开关即将开启。当时我阻止了他,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过,现在——
「既然你还不死心,我就把话说清楚。」
算了,上吧,随你去,让那个爱作梦的女孩认清现实。
认清孙梁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麻烦。
「我问你,什么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日本人是某种地位吗?不过是一个国家的一个人种吧?话说回来,自从提到这个话题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说什么『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内在是日本人』之类的,你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是赞美吗?哎,我知道你不明白,但是也太过分了。就某种意义而言,你比伯父更瞧不起中国人。伯父至少会主动了解中国,只是了解以后还是讨厌而已。可是你不一样,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轻视得那么自然。不知道《孙子》,还可以解释成是上汉文课时都在睡觉,情有可原。可是,连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首都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就糟糕了。不,只是不知道倒还好,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但是你居然可以那么轻视一无所知的国家,说起来反而很厉害,我都忍不住尊敬起你。还有,为什么是首尔?那不是中国,是韩国的城市耶。就算要弄错,至少说是上海吧。虽然上海也有点扯——」
长文乙(注2)。
我在心里用网路用语挖苦滔滔不绝的孙。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抓狂了。上一次是在国二的时候,我们一如平时,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加藤不顾其他三人的反对,坚持看他想看的作品,看完以后说了句「比我想象的无聊多了」。听到这句话,孙就抓狂了。起先加藤还咕咕哝哝地反驳,没多久就哑口无言、泪眼汪汪,但孙仍旧不肯罢休,是我和圭吾从旁缓颊才收场的。好怀念啊。
「还有,我想问你,在你心中,怎么样才算『日本人』?我『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可见得我不是纯正的日本吧?我在日本出生长大、吃日本的食物、上日本的学校,可是依然不算是日本人。那么,『日本人』是取决于什么?告诉我,我想知道。」
「……基因。」
「好,来了,基因来了。老实说,我还没问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过,基因是追溯到什么时候?有个概念叫做『粒线体夏娃』,说追溯人类的粒线体DNA,最终都会导向某个非洲女性。如果基因这么重要,那我们全都是非洲人啰?哎,不用扯那么远,单说日本就好。没混到大陆血统的纯种日本绳文人个个酒量都很好,可是自从混入了来自大陆的蒙古血统之后,由于带有阻碍乙醛分解的基因,自弥生人以来,就开始出现酒量不好的人。问题来了,简单地汇整这段话,就是酒量不好的人一定带有大陆的血统。那父母、祖父母三代都拥有日本国籍,在日本出生长大的酒量不好的人,算不算是日本人?来,请回答。」
「……算。」
「是啊,这么想是当然的。可是你刚才说基因才重要,这样不矛盾吗?不,我懂,那么久以前的基因不算数,对吧?那下一个问题。你说的基因到底是从哪里开始——」
啪!
肉与肉撞击的声音在清澈的盛夏空气中清脆地响起。被掴了一巴掌、脸转向旁边的孙,和张开的手掌高举在半空中、泪眼婆娑的椿山同学。椿山同学用打了孙的手擦掉眼泪,颤抖着声音叫道:
「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不然你以为他是哪种人?他一直都是这种人,头脑好,理性至上,一惹他生气就麻烦到极点,但是不惹他生气却是超级大好人。至少在我们面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椿山同学跑走了。孙摸着挨打的脸颊转向我们,露出滑稽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
「被甩了。」
「……那当然。」
「嗯,我也有点吓到了……抱歉。」
公主温顺地道了歉。居然能够打击连在流氓事务所也坚定不屈的钢铁心志,好可怕的孙梁。
「没关系,只要别忘记一件事就行。」
孙背向我们,露出豪迈的笑容。
「这就是『我』。」
——别耍帅行不行?
