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冒险明明才刚开始,竟然就GAME OVER了。请回到存档点重新再来。咦,您说人生是没有存档点的。这样说的话,故事不就已经结束了吗?讨厌啦,怎么会这样呢。
话说回来,他实在很过分呢。一般来说,哪有人会选在那种时候开枪的啊?虽然他本人似乎认定自己是个有常识的人,不过脑袋肯定有问题啦,绝对没错。
照理来说,这样的行为,如果是拥抱的话至少要五次、摸头的话是十次,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话得要二十次才勉强能够补偿的……不过因为是回想中的场面,所以没办法要求这些呢。哎呀,没问题的,一开始也已经保证过,这个故事到最后一定会是快乐结局,敬请放心阅读后续内容。
那么,请继续看下去!
我第一次看见吸血鬼是在二十年前,还是国小三年级的时候。我诞生于平凡的四口之家,过著既不算不幸也算不上幸福的人生──不、这么说不太对,既非不幸也不算幸福的状态,或许才是真正的幸福。至少当时的我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也不曾受到他人怜悯。然而,某一天,这样的状况彻底改变了。我的双亲都遭到吸血鬼杀害,而且杀死他们的还是我的妹妹。吸血鬼化其实是相当容易发生在低年龄层身上的现象。当时才六岁的妹妹,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二十年来始终没有从公安的黑名单上消失。
惯例、规律、习惯……
世上有一定数量的人把这类事情看得十分重要,而我也可以归入那群人之中。中午十二点起床后喝杯咖啡、下午一点坐到工作桌前修理钟表,到了三点就开始为酒吧开门营业做准备。除了星期一和星期二,其他五天,我总是依照这样的时程在生活。从开始经营自己的店以来,我始终遵守著这样的规律。我并不是对这件事引以为傲,只是觉得可以什么事都不用想就能过得下去会比较轻松而已。对于我这种生活方式,偶尔会有客人提出「好厉害呢」、「真是清心寡欲」之类的称赞,不过,他们彻底搞错了。不如说完全相反,所谓的惯例,说到底就是怠惰的同义词。我不过就是个放弃继续前进、放弃用脑袋思考、甚至还想要放弃当个人的废物而已。这不是经过努力的成果,只是时间陷入停滞的结果。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惯例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唯有一件事。
虽然可能不适合放在一起比较,不过我其实还是有不能退让的坚持。
那就是,我非常非常讨厌规律遭到打乱。
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一天,就此开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那天,我也一样在十二点醒来。从老旧的床上起身之后打了个呵欠,转开水龙头洗脸,打开电视播放新闻,啃著几乎快要发霉的法国面包──这一连串的行动是成套的,即使说我的一天是在利用这段期间调整好步调之后才开始也不为过。我不喜欢其他的开始方式。
「早安。」
传来了招呼声。
声音并不是来自电视萤幕里的主播。
招呼声,来自站在只有一个生锈的卡式炉的厨房里,正在准备餐点的绫濑真。
「神谷先生,您相当晚才起床呢。」
正在砧板上剁著什么的少女,以傻眼的语气这么说: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喔。我为您准备好了餐点。夹著橄榄与起司的三明治,希望能够合您的口味。」
「…………」
「啊,使用的食材是我自作主张从您店里拿来的。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太恰当。」
的确是自作主张。
想归想,不过我并没有实际说出口,只是皱起眉头,再次打了个呵欠。我一边搔著肚子,一边观看绫濑真的背影。惯例与破坏惯例的事物、善与恶、黑暗与光明。脑海中浮现出这些词句。
「虽然我也考虑过是否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但是您说过不可以离开这栋建筑物。由于目前状况还不明确,所以我想行动应该尽可能谨慎。」
「…………」
「这个,请问您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
我当然记得。
正确来说并不是昨天而是今天,大概是日期变更之后的深夜两点左右。我扣下了格洛克的扳机。用的当然是空包弹,而且还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弹药,只会爆出强弱适中的声响与闪光,但不会造成危害。毕竟我也不想要让飞溅的血肉弄脏自己的店。
绫濑真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
她就只是眨了眨眼,盯著冒出硝烟的枪口。
