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篇 盐之街 Scene-1

Scene-1风化中的盐柱满城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

登山包的背带紧咬进双肩里,沉重已然等同痛楚。

痛哦......下意识的呻吟声,也在背肌和双脚的酸痛感中变得含糊。

时值初夏,却是烈日如灼,只能任由它烧殆体力,一刻一刻。

加上肚子已经饿到了极限。撑到最后关头才狠心吃掉的那一根代餐棒,就是这整整二日步行所消耗热量的唯一来源。

东京怎么会这么远啊......

以前很少去东京玩,只能粗略的估算距离,若是平时--大众运输系统仍健在的话,到高崎搭上越新干线到东京只要一小时;就算搭电车一路转乘,一共也花不到三小时。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行也得行。车程三小时的距离,靠两条腿走了三天都走不到,文明果然了不起。就像父母的养育之恩,失去了才明白它的伟大。

虽想过开车也比走路强,但家里就那么一辆车,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任性就把它开出来;况且依现在这情况,只怕想加油都不容易。一路上看到的每间加油站都跟废墟没两样,商家排排站齐唱空城计;市面上的燃油恐怕早就停止供应了。

三天前从位于群马的自家出发,一路沿着国道走,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进入东京市区。看看路标.这儿应该是新桥一带,马路上却连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也看不见--这三天中也完全没见到过。空荡荡的车道阒寂无声,唯独太阳炙烫着柏油路面。不过是少了车子,街上竟会变得如此安静啊--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路上的行人似乎也不想走到车道上。车子走马路时,行人就走人行道--社会规范之深植人心,也许是这么根深柢固。话说回来,行人倒也没有多到要占用车道的地步就是了。

尽管路标上写着新桥,附近却有如偏僻乡下的小商场,只见小猫两三只。曾经豪华气派的商业大厦和精品店面,如今没有一间仍在营业;肮脏的橱窗里只剩下蒙着灰尘的展示品,其中的商品早就被人砸玻璃拿走了,只留下陈列架和装饰品之类--然而,满街林立的半风化白柱,则令这番荒芜景象更显寂寥。

遥传东京地区因疏散政策而逐渐空洞化,现在看来搞不好是真的。但听说日本各地都有类似的灾变,没有人知道要疏散到哪里才有救。目前报章杂志和电视新闻都已歇业,人们根本无从得知正确的消息。

背上的行囊好像更重了,体力差不多也消耗到极限了吧?

唉--

好痛。好累。好饿。还在思索要呻吟哪一个,辽一已经倒在地上。

不知昏迷了多久,隐约听见一个有点大舌头的呼唤:

呃--你没事吧?喂,醒醒呀?

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位身着牛仔裤的女孩正弯腰俯瞰自己,而女孩手里还拎着一只超市的塑胶袋。

哇,好年轻--他想着,第一眼就先注意到那张粉嫩光滑的脸蛋。跟辽一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上街大概都会化妆,所以他鲜少近距离看见没上妆的皮肤--那张脸看来早已过了青春痘旺盛的时期,算年轻但起码也有高中生年纪。五官还算可爱,就是有些稚气未脱;头发要是再长一点就更合我胃口了,只可惜小孩子不是我的菜......

辽一慢慢撑起身子,下意识地以男人的眼光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啊,你起得来吗?

女孩蹲低身子想扶他一把,见那只登山包碍事,伸手想去拉它,结果--

哇!?

登山包的重量出乎意料,女孩没有抓稳,忽地手一滑,向后踉跄好几步,反倒是辽一及时拉住那女孩的手臂。

小心啊。抱歉,这太重了,你不用帮我。

标准尺寸的登山专用背包里装得又满又密实,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孩当然是不可能单手提起。

辽一慢慢用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就地坐着,女孩也在他的身旁蹲下。

......你还好吧?

恩,谢谢......只是有点累,肚子又饿,身上很多地方在痛而已。

......呃,我想这样不能算是而已了。

噢,也是喔?

辽一讪讪笑道,便见女孩在手上的塑胶袋翻找起来。

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是可以直接吃的,不嫌弃的话请用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一颗苹果。

啊,不用感谢。

辽一不客气地接过苹果,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大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液镇静干涸的喉咙,沁凉得令人心痛。

三口并两口地,一颗苹果被他啃得清洁溜溜。

......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这个--二天前吃的代餐棒是我最后的存粮,而且只有一根。撑得真久。

辽一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芯,将它扔到半枯的行道树边--对一棵因盐害而几近凋零的树木而言,恐怕也算不上多大的养分就是了。

谢谢你,我得救了。托你的福......

