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太有女人缘了,很伤脑筋。
这句话听来或许像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过套用在相田公惠身上,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无可奈何。
公惠的丈夫相田紘司,乃是航空自卫队的瞩目焦点——松岛基地所属第四航空团第十一飞行队,俗称「蓝色冲击」的驾驶员。
航空自卫队举办的基地祭庆典称航空祭,前来参观的航空迷之中不乏年轻女孩,每见到战机及驾驶员便开始高声尖叫。
其中尤以蓝色冲击最受欢迎,火红程度居于各队之冠。自卫队虽大,光是下机步行便会被粉丝围绕要求签名的自卫官,也只有蓝色冲击的众队员了。
自卫队商品中,最畅销的便是蓝色冲击全体成员的签名月历,所以每当自卫队动员蓝色冲击进行促销时,往往可看见他们穿着熟悉的蓝色制服,就地开起小型签名会的盛况。
紘司是目前正驾驶中最年轻的一个,以新秀之姿极速蹿红。他虽是四号机位置,花式飞行技术还不稳定,不过由于个子高,又是蓝色冲击的一员,帅气度一口气就提升了五成。
或许是当妻子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紘司的长相原本就不差,灌了五成水之后,看在包围他的女性眼里,这个年届三十的男人大概就和J字头经纪公司的旗下偶像差不多吧!
……他今天还是一样受欢迎啊!
公惠从充当相关人士优待席的顶楼之上,俯瞰着正在开签名会的紘司。和人山人海的停机坪及大排长龙的简易厕所相较之下,相关人士及家属专用的设施显得空荡许多。
大老远跑到松岛来,想必下头那些围绕紘司的女性都是很狂热的追星族。蓝色冲击飞遍全国各地表演,家属方便参观的也只有在根据地举行的松岛航空祭而已。
别老是跟那些女孩嬉皮笑脸的,快点上来不就得了?真是的。
说归说,提升自卫队好感度也是蓝色冲击的重要任务,岂能撇下粉丝不管?只不过公惠的心境可就五味杂陈了。
此时,围绕着紘司的女性之中,有个长发微卷的美女抬头看了顶楼一眼。她和无所事事地眺望地面的公惠四目相交,一双杏眼带着笑意。公惠知道那种笑法的含义。
那是胜利的笑容。
什么意思啊?感觉真差。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笑?
正当公惠皱起眉头之际——
「妈妈,我要尿尿!」
三岁的儿子优太扯了扯她的衬衫衣摆。
「好,好。会自己说,很乖。我们现在就去尿尿。」
她牵着优太的手,走向屋里。
「爸爸呢?」
「爸爸还在工作。」
公惠一面回答,一面回头望向她方才倚着的顶楼栅栏。被一个毫不相识的人——而且还是个美女——投以胜利的微笑,便如小小的棘刺一般,在公惠的胸口留下了不快。
公惠轻轻地叹了口气,拉着优太的手走向厕所。
帮优太上完厕所后,母子俩一起洗手时,眼睛不经意地望向洗手台的镜子,只见里头映着一个没化妆的黄脸婆。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气了?明明只有二十七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而且公惠的五官并不是「成熟型」,她在婚前常因娃娃脸而被人低估年龄。
公惠忍不住凑向镜子。她原以为是自卫队特有的老旧设备及昏暗照明造成了这种效果,但是仔细一瞧,皮肤确实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粗糙许多。
一面照顾精力旺盛的小孩,一面打理家务,已经让她分身乏术。近来她连坐下来揽镜自照的时间也腾不出来,不知不觉间,肌肤状态已经开始走下坡了。
这么一提,最近好像一直偷懒没保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懒的?她根本不敢回想。
公惠虽然不明就里,本能却领悟了那个美女对她投以胜利微笑的含义。
*
上完厕所回来一看,终于结束粉丝服务的蓝色冲击已经回到了休息室。
「优太——————————————!」
「爸爸——————————————!」
紘司摊开双臂,蹲了下来,优太则全力冲进他的怀中。紘司紧紧抱住优太,抖着肩膀,膝盖着地。
「真是的,爸爸,别在这种地方搞这个啦!」
公惠一面劝阻紘司,一面对着周围大笑的观众点头示意。
自从租了卡通名作系列「万里寻母」观赏之后,紘司和优太就很喜欢用这种夸张的重逢拥抱来搞笑。
「马可,真亏你能从热内亚大老远跑来这里!这里是哪里?」
「阿根廷!」
周围哄堂大笑。
「你还真会教啊,相田!」
说话的是一号机飞行队长,中津中校。
「因为这孩子超爱那部卡通,一看再看啊!」
说着,还是用脸摩擦着优太的脸颊。
「不过我记得那部戏母子重逢的时候,妈妈生病了,应该无法紧紧相拥吧?」
提出质疑的是阶级相同,但资历比紘司深的三号机高岛上尉。
「我们是父子,所以做了一点改编!」
如果在家里,紘司就会抱着优太转圈圈,优太常因脚撞到家居或柱子而嚎啕大哭。
「不过长大以后看那部卡通,觉得很受不了。我好想叫马可他妈站在原地别乱动!如果我能钻进电视里去,一定会把他妈五花大绑,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妈四处游荡啊!」
「那叫游荡啊?」
「本来就是游荡,游荡得可凶了咧!明明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却一直往内地跑!她到底要去哪里啊?想跨越国境啊!」
「好好的名作没相田一说,都不值钱啦!」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如此这般,紘司在团队之中也是活宝的定位。
「你可千万别在粉丝面前露出你这种本性,女性粉丝会跑掉大半。」
「内在是这副德性,却是最受女孩子欢迎的一个,真是没天理。」
公惠也有同感,她真想对那些女孩说:要是你们看了他平时的样子还能尖叫,我就甘拜下风!
