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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野尚文这个少年十分厌恶我。
他小三的时候和我同班,认识了我;三个月后,他对我的厌恶程度便更胜于从前最讨厌的营养午餐菜肴——难吃得要死的白萝卜丝。这是本人在相识第三个月的营养午餐时间当面对我说的,绝对错不了。听了这番话以后,我打从心底沮丧:「我最讨厌的食物居然跟这个讨厌鬼一样?」这种深沉的悲哀朝我席卷而来。换句话说,我也十分厌恶今野,虽然还比不上抛弃我的父亲,但是今野获得的仇恨值足以让他稳坐第二名。
从那时候以来,今野有事没事就找我的碴,而我也一再应战。我的小三、小四回忆,全都是和今野的战斗。升上小五以后,我们分到不同班,又在国二时重逢,打了一架——或该说是我单方面痛殴他——之后整整一年都没说过话,升上国三后再次说拜拜。我和今野都得以远离比白萝卜丝更加厌恶的对象,真是可喜可贺、皆大欢喜。
——只可惜没能如此圆满收场。
正确说来,我倒是很圆满,获得了完全不必想起今野的美好世界,不过今野可就不一样。整整一年被可恨的我占得上风、无力反抗的状况令他抑郁不已,所以分班以后还是常常说我的坏话。
暑假的返校日。
当值打扫的今野和同样当值的朋友们一起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胡扯,主题是色情,就是什么东西的触感和奶子很像、哪个AV女优的哪部作品最适合用来打手枪之类的猥亵话题。不过,今野在这时候提起一段赤裸裸的插曲:别班有个学生的妈妈是妓女,自己的表哥曾经嫖过她。不认识我的今野朋友们大吃一惊,纷纷追问:「是真的吗?」
「真的,听说她的屄松垮垮的。」
「呕!妓女果然都这样。」
「毕竟是每天疯狂干炮的女人嘛。妈妈是妓女,根本没救了。」
「一班的谁啊?」
「下次看到他,我再跟你说。那个就是松垮屄生出来的儿子——」
啪!
一条湿抹布横空飞去,正中今野的脸。当然,抹布不会自己飞出去,是有人扔过去的。是和今野同班,一样当值打扫的加藤。
「只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逊毙了。也不想想自己被浩人打到哭出来。」
可耻的过去被重新提起,今野怒发冲冠,揪住加藤的衬衫衣襟怒目相视。加藤回瞪着他,又奉送一句:
「我说的是事实啊。」
今野握紧拳头,「尚文!」又在朋友的呼唤下回过神来。随即,他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话要跟你说,打扫完以后跟我来。」
那一天,今野要跟表哥见面。
今野的想法很单纯。让当事人直接跟这家伙说,这样就可以看到这家伙听了赤裸裸的描述以后发狂的模样,如此而已。谁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跟着你乱跑啊?要是没发狂,就只是把气氛弄得很诡异而已吧?诸如此类,这是个吐槽点多不胜数的点子,但是对于今野而言,却是诺贝尔奖等级的好主意。为了防止加藤逃走,他还特别叮咛一句:
「你可别逃跑。」
事后听加藤说起这件事,我是这么说的:「你干嘛不逃啊?」我没说错吧?也不知道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敌人邀约就乖乖跟去,是傻瓜才会做的事。
闻言,加藤垂头丧气,意志消沉地喃喃说道:「可是,不能逃跑啊。」「为什么不能逃跑?」「一般人不会逃跑吧?」「一般人都会逃跑吧?」「才不是咧!」「为什么?」「呃,因为——」
——他侮辱我的朋友耶。
「知道了。」
真的是个傻瓜。
●
第二学期以后,公主时常卧病在床。
起先公主说是因为「天气太热」,可是一直没有复元的迹象,后来才老实跟我说是因为「月亮供给的魔力变少」。我好意提议:「那我们这阵子别来打扰你吧?」反而被公主骂一顿:「主子正虚弱,护卫怎么可以离开?」她说她巴不得我们每天都来,因此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真的每天都在病房里开读书会。
毕竟已经是国三的第二学期,整个学校都充满大考的色彩。虽然我没看过大考的色彩,不过大概就像黏在柏油路上好几年的口香糖颜色吧,至少班上同学都是这种脸色,我也时常感到焦虑,神经紧绷。
所以,孙在加藤缺席的读书会上提起之前,我都没发现加藤这阵子怪怪的。
「那小子一直都怪怪的吧?」
圭吾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暗想:「你有资格说别人吗?」可是我同样没资格说别人,所以没有说出口。孙把自动铅笔放到桌上,叹了口气。
「我说的不是那种怪,是真的怪怪的。」
「比方说?」
「上课和下课时间都在发呆,开读书会时也是这样。别的不说,他读书会常常中途离开或缺席吧?就像今天这样。」
「这么一提,今天他为什么没来?」
「不知道,他只说『有事不去』。」
「哦。」
圭吾拄着脸颊,似乎没当一回事。穿着病人服躺在沙发上的公主插嘴说道:
「会不会是交了女朋友?」
常常发呆,缺席朋友间的聚会。原来如此,很有可能。不过——
「那小子如果交到女朋友,一定会说出来吧?」
「对啊。跟某人不一样,一定会到处炫耀。」
圭吾瞥了孙一眼,孙一派泰然自若地说道:「嗯,是啊。」真没意思。
「其实我也有同样想法,所以问过他:『你交了女朋友吗?』」
「他怎么说?」
「他说:『不,不是啦……』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加藤表现出这种态度,真的让我很担心。」
听了这番认真的诉说,原本不当一回事的圭吾也变得神色凝重。这时候轮到团长出场了——我沾沾自喜地如此暗想,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加藤不说,我们想破脑袋也没用。」
「可是——」
「你交了女朋友,还不是瞒着大家?现在却要逼加藤说,太没道理了吧。」
孙哑口无言。能够让伶牙俐齿的孙闭上嘴巴,真是爽快,因此我更加得意忘形。
「如果真的遇上困难,那小子一定会向我们求救,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现在就相信他吧。」
圭吾也表示赞同:「哎,是啊。」公主默默躺在沙发上,孙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用功。而我自以为说了什么至理名言,一面得意洋洋地哼着歌,一面打开参考书。
我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轻忽孙的看法。孙和加藤同班,对加藤的观察比我入微许多,如果孙觉得怪怪的,那就是真的怪怪的。
另一个错误则是——
我完全搞错「朋友」的意思。
●
十月下旬。
改完的期中考考卷一一发回来,结果还不赖。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考得也不错,这次更好了。从前我觉得「为了学校的评价一喜一忧的人是白痴」,现在心情却好极了,说起来也挺自我中心的。
不久后,最后的数学考卷发还了,成绩同样很好。拿去向大家炫耀吧——我如此暗想,兴冲冲地等待回家前的班会课结束。不过,班会课一结束,保坂便一直线走向我的座位,害我的好心情瞬间变差。
「七濑,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不可以,请你识相一点。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请付钱。
「是。」
「不好意思。拿着书包跟我来吧。」
我依言拿起书包,和保坂一起迈开脚步,离开教室,走下楼梯,进入职员室。保坂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向职员室角落的小面谈室。他打算对我说教多久啊?我顿时感到疲惫无力,然而,站在面谈室门前的保坂却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动。
「打扰了。」
他敲了敲门以后才打开门,换句话说,里头有人。我满心狐疑地走进面谈室,只见一个教师和两个学生隔着白色长方形桌子对坐。教师是位长发女老师,她是孙和加藤所在的四班导师。学生则是——圭吾和孙。
「我把人带来了。」
「谢谢。」
保坂在四班导师的身旁坐下来,我则是坐在孙隔壁的空位上。瞪着空中、一脸不快的圭吾,和缩着背部、垂头丧气的孙。我还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保坂便开口说道:
「七濑,你和四班的加藤很要好吧?」
「对。」
「加藤昨天在书店偷东西,被辅导了,今天在家反省。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怎么也不肯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偷东西,辅导,在家反省。
我忘了眼前有老师在,险些大叫:「啥!」如果是圭吾,我还没那么意外。虽然失礼,不过不意外就是不意外。可是,加藤耶!这就像是一出只有可爱女孩的动画里,突然出现恋尸癖连续杀人魔一样突兀。
「……这是真的吗?」
「嗯。看你的样子,是不知道了。」
保坂一脸遗憾地喃喃说道。我转向圭吾和孙,但他们两个都没有看我。我从立领制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询问保坂:
「呃,请问我现在可以联络他吗?或许他肯跟我说什么——」
「没用的。」
孙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
「联络手段八成全被断绝了。LINE没有反应,电话和邮件也被封锁。我和圭吾都是这样,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可能?
