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之街-debriefing-旅程的起点
*
世界在一夕之间变色。
能处在经历巨变世界的狭缝间,这机会可不常有。
听旁人说,世界的变动即将进入尾声。
所以我想,我应该出去见识见识这变色的山河。
*
哇!
不预期地在路旁见到盐柱,宣生慌忙栘开视线。
通往邻县的联外道路上。有一根高度及腰的盐柱静静伫立在路边,乍看就像是一柱钟乳石。
被列为盐害防治处理对象之一的盐柱,早在清除工程展开之前就已被风雨冲刷泰半,只剩下极少数的漏网之鱼会像这样残留在某处。
仔细看去,原来这根盐柱旁边有一小片坍塌的土堆。从土堆里斜长出来的胡枝子灌木丛半覆在盐柱上,多少替它遮挡了风雨。盐柱的表面已经被风化得圆钝,但从腰部以下的线条看来,的确能看得出它原本是个人。
看起来果然不怎么舒服
住在结晶影响区域以外的人,对盐害一事比较不那么神经质。宣生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迟钝,但是既知盐柱也是导致盐害的传染源之一。他就算再好奇也不敢目不转睛的直盯着看.
想起经过数位处理的影像便不会有传染性。他从背包里取出数位相机,战战兢兢地看着液晶萤幕,拍了一张照片。快门一按完。他马上掉转过身,背对着盐柱检视刚才拍下的影像。
哈,一出发就取得一张资料照。可见我在定好运。
他大声说给自己听,努力平衡不小心看见盐柱所造成的负面心情。个性单纯的宣生,这一招用起来满有效的。
可是话说回来
宣生坐在满是盐粉的人行道水泥砖上,望着同样布满盐粒的路面地上的小盐粒反正避不掉,索性不去在意它了。
怎么都没车啊。
宣生从家里走了十公里来到这条便道上,却没看见半个车子或人影。两条腿也开始累了。
找出盐害的主要原因之后,结晶的处理工作在全国展开,至今已过了数个月,但人们显然还没有乐天到愿意出远门游玩的地步。看看这条便道,它是两县之间唯一的联络道路,如今竟然杳无人迹。由此可见一斑。
哼哼,我居然能做出这种分析,好酷。
宣生不禁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有采访记者的架势。
得意归得意,这一趟搭便车之旅却颇有行将触礁之势,不免令人失望。外国电影里演的徒步背包客都是搭便车出外旅行,看起来明明是那样率性又潇洒的。
胆小鬼,你们要怕盐怕到几时啊?宣生不满的嘀咕。
结晶清除的大工程进行到现在,人口逾百万的城市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其下的中小城市正在陆续进行中。盐柱和路面盐粒都在清除项目之列。清洗车前几天也开来宣生所住的城市,将马路上残余的盐都冲进了下水道,所以市区内已经完全看不到盐害的痕迹,只有来到这种郊区的联外道路才会看见。
严格说来,宣生的周围没有人死于盐害,以致他对盐害的可怕之处没什么概念。听说他就读的中学有好几个同届的学生遇害,但都跟他不同班,他也不认识,而且那都是学校停课之后才传出来的消息,感觉上毕竟不那么真实。
对此刻的宣生而言,盐害直接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害他没有便车可搭。然而不知道的是,由于盐害重创物流体系,使得燃油供应至今仍陷于停滞,街上在跑的其实都是公家单位的车。
我要快点离开这一带啦
留在书桌上的那封信应该快要被发现了。自从停课以来,宣生每天都在家懒散贪睡,不过母亲还是每天去房间叫他起床。算算时间,她差不多要去敲门了。
见到那封给爸妈的信,对孩子一向过度保护的母亲大概会疯掉。宣生完全可以想像她那歇斯底里的模样。
他立志要成为一个采访记者,亲眼见证这历经巨变的世界,但他也知道母亲绝对不会接受这番说法。宣生虽然在留书里写得很清楚,只是以母亲的个性,到头来势必还是会在小镇里掀起一阵风波。
拜托不要让我被抓回去啊
那会是全天下外加这辈子最丢脸的事。
就在宣生无奈的叹气时
国道远处出现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
来啦!
更幸运的是,那辆车正往县外的方向行驶。
宣生冲到车道中间,高举着速描簿。上头大大的写着请载我一程。
走下车的是一个高个儿男人,眼神锐气逼人,瞪得宣生讲不出下一句话来。
见宣生不语,男子便凶巴巴地开口:
你是要搭便车还是要自杀?搭便车就站到路边去,要自杀就选别的车,不要来给我撞。
那人的声音也很可怕。宣生越来越心惊,但想到这是自己走了大半个早上才见到的第一辆车,而且又成功拦下了,说什么也不能在此放弃。
呃那个,我是要搭便车!我想到县外去,请你载我一程!
心想这么凶的人大概不会答应,宣生几乎是不抱希望的喊道。却见男子默默地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宣生赶紧端出好孩子的模样,不敢再放肆。
男子这才用大姆指朝吉普车指了指。
谢谢你!
男子走回驾驶座旁,宣生立刻小跑步跟上去,这才发现副驾驶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那是个双眼被绷带蒙住的少女。
见宣生在车窗外兴味盎然地对着少女打量,男于不客气地咆哮起来:
你坐后头去,小朋友!不上车我就开走罗!
宣生一惊,缩缩脖子往后座钻去。
是一个中学年纪的小男生。他说要搭便车,所以我让他坐一程。
吉普车重新上路时,男子如此说道。宣生知道他是在跟少女讲话。
少女听了便半转过头,向后座微微点头,嘴角挂着微笑。
你好,我叫真奈。幸会呀。
她讲话时咬字轻快,听起来十分可爱,可惜眼睛被绷带遮住了,不然长相一定也不错。看那乖巧文静的气质,正好是宣生中意的类型。
你你好,我叫宣生。
宣生难为情的回应道,心里暗自庆幸少女看不见,否则这丢脸的害羞表情就会变成少女对他的第一印象了。
真奈,你的名字好可爱哦。你眼睛受伤了吗?
宣生问道,却听得驾驶座传来男子的回答:
她不是眼睛不好,而是最近在短期内看结晶看得太密集了。我们这阵子都在未清除的地区移动,所以让她把眼睛遮起来,免得不小心又看到盐结晶。
有关盐害的传染途径,宣生其实是最近才从社区的镇公所公告看到的,只不过他没有亲身接触过盐害,对那些讯息也就没什么警觉心了。
话说回来
叔叔,我又不是问你,我是在问真奈耶。
你叫我叔叔?