精神好多了--辽一嘴里如是说着,站起来时脚步却还有些不稳,女孩不放心看着他。

辽一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问道:

海--在哪一边?

啊?

被他唐突一问,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伸手指着某个方向。

我不知道要走哪条路,不过东京湾的话......喏。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便见街道远处的建筑群后方有一座高耸突出的白色塔状物,模样就像个倾斜的巨大泪滴,看来非常奇怪。

看见了吗?结晶--就是那个,就在东京湾里。只要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去,应该就会到东京港了......

哦......真的很大耶,比我家附近的还要大几十倍哪!果然是很好的地标--

辽一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问:

东京湾干净吗?

这......不太干净。

这可不行啊......我要去海水干净的地方。你知道哪里有干净又温暖的海边吗?

真抱歉,要是电车还有行驶,我是知道几处不错的地方的。可是现在......走路能到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谢谢你了。再见。

辽一轻轻挥手,正想转身离开时,衬衫一角却被女孩拉住。

对了......

女孩叫住他,却欲言又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个......你要不要先来我房东的家里?

--啥?

你肚子很饿吧?这样怎么会有力气走到海边呢?要是你肯来,我可以弄点东西给你吃。要不要?

这女孩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不过,既然她那儿有得吃--这样的提议可不好拒绝。

还没开口,辽一的辘辘饥肠已经先替他回答了。

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辽一抓头笑得腼腆,女孩也噗嗤一笑。

辽一原想帮那女孩提东西,但想想自己的行李太重,也没有余力逞强。她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太重,这个人情就欠下吧--朝那塑胶袋瞄去,主要是蔬菜或肉类等食料。

这一带除了配给以外还买得到东西啊?

对。附近有一家外国商店,但那里只能用美金交易。秋庭先生说......啊,就是我的房东,他说那些来自大陆的商人是不会放弃做生意的,况且非法居留之类的人得不到配给,那家店就是专门开给那些人的。

是喔......

大环境沦落到这个地步,人类还是能找出一条生路,真是坚强。辽一正这么想着,脚下突然一滑。

哇啊!

啊,请小心点呀。这一带以前很热闹,所以盐份也多。

的确,和之前走来的路相比,这儿的柏油路面被盐侵占的白色比例更高,路旁的盐柱好像也多些。

这幅景象虽已司空见惯,还是非常超现实。

不知怎地,他觉得双肩上的背带嵌得更紧了,于是将大姆指伸进带子下垫着。

***

两人边走边自我介绍,辽一这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小笠原真奈,辽一也自然而然地直呼好真奈。

真奈带着辽一走进一栋陈旧的公寓。上了二楼,真奈走向其中一户,只见门扉上贴着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秋庭两字。

真奈按响电铃,便听见门后传来开门的卡嚓声。原来房东在家。

大门发出咿轧的声音开了,一位高个儿的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和快满二十六岁的辽一相比,好像还要大个几岁。

我回来......了。

真奈说道,仿佛打量着那人的脸色。

看见真奈身后的辽一,男子当下脸色一沉,加上他的长相本就凶狠,这会儿看来更吓人。

--拿出去丢掉!

男子说完就要关上大门,真奈慌忙大叫:

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秋庭先生!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真奈一边喊着一面把脚伸进门内卡着不让他关,动作颇快,那位秋庭先生只好作罢,站在门口发起脾气来。

你每次去买东西都乱捡东西,没有一次例外!这回居然捡了个大男人回家!也不想想自己还未成年,像什么话?这跟捡小猫小狗可不一样,趁他还没咬住你不放赶快给我扔了!

不用担心,他不会咬人!你看,他是普通人,不是狗啦!他也不会咬你的,别怕!

白痴,要是咬到我还得了!

见这两人扯开嗓门争论,辽一忍不住往两旁探看。吵得这么大声,邻居早就出来关心了才是,然而两邻的大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或许这儿只有一户人家吧。

只不过,就算不会吵到别人,也不好任他俩继续闹下去,于是辽一开口了:

呃......

刚插个嘴,两人便一齐回过头望向辽一。

干嘛?

被秋庭厉色一瞪,辽一赶紧陪笑脸。

请放心,我不会像您所说的那样咬住不放啦。我对太年轻的女孩没兴趣的,而且真奈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很多吧?

见秋庭双肩颓然一垂,真奈乘胜追击:

你看,他自己也说不会乱咬人啦!你就让他进门--

够了,你给我闭嘴!连人话都听不懂的笨蛋,少在这里跟我吵!

秋庭在真奈的头上轻敲一记后转身进屋,任门开在那儿。

辽一在真奈的催促下走进屋内。二房一厅的格局,摆设不多,一如大男人的独居空间那般单调,倒也不算太乱。

你说的房东......就是这个人?