我从联络人中叫出加藤的电话号码,拨打电话。我期待的是熟悉的稚气高音,但是传入耳中的却是无情的机械合成语音。
『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
我挂断电话,默默对凝视我的孙和圭吾摇了摇头。四班的班导大大地垂下肩膀,保坂说了声「这样啊」,微微地点头。我们和老师说好有任何新消息会通知他们,之后便一起离开面谈室。
好一阵子我们都默默无语,直到走出校舍以后,孙才喃喃说了句「过来一下」,带着我们来到学校旁边的公园。我们聚集在叶子已经由绿变黄的「啥物树」前,这时圭吾终于说了句有意义的话。
「现在该怎么办?」
用学生鞋鞋尖敲打大地的圭吾显然很焦虑。每个人感到不安时的反应各不相同,圭吾是焦虑型,手抚着下巴垂下头来的孙是思考型,而我则是脑袋一片空白型。
「总之,多收集一点情报吧。」
「要怎么收集啊?那小子把我们封锁了。」
「他偷东西的书店或是警察,这些地方应该会有情报。」
「问这些人有什么意义?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想?」
「别光是否定别人,你也提出自己的意见来啊!」
「啊?」
圭吾和孙争论时,我独自左思右想,可是完全想不出任何主意。我需要帮助、需要指引。说来窝囊,我现在几乎快迷失自我了。
——对了。
「抱歉。」我拿出手机,对两人说道:「我打个电话。」
圭吾和孙停止争论,我毫不迟疑地联络公主。『喂?』温暖的声音让我稍微冷静下来。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怎么了?』
「我要跟你说加藤的事。」
『加藤同学的事?』
「你冷静听我说。他好像因为偷东西被辅导,现在在家反省。」
偷东西,辅导,在家反省——刚才听保坂说时觉得「骗人的吧?」的话语,现在由我自己说出口,还是忍不住暗想:「骗人的吧?」
「我只知道这么多,也是刚才和圭吾、孙一起听老师说才知道的。加藤把我们全都封锁了,所以我无法向他本人确认。我们现在在讨论该怎么办。」
话语零零落落,就像打地鼠一样,片段地浮现又消失。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完全不知道。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偷东西,可是他偷东西被辅导是事实,我跳脱不出这一点,所以——」
『去找他吧。』
坚定的声音,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透过电波传入耳中。
「不要紧吧?」
『不要紧。』
简短的对话过后,公主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加藤同学住哪里吗?』
「嗯。」
『那现在就去找他吧。我征得外出许可以后也会立刻过去。』
「可是,他就是不想见我们,才封锁——」
『就算加藤同学不想见我们,我还是想见他。浩人,难道你不想吗?』
——我当然想。我真想给三秒钟前的自己一棒。
「我想见他。」
『对吧?那就说定了。』
虽然隔着电话她看不见,我还是大大地点了头。接着,我们又说了些话以后,我才挂断电话,转向圭吾和孙。孙和圭吾开口问道:
「她也要来?」
「嗯。」
「那我们要去吧?」
「对。」
两人面露贼笑,我也同样回以笑容。只要见了面,一定有办法。包含公主在内,我们全都是这么想。我们是朋友,是辉夜姬骑士团,是可以对彼此完全敞开心房的好伙伴——我如此认定。
但是,现实哪有这么单纯?