宣生的余光扫到男子投来的怒目。
臭小鬼,你搭我便车还这么不识相,好大的狗胆。
听到这里,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忍不住噗嗤一笑。
秋庭先生一碰到小孩子就动肝火呢,
少罗嗦,反正你们都把我当老头啦,
被唤作秋庭的男子转回头看向前方,嘀咕着大表不满不过宣生也有点不平。
一碰到小孩子就动肝火。
真奈的年纪看起来虽然年长一些,但跟宣生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岁才是。
宣生,这个人姓秋庭,你应该叫他秋庭先生才行。
真奈转过脸来说道,嘴角又是笑意盈盈,当场把宣生心中的不平都给吹跑了.
嗯,好!不过,幸好你不是眼睛不好。
见真奈歪头不解,宣生又说:
你长得这么可爱,要是眼睛看不见,岂不是很可怜?
真奈像是做了一个苦笑.没有答腔。
你这小鬼真是脑袋短路。那万一她长得不可爱,你这话不就伤人了吗?
听见秋庭的揶揄,宣生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以后话讲出口前先想个十秒。讲话不经大脑,小心被人当成傻瓜。
干嘛在真奈的面前害我出洋相
讨厌,讨厌,讨厌!
宣生对着秋庭的背影猛吐舌头。
喂喂秋庭先生,你们要去哪?
听见宣生在后座问,秋庭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反正是往关西方向,途中会去几个地方绕一绕。
我可以跟你们走一阵子吗?
照后镜里,秋庭正在瞪他。宣生觉得对方好像看穿了看出他是因为对真奈有好感才要求同行的。
随你便。秋庭没好气地丢出这么一句。既然如此,那就随便我了。
真奈是秋庭先生的妹妹吗?
不是。
答话的仍是秋庭。
那是什么?
宣生又追问,便见秋庭侧过脸来邪邪一笑。
你看呢?
表妹.
宣生按自己的愿望回答,却见秋庭笑而不答好讨厌。
他一个人在后座气鼓鼓。
接近中午的时候,秋庭在一座关闭的加油站前停下车子。
这一带还没有洗到啊
秋庭喃喃道,开车门伸出一脚,用鞋底在路面上擦了几下。宣生也往地面看,见道路上仍是处处白盐。
真奈,抱歉,先休息吧,不过还不能让你看外面。等等恐怕还要再开一会儿才能离开未处理地区。
好。
真奈点头应道,一面摸索着解下安全带,看起来已经颇熟练了。
小朋友,那边的行囊不.背包,拿一个下来。
见宣生依言从后座的杂乱物品堆拿起最上层的一只登山袋,秋庭便也走出车外,绕到副驾驶座旁,打开车门,牵起真奈的手,抱也似的领她下车。
哇塞,这样
宣生不由自主地直盯着这一幕。
好像把她当公主还是千金大小姐似的。
秋庭让真奈勾着他的左手臂,领着她慢步走向加油站的办公室。
要是没有盐,这里倒是满漂亮的。山就在旁边,马路对面有田地和菜园,大部分都荒废了,但也有一些种着东西。看来还是有农家已经开始复耕。
一面走,秋庭一面把四周的风景讲给真奈听。
哇菜园啊。我好想看哦,有种什么?
太远了不是很清楚,不知是什么菜叶,不过叶菜类对盐害的耐性不强
啊,你说的是农业上的那种盐害吧?那你看到的说不定是白萝卜的叶子。
从后面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一对手挽着手的情侣。在秋庭的搀扶下,真奈的步伐没有一丝迟疑或害怕,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眼睛被蒙住的人。他们两人这样熟悉,可见已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
真没意思。
走在两人身后的宣生跑过去插嘴道:
喂去办公室之后呢?门一定是锁上的啊。
我会开。
秋庭回答得若无其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铁丝,掏掏弄弄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锁。
大概是猜出宣生的惊讶,真奈开口道:
吓一跳吗?秋庭先生会很多事情哦。
秋庭让真奈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然后开始拉下室内的百叶窗帘。
对哦,关上窗户,真奈就可以拆绷带了。
想到之后,宣生便也跑去帮忙。
所有的百叶窗帘都拉下来后,秋庭开始解开真奈脸上的绷带。上头的结可能打得太紧,看得出他的十指都在用力。
好不容易解开。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拆下,宣生马上跑到真奈的正面.
绷带之下的眼睛原是闭着的,这时才渐渐睁开。
你好哇。
真奈抬头看着宣生。笑得十分亲切她的长相属于邻家女孩那一型,虽然平凡,却完全对中了宣生的胃口,害他必须死命地收紧嘴角,否则笑容铁定会憨傻起来;收紧了才勉强像个普通的笑容。
小朋友,看傻了啊?
被秋庭调侃,宣生这才回话。
你好啊。
午饭是秋庭从背包中拿出来的行军粮。一人一个卡其色的铝箔包,里面有饼干和熟菜类,还有汤粉。
真奈用办公室里附设的丙烷简易炉煮开水,把熟菜包拿出来烫一下,再用那些热水冲汤粉。
秋庭先生,你是自卫队的人吗?
宣生咬着饼干问道,秋庭却回答现在还算是。
这东西不怎么好吃耶。自卫队的人每天都吃这种东西吗?
哪可能每天吃啊,这是紧急口粮。自卫队的战斗口粮味道更好,比较起来,美军那种加热式的根本像是随便乱煮,有人嫌臭说不敢吃。
大概是食量小,真奈一开始就把饼干和少许熟菜都分给秋庭,所以她很快就吃完了,便和宣生聊起来。
宣生,你为什么出来搭便车旅行呢?
真奈的语气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选这种时候外出。果然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虽然看起来年长一些,还是一样怕事又爱担心,这一点就跟班上的女生没两样。当然啦,那些女生很臭屁,真奈可完全不会。光是想到停课可以不再听到那帮女生的吱吱喳喳,宣生就觉得耳根子清净真是好,她们跟真奈根本不能比。
宣生决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于是挺起了胸膛回答:
我啊,正在旅行。我要看遍这世界的现况。
虽然今天早上才刚出发就是了这一点就不要讲。
我将来想当采访记者。对一个记者来说,能亲身经历这些情势是很难得的机会,所以我要趁现在到全国走一趟。亲眼见识各种景象,这对我将来写书都会有帮助。
真奈看着他,眼睛睁得好大。
好棒哦,你这么有想法。
那单纯赞赏的声音听来真舒服。宣生洋洋得意.
