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人心惶惶-
日本发生的【白鲸】问题广受全世界瞩目。
联合国认为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要求日本政府允许介入调停;但【白鲸】本身(正确地说,是分裂后的【白鲸】之中唯一继续与人类通讯的碎片迪克)不同意与岐阜【白鲸】应变总部以外的人员进行交涉,因此【白鲸】问题仍由日本继续处理。
迪克维持分裂前的一贯态度,无意与日本以外的国家进行积极交流;他似乎认为等到需要接触外国,或是【白鲸】的所在位置移向他国领域之时,再与该国交涉即可。
应变总部虽然希望趁此机会订立世界性规约,但【白鲸】所能理解的对外关系仅限于直接接触过的对象,又加上他正因自已的重复化而大感混乱,实在无法于此时和他讨论全球性的问题。
对【白鲸】而言,「化为复数」是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压力。
只要【白鲸】别脱离日本领域,对世界各国而言,【白鲸】问题终究是别人的家务事;这个事实,亦是以联合国为首的诸国轻易放弃积极介入的理由。
实际上,国际舆论多认为只要【白鲸】不离开起先定下的【白鲸】移动范围日本经济水域,【白鲸】问题便是日本的问题。
本来经济水域上的问题不见得是国内的问题,但日本既然独占了调查权,这点麻烦也是应得的风险各国的撒手旁观之中,或多或少带了这类讽刺意味。
分裂的【白鲸】群目前并无脱离防空识别区的迹象、所有【白鲸】都漂浮于警戒管制团的雷达网内侧,停留在太平洋沿岸的经济水域上,未曾跨越列岛进入日本海。
如今【白鲸】採取敌对态度并展现压倒性的攻击力,更是没有国家胆敢积极介入。尤其是代替日本对【白鲸】发动攻击的美国,不但受到国内动物保护团体的强烈抗议,对于【白鲸】问题更是避之惟恐不及。
联合国将制定一套应变方法(主要内容为参考日本谈判案例定下的谈判步骤)以供各国在【白鲸】离开日本领域时使用,但原则上不干涉目前日本进行的谈判。待日本的谈判有了结果之后,各国可介入争取权利;但在谈判结果出炉之前,各国则是保持旁观态度。
至于日本的谈判,则是陷入泥淖之中,毫无进展。
*
【白鲸】在弹道飞弹的攻击之下,分裂为数万个大小碎片。
【白鲸】因分裂而大为混乱,就连分裂后仍继续与应变总部交流的迪克也不例外。
在进行修补关系的会议之前,应变总部必须先着手消除迪克因分裂而产生的混乱。
这是个比预期中更为困难的工作。分裂后的迪克在心理状态上仍是单一生命体,不知如何面对成了集团的自已;而他对集团概念的无知程度,与分裂前并无二致。
这种状况造成的混乱,在下列对话记录之中亦可清楚得见。
针对停战之问与答(二OOX年六月二十日)#对话内容为录音原文
春名高巳:如果日本政府请求【白鲸】停战,【白鲸】可能接受吗?
迪克:我并未处于足以停战的状态。依停战这个词囊的概念判断,若要进行停战动作,必须先引发战争。
春名高巳:呃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目前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换句话说,你们被人类攻击并进行反击之时,就已经开战了。
迪克:我的认知与人类不同。我不认为这是战争,我认为这是生存竞争。
春明高巳:好吧!那就当做生存竞争吧!生存竞争发生后,人类明白自已毫无胜算;若是继续和你们生存竞争下去,人类就会灭绝,所以我们希望能结束生存竞争。
迪克:生存竞争不因任何一方的意志而结束,只会持续至其中一方被淘汰为止。
春名高巳:你说得没错,不过这部风份就请你通融一下,把生存竞争当成战争来看待,设法停战。
迪克:若你说的停战是种比喻,我能够理解。我已经维持着日本政府期望的停战状态。
春名高巳:呃这话是什么意思?
迪克:我认为教授我新知的高巳以及应变总部的人们非常珍贵且重要,不愿与各位隶属的日本政府对立。我不愿因与日本政府对立而停止与各位的交流,从而失去学习新理论及知识的机会。因此我并未与日本政府对立,也未对日本政府所及的领域及栖息于该领域的人类进行攻击,今后我也不会加诸任何攻击。这已经十分接近日本政府期望的停战状态。
春名高巳:那是你个人这么做,对吧?我们是希望和所有的【白鲸】停战
迪克: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白鲸】,与我停战即是与【白鲸】停战。
春名高巳:可是这样没意义啊!实际上,你以外的【白鲸】正在攻击人类,对吧?这样不算与【白鲸】停战。
迪克:我与各位停战是【白鲸】的意志;我以外的我们攻击各位,也是【白鲸】的意志。我以外的我们意志不受我控制,我只能基于我所能及的【白鲸】意志与各位停战。
春名高巳:唔根本没敌对却要停战的矛盾,到底要怎么说明啊
迪克:倘若各位如此重视这个矛盾,我愿意暂且与日本政府敌对。
春名高巳:哇!慢着慢着不要胡乱凑合!
「话说回来事后一看,这根本是个笑话嘛!」
高巳一面阅读从录音带抄录下来的对话记录,一面苦笑、
「完全是鸡同鸭讲哎哟!」
三明治的土司碎屑掉到文件上,他连忙以指尖拂去。「真没规矩!」光稀斥责他,拿走了文件。他们目前身在三点过后的福利社附设咖啡厅里。
咖啡厅里没有其他客人,等于是被高巳与光稀包了场。
这是因为限电措施发布之后,夜间工作亦无妨碍的部门多将工作时间改为晚上之故。
应变总部则因【白鲸】活动时间为白天而采取日班制。无论何时使用餐厅及咖啡厅都用不着人挤人,是应变总部唯一的安慰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安慰。
「一想到这种东西会留在官方记录上,我就头痛。至少别把发问者的名字写出来嘛!实在太蠢了,我好想哭。」
「犯不着这么贬低自已吧!」
答话的光稀正吃着下午茶组合中的起司蛋糕。没想到她也会点这么可爱的差茶点。
「换作别人来谈,对话根本无法成立。佐久间教授也对你称赞有加,说你真有耐心,能陪着迪克玩文字游戏。」
「我觉得只是习不习惯的问题。」
「要是习惯了就办得到,我应该也能同样轻易地和迪克沟通才对。」
高巳对迪克的沟通能力格外杰出,是应变总部公认的事实。适性最差的宝田上校偶尔与迪克直接对话,总是不到五分钟便彻底被击垮;佐久间的脑筋虽然灵活,一让他和迪克一对一交谈,往往会陷入名词定义之争的无限回圈之中。
「把对方当成斯凯顿的话,说不通便是理所当然,也就不会生气啦!光是对方听懂了妳的话,留有几分谈判余地,就该谢天谢地了。」
高巳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快撑不下去啦!」
目前迪克总算了解了应变总部所希望的停战条件。光是让他明白全体【白鲸】不停止攻击人类,战争便不成立,就已经耗到了六月下旬。
接下来还得以迪克为窗口与【白鲸】进行停战谈判,路仍长得很。
「你不要紧吧?」
见光稀出言关怀,高巳笑了。
「妳在替我担心啊?」
「因为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啊!」
光稀一本正经地说道,真挚地凝视着高巳被这么目不转睛凝视的感觉还不坏。
「我问妳啊,妳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吗?」
「那当然啊」
光稀的视线移向窗外。正确地说,是移向基地建筑物上空的蓝天。
「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飞了。」
【白鲸】乃是三周前开始攻击。自从被夺了制空权以后,别说是民航机,连自卫队机都禁止飞行,飞行训练仅限于假想训练及模拟飞行。
「这么久没飞,教我很难受。」
光稀的脸庞闪过了又似目眩,又似无奈,又似痛苦的表情。
我想让她飞这个念头是否太奢侈了?
