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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篇 盐之街 Scene-5 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个世界所能应许。

Scene-5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个世界所能应许。

***

第二天起,秋庭就天天往入江的司令室跑。

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奈在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她看见秋庭的表情有些困扰。

对不起,不要好了。

真奈连忙改口,却听得秋庭这么说--

反正聊的都是些无趣的事。

像是口头安抚而已,没说真奈可以跟去。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秋庭又添一句。虽是玩笑话,却不是玩笑口吻。

总之他不想让真奈在场。这一点她听得出来。

对不起,请你忘记吧。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房里等好无聊哦。

我现在有没有在笑?有吧。没有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吧?

拜托,笑得自然点。

秋庭回以一笑。看来真奈用力挤出的笑容是生效了。她努力维持着,深怕一不小心就让难看的脸色露出来。

我会陪你一起吃饭。放饭时记得在宿舍等我。

秋庭说到做到,每天都在用餐时间回宿舍带真奈去餐厅吃饭,而他们一天就见那三次面--宿舍里的澡堂可以随意使用,不必由谁领着去,所以秋庭吃过晚饭就又去忙,几乎都要过了午夜才会回到宿舍;回来了就直接洗澡,洗完了就直接回寝室。

每天都这样。

他一定已经加入了拯救世界行动。

以往三餐都由真奈下厨,在这儿就不用了。如今洗澡也不用等,洗衣服原本就是各自负责,除了用餐,两人等于是各过各的。

你可以随时进来我房间--秋庭这么说,真奈便也依着他的话,每天专程为了打扫而进他的寝室,不料在家时邋遢成性的秋庭,在这儿竟然一丝不苟。

房里一点也不脏乱,根本没有天天来打扫的必要。

我是可悲的小心眼。

秋庭只把这里当成睡觉的地方,打扫也只是个藉口。真奈越发觉得自己在这儿净做些不必要的事。想和秋庭保有一点交集,搞不好从一开始就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每当她走进这个整齐的寝室,在寂静的空间里扫着莫须有的灰尘时,她就越来越了然于心。

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之前都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是原本不该发生的。

一个平凡的高中生,一个自卫队的战斗机飞行员。若按常理,他们只会是两条平行线。

想到这里,她更不敢趁秋庭在屋里时过去找他,每天只能等着秋庭来那三趟。

她将爸妈留下的两本书带了来。真奈看书并不算快,但也没过几天就全部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用不完的空闲时间,让她一直觉得没事做很讨厌。

为了打发时间,她决定在营区里逛逛。

这儿是军事重地,真奈也不知道哪间建筑物能不能进去,只敢在户外散步。这座营区大得像一个小镇,还有很多长着野花的草坪空地,倒是很适合散步。外墙虽然有篱笆隔着,仍能看得见隔壁公园的林梢。

她尽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但在经过一处看似停机坪的大仓库后方时,还是被一名队员撞见了。

真奈!啊,你叫真奈没错吧?

突然被一个人直呼名字,真奈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着往前走。

来来来,去我们队上坐坐吧,请你喝茶。我们是武器队的。

呃,可是,那个......

哎呀,没关系,别客气!我带你去看火箭炮,你想不想看?

不,还好......

啊--我就知道,一般女生来队上都会说想看的。

那人根本没理会真奈说什么,迳自将她带进机库里。

喂--!小姐大驾光临唷--!倒茶倒茶!

只这么一吆喝,四周立刻跑出好几名队员,将真奈团团围住。

哇塞!好瘦--好娇小--你身高多少?158?那也不算矮了嘛,不过你骨架真小耶!饭有吃饱吗?怎么该有的都没有?呃啊!你太低级了!性骚扰啊你!

一群大男生围拢来像在观赏熊猫似的,害得真奈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从天而降。

干什么!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是把女声。

真奈求救似的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短发的年轻女性拨开人墙走了进来,虽然和男性队员穿着相同的迷彩服,看起来有点儿凶,但是长得很漂亮。

干嘛像一群饿狼扑羊似的,人家都吓坏了,你看!

什么嘛--野坂,凶什么凶。

不甘心就去考下士啊,考上了再来凶我啊。现在这里是我的阶级最言,凶也是我的权利,怎样?

可恶,真不爽!

置身在一片嘘声中,这位名唤野坂的女自卫官却是满不在乎。即使真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看得出她的与众不同。

我们每天看的都是像你这种不可爱的,难得有机会抚慰一下心灵嘛。

既然难得还让人怕成这样?人家只是有教养又客气,可是表情都这么为难了,你是不会看吗?被你们五六个臭男人围住,有哪个高中女生不会吓死啊。

野坂劈里啪啦的狠骂过一遍,真奈听来却有些畅快,看那些男孩嘴里虽怨,倒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

她是秋庭中尉的怒点,你们该不会忘了吧?把她弄哭了就等死吧你们。

那是入江在他们抵达营区第一晚说过的话,之后大概全营都传遍了。

未料,野坂的一番话引来队员的另一阵哄闹。

啊--对对对!就是这件事!真奈你真的跟中尉同居吗?啊,真的假的?不会吧,我一直以为只有这件事是瞎掰的!这么说,中尉已经下手了吗?啊--混帐!急什么,人家又还没证实。对啊对啊,而且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

七嘴八舌地说到这里,一名队员把文件卷成筒状充当麦克风,伸向真奈。

请问事件的真相是?

你们闹够了......没?

野坂还没说完,却见男队员们脸色大变。众人一齐向真奈望去。

真奈这才惊觉,伸手捂住眼角。指尖摸到一滴眼泪。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事情--

万一传进秋庭的耳里怎么办。

真奈已经可以想见他困扰的表情。

忽地几个响亮的劈啪声,男队员的脑门都捱了一记,同时听得见野坂破口大骂:

不用等中尉来杀人,我先开除你们!我可是说到做到!统统给我回到岗位上!被并过来已经够丢脸啦,别再给我惹麻烦!

野坂打跑一帮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男队员们,回过头来牵真奈的手。

跟我来。我们去休息室,我冲杯咖啡给你喝。

跟着走进组合板隔成的房间,看见房门关上时,真奈才怯怯的开口:

不要跟秋庭先生说......

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泄露,那些家伙们也不敢去踩地雷啦。

野坂拉过一张铁管椅请坐她坐,自己则走到热水瓶旁,俐落地冲了两杯咖啡,一面问真奈要不要放糖或奶精。

真奈只要了奶精。她不敢说自己喜欢两种都加,总觉得那么做是自贬身分。糖也要奶精也要,好像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野坂与她对坐,用白色素面的马克杯喝了几口咖啡,暂时没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野坂才问她好点没?见真奈频频点头,她便用劝慰的口气对她说:

你别讨厌他们。他们虽笨,但没有恶意,只是在这种地方工作,跟女人没什么缘罢了。看你长得太可爱,他们就闹过头了。

没有......

你真的长的可爱呀,从头到脚就是个小女生的样子。那些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嘛。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真奈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害羞。

我不喜欢像个小女生,也不想人家说我可爱。

头一次听别人一本正经说自己可爱,也许是客套话,但她并不觉得开心。在这年头与其被人觉得可爱,她宁可做一个不起眼的泛泛之辈,就像盐害开始前在学校里那样。

小女生。可爱。这两个名词都给人柔弱感。

看看眼前,她只有一双细瘦的手脚和身体,想在这世上独自生活都成问题,要靠秋庭保护才勉强活到今天。可爱的小女生根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柔弱、最不可靠的生物。

遇到事情时,她只会拖累别人,既不能替别人护着后方,也保护不了自己。

她老是增加秋庭的负担,是个碍于良心不忍丢掉的包袱,若是可以不管她,秋庭应该会更轻松、更自在。

要是我现在是大人多好,我好想像姊姊你一样漂亮能干又厉害。

哎呀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野坂边说边在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你把我看得那么帅气,我真荣幸。不过你会这么想,大概跟我所待的这个组织有关吧。

见真奈面露不解,野坂笑笑地解释:

你知道吗?我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营区附近的家庭宿舍,可是不管是上班或下班,我在通勤的路上都穿着这身制服。

野坂身上的草绿色迷彩服,和其他队员的一模一样。

穿上这个,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卫队,而且是在想到我是个女人之前就先知道我是个军人了。要是不这么穿,我根本不敢在街上走,因为现在外头不平静呀。若是换上便服,我跟你就没两样了,走在外面不得不提心吊胆,看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罢了。

说到这里,野坂换了个语气:

你说希望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但想这种事是没意义的。

--说中了。

正因为一矢中的,听来难免刺耳。真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左耳垂,觉得那儿好像真的发痛。

野坂喝了一口咖啡,重开话闸子。

你叫做真奈是吧?我看你对秋庭中尉是一心一意呢。

一心一意--眼中只有他。真奈默不作声,没法儿去否定却也没有勇气积极的承认,怕人家笑她是痴人说梦。

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旁人有这皇想法也是自然。

入江去拜访秋庭的那一天,曾提到秋庭对女人的喜好变了,跟以前完全相反云云。是啊,入江所知的那个秋庭才是对的,真奈只是他破例捡到的累赘--

我觉得很好呀。

野坂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意外的一句令真奈不由得抬起头,正与她笑眯眯的脸相对。

我刚才说我结婚了,是吧?我嫁的人跟我同一个营队,交往了满久却始终谈不到结婚那回事上去。可是,喏,出了盐害这种病,找不出原因又没有办法防治,谁也不知道哪天谁就死了。人哪,被逼进这种极限状态时就会突然对寂寞敏感起来。你想想,死的时候也孤伶伶,岂不是很可悲吗?既然生命苦短,不如找一个人一起过算了。我常骂那人温吞,其实并不讨厌他,现在要我选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伴侣,选来选去还是只有他,所以我们就这样结婚啦。只不过户政事务所没开,婚虽结了也没办法登记,只好等它开了再去补办,而我现在也只是换个宿舍跟他一起住而已--话说回来,要是没有盐害,我未必会嫁给他呢。

要是没有盐害--要是世界没有落到这步田地......