那你一定要写一本好书哦。
看见真奈的笑容,宣生也不由得笑开了。
当记者要想牢牢抓住读者的心,一生中果然需要一位缪斯女神一个有魅力的异性。真奈就很有这个资格。她不像班上的女生那样爱唠叨,脾气又好,各方面都是宣生最喜欢的类型。
算啦,不要只是小朋友远足就好啦。
秋庭泼来的冷水,令宣生鼓起双颊。
年轻人的热情你才不懂啦。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老头啦。嘿。
秋庭将杯里的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纸杯揉成一团,不偏不倚地投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筒。
上过厕所,他们又要出发。走出办公室前,秋庭重新仔细地用绷带包好真奈的眼睛。
你先上车,去放行李。
秋庭说着,把车钥匙抛向宣生,宣生的神情马上亮起来。听见他问我可以发动吗?无疑正是对机械感兴趣的年纪。结果秋庭不准,他大概有点不满,但还是老实地带着背囊先跑向吉普车去。
那个年纪的小孩好有活力哦。
想像宣生跑开的方向,真奈面朝屋外吃吃地笑道。宣生在吃饭时表情一下变来变去的,彷佛脑子里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还有,跟他一搭一唱的秋庭也变得多话,更有趣。
你倒是很会摆大姊姊的架子嘛。
被秋庭取笑,真奈噘起嘴。
我才没有摆架子他如果是中学生,不就正好小我三、四岁?我本来就是姊姊啊。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丝丝不安。真奈只是怀着平常心将宣生当做一个年纪小的弟弟看待,但在秋庭看来,会不会觉得滑稽呢?在他看来,是不是觉得两个都是小毛头,真奈还故意装老成呢?
会奇怪吗?
她装做随口问问。秋庭嗯?了一声,便说:
不会。像个好姊姊也不错啊。
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回答,也是真奈想听的。只不过,实际听在耳里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
会不会只是为了顺我的意思?好想看看他现在的脸色,否则总觉得不放心。
可是,光是有这个念头,真奈在心情上就已经差他一截了。
不过那个年纪的小孩最想长大了,你也别太把人家当小孩子看哦。
真奈点点头,心中却隐约觉得尴尬。秋庭这么说,好像在讲她还不够成熟,不够资格把宣生当小孩子看待似的。
幸亏眼睛遮起来了,否则现在的表情会被秋庭看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幼稚的不甘愿。
不知秋庭是否把自己和宣生归为一类想到自己会为这种事情介怀,甚至会怕被秋庭发现这份介怀,真奈就觉得心目中的理想自我离她又远了一寸,不由得懊恼。
*
晚上大概就可以拆绷带了。
一如秋庭所说,路面上的盐粒已经变少了。
他们在路肩停车,秋庭把地图打开来看:
二十公里前方有国道休息站不知道能不能洗澡。
有些国道休息站设有沐浴设备和卧铺,但要视休息站的规模和位置条件而定。
昨天洗过了,今天不洗也没关系。
见真奈这么说,秋庭便合上地图。
好,那就去吧。今晚就睡那里。
继续往前开不到一小时,他们抵达了休息站。这间休息站的规模相当大,停车场少说可以容纳百来辆汽车。
真奈,我帮你拆绷带!这里没有盐了,不用怕。
宣生说完,便见真奈把脸转向秋庭。像在徵询他的意见。
可以,让他拆吧。
那就麻烦你了,宣生。
都说没问题了,干嘛还要看秋庭的脸色呢?宣生觉得有点儿没趣,一面把手伸向真奈的头。
碰到她的头发时,他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软又这么柔顺啊。
刚才没想太多,忘了拆绷带就会碰到她的头,仔细想想,这是他头一次碰女孩子的头发还有这是什么香味,是洗发精还是润发乳呢?
秋庭到底是把结打得多紧,结头硬得要用指甲尖才能解开。宣生一面和布结头奋斗,一面深深地吸气。
晚餐在餐厅的厨房里煮,三个人一起忙。水和电都来了,唯独瓦斯还没有恢复,所以就在后门外头生火烹调。
既是野炊,当然吃咖哩饭。
好像露营一样耶,好好玩!
手不要停,小朋友。要是你只能顾一边,那就闭嘴别讲话。
三人都在削皮,想不到秋庭是最会削的。真奈削得仔细,但比秋庭慢一些,只有宣生一个人要用削皮器才会削。
肉呢?
秋庭准备的咖哩料都是蔬菜,爱吃肉的小孩子当然嫌不够。
太阳这么大,难道带着生肉到处跑?我只有带白米和可以久放的蔬菜而已。今天没时间去打猎,路上又没经过农家,要不然也许能要一只鸡来。
见他说得轻松,后面那几句却令宣生愣住了。打猎?打鸟或兔子吗?鱼不知道算不算;跟农家要鸡,那谁来杀?
像是读出他的心事,秋庭又若无其事的添了几句:
出门在外要吃肉,哪可能等着别人替你宰好了处理好?除非是运气好,经过配给所。
这我当然知道。
用抗议的语调宣生说了一个谎。
宣生所见过的肉,以前是在超级市场,现在是在配给所,统统是用保丽龙盘盛着,事先已经宰杀处理干净了的,不仅毫无血糊,而且一块块都切得整齐。鸡腿、猪五花、鱼肉都一样,完全不是它们本来的形状。
在听到秋庭的这番话之前,宣生从没发现生活中有这么多其他人的劳力贡献,同时也是那些劳力使他的生活过得轻松方便。
事实上,大环境若此,早已容不得人们享受那些轻松方便了,而自己夸口说要出来见识这改变后的世界,却也只有他一个人连这点事实都没察觉。
宣生偷偷瞄了真奈一眼。真奈见宣生在看,依旧和气地笑了笑,像是没听见刚才的对话。她的笑容,是不让宣生尴尬。
在真奈面前丢脸,宣生只觉得不甘心。
这间民营休息站原本是以天然温泉为号召,站区内不只有两处气派的大浴场,甚至还有一座露天的桧木浴池。
汲泉的帮浦好像始终没关闭过,天然的泉水因此源源不绝地涌进浴池,水位总是满溢。浴场看起来也不脏,可能常常有这附近的居民过来使用。秋庭检查了帮浦,再把存有燃料的热水器点起来,淋浴间就有热水可以用了。
全体洗完就要关闭热水器,所以洗完的人都在大厅待命。完毕,解散!
秋庭说完,立刻转身走进男汤的布帘。
宣生也要跟上去,却见真奈偷偷招手,然后凑到他的耳边说:
宣生,我跟你说,你要写关于盐害的书,可以去问秋庭先生。
为、为什么?