「能不能拜托妳一件事?」
「什么事?」
「开口拜托我解决问题。」
高巳虽然觉得自已蠢,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说道。
光稀一脸诧异。
「为什么?这问题根本不该推给你一个人啊!」
出口便是正理,果然是光稀的作风。高巳苦笑着回答:
「没有啦,我只是需要别人替我打打气而已。光靠义务感和使命感,已经提不起我的干劲啦!毕竟我又不是负责国防的人。」
高巳肩负着日本的命运,但对象过大反而让他缺乏真实感。
「我希望能建立一个为了某人而努力的架构。」
「早就有了吧?比如家人、朋友或是女朋友。」
第三项是隔了片刻之后才加上去的,这段间隔可有任何意义存在?
「我的家人个个粗线条,朋友也都很能干,能靠自已的本事挺过去。至于第三项,已经缺了好几年啦!」
妳呢?这句话高巳问不出口,不过光稀看来不像有男友。
「一看见武田少尉想飞的表情,不才我斗胆生了成全武田少尉的念头。」
高巳故意打诨说笑。
「要是这时妳再开口拜托我,我肯定干劲大发!可以吗?」
高巳大量了光稀一眼,见她神色凝重,便打了退堂鼓:「妳不愿意就算了。」但光稀却举手制止了他,看来并非不愿意。
「假如能提振你的士气,我愿意开口拜托,但你得等一下,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就是不习惯拜托别人。」
她那打从心底困扰的表情莫名可爱,令高巳险些噗地笑出来。要是笑出声来,她铁定打死不说,因此高巳强忍着没笑。
光稀神色凝重地思索片刻之后,方才抬起头来,好啦,她会怎么说呢
「我想飞,问题若能快点解决,我会很高兴。所以,假如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希望你能设法处理。」
听了这三段论法似的「请求」,高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光稀虽然怒斥高巳,但她似乎也对自已的说词没什么自信,脸孔涨得通红。
高巳一面笑,一面回答:
「不,不好笑,不好笑,甚至很可爱。」
「别取笑我!」
「我没取笑妳啊!现在我士气大振啦!」
高巳笑逐颜开,拍了拍光稀的头。
「我会为了武田少尉设法处理的。」
*
高巳在光稀面前誇下了海口,与【白鲸】之间的停战谈判却迟迟未有进展。
他试图以迪克为窗口,向【白鲸】群提出停战之意,但迪克却坚拒代为发讯给同伴。他们似乎不曾主动利用分裂时产生的波长来沟通,只是被动地感应其他【白鲸】的想法及存在。
虽说迪克本是单一个体,但他原先就拥有认知其他生物的能力,与应变总部之间的沟通也一向顺遂,因此他这次的反应可说是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春名高巳:我不是说了吗?虽然你这个【白鲸】停了战,但其他【白鲸】并未停止攻击。这点你已经理解了,对吧?假如我们能直接和【白鲸】群谈判,就用不着麻烦你;可是其他【白鲸】不肯接收我们的波段,所以才想请你代为说服他们停止攻击,行吗?
迪克:我是【白鲸】,我以外的我们也是【白鲸】,【白鲸】说服【白鲸】是矛盾的;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与行动上也该一致。
春明高巳:但实际上,【白鲸】的行动并不一致,对吧?假如【白鲸】真的全为一体,其他【白鲸】的意志及行动也该和选择停战的你一样啊!你不觉得矛盾吗?
迪克:这也是一种矛盾,但我没有解决这种矛盾的理论,因此我只能就我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我以外的我们,也在我以外的我们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
「看来迪克虽能认知其他种族的「他人」,却无法认知同种族的「他人」,或该说他不愿认知。要问为什么呢,便是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才是正确的常态,因此他不希望世上存在着与自已重复的同一种族」
高巳在会议上如此发言。
全为一体是迪克在分裂之后常用的词囊,代表着【白鲸】身为单一生命体时的同一性。
这种同一性对【白鲸】而言,是最重要且最优先的事项;违反了这个事项的事,全都被他归入无稽之谈而加以否决。
一旦同一性与现实相存,优先遵从的永远是同一性。
高巳指着桌上通话记录的某一段。
我只能就我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状态,我以外的我们,也在我以外的我们所及的范围维持全为一体。
「他似乎认为只要各自维持全为一体状态,整体上就能变成全为一体。」
这便是迪克优先遵从同一性的实例之一。
他虽然知觉同伴的存在,却不肯与他们进行意志交流,亦是出于这个的缘故。在全为一体的状态之下,是不会有其他同类可供交流的。
「实际上,【白鲸】群的行动各不相同;既然行动各不相同,意志当然也各不相同,压根儿不是全为一体,而是全为一体复数形。他们在事实上已经是单纯的集团了,与人类或其他动物一样;可是,尽管有数万个大大小小的同类存在,行动与意志也互有差异,只要彼此各自维持全为一体状态,迪克就满足了。而所谓的『维持全为一体状态』呢,指的不过是各自自律而已。」
「换句话说,迪克期待【白鲸】各自行动,结果却变得相同?