●
我们只去加藤家玩过一次。理由是「不对劲」。
虽然是独栋平房,宽敞又漂亮,游戏主机应有尽有,条件完美至极,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尤其端出来的点心是年轮蛋糕切片加整壶的大吉岭红茶,还有养的室内犬是「比熊犬」这种名字活像是会分身射出冰块的犬种,更让我有这种感觉。顺道一提,狗狗的名字叫「马尔」,因为它是马尔济斯系列的狗。为什么在加藤出生时没有采用这种简约的命名风格呢?过去的错误令人不胜唏嘘。
加藤的妈妈二话不说,就让四个人大举来访的我们进到屋内。她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丽妈妈,可是现在面容憔悴,感觉起来不像是削瘦,而是消瘦。听她的说法,加藤一直窝在房间里,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加藤的妈妈一直是在加藤的名字上加个小字来叫他,我暗想:「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肯出来吧?」但是没说出口。
听完加藤妈妈的说法以后,我们前往位于二楼的加藤房间。途中我们遇见加藤的哥哥,他低头拜托我们:「我弟就麻烦你们了。」比加藤大两岁,长得很帅,目测身高超过一百八,名字是秀一。我似乎明白这个哥哥无法亲近加藤的理由。
我们四个人并排在房门前,首先由我敲门:「加藤,我们来了。」没有回应。接着是孙和公主开口拜托。「加藤,把门打开好吗?」「加藤同学,拜托。」同样没有回应。圭吾挺起胸膛,昂然上前。
「交给我吧。」
圭吾大大地吸一口气,以让人不禁怀疑门会不会在加藤打开之前就坏掉的猛烈力道敲门,并发出隔两户人家也听得见的怒吼声。
「不希望屌往右歪所以打手枪的时候都是左右手交互打的加藤同学在吗~~~~」
——原来如此,确实交给他比较好。
「明明连女朋友也没有却宣称C罩杯以下的都不算女人的加藤同学在吗~~~~吃营养午餐的时候说『穿围裙的女生让人很想玷污』的加藤同学在吗~~~~喜欢去光碟出租店只看AV封面就回家想象内容打手枪的加藤同学在吗~~~~凌辱系的~~~~」
门开了。
圭吾对哭丧着脸的加藤说了声:「嗨。」加藤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喃喃说道:「……别闹了。」接着便走回房里,并没有关上门,应该是叫我们进去的意思。我们毫不客气地走进房间。
房间很脏,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衣物和漫画,桌上放着组到一半的塑胶模型,椅背上披着短版大衣,电视机前的游戏主机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游戏光碟空盒。而加藤自己也很脏,身上运动服皱巴巴的,头发乱七八糟,皮肤干燥,更严重的是,眼神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光芒。
「好。」圭吾一屁股往床铺坐下。「发生什么事?」
加藤没有回答,推开散乱的漫画,在地板上坐下来。我和公主坐在加藤前方,孙则是坐在圭吾身边。床上两个人,正面两个人,暴露在四人份的视线下约一分钟以后,加藤终于开口说话。
「没事啊。」
「少骗人了,你怎么可能没事就偷东西?」
「我是『盗贼』耶。」
「那又怎样?」
加藤缩起身子,圭吾则是往前探出身子。
「我看过很多没理由就偷东西的人,我敢断言你不是这种人。你自己也知道吧?」
加藤垂下头来。就像是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孙接着柔声说道:
「加藤,我们只是想帮你的忙而已。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
在孙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发生过某件事成了确定事项。这是让对方吐实的话术。我也跟着帮腔:
「一直以来,你也帮过我们不少忙吧?」
加藤矮小的背影微微地动了一下。
「帮我打开顶楼和体育仓库的门锁,替圭吾扒走流氓老爸的皮夹,为了孙特地跑到靖国神社来。这次换我们帮你了,拜托,告诉我们吧。」
我把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爽朗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吧?」
我心想,成了。
Critical hit,爆击,正中要害。总之,我以为自己施展了决定性的一击。你为了朋友而战,所以接下来轮到我们这些朋友为你而战。我深信这是既感人又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事态发展。
正因为团长是这副德行,加藤才会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
「闭嘴。」
加藤拍掉我放在他肩上的手。
他只是轻轻拍掉,并没有用上多大力气,可是对于我而言,冲击却大得像是被用金属球棒殴打。加藤锐利地瞪着无法动弹的我。
「什么朋友?我从来不觉得你们是对等的朋友。你们也一样吧,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我完全听不懂加藤在说什么。我们的确会取笑他的名字和身高,可是无论是我、圭吾或孙,都有许多自己无力解决的问题,有许多长处和短处。我一直认为这些长短优劣加总之后的我们是对等的,也一直以为加藤知道我们都是这么想,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
「我就是讨厌这样,才会去偷东西。你们都觉得我是光靠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喽啰吧?其实我也很行,我就是想证明这一点。」
我觉得这是谎言,可是从平坦的喉咙拼命挤出话语的加藤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话是假的,但心是真的——这是他给我的感觉。
「别的不说,辉夜姬骑士团是什么鬼东西啊?」
加藤的嘴角浮现丑陋的嘲笑。
「什么月亮公主,什么返月性症候群,中二病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们再过半年就是高中生,再不成熟点就糟糕了。要逃避现实到什么时——」
加藤停住了。
宛若按下影片停止键一般愣在原地的加藤注视着我的身旁。我循着视线望去,同样愣住了。只见公主蹲在地上,虚弱又急促地喘着气。
「喂!」圭吾叫道。孙询问公主:「不要紧吧?」而我也轻抚她的背部。加藤一阵茫然,一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什么事的模样。
公主撑起身子,用手捂着胸口,对加藤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没事。」
如涌泉般不断冒出的汗水,苍白得夸张的肤色,断断续续的话语。
「不是,加藤同学,的错。」
公主的身体活像断了线的悬丝木偶般软倒下来,我连忙仰抱住失去意识的她——好轻,一点也不像是有生命。
孙打电话给医院,圭吾声声呼唤着公主,而我转向仍未按下播放键的加藤。
「加藤。」
播放键被按下了。加藤站起来,喃喃说道:
「我——」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跑出房间。「加藤!」圭吾的叫声被加藤跑下楼梯、冲出玄关的声音盖过,我们几乎没听见。
2
加藤失踪了。
警方发布了失踪协寻,也交代我们「如果和他联络上了立刻通知警方」,可是一直找不到他。警方研判他应该是躲在某人家中,我们也同意这个看法。加藤不可能自己去偷东西,是不是同伙我不知道,总之一定有其他人参与。
从加藤家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公主醒来以后,交付我们一个任务:搜索「盗贼」加藤。我们跑遍上野寻找线索,甚至还去加藤扒窃的书店盯梢,可是全都徒劳无功。大家一味自责,却无力解决,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加藤失踪后的第二个星期五,那一天大家说好暂时休息,没去找加藤。可是就算休息,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干脆自己去找加藤好了——放学后,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此时,背后突然有道声音传来。
「七濑。」
我回过头,只见保坂带着僵硬的笑容朝我走来。
「有什么事吗?」
「你最近状况如何?书念得还顺利吗?」
「普普通通。」
「普普通通啊?那就好。别因为期中考考得好就松懈啊。」
结结巴巴,活像不知该怎么跟青春期儿子交流的父亲。我没有实际经验,纯属想象就是了。
「还有,关于四班的加藤。」
进入正题了。保坂的视线微微地从我身上移开。
「我知道你担心朋友,但要是因为一直挂念他而导致成绩退步,等他回来以后,他会有罪恶感的。你完全没有错,照常生活就好。」
「您的意思是要我忘了他,专心准备考试吗?」
我的口吻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带刺。
「是要我考虑他没回来的可能性,现在就做好割舍他的准备吗?担心别人对自己、对老师、对学校都没有好处,所以现在该把考上好学校放在第一顺位,是这个意思吗?」
「七濑。」
保坂加强了语气,用教师的眼神正面看着我。
「我没这么说吧?」
没错,他没这么说,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
「……对不起。」
我乖乖地低头道歉,背向保坂,逃也似地快步离去。弯过转角,走下楼梯,保坂的话语在脑中重复播放。
——你完全没有错。
真的是这样吗?