听她窃窃的说,耳边丝丝痒的,宣生心脏狂跳.雀跃一词指的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如果她轻声说的不是秋庭的名字,那就更棒了。
最先在东京攻击结晶的人就是秋庭先生啊。你从他口中一定能问出很多有用的事。
宣生张着嘴看着真奈,满脸的怔然就像在说怎么可能,却见真奈一本正经地点头。
就这样啦,待会见。
真奈挥挥手,宣生也反射性的挥手。
有用的事能帮助他写下盐害纪实的事。
想做采访记者的这份志向,真奈不只听进去了,还很认真的当成一回事。
宣生无法压抑脸上洋溢的喜悦。
宣生匆匆走进男汤区。却为了拿毛巾和换洗衣裤花了好多时间,等到进入浴场时,秋庭已经淋浴完毕,正准备进浴池泡澡。
啊还有我还有我。
宣生随便泼几盆水胡乱洗刷一下。马上从秋庭的旁边跳进浴池。
不要跳啦,笨蛋!
缩缩脖子任他骂,宣生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秋庭先生,东京结晶真的是你攻击的吗?
真奈说的?
秋庭微微皱起眉头。看来真奈说的话不假。
所以是真的罗?
先声明,官方以外的消息我可不会透露。我在职务上有保密的义务。
被对方先设下防火墙,宣生嘟起嘴巴原以为能打听出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不过,当一个记者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就败下阵去,况且真奈那样认真的看待这个梦想,宣生说什么都要撑着。
在官方声明范围内的就可以吧?也行啊,跟我说嘛。
七月上旬,陆上自卫队立川营区取得盐害研究的机密报告,防卫省临时幕僚连接获报告后判断该研究可信度极高.并确定盐害的原因为结晶的暗示性形质传播物质,因此展开全国境内的结晶破坏作战,同时命令立川营区负责执行作战的第一阶段。立川营取得美军厚木基地的协助后即执行任务所以。我就开着从厚木借来的战斗机去破坏东京湾的结晶,就这样。
宣生把大大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因为秋庭活像在背诵官方新闻稿似的。想不到他的口风这么紧,不仅全没说溜嘴,还讲出一大串硬梆梆的名词,有些根本听也没听过。那些名词可以之后再查出意思,不过宣生还是要抱怨。
这么难我听不懂啦,到底是怎样?
那我换成儿童版的好了。自卫队找出盐害的原因就是结晶,伟大的哥哥爸爸就说:好,那我们去攻击它吧。然后美军就说我们来帮你,飞机借你炸弹也借你,然后立川部队就开着人家的飞机去轰炸了。磅啊
咦,那为什么会选你去开呢?
大概只是资历问题吧。当时在立川,只有我的飞行时间最长嘛。
唉唷这样一点都没有戏剧性。
写作者要自己去找出切入点才对吧?
这倒是。要让故事产生戏剧性,就该有个吸引读者的切入点。那会是什么呢?
中心思想吧?宣生没信心,不过反正问问又不要钱。
秋庭先生,你接到命令时有什么想法?你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
秋庭扬起一边的眉毛,大概颇感意外。
你说说看嘛。是不是像我要拯救世界!诸如此类热血的信念?
宣生不断追问,引得秋庭苦笑:
一个人会去拚命时,通常不是为了那么冠冕堂皇又抽象的目标。
什么
又被他泼了冷水,宣生失望地沉进浴池里,听得秋庭继续说道:
我认识一个研究盐害的专家,他说他的研究动机就只是不甘心败给那种盐巴块而已。至于我
见秋庭收声不语,宣生抬头望去。
秋庭的视线游栘在热气蒸腾的天花板上,神情中有些苦涩。苦涩是心情复杂吗?不,不一样。
隔了一会儿,秋庭才开口:
我只是不想看着我喜欢的女人变成盐。刚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头上,我就去把握,如此而已。
说完这些,他又换上一副不情愿的口气,责怪宣生追问太多,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这些话和秋庭给人的印象太不相符,宜生愣了半响才终于能反应过来。
什么!等等等一下!那是怎样,听起来很棒啊!讲详细一点嘛!
吵死了,我才不要再说一次!
秋庭怒喝一声,撇开头做出冷漠状,不过宣生可不吃这一招。
唉唷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结果根本只是害羞嘛。
宣生开心地闹起来,朝秋庭泼水,结果换来脑袋上毫不留情的一记拳头。没关系,这么一点采访费算是便宜了。
我懂了原来攻击结晶的飞行员是为了爱而奋斗!爱可以拯救世界!哇塞,这个动机够咸人啦!
再讲那种没水准的话试试。臭小鬼!
秋庭又在宣生的脑门敲了一拳,然后走出浴池。
快点洗一洗起来了。我让你帮忙关热水器,你赶快去擦头发,免得刚洗完就着凉。
什么让我帮忙,是请我帮忙才对吧。
见宣生又鼓着双颊不满,秋庭苦笑起来,只说了声小鬼。
留下宣生,秋庭先走去大厅,正好看见真奈也走出来。
这么快?
你都洗得很快,我也就习惯洗快了。
自卫官的战斗澡也是一项绝活儿。
真奈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贩卖部。秋庭靠在沙发旁的柱子上,也望着同样的方向。幽暗的柜台上积了一层灰,天花板结着蜘蛛网。
以前我们全家一起到这种地方来洗温泉时,我每次都要喝水果牛奶,我妈都喝咖啡牛奶。我爸只喝鲜奶,就会说我跟我妈是旁门左道。
近来,真奈开始会在闲聊时随意提起她家里的事情了,就像现在这样。可能是聊着聊着不经意想起吧,所幸见她没怎么勉强自己,只像是怀念往事那般。
废话,当然是旁门左道。刚洗完热水澡就喝那么甜的牛奶,不会觉得恶心吗?
可是很好喝呀啊,不过搞不好你跟我爸会谈得来。
谈牛奶合得来做啥?一个说嗯,还是玻璃瓶最正统,另一个说不不,利乐包也有它的好处啊这样哦?莫名其妙。
被这番话引得想像起那副情景来,真奈噗嗤大笑。
笑过头了就当做是笑过头吧觉得眼角泛出泪水,真奈便用指尖将它拭去,然后低声说道:
好想让你们见见面哦。
这当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假若真奈的父母亲没有遭受盐害,她和秋庭便不会相遇。
他俩邂逅的前提,是一场人生的重大损失、是生命中突如其来的不完整。对秋庭而言也是,他也付出了某些代价。
因一场不幸而促成的邂逅,个中滋味除了苦甜参半,也难免有辛酸。
见了面八成会被你爸杀吧。我若是做老爸的也会想砍人。你爸可能会大骂滚出去,然后一个烟灰缸飞过来。
哪有这么夸张。
不会吗?你仔细想想,真的不会吗?