真奈点点头:

对,就是秋庭先生。啊,他突然发火,一定吓到你了吧?不过你放心,他虽然很容易生气、讲话口气又凶,但是为人满亲切的。像我跟他非亲非故,他还是很照顾我......

这么说来,她是个借住在独局男子家中的高中(推测)女生。若是平常,这种情况免不了要遭受社会大众的异样眼光;但在社会体制早已濒临瓦解之际,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去弄些东西给你吃,你先休息一下吧。房间里有沙发。

说完,真奈转身直接进了门口边的厨房。

被留在门口的辽一依言穿过走廊,走进她所说的那个房间,见秋庭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秋庭瞪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开着的电视上。

辽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决定先来个自我介绍试试。

这个......您好,打扰了。我叫做谷田部辽一,刚才承蒙真奈的照顾......

秋庭依旧盯着电视,挥手打断辽一的话。

不用客套了,东西放下,坐吧。人都进屋了就好好休息。

态度是爱理不理,但也算是准许他留下了。于是辽一将登山包卸下并靠在沙发旁,自己则在秋庭的对面坐下。

电视机的画面播映着影像。虽然有杂讯,仍看得出就是真奈刚才所指的东京湾的那座结晶。

现在还有电视节目可看?

几乎都没了,只剩国营频道还勉强有。

我家那边连NHK也看不到了。听说发射台全都完蛋了。

搞不好只剩东京还有电视可看吧......不过,这阵子最多也只有一些关于盐害和结晶的重播报导,别说外电了,国内消息也传不进来。虽然电视台号称每天更新盐害消息,结果只是以机器读稿播报一成不变的消息,看不出今天的新闻和昨天的有啥不同,所以也有遥传说他们根本是拿预录的档案带喂机器。广播电台好像还在硬撑,但也没什么新消息可播,每家媒体都一样。

东京也变成这样啊......

还有人怀疑结晶是不是会发射什么怪电波咧。网络是老早就断了,电话之类的民营通讯业也一间接一间关门大吉;现存的工程人员好像都被抓去维持军方的网络通讯系统了。

聊完景气的低迷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默。厨房适时地飘来一阵香味,嗅觉的刺激引来一阵如雷的腹呜。秋庭听了之后发出一声闷笑。

辽一觉得好糗,尴尬地笑着搔搔头:

不好意思,这个......承蒙真奈好心,我就厚脸皮跟来了。

是她不该乱捡东西,你不必道歉。饿得半死时有人肯给饭吃,要是我也会乖乖跟着走。

您真厉害,我确实是为了食物而来的。

辽一笑道,又抓了抓头,却见秋庭没好气地答话:

没什么厉害不厉害。她会捡回来的十之八九都是饿晕的--我只是没想到她不只爱捡猫捡狗,连人都可以捡回来。

那孩子心肠真好。

是爱东张西望又鸡婆吧!

秋庭的嘀咕中夹着一丝叹息。他站起身,正好遇上真奈拿着抹布走进客厅。

我来擦,你去准备吧。也该吃午饭了。

他边说边拿过真奈手上的抹布,而真奈也听话地回到厨房。

从这若无其事的举动可看出两人应该已经在这间房子里同住了好一阵子,彼此之间大概也有些默契了。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

辽一暗暗想道。在这样的两人世界里,自己确实是个多余的外人。

哇喔,看起来好好吃!

真奈端上来的饭菜,引得辽一欢呼起来了。

炒青菜、白饭,配上用菜皮菜根煮成的家常味噌汤,极其普通,却是辽一这几个月以来连奢望都不敢的菜色。他所住的地方因为交通不便,配给总是不准时;除非有认识的农家,否则绝大多数的家庭里食物都很有限。

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在这种非常时期还是有物资流通的管道。

哇--我可以开动了吗!?

啊,嗯,不过你别太期待味道比较好。请用吧。

一听得请用两字,辽一立刻狼吞虎咽地猛扒饭,活像饿极了的狗。

......这么饿啊?

秋庭愣了半晌转向真奈:

真奈,你把电锅搬来吧,让他自己添。要是都让你添,我看你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也对......

从厨房搬来的饭锅还是温的,里头的饭却一转眼就被辽一盛光了。

......你的吃相真是惊人啊。

秋庭仍显得有些意外,辽一便摸着肚皮苦笑道:

唉,总算是有像个人的感觉了。我有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又背着很重的行李。

你打算去哪里?