「我们该去开检讨会了。」
听了中津中校的声音,众人的表情又紧绷起来,紘司也一样。一摆出正经表情,看起来果然帅气多了;只不过前提时不能开口说话。
检讨会在另一栋的飞行室里举行,队员各自和家人及相关人士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休息室。
「爸爸。」
优太想留住紘司,公惠制止他:「爸爸还有工作。」并抓起他的手挥了挥。
「晚饭前我会回去的……」
紘司也摸了摸优太的头,离开了房间。
一到外头,想必又会被粉丝包围吧!他也挺辛苦的。
『今天的飞行表演以及全部结束,请给位来宾离场时多加小心。』
外头播放着这段广播。
所谓的飞行表演,便是各种飞机及直升机实际飞行,以供观众观赏的表演。在绝大多数的航空祭中,蓝色冲击都是担纲飞行表演的压轴。
为了方便收拾清理,自卫队总是希望蓝色冲击表演结束后,来宾能尽早离场。这个广播等于是委婉地催促来宾「赶快回去」,不过这套航空迷可不管用。
从其他基地调来支援的飞机在航空祭结束之后便会归建,粉丝们知道这件事,根本不肯离开跑道旁。
有时候留下来还能听见有趣的广播。
『入间基地前来支援的C-1机组人员,请立即回到机上。再重复一次,入间基地前来支援的C-1机组人员,请立即回到机上。』
跑道旁的粉丝、乖乖离场的粉丝和休息室里的公惠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看来时有个C-1机组人员一直没回来,飞行队长或管制员已经等得暴跳如雷了。那个机组人员回去以后铁定免不了一顿骂。不过这种意外对粉丝而言也是一种余兴节目。
「优太,要不要看飞机?」
「好!」
优太点了点头,拔腿就要往门口冲。公惠制止道:「不行!」并保住了他。
「顶楼已经变得冷冷罗!在这边的窗户看。」
好!怕冷的优太相当听话。九月下旬的松岛一到傍晚,风就变得凉飕飕的。
公惠让优太跪在窗边的椅子上观赏窗外,自己则先偷偷瞄了地上一眼。
如追星族般围绕紘司的众多女性之中,抬头仰望顶楼,对公惠露出胜利笑容的美女。公惠胸口上的刺还没掉落。
公惠偷偷俯视地上,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个对公惠轻蔑一笑的美女居然还在下头,宛若在监视这座建筑物一样;而且她仰望上方的视角不断变化——她在找我。公惠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公惠不敢走出墙后。
「妈妈,大家在拜拜。」
在优太的呼唤之下,公惠只得从墙后眺望着同样的光景。
跑道旁的观众一齐朝着地面滑行中的入间C-1挥手,大概是机内的队员正在向他们道别吧!观众开心,队员也高兴,所以战机及直升机上的队员总是尽己所能地取悦观众。
抵达离地地点的C-1引擎从怠速状态转为油门全开,发出轰隆巨响,急速上升。连在建筑物中都能听见它的咆哮声。
经过从那钝重外观难以想象的短距离滑行之后,机身浮上空中;再怎么重,毕竟是拥有军事规格的机种。C-1一面升空,一面上下挥动机翼。这个动作对于机动性高的战机而言是轻而易举,没想到连C-1也能做到,而且还是在上升中的超低空状态之下。
「大飞机在拜拜耶!」
「是啊,好厉害。」
看来保养得很好。公惠过去的一股热血似乎又沸腾了。
『从百里前来支援的F-15及F-14今天不会归建、会场出入口及大众交通机构相当拥挤,请各位来宾尽早离场。』
这句话意译过后,就是「再继续等也不会有飞机归建,请快点回家。」自卫队见来宾迟迟不走,开始感到不耐烦时,便会出现这种广播。聚集在跑道的观众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散开。
相关人士及家属也开始回去了。
「公惠,要不要一起回去?」
询问的是三号机高岛上尉的妻子润子。他们两对夫妇年龄相近,又都有小孩,两家之间的交情很好。
公惠窥探下方,那个美女已经不见了。她该不会还留在某处吧?这里离官舍虽近,还是和润子一起回去比较安全。
「公惠,今天的晚餐你要怎么办?」
「我出门前有先炸了些猪排,优太和他爸爸都很爱吃。」
「真羡慕你,这样轻松多了。我家的爸爸和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完全不同,有够麻烦。」
高岛上尉爱吃鱼类,但小孩不爱吃鱼。
「我们家的爸爸爱吃的东西和小孩子一样,所以只要配合优太就能搞定。」
今天干脆叫外送算了。润子懒洋洋地喃喃说道,手上牵着的高岛家长男没放过这句话,立刻大叫:「披萨!」
「不行啦,晚餐吃披萨,爸爸会不高兴。」
润子一面安抚孩子,一面对公惠笑道:
「我们家的爸爸总说那种像零食的东西哪能当饭吃?」
换作紘司反而会高兴,只不过可能会为了选口味而和优太吵架就是了。
公惠及润子都理所当然地称呼丈夫为爸爸,公惠一面陪润子烦恼晚餐菜色,一面思索自己是从几年前开始用爸爸两字称呼紘司的。
*
你回来啦!紘司。
公惠虽然想试着叫名字,但最后对回到家的紘司所说的仍是:「你回来啦!爸爸。」
「我回来了。今天晚餐吃什么?」
「炸猪排。」
「太好啦!妈妈的炸猪排比店里卖的还好吃!」
说着,紘司抱起从客厅跑来的优太,又将装着蓝色冲击制服的包包递给公惠。
「这个就麻烦你替我洗了。」
「下次要去哪里?」
「三泽,应该当天就能回来。」
又要被女孩子包围啦,真辛苦啊!公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句带刺的话语吞回去。
「今天你表现得还不错嘛!」
「啊,真的?看起来果然不错吗?不愧是妈妈,其实队长在检讨会上也有称赞我!」
他们说的是今天的花式飞行表演。公惠在事前便已听过队形说明,她的眼睛看惯了飞机,自然知道紘司飞哪个位置。
蓝色冲击的任期是三年,成员由战机驾驶员中选出。紘司与公惠是在小松基地相识的,当时他担任F-15驾驶员,和公惠结婚后的第二年,正好优太满一岁时,才接到转调蓝色冲击的人事命令。
头一年是受训器,到了今年第二年才正式上场,至今约过了半年左右。
正式上场不久之后,紘司就受到女性粉丝的热烈拥护。他刚上场就犯了个无法掩饰的错误,反而让粉丝觉得他「可爱」,因此大为走红。