我吞下这句话,因为那悠然离去的背影真的很帅。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仰望天空。没有云朵、没有人类、也没有国境线的蓝天,大大地拓展于眼前。
●
离开靖国神社以后,我们没有回到巴士上,而是和圭吾他们一起去秋叶原。
我们去了电子游乐场,又逛了好几家店,甚至还在公主的提议下拍了人生的第一次大头贴。公主和我站在前排、其他三人站在后排的大头贴构图,看起来不像是「公主与骑士团」,倒像是「晒恩爱的情侣和温暖包容他们的朋友」。孙埋怨道:「不要在刚被甩的人面前晒恩爱好吗?」但是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参加巴士观光行程时更加灿烂。
到了傍晚,我们前往孙家的「大连楼」吃晚饭。公主因为返月性症候群的缘故,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孙的父亲特地为她做了少油的中华料理,负责外场的母亲也很关照公主。我在心中偷偷对待在厨房里甩炒锅的孙的父亲说:「你选了她是正确的。」
晚饭后送公主回医院,就地解散——这是原本的计划,可是我们四人有些意犹未尽,便坐在上野公园的喷水池畔闲聊。饮料不是酒,而是去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健全得连圭吾都说:「我们也变乖了啊。」就这样在月光下愉快地谈天说地。
「对了,孙,你丢了什么进香油钱箱?」
「什么?」
「上头有写数字『1』,可是不是一圆硬币。那是什么?」
「哦,那是中国的一元硬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可是乖乖参拜,就像是向她爸爸屈服了,感觉很不舒服,正好钱包里有中国硬币,我就拿来用了。」
「……所以你把中国钱币丢进靖国神社的香油钱箱里?」
「没错。」
「要是那个秃头老爹知道,铁定会宰了你。」
「放心,他没发现。」
孙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咖啡灌进喉咙里,歇了口气。这回换成加藤发问:
「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跟她交往啊?是因为胸部吗?」
接了这颗粗神经的快速球,孙低下头,垂下的双手夹着咖啡罐,像浣熊清洗食物那样转来转去。
「我在和她见面之前,就先告诉她我是中国人。」
孙抿起嘴唇,自嘲地笑了。
「我在游戏的聊天室里提过年龄和住在哪里,可是没说过国籍,是后来说要约出来见面时才告诉她的。当时,我是这样问:『我是中国人,没关系吗?』因为有些人就是讨厌中国人。结果她回了句很有意思的话。」
孙的嘴角大大地上扬。
「『你是中国人?好厉害!』」
幸福的笑容。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为原来的落寞笑容。在手中滚动的咖啡罐不知几时间停住了。
「很好笑吧?有什么好厉害的?不过后来想想,我又觉得这个女孩好厉害,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哎,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她的感叹词只有『好厉害』一种吧。不过,当时我真的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孙把咖啡罐放到地面上。喀!清脆的声音与轻喃声交杂在一块。
「亏我当时那么高兴。」
一阵风吹过。带着些许池水凉意的暖风轻抚我的肌肤,又径行离去。孙仰望着夜空,看着他那张在朦胧月光照耀下的侧脸,在我的鼓膜内侧萦绕不去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响亮。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那你是哪国人?
当时,胸口感受到的痛楚究竟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那时候,我是这么想:这小子和我不一样。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我在自己和孙之间画下国境线。这和五岁时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而画下的线不一样,单纯只是用来排斥异己。
我有种预感,今天画下了这条线的我,在十年后会画下更粗的线。我明明痛恨逼不成熟的孙提早成熟的事物,但是长大以后,我就会接受那些事物了。我不想变成那样,可是终究会变成那样。
不过,现在……
「——圭吾。」
听见我的呼唤,圭吾「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孙的嘴唇抽动一下,加藤的头上冒出「?」,圭吾则是悻悻然地回答:「你把我当白痴啊?」他挺起胸膛,高声说道:「是上海吧?」
孙放声大笑。
圭吾一脸困惑地问:「不是吗?」加藤傻眼地说:「你啊……」我看着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孙,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发展。
「到底是哪里啦!浩人,答案是什么?」
「放心吧,你虽然是白痴,不过是个还算好的白痴。」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胡说八道了,快公布答案!」
圭吾对我使出勒颈锁喉,孙和加藤看着痛苦挣扎的我,咯咯笑了起来。我们这些毫不在乎国境线的国中生,在宁静的夜里持续发出蠢态毕露的笑声吵吵闹闹,直到巡逻公园的制服警官前来制止我们为止。
注1:踩画验身 江户时代禁止百姓信奉基督教,因此用踩耶稣或圣母玛利亚画像的方式来检验百姓是否为基督徒。
注2:长文乙 「长篇大论辛苦了」的日文网路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