秋庭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可没想让这个人待太久。

他已经照顾了一个真奈,没有余力再收留另一个食客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食量上也不能相提并论。

假使这个人无处可去,秋庭能做的就是帮他在这栋公寓里找一间空屋安顿下来.告诉他去哪里领配给品。若是光靠配给不够吃,顶多就是再介绍个什么差事给他;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要找工作,也得看他有没有什么专长才行。

辽一正要回答秋庭的问题,真奈却突然插嘴:

辽一先生说要去海边呢。

海边?

秋庭没出声,以眼神这么问道。辽一点点头。

若说到这附近的海---

最近的当然就是东京湾了。从这里步行到筑地那边,大概不用半小时。

哦,可是......最好是海水干净一点的,至少是人可以下去游泳、有沙滩的......

关东地区的海水浴场嘛......久慈滨、大洗、九十九里......再不然就要往南到观音崎或逗子、由比之滨、江之岛,或是茅之崎那边吧?

对喔,鎌仓比较好。由比之滨位于鎌仓吧?那边干净吗?

嗯--其他地方应该都比东京湾干净吧?

辽一探身向前,又问:

如果要去由比之滨,今天之内走得到吗?

不可能。

秋庭断言。

从这里到鎌仓大概五十公里,搭电车都要一个小时了,能徒步走完全程的人肯定毅力过人。普通人一天能走的距离最多是四十公里左右,但我指的是脚程相当快、体力够好,而且轻装上路的;没有每天训练长走的人想要一口气走上四十公里,大概会在走完的那一刻死翘翘,水泡还会破皮喷血。

可是鎌仓比较理想耶。

辽一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像是不肯死心。

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走?

你真的要走去?

没办法,我赶时间,不快点不行。

眼见辽一笑得像是不当回事,真奈叫了起来。

不行啦,辽一先生,你的行李那么重......

我看看。

秋庭把手伸向搁在沙发旁边的登山包。只是稍微提一提,上臂的肌肉就明显隆起,要扛起这重量的出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重成这样!拿起来甩都可以杀人了,喂......

呃,是有点重啦。

辽一尴尬地搔搔头。

背着这玩意儿走,还没出东京你就倒啦。

是啊,而且......

真奈又急着插嘴

这样太乱来了!辽一先生,你刚才跟我回来时,根本已经走不快了!

那当然啊,因为背包很重嘛。

发现辽一回答时避重就轻,真奈摇了摇头。

走路的方式也不对劲。我想你的脚掌早就没力了吧?

没错没错,想瞒也没用的--秋庭暗自在心里耸了耸肩。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倒是意外地观察入微。

秋庭先生......

听到真奈这么一唤,秋庭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下好了。

能不能帮他?

我就知道。秋庭把头一扭,故意不看她:

不能。我不管。别找我。

不用啦,只要告诉我走哪条路就够了。我只有带简单的日本地图和我家那一带的地图,所以接下来的路都不熟,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辽一咧嘴笑道,那笑容既单纯又真挚。秋庭瞄了他一眼:

你这段傻劲也实在是......

无恶意、无意识的强制力--让人明知不必理会,却难狠下心拒绝。

再加上真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用眼神祈求。

根本就是另一种胁迫。

......我姑且问问,当做参考。

秋庭一脸不甘愿地挤出这句话,辽一和真奈立刻不约而同地猛点头。

你背着那个重死人的登山包,从哪里走来的?

啊,我是从群马来的......一开始是骑单车,但在半路就坏了。

早知道就不问了--秋庭这下子后悔透顶。

面前是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身旁则是真奈求救似的热切眼神。

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有个傻瓜扛着重到足以砸死人的大包包要从内陆县走到海边。

还有另一个傻瓜把这个傻瓜捡回来。

结果--又有一个傻瓜被这两个傻瓜缠上。

算了--妈的!

秋庭暴躁地抓抓头,猛然站起来:

给我在这等着!我几个钟头后就回来。

丢下这些话,秋庭大步往门口走去。

辽一慌忙地跟着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追上去,秋庭已经消失在门外。

真奈,怎么办?秋庭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放心吧,辽一先生。你今天就能到海边了。

真奈说着,一面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空碗碟。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每次对人好的时候都会发脾气。

几个小时后,秋庭把他们叫到楼下去,便见一辆未熄火的白色破轿车停在大门前。那是一款曾经热门的长销车种,大概人人都叫得出名字。

路边捡的抛锚车,差不多快报废了,我只整理一下应急,引擎能跑多久可不敢说;还有,县吊坏了,别指望它坐起来多舒服。

秋庭扳起驾驶座旁的行李箱开启杆,冷冷地朝真奈一瞪。

到时候搞不好得走路回来,你可别哭着说走不动,否则我揍人。

知道了!