常常听到类似的话。

碰上这种事情,不妨就放开心胸吧,我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事间有太多事总是缺那临门一脚,我跟我先生就是这样。你也是呀,一心一意不是挺好的吗?在这种时局里,太在意别人的观感是无济于事的,而且值得在意的人类也没剩几个了嘛。入江司令就说过,要是以现在的减少率发展下去,一年后人口就会少到让配给量供过于求呢。

说完,野坂抬眼望向天花板。

说真的,对我们而言,秋庭中尉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又是不同单位的,我还真不知道喜欢上那种人会是什么心情。不知道对方的阶级和经历,谈起恋爱也许还比较轻松点。

见她说得爽朗随和,这一回真奈便老实承认了。

恋爱就是恋爱,单相思也是恋爱。

逗你玩的那些人都少根筋的啦,抱歉哪。你要是不嫌弃,有空再过来坐坐好不好?我也很久没跟同性的朋友聊天了,聊聊这些挺开心呢。

喝完咖啡时,听得野坂如是说,真奈便反射性的开口问道:

请问,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啊?

我想找点事情来做,打杂也行。否则营区让我白吃白住,我会别扭。

不想做秋庭的包袱,至少要独立,再不然也尽量做个轻一点的包袱。真奈如今是托秋庭的面子才在这里吃住,总不能老是承人情又毫无贡献。

再怎么对自己不满意也于是无补。既然如此,不如想想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最渺小最卑微的轨也行。

什么事也可以,扫地煮饭之类的。

野坂没有一笑置之,而是低下头去认真地思考。

说得也是......打扫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可惜我们这里都是重火炮,没法儿请你帮忙,不过别的单位全都缺人手,要是有人肯帮他们做这些事,我想大伙儿一定很高兴。尤其那些公共设备都是到处乱丢的。

好!

扫除工具应该每个地方都有,那种的柜子都不会上锁,你随便去用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有人讲什么,你就说有得到武器队的野坂许可。

谢谢你!

真奈向她大大一鞠躬,精神大振,刚走进这个房间时的颓然已经烟消云散。

***

从那天起,真奈就在营区各处当起了小小清洁工。正如野坂所说,队员们都显得很高兴,即使有些只是表面上的。

这么努力啊?

在打扫行政大楼的玄关时,秋庭正巧经过,便这么说着抓了抓真奈的头,害她的头发乱到得用梳子重梳才行,但这就是秋庭夸奖真奈时必然的举动。

在各处走动多次之后,真奈开始觉得自卫队里的人也很普通。

在智也事件当时,她觉得自卫队是一个冷酷的组织,但在立川营区接触到的人都很活泼。队员们看起来只像是比真奈大不了几岁的一般人,有些亲切和善,有些不苟言笑;有成熟稳重的,也有孩子气的。当然,队上人口的年龄层大幅降低,也拉近了真奈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若说秋庭是这其中的一员,现在的她也不再感觉突兀了。反正这是一个团体,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所以有秋庭在也不足为奇。就像学校一样。

只是不同的时刻,看到不同的面罢了。

照秋庭的说法,真奈是非常幸运的。

在这个群体中,她很少遇到不开心的事,反而是大家都对她特别亲切。

在这样的好运下,回想起已死的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

在男子宿舍的活动中心扫地时,真奈发现扫把有点儿秃了。

她走到屋外,随便拦了一个路过的队员来问,那人便说附近有个存放备用扫除用具的仓库。

常麻烦你帮我们打扫,谢谢啊。

虽是随口加上的一句,仍令她寻找仓库的脚步大大轻盈起来。

那人说往那个方向走一下就到,但这一下就不容易掌握了。真奈走了一会儿没看见像是仓库的建筑物,于是她再走一下子,又走一下子。她想,自卫队的人嘛,他们口中的一下也许比她的一下要多。

但是到这里来的一下似乎也太多了点。正在不安时,她看见一栋浅灰色的盒状建筑物,大小和武器队的机库差不多,却不太像是仓库。

她放下心来跑向它。厚重的铁门没上锁。

那是一道拉门。真奈用全身的重量将它向旁边推开。

里面很暗,每扇百叶窗都是遮合的。她想开灯,却不知道开关在哪,只好把大门推到底,让外头的卷线多进来些。稍微亮一点、眼睛也适应之后,她才明白室内为什么这么暗,原来是百叶窗外还有一层遮光帘。

以一间仓库而言,这儿算是整齐的。原以为会像学校的体育用品室那样堆得横七竖八,结果她只看到依尺寸大小分门堆叠的卡其色货柜。

......怎么不贴个标签嘛。

真奈无耐地看着那几座大大小小的货柜山。她得一个一个打开来才知道里面装什么了。

离她最近的一排都是较小较浅的。真奈走过后,打算从最上一层的货柜开始找起。见那个柜子像是对开式的,便摸到门扉对合处,抬起上层的门,不料那扇门比她预期的要轻,一下子整面掀了开来。

啊,幸好......

幸好门上没挂着锁,否则待会儿还得去找飞掉的锁头。

真奈往货柜探头看去。

--呃,这是?

一下子认不出里面的物品,真奈才刚刚发愣,后脑便感到剧烈的撞击。

还没来得及想到痛字,意识与气力已经远离了她。

沉钝的痛楚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后脑勺不住刺痛。

好痛......

真奈用双手抱住发疼的部分,身体也缩成一团,虽然这么做并不能减轻痛楚。

啊,你醒了?

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个人声,真奈猛然睁开眼睛。她还在仓库里,但是照明已经点亮。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帆布毯上,真奈慌张地跳起来,抬头看去--

早安。

入江就蹲在她的面前。见到熟面孔,真奈的紧张感缓和了些。

我怎么了......?

闷痛感再度袭来。真奈又抱住了头,并用手指头去摸那个痛处。定睛一看,指头上竟有些血迹。

你还好吧?先别勉强爬起来,因为那一下子打得很重。

哦,对了,有人在后面打我--

唉呀,实在太过分了,对你这样娇弱的小女生也下这么重的手。你的头肿了一个大包,我看今天最好别洗头。

说时,入江是一脸忿忿不平。真奈一面点头,一面反问:

我怎么会被人打......

对不起,打你的那家伙,我会好--好骂一顿的。

听出一丝含糊的异样,真奈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后移。只见入江咧嘴一笑道:

都是我的直属部下处理不当。他太紧张了,怕你看到这个。

入江边说边从物后拿出一只白色的固体,乍看像是个石膏头像,不过尝起来应该是咸的。

啊,那是......

真奈总算想起那个货柜里的东西。浅长的方柜里,装的是已盐化的人类遗体。

难道这里的货柜--全都是吗?啊,对了,自卫队也有去回收遗体嘛。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不解。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打人吧?

就是啊,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想吧?那个呆瓜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结果他自已心虚就失手动粗了。

背脊窜上一阵寒意。真奈头一次觉得入江可怕。

天底下也没几个人会一见到停放在货柜里的尸体就联想到实验体嘛,是不是?

实验体--被实验的人体。真奈觉得脑门上好像又挨了一记。

--人体实验?

她说得很轻很小声,隐约透露想要被否定的意愿,入江却完全不打算顺她的意,仍旧笑得温和;在此刻看来,那笑意已经有些恐怖,也正在回答真奈的问题。

......拜托,请说那是骗人的。

说说当然可以,但你会相信吗?

真奈咬着嘴唇,无话可答。入江显然不想顾虑她的心情。

用人体实验来解开盐害之迷,在他看来一点也算不上是罪恶。

真奈蓦地想起一件事,随即恨自己的联想。

智也先生该不会也是?

噢,那人叫智也吗?

入江答得像是没事人似的。

那一次真够棘手的。实验就快结束了还逃跑,弄得队上损失惨重,当初只想弄个病例,结果搞到部下的一条命都给陪上,一点都不合算。哎,不过也够巧的,多亏那件事才让我找到秋庭的所在。

入江说完又笑了。这些话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而讲的。

他的也放在这里唷。做完实验的实验体都会集大摆在这儿。

真奈,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走错路吗?

入江问得悠闲,像在问一个迷路的孩子要去哪里。真奈觉得自己的情绪猛然朝负面方向疾奔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满不在乎?

你不是听过我的假设吗?

真奈的责备丝毫没有令入江动摇。

我虽然说那是推论,可是你想,一个科学家提出的理论背后若没有根据,这还像话吗?当然要有临床数据之类的资料来佐证啊。我既然把目标设定在一种以暗示为武器的生物上,只做动物实验要怎么得到结果?人类是万物之灵,有意识且能描述知觉,这是我们和动物最大的分别。我是不可能拿猴子猩猩来做临床实验的。

还是得用人类才行呢。入江笑得理所当然。

说来奇怪,我们正面临绝种的存亡危机,你们却个个悠哉得很,老是把人道啦人权啦挂在嘴上。好啊,等到地球人都死光了,看还有谁要来谈人权。漂亮话或理想再怎么动听,也要有命才能说。别的不说,政府早就有计划的从死刑犯开始减少囚犯数量了,说穿了,这年头哪有多的饭给罪犯吃呢?横竖都是为了图自己方便而杀犯人,多加一条理由也没什么差吧。

反正我是米虫,临死时让我做点贡献。

这是他们对智也说的话,也是将他逼入枉法妄为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是米虫,就可以随便利用吗?

真奈瞪着入江,却见他连连摇头,直说才不是。

米虫指的是一无是处的东西,但他们怎么会没有用呢?这些人都是了不起又珍贵的--

--工具啊!

入江的笑容里已经没了笑意,有的只是近似笑意的残酷表情。真奈看着他,竟觉得他并不存在自己的面前,而是在一处邈远之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真奈和其他人,像在看一颗颗任凭他操弄的棋子。

智也就是被他用过的其中一颗,靠在真奈的腿上,在恐惧和呜咽中撒手人寰。

--过分......

真奈忍不住掩面,却听得入江放柔了口气:

你只是太善良了,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情感。部下向我报告了你们和那名实验体相处的一致经过,我知道你和他只是偶然遇见,你也只是同情他吧?假使不认识他,你就不会有这种情绪了。换个比方吧,你会哀悼那些比他先死的被实验者、为他们流泪吗?不会吧。我反而怀疑,要是你们不曾相遇,你还会哭成这样吗?你同情他,却不同情被他枪杀的那个部下,难道就公平吗?就因为不认识我的部下,你就可以不在乎吗?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指责着真奈的自我本位。

每次开发新药时都有几百只实验动物惨死,你也知道那是实情,身体不舒服时还是照吃不误,听说新药有效也会去买,对不对?反正研究人员用的又不是你的宠物,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死掉几百只你所不认识的动物,跟你也没有关系嘛?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有错吗?