听了芹泽的发言,高巳露出苦笑:「这么说就太露骨啦!」
宝田恨恨地说道:
「各自行动,全体自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要是有,人类也用不着搞什么政府和自治团体了。」
「没办法啊!【白鲸】一直是单一生命体,我想迪克应该是无法适应集团状态吧!」
佐久间安抚宝田,继续说道:
「说说回来,他似乎相当于执着于这种全为一体的同一性,看来倒也像是处于思考停止状态啊」
「嗯,确实有这种迹象。他不去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或是说不愿深入探讨。」
听了高巳的见解,佐久间陷入沉思。
「我猜想,对于当了数万年单一生命体的【白鲸】而言,现在这种集团化状态是股巨大的压力为了缓和这股压力,他试图于心理上维持记忆中的全为一体状态【白鲸】分裂之后,每个个体大可自由行动,但他们却聚集在一块,或许便是为了提升集团密度,以维持近乎全为一体的形状。」
【白鲸】群形成的集团平时都分布于太平洋上,和最大的碎片迪克位于四国沿海似乎不无关系。基本上,集团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是迪克周边的空域,越往外推移就越为稀疏。
此外,【白鲸】仍遵守着反射雷达波的要求,不惜让人类掌握自已的行动,也要维持分裂前的习惯;这些应该都是维持全为一体状态的一环。
佐久间打住思绪,抬起头来。
「照这么看来,或许在谈判之前,得先治疗他们的集团状态。」
高巳一头雾水,歪了歪脑袋。
「治疗集团状态有这种方法吗?再说集团只是单纯的状态,好像也没什么好特别治疗的啊」
「当然有啊!在某种状态之下,集团便是种问题。」
「你是指恐怖集团或鹰派分子?」
宝田这句话极有军人本色,但佐久间却摇了摇头。
「那是集团所持的目的成为社会问题,并非集团本身有问题。」
众人依旧满脸不解,佐久间揭晓答案:
「是解离型认同疾患也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
众人一脸错愕。不是为这个名词感到错愕,而是为这个名词在此时此地出现感到错愕。
「我们能否将迪克的现状当做解离型认同疾患,加以『治疗』?这种病理的『治疗』方法是将多重状态统合为一,或是建立多重却能整合意志的均衡状态。」
佐久间继续对着哑口无言的众人说道:
「当然,【白鲸】根本不是人类,分裂后的每一部分又各自拥有身体,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定义的解离型认同疾患并不完全一致;不过,因为某种成为疾病的打击而导致单一人格变为复数这一点,倒是颇为相似。」
大多数解离型认同疾患的患者在幼儿期都曾经历过心理创伤,这些心理创伤大多是受虐经验;患者为了保护自已的心灵不受这种体验及体验造成的心理创伤所折磨,便产生了其他人格。
将心理创伤与弹道飞弹相提并论,可说是相当(不,是极为)荒唐的想法;不过久就「一分为多」的意义上而言,两者确实可说是带来同样结果的同一种「打击」。
这是个相当大胆的诊断。
「这么一想,或许人类的解离型认同疾患治疗法也能应用于【白鲸】身上。」
「你的意思是,经由治疗,让【白鲸】恢复全为一体的状态?」
宝田下了个直接的结论,佐久间委婉地加以订正:
「能否恢复全为一体的状态尚不得而知。高知的少年齐木瞬所拥有的【白鲸】吸收了【白鲸】;就这个例子来看,细胞是可能再次融合但即使所有碎片再次融合,一度分裂过后的融合究竟能否称为全为一体,还有待商榷。不过,我认为至少可以帮助【白鲸】建立一个能够整合全体意志的状态。」
「这么一提,还有高知的少年嘛!不能请他协助吗?」
芹泽这句话全无恶意,却被光稀狠狠地瞪了一眼,让他吓得缩起身子。宝田回答:
「那名少年是二月自卫队机事故的遗族,他的父亲齐木少校殉职还不到半年,参谋本部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征召他来处理【白鲸】问题。再说他还没成年,精神负担太大了。」
征召齐木瞬似乎攸关防卫省的威信,只见宝田的表情相当不悦。
顾虑未成年人的精神负担只是表面话,其实参谋本部是不愿让外界认为得靠未成年的孩子来收拾善后。
「不过,这种胶着状态再持续下去,会变成怎样就难说了。其实内阁已经再三建议参谋本部请求齐木瞬协助,只是被参谋本部拿着『掠过岐阜』的失策当盾牌挡掉而已。」
「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被吸收的【白鲸】下场如何。」
高巳也从旁帮腔:
「齐木瞬的【白鲸】(费克)似乎不会发出【白鲸】共通的沟通波长,所以迪克无法读取费克的思考。不过,我向报社打听过齐木瞬的说法,费克的确是遵从齐木瞬的指示,怀着攻击意图吸收了其他【白鲸】照这样看来,费克所行的融合很可能不是【白鲸】所期望的,说不定在吸收的同时单方面地消除对方的意识,没有【白鲸】是自愿跑去让费克融合的。我们既然承认【白鲸】的尊严,就不能在这种状态之下逼他们接受费克的强硬融合。」
「费克的事就先搁在一边吧!参谋本部已决定不把齐木瞬牵扯进来,我们目前又无法直接和费克沟通,什么事也办不到。【白鲸】的沟通波长似乎也对费克无效。
佐久间的发言终止了费克的相关讨论,众人接着研究该如何参考解离型认同疾患的病理来「治疗」【白鲸】。
有人担心治疗废时,佐久间回答:
「【白鲸】原来是单一生命体,回归一体的本能应该相当强烈才是。他们分裂后仍执着于全为一体的同一性,正是他们渴望合一的意识表征。倘若他们得知或许能以某种形式再度统一自已,应该会对『治疗』表现出积极的意愿;而他们的意愿强烈也会直接反映在『治疗』进度之上。」
这话颇有道理,由佐久间说来更显得头头是道。
「【白鲸】连集团概念都无法理解,勉强谈判下去也不会有进展的。我认为『解决』【白鲸】的集团状态才是捷径春明,你说呢?」
「啊?」
高巳没想到佐久间会把话锋转到自已身上,反应慢了半拍。
「呃,这个嘛的确,现在的状况就像没有出口的迷宫;如果能帮助【白鲸】统合,谈判起来应该会比较顺利。」
高巳停顿下来小心地择言选词:
「佐久间先生,真亏你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点子。」
「我是效法你的弹性思考啊!」
佐久间若无其事地微笑,又对众人说道:
「继续和不懂集团概念的【白鲸】鸡同鸭讲,只是害春明受累而已。现在他可不能累垮啊!要是最擅长和【白鲸】沟通的他累垮了,我们绝无法在最短时间内解决问题。幸好我们大学里就有几个现成的精神病理学顾问,应该能立刻组成支援小组。」
听着佐久间的一番话,高巳的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若要实际尝试这个办法,到时自已将扮演什么角色自是不言而喻。就算有顾问从旁指导
要我这个外行人帮人家做心理治疗啊?