真奈大大点头,将怀中的背包举起来挥了挥。

我准备好了。

她身穿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下也换成球鞋,显然有步行的心理准备。

OK绷、外伤药、毛巾、水壶和便当......饭团,怕放久了馊掉,所以全都包咸梅干,可以吧?还有,我多带两件上衣,免得天晚了变冷。

秋庭心里又是一阵不悦。平常漫不经心的小女生,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细心体贴,反倒显得一点也不天真烂漫。

行李分成两份,然后去拿睡袋。床底下应该有一个。

恼怒心起,他不客气地命令道。见真奈匆匆折回公寓,那全力以赴的模样又让他一肚子火。

--老兄!背包拿来吧,放行李箱!

秋庭拍着车厢盖喊道,却见辽一歪着头一脸不知所措。

呃......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拿吗?我坐后面就好。

......你不嫌碍事就随便吧。

谢谢你。

辽一道谢后,高兴地将登山包拿到后座。登山包才刚放到座椅上,车身便发出咿轧的声音往下一沉。

见辽一愣在那儿,秋庭更是没好气:

我说啦,县吊系统失灵了。

县吊系统失灵也不至于下沉成这副德性。刚才说它是报废车,还真没半点夸张。

这车况真的好惨......要不要先熄火让引擎休息一下?等真奈回来再......

车子开到后就一直发动着,辽一似乎很怕这垂死的引擎负荷不了。不过--

现在熄火,下次能不能再发动就难说了。这电瓶放得太久,勉强灌了电解液进去,也不过充了一个小时出头,恐怕没法发动太多次。发动后开过来也不过五百公尺,充进去的电量大概比放出来的还少吧......

说着说着,秋庭的一只脚滑了一下。柏油路上满是盐沙,使鞋底抓地力变得很差。

脚下这么滑,你不会是想推车吧?

辽一默默摇头。在这种路况下推车是注定滑跤的。

不用担心,她马上就回来。别看她呆,倒是意外地很能掌握状况。

--正好秋庭所说,气喘吁吁的真奈不一会儿便从一楼大门冲出来。

***

哇--我不知几个月没坐车了!

别吵!又不是去兜风!

朝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吼了两句,秋庭踏下油门。引擎声高亢起来,转速表的指针也立刻往上跳,车速却没有明显增加。

去!该死,马力都跑掉了。离合器磨过头,抓不住。

从后座探过头来的辽一也说:

好像一直跳到空档耶。

是啊,变速箱油没了,引擎又要死不活,油门踩到底也只能跑到时速五十公里。啧,欲哭无泪。

也许是不想让车子操过头,秋庭自出发以来始终没超过速限;不过运转声里还是有带着杂音,他只好不时减速,免得引擎大爷罢工。

不愧是抛锚车,这下子回程搞不好真的要健行了。

由于红绿灯几乎都坏了,一路上不用走走停停,也算是幸运。

不懂汽车机械的真奈倒是一派轻松,事实上,在这种状况下开车根本是要命。

若是以前,不用两个钟头就到了......

秋庭看了看腕上的潜水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

日落前能到就偷笑了。

路况当然也不好。有些路段被出车祸后弃置的车辆堵住,他们不得不绕别条路走,而且越是主要道路越常出现大规模车祸的迹象。

所幸路上几乎没有行进中的车辆,让这辆濒死的破车得以顺利开出市区。越过多摩川,进入神奈川县境之际,后座传来很大的鼾声。

真奈悄悄地往后瞧。

他累坏了呢。

完全没有缓冲的车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路面的颠簸,辽一依然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被惊动。

对不起。

真奈把头转回来,小声道歉。

干嘛突然道歉。

我硬是拜托你--让你这么麻烦。

不要搞成这样才感激我,恶心。

秋庭板着脸冷冷说道,真奈不由得低头。

这是她第三次捡东西回来了。第一次是猫,第二次是狗,这一回变成了人,越捡越大。秋庭想起前两次的经验。

别再捡更大的东西回来了。

跟真奈同住了好一阵子,他已大约掌握这女孩的个性。

她总是被无谓的事物吸引,一旦被吸引就分不清事情轻重了。平时乖巧安分,这时往往使起性子来,怎么也不肯把捡来的东西丢掉。上次大声骂她,她甚至抱着猫离家出走,活像在演几十年前的悲情家庭剧。这女孩并不倔强,却在这种事情上令大人拿她没辄。

这种个性很教人头疼--但最棘手的问题不在这里。

真奈从来没有一次是为了她自己的事而使这种性子。

所以头疼归头疼,却没法儿对她生气。

......你为什么捡他回来?