落入不幸的只要不是跟自己有关的人就好,眼界所及之处干净漂亮就好;别处再怎么肮脏、丑陋或残酷,只要不去正视就可以佯装不知,太平过日子。

同时继续受骗,相信这世界是美丽的。

即使现实的美丽面纱被揭去,向世界展示它的丑恶,人们还是可以在某处诅咒,埋怨这一切害自己失去视而不见的权利。

再说你的朋友智也,死在减囚计划和死在实验下又有什么不同?对他来说都是不合理的谋杀,不是吗?

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可是真奈连恳求、掩耳的力气也没有。能救她的人--愿意为她捂住耳朵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我这个人啊,天生任性自私又骄傲。现在遇到老天爷把一个我不想要的状况丢到人间来,我就要用尽手段把它给丢回去。盐害对我而言就是这么回事。有人说盐害前的世界多好又多好,我倒不想说那种俗劣的谎话,但是那个世界仍有令我喜爱的优点,而且我也不想死在这种时候。一团盐巴块也想灭亡我们?我不要。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排除它,而人体实验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罢了。

看到就会感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就让实验体长期看着结晶。

房间好大好干净,墙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

也许他们想让我在死前过得舒服点吧。

不是的。

那个干净的大房间就是一个实验室,是专门为了让他长期看结晶而设的。白色的墙壁都是从结晶切下的一部分,而他若能始终闭着眼睛,就能幸免于难了。

为了减少囚犯人口而被杀害,或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盐害的牺牲者。真奈在理智上明白比较这两件事没有意义,可是为了智也--为了一个偶然结识的陌生人难过落泪,却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她想起秋庭的话。他果然不是说着玩的。

--秋庭先生呢?

她喃喃问道。决定先不去推想答案。

秋庭先生知道这些事吗?

你以为他不会发觉吗?

这是反话。

秋庭要是没有察觉,便不会刻意让真奈和入江保持距离,也不会在这段日子里任由疏离令他俩尴尬。

--别摆出这种脸色啦!

入江面露不悦。

一副被人出卖的样子。

我哪有。真奈不由得低下脸。

也许有吧--有一点这么认为。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入江厌烦地耸耸肩。

我跟秋庭已经认识很久了,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个性。你以为他没有挣扎过吗?告诉你,那家伙一板一眼到死脑筋的地步。他当时想去攻击结晶,可是申请一被驳回就放弃,因为他不想当英雄。你知道有多少部下愿意跟着秋庭硬干吗?可是他傻到相信与其让英雄崇拜和军阀化扭曲社会,还不如在盐害中过一天算一天。那一次--就那一次,那小子把他自己跟世界划清了界线,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个机会捡回来,你有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入江捏着真奈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扳起来。

秋庭为什么要跟他最讨厌的我合作,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想懂!

真奈使起性子尖叫。求求你--

不要让我做那个累赘。不要说我是他的沉重负荷。

哎,算了。

入江放开手,站起身说道:

你只是轻微的脑震荡,现在可以起来了。肿包应该还会痛个几天就是了。还有,你以后别再进来这里,刚才的话也不可以说出去。这些事我都没让一般队员知道,麻烦你千万保密啰。

他转身走开,又回过头。

我会狠--狠地教训那两个忘记锁门和打你的队员,所以拜托你也别跟秋庭说这件事哦。他会骂死我的。

我不会说的......

真奈回得很快:

不过,也请你不要处罚队员们。

够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想再牵累别人了。

入江没回头,只是举起手来对着真奈摆了摆。

OK。那就改成口头申诫和伏地挺身好了。

***

走在营区的马路上,不经意地瞥见一个不自然的色彩。

秋庭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一栋方形仓库的铁门前摆着一只罐子,里头插了一株蒲公英。

他已经知道那栋仓库里放的是什么,却一时想不出谁会在这里供花。

那人知道仓库的真相,却还是这么做--或者,正因为知道了才这么做。

秋庭走近去抽起罐子里的蒲公英。还是新鲜的。

他脑中想到的那个人,每天都忙着打扫。

至少是我能做的,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我只会做这些事嘛。

就这样,昨天和今天,她都笑得和平常一样,完全没让秋庭察觉什么。

疏于察觉,不只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能做就多做一点--她做得到的,她像比秋庭所知的更多了。

他将不起眼的黄色小花轻轻按在唇上,再将它插回装满水的罐子。

小黄花就这么放着,直到吸干了罐里的水而枯萎。

***

今天你不准打扫了。

准备去吃早餐时,秋庭一看见走出房门的真奈就这么说。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发烧,只是没想到气色坏得这么明显。

秋庭独自去餐厅替她选了几样清淡菜危,以托盘端来寝室。

午饭时我再一起来收,吃完就摆着不用管了。还有,你在中午前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秋庭说完这些就走了,出房门前还凶巴巴的回头朝真奈一看。

你有没有去医务室我都会知道哦。不要多顾虑,只管去吧。

一副很不信任她的样子。真奈点点头,躺在被子里向他挥了挥手。

吃完早饭又睡了一会儿,十点钟左右才动身去医务室。女医官上前来迎接,好像就在等她。

听说你发烧了?

听她这么问,真奈反问她。

你怎么会知道?

便见医官笑答:

秋庭中尉有交待嘛,他还说你要是没来,叫我一定要去看你呢。

诊察只花了五分钟,拿了一份退烧的药。

大概是你来到营区之后太勤劳。今天就别做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医官笑着送她离开。

中午时,秋庭又端来午饭。

你看,我有去吧?

见真奈带点儿得意,秋庭苦笑。他过来之前八成已去医务师打听过了。

过了中午,大概是药效发作,真奈开始觉得想睡。

啊--上一次像这样在白天睡觉,就是在那时。

盐害的第一天,真奈也是因为发烧而在家里睡觉。

世界在她昏睡时发生剧变的那个日子。

浑身热烘烘的这种感觉,令她想起那一日。

正在熟悉的恐惧感中徘徊时--真奈听见一段对话。

就是明天了......还没什么真实感。

应该是认真的吧,袭击厚木这回事。

应该是。入江司令加上秋庭中尉,两个人都是油门,没人能踩煞车。

而且又是秋庭中尉之前没被上级批准的作战计划,他这次不可能再妥协了吧。一定会干的。

听说每天都搞沙盘推演,操得要死,当然非干不可。

没别的方式吗?攻击驻日美军未免也太......

拜托,不然怎么办?开口借吗?全副武装的战斗机,你以为人家肯借?为了阻止盐害,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耶。不知要死几个人......

你讲什么没种的屁话!最冒风险的是中尉好不好!

是他要去抢战斗机然后开去攻击耶!最接近东京湾结晶的人是他耶!

真奈猛然推开窗户。

你们在说什么?

窗下那一群队员吓得全都跳起来,回头看着身后。

哇啊.真奈!你怎么会在?今天放假?

真奈急切地探出头去,双手紧紧抓着窗沿,撑住因发烧而虚弱的身体。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拜托告诉我!

***

看着冲进司令室来的真奈,入江只是耸耸肩。

秋庭不在,而真奈的表情也正说明,她此刻的出现是有原因的。

听说你发烧了在睡觉。下床走动没问题吗?

他刻意说得关心,却被真奈无视球路地一棒击回。

你想让秋庭先生做什么?

看来马虎眼是打不成了。

唉--到底是怎么被你发现的啊?

你想叫他做什么?请你告诉我!

真奈只站在门边,一步也没靠近。自从上次的那件事以来,她对入江大概充满了戒心。

看样子,你知道的只是个大概。我请他当结晶攻略计划的执行队长,如此而已。

什么而已......!你们要偷袭厚木的美军基地,抢他们的飞机对吧?这不是犯罪吗?你自己说接近结晶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请他加入大规模的恐怖行动。

入江神色自若地直言。真奈再也说不出话来,嘴唇只是颤抖,见对方笑容依旧,眼神却是那样的寒彻骨。

别在人类存亡关头为了一点小事叫啊叫的。攻击美军抢飞机就可以阻止盐害,这点代价算是便宜的了。

......有哪一点可以保证一定能阻止?你只是用炸弹炸结晶,盐害就会停止吗?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从来不干没胜算的事。

这般狂妄自负反倒令真奈一时失语,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反驳道:

那又何必特地去抢美军的飞机呢?用自卫队自已的不行吗?

这是秋庭的要永啊,我也没办法。

入江支着脸颊,一脸无奈。

照我的想法,我只是要秋庭去他以前的百里基地调一架装备齐全的F2来用一下而已。毕竟是同一队的老同事,即使是硬借总也该借得成,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等人家看到我们的作战成果应该也就气消了,我想。

对东京湾结晶发动攻击的同时,入江会假防卫省名义向全国的自卫队基地发电报下达总攻击命令,并且指示结晶的处理方式。

政府迟迟拿不出对打盐害的有效策略,自卫队只能消极的支援救灾行动,早就累积了不少压力,如今有了契机,各基地想必会群起跟进--入江的这番盘算,正中秋庭的下怀。

我上次说过,秋庭做事就是太拘泥了,死也不肯让这事情引发军阀掌政的可能性。日本现在几乎是无政府状态,自卫队若在这种情况下擅自作主解决了盐害,那么等到政府体制恢复之后,军系官员八成会抬出自卫队的功劳来搞政治斗争;防卫大臣原本是由文官遴选的,搞不好藉这个机会就由武官担任。再来呢?内阁人事案也可以由武官插手了,若有个差错就直接成了军阀。之前的防卫大臣就相当激进了,跟他同调的幕僚官员又很多,虽然大臣自己死于盐害,可是保不定哪个跟随者会过度膨涨他生前的主张,跑出来搞独裁。咱们个性严谨的秋庭老弟就是担心这一点哪。

入江显得一副事不关己。的确,这些事对他而言都无关痛痒,只是芝麻绿豆小事。

要是最先发难的部队搞出袭击驻日美军等等的暴力犯罪,官员们就不敢拿自卫队的成果来邀功了。至于美军那边,到时就拿盐害的研究结果去赔不是吧。

见真奈低头不语,入江低又是一耸肩。

哎,反正我是个冒牌货,伪造身分、滥用特权和人体实验的事情若拆穿,保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事成之后只能躲起来避风头,解决盐害的功劳看谁要就拿去好了。立川的队员也只是被一个假司令骗了,上头应该不至于怪罪他们。

那秋庭先生......