高巳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甩开不安。
我都说要让她飞了。
高巳发现邻座的光稀正悄悄打量自已,连忙摆出笑脸;光稀也生硬地绽开笑容。
本是想让她安心,却反而教她担心;高巳不禁微微苦笑。
解离型认同疾患的内在人格,可分为主人格、次人格及基本人格三类。
主人格是患者的主要人格,亦即清醒时最常出现的人格。主人格通常不知道次人格的存在。
次人格则是为了应付心理创伤或压力而产生的人格,拥有自已的名字、意志及生活习史。
主人格通常无法掌握次人格的活动,没有次人格活动期间的记忆,呈现解离性健忘状态;不过,次人格却往往保有其他次人格与主人格的部分记忆。
基本人格是与生俱来的人格;面临重大压力时,基本人格为了逃避,才创造出其他人格。基本人格与主人格为同一人格的案列是最为常见的(在某些案例中,主人格为次人格之一;这种情况下的主人格通常处于休眠或极少出现的状态)。
治疗上的重点,是让患者(===主人格)承认自已是多重人格,并促进主人格与次人格之间的相互沟通。
次人格大多以某种形式扮演着「承受痛苦」的角色(有时呈现更加细微的分工状态),主人格则在次人格的保护之下免去了痛苦。
只要主人格与次人格开始沟通,共享彼此的记忆,次人格的存在意义便会越来越薄弱。
这是淫威共享记忆之后,主人格便知觉了压力;既然主人格已知觉压力,身为痛苦承担者的次人格便无须存在了。
这时才开始进入人格统合阶段。
此外,患者与治疗者之间的信赖关系也极为重要。负责引导主人格与次人格沟通的便是治疗者,而在统合之际,治疗者扮演的角色也相当重要。
虽然【白鲸】的情况与解离型认同疾患不可一概而论,但还是姑且套用这种病理,将分裂后的「最大碎片」(目前长度达十几KM,面积足以与各务原市匹敌)迪克视为主人格,判定主人格与基本人格一致。
当然,统合之后留下的主人格不见得是迪克;为了消除这层风险,治疗者(应变总部)将进行推举迪克为主人格。
治疗这种疾病时,治疗者照理说是不能动这类手脚的;但事关【白鲸】,便又另当别论。应变总部的首要目的为人类的存续,「治疗」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若是统合成敌对人类的人格,可就是本末倒置了。因此这点手脚便当成协助对方统合的回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迪克当成主人格,迪克已知道「自已分裂且处于重复状态」。因此第一阶段的目标承认自已为多重人格可算是达成了。
而所有个体皆记得造成多重人格的「痛苦原因(===弹道飞弹)」,并保有沟通用的波长。
只要能克服【白鲸】群对于相互沟通的排斥感,主、次人格便能在共享痛苦记忆的前提之下进行交谈。
因此目前的状态,可说是已经处于中期治疗阶段。
治疗的目的为「统合」或「认知其他人格并整合意志」,治疗者由高巳和迪克建立深厚信赖关系的高巳担任。
至于临床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方面所需的相关知识技能,则由包含临床精神科医师在内的诸位中京大学教授负责支援;高巳及应变总部的主要成员都接受了基本训练。与【白鲸】实际对谈之时,也得征求他们的建言。
万一高巳发生意外,无法对谈,则由光稀与佐久间两人代理。
这是因为光稀为第一接触者,与迪克较为熟稔;而佐久间为迪克的知识供应者,深获迪克肯定之故(而且光稀素有简化会话的倾向,她的性格或许可抑制佐久间陷入议论回圈的老毛病)。
至于齐木瞬所拥有的费克与人类社会并非处于敌对关系,优先顺位不若其他【白鲸】,因此暂不决定如何处置。
*
确认治疗意愿与目的
春名:我再确认一次,你不能替我们说服其他【白鲸】停止攻击吗?
迪克:我是【白鲸】,我以外的也是【白鲸】,【白鲸】说服【白鲸】是矛盾的;因为【白鲸】全为一体,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与行动上也该一致。我拒绝接受这种矛盾。
春名:嗯嗯嗯,这些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十次啦!换句话说,你们的心理仍维持全为一体状态,可是身体与意志却变得零零散散,造成现实上的行动与意志不一致,害得你们不再是全为一体,反倒成了不完整的复数状态。迪克,你对于这种状态有何感想?假如你觉得无所谓,我认为就这样继续过集团生活也是一种选择。
迪克:我与我以外的我们于任何事物意志,身体,行动等等都渴望维持统一状态,并不希望各行其是,造成相异结果。
春名:这代表你希望回到全为一体的状态,或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的意志身体行动皆尽可能统一的状态」,对吧?
迪克: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与我以外的我们目前并无统合意志的方法。
春名:(你认为呢?我觉得他的状况与其说是多重人格,倒还比较像是因不懂集团决议方法而陷入混乱。)
佐久间:我倒觉得他是出于多重人格与不懂集团决议方法的双重困惑状态。多重人格的产生及治疗都是以集团概念为前提;以人类的多重人格为例,患者的所有人格都拥有集团概念,下决定时往往自然而言地採取讨论方式,并不会因不知方法而产生混乱。迪克的情况,是在没有集团概念的状态之下被迫化为集团,一开始便已经因此产生混乱了所以该解释为多重人格与缺乏集团概念的双重混乱状态。我认为还是可以当做【白鲸】的多重人格来处理。只不过,既然已经以人为力量将一个没有集团概念的生物变为多重人格,我们也只得传授整合集团意志的方法,或是由我们担任中介者,调停人格之间的意志。)
(哇!这些事谁来做啊?我吗?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了。)呃,抱歉,中断了这么久,人类的意思呢,是希望与【白鲸】停战;这里说的【白鲸】包括「我以外的我们」。换句话说,我们希望与全为一体的【白鲸】在意志统一的状态之下达成停战协定。我想这一点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
迪克:我现在无法提出全为一体的【白鲸】的统一结果,因此我与我以外的我们无法满足各位的期望。
春名:嗯,我懂,所以我们想帮助你与你以外的【白鲸】们恢复全为一体,或是建立能够统一意志的状态,你愿意吗?当然,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延长人类的生命,不会要求你做任何回报,你就当成是各取所需就行了。