●
离开学校以后,我没去寻找加藤,而是直接回家,换上充当居家服的运动服,开始用功。可是,不久前的思绪清明仿佛是幻觉一般,我完全念不下书。再这样下去我会落榜——我像是事不关己似地如此暗想。
我使用手机的扩音功能,在房里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歌曲。另一个浩人的歌声实在很不可思议,沮丧的时候听起来很哀伤,高兴的时候听起来却是强而有力。现在当然是前者。〈铁锤〉、〈电光石火〉和〈哇~哇~〉明明都不是哀伤的歌曲,如今听在耳里却教人心酸。
门铃响了。房外的妈妈去应门,我则是继续听音乐。不过,不一会儿妈妈走进房里,我只好关掉音乐。
「什么事?」
「浩浩,有客人找你。」
「谁?」
「二年级的时候不是有个孩子跟你打架吗?就是他。」
今野尚文。
我足足花了三秒才想起他的全名。我和我的天敌,同时是辉夜姬骑士团创立的大功臣今野,自那场架以来已经一年多没说过话了,现在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有事要跟你说,你去看看吧。」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我离开房间,走向玄关,穿上凉鞋开了门。表情活像弃犬般可怜兮兮的今野出现于我的眼前。
「……嗨。」
今野举起一只手。瞬间,一股强烈的怒火袭向我。我和这家伙果然是上辈子就结了仇,搞不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干嘛?」
刘海还故意抓高,跟你那下垂的眼睛和眉毛完全不搭好吗?我很想挑毛病,但硬是忍住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到底是什么事?」
「你有一个叫做加藤的朋友吧?他现在在我表哥那里。」
——啊?
等等,这家伙刚才说什么?加藤?他说了加藤吗?
「他不是因为偷东西被辅导吗?那是我表哥命令他做的。我表哥一直把他当玩具。」
今野的表哥——我想起来了,就是今野说嫖过妈妈的那个人。
「虽然是我造成的,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现在已经发布失踪协寻了吧?欸,你想个办法啦,我搞不定这件事。」
今野恳求我。我尚未理出头绪,也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就是可以找到加藤。
「喂。」
我逼近今野,怀着绝不放过这个机会的心,断然说道:
「进来说吧。」
●
两个小时后,我带着今野前往公主的病房。
我叫今野正座于地板上,把在我家说过的话重新对沙发上的圭吾、孙及公主再说一遍。今野和加藤吵架,安排表哥与加藤见面,表哥描述嫖我妈的经过,加藤抓狂了想揍表哥,反而被表哥痛扁一顿,之后就成为表哥的玩具,并在表哥和他的狐群狗党逼迫下做了许多坏事。
话说完了,病房里弥漫着紧绷的气氛。孙盘起手臂询问今野:
「你说的这些话,有证据可以证明吗?」
今野窥探我的脸色。你不会自己动脑判断啊?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火大。
「把那个拿出来给大家看。」
我下了指示。今野将自己的手机放到桌上,开启扩音功能,播放影片。
裸体正座的加藤占据了整个画面。
我的瞳孔张开,原本该输送热量至全身的心脏,如今输送的却是冰冷的血液。就连第二次观看的我都是如此,头一次观看的大家想必更严重,或许不该让公主看的。
画面外有道沙哑的嗓音喊:『开始。』加藤说出了年龄、学校和自己从来不说也不让别人说的全名。『太小声了。』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加藤这次改用近乎吼叫的音量复述刚才的台词。他那瘦小的大腿上散布着许多黑色斑点,是用烟头烧过的痕迹。
『你的名字真的很好笑耶!』
画面外的声音显得乐不可支。
『重复说你的名字,直到我喊停为止。』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咚!
圭吾捶了桌面一拳,下一瞬间,他跳过桌子扑向今野。今野发出尖叫试图逃走,但是圭吾快了一步,拎住后领将今野拉倒,并用力往他朝上的脸旁数公分处踩下去。十五层楼高的医疗大楼仿佛微微地晃动了。
「你要感谢我没往你那张脸踩下去。」
圭吾咂了下舌头,恨恨地撂下这句话以后,回到沙发上。今野战战兢兢地起身,将手机收起来。孙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喃喃说道:
「他可以跟我们说啊。」
这种心情我懂,我也这么想。不过——
「他要怎么开口跟平时瞧不起他的人说他被人欺负成这样?」
「是加藤在逞强吧?我们哪有瞧不起——」
「你敢说没有吗?」
我打断孙,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真的敢说我们平时没有瞧不起他?我们常说他矮,说他声音很尖,说他没长阴毛,偶尔甚至还会拿他的名字来取笑他。你敢说这样的我们没有瞧不起他吗?」
孙没有回答,只是落寞地看着我。我的双肘拄着桌子,额头放在交握的手上。
「有谁敢说事情变成这样不是我们的错?」
「我敢说。」
我抬起脸来,视线与面带微笑的公主对上了。那是充满自信的微笑,让人知道她并不是在说安慰话。公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
「你们的这个地方很坚强。」
这个地方——她指的应该不是心脏,而是心灵之类的。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们吃了不少苦吧,所以你们跑得很快,不断往前进。我看着你们,觉得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又好焦虑。我讨厌跟不上你们的自己。」
我们的速度,公主的速度——加藤的速度。
「不过,这种时候,有加藤同学在我身边,笑着对我说:『他们跑得太快了。』让我有种得救的感觉。我猜加藤同学其实也想跟大家一起跑,用可以甩开一切的速度奔跑。他觉得这样最帅,所以做不到的自己——很逊。」
公主的声调下降了。很逊——她知道对我们而言,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大家没有瞧不起加藤同学,瞧不起加藤同学的,是加藤同学自己。我知道,因为我和他一样,跟不上大家的速度。虽然跟不上的理由和他不太一样就是了。」
公主打住话头,开始咳嗽起来。最近,公主只要话说得久一点就会咳嗽。就算不愿意,也看得出她和加藤不同的「跟不上的理由」是什么。
「欸,」圭吾朝着桌子探出身子。「是谁的错现在不重要,我们快去救加藤吧。」
完全不看气氛的正论冒出来了,不过,他说得对。
「是啊。」孙站起来,发号施令。「这就出发吧。今野,把地点告诉我们。」
「现在就要去?」
「有什么问题吗?」
「去了以后要怎么做?」
「边走边想就行了。」
「已经傍晚了,明天再去比较好吧?」
「你很啰嗦耶!反正带我们去就对了啦!小心我宰了你!」
圭吾戳了戳今野的头,今野畏怯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刚才被攻击的恐惧,应该已经烙印在他的心底。活该。
「浩人。」
公主呼唤我。她的脸颊上浮现酒窝,开朗地笑道:
「我在这里等你们,事情解决了以后联络我。」
——别抛下我一个人。