「好歹闪躲一下吧。」
我无奈地这么说,将手枪放到吧台上。
「不然至少也该有点害怕的样子啊。对于性命遭受威胁的人来说,这类反应才是正常的吧?」
「对不起。」
她不知为何向我低头道歉。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该如何让您相信我说的话,或者是说,该怎么做才能够让您信任我这个人。」
「所以你才没有闪躲?」
「是的。」
「我搞不懂其中的关系。」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想,展现男子气概应该会是比较快的方法。」
「不好意思,我还是无法理解。」
「碰上类似这次的情况,一旦表现出恐惧就是输了。这样的故事发展,在电影等创作中相当常见。实际上,神谷先生也的确有意考验我。」
「……哎,我确实是在测试你没错。」
「所以就是男子气概了。我的想法是,要是闪躲的话就无法获得您的信赖,更不如说有可能遭到您瞧不起。我认为,如果不设法让您愿意敞开心胸接纳我,自己就没有活路了。」
我再次为之傻眼。
话虽如此,但我也了解了她的意思。虽然这个想法非常莽撞,不过并没有错。
「如果不是空包弹而是实弹的话,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真的会死的喔。」
「我认为不可能是实弹。神谷先生不会杀我,多半是吧。」
「你会把自己的生死赌在『多半』上面啊。」
「我本来就没多少胜算,如果不在某个地方全力一搏的话,只会一点一点慢慢输光。」
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轻轻吐出一口气之后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您而已。到现在为止,我依靠的对象都是母亲,但是,现在已经无法和母亲她取得联络了。所以,拜托了,请您帮助我。」
这可真是……
我叹了一口没有发出声音的气,让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开始运作。我其实相当重视人情义理,这样的个性已经让我吃了不少亏,今后大概也会继续吃亏下去吧。对于离家出走少女投以同情的时点,胜负就已经分晓了。她所做的选择,表面上看来像是走一步算一步,但其实是最为确实的战术。
「知道了。」
我点头同意。
「我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你。」
「谢谢您。现在还有必要证明我真的是吸血鬼吗?」
「不必了。我大致上都已经了解,你确实是吸血鬼吧。」
「为什么能够了解呢?」
「视线。」
我指著自己的眼睛。
「和原本是普通人的时候相比,变成吸血鬼之后,身体能力会大幅提升。例如动态视力之类的,增强幅度似乎更是特别明显。除此之外,一般认为吸血鬼化的人类还能够找回野性的直觉。你的视线早已在关注我的手指和扳机,没有放过任何细微的动作。另外也在估计我的呼吸,搞不好还注视过我的脖子,连脉搏都算得一清二楚吧。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跟吸血鬼有相当密切的关联,你的态度和那些家伙一样,所以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真是厉害呢,连这种事情都看得出来吗?」
她睁大了眼睛。
只有在出现这类反应的时候,她才会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感觉。
「先不提这些,继续往下说吧。让我看看你手上有什么牌。」
「您说的牌是指?」
「继续这样彼此试探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就直接挑明了说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不可能投入没有胜算的赌局。你应该还有什么王牌吧?」
「太厉害了。」
她再次睁大眼睛。
「什么事情都瞒不了您呢。每个大人都是像您这样的吗?」
看来这似乎是她毫无矫饰的坦率反应。如果是刻意装出来的,那么我这边也还有办法应付。但是,碰上她现在这种坦率、天真无邪,带著与年龄相符的孩子气反应,反而搞得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吸血鬼的……」
这段话看来得聊上一段时间。
我把苏格兰威士忌倒进酒杯。1967年酿造的波摩,不该出现于小店这种寒酸酒吧的个人珍藏品。
「如果是最近的事,你不太可能这么冷静,毕竟吸血鬼是绝症。吸血冲动、自己逐渐改变的身体、遭到社会孤立的恐怖──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会把绝大多数人逼到发狂。精神依然能够维持正常而混入现代社会之中的,只有极少数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是异类的人。就算是这类人,也不是短短几天就能调适过来的。你变成吸血鬼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长久以来是怎么抑制吸血冲动,没有让周遭其他人发现的?」