迪克: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建议,但我也无法保证我以外的我们与我持有相同的意见。
春名:那当然。所以你能不能将这个提议转达给你以外的所有【白鲸】?你有办法传达吧?假如有【白鲸】拒绝这个建议,我可以个别和他谈谈。
有了恢复全为一体的好处,迪克总算答应与其他【白鲸】通讯了。
这么一来,迪克便成了广播台,负责将应变总部的意向告知全体【白鲸】。
不过,迪克只代应变总部发布意见,并不对应变总部的意见置啄。
虽然过程一波三折,其他【白鲸】为了回归全为一体,总算也跟着接受与「同一种族的他人」通讯的非常措施。
然而,此时又发生了另一个问题。【白鲸】能单方面地传递或聆听彼此的意志,却无法整合彼此的意志(他们没有协议行为)。
因此,应变总部得逐一指示他们如何整合集团意志。
这些指示都是极为初步的,比方让意见相同的【白鲸】聚在一起,组成同意见集团,并报告该集团的【白鲸】数量有多少。
透过迪克回复的意见,则是由应变总部整理之后,再交由迪克发布结果。
换句话说,【白鲸】群的意见得先经过应变总部统计,再将结果反馈给他们。
这个方法虽然繁琐,但应变总部因而掌握了全体【白鲸】的意识,【白鲸】群也藉由应变总部这个仲介者之助,掌握了自已以外的【白鲸】亦即他们口中的「我以外的我们」的意见分布情况。
之所以没有【白鲸】质疑应变总部这个意见统计者的公正性,应该是因为站在第一线上的是打一开始便与【白鲸】建立了信赖关系的高巳。
如众人所料,全体【白鲸】都接受了应变总部最初的提议,同意由应变总部协助他们回归全为一体。
这正好证明了佐久间的推测【白鲸】拥有强烈的统一愿望。
只不过,现阶段仍有众多【白鲸】表示虽愿接受帮助,但为了自我防卫,不愿停止攻击人类社会。
众【白鲸】之所以期望统合却无法统合,除了不懂如何整合意见以外,对人类的态度歧义也是原因之一。
为了统合,必须消除他们对人类态度的落差;「治疗」与「停止谈判」的目的在早期阶段便已开始叠合。
应变总部征询【白鲸】群对人类抱持的态度,并将相同意见的【白鲸】划为同一集团,结果共可概分为三大集团。
①与迪克相同,对人类友善的中立型。
②希望断绝与人类之间的交流以确保安全的不干涉型。
③基于防卫意识而主张继续进行生存竞争的防卫型。
根据这个结果,应变总部将【白鲸】群分为中立型、不干涉型及防卫型三类。
刚分裂时,迪克以外的所有【白鲸】皆是防卫型性格;但他们生性不好争斗,因此当人类不再反击时,便衍生了其他两种性格。
到了六月的最后一周,中立型、不干涉型与防卫型的个体数目比例几乎为1:1:1。
虽说防卫型仅占了三分之一,但一个类型便约有两万个个体,因此【白鲸】的威胁依旧存在。只要解除电力限制,两万个防卫型【白鲸】便会一蜂窝地冲向都市,发动攻击。
不过,防卫型的【白鲸】的势力没想象中庞大,倒是个极大的希望。若是分成主战派与非主战派,还是非主战派居多。身为统合核心的主人格若为迪克,对人类而言自是最好不过;再不然,将中立派型或不干涉型的个体拱为主人格也行。
应变总部在不干涉型及防卫型之中分别选出一个【白鲸】来担任与迪克一样的广播台角色,并开始与三个集团个别沟通。
若将迪克(中立型)视为主人格,这些沟通便等于与次人格交流。
*
在会议早已结束的深夜,光稀悄悄地溜进了总部办公室中。
所有人员都已离开,室内一片漆黑;高巳扒在会议桌上。
光稀微微叹了口气,静静地走向高巳,拿起怀中的毛毯,悄悄地披上他的肩头
他的手却被轻轻地抓住了。
抓到小矮人啦!
高巳用着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轻喃。他依旧扒在桌上,只将头微微地转向光稀:
「每天晚上都来,辛苦妳啦!明明多半是白跑一趟,亏妳还跑得这么勤。」
高巳每两、三天就有一次不会住处,待在总部办公室过夜。他一留下来找资料,往往就直接睡在总部办公室里。
光稀发觉这件事以后,深夜前来察看总部办公室便成了光稀的日课。
光稀不知如何回答,迟疑了片刻之后,才一面拿开高巳的手,一面说道:
「既然醒了就回去,你会弄坏身子的。」
「饭我吃了,澡也向宿舍借浴室洗过了。」
那迟迟未能复原的沙哑声音,正显示了高巳的疲劳程度。
「不好好躺着,身体无法休息。」
「您说得是我也知道,但就是改不掉。」
高巳浮现了类似苦笑的表情。
「总觉得我不赶快跑,就没有结束的一天。」
这道略带不安的声音,让光稀重新认识到现状过于依赖高巳。
光稀在黑暗之中垂下了双眼。
「对不起。」
开口拜托我把问题解决。当时她真的依言而行,但那个「请求」对现在的高巳而言,是否已过于沉重?
「之前的话我取消,你别再跑了。」
她的嘴唇突然被手指掩住。「不行。」高巳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说道。
接着他又缅甸地困扰地微微一笑。
「要是妳现在收回那句话,我真的会跌倒。」
那你要我怎么办?光稀的心声似乎说出了口。
「妳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别收回那句话就行了。是我自个儿拿来当拐杖用的。」
光稀觉得这就像是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一样,心头一阵难过。
「你觉得困扰?」
他的手轻触光稀的脸庞,光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手指触碰的部分变得极度敏感,她连忙转移自已的注意力。
周围的空气密度似乎大增,攀缠着她。
过了片刻之后,高巳的手才慢慢离开脸庞。
接着放到了光稀的头上。
「谢谢妳的毛毯,我以后会尽量回去睡的。」
他的口吻与平时一样开朗。
仿佛方才那股孕育着微妙均衡的空气从来不存在一般
就这么被他一语带过。
光稀忍不住抬起头来。
「我来当妳的拐杖等我几天。」
「啊?」
「我会替你减轻一点负担的。」
说着,光稀便将毛毯塞给高巳,离开了总部办公室。
数天后,基地司令对高巳下了通告;是男子宿空房的使用许可。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高巳苦笑,但能省去通勤的功夫,倒是轻松不少。
接到通告的当天,高巳便依照指示搬入了宿舍。
*
瞬奔上位于天野二楼的佳江房间。
他打开门,房里的费克高兴地飘了起来。
快去救佳江不对。
拜托你,去救佳江。
『费克不懂救佳江什么方法。』
瞬深呼吸,缓缓地闭上眼睛。
「去把佳江找出来,保护她。你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就行,你和【白鲸】是同类,佳江和你在一块,【白鲸】就不会攻击她了。」
我办到了。
我办得到嘛看吧!我没说那些残酷又胡来的话语,而是把该说的话好好地说出口了。
我办得到嘛!
我和佳江还是待在同一边的啊!