我确实听见她这般心声,因此大大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我背向公主,离开病房,包含今野在内,四人一起搭上电梯。我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显示灯陷入思索。我们的速度想必甩掉了许多事物,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停下脚步。
3
今野的表哥泷泽高志是独自住在高田马场的大学生,住的是我家那种破烂公寓完全不能比的气派大厦,听说父母是有钱人。
「光看他拿父母的钱住在这种地方,我就很想宰了他。」
圭吾说出这番骇人的话语,把今野吓坏了。
根据今野的说法,加藤并没有被关起来,只要他想逃还是可以逃走,可是不知何故,他没有逃跑,而泷泽和狐群狗党的恶行越演越烈,今野认为再这样下去会铸下大错,才跑来向我求救。我说:「你放加藤逃走不就行了?」今野回答:「要是我这么做,就换我倒楣。」我听了满肚子火,很想痛扁他一顿,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救回加藤,所以我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们赋予今野「把加藤带出来」的任务,送他进泷泽的套房。等加藤出来以后,先好言劝说,带他回家,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这就是我们的作战计划。街灯含蓄地照耀着尚早的夜晚,我们三人坐在离大厦公用玄关有段距离的护栏上,等待加藤出来。
「要是那些狐群狗党也一起出来该怎么办?」
孙从旁询问摇晃双脚的圭吾。
「如果打起来,你打得赢多少人?」
「不晓得。我带了武器来,应该没问题。」
「武器?」
「对,就是这个。」
圭吾摸索白色防风外套的口袋,拿出火药枪。那是和我一起闯进「月之旅人」的聚会时用的那把火药枪。
「准备得真周到。」
「浩人叫我出来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大干一场。你没带家伙吗?」
「没带什么特别的东西——」
孙突然打住话头。我和圭吾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名少年从大厦走出来,一个是今野,另一个是——
「加藤!」
我大声呼唤加藤。加藤察觉走上前的我们,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服装和失踪时一样是运动服,头发乱七八糟、皮肤干燥这两点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一大片瘀青。
「你没事吧?」
孙抚摸瘀青,加藤困惑地点头。「啊,嗯。」圭吾敲了加藤的后脑一下。
「我们找你找了很久耶,害我们花这么多功夫。」
加藤摸了摸被敲的地方,依序望着圭吾、孙和我,表情犹如误闯梦世界,呓语般地喃喃说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今野来向我们搬救兵,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用拇指指着缩成一团的今野。加藤的眼睛出现生气,从梦中回到现实。
「回去吧,你爸妈和哥哥也都很担心。详情回去再说。」
我用右手握住加藤的左手。他的手很冰冷,我险些放开了,又立刻重新握好,并拉着他的手,打算尽早离开现场。
加藤狠狠地甩开我的手。
被甩开的手又麻又痛。加藤眯起圆眼瞪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挨父母骂而闹脾气的小学生一样毫无魄力,但是已足以停下我们的脚步。
「不要多管闲事。」
听到这句冷冰冰的话语,我才察觉。没错,我们去加藤家时也是这样。无论是我们或加藤,都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我打算自己解决。你们果然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结局——当然也不会改变。
「我已经不想跟你们在一起了。」
加藤握住双手,大声叫道:
「你们懂不懂啊!」
加藤转过身,拔腿就跑。圭吾和当时一样大叫:「加藤!」而加藤也和当时一样没有停下脚步,以猛烈的速度融入黑夜里,消失无踪。
●
「结果又回到起点!」
圭吾踢了护栏一脚。砰!金属震动声响起。如果只是回到起点倒还好,但这次加藤真的无处可去,最坏的情况下搞不好会自寻短见。
「浩人!快追!」
「……已经太迟了。」
「总比在这里发呆好吧!」
「别担心,不用追。」
我循着冷静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孙正在滑手机。我本来想说「这种时候你还在干什么」,又想起这种时候干这种事的他往往是最可靠的,便闭上嘴巴。不久,孙满意地说了声「好」,朝我和圭吾递出手机。
那是这一带的地图,上头有个缓缓移动的蓝点。莫非是——
「这是加藤?」
「对。我把防盗用的GPS定位器从钱包拆下来,塞进加藤的运动服口袋里。算是追踪魔法。」
「你一开始就料到加藤会逃走?」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为了安全起见才这么做。」
「那你怎么不直接阻止他逃走?」
「抱歉,事情发生得太快。」
「别说了,快走吧!」
圭吾催促。此时,旁观的今野插嘴说:
「……欸。」
「啊?」
「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去死啦!」
今野缩起肩膀。「你先留在这里好了?」孙留下完全没有助益的建议后,便一面看着手机一面迈开脚步。我和圭吾也随后跟上,今野并没有追过来。
加藤在附近的私立大学旁边的公园停住了,我们不再边看手机边前进,而是拔足疾奔。我们随即抵达公园,这会儿则是停止奔跑,消除脚步声。必须在被加藤发现前找到他,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公园里缓步前进。
加藤垂头丧气地坐在暗处的长椅上。
我们交头接耳地开作战会议,决定了方针。首先分散开来,堵住加藤的逃脱路线,接着由我接近加藤,和他说话。别吓着他,不带敌意,保持开朗的口吻。
「加藤。」
加藤察觉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确认他没有逃走的意思以后,孙和圭吾也现身。我们三人隔着一段距离,与眼神空洞的加藤面对面。
「你——」
我往前踏出一步,这才发现加藤垂在两腿之间的双手捧着某样东西。那是——
「……为什么拿着菜刀?」
「刚才买的。我要用这个杀了那些折磨我的人。」
杀人——加藤断然说出这个强烈的字眼。圭吾用劝谏的语气对他说:
「算了吧,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啰嗦!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是我必须这么做!」
加藤挥舞菜刀站了起来。见我们忍不住往后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把手臂水平打直,用菜刀刀尖指着圭吾。
「圭吾,你和你爸打了一架,对吧?」
见加藤突然提起旧事,圭吾狐疑地皱起眉头。
「你爸把你打得鼻青脸肿,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爸好狠,怎么会有人对亲生儿子做这种事?被那种人养大,家庭环境太不正常了。」
「……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你有发现我其实很向往这种家庭环境吗?」