呃,这--

突然被这么一问,真奈紧张地抬起头:

因为他倒在路边......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晓得你。这个人八成又是哪里不对劲才引起你的注意吧?是什么?

真奈想了好一会儿才答腔:

......他说想去海边,还强调要干净的海才行--他那时的眼神好平静好坚强,明明累成那个样子,却在跟我说完话后马上就想继续走。他着急到有点可怕,总觉得......我突然觉得他这样不行,就......

......想叫他等一等,别急吗?

辽一给秋庭的感觉也是这样。他笑着请秋庭教他怎么去鎌仓时,笑容底下却隐藏着一步也不肯妥协的坚强--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干净的海边,不到目的地不会罢休。

十分沉静,却也相当疯狂。

我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所以--

所以叫我插手?

......对不起。

真奈越发心虚起来。秋庭没再开口,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反射性缩起脖的真奈头上轻拍了一下。

知道真奈吃惊地看过来,秋庭没去回应她的注视,继续望着前方。

车速明显减慢,最后停了下来。辽一在一阵轻微的惯性冲力中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秋庭放开方向盘,眉头深蹙。

没油了。

那接下来就走路啰?

别急。

真奈推开门准备下车,被秋庭揪住衣领阻止了。

引擎还没挂,回程也要靠它,现在就把它丢下还太早了。所以......喂,老兄,帮个忙。

见秋庭边说边下车,辽一也跟着走出车外。两人一齐往车后走去,真奈慌忙追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

加油。

去哪里加?加油站都关了呀!

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秋庭从行李箱中取出橡皮管:

随便撬开几辆废车,应该能弄到暂时够用的油料。

那我也去帮忙。

你帮不上忙啦,回去顾车。我们等一下就回来,你在车上等着。车门都给我全部锁上,有事情就大叫。我们不会走太远。

秋庭拿着工具和水管走开,辽一则只拎了二只胶桶跟在后头。从路边捡来的破车里不太可能有这么齐全的用品,想必是秋庭到处搜来的。

你想得好周到,加油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呢。

我这个人做事是会想前因后果的,跟你或真奈可不一样。

被秋庭毫不客气地挖苦,辽一反而大笑起来。杳无人迹的街道上,他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

你果然和真奈说的一样。

......她说啥?

秋庭语带讶异。

她说你每当对人好时就会发脾气。秋庭先生,其实你是脸皮太薄了,对吧?

你......

秋庭回头怒视辽一:

讲什么恶心巴拉的鬼话!不嫌肉麻啊?

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不过我很了解你的为人喔。好比刚才--

秋庭说真奈帮不上忙,所以叫她在车里等。

你是想让她休息一下,对吧?一路颠簸,坐久了屁股一定痛的。

她要是走不动,麻烦的是我啊!晕车了也是我要照料她,还不是一样耽误你的时间!

说得也是。依真奈的个性,就算真的哪里不舒服大概也会忍着不说。旁人确实该多替她着想呢。

秋庭以极其嫌恶的眼神瞪向辽一,随即丢下他大步往前走。辽一却不以为意地跟在后面继续说道:

真是个好孩子。现在世风日下,她是块宝啊--难怪你会疼惜她。

走在前面的秋庭肩膀震了一下,看来是想反驳又觉得会招来无谓的反击,所以忍住了。

这人的脾气还真容易搞懂,辽一心想。他知道秋庭不爱听这种话,但他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才这么说的。

她之前已经捡过两次了。

秋庭一迳看着前方说道。

刚才在屋里听你们说过。

第一次捡来的猫太虚弱,第三天就死了。第二次是狗,却像是专程给它送终。大概是跟主人走失又流浪太久,瘦得只剩皮包骨,只喝得下水,结果是一晚也撑不过。

辽一望着秋庭的背影。

那家伙就是有这种鸡婆毛病,明明可以不去看,她偏要看;看了也不必管的,她偏要管;越是这一类的事情,越容易引她注意。怎么说都不听。

啊,这意思是--

秋庭其实并不希望真奈跟着来的。

辽一还不至于幼稚到听不出这层意思,毕竟他顶多只比秋庭小个两、三岁。

不过,这时候还道歉就不聪明朋,所以辽一没有答腔,而是默默跟在秋庭身后走着。

他们收集完汽油回到车上,不多不少正好花了二十分钟。对真奈而言,刚好足够休息片刻。

然后三人继续上路--

***

终于抵达海边时,已是夕阳将海面染成金黄色的时刻。

好漂亮......