那小子大概也会消声匿迹--算啦,活下来再说。计划若是顺利,他在攻击结晶之后就会跳机,我们会去海上救回他的。只要能熬过袭击基地的第一关,那么以秋庭的身手,之后的任务并不难。

真奈没再反驳,只是僵着脸向入江一鞠躬,离开了司令室。

真奈离开之后,入江对着司令室后方的小门喊道:

进来吧?她回去啰。

话才说完,秋庭就走了进来。

你都听到了吧?她可是须诚心的,你还不改变主意?

不改变。

秋庭立刻答道。他走向沙发,边说边坐弄:

我几乎跟逃兵没两样,把队上搞得颜面扫地,现在再跑回去叫他们借一架最新机种给我开,你以为我说得出口啊?

好啦好啦,你说怎样就怎样啦。

入江随口敷衍,换来秋庭的一瞪。

你自已的作战计划又怎样?行不行啊?

我说你这个人还真难搞,这么不相信别人?这样会没人缘的。

你是怎么听话的?我才不是不相信别人,是不相信你。

是是是。

入江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办公桌,朝秋庭走去。

结晶的成分并不是百分百相同,这资料我给你看过了吧?

秋庭快速地在脑中搜寻出印象。

结晶的成分包括氯化钠八O%、矽十九.二%、氮O.八%,而盐害检体的成分则是氯化钠八O%,钙、钾、甘油、氮和其他等等共占二O%。

我那时安排了不下数万次实验,能想得到的条件统统设定过,没有一次发现那个矽成分具有传染性。这就表示,结晶的本质充其量就是盐,它是藉由使对象变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例之氯化钠块的方式来进行传染暗示的。所以,要化解盐害,改变母体结晶的成分比例是最安全的。组成结构被破坏,就是结晶的致命伤。

入江的办法是将它溶入海里。轰炸只是让那座结晶塔倒下罢了,并不是硬生生地将它炸坏。

溶于海水后,结晶的盐分比例将大幅改变,而海洋又广大无比,就算把全球的结晶陨石都丢进去,也不会令三.五%的盐分浓度上升超过一个小数点。

如果那块结晶也有死亡,那就是丧失它自己的结构比例。

但是含有结晶的海水不会传播暗示形质吗?万一海洋也变成了传播媒介,事情就真的没有救啰。

这一点我也实验过了。

入江浅浅一笑。

摄取过结晶食盐水的实验者全都还活着--包括我在内。

秋庭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入江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

别误会。我只是对自己的天资和研究结果毫不怀疑,如此而已。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秋庭忿忿道,为刚才的须臾担忧而觉得可笑。

我还把那个溶液煮干到盐分重新结晶,然后再构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率的新结晶,结果新结晶并不含有暗示形质。结晶的构成比率是一种奇迹性的偶然,就像地球生物所拥有的生命一样,一旦这个奇迹被破坏,偶然性也就不可能再恢复,如同我们死了就不能复生一样。

难得你这么感性,秋庭咕哝道。入江笑了。

搞科学不是跟奇迹硬碰硬,而是追求奇迹背后的真理。我既然是天才,岂有追求不到的道理?

随你便。秋庭只是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便继续先前的回答。

炸掉它不会有问题吗?结晶不会因高热而爆炸,或是产生有毒气体吧?

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反应实验中用的虽是样本,基本上和地球物质的性质没两样,顶多是保护膜里的亚铁成分稍微特殊而已。

那一层保护膜已经在大气层里剥落许多,不致妨碍攻击时的瞄准。

从各方面条件来看,要对付东京湾的那块结晶塔,打碎它是最快的,否则体积那么大,就算遇上台风也溶解不了多少,我们现在直接用炸的,大部分碎块都会落入海中,剩下的残骸也可以靠天然雨水冲掉;更何况结晶的可视体积大减,人们就不会再经常看见它,对于遏止盐害应该也有相当效果巳。市区的盐只要用水冲掉就行,流进下水道后反正也是排进海里......内陆地区的结晶也用炸的好了,残骸到时再想办法运到海边丢掉,至少防止盐害扩散和恶化。至于那个塔,轰炸后的倒塌方向是计算过的,大致可以把海啸的灾害降到最低。

我还是祈祷一切顺利吧。

秋庭恨恨道,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这场行动完全是根源于入江的研究成果。

***

真奈回到寝室,瘫坐地上。

那是她所经历过最不具慈悲心的一场对话。真奈的请求或劝说都打动不了入江,完全无效。

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手下的棋子们--这一回,他要利用秋庭了。

真奈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泪盈满眶。

就这么突然地,她重新得到的世界又要失去了。

那个可以让好一心一意看着秋庭的世界。打从初见面起--从他佯装不经意地救了她的那一处起,她就悄悄的看着他,看出他是刀子口豆腐心,看见他温柔的眼神。温柔的手和温柔的动作。

她观察得很小心,努力不被他发现,怕他知道是这么样地注视着他。那些不经意流露的真性情,她所知的恐怕比秋庭本身更多;秋庭在什么场合中会有什么样的体贴神情,在什么情况下有如何细心的举动,他自己从未察觉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那样近距离的看着他。

__可是,我对秋庭先生了解得好少。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有过怎样的回忆,为什么独自住在那间公寓里。

秋庭曾经默默的听着真奈述说往事,却从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一次也没有。

甚至是名字--真奈只知道他姓秋庭,竟连名字也不知道。

急切与渴望涌上喉间。

我讨厌这样。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毫无瓜葛的结束。

也许我们都没有明天了--

明知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世界所能应许。

她见过太多人,被这个世界残酷地颠覆了他们的未来。

为什么还这样裹足不前?

时间不会等人的。就在这原地踏步时,它就从指缝溜走了。

秋庭就要走掉了。

那间小公寓里的两人世界还会不会再回来,没有人能保证。

好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遇上这种事情时。

真奈不知道想出了办法又会是如何,至少她会有伸手挽留的自由。手是会动的,只要她想伸出去,它就会伸出去。

就算构不到。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Scence-6你们的恋情会拯救你们。

当晚真奈的造访,秋庭似乎早已料到。

敲门之后,秋庭没出声应答,而是直接把门打开。他的头发是湿的,大概已经洗好澡。真奈也是刻意在这个时间来找他的。

秋庭向真奈招了招手,自己走到墙边的床铺坐下;真奈则走到对侧的另一张床坐下。

他们很久没在晚上面对面了。

呃,好像好久没这样了呢。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

来到军营之前,每晚的这个时段,他们都是这样过的偏偏在那间小房子里受他保护的当时,她还不懂那段时光的可贵和使人留连。

所以才造成了此刻的无谓踌躇。

反正我是小孩子,又不相配,又没被人家放在眼里。

踌躇着没有意义的欣羡,只为了不想做自己。

烧退了吗?

秋庭问道,真奈便点点头。总是秋庭先来关心真奈。

一定只是因为单纯的义务感使然那又如何?

所以那又如何呢?端出这种藉口,究竟是为了防什么?怕什么?

单相思的时光既苦涩又快乐:那个人会不会看我?会不会对我笑?心里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那个人会不会喜欢上我,就像我这样的喜欢他?

他的动作、话语、表情。情绪被这每一个小细节牵系着起伏,一喜一忧,既苦也甜,同时漫无边际地梦想着心愿何时实现。

那般悠然的恋爱,却只在乎稳的世界里存在。

无妨。至少她发现了伸手的空间,就算构不到他也无妨。

怎么了?你有事吧?

听见秋庭这么问,真奈回答得极其直接,连她自己都吃惊。

我想了解你。

声音有点儿抖。不自然就算了。丢脸或被他察觉,都无所谓。

或者,就算他露出困扰的表情。

秋庭的表情却不是困扰,而是少许的讶异。

他一定是在想,怎么现在还问这个?入江和队上的人都向真奈提起过秋庭的脾气和经历,推敲推敲应该也有所了解才是。事实上,真奈确实是这么推敲着,但她要的不是这样。

我想听秋庭先生自己说。

过界了。后退也没有用了。

听别人说的没有意义。我想听你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放胆说吧,越陷越深吧,直到不可自拔。

关于你的任何事,我再也不要让别人来告诉我。

秋庭沉默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略略把目光别开。

就算见他别过视线,真奈已不觉得痛,也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已经发现,现在不是怕受伤的时候也不是坚持靠想望就能达成甜美恋爱的时候。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你最知道。

温柔时反而会生气的人。

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细心。

真奈所知的秋庭是这样的。

可是:;

她一直努力使心情稳定,这一刻却动摇了起来,摆荡的幅度竟越来越大,像一段压也压不住的弹簧,真奈用力地摇头。

我不要,那样一点也不够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高范。

秋庭忽然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令真奈一时愣住。

他直视着真奈的眼睛,又说了一次:

高范。你叫叫看。

真奈无声地在嘴里念着。这是秋庭正视着她、亲口告诉她的也许就像是他准允,把这个名字给了真奈。

我不要!

真奈叫道,比刚才更激动。

不够,不管你告诉我什么都不够!等到能说的都说完,我觉得够了,你就要走了对不对?那我一辈子都要说不够!

所以你别走。不要一个人去到那种可能会回不来的地方。袭击美军,或是在最后关头只有秋庭一个人最接近结晶,这都超过了真奈的容许范围。

真奈哭了起来。隔着泪水、她也看不清秋庭是用着什么表情在看她。

再拖下去,这世界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哦。

他的声音带着告诫与训斥的意味。若是平常,秋庭无论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只有现在的这件事情,她不想听,也听不下去。

没有明天也没关系。如果你要走,那我还要明天做什么?我宁可世界像现在这样!