不会吧,应该嗯.
真奈很认真的思考起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
放心啦,而且我家没有那么重的烟灰缸!我爸的烟瘾不重,所以家里的烟灰缸都是小的,不会造成致命伤。
等一下!所以你会让他丢我啊?
想不到这女孩还挺少根筋的。
算了,拐跑人家家的小女儿,就让老爸打到气消为止好了。
不好意思罗。
嘴上道歉,真奈却笑得羞红了脸。如此单纯无私的喜悦,为什么她能表现得这般坦率为什么?
真奈,你看上面。
思?
真奈不假思索地抬起脸。
宣生往大厅走去时,远远看见真奈也已经洗好澡,正坐在沙发上和站在一旁的秋庭聊天。
从她的肩膀抖动,看得出她是在笑,而秋庭的表情也十分柔和,气氛相当温馨。
秋庭先生平常要是也都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凶了嘛,真是。
宣生如是想着,突然起了戏谵心,于是放轻了脚步躲到墙边去,想趁两人不注意时跳出去吓他们。
真奈要是叫起来,那声音一定很可爱:还有秋庭先生被吓到的表情一定也很好玩。宣生在脑中想像着,一面探头去偷看,要是秋庭正好面朝这个方向,那就吓不到他了。
哎,都没有好机会。
正在观望时,却见秋庭轻轻弯下腰去,就这么覆在真奈的脸前。
直到秋庭的脸再度移开,宜生才发现自己刚才目睹的那一幕是接吻。
宣生怔住了,站在墙后紧抱着怀中的背包,觉得心口好像给人重重槌了一下。
妹妹?不是你看呢?
秋庭不想看到他喜欢的女人变成盐所以他那么小心,坚持不让真奈多看见盐一秒钟,就连走到加油站办公室的短短几十公尺都不让她拆下绷带,硬是要护送她进到室内。
什么嘛!
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情侣嘛悄声的,宣生又说了一个谎。
怎么,你已经洗好啦?
秋庭突然从走廊转角探出头去,正好跟宣生四目相对。但看宣生的样子,竟像是准备走回男子浴池似的。
东西放真奈那边,我们去锅炉室。
秋庭边说边用大姆指朝肩后比了比早就知道真奈在大厅里了啦宣生对秋庭吐舌头做鬼脸,然后跑进大厅。见秋庭一脸莫名,宣生只觉得他活该。
真奈,帮我顾一下。
宣生跑了过去,真奈也笑着把脸转向他;那微红的双颊是因为刚泡完温泉,还是因为秋庭的吻妒意令他的心思都扭曲了。
你们是不是要去关热水器?别着凉罗。
真奈在说话时,宣生忍不住一直盯着那双嘴唇。淡淡的粉红色,看起来好柔软,而且在数十秒前,这双嘴唇才和秋庭的重叠
心头竟涌现一股想用自己的嘴唇抹去那痕迹的冲动。当然,他没有那个胆量去实践。
宣生不发一语地将背包塞到真奈手里,便往秋庭的方向跑去。
*
第二天早上.秋庭在驾驶座上把地图摊开。
上午要先去一个结晶区域查看。
这附近也有吗?
真奈应道,眼睛上已经缠好了绷带。宣生说要帮她弄,秋庭却死也不肯,坚持要自己动手,而且又是牢牢的把绷带缠上。
清单上面写的。好像不大,掉在一处台地上,可能是从名古屋或哪边的大结晶裂掉,在坠落中途飞到这儿来的吧。
明明带着真奈,为什么你还要特地跑去看结晶?
宣生的口气颇有责难意味,秋庭却没特别在意。仍旧盯着地图,只是耸了耸肩膀道:
没办法,这也是工作。有个成天乱使唤人的混帐上司就是这样。他叫我在调任的途中顺便去查看结晶的处理状况。
工作比较重要吗?
你在说什么啊,小鬼。
秋庭根本没理他,看完了地图就踩油门出发。宣生却紧咬不放:
原来工作比真奈重要啊?
从气氛感觉起来,真奈好像比秋庭更感困扰,却见秋庭那厢只是一脸的厌烦:
你是哪根筋不对劲?心情不好就去睡个回笼觉。
那口气显然是在声明他没有回答的必要。宣生赌气地往旁边倒去。
既然你不把我当一回事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车子开了一会儿就进入市区。在集合住宅与林木相间的台地上,微微反射着阳光的白色固体时隐时现。
秋庭随便找了一处有小路的斜坡开上去,果然顺利的往台地顶端前进。一次也没有碰着死路,可见他看路的眼光相当熟练。
抵达台地顶端之前,秋庭在路肩停下车了。
我去拍照,你们两个都在车子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秋庭从仪表板拿出一台小型数位相机,随即走出车外。关车门之前,他还探头对着真奈说:
绷带绝不可以拆哦。
好。
好,很乖。
像是知道秋庭说这话时会露出的笑意,真奈也笑着向他摆摆手。
宣生耍起性子,觉得他们这样稀松平常的交谈,光是看着就不愉快。早知要这样千叮咛万叮咛,一开始何必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故意带她去危险的地方,又装做关心她的样子,偏偏真奈也够傻,那样的表面工夫还高兴个什么劲儿。
宣生一路看着秋庭的背影往上坡爬,然后再往前走,直到坡道完全挡住秋庭的背影。
就是现在。
他打开车门往外跳,接着将副驾驶座的车门完全打开。
真奈,来一下。
咦?
我有话跟你说,来这边!
见真奈迟疑,宣生抓起她的手臂往外拉,她的身体却被安全带挡着。隐约觉得那似乎象征着真奈不愿下车的意志,宣生急躁起来,擅自替她解开。
呃,等等,宣生!
不顾真奈责备地叫着,宣生一个劲儿地猛拉。若论力气,他是不会输给真奈的,两人的身高也几乎相当,而且学校明年若是复课,他就是国中三年级生了。果然,禁不住他一番拉扯,真奈跨出了车外。
走下坡道,他们弯过第一个转角。宣生紧抓着真奈的手臂,却觉得她越来越紧张,走起路来的步伐又小又迟缓,重心也完全往后拖。宣生想走快一点,于是又使劲拉了几下,令得真奈脚步踉呛。
宣生,拜托你,回车上吧!