事情是发生在俗称「涂药」——用烟雾在空中绘图的节目中途。当时表演的是最受粉丝欢迎的「垂直丘比特」,先由两架飞机合力绘制爱心,另一架飞机则化为箭矢,射穿爱心;然而紘司居然把箭射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向去,完全没有转弯或掩饰的余地。
紘司事后在检讨会上自然是被叮得满头包,不过这记豪迈的篮外空心却给地上带来欢笑,并刺激了女性粉丝的母性本能。这就是他年届三十还被当成少年偶像捧的原因。
「如果负责维修的是妈妈,就更完美啦!」
紘司一面在餐桌边坐下,一面嘀咕。
「别强人所难了。我没辞职,怎么跟你过来?」
在紘司转调蓝色冲击之前,公惠也在航空自卫队工作,负责装备品维修;紘司他们飞行队驾驶的F-15当然也是由工作组负责维修。
「还是我该让你单身赴任?和家人分住两地,享受单身生活和女性围绕的滋味,应该也不错。」
「你干嘛说这种话啊!」
优太在场耶!紘司小声制止她。他们早已约好,绝不在孩子面前吵架;紘司这时候提醒她,代表刚才那句话踩到了他的地雷。幸好优太正在看他最爱的卡通,入迷到连筷子都忘了动的地步。
「你也知道那只是服务粉丝吧?」
紘司似乎以为公惠是因为女性粉丝围绕蓝色冲击而嫉妒,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
「其实这份差事也很累耶!明明觉得很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我们不是在谈论这个吧?」
公惠柔和地反驳。
「除非我接到同样的人事命令,否则依然无法替你维修。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可以,我也想替你维修啊!」
她知道这么说,心肠软的紘司就会让步。
「……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当时照顾孩子和工作两头烧,我也快撑不下去了,正好是辞职的时机。再说我也想跟你一起赴任。」
要不要再来一碗?公惠问道,紘司一脸开心地将见了底的碗递给她。
「啊,对了,这个帮我丢掉。」
紘司从后裤袋拿出几张小纸片,递给起身盛饭的公惠。五颜六色但大小相差无几的纸片,正是电脑印制的名片。
「不管我再怎么防,她们就是有办法塞到我身上。」
上头大多印着女性名字、手机号码及电邮信箱。有些强势的女性粉丝会做这种事,比较勇猛的甚至会贴上大头贴。
「她们塞到口袋时,你都没发现?」
「怎么发现啊!如果护着口袋,她们甚至会塞进靴子缝或安全帽里来咧!」
「你没想过要打打看吗?你看,这张大头贴上的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啊!」
公惠故意调侃,紘司不满地抗议:
「拜托,那种趁我不足以偷塞名片的女人,我哪敢联络啊?」
是,是!公惠一面敷衍紘司,一面将名片撕成两半,放进流理台的三角沥水篮里,接着才替紘司盛饭。
「喂,优太!你光顾着看电视,爸爸要把你的炸猪排吃掉罗!」
「不行!」
优太连忙开始吃起炸猪排。
紘司在家时的光景一如往常。
……不要紧。
公惠将碗递给紘司,维持着符合餐桌气氛的笑容。
你那么受年轻女孩欢迎,不会嫌弃我这个黄脸婆吗?
用不着问这么自卑的问题。紘司虽然是蓝色冲击的大红人,但他很重视孩子和家庭的。
对我的爱一定也一如往昔,没有改变。
不过,在内心用上「爱」这么夸张的字眼,正式自信已经被连根拔起的证据——当天公惠被迫认清这个事实。
只要没出差,帮优太洗澡向来是紘司的工作,公惠则趁着他们俩洗澡的时候来到更衣间,从紘司交给她的包包中取出蓝色制服。蓝色冲击队员的制服若是显得脏兮兮的,成何体统?因此公惠在清洗之前总会仔细检查脏污,如有需要,便先用洗衣粉将污点搓揉一遍。
当她检查领口时,指尖突然在折领部位摸到了异于布料的感触。
她把折领中的东西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对折的纸条——她尚未打开,就已经知道这张纸条是给她的。
紘司脱下制服之后,只是随便折折就带回家来,当然不会发现偷塞在背后的纸条;而纸条牢牢塞在笔挺对折的衣领之间,根本不会掉下来。
然而妻子替丈夫洗衣时,却一定会检查领口;因为让丈夫穿着领口脏了一圈的制服,有损女人的颜面。
公惠想假装自己没有动摇,但指尖却忍不住微微颤抖,令她懊恼不已。
打开一看,内文只有一句话。
『对手是你,我应该能赢。』
公惠怒气冲天,捏烂纸条,本想干脆把纸条扔了——但转念一想,又拉开放置内衣内衣的抽屉,将纸条收起来。
这是宣战布告——用膝盖想也知道是那个从地上仰望公惠的女人发出的。
和这张纸条的恶意相较之下,其他女孩硬塞自制名片的花痴行为还算可爱的了。
公惠不知道那个女人如何得知她是紘司的妻子,不过对方已经指名道姓,宣告要横刀夺爱了。
说不定那个女人会变成跟踪狂,任何能当证据的东西都不该丢掉。
奔腾的情感冷静下来之后,不安如水分扩散一般慢慢从脚边爬了上来。
紘司认识她吗?
紘司与优太的嬉戏声及水声从浴室传了出来。她恨不得立刻质问紘司,但这么做代表她不相信紘司。
优太那小孩特有的尖锐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她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嘴巴便已怒吼道:
「要吵到什么时候啊!浴室可不是游泳池!爸爸也一样!」
浴室中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被骂了。嘘!」
「嘘!」
父子俩似乎开始认真洗澡了。一阵自我厌恶感侵袭公惠。她只是因为心神动摇,才拿他们出气。
优太似乎是因为白天「出远门」太累了,比平时更早入睡。
现在离成年人的就寝时间还早,两人便看起开着没关的电视来了。紘司看着综艺节目,一如往常地笑着,公惠却是强颜欢笑。
想问,却不能问。指针在两种心情之间摇摆不定。
那个女人和紘司之间除了单纯的粉丝关系之外,还有任何足以向公惠下战书的关系存在吗?
公惠希望紘司露出讶异的表情,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不过若是她开口询问,令紘司觉得被怀疑而感到不快呢?如果女个女人已经确保了点头之交的地位,而这张纸条正是进一步介入他们夫妻的策略呢?