圭吾睁大眼睛。加藤露出冷笑,这回把菜刀指向我。
「不只圭吾,浩人和孙也一样,我一直很崇拜你们。没有爸爸的妓女之子、在日本出生长大的中国人,我一直觉得你们很帅。我明明知道你们因为这样的背景吃了多少苦,我却完全不在乎你们的痛苦,只觉得这样的设定很帅、很羡慕你们。我就是这种人!」
加藤大叫。我想起公主的话语。瞧不起加藤的不是我们,而是加藤自己。
「分一点担子给我扛吧。」
加藤用散发朦胧光芒的刀尖指着我,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受够了只当个名字很怪、很好笑的人,我也要帅气的设定。杀人以后进少年辅育院,超帅的吧?」
「一点也不帅。」
我立刻回答,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们看起来很帅,是因为我们真的很帅,你少天真了。」
菜刀的刀尖微微下垂,又立刻抬起来。
「……闭嘴。」
加藤蹬地而起。
「闭嘴~~~~~~~~~」
加藤用双手将菜刀架在腰间,如子弹般朝我直冲而来。我一动也不动,杵在原地看着他。不能逃,我必须相信他、接受他。这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继续保有本色。
加藤的确和我、圭吾或孙不一样。
我、圭吾和孙都有和人吵架后,虽然错的不是自己却被老师要求道歉的经验,都有朋友因为父母交代「不可以和那个孩子玩」而离去的经验,可是加藤没有。人并不是生而平等,我们已经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年纪。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拥有绝对相同的事物。
「浩人!」
孙叫道。菜刀的刀尖触及我的衣服,我有种接触部位烧焦的错觉。说得夸张点,就像是彼此灵魂交融那么炽热。
加藤把双臂往内缩。
菜刀缩回去,小小的脑袋撞上我的胸膛。加藤倚在我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微微地摇头。
「为什么?」细若蚊蚋的声音询问:「你为什么不闪开?」
那还用问?因为我们都是国中生。
「因为——」
我把手放到加藤头上,温柔地回答:
「你不可能做出拿刀捅我这么逊的事啊。」
菜刀从加藤的手中滑落,加藤抓着我发出低呜声。我一面抚摸抽泣的加藤背部,一面抬起头来,凝视着高悬于秋天夜空中那轮接近满月的月亮。
●
我们和止住眼泪的加藤一起爬上攀爬架。
这么做没有理由,勉强要举出一个,就是长椅坐不下四个人。不过说穿了,应该只是因为我们想爬到高处。笨蛋、烟雾和国中生都喜欢高处。
我们坐在攀爬架顶端,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加藤。加藤完全低估自己引发的事态严重性,听到警方发布失踪协寻时大吃一惊地问:「真的假的?」
圭吾傻眼地说: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你不觉得会发布失踪协寻?」
「因为圭吾以前也离家出走两个月过啊……」
「你家跟我家的反应怎么可能一样?笨蛋。」
加藤缩起下巴。我听着开始找借口的加藤和不容许他找借口的圭吾争论,仰望因为攀爬架而变得更近的夜空。鼓膜内侧突然传来另一个浩人的歌声,我也跟着哼了起来。见状,孙问道:
「THE BLUE HEARTS?」
「嗯。」
「什么歌?」
「〈夜晚的盗贼团〉。」
「好酷的歌名。」
「不过曲风很柔和。那是一首描写朋友的歌,一起开车兜风,一起喝啤酒。我们拿到驾照以后,也这么做吧。」
「那是酒驾耶。」
「司机加藤不准喝,所以没问题。」
「为什么!别闹了!」
加藤立刻吐槽。我笑了,加藤也抹了抹鼻子,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终于萌生的祥和氛围却被圭吾粉碎。
「对了,加藤,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是出来跑腿的吧?还要回去吗?」
加藤的表情倏地黯淡下来。就不能委婉一点吗?真是的。
「老实说,我手机快被打爆了……」
「我想也是。哎,没差啦,不用理他,回家吧。」
「这样好吗?」
是孙。
在三人的凝视下,孙难得慌了手脚、支支吾吾。那大概真的是未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语,只见孙一面拣选言词一面说道:
「我只是觉得就这么回去,心里不太舒服。也不是说会怎么样,就是一路挨打,有点不甘心……」
「我懂。」
我盘起手臂,大大地点了点头。我懂,懂到不能再懂的地步。
「你说得没错。就算你没说,我也会说。」
我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凑到加藤眼前。
「你现在有三条路。」
我弯下食指以外的手指,代表「1」的意思。
「一,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做,除非对方还不肯罢休。如果对方罢休,事情就结束了。这是最省事的方法。」
竖起中指,代表「2」的意思。
「二,去向警方报案。光是那个瘀青就足以成立伤害罪,其他应该也还有可以告他的地方。这是最妥当的方法。」
竖起无名指,代表「3」的意思。
「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报仇。方法之后再想,能不能成功不得而知。不过,这是最好玩的方法。」
最后,我把拇指和小指也一并张开,将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之前,这只手被他甩开了——我一面回想过去,一面笑道:
「要怎么办?」
加藤用右手抚摸下巴,垂下脸来。他在思考,不过大概不是在思考该选哪一个。答案已经决定,尚未决定的是——如何回答。
「我决定了。」
加藤抬起头来,朝我举起竖起一根手指的右手。
「我要选最帅的那个方案。」
——答得好。
我竖起张开的手掌,转向加藤,加藤和我击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下一瞬间,失去平衡的加藤哇哇大叫,摔下攀爬架,圭吾见状捧腹大笑。「逊毙了。」
4
作战会议先从询问加藤想怎么做开始。
加藤询问:「做什么都可以吗?」我回答:「做什么都可以。」加藤又问:「不具体也可以吗?」孙回答:「不具体也可以。」加藤接着再问:「不用考虑可行性吗?」圭吾说:「你再啰哩啰嗦的,我就把你推下去。」并把手放到加藤肩膀上,加藤连忙进入正题。
「你们知道主犯是今野的表哥吧?」
「嗯。」
「我想要一对一正面打倒他。」
沉默。
三人将视线从加藤身上移开。不可能吧——这句话不用说出口,也可以从我们的态度得知。见状,加藤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
「果然有困难吗?」
我和圭吾面面相觑地露出苦笑。来这里之前,今野给我们看过泷泽的照片——五人以上的帮派系舞团里,约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有这种团员的金发平头男。圭吾说他「大概打得赢」。连圭吾都只是「大概」,加藤如何,不言而喻。
「若是要制造一对一的状况,应该办得到。」
孙用手指将眼镜往上推,平静地说道:
「我想,今野的表哥泷泽,应该也没打算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大概和今野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正在伤脑筋。」