「真是令人佩服,非常漂亮的推理。」
少女一再点头表示赞叹。她这是在嘲笑我吗?虽然我一度想朝这方面揣度,不过她似乎的确是认真这么想的。
「正如同神谷先生所说。虽然说要称之为王牌或许有点夸张,不过,我的确有著可以当成依靠的东西。」
她从怀中取出某个物品。
那是个小瓶子,里面装著白色的锭剂。看起来就只是十分寻常的药物之类的。
「这是血液制剂,吸血鬼用的。」
她一派轻松地揭开了谜底。
「只要定期服用就能够压抑吸血冲动。这就是我的秘密,或许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就是了。」
「…………」
这可真是……
我到底已经让她给吓到多少次了啊?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不过这可是非常夸张的现实。竟然是血液制剂?全世界无数国家、机构、大大小小制药公司,全都日以继夜投入研究,但据说到现在还是没能达成实用化的奇迹之药。原本是绝症的吸血鬼化,要是顿时变成像是流行性腮腺炎一样能够治愈的疾病……如果那真的是血液制剂,大概就是名副其实能够改变世界的重大事物了吧。即使姑且先不去考虑它究竟会成为救赎的种子,或者是会变成引爆新纷争的火苗之类问题。
「研发出那个东西的,也是泉小姐?」
「是的。」
绫濑真以有些自豪的表情点头。
「我想自己大概了解情况了。」
我叹了一口气。
「绫濑泉的女儿是吸血鬼──光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颗大炸弹;要是再加上你还带著这种药,那就又得另当别论了。根本就已经是什么样的问题都有可能发生,有再多条命都不够用的状况了吧。实际上,你和泉小姐也的确遭遇了麻烦。」
「是的。」
「你能够和泉小姐取得联络吗?」
「不行。其实母亲她交代过,绝对不要试著和她联络。在前来这里的途中,我也已经把手机丢掉了。母亲说过,有必要的话,她会主动跟我联络。」
「你在这里的事,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现在多半还没有别人知道吧。母亲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和神谷先生您联络,可能也包含这方面的考量。如果她和您保持密切来往的话,这里肯定会首先遭到怀疑。」
「血液制剂还剩多少?」
「大概可以撑上一个月。另外,在全国许多地方都藏有锭剂。地点请恕我不能透露,这是只属于我和母亲的秘密。」
准备得非常周到。从以前开始,绫濑泉就是这样的人。
我试著整理目前的状况──虽然现在是进退两难的局面,不过似乎也还不到危机迫在眉睫的地步。虽说现在马上把店收起来,就此销声匿迹也是个选择,但也可能反而引起注意。这么做的话,等于就是在大肆宣传神谷诚一郎有著可疑之处。有必要收集更多情报,也需要思考对策。总之,眼前最需要的还是时间。
「我们这么办吧。」
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明明是难得的美酒,现在却品尝不出味道。
「这家店可以供你藏身,除非有我的许可,否则你不可以离开这里半步,也不能让别人看到你、不能与其他人联络。你得要像个死人一样静悄悄地在这里生活。这样OK吗?」
「好的。」
「你先前在这一带已经引起不少注意,迟早会让人发现你躲在这里吧。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时间上多少应该还有点余裕才是。在这段期间内得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是。」
「我会尽可能像平常一样生活。酒吧照常营业,副业也会继续。当然,只有表面上是这样。我这边会马上开始行动,别看我这样,在业界还是有不少人脉。没问题,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吧。」
「是。」
……虽然夸下了这样的海口……
不过,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办法当然是有,不过我毕竟也不是什么万能的英雄。说真的,我现在一心只想马上逃跑。
无计可施的我,再次啜飮了一小口威士忌。果然还是没有味道。
「这个,神谷先生。」
「嗯?」
「神谷先生的这番话,可以解释成您已经确定愿意帮助我了吗?」
「没问题啊。只要能够压抑住吸血冲动,你就还是人类。我会把你当成人类来对待,只要你还是人,我就会帮助你。这点我跟你保证。」
「谢谢您。真是太好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表现十分稳重,不过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直到抵达这一步为止,想必承受了非比寻常的巨大压力。真亏她能够做得这么好,没有犯下什么严重的错误。