「……欸,爸爸。」
再三犹豫之下,公惠终于开口了。
「唔?干嘛?」
紘司回答,显然完全没想到接下来会被怀疑。
那无辜的声音和表情令公惠及时悬崖勒马。
「你觉得我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变老?」
「不,没有啊……我不觉得。」
公惠故意趴在暖炉桌上。
「今天在基地时,我带优太上厕所,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根本是个黄脸婆,皮肤状况也很差,看了好难过。」
「怎么?原来你吃晚饭的时候说话那么酸,就是为了这件事啊?」
紘司笑了。
「在基地的破烂厕所里照镜子,不管是谁看起来都很老啦!糟一点的还活像鬼咧!别放在心上。」
「可是我洗澡的时候仔细照过镜子,皮肤果然变差了。那些围绕你的女孩每个都年轻又充满活力,和她们相比,我根本是个欧巴桑。」
「你也才二十几岁啊!」
「可是我太疏于保养了。」
连一个毫不相识的女人都敢对我说「对手是你,我应该能赢」。
「那是因为你努力当一个好太太和好妈妈。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紘司摸了摸公惠的头。
「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可以去买好一点的化妆品啊!假如要买很贵的名牌货,希望你事先跟我商量就是了。」
「那种会压迫家计的保养品我才不敢买呢!每天都得用耶!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愈来愈多,你又是做这种随时可能受重伤的工作,有钱买那种东西不如存起来。」
「哇,高级化妆品有这么贵啊!」
「真要花起来可没完没了。」
公惠吓唬紘司,紘司迟疑片刻之后说道:
「……不过,公惠,我还是觉得你可以多花一点钱在自己身上。」
公惠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是面向紘司趴着,泪水滑过鼻子,流到了耳边。
「咦,你干嘛哭啊?我这句话让你太感动了吗?」
惊慌的紘司依然一样蠢,公惠忍不住笑了。
「你好久没叫公惠了,都是叫我妈妈。」
让我有种变回女人的感觉,公惠喃喃说道。紘司回答:「是啊,不知不觉就变成爸爸和妈妈了。优太不在的时候,我们还是照旧用名字互相称呼吧!」
公惠点头——心中暗自庆幸没问起那个女人的事。
这么蠢又不正经的紘司怎么可能说谎?他和那个女人一定毫无关系。他连衣领被人偷塞了张给妻子的纸条都没发现,在要怎么对我隐瞒自己的心虚?
——不管你使什么手段,我都会好好保护我的家人。
九月底,公惠如此下定了决心。
然而这条路却是既险峻又艰难。
*
四月到十二月间,蓝色冲击飞了二十几次。
他们从日本列岛的北边飞到了南边,其中当然不乏出差而没回基地的日子。
每当紘司飞完一趟行程,还是衣领中的纸条便多上一张。
紘司总是没发现。
『今天的紘司也好帅。』
『还是说话很风趣。』
『下回要到松滨出差,是吧?』
『每次都要洗衣服,辛苦你了。』
引人遐想的巧妙文章随着花式飞行的次数而增加。这些纸条公惠一张都没丢,全都收在放置内衣裤的抽屉里。
紘司和那个女人不可能有任何暧昧。公惠一再告诉自己,纸条数目也一再增加。
『今天的飞行虽然取消了,不过和紘司见到了面,我很满足。』
收到这张纸条时,公惠毛骨悚然。当天早上天气预报便已经说会下雨,蓝色冲击虽然安排了花式飞行行程,但显然是非取消不可了。紘司回家以后,公惠询问,得知飞行取消,改为地上滑行,并开着引擎举办签名会来服务粉丝。
这个女人每逢蓝色冲击的巡回演出必跟吗?无论飞或没飞,所有的演出她都会到场。这股骇人的执着几乎压倒了公惠。
公惠不知道这个女人住在哪里,但连显然飞不成的演出她也照去不误,交通费一定相当可观吧!而且她的目的并不是观赏蓝色冲击的花式飞行,只是为了见上紘司一面——即使没人能保证她一定见得着面。
倘若紘司和她之间真的毫无暧昧,这种行为是何其诡异啊!单纯的粉丝怎么可能如此执着?换作公惠,再怎么迷恋偶像、演员也做不到,即使现在是单身,能够自由运用所有薪水亦然。
这种常理判断撼动着公惠相信紘司的心。
每当她忆起那个女人仰望顶楼的胜利笑容,便会想起在基地厕所照镜子时看见的那张褪色的脸。
别的不说,为什么那个女人会仰望公惠?难道不是紘司告诉她的吗?无论公惠如何努力压抑,怀疑的念头仍旧不断地冒出来。
他们俩是不是在背地里拿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和她这个黄脸婆相比,嘲笑着她?
紘司出差未归的日子,这种愚不可及——但公惠又无法斥之无稽——的妄想总是不断地纠缠着她。
『紘司说他今天是为了我而飞的。』
这是段无法以「无聊」两字带过的文字。
紘司在家时总说他是为了公惠与优太而飞的。说谎的是谁?公惠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供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是那个女人说谎。疑神疑鬼最容易使心灵变得脆弱。她不得不承认,对手在爱情方面是个耍心机的天才。
如果纸条上的是「我和紘司上床了」或是「紘司向我保证会和太太离婚」之类直接挑明紘司外遇的幼稚讯息,公惠还不至于如此动摇。
最教人心力交瘁的,反而时这种无法断定有无暧昧却又引人遐想的讯息。
紘司在家时依旧如常,是个爱小孩、又蠢又不正经的爸爸。公惠只能相信他那一如往常的模样。
相信那些留言都是假的。
然而,随着巡回演出进行,公惠愈来愈无法忍受紘司那种问心无愧的态度。女人透过后领施加的压力与紘司的问心无愧之间,落差太大了。
那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紘司洗完澡后,在客厅里摊开浴巾,赤赤裸地躺在地上晾干身上的湿气。
但是那一天公惠却觉得紘司的邋遢样格外碍眼。
她一面替优太换衣服,一面厉声骂道:
「快点把衣服穿上啦!像什么样。」
这道声音分贝虽不高,却相当刺人。紘司听了,不由得露出讶异的表情。
接着他故意躺成大字形,摊开双手挥舞说道:
「好过分,好过分,妈妈要剥夺爸爸洗完澡后放松身心的权力!」
「连内裤也不穿,讲什么放松身心的权力!趁着身体还没有着凉,快点去穿衣服!」
「我又不是小孩,用不着你操心吧!」
紘司的声音也显得略微不快,不过公惠的不快指数飙得更高。
用不着我操心?这话是对着我说的?