「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以为他是一无所有的小混混,谁知道他居然住在那么气派的大厦里。闹出了国中生失踪案,对他应该很不利吧?」
「对喔,原来如此。」
「所以如果我们说『只要你答应一对一对决,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算了』,他应该会答应。毕竟这句话的意思等于『不答应对决,我们就去报案』。不过……」
孙侧眼看着加藤。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非常明白。
「你是想说我赢不了,所以还是没意义,对吧?」
「嗯,哎,是啊。」
「打架我是赢不了,不过比别的或许可以赢吧?」
「比如说?」
「……扑克牌之类的。」
「比扑克牌赢了,你会满足吗?」
「……不会。」
加藤垂下头来。圭吾插嘴说道:「不然玩UNO?」加藤大声说道:「意思还不是一样!」确实很困难。要一对一,加藤有胜算,赢了可以让他一吐怨气,最重要的是要够帅气才行。扑克牌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太逊了。单论这一点,就没有付诸行动的价值。
「我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圭吾从防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的脑海一隅突然想起什么。这么一提,圭吾的防风外套里——
——就是这个。
「圭吾。」
我呼唤滑手机的圭吾。圭吾回过头来,我对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手枪的形状。
「把这个拿出来。」
●
约一小时后,我们回到泷泽居住的大厦。
今野从大厦出来迎接我们。他一直像只弃犬一样哭丧着脸,现在则像是一度被收养又再次被丢弃的狗。仔细一看,他的眼睛有点红肿。我们用加藤的手机向泷泽说出一切,想必今野是因为和我们互通声气的事曝光而被教训一顿。
「嗨,抱歉,搞成这样。」
今野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但他发现圭吾在瞪他,又变回弃犬般的眼神。他微微地吐了口气,一脸疲惫地抱怨:
「我还是很讨厌你。」
是吗?我已经没那么讨厌你了。就算被你讨厌也无所谓,因为我拥有让我不在乎这种小事的好伙伴。我甚至很感谢你让我察觉这一点。
我们跟着今野进入大厦,穿过公用玄关,前往电梯间,等待上楼的电梯。我发现加藤十分紧张,替他揉了揉耸起的肩膀说:「放轻松。」
「……你说得倒简单。」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情报。耳朵借一下。」
我把脸凑近加藤的耳边,将拜访公主的病房前在家里获得的情报告诉他。闻言,加藤大吃一惊,高声问道:「真的假的?」
「真的。现在觉得怕成这样很蠢了吧?」
「的确……是吗?原来如此。」
电梯到了,大家都进去,并在泷泽的套房所在的楼层下了电梯,走过铺着褐色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金色门把的门前。
今野按下电铃,一个头发带有红色挑染的男人随即现身开门,又默默地回去。今野踏入屋内,我们也随后跟上。玄关的鞋柜上有个篮子,里头放着好几把颜色鲜艳的飞镖,不知何故,我一看就火大。
走进客厅,米黄色地垫上摆着一张玻璃桌,桌子另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从我的方向来看,右边是刚才开门的红色挑染头,左边是初次见面的雷鬼头,至于中间则是——
「你就是泷泽?」
我决定强势一点。泷泽咂了下舌头。
「你知道要做什么吧?」
「只要跟那个矮子比输赢就行了吧?」
「对。如果你不愿意,拍个跪地磕头的影片也可以。」
「少胡说,小心我宰了你。」
泷泽的声音充满威吓,并非没魄力,只是和之前对峙过的流氓老大根本不能比,简直是大人与小孩。
「要做什么快点说,快点了结。」
「嗯,知道了。」
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火药枪和六发火药弹,扔到玻璃桌上。枪撞上厚厚的玻璃,发出冷硬的铿锵声。
「俄罗斯轮盘。」
泷泽工整的眉毛微微挑动一下。
「六发子弹里有五发是用过的空包弹,只有一发没用过。把六发子弹全装进手枪,枪口对着耳朵,你和加藤交互扣下扳机。如果中了没用过的子弹,鼓膜大概会破裂吧。」
泷泽抚着下巴,陷入思索。没想到他居然没有一口答应,还挺聪明的。
「子弹由谁来装?」
「今野。」
「我?」
「除了你以外,没有适合的人选吧?」
我冷淡地对大为动摇的今野说道。泷泽默默地瞪着火药枪,过一分钟后,才缓缓地转向今野开口。
「尚文。」
「咦?」
「你要是跟这些家伙串通,我真的会宰了你。」
今野打直腰杆。谈判成立,我对今野说「装子弹吧」,走回原位。加藤则是走上前去,隔着桌子与泷泽面对面坐下来。
「喂。」
「啊?」
「你最好趁现在查查看哪间耳鼻喉科有开放急诊。要是你变成重听,我晚上会睡不好。」
「……你别得意忘形,矮子。」
泷泽的上半身往前倾。加藤有些畏怯地咬住嘴唇,但身体并未往后缩。这样就够了。加藤勇敢地对抗泷泽,完全看不出先前曾经被当成玩具玩弄。
今野把火药枪递给我。我确认看不出哪颗是没用过的子弹之后,把枪放到桌上,用手压住,对加藤和泷泽说:
「我一放手就开始,想先上的人就先拿枪,了解吗?」
「嗯。」
「了解。」
「好,那就——开始!」
泷泽朝桌上伸出右手,几乎和我的手离开枪是同时,速度很快,我当时还是呈身体半蹲、右手浮在半空中的姿势。泷泽用右手抓起手枪抵着右耳,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喀嚓。
是空包弹。泷泽把枪扔到桌上,嘲笑发愣的加藤。
「你怕了?」
加藤的身子大大一震——不妙,气势被压过了。
「你没有干架被人打破鼓膜的经验,对吧?」
「……那又怎么样?」
「别畏畏缩缩的,快开枪。」
「啰嗦,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做。」
僵硬的语调显示出动摇。加藤用枪抵住右耳,闭上眼睛,缓缓地扣下扳机。
喀嚓。
空包弹。加藤松一口气,把枪放到桌上。白痴,干嘛露出那么明显的安心表情。我还来不及吐槽,泷泽便迅速拿起手枪,和开第一枪时一样开了第三枪。喀嚓,空包弹。
「差不多了。」
泷泽把枪放回桌上。加藤等了整整三十秒以上,才拿起枪来,用手指扣着扳机,枪口抵住耳朵。他举起的手臂微微颤抖,让我有股强烈的不安。
「你以为这游戏是靠运气吗?」
泷泽说道,加藤的手指停住了。
「不是。这种游戏会赢的人就是会赢。主动开枪的人赢,畏畏缩缩地被迫开枪的人输。」
别听他的,快开枪——我在心中叫道。然而,加藤没有行动,终于让泷泽说出最糟的一句话。
「快开枪。」
和第二枪时一样,将「主动开枪」化为「被迫开枪」的话语。加藤用力闭起眼睛,带着怕鬼的小孩般的表情,窝囊地扣下扳机。
喀嚓。
加藤垂下双臂,低下头。泷泽的视线投注在加藤持枪的右手上。枪一离手,就立刻抢过来——他的眼神带有这股意志,活像盯上猎物的肉食猛兽。
不过,加藤并未放开手枪。
泷泽焦躁地用手指敲击玻璃桌。叩叩、叩叩,宛若穿着木靴的小矮人在跳舞似的轻快节奏响彻客厅。
加藤抬起头来,小矮人的舞蹈停止了。在一片寂静中,加藤举起持枪的右手,将枪拿到脸旁边,用枪口抵住耳朵。
「欸。」
加藤开口,是清晰坚定、已然恢复平静的声音。
「我在电影里看过,俄罗斯轮盘……」
他的食指扣住扳机,指尖弯起。
「一个人要连开几枪都可以吧?」
手枪的旋转式弹匣转动了。
●
喀嚓。