「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先去睡吧。」
我带著慰劳的心情提出这个建议。
「虽然不大,不过二楼也有浴室,你不妨去冲个澡。我的工作还没忙完,所以会继续待在这里。」
「好的,谢谢您。」
虽然她嘴上这么回答,但却迟迟没有行动。
她就只是坐在高脚椅上,一直低著头。由于受到浏海遮掩,我无法得知她的表情。总觉得她的肩膀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肚子痛吗?」
「……」
「喂,你还好吧?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对不起,我想稍微放松一下。」
她「呼」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肩膀剧烈抖动,抖动的部分从双手逐渐扩散到全身。
她在哭吗?──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想想到现在为止的种种,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我搞错了。
「咿────」
她抬起头。
脸上只有满满的笑容。
「呀呼──────!」
放声吶喊。
那是彷佛能够响彻整条街道,就像是日本足球代表队在世界杯中踢进了逆转的决胜球,明朗快活、充满爆发力的吶喊声。
「好啊!作战成功!虽然直到这里为止都是一连串的赌注,不过来到这个地步就没问题了!因为『那个』神谷诚一郎愿意提供协助了!老实说,我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一直是困难模式,到现在终于开始透进一丝阳光啦!虽然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母亲让我过得很辛苦,但是接下来就是我的时代了!没错,我会让任何人都心服口服!太好啦,充满干劲的姿势!小真大胜利!耶~!耶~!」
她欣喜若狂。
受到震撼的我,不由得完全呆住了。女人是非常难应付的,不问任何年龄。虽然为时已晚,但是,在这个瞬间,过去已经学了许多次的教训,再次让我有深刻的体会。
†
「昨天让您见笑了。」
绫濑真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将三明治送上餐桌。
「在我的人生中,或许还是第一次有那么欢喜的经验。总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您要吃三明治吗?」
「不。」
我含糊以对。对于那些虽然无趣,但我希望能够好好遵守的惯例,该怎么跟她说明才好?
「我啊。」
「是。」
「其实是个起床之后想要先啃法国面包的人。」
「这些三明治,用的正是法国面包喔?」
「没有加工过的法国面包比较合我的口味。如果是已经放了很久的更好,我喜欢的是放到快要发霉,乾乾涩涩的那种。」
「我认为那个对身体不好。」
这句话非常合情合理。她的表情,除了认真之外还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感觉,就像是在大胆劝诫听不进他人意见的长辈。
「这位小姐。」
「是。」
「希望你能跟我约法三章。」
「请说。」
「我很重视规律。希望你不要打乱它们。光是让你待在这个地方,就已经对我的规律造成严重破坏了。你懂吗?」
「说得更简单明瞭一点的话就是?」
「不要自作主张,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
她表情严肃地点头。
「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至少请吃一口看看吧。您一定会觉得很好吃的。因为加了起司和橄榄,所以对身体也很好喔。来,请享用。」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当然了。您把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遭受气愤的抗议。
怪了,就立场来说,应该是我高于她的吧。
「我现在是将一切都托付给神谷先生的状态,万一神谷先生的健康出了什么状况,我会感到十分困扰。这点您了解吗?」
「哎……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母亲也曾经如此叮咛过,她说,诚一郎想必会过著随便、邋遢的生活,要我好好照顾您。」
多管闲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局面对我不利。我无意炫耀,不过,碰上有人搬出大道理的场合,有错的基本上都是我。
「我吃就是了。」
领悟到争论只是白费力气的我,伸手拿起三明治。