「你老是这么邋遢,我怎么教孩子!当人家爸爸的在家只会胡闹,像什么话!有点分寸行不行!」
回应怒吼的是优太的哭声。他一面任由公惠替他扣睡衣一面哭泣,活像是他挨了骂。
紘司默默起身,走向衣橱,穿上内裤走回来,从宛若冻僵似的动也不动的公惠手中接过优太,替他扣好扣子,抱起他来。
「乖,乖,乖,没事,优太不用哭。」
紘司一面摇着优太,一面低头看着公惠。
「母亲突然竭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就有助于孩子的教育吗?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想抱怨,可以等优太睡着以后再说。」
你最近变了,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紘司坦白说道,带着优太回寝室。
公惠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潸然滑落。
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就像木樁一样刺向她的胸口。
……你以为我是因为谁才变成这样——
公惠正要怪罪紘司,却及时清醒过来。这不是紘司的错。
错的是那个女人。
还有被那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还是在家的时候并没显露出痛苦的样子,是他忍着没表露出来?还是——
公惠好厌恶到了这个关头还犯疑心的自己。难道是因为他可以在外头的女人身上获得慰藉,所以能够忍受家中的乌烟瘴气?
紘司安顿优太就寝之后就回来了,他回来时已经换上睡衣,但没和显然哭过的公惠说上半句话。
*
干脆询问其他队员好了。
没有当天归建的日子,我先生晚上有留在宿舍里吗?
他可曾外出两、三个小时过?
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女人追着我先生跑遍日本?
但是公惠不能问。如果让人知道她这个做太太的,到处打探丈夫有无外遇,丢脸的是紘司。
紘司依然悠悠哉哉又不正经,前几天的龃龉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他依旧遵守着优太不在时以名字互相称呼的约定。公惠总觉得如果她对紘司的怀疑从自己的内心泄漏到外头去,将会造成无法修补的裂痕。
她在悬崖边紧紧踩住脚步,而纸条依然随着花式飞行的次数逐渐增加。
『恕我失礼,像你这样人老珠黄,能满足紘司吗?』
这是公惠耿耿于怀,但对手却充满自信的一点。被踩着了痛脚,公惠终于做出了平时的自己连想也想不到的事。
紘司和优太刚进浴室,还有好一阵子才会出来——而紘司的手机大刺刺地搁在餐桌上。
打开手机之后,公惠的手再也停不下来了。她的手指活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一般,直到检查完电话簿和通话记录才停下来。
电话簿及通话记录之中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号码,简讯的对象也尽是公惠、队上人员及朋友,总之没有和公惠完全不认识的人互传简讯的迹象。
没发现那个女人的痕迹固然令公惠安心,但偷窥紘司的隐私所造成的自我厌恶感更加打击着她。
她趴在桌上哭泣,不知不觉间,紘司与优太已经洗好澡,走出浴室。
「喂,优太的衣服……」
替优太更衣向来是公惠的工作,紘司寻找公惠,来到了厨房一看,焦急地叫道:
「公惠!你怎么了?喂!」
「妈妈,你痛痛吗?」
随后跟来的优太也担心地问道。
「对啊,所以优太快点跟爸爸一起来穿衣服。」
紘司对公惠留下了一句「你等我一下」之后,便用平时难以想象的利落手脚迅速地替优太和自己穿上衣服,带着优太前往寝室。
「欸,你到底怎么了?」
见公惠只是静静哭泣,不肯开口,紘司放软了声调再三询问。
「没事。」
「你这样哪叫没事啊?」
紘司愈关心她,她就愈难以启齿。她怎么说得出自己偷看了紘司的手机?
虽然没有外遇的迹象,但公惠却背叛了紘司。她没能相信紘司。如果紘司知道了,会生气?还是伤心?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吧?」
「我身体很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独处?你最近真的很怪,如果有什么烦恼跟我说,我们是夫妻啊!」
紘司耐心地温言劝解,但公惠坚持不说原因,最后他们以一起休息为妥协条件,钻进被窝就寝。
*
过了一阵子,润子带着孩子从隔壁官舍的高岛家前来拜访。
润子在午后来访,便是算准这个时候公惠应该已经做完家事了。但是公惠现在没有心力接待访客。
「对不起,我今天……」
公惠正要开口婉拒,润子却抢先一步将长男塞进屋里。随后,屋内便响起了长男和优太嬉闹的声音。
「别这么说嘛,我还带了伴手礼来呢!」
说着,润子拿出了附近蛋糕礼盒及DVD。
「这个DVD是特制的喔!六小时的无广告版面包超人。只要放这个给孩子看,我保证他们安安静静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迷面包超人就和麻药中毒差不多,就算是同一集也能一看再看,百看不厌。
高岛家便是利用这一点,将面包超人录制成DVD来收服孩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相田上尉拜托我来看你的。他说你最近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烦恼,要我陪你聊聊。」
毫无防备的侧面受到了这股刺激,公惠忍不住倚向润子的肩膀。
「——要是他没加入蓝色冲击就好了……!」
她说这句话时已经夹杂着呜咽了。
润子驾轻就熟地操作相田家的电视,播放特制DVD。
「你们看,全部都是面包超人喔!两个人一起看,别离电视太近!」
「妈妈,零食呢?」
「暖炉桌上的全都可以吃,吃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份。你们两个的零食都一样多,不可以抢对方的喔!」
孩子被安置在暖炉桌边,,两个女人则来到了厨房。优太起先还挂念着已经在厨房掉起泪来的公惠,但面包超人一开始播放,他的视线便牢牢钉在电视上了。
「相田上尉说你从好一阵子以前就开始独自烦恼了。」
润子起了话头,公惠说了声「等我一下」,起身离席。
她是去开衣柜。她把放在抽屉里的纸条全都拿来给润子看。
见了装在盒里的纸条,润子皱起了眉头。
「这个是……」
「这是第一张,我看了很生气,把它捏烂了。」
那是公惠忘也忘不了的「对手是你,我应该能赢」。
润子连看也没看完,便抬起头来问道:
「欸,这个是不是塞在制服后领里?」
这回轮到公惠惊讶了。润子对着哑口无言的公惠揭晓答案:
「去年收到的是我们家。」
「……什么意思?」
「我是没看过本人啦,听说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女人迷蓝色冲击迷得很疯。」
「这种女人不是一堆吗?」
「那个女人的程度不一样,她不太正常。」
润子不愿让孩子听见,放低了声量。
「她在历代队员之间也很有名。她好像立志要和蓝色冲击队员交往,每次一有新队员进来就会去招惹他。听说有个队员看她长得漂亮,和她交换电子邮件,结果吃了不少苦头。她就和跟踪狂差不多。」
你看了也知道吧?润子指了指公惠保存的纸条。
那个女人的确具有跟踪狂特质,所以公惠才会一直保存着这些令人不快的纸条。
「而且她只要看中了,根本不管对方有没有结婚。去年被盯上的就是我们家爸爸。我们家爸爸说他结婚了,结果她就展开了后领攻击,我也被她挑衅过好几次。」
「润子,你发现纸条的时候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我立刻拿给爸爸看,两个人一起大叫:『哇!好恶心!』积了几张以后,爸爸就彬彬有礼地亲手还给那个女人了。」
你也该立刻拿给先生看的。听润子这么说,公惠自个儿也诧异地眨着眼睛。
为什么我没这么做?你的后领塞了这个耶!哇!好恶心——我们家明明也该是这种反应的啊!