说我任性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就是宁可世界变成这副德性。

要是世界没有变成这样,我就不会遇到秋庭先生了。

为了与他相见,我宁可

无论是多么离谱、多么糟糕的世界,我都愿意忍受。

极其平凡的高中生和自卫队的战斗机驾驶员,在平常的世界里是不会有交集的。这两者的交集因为世界的异变而存在,所以也只存在于这个异变的世界改变了所有人与人交集的世界。

真奈又发现,自己说的话彷佛似曾相识。

这么说或许任性又不懂事,不过世界会发生这种异象,说不定就是为了凑合我们呢。

以大海为归宿的那对恋人如是说。

你爸妈会伤心的。要是没有盐害,他们应该都还活得好好的。

又听到秋庭告诫,真奈终于忍不住反抗。这是她头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抗心。

我说话小心,他们就会回来吗?不可能吧?既然如此,要我装懂事、然后任由喜欢的人离开我,我才不要!

真奈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对秋庭说话,可是她想,要是这么做能够留住他,那么就算是叫喊到吐血、一辈于都发不出声音,她也愿意只要秋庭能因此留下,只要这双手能够拉住他。

我不要你去拯救什么世界!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也不会再说旧世界比较好了!

空气撼动得越发剧烈。

你为什么不懂!

秋庭忍不住大吼。他猛然抓住真奈的肩膀,粗暴地扳起她的脸。

令人屏息的热意。和那双唇同样的温度。

不知该不该呼吸,真奈只好怯怯地、浅浅地换气。

秋庭先生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

和喜欢的人初吻,应该不是这样的;应该更浪漫、更温柔,而不是这般蛮横强夺似的

可是,好舒服。

像是突然觉得有这种感觉是不对的,真奈紧张地僵住了。

宛如永恒的这一瞬间。

才感觉他的嘴唇微微退开,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却听见怒喝似的低沉嗓音响起:

万一让你先死了,我会受不了的!

被秋庭一把推开,真t奈差点儿倒在床上再抬眼看去时,秋庭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不公平,怎么可以!

真奈怔怔道,像是自问。

这双手构到了,她自己也没料到却在构到的那一瞬间,他拂开了。

留不住他,那构到还有什么意义!

真奈将脸埋在双手中,只觉得泪水不停的流,止也止不住。

秋庭在深夜来访,来开门的入江一点儿也没显得意外。

床给你睡吧。出击前可不能不保重。

入江一个人睡在男子宿舍的四人房,不过房里没有多的被铺。反正也没有客气的必要,秋庭便迳自往铺有棉被的那张床走去,然后屈起单脚盘坐在床边,无意识地垂下双肩。

这么费精神?

入江一面敲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盯着萤幕一面说道:

真奈啊?

见秋庭不理他也不回答,入江便自顾说下去。

那女孩啊,哎,什么都好,就是太拚命啦。单纯成那个样子,教人吃不消哦。

是啊。

太单纯近乎沉重。

秋庭半被动的回答,一面有意无意的暗想,说不定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在这人面前用这种心情说话。

与真奈同住在一起将近四个月,时间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即使除掉这一层因素,还有这异样的世界;跟时序平和的时期相比,现在这世界就像一个密度的增幅器,而在这高比重的时间里

他第一次见到真奈为了她自己而使性子,虽然是因为担心秋庭的安危而试图阻止他离开如果这样的任性也算的话。

女人是怎么搞的啊?

秋庭不自觉地喃喃道,入江却没有接着调侃。

没有明天也没关系。如果你要走,那我还要明天做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思维?

只为了得到一个人,竟然宁愿世界毁灭?她没有疯,却为什么能说出那种话?

光是想到他们之中的任一方开始冒出盐粒,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心惊了,那个小女孩居然不怕?

那样娇小的身躯,为什么可以轻松超越那种恐惧呢?

女人这生物啊。本来就比男人更有胆量也更少根筋啦。男人只能用大脑思考,女人可就不同;男人不敢超越理性,女人三两下就把它踩过去。我在想,她们一定是用大脑以外的不知什么厌宫掌握到理性之外的某种东西。

入江的口气得意,表情也得意,像在吹嘘自己很懂女人。

若是处在同样的极限条件下,其实女性的生命力比较强。在野生动物的社会里,选择权往往由雌性掌握,甚至从生物学来看,雌性体也比雄性体要优越。我们以为女人比较软弱,根本是我们男人自己的幻想。否则,要是少了保护女性的义务,从女人身上生出来的我们就只是一个发生的存在而已,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嘛。

回头想想,保护者受到的保护又是何其多?

不知情的在盐害危险区住了那么久,自己至今仍然平安无事,难道不是因为有真奈的陪伴?

先走的人会是自己,还是她?这个两人社群里的可怕议题。

失去她的痛楚,尽管秋庭已有自觉,也为了这种恐惧的沉重而神伤,他还是觉得不能是自己先走。

若是没有秋庭的庇护,那娇小的身躯马上就会在这个世界里沉没于是,保护她的那一份意志,反而让秋庭得到了庇护。

别看她年纪小,也已经是个女人,不是小孩子罗。

说到这时,入江才转过头去看着秋庭,然后说:

人家都恋爱了嘛。

女人就是这么了不起,不管年纪多小,一旦恋爱了就是个女人了。哪像我们,还得扛一堆责任成就一番事业才能被当个男人看待,有点不公平吧。

你还真爱讲女人啊。

只要有趣,我什么都爱讲,况且一场关乎世界命运的恋情又不是常常可以见证到。

很烦耶你!

秋庭拿起一个枕头丢入江,然后用力躺到床上。木制的床架轧轧作响,抗议他粗鲁的举止。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赌上全世界的命运,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那两个字来指称,只知道不能任由这已然变异的世界这颠覆常识、颠覆明日的世界夺走一切。

被夺走的虽多,无可挽回的更多,但人类至少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在如此不堪的世界里,有人增添了新的获得,也有人甚至为这世界的不堪而庆幸秋庭自己又是哪一种人?

入江

这对象究竟能不能托付?但秋庭实在想不到别人了。

万一出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啦。

至于是拜托什么,入江没反问。

次日,秋庭就从队上失去了踪影。不知怎地,别的队员好像也变少了。

真奈见一个拦一个问一个,就是没有人肯透露秋庭的所在。

对不起,我们这边是后勤支援部队,上头没让我们知道作战行动的细节。

武器队的野坂说道,一脸的过意不去。

我只听说行动是半夜开始进行,不过我们队上已经接到装备动员命令了,所以

所以部队极有可能已经出动了。不过现在还不到日落,大概是预备行动之类的。

真奈的双膝一软,野坂急忙扶住她,一面问道:

中尉临走前有说过什么吗?

真奈摇摇头。

要是我说找他是为了叫他别去,你会不会生气?

这世界怎样都好,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

即使有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亿人渴望着世界得到拯救。

野坂一定也站在期盼盐害解除的那一方。一定的。

期望这世界继续被盐害蚀朽的,全世界只有真奈一人。

就算被全世界憎恶,她还是舍不下这扭曲的心愿。

秋庭要是有个万一,那么纵使换来一个被拯救的世界,于她也毫无意义。与其让秋庭的生命曝露在危险之下,还不如让这世界继续没救吧,也许它再过不久就会终结,但至少秋庭可以平安的活到那个时候。

怎么会呢?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野坂的表情复杂,既像是困扰,又像是生气或一点点悲伤。

要别人为了世界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话谁说得出口嘛!当然啦,要说不想得救那是骗人的,问题是我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可是我

真奈掩面蹲了下去。

我真的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怎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在乎。

对不起。对不起真奈不住低喃,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

对不起,我只在乎那个人,他对我才重要。

察觉身旁的动静,真奈抬头望去,看见野坂也蹲了下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们去找我老公问问看,好不好?他虽然也是后勤,可是他的单位比我了解作战细节,说不定可以问出个什么。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那样好吗?

真奈才刚问出口,野坂就突然抱住她。一丝甜香隐隐飘来。

算我求求你,别再说对不起了。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跟谁道歉嘛。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去送死有什么错?你只是喜欢中尉,不是吗?

只是喜欢秋庭,为什么就不能如愿?不知怎的,好像全世界都在说这段恋情是错的、是不对的。

你没有错呀。听得野坂这么说,真奈只是点头。她就希望有人能对她这么说。

野坂带着真奈走进行政大楼,毫不迟疑地走在每一扇门看来都一模一样的长廊上,然后停在某一间办公室前。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通讯队。

野坂敲门后,房门只开了一点点,里头有人来应。从真奈所站的位置,她看不见门里景况。

讲了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便见一名男性队员走了出来,同时顺手带上房门。那人身材中等,长相斯文,大概就是野坂的丈夫。

真奈向他鞠躬。他不像秋庭或入江那样英俊出众,却流露着诚朴的气质,引人好感。

野坂说,要不是有盐害,他们两个未必会结婚。真奈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说,也许要等到年纪到了才会明白吧.

却听得野坂劈头就问:

中尉在哪?招出来。

野坂的丈夫正在向真奈点头示意,被这没来由的一句惊得转头去看妻子。此刻的野坂恶狠盯着丈夫,可见两人平日的均势如何。

你们有跟中尉的部队联系吧?中尉现在在哪里?

这种事情

野坂的丈夫语带责备。从声音听得出他稳重老实的人品。

我怎么能告诉你?出动中的部队动向是重大机密,你自己也是自卫官,还不了解吗?

阿正。

被妻子直呼其名,野坂的丈夫脸色有点难看。听见他咕哝了一声公私不分,野坂立即抬高了下巴。昂然不逊地说:

很好,我就是公私不分。我本来就不是以自卫官的身分来找你问话,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是怎么讲都不听,谁会不清楚?野坂正叹道,像是拿妻子没辄。

拜托你,我想跟秋庭先生说话。

真奈求救似的说道,便见野坂正叉着双臂,表情犹豫。夹在野坂的瞪视和真奈的关注之间,他静默了好一会儿。

不管怎样。先换个地方吧。我总有我的立场要顾。

野坂正压低声音说完,随即迈步走开,真奈和野坂便快步跟上去。

带着两人走到隔壁大楼,野坂正在顶楼的一个房间前停下。

快进去。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他紧张地催促,真奈便赶紧从敞开的门缝钻进去,然后是野坂。这房间好像很久没用了,空气里都是凝滞的灰尘味。

我最怕这种味道了。我去开窗,真奈你去开灯。

真奈打开电灯,野坂便走向窗边。她一拉开窗帘,空气立刻动了起来。这里是最顶楼,最是通风。

但在这时,风势突然减弱。真奈回头看时,野坂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门边。

野坂的敲门声又急又响亮。喇叭锁的门把早就转不动,从外面给锁上了,而且屋里这一侧连钥匙孔也没有,要开也只能从外侧开。

搞什么,你什么意思!