猛一看,确实相当好吃的样子。手工十分用心,面包的切面对得整整齐齐,盘子上也好好地铺著纸巾,还有不会过于抢眼的薄荷叶做为点缀。真亏她只用既有食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一口咬下。
「您觉得怎么样?」
「还不坏。」
「太好了。」
她露出微笑,自己也跟著开始吃起了三明治。现在的动作就不会给人超龄的感觉。
用餐大致告一段落后,我开口说话:
「我们来谈谈接下来的事吧。希望你做的还是和昨天说过的一样,只要屏息静气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别让任何人发觉你的存在就好。这是首要事项。另外还要请你根据状况提供必须的情报,不可以有任何隐瞒。」
「好的。」
「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了。我会设法确保你的安全。昨天也说过,我多少有些人脉,你大可放心。」
「您说的人脉是?」
「我打算找认识很久的熟人帮忙。虽然不能信任,不过相当可靠。」
「请问对方是女性吗?」
「有一个是女的,另外一个是男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总之一切都交给神谷先生您处理,麻烦您多帮忙了。」
她对我低头致意。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说这位小姐。」
「请用名字称呼我,我叫绫濑真。」
「那么,绫濑真,接下来的话你就当成是长辈的关心,多少听一听,那就是『不要相信其他人』。你处在非比寻常的立场上,今后只要稍有大意就会没命。有必要抱持著即使已经确认过安全也还是不会轻易迈出脚步,慎重到会让人觉得烦躁的态度。你懂吗?」
「是的,我懂。」
「如果懂的话就得把我也列入怀疑的对象,不要什么事都唯唯诺诺。虽然说你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也会让人相当头痛,但还是得维持一定程度的距离感。」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
「神谷先生。」
「怎么样?」
「我赌在神谷先生您身上了,我母亲押注的对象也是您。我的力量不足以解决自己目前遭遇的困境,所以,我认为交给您处理才合理。既然交给您了,我想自己就不该多做干预。当然,只要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也希望您不要客气,尽管吩咐。对神谷先生您不抱持怀疑,是我的先决条件。」
「我们见面到现在才第二天喔?」
「即使时间很短,但已经有了充分的确认。既然神谷先生愿意相信我,接下来就该我相信您了。」
「这也是你说的男子气概吗?」
「是的。不过或许也就只是最为单纯,能够合情合理地以最有效率方式处理事情的方法而已。」
我觉得有好有坏,无法一概而论。
她的主张的确没错,更不如说极为正确。相较于莫名其妙的感伤、自怨自艾,或者是歇斯底里之类情绪,现在这样好上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该说是怎么看都不像她这年龄会有的反应吗?
不对。
身为那个难以想像的天才绫濑泉的女儿,或许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吧。说得也是,这孩子可是泉小姐的女儿啊,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外表楚楚动人,内心却无比坚强。母女两人根本一模一样啊。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某个熟人很快就会到店里来,我们那时再好好谈吧。到时也要请你帮忙,先做好心理准备。」
†
当天深夜一点。
客人已经全都送走,街上的灯火也陆续开始熄灭的时候。
某个人物拉开了橡木门,以轻盈的脚步踏入店内。
「诚一郎,我来啦。最近还好吗?」
「要喝什么?」
「凤梨可乐达,要多加点糖浆,弄成比较甜的喔。」
来者是速水优也,第一个协助者。
「她就是你提到的人?」
「初次见面,我叫做绫濑真。」
「我叫速水优也,请多指教啰,可爱妹妹。」
为了今晚的会面,我已经事先让真站进了吧台内侧。优也与她打过简单的招呼后,真露出带著几分疑心的表情。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她面对的是个在这种寒冬时刻,大衣底下依然穿著夏威夷衫,可以说充分体现「轻浮」两个字的人。然而,人不能只看外表。虽然打扮成这副模样,不过优也其实是公安的优秀干员,父亲更是现任内阁阁员,堪称出身政界世家。他是个昂首闹步地跑在菁英之道的正中间,货真价实的大少爷。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个棘手的案子哪。」
我们和这样一个菁英分子的交涉,始自于这个过于一针见血的表现。