公惠立刻想出她没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那个女人曾经盯着我看。」
被女性粉丝包围的紘司。
其中一个女粉丝抬头仰望顶楼,与公惠四目相交,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然后第一张纸条上写的优势这种话,我以为对方认得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润子好心送来的蛋糕,吃在嘴里就像嚼沙一样无味。
「起先我以为这是宣战布告。满肚子火;后来脑袋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不安,怀疑紘司是不是认识这个女人。不见得是男女关系,或许只是点头之交或朋友,想找机会把我踢开。」
公惠低下头来,捂住脸庞。
「我想问紘司纸条的事,开始又怕他觉得我在质问他。如果紘司气我怀疑他,反而破坏了我们夫妻的关系,该怎么办?」
逐一回顾纸条的润子好言安慰道:
「对方认得我们,我们却不认识对方,的确很可怕,我懂。拿我来说吧,我只听说过她是美女,实际上没见过她,她应该也不认得我,所以我才没想那么多。要是她认得我,明知对方是我老公还塞这种纸条,我也会害怕啊!」
「而且她每次都塞,就连蓝色冲击没飞的日子也没放过。我觉得如果没有特殊关系,哪能这么勤劳?就更加怀疑紘司,变得竭斯底里,最后还偷看紘司的手机。」
这也不能怪你啊!润子露出心疼的笑容。
「要是我被逼到这种地步,我也会看。这么恐怖的女人其实应该是紘司得设法应付的,可是你却代他担心受怕,独自承受。再说,你不是怀疑紘司,只是不安而已。」
润子不是问:「只是不安而已吧?」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不安而已。」让公惠略感宽慰。她很羡慕润子的坚强。
「这张纸条的写法野很卑鄙。『今天的飞行虽然取消了,不过和紘司见到了面,我很满足。』她根本没说是私下见面啊!其他的也一样。」
润子恨恨地瞪着纸条,一一检视。
「她写了一堆引人联想的文句,其实冷静下来一看,全都是观察结果嘛!今天的紘司野好帅。她正迷蓝色冲击,当然无论何时都觉得紘司很帅啊!她迷到这种程度,全年的巡回表演行程自然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紘司何时出差野没什么好奇怪的。」
耍这种心机,真教人想吐。润子骂道,又抽出了一张纸条。
『紘司说他今天是为了我而飞的。』
这是令公惠大为动摇的纸条。
「我现在重演当时的状况给你看。她一定和平时一样混在一堆粉丝里,逮到机会就装可爱发问:『请问你们是为了谁而飞的?』蓝色冲击等于是自卫队的公关,当然会回答『我们是为了各位粉丝而飞的』。『各位粉丝』里也包含那个女人。所以她写成『我』也不算说谎,十之八九是这种情形啦!」
站在第三者的观点,纠结的丝线居然如此轻易地解开了。的确,与其怀疑紘司,这么解释要来得合理许多。
「现在还不迟,你立刻和紘司商量这件事。这么做对你有好无坏。」
润子鼓励道,公惠也点了点头。
此时润子又浮现调侃的笑容。
「话说回来,我看你们夫妻感情其实好得很。根本用不着担心吧?现在还用名字称呼老公。」
公惠指顾着倾诉满心的不安,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是用名字称呼紘司,也没发现润子在中途就改口叫紘司,不再以相田上尉四字称呼。
公惠满脸通红,润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真羡慕,我们家也该效法一下。」
*
那一天,公惠等优太入睡以后,把累积至今的纸条全都拿给紘司看。这是个讨厌的话题,所以她还在温暖安详的暖炉桌边谈。
紘司见了纸条,训了公惠一顿:
「你收到这种东西,为什么不马上跟我说啊?要是她伤害你怎么办?我们家还有小孩耶!哇!好恐怖!好冷好冷好冷!」
紘司一面批判,一面检视纸条。
「可是那个人认得我。」
话才说完,紘司便反射性地露出尴尬的表情。看来紘司在这件事上也有过失。为了避免事后吵架,公惠先为没有一开始就找他商量以及偷看他的手机之事道歉。白天她已经和润子谈过一次了,所以现在能够有条有理地叙述来龙去脉。
「看来你应该能够说明她为什么认得我。」
面对公惠的回马枪,紘司只能死心地垂下头来。
「……我把箭射歪的时候……」
当时紘司肩负射箭重任,便邀请公惠到基地来观赏表演。那一天射歪的箭反而虏获了女性粉丝的芳心,是个极富纪念价值的日子。
签名会结束之后,女孩们依然围着紘司不放;当时轻微贫血的公惠正在不远的急救站看着她们。
「我早就听学长他们说过那个美女的事,她果然来找我,而且很积极,还留到最后。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心知不妙,就跟她说我结婚了,可是她不相信,所以我就对她说『那边那个就是我太太』。还向你挥手。」
这件事公惠也记得,当时粉丝已经走了不少,紘司突然转向急救站的方向挥手,所以她也挥手致意。
「你干嘛不给她看结婚戒指?」
「有一次我脱手套的时候,不小心把结婚戒指甩飞了,劳师动众地找了好久才找到。从那次以后,我飞行时都把戒指放在置物柜里。」
所以她才不相信我结婚了。紘司嘀咕道。当时瞥见公惠的身影,便说「那就是我太太」,拿公惠当挡箭牌了。
「她看了你一会儿,又转回来问我:『不过我可以永远当你的粉丝吧?』我……」
当然不能说不行。身为蓝色冲击的一员,岂能说不?
没想到放胆揭开盖子一看,真相居然如此单纯。
「谁知她竟然记住了你的长相,还对你做出这种事……」
原来她每次都在我的后领偷塞这种纸条!紘司胆寒地缩了缩脖子。
「我完全没发现。」
「纸这么薄,折起来就像剃刀片一样小,就算是我也有自信能够偷偷塞进你的领子,不被你发现。」
「可是你发现啦!」
公惠不明白紘司的言下之意,歪了歪脑袋。紘司笑道:
「换作是我,一定不会发现,直接就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然后看到衣服上沾满纸屑,只会以为是我忘了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你清洗我的制服一定很仔细,才能立刻发现纸条。」……那当然啊!蓝色冲击的队员怎么能穿着脏兮兮的制服?