真奈走到沙滩上,屏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赞叹。

辽阔的海面映着灿烂波光,仿佛洒满了黄金。

--跟我们没关系呢。

她怔怔地呢喃道。秋庭瞄了她一眼,又听见她说:

不管有没有人来看,这里每天都是这幅景色吧。就算不是夏天、就算我们不在这里--海每天还是这么漂亮......

纵然这儿一个人也没有,美景仍是日复一日。

即使全世界的人类消失了也一样。

大海和太阳并非为了供谁观赏而染上朱红,美景也不带任何涵义,不过是兀自美丽罢了。赞美只是观赏者单方面的评价,景色也不是因为这评价才变美舷。

我们的生或死只有我们自己看得最重,大概也只有我们会以为那是全世界最要紧的事吧。恐龙死掉的时候,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得好好的?

秋庭在真奈的头上拍了一下,回头往慢慢走来的辽一望去。

老兄,你还背得动吗?

背着那只重死人的登山包,辽一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似地走近。

没问题的。

太重了就换我背啊。

真的不要紧,我可以。

又来了,掩饰在笑容下的坚强。秋庭没再说话,自顾望着海面。

他以眼角余光瞄了瞄若有所思的真奈,接着迈步走向前。

辽一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放下背包,动作又慢又仔细,像是不舍得摔着它似的。

见他这副模样,真奈终于开口了。

......辽一先生,你的包包里--装的是什么呢?

噢,这个啊......

辽一在真奈面前打开登山包。真奈探头去看,登时僵住了。

她叫做海月。

完全敞开的背包口,只看到满满的--盐。

其中一部份还保有原来的形状,显然是在装袋时刻意维持的。即使埋没在几乎要满出来的盐沙之中,仍看得出那是个有着年轻女性五官轮廓的大盐块。

真奈不由得两腿发软。秋庭轻轻扶住她的双肩,让她顺势靠在自己胸前。

......这个重得几乎扛不动的登山包,他不肯放在行李箱,偏要放在座椅上,也坚持不让别人帮他背。

和秋庭料想的差不多。

遭受盐害的人并不罕见。风化中的盐柱林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

精致地保留了生前形貌的一尊尊盐雕像,被风雨渐渐侵蚀;曾经活生生的血肉一寸一寸地削去,成了外观大同小异的白柱,早就看不出原本的身形。剥落或流散在路街旁的盐沙原都是死尸的一部分,如今人们却已可以满不在乎地踩在上面--若是动辄想起那曾经是谁的尸骨,只怕精神都要崩溃。

他们、我们,今天还活着的人们,哪一个不曾因此经历失去的悲痛?

不想成为随风飘散满街任人践踏的盐粉,就只有--

是你的--女朋友吗?

秋庭问道。辽一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也许最后的那一刻才是吧。

最后的那一刻--实在不愿意想像。

泪珠不听使唤的滚落双颊,真奈只能以双手捂住嘴。若不这么做,她恐怕要尖叫出声了。

很过分吧?为什么--在最后那一刻却跑来找我呢?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感情也好到论及婚嫁,明明即将成为幸福的新娘......而我不过是和她一起长大,只是一直都在她身边,老是听她抱怨那小子这样那样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虽然跟她同年,我却总是像她的哥哥,在她哭泣的时候安慰她、帮她解决麻烦事--

***

--那天晚上。

海月来到辽一住的地方,走过的路上都是她流上的盐沙。

眼泪流过的痕迹清楚地刻在她的脸上。

他急得大骂,叫她不准哭,越哭会溶得越多。

抱住她时,海潮的气息扑鼻而来。他浑身打颤,像是发了高烧。

她哭着说害怕。既然怕,可以去找男朋友嘛,干嘛还特地--来找我就罢了,拖到那时候才突然说喜欢我。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海月不住地呢喃,泪水随着话语不停滑落,辽一赶紧拿手帕抹去。不能让眼泪再消溶她的脸庞,至少不要让那些泪痕再加深。

至少,让她完好地化成盐柱。

海月也想忍着泪水,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低语。

我自己也没注意,直到这几天觉得怪,看见手心冒出盐粉,才知道不对劲了。

脑子里只想到要待在小辽身边。不想待在爸妈身边,也不想待在即将结婚的男友身边--我只想死在你身边--直到得病了,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迟了。因为我太笨了。

无所谓啦!

辽一的眼底也涌出一股止不住的热流。一个大男人这么恸哭实在难看,可是心里难过,有什么办法嘛--

哭什么!我也喜欢你!所以别哭了!