「绫濑泉、吸血鬼的女儿、血液制剂。不论其中哪一个都能让人吃不完兜著走哪。我只是你的赞助者,可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超级英雄喔。」
「抱歉啰。遗憾的是,我也不是超级英雄,所以正头痛得很哪,拜托帮帮忙吧。」
「记得你有珍藏的威士忌吧。把那个交出来,这样我就答应这桩交易。」
「波摩吗?还是麦卡伦?」
「五十年的波特艾伦。」
「喂,你这是开玩笑的吧?那可是再也买不到的珍品耶。」
「不然就太划不来了啊。你这次带来的案子就是有这么难搞。」
「我早就决定好,那一瓶要留到我死的时候才开封。」
「继续当什么猎人的话,肯定还来不及开封就会死了啦。趁现在先开一开,到时后悔也会少一点吧?我可以让你品尝一两口,快点死心交出来吧。」
我耸耸肩。
优也的主张是正确的。和吸血鬼厮杀的生活,死亡总是如影随形。这次的事件就更不用说了,眼前的黑暗到底会延伸到哪里,根本无从估计。
「虽然我已经大致知道了状况。」
在我调制凤梨可乐达的时候,优也提出了几个问题。
「这位妹妹,我可以问你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吗?我听过答案之后才会开始行动。毕竟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不能蒙著头采取行动,这个你懂吗?」
「我能理解,不论是什么事都请您尽管问吧。」
「关于绫濑泉原本所属的组织,你知道多少?」
「详细状况完全不清楚。母亲她很少和我提起那方面的事。」
「据我所知……」
优也让双脚交换位置。
「她现在是皇立感染研究所的成员。即使以全球观点而言,那里也是拥有优秀实绩的研究机构,而她更是其中的顶尖好手。发表过许多篇引用率达到顶级水准的论文,可以说是将来备受期待的人物吧。某些比较沉不住气的人,甚至已经宣称她迟早会拿到诺贝尔奖。当然,国家也尽全力支援研究所与绫濑泉。对于能够生出金蛋的鸡,不该吝于投资。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政府似乎也投入了非常庞大的预算。实际上,拜研究所研发出的几种新药之赐,贸易逆差也的确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改善。」
我调好了凤梨可乐达。
优也一边啃著当成装饰的凤梨片,一边继续往下说:
「到这里为止是对于外界的说法,其实研究所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想必是关于吸血鬼的研究吧。」
「你说对了。而且还是不能大肆张扬的那种。那边那个酒保……」
优也用下巴指了指我。
「是个优秀的猎人,绝对不会让猎物逃掉。他把解决掉的猎物交给公安,换取微薄的奖金……我说诚一郎。」
「什么事?」
「之前的那个悬赏通缉犯,他们最后付了你多少钱?」
「没多少,大概跟这家店一个月的收入差不多吧。」
「因为你杀了对方的缘故。要是能够活捉的话,报酬就会暴增百倍。想要让渴望一获千金、一口气翻转人生的猎人们赌上性命,得要这个价格才勉强能算是打平……那么,妹妹,问题来了。遭到活捉的吸血鬼,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获得认同拥有一定程度的人权,接受审判的情况;寄望于未来的医疗技术,接受冷冻睡眠的情况;在严格管理下,以服务社会为目的,得以继续维持生命活动的情况。」
「正确答案。不过其实还有第四种情况,这个你知道吗?」
「……」
「做为人体实验用的白老鼠,由相关专门机构收购的情况。」
我伸出了援手。
叫一个随时可能陷入相同处境的少女来回答这个问题,未免有点残酷吧。
「吸血鬼这种东西,出现在这世上已经有三十年的时间,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有确立能够治本的对策。对人类来说,相关研究是最优先的课题。相信大多数人都打从心底认为应当不择手段,尽快设法解决……不过,吸血鬼原本也是普通人,是一种随时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现象,这点就让问题变得相当棘手。谁都不想被当成纯粹的白老鼠对待,但是又的确需要白老鼠──」
「这时就轮到负责骯脏工作的人上场了。」
优也接著我的话说下去:
「换个角度来说,猎人原本的任务,其实可以说就是要设法弄到实验动物。正因为是别人不想做的工作,所以才更有赚头。对于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来说,这也是绝佳的收入来源。对于优秀的猎人,公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我认为,诚一郎先生和那些人不一样。」
「我也有同感。如果那边那个酒保愿意对猎人这门生意更认真一点,早就已经赚到足以一辈子都不用工作,可以整天吃喝玩乐度日的钱了。」
我耸了耸肩。