野坂对着紧闭的门大喊,真奈只能愕然地看着。

为什么人人都这样到最后一刻,连他也出手阻挠。

开门!快开门!你太可恶了,竟然竟然骗我!

门外没人答腔。野坂忿忿道他应该在,然后突然举脚,朝门板就是一记旋踢。

给我开门!

野坂吼得好凶好可怕,一下又一下踢着门,激烈的砰磅声足足响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停下来喘气,从凌乱的浏海之间怒目瞪着那扇门。门扉虽是木头做成,却坚固得只有些微损伤。她又啐了一口,说这门大概只能从外面打开。

王八蛋竟敢把我关进这么破的旧仓库。

她再度槌向木门。

你在外面吧!开门啦,卑鄙,我绝不饶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跟你离婚啦!我要告你!还有赡养费!你看我会不会放过你!

眼见野坂气炸了对着门外乱骂,真奈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立刻制止了她的叫喊,却见她投来的眼神里满足震惊。

只不过,真奈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野坂感受到了什么气息。

真奈轻轻敲了敲门。

野坂先生,你在外面吧?请你开门好不好?你不用告诉我秋庭先生在什么地方没关系。我不会再麻烦你了,请你开门。

不会再求人了。这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真奈才发觉自己在生气。对谁呢?不是野坂,也不是她丈夫,而是这一切的不顺遂.

我也不会找别人帮了,真的,请你让我们出去吧。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找,那就是我的自由了吧?反正也没有线索,我也不可能找得到他,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吧?我不会让你难做,你就不要妨碍我了。

抱歉。

门外终于有了回应,那声音听起来却十分苦涩。

我不能让你走。有人来拜托过我,说不能让你去把他追回来。

是谁拜托的?野坂蛮横地插嘴问道。

是秋庭中尉。

真奈的泪水滑过脸颊。自从来到这里,她动不动就哭。谈恋爱不是应该更幸福更甜蜜的吗?为什么这么痛苦又不如意呢?而且

连秋庭自己都身不由己。

他说真奈若是想追回他,一定会去武器队找相熟的下士帮忙,加上做丈夫的我又在通讯队,所以他料定你们一定会找上我。出击前已经够忙乱了,他还是特地赶来拜托我像他那样的大人物,还跟人低声下气啊。

野坂正的声音竟像是在哭泣。

我能了解中尉的心情。他是真的喜欢你,真心想保护你的。我懂那种感觉,因为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真奈已经猜到了。

换做是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情啊由美

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野坂不高兴地撇过头。

我也会这么做的,只要能保护你,要我做什么差劲事我都愿意。你恨我也好,讨厌我也罢,要离婚或赡养费都依你,我只要你平安。中尉也是这个心情啊。

根本是你们男人在自我满足啦。

气归气,野坂的语气已经原谅了丈夫。

真奈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真的,男人怎么会这么任性、这么自以为是呢?

宁可扮黑脸、淌浑水,只要女人平安无事就好:难道他们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们有这种想法?

不甘心的是,女人最后还是会原谅男人。就因为喜欢他,女人就甘心被这样的一句话给哄住,教人想起来就懊恼。

求求你让我跟秋庭先生讲话。

真奈喃喃道,门外却只传来一声声的抱歉。

门里面没了声音,只听见些许动静,证明她们两人还在里面。野坂正靠坐在门板边:心中暗忖,妻子由美或许有办法从最上层的气窗逃出来,但真奈铁定办不到。

这份歉意令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规律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野坂正抬起头,便见入江司令正往这个方向走来。见野坂正看见自己,入江笑着摆摆手。从这位司令到任以来,大伙儿都觉得他不太像个军人,特别是在这方面。

野坂正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

不用不用。不过,替我放人吧?

入江没点明要放谁,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内情才故意省略不说,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知道是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跑来要求放人,野坂正只觉得脑中混乱,于是闭口不答。入江倒像是不当回事似的,迳自说道:

秋庭会干些什么事,我都猜得出也掌握得到,包括他在哪个队上做什么,消息都会传到我这儿来。秋庭既然不想声张,一定是私下去找你吧。你们还是太小看我啦。

这么说来,入江都知道了:包括里面的人就是真奈,以及她被关起来的理由等等。野坂正自问,带妻子和真奈来此的这一路上应该没被人发现,不过营地里就这几个可以反锁的空房间,依序找来倒也不难就是。

能放人吗?我满急的。

司令的命令是绝对的,军人本来就不可以违抗长官,可是

不能。

野坂正早已做好了被降职的心理准备。他再度敬礼,并且直视司令:

属下奉秋庭中尉的命令拘束民间人士,除非中尉撤回命令,否则属下不能中止任务。

要是把人交出去,之后的动向就难追了;万一真奈趁入江不注意时溜出营区怎么办?被一个比自己足足高了六级的中尉低头请托,野坂正要怎么向对方交待?

这时,只见入江的表情丝毫未变,唯独气势变了不容抗辩的高压姿态。

你知道我是谁吧?

那口吻活像在教训一个坏小孩。

入江司令不,是立川营部司令。

很好。那么,我跟秋庭谁比较伟大?

心底浮现一股小动物被野狼追逐的厌觉,野坂正吞了一口口水。

是入江司令。

营区里的大小事,最终决定权在我,不在秋庭,对吗?

这种问题怎能答不,野坂正战战兢兢的点了头。

那你要放人吗?我现在请你放人,你可以乖乖照办,这就是最不麻烦的做法;至于第二麻烦和第三麻烦,结果反正都一样,我也没差,只要最终目的能达成就行,差别只在于你在这里僵持或在这里切腹,然后结果晚个五分钟十分钟出来罢了。换句话说,你再怎么坚持都是没有意义的,懂吗?

无论这位司令多么不像一个军人,却是他将秋庭给劝回来的。

盐害刚发生时,秋庭违抗了统合幕僚部的决定而逃兵,如今却选择服从入江的命令。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澈悟二字完全是野坂正此刻的心情写照。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钥匙,交到入江的手掌心。

谢谢。你是个明理的人,我很高兴。

说着这种只会让人觉得是反讽的话,入江一面将钥匙插进锁孔:

我想也该是时候了。再拖久一点,我保证你一定后悔。

入江开门时,房间里的真奈和野坂都吓了一跳,同时望向门口。只见两人对坐在房间中央,中间是一座窗帘布堆成的小山,野坂正用手中的小刀将布料撕成长条,真奈则将布端结在一起。

她们在做绳子,打算逃出去。

见野坂正看傻了眼,入江便朝他耸了耸肩。

喏,我说吧。这女孩可卤莽得很呢。

千万拜托你了想起秋庭的请托,野坂正这才明白,千万指的原来是这回事。

来,过来。

入江对真奈招手,真奈站起来,却警戒似的没走近。

来啦,我们去救秋庭老弟吧。快点。

听得他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真奈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信不信随你罗。

说着,入江已转身往门外走去,一面看着野坂正说道:

我需要一个传令,你一起来吧。给你十分钟准备器材。

然后他又转向野坂由美:

你,负责备车。一样十分钟以内开到行政大楼前。

野坂夫妇同时立正敬礼.随即奔出室外。入江也快步走出去,真奈则小跑步追上去。

整十分钟后,四人在行政大楼前集合。

大型高机动多功能车的驾驶座上坐着野坂由美,入江坐副驾驶席,后座则是真奈和背着野外无线电的野坂正。

入江指示野坂把车子开到府中看守所,之后再也没开口,急驶中的车内一片沉默。

市区仍是那般荒废景象,不过野坂的驾驶技术显然比入江高明。在真奈的感觉,坐这一趟比入江载他们来立川时要舒服些。

晚霞开始笼罩街道时,前方出现一栋占地甚广、四面有高墙的建筑物。

庄严而厚重的铁门,入江只打了声招呼就让它开敔了。

车子在管理大楼前停妥后,入江没说话就下了车。真奈等人匆忙跟着。

职员跟入江好像很熟,见入江闷着头迳自往二楼穿室定,也没有出声拦住他。一行人就这么走过连接管理处和看守所的穿堂。

通过职员们忙进忙出的保全管理大楼,他们来到受刑人的寝室区,人迹忽然冷清起来。但这儿原是一间收容了两干名受刑人的看守所。

跟在入江的背后,真奈想起智也的事。

入江究竟在这里抓了多少个实验体?不管是几个,在入江心目中都只是数据。真奈已经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这个人有多么不择手段。

于是她对着面前的那个背影问道:

你说要救秋庭先生,是什么意思?

反正真奈都跟来了,入江便摆出一副无意解释的态度,只顾着在牢房前的走道上赶路。

终于,入江在一个房门前停下。

为了秋庭,你什么都肯做?

他回头看着真奈,突然这么问。

这是在激将事到如今还明知故问?他以为我还会犹豫吗?

真奈不甘示弱的一点头。

好胆量。那就进去吧。

说着,入江打开房门,让真奈先走进去,他自己和野坂夫妇也跟着走进。

室内原本是一片漆黑,他们一定进,照明就自动亮起。只见日光灯闪了一下,四周随即溢满白光。

周围的墙壁是白色的,日光灯照上去会闪,还会反射出清澈的光。

知道吧。

听得入江这么问,真奈默默颔首。在见到这四面白墙壁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

这是一间盐害实验室;墙上贴的是结晶,好让房间里面的人盐化和智也被关,而后逃出的白色牢房是一样的。东京都里恐怕还分布着好几间同样的实验室,否则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统计数据。

入江转过头去,对背着无线电机的野坂正说道:

联络秋庭,他应该有一个专属的传令兵。你知道频率吧。

野坂正立即卸下背上的无线电机,开始操作。他很快就调好频率,并将麦克风交给入江。

喂?秋庭在不在呀?