「谢谢。还有这些字条。」
紘司重新检阅每一张充满恶意的字条。
「既恐怖又恶心。原来你一直独自承受着这种骚扰。多亏了你,我才能专心飞行,不用顾虑家里的事。我看你最近精神那么紧绷,还以为ini是照顾孩子太累,所以才拜托润子陪你聊聊。」
善良的紘司所说的这番贴心话,虽然温暖了公惠的心,却也同时膨胀了她的愧疚感。
——不对。
「我不是为了你而独自承受,我只是不安而已。她就是仗着自己漂亮,才敢对我露出那种胜利的笑容,还留这种字条给我;我怕你会被她抢走,不敢跟你说她对你有意思。因为我没自信,我怕说了以后,你会移情别恋,选择比较漂亮的她。」
恕我失礼,像你这样人老珠黄,能满足紘司吗?
我的年华逐渐老去,变成一个黄脸婆,连这种失礼的言词都无法反驳,但是——
「你的身体总有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孩围绕。」
公惠一直很嫉妒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他是我老公——这是她唯一的精神堡垒。
然而现在却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试图摧毁这座堡垒。漠然的嫉妒对象浓缩为单一的实体,这种不安岂是笔墨能够形容!
「黄脸婆有什么不好?你是我的老婆啊!」
紘司愤慨地替公惠辩护,但公惠仍然无法忽视「人老珠黄」这句轻蔑之词。
「别胡思乱想了。如果我喜欢那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我就不会和你结婚了。」
紘司拉过公惠,紧紧抱住她。这种拥抱只有交往的时候和婚后优太出生之前才有。
「我喜欢上的你,是不施脂粉、浑身机械油,替我的F-15维修的你;不管维修哪种飞机都仔仔细细,一有空就练习打钉的你。」
紘司指的是公惠仍在小松工作组的事。现在看到飞得漂亮的飞机,公惠仍然会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就像在松岛航空祭看见C-1鼓动着巨大的机翼上升时一样。
因为她知道一架飞机背后,一定有个优秀的维修员。她敢抬头挺胸地说:我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我们飞行,是把性命交给飞机,当然也交给了维修。我把生命交给你,不是交给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对我来说,浑身机油的你要来得美丽多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说出来或许那些包围紘司的女性粉丝不相信,其实当初是紘司主动表白的。
紘司是防大出身的飞鹰战机驾驶员,前途不可限量,女人也是任君挑选。公惠亦在选项之中,最杆意外的便是她自己;至于最后会被选上,她更是连想都没想过。
公惠是高中毕业入队的,当时刚升下士。她没想到大了她五岁的防大菁英会向她表白,起先三回都严词拒绝:「请别捉弄我。」
然而紘司并没打退堂鼓。我是认真的,所以才向你表白。我想交往的对象,是向来用心维修,让我放心托付生命的你。
那一瞬间,公惠便坠入了爱河。她有预感,他们会真诚相待,一起步入礼堂;而这个预感果然成真了。
维修能力受到赏识,公惠固然感到光荣;但紘司不是因为女性魅力而选择她,却也令她略感失望。更何况她辞去了自卫官以后,便失去了紘司选择她的依据。
我已经不再是紘司赞赏的维修员了。
「拜托,我不光是因为你的维修能力强才喜欢上你的。」
紘司困扰地抓了抓脑袋。
「你维修用心,确实是我注意到你的契机,不过哪有人会光为了这一点结婚啊!」
那你喜欢我哪一点?
「指甲。」
紘司板着脸说道:
「你的指甲总是被机油弄得黑漆漆的,但是隔天早上一来,又变回白色了。如果是男维修员,多半是放任指甲被油染成黑色,可是你每天早上的指甲都是白白净净的,代表你洗澡时有仔细清洗身上的油污,连指甲也不例外。明知到了隔天还是会弄黑,却依然保持干净。那时我才发现你在这种小地方上和一般女孩没两样,觉得你好可爱、发现了一个优点之后,剩下的优点就接二连三地跑出来了。」
就算我没和你结婚,也不会和那些因为我是蓝色冲击队员或飞鹰驾驶员而喜欢我的人交往。还是说道,摆出了一张苦脸。
「更何况是这种女人。我干这一行,只敢和万一之时能够托付家庭的女人结婚。或许有的队员会和女性粉丝交往,可是绝不会把地上的事托付给这种骚扰已婚队员妻子的女人,至少我做不到。」
别的不说,我根本无法想象没和你结婚的我。
说着,还是和情侣时期一样,摸了摸公惠的头发。
「……下次飞行,我要再次挑战丘比特之箭。」
那正是还是出师未捷反而增加了女性粉丝的花式表演。
「在新田原,我希望公惠你能来看。」
「嗯。」
公惠点了点头,又说:「我会请我爸妈来照顾优太。」公惠的双亲一样住在宫城,往返很方便。
紘司也点了点头说:「是啊,带着优太跑那么远是有点辛苦。」其实公惠并不是怕辛苦才不带优太去。
她想独自前往。
「我会为了你而飞,你要好好看着。」
「这回可别失败啊!」
「我知道!」
紘司赌气似的嘟起嘴来,粗鲁地将摊在桌上的纸条塞进盒子里。
「你要怎么处理?」
「等到了新田原以后,我直接还给她。」
「啊,不行!」
公惠从紘司手中抢过纸条。
「明天我会去向警察备案。虽然我不认为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备个案。有这么多纸条当证据,警察应该会受理的。」
如果这些意有所指的留言真的有所根据——将公惠比如死胡同的心魔已经消失了。
既然知道了真相,接下来就应该采取行动了。先向警察备案,以策万全。
「你做事真的是有条有理耶!公惠。果然是个可以安心托付家庭的人。」
公惠没说啥什么,只是笑了一笑。
身为妻子,被丈夫夸赞是种关荣;更何况还是能够安心飞行,乃是建立于对公惠的信赖之上。
不过这么一想,她的人可没好到就此不了了之、原谅那个女人的地方。
这回要让那个女人瞧瞧当过自卫官的女人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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紘司一直担心新田原的天气,不过当天是个大晴天。
阴天虽然也可进行花式飞行,但若云层太低,就只能进行水平方向的特技;因为高度较高的特技会穿越云层,地上的观众就看不见了,烟雾也会混在云层里,减低效果。垂直丘比特是利用高度表演的「涂鸦」特技,能否进行大受天候条件左右。
当天天气良好,可谓万里无云。
以水平编队进入会场的两架飞机在垂直上升途中分离,以蓝天为背景,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这个步骤是老手机进行的,万无一失。上回紘司出错的时候也是如此。
公惠在家属专用的观众席上斌气凝神地注视着,只见最后的箭——紘司的四号机在一阵连续翻转之后,贯穿了爱心中央。
上一回地上响起的欢笑声,公惠高涨到极点的悸动又渐渐地镇定下来了。
恭喜。
公惠的视线追着暂时离开会场的紘司座机,直到它的身影消失为止。
不久后,蓝色冲击结束了所有花式表演,降落到地面上来。
公惠恨不得率先冲上前去抱住紘司,对他大叫恭喜、太棒了;但是接下来队员得换上制服进行粉丝服务,穿着蓝色制服的期间,蓝色冲击是属于粉丝的。
好了。
公惠离开家属专用席,走向急救站。
在急救站前等了三十分钟,等待的人来了。
就是在后领放纸条的她。看来她虽然习惯设计别人,却不习惯被人设计。她依然和公惠唯一一次的记忆中一样美,不过脸色有点发青;或许是因为现在正值巡回演出将近结束的冬天,九州的冷风令她发寒之故吧!