「回到正题吧。绫濑泉所属的皇立感染研究所,可以说是骯脏工作的主使者。不管是金钱或利益,想必都有复杂到不行的纠葛,爆发出怎样的麻烦都没什么好讶异的。附带一提,我试著透过某个管道向研究所询问,所方的答覆是,她现在正全力投入某个极机密的计画,任何预约会面都一概不接受。」
「这是骗人的。」
「我想也是。肯定发生了什么问题,而研究所试图加以掩饰。不过,虽然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她应该正躲在某个地方,多半连研究所也还没掌握到消息。」
「所以母亲她之前才会要我隐藏行踪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在寻找泉小姐的各方人马,理所当然也会设法追查你的去向。大家多半认为只要从你身上下手,迟早能够找到泉小姐。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掌握你的下落。要是你在这里的事已经败露的话,现在我们就不可能这么悠闲地喝酒了。」
优也喝光了凤梨可乐达。
「接下来谈的就是生意了,妹妹。希望你能把药交给我,就是那个据说已经成功实用化的血液制剂。」
「我拒绝。」
真毫无犹豫就摇头拒绝。
「对我来说,这些药无异于生命线,不能轻易交给其他人。」
「我又没要你全部交出来,也不会要你透露据说位于各地、保管药的场所。真的只要一颗就好。」
「我拒绝。」
「如果血液制剂真的已经实用化,那可是足以改变世界的大发现。不是能让你一个人独占的东西。」
「我拒绝。」
「你手上的血液制剂,数量终究还是有限的吧?要是能顺利分析出成分,成功大量生产的话,对你来说应该也有非常大的好处才是。」
「我拒绝。」
优也把视线转向我。
「诚一郎,你的意见呢?」
「应当要交出去才是吧。」
我马上做出回答。
「优也是愿意协助我们的支援者。这种程度的交易也还在合理范围之内,更不如说,至少该有这种分量的酬劳,否则就太不划算了。更重要的是,药的存量也让人在意。今后,如果没有具备持续性,能够稳定获得药的手段,你应该也会难以压抑吸血冲动吧。」
「──你的保护者也这么说了,小妹妹,你现在觉得呢?」
「即使如此,我还是拒绝。」
真再次摇头。
如果是幼稚的任性,其实很容易解决。让小孩变得坦率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她的态度看来像是奠基在牢不可破的信念之上。
「优也先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但是我不能交出药。」
真果决地这么说。
「虽然母亲她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完成了这个药,但却始终未曾对外公开。我想,这多半是因为,将这个药公诸于世的准备尚未完成的缘故。这个药非常有价值,也因为价值实在太高,如果不慎重处理的话,马上就会引起争端。就像现在一样,实际上也的确发生了争执。所以,我必须要非常小心对待这个药。」
「顺便讲一句,虽然这只是举例,不过,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也是可以从你手上把血液制剂硬抢过来的喔。」
「即使如此,我依然拒绝。」
「再打个比方,我是那边那个酒保的支援者,也会提供他『工作』上所必须的情报。换句话说,只要我高兴,想怎么改变他的命运都行。」
「我拒绝。」
「哦。」
优也点点头,看来像是对真产生了好感的样子。
「这位妹妹,那我们就这么办吧。血液制剂确实是很难搞的案件,所以首先得按部就班做好准备。政界、财经界,以及其他大大小小业界──我的交游算是相当广的,有办法先帮你打点好,做到可以让你不再需要担心的地步。对于我所做的安排,如果你能够接受的话,到时就请将血液制剂交给我,如果无法接受的话就算了。这样的条件,你觉得如何?」
†
「这个女孩真是有一套哪。」
优也一边点起菸,一边表示佩服。
我们现在人在店外。由于比较迫切的交涉大致告一段落,我交待真不妨先去洗澡就寝。接下来就是成年人之间的商谈了。
「该说是决断力优秀呢,还是判断能力准确呢……她似乎凭直觉了解到了我能够让步的极限。对于先前那么坚定拒绝的要求,竟然非常乾脆就同意了。时机抓得够准,很清楚所谓的交涉是怎么回事。」
「话别说得太早。」
我也点起了万宝路。
「那孩子是绫濑泉的女儿,不是能用常理来衡量的。光是昨天和今天就让我对这件事有了深刻的体会。你也应该能够了解吧?关于泉老师,我们两个知道的都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的确。」
优也一笑,笑容中包含著相当多的苦涩成分。我和他同时也是战友。同样是让绫濑泉这个天才──或者说是天灾,搞得七荤八素的牺牲者。我们吃了她许多苦头、遭到她摆布于指掌之间,也受了她不少照顾。虽然已经是快要十年之前的事了,不过,那段时光的回忆却宛如当下发生在眼前一样鲜明。
「那么,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打点各界的事吗?该不会没把握吧?」