入江开口呼叫的第一句,只像在自家客厅打电话似的。

原为厚木基地第一五四战斗飞行队(VF154BLACKKNIGHTA)主力的F14A雄猫战机,曾经一度除役并全数撤回美国。经过改良之后,装备升级为精密轰炸规格,数周前重新回到厚木基地服役。

抢夺其中的一架,便是秋庭所率领突击部队的第一阶段目标。

重新布署这一批F14A时,美军方面的解释是做为支援友邦的紧急警戒,不过没有人会善良到全盘相信这个说法。

若是单纯只为强化警戒,美方不必大费周章地为全机体加装低空导航/夜间红外线标定系统(LANTIRN)和雷射导引炸弹装置(GBU)!!那些千磅级的GBU24弹头就更不用说了。调来这种对地攻击性能异常特化的机种,强化警戒的藉口毕竟是牵强了点。

因此,日本可能已被选为轰炸实验的区域这是秋庭和入江的一致判断。美国现阶段的盐害防治方案主要有二,一是封锁结晶所在的城市,其次是在结晶周围设下防护壁,此二方案虽然单纯,但在盐害研究停滞的情况下,却是最妥善的对策。日本若不是早在盐害初期就失去了类似方案的实行能力,那么就国内的实际受灾情况而言,也会有同样作为的。

话说回来,美国可不是一个只会把怪东西围起来就满意的国家,他们应该会想要决定性的解决之道才是。假设美国的盐害研究已经进展到与入江的推论相当程度,下一步的选项想必也相去不远特别是他们还可以搬出家传绝活来露两手。

然而,选择海外国家来做预行演习,足见美国还没有像入江这样确切的理论;没有动员对地攻击性能同样优越的现行主力机F/A18大黄蜂,却采用早就除役很久了的老爷机种,也是另一个但求保险的证据。

如今美军仔细地将每一机都装上新配备,十之八九是为了进行大范围轰炸,只是执行的时机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是否已经妥善考虑到市容与老百姓的安置也是个莫大的疑问。对美国而言,一个已经失去半数以上人口的国家,也不过就是个现成的实验场罢了。

在对方放肆之前先发制人刻意去厚木基地劫机的另一个用意,就在于此。

中尉,你的F14驾驶经验有多少?

某个队员来问时,秋庭先是用耸肩代替回答。F14没有被布署在日本自卫队里。现行空自的主力是F15J鹰式战机,而秋庭便是所谓的鹰式战机驾驶员(EagleDriver)。

只有拿到外流的驾驶手册,不过这几天已经把整本都背起来就是了。

你会开吗?

那人又问,语气里颇有不安。

当然啊。虽说机种不同,但基本操作还是大同小异,况且任务内容又简单。那么大的目标定在那儿动也不动的让你打,没必要小题大作的搞机种转换训练啦。

秋庭知道,这番话一说出口,四周的气氛立刻转为宽慰。

事实上,机种差异事小,对地攻击的熟练度问题才大,秋庭只是故意不讲。空自的鹰式战机并没有对地攻击能力,理所当然的,一直在驾驶它的秋庭也几乎没有受过对地攻击训练。当然,具雷射引导性能的GBU如果也算在导弹类之列,那么空对空的攻击经验应该就能派上用场。

秋庭向身旁的另一名队员问道:

离进攻还有多久?

攻击行动预定于预测的日落时间正式展开。突击部队已经在厚木基地四周布署成包围阵形,也已经进入待命状态。也许是因为盐害时期,在美军看来,今日的日本完全不具有威胁性,所以基地的正门口只有象征性的设了几个步哨,不像是有部队在戒守的样子。

不过,对方毕竟是这世上最习于战争的军队,纵使遭到突击,势必很快就能展开反击。

还有一小时左右。

我一起飞,你们马上撤退。被抓到的就投降,之后只准说是奉营部司令的命令,其他的事一概不准提。这一关也许要好几天,不过放心,入江会想办法的。

下达最后命令后,秋庭扯下挂在颈上的其中一块军籍牌,将它交给方才发问的那一名队员。

照计划是依LANTIRN显示去飞,所以不会看到结晶,不过

万一出事就帮我交给真奈。

见那名队员哭丧着脸收下军籍牌,秋庭笑了笑。

而且人家都说怕死的人会长命嘛。

玩笑话一出,周围的气氛又缓和起来。

入江的无线电呼叫就是在这时传进来的。

喂?秋庭在不在呀?

听见那全无紧张感的声音,气得秋庭一把抢过麦克风,按下通话钮便破口大骂:

快行动了你呼叫个屁,少在那边耍宝!降低士气啊?

噢,我跟你说哦,我让真奈进那个房间了。

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覆,令秋庭愣了几秒。

你说啥?

哎呀你知道的嘛,就是那里嘛。

秋庭当然知道,于是压低了声音:

妈的,你真会选时间开烂玩笑

啊,你以为我骗你?那我让她来讲。

入江声音远离,取而代之的是

嗯,我是真奈。

一个秋庭怎么也不会听错的声音亏他今天刻意躲起来,避了她一整天。

秋庭忍着不发作,一字一句的沉声问道:

真奈,你现在在哪?

知道真奈不会骗他,秋庭静静等待她的回答。他同时也知道周围的队员们都竖起了耳朵在旁边听。不过现在没心情去顾虑那许多了。

在府中看守所的白墙壁的房间很像智也先生说过的牢房。

马上离开!不要看!

秋庭大叫,再等回覆,但真奈没有出声。

至少闭上眼睛!

他激动地劝她,继而听见的却是入江的声音。

就算在最差的心理状态下,也没有一天就会盐化的案例起码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啦。算不上什么保障就是了,抱歉啊。

入江,你他妈!

秋庭痛苦地骂道。但是入江的话还没讲完,所以他的声音传不过去。对此刻的秋庭而言,这种单向式的无线通讯无异使人更加心焦。

就把作战行动好好地搞成功,然后回来,一切就圆满啦。

像是在说风凉话似的,入江轻松地说到这里,声音中止。

见秋庭静默不语,传令兵低声提示道:可以发话了。

秋庭槌也似的重重按下通话钮,几乎没将它敲坏:

脖子洗干净等着,他妈的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后他将麦克风塞到传令兵怀里,将自己刚才交出去的军籍牌从那队员手里拉回来。

算啦!烦死人!活着回去啦,

哇哦好恐怖。

入江缩着脖子把麦克风还给野坂正。

你们两个行了,出去吧。

野坂由美闻舌便反驳道:

请问为什么?她已经累了一整天,属下认为应该由同性的人在旁照料比较好。

乍听此言,入江只以诧异的神色看着她,随即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噢,你们不知道嘛。

你们听好了,这墙上贴的全都是结晶的切片。

野坂夫妇倒抽了一口气。看结晶会感染盐害的情报,立川的所有队员都很清楚。

这个房间是用来实验的,看看人类在这里待多久会被盐化。你的义气我很欣赏,可惜不是个明智之举。

野坂由美的脸色变白了,这也难免。

野坂姊

真奈向她微笑道:

我不会有事的,请你到外头去吧。

野坂由美望着真奈,表情从没有那样沮丧过。

好不好?

被真奈又劝了一声,野坂由美终于低下头去。野坂搭着她的肩,在心手暗暗施了一点力。

于是,在丈夫的护送下,野坂由美垂头丧气地被带到了室外。

留下真奈和入江,野坂正关上房门,带着妻子走开。他俩在廊上走了一会儿才停下脚步。在这段期间,由美始终垂着头。

一滴水在她的鞋边打散了。

我没有陪她。

野坂由美喃喃道,声音颤抖,像在压抑着情绪。

想陪那女孩一起待着。她真的有这个念头。这些日子以来,她和真奈已经变得要好,真奈对秋庭的用情也很令她厌动。

可是,那个白房间更让她害怕。

既知看了结晶就会变成盐,要她在那房间里待下去,她受不了。

那就像在嘴里含一口致死性的剧毒,纵使短短数分钟也一样恐怖。含在嘴里还可以吐出来,可以漱口几百次,但是看进眼里的可没法去除掉。

那么可怕的房间我却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她不是一个人啊,司令也在一起。

野坂正安慰道,却见由美倔强的拾起头来:

都一样!都是我抛下她们,没有不同啊!

涌泉似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由美瞪着丈夫,瞪着那双眼瞳里的自己。

那孩子,她说我能干又厉害呀,结果我我却被几块盐结晶给吓跑了,把那样的小女孩丢在那儿!我是自卫官,怎能把老百姓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哪里能干厉害了,根本就是自私而已!我又软弱又没用差劲透了!

突然问,野坂正紧紧抱住妻子,打断了她的哭喊。

你若是软弱没用又差劲,那么我也一样。我也是个自卫官,也把她一个老百姓给扔下了啊,我甚至庆幸我们能离开那个房间,还行你肯跟我一起出来。我可以为你死,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平安。

不过,你搞错罗。野坂正在她耳边轻声道:

自私的人可不会哭。他们才不会为了把别人丢下而哭着道歉。

攀在丈夫的胸前,野坂由美嗫嚅着你不要宠坏我,却哭得像个小孩。

中尉会回来吧?他一定会回来吧?

能让真奈走出那房间的只有秋庭。除非他回来,否则真奈绝对不肯出来的。

她知道真奈早有此心。

会的。换作是我也一定会回来。若我不回来你就会死,那我拚了命也非回来不可啊。

中尉一定也是这么想。

说着,野坂正再度抱紧妻子。

野坂夫妇离开后,真奈讶异的看着入江。她没想到他也会留下。

入江察觉。对她笑了笑。

意外吗?

真奈没回答他,迳自问道:

照你刚才说的,我这么做就能救他吗?

她指的是让秋庭知道真奈进了这个实验间。

会啊

面对着真奈,入江又装模作样地伸展双臂。

毕竟我这个人没信用,秋庭也知道我不会只是吓吓他。他没有这么乐观的。这下子他不敢死了,他得回来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才行。

怎么讲得这么毒。

真奈苦笑着轻声道,入江又继续说:

你就是应该做他的包袱,不要让他觉得可以把你丢下,或是可以托付给别人。你得给他压力,让他不敢自己去死,不敢留下你一个人。

自己在秋庭心目中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份量,真奈不敢确定,不过假使秋庭会为了她这个包袱而无法赴死,她便愿意让自己成为重担。

秋庭若能活着回来,那么从来只为拖累秋庭而愧疚的真奈,今天将头一次为此心存感激。

等到秋庭回来后,她再努力使这包袱减轻吧。

哎,我只是骗骗秋庭,所以你可以离开这房间了。怎么样?