我不要!
宣生迳自走着,想趁秋庭回来之前尽量走远一点,让秋庭多花点时间找他们,好让他能跟真奈多点时间讲话。他要让她知道自己喜欢她,比秋庭的喜欢更多,而且他会更珍惜她,这都需要时间说明。
可是,步调慢的真奈却像个重物,拖在后头不让他前进。
为什么?她平常总是走得那样轻快。明明可以走那么快,现在是故意的吗?宣生越来越不耐烦了。
突然间,扯着真奈的那只手完全拉不动了。回头一看,只见真奈瘫坐在路上,像是在说她再也不能走了。
真奈,怎么了?
听见宣生不高兴的问道,真奈抬起脸对着他,嘴角瘪得好像快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我不敢。
她边说边屈起身子,用全身抗拒宣生的拉扯。
不行,我不敢走了啦,我会怕!
为什么?你跟秋庭先生一起走时就没事,你明明敢蒙着眼睛走的!
那是因为有秋庭先生啊,
真奈的叫声像是关键性的一击,打得宣生只能呆立在那儿。
只有秋庭先生在旁边时,我才敢那样走路,其他人不行嘛!
有秋庭在她就敢,换了宣生就不敢从她口中道出的事实,令宣生的思绪沸腾。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喜欢秋庭先生?他根本不管你在旁边还到处去看结晶,不是吗?
那是他的工作呀。
这表示他重视工作更胜于你吧,万一不小心让你看到结晶怎么办?他根本一点都没考虑到你嘛!
虽然真奈的眼睛被蒙着,宣生仍看得出她的表情悲伤。
宣生,这种事不是你说了算吧?是我觉得跟秋庭先生在一起就万无一失,我觉得跟他去到哪儿都没问题,这个理由就够了吧?
为什么就非要他不可!
宣生气起来吼道。
我也一样喜欢你啊!
真奈不出声了。他看得出她非常困扰,害他越来越急.
要是我,我一定随时随地都把你放在第一!我就不能当你的男朋友吗?我现在开始追,就追不上吗?就因为你先认识秋庭先生?因为我年纪比较小,又是刚认识吗?
我也能像秋庭先生那样亲你的。宣生放低了声音,伸手去摸真奈的脸颊。
真奈的语气却严厉得令他害怕。
你再这样,我真的会讨厌你哦。
宣生心中一惊,立刻把手抽回去。彷佛看见他神色胆怯,真奈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下来。
对不起。这跟谁先谁后没有关系,跟年纪大小也没有关系。是我只想跟秋庭先生接吻,如此而已。
因为我喜欢秋庭先生。
被如此坚定的心情拒绝,宣生沮丧到了极点。年龄也好,相识多久也好,她都说不是理由,而是非秋庭不可。
就在这时,那个令人胆战的声音在叫真奈的名字,真奈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朝着声音的来向转过头去。低着头的宣生也偷偷瞟了一眼。
只见秋庭站在路弯处,肩膀大幅起伏,像是全力奔跑过的样子,而且一看见真奈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就不再那么凶狠了。
以为他会冲过来,结果只是大跨步走过来,然后半跪在真奈前面。
没事吧?
宣生从不知道,极短的一句话里也可以包含这么多情感,相比之下,刚才那些催促和责怪真奈的言词里只有一时的情感冲动,多么空虚。
没事,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不敢走路,腿就软了而已。
真奈刻意说得轻松,八成是在包庇宣生。秋庭听见那清朗的语调,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用额头去贴真奈的前额,彷佛想确定真奈的确在那儿。
好,回去吧。
好。真奈点头应道,便要自己站起来。宣生见状,于是蹲跪下去扶她的手。
你别碰她,
他的手才刚伸出去,就被秋庭从旁用力的拂开。
宣生吓得抽回那只手,为这一拂的毫不留情甚至是不理性的劲道愕然不已。
活像脸上给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宣生竟觉得自己站不起来。
只见秋庭轻轻抱起真奈,对蹲在地上的宣生看也不看一眼那是公主抱,姿势好帅气,却不是宣生做得到的。宣生只会蛮横地拉她,嫌她不肯跟来和走得太慢而硬扯硬拖。忘了那样子也会弄痛她的手臂。
秋庭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似乎当真要丢下宣生,也不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就原谅他。无语的尴尬令宣生找不到台阶可下,只能呆坐在那儿。
就在这时,走了几步秋庭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瞥来。那是令人胆寒的一记白眼。
还要我牵啊?自己跟上来。
有台阶可下了。宣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跟上秋庭的脚步。见秋庭抱着真奈,步伐却与平常无异,再想起他领着真奈走路时的一步步谨慎,宣生终于恍然大悟,那是秋庭留心地面些微的高低差、细碎小石,避开每一个绊脚处。
只会强拉女孩子的手臂,怎么能跟人家比!
将真奈放上副驾驶座后,秋庭走向宣生。
被秋庭正面瞪着,宣生连头都不敢抬,心中再度明白,原来认真瞪起人来的秋庭是这么恐怖的狠角色。想起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也难怪会被别人当成不懂事的小孩。
你不揍我吗?