「怎么可能。我可是迟早会继承老爸的票仓,也得跟著进入政界的人。虽然确实是相当棘手,不过,这种程度的疏通还难不倒我。之后的事才是问题。这档事跟联盟也有关系,在追查小真下落的就是那票人。」
「你说联盟?」
自吸血鬼在历史上登场以来,世界发生了各式各样的变化。说到特别关键的变化,「人类救济联盟(Mankind Saving Union)」肯定会是其中之一。这群人认为吸血鬼是人类的进化形,亦或是神之救赎的一种型态,对吸血鬼怀有热诚信仰,设法加以保护,积极推动使之享有人权的活动,算是激进派组织。虽然说穿了其实就是某种新兴宗教,但传闻也有许多著名财阀、政治团体在幕后帮他们撑腰,近年来成长速度不容忽视。
说得简单点,他们算是我在副业方面的竞争对手,而且还是以血洗血的那种。
「原来如此。」
我一边抽菸,一边叹了口气。
「虽然我早就想过可能是件麻烦事,不过这真的是太夸张了。绫濑真、血液制剂、泉小姐的下落、联盟的动向──可能的话,这次的事希望能够在闹得不可收拾之前搞定哪。」
「希望如此。目前的话,你最好是过著像个死人一样,尽可能低调的生活。我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整理出状况。在这之前,最好连『工作』也暂停一阵子。首先还是要以小真的安全为最优先事项吧。」
「也没办法啦。」
我再次叹气。虽然不太想认同,不过这是个正确的提案。
「顺便问一下。」
优也拿出新的一根菸,开口这么说:
「你这次打算寻求协助的人,只有我而已吗?」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认为。毕竟我好歹也算是国家公务员,能够做的事终究有限。骯脏的工作还是需要骯脏的手来处理。」
优也以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吐出一口烟。
「你也打算跟那个女人做交易吗?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还是别这么做吧。迟早会害死自己的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继续做猎人(副业),这是有必要的。更何况,优也,你刚提到骯脏的工作,我在做的就是如假包换的骯脏工作,而且你也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就是因为把我的工作当成自己的功劳,所以才能这样平步青云的吧?」
「哎,这部分就是那个啰,鱼帮水水帮鱼嘛。」
优也换上谄媚的笑容,伸手搂住我的肩膀。虽然让我觉得不快,不过毕竟认识多年,为了这种程度的事就生气的话,自己肯定会先撑不住。
「话说回来──」
优也在我耳边压低音量开口:
「虽然这件事我没在小真面前提起,不过非常重要。希望你也能先对她保密。」
「我妹的事吗?」
「神谷三夜的行踪还是没有新情报。她成为悬赏对象已经有二十年,即使如此却还是几乎追不到任何消息,哪有可能这么容易发现啊。这是你很久以前就找我帮忙的事,一有风吹草动,我就会马上通知你啦。」
「那到底是什么事9到这个时候就别再卖关子了。」
「绫濑泉已经死了。」
「…………」
我手上的万宝路差点没掉下去。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来自可靠消息来源的情报喔。只是还没能实际确认就是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个月之前。」
我放松了绷紧的肩膀。
同时忍不住为之失笑。
「那就应该是搞错了吧。这样说不通啊。根据绫濑真的说法,泉老师至少到前天都还活著。」
「小真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这点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喔。」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诚一郎。」
优也收起了轻浮的笑容。
「至少最近几个月都没能实际确认绫濑泉还活著,这点是事实。研究所在隐瞒著什么,联盟也在追查绫濑泉的去向。这么多明显有问题的条件凑在一起的时候却依然没有丝毫怀疑,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吧?」
「……」
「自己多注意一点,这次的事肯定还有更多内幕喔。」
对于这段忠告,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著。
死了?
那个绫濑泉?彷佛不管碰上什么事都死不了的那个人?
我甚至没注意到手上的万宝路已经熄灭,就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
十二月的寒风无情地吹过巷道,即使不喜欢也还是会深刻感受到,冬天即将正式到来的脚步声已经悄悄掩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