辽一吻了海月。她的嘴唇已经有点硬了,口中满是盐味;但两人的舌头依旧交缠着,激荡成这一生最火热的长吻。那也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怀的一吻。

原来真有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发觉的情感啊!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海月一定会照计划嫁给那个好脾气的小子,也一定会请我去暍喜酒,然后我会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我本来也觉得有点儿空虚,还以为一个要嫁妹妹的哥哥当然会有那种寂寞心情呢。我压根儿没想过自己喜欢海月,海月也没想过喜欢我;我老妈和海月的阿姨以前还问我要不要把海月娶回家,我跟她还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不可能咧

等你变成盐巴,我就带你去海边。喏,你的名字也有海,你说好不好?噢,日本海那边就不要了,冬天太冷,你不是很怕冷吗?那太平洋这边怎么样?既温暖又漂亮,而且夏天会有很多人去玩水,一定很热闹,搞不好会看到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的死小鬼。然后我就在那个海边弄一个海之家,天天陪着你--好了嘛,不要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一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的。

嗯嗯。

撑着已经不再灵活的身体,海月努力地点头。怀中的她正迅速硬化。

有小辽陪在身边,我就不怕了。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会永远在一起的。

在最后的最后那一刻,两人同时明白了。

我爱你。

双唇微启的瞬间,海月已凝结成一柱白色的结晶。

***

怎么样,海月,这里很漂亮吧?

辽一从登山包里取出情人的脸,捧着让她面向海洋,然后低下头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便只是静静看着海面。良久,他在盐块上轻轻一吻,慢慢放下,浸在拍上沙滩的海波中,让海水渐渐消溶它。他一直捧着没有弄碎,直到掌中最后一点盐沙都被海浪冲走。

接着,他掏起背包中的盐沙,吻一吻,撒在浪头上。就这么一再反覆同样的动作,直到将那一整袋的盐仔仔细细掏完。

在海浪里洗去手中的最后一颗盐晶后,辽一奋力将登山包抛向大海。

一粒也不留--在这样的执念下,辽一认真地埋葬了情人。

他转过身来,看着被秋庭搀扶的真奈。

真奈心中一惊,整个人颤了一下。

辽一笑得太安详了,就像他接过那一颗苹果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时,还有来到海边的这一路上。

那是看破--打从一开始,辽一就已经看破这一刻。

--真奈,你不用哭,我们虽然落到这种结果,却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伤心啊。

对不起--对不起。

真奈死命地忍住不哭出来。身后的秋庭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辽一,双手环抱着真奈的肩膀,像是在保护她。

秋庭和辽一都知道真奈道歉的理由。这一份心,在这种时局里弥足珍贵。

为了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真奈用哭泣表露内心的遗憾。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害你看见这么难过的场面。

这就是秋庭不希望她跟来的原因,也是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因为她总是被无法挽回的悲剧所吸引。

所以他不希望她再看到无法挽回的悲剧。

不过说真的,其实我们是幸福的。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也不会察觉彼此的心意;虽然最后走到这一步,但比起没发现彼此的心意就分道扬镳,这样至少幸福多了,我也无怨无悔。我甚至觉得--这么说或许任性又不懂事,不过,世界上发生这种异象,搞不好就是为了凑合我们呢!

秋庭闻言不禁苦笑:

喂,你们谈个恋爱还把其他人拖下水,这算哪门子嚣张的爱情故事啊?

辽一害羞地抓抓脑袋。他走向两人,先向秋庭伸出手。

谢谢您。不瞒您说,我本来以为自己走不到了。

秋庭默默地与他握手,又默默的放开。

辽一接着向真奈伸出手。

真奈,真的很感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不可能来得了这里。我也替海月谢谢你。

不我没能做什么。

真奈说着也与辽一握手,却突然察觉有些不对。

那你多保重了。

秋庭的道别干脆俐落。他转过身去,同时扳着真奈的肩膀推她离开。他知道,辽一在他们身后挥手。

直到身后的海浪声越来越小,真奈才看着自己的右手。

秋庭先生

不要回头--你别再看了。

这么说,不会错了。

真奈握起右手。

和辽一握过的手掌中,有颗粒滚动的感觉--辽一的手已经开始盐化了。

秋庭先生

不用担那个心。

秋庭打断真奈的话,抓着她肩膀的手也加重了些许力道,免得她又回头。

那小子当然很幸福。他自己都说为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还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了。

让心爱的人溶在海里,然后自己也溶在海里。辽一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让两人一起化在同样浓度的盐水中--为了与心爱的她合而为一。

不管有没有人看,甚或这世上连一个人类也不存在时,他俩都会在隽永的美景里与世界合而为一,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也许,他们就此得到了水恒。

秋庭说那就是幸福。辽一也说,他们是幸福的。

然而--这份挥之不去的不舍,会不会亵渎了他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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