秋庭回答时的口气很冲。
你想挨揍也行,那至少要让我觉得揍你有价值。
连挨揍也不值得。秋庭的言外之意竟然在心里刺得这么深,宣生万万没有料到。
你若只知道用自己的喜好去摆布对方,不必找活生生的女人,更不必选上真奈。
模样可爱,恰巧是他中意的类型,写进书里既戏剧化又威风。宣生心里想的只是这些。
然后是不甘心。为什么她如此可爱又亲切,近在眼前却已名花有主?他只想把她从那个吻底下抢过来而已。
都是他一个人的喜好,都是他一个人在摆布,就连真奈蒙着眼睛被牵走时多么害怕,他也没去体谅。这样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人家。
尤其是在看见他们刚才的互动之后。
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看重对方、珍惜对方。
对不起。
宣生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也不敢直视秋庭,就连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都觉得惭愧。
突然间,头顶上落下一个拳头,又快又猛又狠又重,打得他眼冒金星。宣生双手抱着头差点儿叫出来。
便宜你了。
宣生嘻皮笑脸地抬起头,知道自己其实很丢脸的快哭了,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难看就难看吧,他想。
因为秋庭像是在对他说:算啦,小事一桩。
事实上,真奈的情况并没有危险到完全不能看见盐。
某位盐害专家也说,他们不须要那么提心吊胆的。
坚持不肯让她看见盐结晶的。好像反而是秋庭。
因为我会怕。秋庭率直的说道。
我会怕,所以你别看。既然秋庭这么要求,真奈就笑着答应了。
没有期限。除非全日本的盐都清除了,否则凡是去到未知的地方,真奈都必须闭着眼睛。其实她也不知这么做是否有帮助,也许根本就不必这么麻烦,根本就只是秋庭蛮横又多余的要求。
这大概就叫做任性吧。
不反驳也不抗议,只当是天经地义;不觉得是任性,只是欣然接受,这是多难做到的事。
也因为如此,秋庭努力不让真奈为此厌到不便。她既已被迫接受视觉的不自由,秋庭便不要她再承受其他任何的不便或恐惧。宣生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的时间,已经充分体会秋庭在这一点上是多么卯足了全力,
大概也因为秋庭如此付出,真奈才会接受这卤莽的要求吧。
所以我才气啊,秋庭找了一个真奈听不到的空档对宣生说道。
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样一个差错,让她吓到了。
宣生无话可答,难堪地抓了抓头。妄想介入他两人之间,实在是轻率之举。
*
在那之后,宣生跟着他们又走了一天。
相遇后的第四天早上。在擅闯借宿的便利商店里醒来后,三人吃完了早餐,宣生就说了:
从今天起,我要自己走了。
秋庭只是点了点头,真奈则是有点担心的问你行吗?宣生便笑着回答:
放心,热水锅炉和电路的配线我都会一点了。
不过,他就是不肯说那是秋庭教的。
学会那些事情,对一个只身旅行的人大有帮助,秋庭使唤宣生帮忙做这做那的就是这个用意。这个道理也浅显易懂,但他就是不明讲,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驽钝的人就一辈子驽钝下去好了,不必浪费唇舌。
有些人就是得要别人钜细靡遗的讲清楚才行;对这种人而言,秋庭大概就是个难懂的人。话又说回来,真要迟钝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太逊了,宣生暗想,幸好自己有长进了。
真奈我跟你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秋庭先生了。
宣生促狭的笑道,便见真奈立刻红了脸。
哎唷,讨厌,干嘛现在讲这个?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真可爱。
讨厌啦你很坏耶!
真奈在他的肩头打了好几下。
宣生突然觉得他们是同一国的了。其实不必硬说自己和真奈的年纪差不多,也不必装大人。自然就好。
能像现在这样自然的聊天,反而比叫她事事都顺他的意更开心。可惜这样的感情不能发展成恋爱,但也只好随缘。
托你的福,我采访到好资料,所以我要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宣生边说边朝秋庭偷瞄,见秋庭自顾在那儿暍咖啡,显然是故意忽视他和真奈的笑闹,心里便想:你再装酷也只有现在了。
你知道吗?秋庭先生说,他当初接受任务的理由只是为了他喜欢的人,还说他才不管什么世界或人类的,他只在乎你耶。
秋庭的咖啡喷得好远。炸弹的威力果真如预期。
死小鬼,你!
一个喝干了的铝杯随即飞过来。宣生缩缩脖子躲开攻击,听着它掉在地上的匡当声。
我去关电源!
宣生跳起来往办公室的机电房逃,不去看身后。
站在马路旁,宣生看着他们坐进吉普车。秋庭关起车门后,从窗里扔了一本小册子出来。
这什么?
全国配给所的地图。其实到处都有得拿,不过给你带着吧。
谢啦,太棒了。
宣生收下地图册,一转念又跑到驾驶座旁。
秋庭先生。我跟你说
他把头伸进车窗里,跟秋庭晈耳朵:
我一定马上就会交到女朋友。到时我要找一个比真奈更可爱更好的女孩子,谈一场大恋爱,保证比你厉害。
听得此言,秋庭竟然挑衅似的笑了起来,并且说:
Goahead,makemyday。(去啊,让我见识见识啊)(注:美国电影拨云见日(SuddenImpact》中的名对白。)
等一下!你说什么?你在笑我对不对?听起来好像在说我不可能还是把我当傻瓜。
自己去查。离家出走也要记得用功,否则那才是对不起你爸妈。
听到离家出走这几个字,宣生不由得愣住。
你早发现了哦?
谁会在这年头放一个未成年的小鬼出来自助旅行?你爸妈说不定已经去请求协寻了,小心点别被逮到。
明知秋庭量言语捉弄,宣生还是不服气。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去警察局?
我也当过小鬼啊。况且我还没有老到忘记小鬼的行为模式虽然我是叔叔啦。
宣生不禁笑出来。看来秋庭一直对这个称谓耿耿于怀。
对不起啦,我把你叫老了。不过你虽然是叔叔,跟真奈还是很相配,所以不用怕啦。
要你多嘴。
脑袋又挨了一记拳头。
秋庭发动引擎时,真奈突然对着宣生大喊。
宣生!名字,跟我讲你的全名!
宣生不解其意。见真奈笑得灿烂,他又忍不住想,绷带下的那双眼睛一定也满是惹人怜爱的笑意吧。
或者是你将来要用的笔名?两个都说好了,不然我怕会找不到。
胸口又是一紧。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一直如此认真地看待这个梦想?
打从一开始,到这临别的一刻,真奈对宣生当上采访记者的志向从没有怀疑过。也深信着这样的将来。
唉气死了,为什么已经是人家的了。小小的恨意在心中一闪而过。
高桥宣生。宣传的宣,生命的生。
他想过要给自己起一个又酷又好听的笔名但为了避免真奈将来找不到书,还是用本名写好了。
我还不会这么快写,也会花很多时间。不过我一定会写出来的,你可以等我吗?