太好了
正当瞬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时,梦醒了。
「」
睁开眼时,瞬发觉自已身在不明的房间之中并非不明,只是还没熟悉而已。那是个家具齐全,整洁美观的单人小套房。
天还没亮,唯有小小的灯泡微微照耀着室内。
瞬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
他应真帆之邀加入「保安联盟」,来到了根据地名古屋之后,便在联盟的安排之下住进了这个套房。
木质地板与壁纸铺设而成的房间充满了现代感,与齐木家那种榻榻米加上砂壁的老旧木屋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
瞬无力起身,也无力开灯,只是疲懒地躺在床上,冷汗开始缓缓地冒出来。
在梦中看见希望之后,又清醒过来看见现实,对身体相当有害。假如每天都作这个梦,害处便更甚了。
在梦中,他一再地重返那个无法再次回去的分歧点。
梦中的他说着心目中的理想说词,由衷地安心庆幸;接着当他醒来,便得品尝绝望的滋味。
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上天对瞬犯的错所做的惩罚吗?在梦里,他绝不会发现是梦;每到醒来,才自嘲自已的梦境是多么天真。那痛苦便如受人折磨一般。
从头来过?想得太美了。
瞬看了看时钟,这时间电波管制尚未开始;他拿起枕边的手机。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这个时间能打电话的对象只有佳江一人。他已经决定在回去之前绝不联络佳江。
最后他拨了费克的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才接通;花的时间之所以比平时长,应该是因为当时还不到费克的活动时段。
「抱歉,一大早打来。费克。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昨天吃了两个两只两架【白鲸】。』
费克答完话又问道:
『今天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就行了,看到【白鲸】就吃掉。」
瞬不要求费克保护佳江,因为只要留在高知的费克继续捕食【白鲸】,就等于保护了佳江的安全。
「欸,我问你,你是怎么吃掉对方的?」
瞬一时好奇问道。
当时他怒火中烧,冲口要费克杀掉同类;但全长不过一公尺的小小费克如何能击败比自已大的同类仍是个谜。
费克的回答相当简洁。
『费克想冲撞杀死。』
换句话说,费克当初是想撞死对方。没想到那么厉害的生物竟会因此死亡。
『冲撞对方的意识变成白空白无。』
『意识消去不见身体空洞壳费克吃掉。』
教授费克杀意的也是瞬。费克从瞬身上习得的东西越来越多连无须学的也学会了。
他终于明白佳江过去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把他送到大学去会比较好,继续养他不妥。佳江时常小心翼翼地这么说,这些话究竟有何含意,他终于懂了。
区区一个高中生想饲养学习迅速且拥有高度智能的异种生物,根本是自不量力、鲁莽无谋。
一个连是非对错都还搞不清楚的黄毛小子,怎能正确地教育一个毫无善恶基准的全新智能?
凭他这般无法接受父亲之死、只会怨天尤人的狭隘心胸,能培育出什么来?这算什么完美的家人?
他只是想创造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伴而已。
费克反映了不正确的瞬,不正确地成长。
宛如镜子一般反映并显现着瞬的过错。
『费克要吃到什么时候?』
『瞬希望到什么时候?』
费克询问,瞬回答:
「吃完所有【白鲸】以后就结束了,加油。」
即使循着错误的方向前进,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分歧点,修正自已的道路。
所以,他只能继续推进,直到能将费克重新格式化为止。
教导他正确的事届时瞬一定能回去。
回到即使和瞬有相同遭遇,也不会要求费克杀害同类的佳江那一边去。
身为反【白鲸】团体,「保安联盟」如今已获得全国性的支持。
虽说是人类攻击在先,但【白鲸】单方面的蹂躏使得人们因恐惧而萌生反感,自然而然地拥护起贯彻反【白鲸】立场的「保安联盟」。
其余反【白鲸】团体开始倾向不得不和【白鲸】和平共存的态度,更增添了「保安联盟」受欢迎的程度。
白川真帆以燕尾事故罹难者家属的身份发声,也是「保安联盟」广受欢迎的因素之一。罹难者家属而且还是个未成年少女挺身而战的身影,似乎极令社会大众动容。
「保安联盟」的赞助者多是政府界及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因此办事处竟是设在高级地段的商业大楼之中;而且可不止一个房间,是一整层楼。
由于电力限制之故,办事处的营运时间为夜晚。瞬在联盟成员的带领之下,于傍晚时段来到了办事处。
「哇好壮观!」
进入会客室后,瞬瞪目结舌地环顾四周。别说建筑物本身便是高大宏伟,高知的大楼根本无法比拟;就连内部的办公室也飘荡着难以言喻的高级感,设备一应俱全。
真难相信这是成立不到两个月的民间团体办事处。
「我还以为民间团体会更朴实一点。」
「是啊!我们的运作和活动都很高调,全是靠真帆的力量。」
回话的是前往小套房接瞬来此的大村正彦。他是个四十来岁的高大男性,据说是燕尾事故副机长的哥哥。
「真帆的?」
在办事处里,为了与真帆之母有所区别,众人都是以名字称呼真帆,而非姓氏;瞬也依旧画葫芦。
其实以瞬的性子,是不喜欢直呼女孩子名字的佳江除外。
「【白鲸】出现以后,头一个成立反对团体的就是真帆。虽然联盟表面上的负责人是真帆的妈妈,实际上负责运作的却是真帆。她不但四处游说燕尾事故的罹难者家属加入,还积极地寻求赞助,活跃的程度连大人都自叹不如啊!」
听了大村的回答,瞬叹了口气。
「真厉害,她明明和我差不多大。」
真帆只比瞬大上一年级。不过,瞬其实并不感意外。他知道真帆有这个本事,她是个能力卓越又攻于心计的人无论是用于正途或歧途上。
「真帆她妈妈那边的亲戚是地方上的望族,过去还有人当上了立委和部长呢!听说真帆起先也积极借助了亲戚的力量。」
有了亲戚的力量,扩张联盟便更为容易;再加上她又成功地搭上憎恨【白鲸】的潮流,联盟自是日益壮大。
不过,即使真帆是用尽了身边的一切管道才得以创设「保安联盟」,能让一个成立不久的新团体拥有如此充裕的设备及资金,仍该归功于她的手腕。
真帆拥有领导者魅力,联盟成员似乎也相当崇拜她;大村谈起她时的自豪语气更让瞬有这种感觉。那是种拥戴了「天才少女」的优越感。不过若要归类,真帆应该算是秀才,而非天才。
「你也别输给真帆,好好表现吧!不过,要你像真帆那样,或许负担是太重了一点。」
这话颇为失礼,但大村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推崇真帆而已。
「我不过是拥有费克罢了。」
瞬的言下之意是要大村别拿他和真帆相比,但大村丝毫不以为意。
「光是能收服【白鲸】,你就已经很有价值啦!」
这话更加失礼了。不过,在唯特定人物是从的集团之中,反抗绝不会有好下场这是转学经验比常人多的瞬所学到的处世之道。
瞬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不过,可不可以叫他费克,不要用【白鲸】称呼?毕竟他是我的搭档,今后也会帮上大家的忙。」
「啊!说得也是,抱歉、抱歉。」
大村如此说道,同时豪爽地笑了。
「我是齐木瞬,请多多指教。」
瞬行了一礼,再度坐回自已的座位。
这场会议的目的在将瞬介绍给主要干部,包含真帆与大村在内,与会者约有三十人。
众人拍手欢迎,开场显得可有可无。
接着,他们开始针对费克之事问东问西。