想必她又如往常一般,想在紘司的后领偷塞纸条,却发现里头已有公惠塞入的字条。
『蓝色冲击的飞行表演结束后,我在急救站前等你。』
公惠的字条上只写了这段文字。
面对以敌视视线窥探着自己的她,公惠直接切入正题。
「谢谢你这段日子以来写信给我。我和外子商量过后,已经把全部的纸条都拿去向警察备案了。」
女人的脸色顿时血色全失。
「我……我只是写纸条而已。」
「是啊,所以我们也只是备案而已。」
「你居然把粉丝的留言拿去报警……!」
「那些内容显然不是写给紘司看的吧?警察也认为那不算是粉丝给偶像的讯息。」
别担心。公惠故意温柔地笑道:
「我们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要你别再作怪,在警局留下的就只有那个备案记录而已。」
我可以就此一笔勾销——女人似乎没笨到听不出公惠的言下之意。她口中虽然嘀咕,却没正面和公惠争吵。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个女人没有拒绝的权力。公惠是明知故问。
「你为什么会看上紘司?」
「他长得很帅……」
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
「箭射歪了的时候又很可爱。」
啊,契机果然和其他女孩一样,只是不懂得迁就现实踩刹车而已。
「你很幸福,居然觉得那是可爱。」
女人似乎将公惠的苦笑视为愚弄,脸色大变。
「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是外人,所以才能这么想。如果你是家人或女友就不会这么想了。」
无知是种幸福。
把箭射歪的紘司给地上的观众带来了欢笑,并强烈刺激了女性粉丝的母性本能。
但是对于其他队员、本人及家人而言,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即使只有一瞬间,脱离预定轨道便代表驾驶员完全迷失了方位,很可能因此发生意外。
脱离轨道的那一瞬间,公惠在家属席上放声尖叫。她的脑子想象着飞机失控的画面,眼睛却拼命睁大,寻找紘司的座机。最坏的想象并未成真,紘司脱轨之后,在上空重新稳住了机身,当时已经脱离了会场空域。
「你记住我的长相那一天,我为什么会待在急救站,你知道吗?是因为我太过担心脱离轨道的紘司,所以引发了贫血。紘司也一样,他在粉丝面前强颜欢笑,其实心里很沮丧,检讨会上还被飞行队长狠狠地骂了一顿。」
对于当事人而言,那场意外根本不能以可爱两字形容。
公惠藉由加重当事人三字来强调女人只是个外人。
「而这竟然是你想抢我丈夫的契机?看来你什么都不懂,无论是蓝色冲击或是飞机。」
公惠自然流露的失笑声似乎伤害了女人的自尊,只见她低下头来,抖着肩膀说道:
「」
「……你少自以为是了,我不过是觉得好玩才勾引你老公的。」
最后撂下这句话,便等于是认输了。女人转身离去。
紘司与她错身而过,慌慌张张地跑来。
「公惠!」
「咦?粉丝服务结束啦?」
公惠困惑地迎接紘司,紘司气喘吁吁地回答:
「那个女人又来了,看她绕到我背后,我赶紧摸了摸后领,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心里正觉得奇怪,居然看见她和你站在这里,就立刻赶过来了。」
你没事吧?紘司关切地问道,公惠露出了游刃有余的笑容。
「需要被这么问的应该是她才对。别提这个了,恭喜你表演成功。」
公惠祝贺,紘司高兴地笑了。
「今天没害你贫血了。」
「刚才的表演很帅,真该带优太来看的。」
其实公惠是为了与那个女人对决,才故意将优太留在家中。她不愿让小孩看见那种争执场面。
「谢谢。」
紘司轻轻握住公惠的手。
「你替我和那个女人说清楚了吧?你没带优太来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公惠没想到紘司居然察觉了,惊讶地抬起头来;紘司苦笑道:
「我没呆到这么不知不觉的地步。对不起,让你当坏人。」
「……没办法,谁教你是蓝色冲击的一员呢?」
公惠落下了几颗泪珠——真的只有两、三颗。
「身为蓝色冲击队员,就算粉丝再怎么凡人,也不能表现出来。蓝色冲击可是自卫队的门面啊!」
「……你现在好可爱。」
公惠的身体突然被紧紧圈住,原来是紘司抱住了她又立刻放开。粉丝服务现场传来一阵尖叫声。
「回家的路上多小心,我明天就回去。」
说完,紘司便跑回队员身边了。
之后紘司受女性欢迎的程度似乎更上一层楼。
原来是粉丝目睹了紘司在急救站前拥抱公惠的那一瞬间,一阵骚动,飞行队长便说明公惠的身份,紘司因此多了「爱老婆」的附加价值,更加提升了正常粉丝的好感。
她们似乎认为紘司一被问起太太就害羞的这一点也很可爱。
紘司的任期只剩下明年,不过在他离开蓝色冲击之前,身为队员的妻子,依然是「我丈夫太有女人缘了,很伤脑筋。」
只要不是像那个女人一样的恶质粉丝,我非常欢迎。最后一年,公惠决定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