真奈静静地摇摇头。

我如果是会离开的那种人,你一开始就不会带我来了,对吧?

便见入江满意的点点头:

依我的看法,你们的爱情就是美在这种自虐上。而且你们对彼此的牵挂就是一种过度自虐,更让我发现这份美学的存在。

你的美学关我什么事?

这是真奈尽最大努力挤出的针锋相对。入江也回敬一个微笑,以及令人脊背发凉的两句话:

况且你若是那种会离开的女人,也许我就不必把你还给秋庭了。

刚才那个若无其事的质问,说不定其实是入江在考验真奈的命运。真奈回想起初次相见时就被他拿枪抵着,她真觉得自己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种人讲的话真真假假,她猜不出哪些是打发时间的玩笑话,哪些又是认真的。

恐怕连秋庭也猜不透。所以才会怕入江吧。听他在无线电里和入江对话的声音,那里面有真奈从没听过的疑惧。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入江刚才若不满意她的答覆,恐怕会气定神闲地还一具尸体给秋庭也不一定;他今天应该也带着手枪。但不知怎的,尽管初见面时就在他的枪口下待过,但是真奈并不怕跟他同处一室,想来不可思议这人满奇妙的。

入江没再开口,真奈也就不说话了。这么一来,她能做的事情就只剩思考。

真奈挑衅似的凝视着雪白的墙壁。

秋庭一定会回来,她是如此相信的。假使信心就能使命运趋近于人的想望,那么她若离开房间,就等于是怀疑秋庭的生还了。既然相信秋庭,她就没必要离开。

况且,若是他没有回来真奈就更没有走出房间的必要了。

没有秋庭的世界,她也不想要了。

入江先生,你不用陪我呀。

真奈忽然想起来说道.却见入江苦笑:

哎,陪个一天遗不成问题啦。若只是睡觉,这房间其实是无害的,我又是利用你们的人,道义上总说不过去。再说,我今晚也别回立川比较好。

秋庭的突击部队冲进厚木之后,部队所属单位一定很快就会被查出来,防卫省或邻近的自卫队机关也就会有大批人马杀到立川来兴师问罪,与其二应付还不如让他们扑空找不到人,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防卫省会先跳上台面处理风波,这样还可以尽量延后资讯外流的时间。先着急的人就会先跳脚,人或组织都一样。

入江叨叨絮絮地将这些事情讲给真奈听,一面走到墙边的床铺坐下。真奈也跟着走去坐下。

以前啊

入江没看她,自顾开口道:

有个电视节目,每次开头都会打一行恶心的标语爱能拯救世界。你知道那节目吗?

这个话题听来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真奈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着,同时小心回答:

我想想小时候也许看过几次。

我实在讨厌死那个了。

入江的脸上是极度的厌弃,真奈甚至光看他的侧面都能感觉得出来。

爱哪能拯救世界啊。我敢打赌,爱这玩意儿顶多只能拯救爱情里的当事者,而且被拯救的一定是当事者在取舍之后选择的对象。

如此辛辣的观点,很像是入江会有的。

达成任务的虽然是秋庭,被拯救的却不是这世界,而是他心里那份利己的厌情,还有那份感情投射的对象。因为他不想看你先死,而你又希望秋庭平安无事,等于是你们的恋情拯救了你们自己。而我们其他人都是顺便沾光罢了。

真奈吃吃笑道:

入江先生,你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别跟秋庭说哦。

入江把食指竖在唇上,像在逗小孩似的。真奈心想,怪不得人们怕他,却没法儿讨厌他。

她被引得又笑了起来,眼角却渗出一丝泪水。

原来我们之间算是恋情了啊。

她总觉得还不够真切,秋庭流露的情感只有那一瞬间,然后他就走了,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体会多少。

真奈开始想,她构到的那双唇,那个温度甚至是她在那一刻的惊怯和呼吸会不会只是个梦吗?

就凭那些,怎教一个人明白恋爱已经实现了呢?胡来。

所以只有一半。真奈的这一半才是恋爱。

你为什么不懂!

他的呼喊犹在耳际我才不要懂。

在你没有清楚地让我明白之前,我才不要懂。为什么我先死会让你受不了,你可要好好交待一番。

除非秋庭亲口承认他的那一半也是恋爱,让真奈明白完整的相恋是怎么回事,而不只是只有一半。

她静静望着白色的墙面,双手握在胸前,像是祈祷。

求求你,让他平安的回来。

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平安,我便别无所求。真的,所以求求你。

请把他给我。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的意义。

这大概是全世界最自私、最任性的祈祷吧。

然后,真奈等着等了很久。

冲进基地后,各员散开并寻找掩蔽。

到目前为止的进展顺利得就像画一样,甚至可说是太过顺利。

秋庭忍不住狐疑,从掩体后方打量着正在反击的美军部队。一颗跳弹从他的脚边掠过等等,打从进攻开始,射向我方的就只有跳弹而已。

联络全班,确认负伤者。人数跟程度。

传令兵立刻照办。除了秋庭亲自率领的A班以外,遗有另外三个班在其他区域做诱饵。

B班目前零负伤!C班二名,D班四名,都是轻伤!

是这么回事啊。

秋庭狠狠啧了一声。

命令全班,不准瞄准!统统射偏!

听见这道超乎常理的命令,射击中的队员都睁大了眼睛往秋庭看来,那名传令大概也不能理解,愣在那儿没发讯。秋庭向他吼道:

还发什么呆,打假球放水啦,对方也是故意不打中我们的!

战斗开始至今已过了二十分钟,连一名重伤者都没有,不太可能。这种不可能的事通常都是事先套好招的。

是谁去套招的想都不用想。

王八混帐!我要杀他两遍!

部队的指挥层级早就谈好了。来演闹剧的秋庭等人被摆了一道。

装甲车开过来!直接冲跑道!

太危险了!

身旁的副官反驳道,却被秋庭更大声的吼回去:

那样最快,听着,美军已经知情了!入江不知怎么骗过他们的,总之跑道上一定有一架已经暖机的F14在等啦!

只见副官傻在那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知道了就快去开车!杀干刀的疯狂科学家,任务结束后我就把抢来的战机停到立川去!等着收烂摊子吧!

秋庭搭着装甲车在枪弹中冲锋十数分钟后,A班传令收到无线电呼叫。那是事前设定好的共通频率,地面支援部队和营部也都收得到。

猫跳墙了!重覆一次,猫跳墙了!

发讯的传令兵扯着嗓门报告时,低空中爆出一阵喷射引擎的轰隆巨响,骤然掩过他的声音。

众人一齐抬头看去,只见一架低辨视性涂装的F14在夜空下急速攀升。在升空途中,机翼还上下摆动一次,证明那是秋庭座机。

地面立刻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万岁。成功了。加油。冲啊。麻烦了。拜托你各种激励的话语激荡交叠着,一声盖过一声,几乎是听不出意义的暴力声浪。

即使在美军的重重包围下,队员们仍没有停止那狂热的咆哮,美国大兵们也只能等他们自动冷静下来。

就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为时三十分钟的战斗没有造成任何重伤或死亡,在突击队员们的全体投降中落幕了。

绷紧了的听觉神经异常灵敏,在遥远的空中接收到一个尖锐的穿刺音。

由远而近,雷鸣似的声响急速迫来。

坐在床边的真奈猛然坐起。入江依自己声称的只睡觉是无害的躺平了睡着,听见声响时也醒了过来,但还是真奈快一步冲出房门。

见真奈奔出房外,坐在门外的野坂夫妇惊得跳起,只见她一个劲儿的跑在长长的走廊上。

像是在追随那阵轰隆声,真奈在建筑物内四处急奔,最后从一楼的玄关跑出大楼外,来到漆黑的星空下。她仰头望向天顶,听着奔雷般的鸣声一路持续,在至近距离重重的打在地面上,紧接着刮起一阵狂风。

然后

三角形的鳍状机翼从头上掠过,她几乎能数出机翼上的小灯有几颗。

劲风瞬间呼啸而过.

秋庭先生!

黑夜中,两道排气焰拖着青白色的光影。

啊完蛋了,他火很大。

跟着真奈走到外面来的入江喃喃道。

搞这种低空迫降摆明了是威吓我明明叫他把机体丢在海上的。这下子恐怕不是挨一拳就能了事了。

挨拳头而已

真奈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感受泪水的决堤。

不过是挨拳头而已,这点代价算便宜了吧?我们免费让你沾光耶!

听得此言,入江更是苦笑。真奈又把视线栘向夜空。

熄灭了人工光芒的城市上空,原来也有如此灿烂而密集的星光。

真奈明白,这并不代表一切已经结束。

结晶攻略还会有下一步行动。继东京之后,各地,然后全世界。

大概要在那之后,才会有人着手重建这一度毁灭的世界。

纵使重建开始,像以前那样怠惰、随兴而便利的世界,恐怕还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来。真奈将来对自己的孩子讲故事时,说不定会说出妈妈年轻的时候,东京是个二一〇〇万人口的大城市,而且电视频道多得看不完之类的话来。

世界的均衡瓦解了,许多事物有了许多不同的转变,也有太多太多的失去和无法挽回。

那些事,地再也不在乎了。

从今以后,不管这世界将带来多大的艰险,真奈都会活下去。

因为秋庭回来了

再残酷的世界,也不会比失去秋庭的日子更令人煎熬。

真奈,进屋里来等吧。

入江唤道,真奈却一迳望着前方摇头。她不想再看见别人。

直到看见他为止。

我要在这里等他。

他一定一下机就会马上过来。然后呢?我要怎么做,该说什么呢?

先给他一个灿烂的脸,然后大声说:

欢迎回来

同样是等待,此刻的等待却突然变得不再漫长。

然后他就出现了。

要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

大声地欢迎他回来。

真奈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做出来。

回过神时,她已经在他的怀抱中。秋庭紧紧抱着她,就这么跪了下去,真奈也被他拖着坐在地上。

混帐。

那个声音夹着喘息,低低骂道。

不是宽心,不是欣慰。也不是说喜欢或说爱,而是粗鲁蛮横,又没好气的可是。

听在真奈的耳里,那竟像是在说我爱你。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怀抱中,真奈只能挤出一点儿声音。

秋庭先生,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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