在哪里「弄到手」的、怎么「收服」的诸如此类。
众人提及费克时所选择的字眼虽然令瞬感到不快,但他却未表露在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回应问题。
「假如费克背叛,你打算怎么办?」
中年女性提出的这个问题,险些让瞬的笑容产生龟裂。
但他忍了下来。
「妳是问我要怎么负责?」
瞬反问,那名贵妇模样的女性露出苦笑:
「你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要你负责?」
这话还真不像是把整个联盟交给一个孩子运作的大人会说的,但瞬仍面带笑容地忽视这一点。女性继续说道:
「我是在问如果费克与我们为敌,你能和他划清界线吗?」
「如果费克与人类为敌,我是人类,自然得加入人类的阵营。若是发生这种情况,我个人当然觉得难过。不过,假如连费克都变成敌人,我想到时人类也无力抵抗了。」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是真帆。
「瞬说得有道理,这个假设性问题确实没有意义,要是费克成了敌人,瞬划不划清界线都一样。到时反而是费克要和我们划清界线呢!长沼女士,妳被将了一军啦!」
被称为长沼的女性苦笑着点了点头。
真帆转向瞬:
「能命令费克的只有你吗?还是只要打到能接通费克的那个手机号码,其他人也能下令?」
「他只听我的话。」
瞬缓缓地给了个不实答案。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道照顾费克,不过就算使用同样的号码,费克只对我的声音有反应。我想他应该是用声音的波长来区分的。」
其实费克也听佳江的话,就算是其他人来下令,只要谎称是瞬的意思,费克应该也会遵从。费克根本不懂得怀疑人。
不过瞬不打算说出来。
他是接受了真帆的邀请,可不是成了真帆的手下。他不会对真帆亮出所有底牌。能「役使」费克,是唯一能让瞬与真帆平起平坐的王牌。
「是吗?佳江也不行啊?那就没办法了。」
真帆笑着,说了声「可惜」。瞬觉得她似乎看穿了自已的心思,不过无所谓,只要让她知道自已不会任她摆布即可。
「我想暂时就请瞬协助『保安联盟』的行政工作,顺便学习联盟的理念及运作系统。不过,仍请瞬以维持费克的信赖关系及歼灭【白鲸】为最优先。」
真帆将瞬的职务安排妥当之后,会议便告结束。
「对了,真帆的妈妈没来开会耶!」
瞬一面整理文件,一面漫不经心地对大村说道。大村闻言,脸色暗淡下来。
他似乎顾忌周围,压低了声音回答:
「真帆的妈妈在发生事故以后,身心变得相当衰弱,现在住在市内的医院里。今天真帆应该也会去探望她。」
瞬望着贴在墙上的联盟组织图。联盟负责人是白川迪子,想来这个人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实际上的支配着是真帆。或许成立这个团体也是出于真帆之意,而非真帆的母亲。
真帆从董事会议室走出来,穿越了办公室。
她那打得笔直的腰杆与游说瞬加入时丝毫未变,背后翻飞的秀发亦然。
她总是维持着凛然神色,仿佛不愿被发现背上的担子有多沉重一般。
这是瞬头一次觉得真帆有点可怜。
漫长的白色走道。
整洁,单调,静溢。
病房齐列的最高楼层与喧闹的挂号柜台及缴费处不同,充满了教人噤声的气氛。
或许是因为特殊病患全都集中于这层楼之故吧!
真帆抱着洋结梗花束,一直线地走到走廊尽头。位于尽头的病房挂着白川迪子的名牌。
她轻敲房门后,打开了门,这见母亲在靠窗的病床上坐起身,眺望着窗外。
「妈,妳醒着?」
真帆一面说话,一面拿起母亲枕边的花瓶。母亲头也不回,依然望向窗外。
「前一阵子我向妳提过的那个高知的齐木瞬,他今天到办公室来了。」
真帆丢掉旧花,在病房的洗手台边冲了冲花瓶,并解开带来的花束,将花插上。这段时间里,母亲依旧毫无反应。
「他答应帮我们扫荡【白鲸】,没枉费我大老远跑到乡下去当说客。要不了多久,就能替爸爸报仇了。」
母亲仍然没答话。
「臭老太婆!」
真帆把刚插上的花瓶摔向地面。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花瓶碎了,白色洋结梗与清水凌乱地散落于亚麻油地毯上。
她的母亲还是没转过头来。
真帆大步走向床边,抓住母亲的衣襟一把拉向自已。母亲宛如不会抵抗的人偶,任她摆布,却没抬头看她一眼。
一双涣散的眼眸望着不特定的方向。
「你听得到吧!?转过头来啊!回话啊!妳这个臭老太婆臭老太婆臭老太婆!!演戏给谁看啊!?以为不幸的只有妳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就说清楚啊!」
「真帆小姐,别这样!」
真帆被从身后架住,她喘着气,总算停止吼叫。
除了阻止真帆的护士以外,还有另一名护士也赶来了;那名护士扶住了在真帆摇晃之下险些滑落病床的母亲一把,并让她躺下。
「冷静下来。」
护士低声劝慰真帆。
这些人太狡猾了。真帆迁怒似的想道。
就因这些人早已看惯了人们软弱的一面,她才会
才会在她们面前掉下眼泪。
不愿流而留下的泪,对真帆而言只是种屈辱。
「妳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我们会收拾。」
真帆默默地点了点头。
「别担心,妳妈妈会好起来的。医生也说过这只是暂时性的,耐心等她复原吧!」
真帆抛下这番显然只是安慰用的激励话语,离开了母亲的病房。
真帆家是个无愧于上流两字的家庭。
这固然是因为母亲出身望族,而她的父亲长年担任一流航空公司的机长,又被航空业界的龙头企业挖角,担任试飞驾驶员,年收入与地位皆足以让他在母亲的娘家抬头挺胸。
父亲个性虽然一板一眼,却温厚和气;母亲则是端庄文静的贤妻良母。他们的独生女真帆亦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活像连续剧里的家庭。
这个美满的家庭在过完年不久之后脱了轨。
从国中便开始学油画的真帆希望能上美术大学,父亲却强烈反对。
父亲拿出又臭又长又老掉牙的论调训了她一顿,说什么画画没前途,难以成功,当兴趣就好,该选择更有用的科系就读。
真帆一直认为父亲开明,不料他居然大力反对,因此一股牛脾气也上来了。
他们越谈越激动,双方的口气都变得很差。
最后
「为什么我不能决定自已的人生!?我最讨厌爸爸了!」
真帆忿忿地吐出老套青春连续剧里的常见台词,冲回了房间里。
她锁上房门,任凭父亲在门外叫唤,母亲前来劝解,都不出来。她闹起脾气,却不知该如何下台。
隔天早上,父亲前来敲她房门,说了这句话
今天晚上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吧!
一月七日那一天,便是燕尾发生事故的日子。
哭干了泪水的真帆与母亲,只能接下那只代替父亲回来的空白木盒。
我最讨厌爸爸了。
最后的一句话便这么没了下文。
父亲死后,真帆重新思索升学问题,竟不知自已为何那么执着于美术大学。
从好的大学毕业,进入好的公司工作或许只是因为这种一帆风顺的前途显得平淡无奇,她觉得自已似乎陷入了平庸成人的模式,才刻意标新立异。
她以冷却下来的脑袋仔细审视自已的画作,怎么也不觉这些画有赌上将来的价值。
终日以泪洗脸的母亲,在葬礼举行之后开始发生异状。
母亲变得常发呆,呼唤她也没有反应。
真帆放学回家,只见她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一动也不动。
妈
真帆唤道,母亲转过头来:
「都是因为妳说了那种话。」
这是最后的一句话,之后母亲便没再说过只字片语。母亲住进了舅舅经营的综合医院,真帆失去了母亲。
都是因为妳说了那种话。
所以爸爸死了?我也很后悔啊!为什么还要责备我?为什么要将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怪到我头上来?