真奈笑着点头。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你慢慢写没关系。
看着吉普车开走,宣生挥手道别。直到车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那一刻,他才让泪水溢出眼眶。
坦白说,记者或作家之类的志愿中,有很大的成分只是为了虚荣心。因为这是个人人都会夸赞的伟大志向,说出口又显得很成熟很有地位。
但在这一刻,他仿佛有一种告别虚荣的心情。
有真奈那样诚挚的相信和等待,他得全力实践梦想,可不能玩玩而已。
就连秋庭也是那样正经地对他谈论盐害,教导他许多事物;这样的付出,绝不是为了在旅途中打发时间。
是他们让他发觉自己的天真和轻浮。盐害没有从他身边夺走什么人,所以他把这场天灾当成了余兴节目,甚至乐在其中。
在便道旁见到那半尊盐柱时,他只是背过身不敢正视,甚至单纯的视它为坏兆头。骗自己说是幸运的拍到资料照,根本没想过那尊盐柱可能牵系着多少人的思念。
对当时的他而言,盐柱只是不吉利的象征只是一个物体。
惊觉自己曾有那样过分的念头,现在的他简直惭愧到无地自容。大言不惭地端出客观性,结果里面包着的只是恶质的狗仔精神,还被别人点出他的幸灾乐祸。起码也该由他自己发现才不丢脸。
不过,套用秋庭的口气,至少他们认为他仍有被点醒的价值,而这一点还是幸运的;他们相信他是孺子可教,略经提点便会懂得自我更正现在他觉得自豪了些。
从今以后,他决心好好地看这世界,写下他用双眼见证的盐害,以厩谢命运让他在旅程的起点即与那两人相遇。
开卷第一句,他一定要这么写:
人们相爱,直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刻。
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人是相爱到最后一分一秒的。
在这之中,有一段爱情救了这个世界。它的确不是因拯救世界的使命感而被激发,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心爱的人。
守护所爱这样的心愿一定胜过一切。绝对没有人只会为了保护世界就去保护世界的。
因为心爱的人活在这个世界里。
想要微底地保护所爱,最后顺便拯救了世界,这一定才是世界得救的原因。
啊,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他朝两人离去的方向抬头望.
真奈、秋庭先生,你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爱情呢?
算了,也许根本不用问。
因为他们的爱情一定是幸福的。
*
唉,罗哩叭嗦的小鬼。
听秋庭一副如释重负的口吻,真奈笑了起来。
秋庭先生,你就是不肯老实承认,又讲这种话。
秋庭不吭声了。通常这就表示有人说中了他的心思。真奈觉得好玩,于是更进一步的试着戳戳看。
其实你还满喜欢他的吧?
这句话绝对是说中的,可是秋庭赌气不回答。
暗忖他是随便听过就算了,大概不当回事,真奈便也不语,想不到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听见秋庭开口:
他对你认真也害我火大就是了。
呃,这个嘛
宣生只是闹孩子脾气不懂事,真奈寻思着替他缓颊。
我想,他那个大概不是认真啦。喏,小男生不是都会对大姊姊有憧憬吗?应该是像那样。不过那只是一种错觉嘛。
你连人家认真了都看不出来,哪有资格谈男人?应该说你要谈男人还早得很,再等十年吧。
十十年会不会太过分啦?你这样讲也太狠了吧。
真奈尽量让语调平静,却是相当坚定的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仍被秋庭没好气地驳了回来:
那年纪的小鬼头连错觉也会当真的。向往谈恋爱的青春期才最恐怖。
怎么了?踩到他的地雷了吗?
真奈悄悄去厌觉秋庭现在的情绪。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厌觉到气氛火爆,又带一点捉摸不着的复杂微妙。
就在这时,秋庭忽然拉开嗓门大骂:
我是气炸了又急又火大,都是现在的死小鬼发育太早!
火大跟气炸应该是同样的意思哦。
随便啦!干嘛挑我语病!
凶巴巴地打断了真奈的更正,秋庭又陷入沉默。
真奈想了一下,再偷偷观望了一次。
对不起,你该不是因为太担心我吧?
当然是啊,而且还乱担心一把的。都是某位小姐只顾着帮臭小鬼打圆场,却把我丢在一旁不管。
难不成他在闹别扭?
这样的言行完全无法和平日的秋庭扯在一块儿,令真奈也不得其解。这时又听秋庭说:
哎,我承认是我自己大意,太小看那个年纪的爆发力跟愚蠢跟不识相可是!
说到这里,秋庭突然把车停下。他的煞车踩得很急,幸好安全带有防勒紧的弹性预留,挡在身体前面才不觉得痛。
真奈吓了一大跳,把脸转向秋庭那边,立刻听见他连珠炮似的骂了起来从声音的位置和音量判断,她知道秋庭是朝副驾驶座探出了上半身。
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你被那种小鬼的迷恋搅得晕陶陶!不要把对方当小鬼就不提防人家!你也有点自觉好不好,大你十岁的男人都有本事拐跑,更年轻的根本就是手到擒来,放电也要点到为止啦笨蛋!
呃,原来是我拐跑了你吗?
啊对啦对啦,就是被你拐的啦!本来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生根本就不在我的目标内,都是你太迟钝,连空域以外的男人都击坠了还不知道!你这魔女!
魔?等一等,秋庭先生,你是不是昏头啦?你要对宣生发的脾气该不是都发到我头上来了吧!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跟那种小鬼计较!难道我还为了这点小事去教训他吗?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根本就矛盾嘛。你刚刚还叫我要提防那个年纪的小男生,难道是我听错了?
跟一个气到失去理智的人还正经八百的讲道理?欠打!
你会说自己失去理智,可见还是保有客观性,不是吗?
讨厌鬼,吵架时讲道理抓别人语病的女人最讨厌!
秋庭好像气鼓鼓的把头撇开,不再理她了。这样子实在有点幼稚,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
这也算吵架的话,究竟是几时吵起来的?真奈也搞不清楚是否该颐着他的意思讲下去,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半响之后,秋庭自己开口了:
那小子要是敢怎样,看我不把他绑在大石头上推到海里去。我能体会你爸的心情了,要是摔烟灰缸就能把人家赶走,就算摔上几百个我也会摔的。
那你来的时候,我就先把它统统换成铝制的好了。
你这样算是在打圆场吗?
秋庭苦笑。看来是奏效了。
真奈暗暗松了口气,心头却同时涌现一股笑意。
原来秋庭先生这么可爱虽然这个念头来得有点不识相就是了。
真奈努力不笑出声,忍不住还想逗他,于是说道:
大男人也会闹别扭呀?
她故意逗秋庭难为情,不料秋庭却理直气壮的应道:
连这你都不知道?就说你还要再等十年嘛,真是!
车子再次往前开。真奈还是觉得有趣,看来这趁乘追击是玩得过头了点,现在秋庭故意不把她当一回事,故意拿她当小孩子看待了。
话虽如此,她曾经以为自己和宣生处在同样的立场,此刻心中却没有当时的那份忐忑。
在刚才斗嘴的过程中,真奈回想起反正你们都把我当老头一语,才明白秋庭其实比她更在意这十岁的差距。当然,这样的差距绝不是嘴巴说在意就能弥补的。
不知还要多久,她才能缩短他的再等十年?不可预见的未来,真的会如人所愿吗?当那一天到来时,他们会有何等改变,而秋庭是否也同样期盼着那一天呢?
她想问,最后还是没问出口,总觉得一本正经的问这个有点丢脸眼前就先算了吧。
秋庭应该会等的,她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