裁判宣布赢家的声音确实传入我的耳中。加藤站起来,把枪扔到玻璃桌上,并对哑然凝视着火药枪的泷泽投以冷淡的视线与话语。
「轮到你了,我会好好看着,快开枪吧。」
泷泽转动脸庞,看了看左边的红色挑染头,看了看右边的雷鬼头,接着又望向一旁的今野。他眉头紧蹙,低声呼唤:「尚文。」
「和他没关系。」
加藤打断泷泽,指着今野说道:
「他和我没串通,让我赢的……」伸长的手指这回指向泷泽。「是你。」
「啊?」泷泽发出威吓声,但是加藤不为所动。高下立判。
「你不是说过吗?主动开枪的人赢,被迫开枪的人输。第五发子弹不管是不是空包弹,都会决定胜负,既然如此,只要我开枪,胜负就是由我来决定。我会想要主动求胜,不是等着胜利从天而降,都是因为你。多亏你,我才会开那一枪。」
加藤放下手臂,双手扠腰,豪迈地说道:
「谢谢你让我赢。」
——好帅。
这下子没得挑剔了,加藤获得最棒的胜利。只不过——
「喂!」雷鬼头站起来。「这样我不服气。」
——我想也是。手枪里只剩下一发实弹,他不可能乖乖开枪。
「你们根本没说过可不可以连开两枪吧?」
雷鬼头逼近加藤,红色挑染头和泷泽也一样走上前去。我们立刻往加藤靠拢,制造出四对三互瞪的构图。
「不然这样如何?」
孙用掌心向上的右手示意泷泽等人,打破这个僵局。
「你们有三个人,自己挑一个来开枪吧。」
泷泽等人面面相觑,一瞬间,空气产生裂痕。如果他们就此开始起内哄,倒也挺有趣的,不过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事前讨论过了,要是演变成这种局面,就要设法制造机会。
圭吾犹如一阵疾风,冲上前去。
他钻进雷鬼头怀里,一拳打向心窝,并趁着雷鬼头呕出胃液时踢向侧腹,雷鬼头随即不省人事。红色挑染头大概是想骂「王八蛋」,可是说出口的只有「王」,和雷鬼头一样,被圭吾一拳一脚给打趴,两人化作两个呻吟的肉块收工了。圭吾甩了甩手,孙对他说道:
「他们什么事都还没做,这样不会太狠了吗?」
「没被打就不能打人是法律的规矩,不是打架的规矩。再说……」
圭吾用猛兽般的锐利眼神瞪着泷泽。
「他们也不是什么事都还没做。」
泷泽往后退,加藤进逼,站到泷泽面前,说出刚才我在电梯前告知的情报。
「嗨!」那是妈妈跟我说的压箱秘密。「听说你是真性包茎?」
泷泽的脸上浮现动摇。加藤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握紧拳头打向泷泽的下巴。要打就打下巴,因为威力会直贯脑门——这是圭吾的建议。
泷泽的身体摇摇晃晃,砰一声倒下来。这下子真的是完全胜利了。加藤朝着我们露出腼腆的笑容。
「回去吧。」
「嗯。」我点了点头。我们四个人一起离开套房,踏上归途。搭电梯下楼时,加藤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不过我装作没看到。
●
我们抵达御徒町站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我在车站前和孙、过了昭和路时和加藤、经过学校旁的公园时和圭吾一一道别,不久,我住的公寓映入眼帘。就在我松懈下来的瞬间,公寓前的电线杆后方出现一个眼熟的少年,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嗨。」
今野向我打招呼,我没好气地应一句:「干嘛?」今野扭扭捏捏地抬眼望着我,看起来真恶心。
「你怎么没跟你表哥在一起?」
「我哪待得下去啊!都是因为你们——」
今野打住话头,垂下脸来,喃喃地继续说道:
「不是,是因为我自己,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才来道歉。对不起。」
今野深深地低下头,温顺的态度令我困惑不已。这小子怎么回事?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莫名其妙。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吧?」
「我去学校的时候再跟他道歉。」
「那你先去找他啊,干嘛来找我?」
「向他道歉和向你道歉是两回事吧?该怎么说呢……我想好好跟你道歉,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
认识今野至今的回忆在脑海中流动,说来惊人,没半点好的回忆。我们根本没有可以重修旧好的交情,他向我道歉毫无意义。今野之所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是为了——
「不然这么办吧。」
——是啊,你也是国中生。我明白,你也不想当逊咖吧?
「我的答复交给加藤决定。加藤原谅你的话,我就原谅你;加藤不原谅的话,我也不原谅。」
「不,我是要向你——」
「受害最深的是加藤,所以我叫你先去向加藤道歉。可是你道完歉以后又来找我很麻烦吧?所以一次解决就行了。这就是我的答复。」
我背向今野,朝公寓走了几步以后,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挥了挥手说:
「拜拜。」
今野的表情活像看到狗食的狗,倏地开朗起来。我窃笑着走上公寓的楼梯。妈妈休假,玄关大门没有上锁,我打开门说声「我回来了」,屋里随即传来回应:「你回来啦。」
我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没开灯就躺到床上。苍白的月光像小偷一样从床边的小窗入侵,照耀我伸长的脚,见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而坐起身子。
公主。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公主,只响了三声铃声就停了。我想快点告诉她加藤平安无事的消息,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她出声。
『喂?』
硬质的男声让我的心情急速萎靡,月亮国王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时候冒出来?我压抑着想咂舌头的心情,月亮国王对我说道:
『你是七濑同学吧?』
「对。呃,我想跟令嫒说话,可不可以请她来听电话?」
『不行。』
——混蛋。我还以为他差不多放松戒心了,真是个顽固老爹。
「只是讲几句话而已,不会太久。」
『……哦,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不行」。』
「咦?」
『那孩子现在在ICU。』
「ICU?」
『说加护病房,你应该就懂了吧?』
猛烈的冲击从鼓膜直窜脑门。
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公主。她虽然笑着说等我联络,我却听到她「别抛下我一个人」的心声,莫非就是预感到这件事?我胡思乱想,无法冷静下来。
『刚才病情恶化,送进加护病房。离开加护病房以后,应该会去无菌室病房吧。她暂时不能和任何人见面说话,所以这阵子你们别来探病了。』
「……知道了。」
『谢谢。有新的状况,我会再联络你。』
对话结束,但是月亮国王没有挂断电话,我也无法挂断电话。彼此默默无语,过了数十秒以后,一道带着杂讯的声音乘着电波传入我的耳中。
『对不起。』声音虚软无力。『替她祈祷吧。』
电话挂断了。
我把手机放在床上,打开小窗探出上半身,一面感受秋风,一面扭头仰望天空。
覆盖天空的黑幕上有个洞。我伸出右臂,张开手掌遮住那个洞,并一口气弯起手指。夜空中的大洞——月亮,被我的手握扁了。
决战。
这个字眼浮现于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