吵架的时候谁都会说气话啊!说了气话的隔天爸爸死了并不是我的错,我又没叫爸爸去死。
无论真帆在心中如何拼命地辩解,依然改变不了母亲说过这句话的事实。母亲自此以后不再说话,不肯取消那句怪罪真帆的话语。
母亲与父亲向来情深,母亲的那句话,听来便像是死去的父亲所言。
父亲与母亲都不原谅真帆。
都不原谅偏在父亲过世的前一天使性子,破口大骂的真帆。
【白鲸】上了新闻的那一天那是道天启。
不是我的错,是「这家伙」的错。
恼怒、憎恨、愤懑所有不适宜哀悼父亲的郁闷情感都像找到了出口一般,开始奔腾。
而这些情感的确找到了正确的归宿。
只要报了仇,爸妈便会原谅我。
真帆向学校提出了休学,埋头于「保安联盟」的创设与运作之中。有了母亲娘家大力相助,运作很快上了轨道。
妈,参加联盟的人数又增加了,杂志也报导了!今天电视台还来采访呢!反【白鲸】的潮流越来越强了。
无论真帆如何自豪地报上成果,母亲依旧不置可否。
母亲的口中,仍未出现原谅真帆的话语。
还不够。
什么时候才够?
该怎么做才够?
母亲还不宣示终点。
*
佳江的双亲与宫爷爷在瞬随着「保安联盟」的人离开高知之前,曾去见瞬;他们是去确认瞬是否真的心意已决。佳江没一道去,她无法承受再一次听瞬回答要跟着真帆走。
他们果然没能把瞬带回来。
咱开口都不管用了,阿爹伊们当然无法阻止瞬,这让佳江的心里感到些许安慰。
瞬离开高知数天以后,地方上的报纸也报导了这件事,颇有责怪他在这个时间离开高知之意。瞬并没带走费克,不知有什么好责怪的?天野家之中便不再订那份报纸了。
见了报导以后,朋友们打电话给佳江。
不要紧呗?每个人都这么问。不是问瞬要不要紧,而是问佳江要不要紧。咱和伊又不是那种关系佳江这回无法再这么嘴硬了
佳江反复咀嚼着瞬那番话
最后的那番话。
可是,我也错了。
她说的话是错的,但说不定循着错误的方向绕一圈,就能回到正确的原点上。
假如能重头来过,我不会再犯错。
这个理论八成是真帆管事给瞬的。
不推翻这个理论,无法将瞬拉回来。
佳江必须设法让瞬察觉那是错的。
瞬启程之后,宫爷爷依然一如往常地前来拜祭齐木家的牌位,和佳江及佳江的母亲擅自近来打扫整理一样。
铃声响起,线香味隬漫,低声涌读的般若心经回响于客厅之中。
「欸,宫爷爷」
佳江询问:
「做错了一件事,只要朝着错误的方向绕一圈,就能回到正确的原点上吗?」
「侬又谈起这种深奥的话题啦!」
宫爷爷将喝了一半的麦茶搁在一旁,神色凝重地交叉上臂。宫爷爷的难得之处,便是不会以一句「侬胡说啥啊」来打发这个问题。
「咱也不太明白,不过朝着错误的方向继续走,应该走不回正确的路上呗!就算表面上看来正确,也只是粉饰太平而已。」
佳江也这么认为,有了宫爷爷的附议,她便生出了勇气。
可是,真帆可会像封杀佳江一样,连宫爷爷一并粉碎?
「做错的事能变回正确吗?」
「当然不行啊!」
宫爷爷一口否定。
「错了就是错了,再怎么蒙混也瞒不过世人的眼睛和真理,即使事发当时掩饰得再好,事后总有个是非曲直。咱们小时候啊,政府说英文是敌人的语言,谁敢说英文,就会被秘警抓走;但现在学校里都在教英文啦!就是这么回事。
年纪大的人,往往随口便是沉重的例子。
「越是蒙混,事后的余波就越大。」
佳江的心头一阵撼动。
越是蒙混,事后的余波就越大,当初佳江不愿平添风波,便视而不见;结果事后的风波更加剧烈。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掀起风波。
宫爷爷说话果然有理,他的道理朴实无华,但正因为朴实无华,反而无隙可乘。
「那错了该怎么办?一旦错了,就无法挽回吗?」
「是啊!」
犯过的错时无法挽回的宫爷爷如此说道。
「别想把错的变成对的。人不是神,不能抹消发生过的事。」
那么瞬犯了错该怎么办?
瞬犯了错,便无法获得救赎吗?
佳江咬着嘴唇,宫爷爷则缓缓续道:
「犯了错只能承认。就算痛苦,也得把自已的错搁在心上。每个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人类原本就是会犯错的生物,犯错是在所难免;每犯一次错,只得认一次错。」
宫爷爷又笑着表示,在不犯错这一点上,鱼和动物不知比人类聪明多少。
虽然犯错在所难免,并无代表犯了错也无所谓。
「是不能粉饰错误,得谨记教训,避免重蹈覆彻。不过啊,咱活到这把年纪,还是会犯错。人的罪孽深重,得不断地约束自已,直到咽气的那一刻为止。」
「要是自已犯的错牵连了别人,又该怎么办?」
「只能道歉。」
宫爷爷又一口断定。佳江追问:
「可是,假如那是种道了歉也不会被原谅的错呢?」
「那还是得道歉。」
宫爷爷的答案并未改变。
「人家不原谅咱们,那也没办法。咱们只能记住自已做过人家无法原谅的事情。」
无论是瞬或佳江,都无法逃离这个严格的真理。
他们只能背负。
背负瞬将费克当成命运咀咒的罪过,背负佳江没规劝瞬的罪过。
只能背负着罪过活下去。
在这么下去,我永远没资格碰妳瞬将佳江视为圣洁的象征,认为只要回到佳江那一边,便能得到救赎,甚至为此立下错误的誓言。
既然这样,就由咱主动去碰伊。
由咱去打破那个没有意义的誓言。
在真帆灌输的理论把瞬的负担变得越来越大之前。
「宫爷爷,咱想去接瞬回来,侬能陪咱去吗?」
宫爷爷不会输给真帆,不会被她的诡辩驳倒。
宫爷爷似乎早知道这番话都是在谈瞬,此时听佳江突然提到瞬的名字,并未显露任何意外之色,只是喃喃说道:「该啥时候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