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莱恩银山

亚蓝为了战后整顿工作,留在了艾依多尼亚。

另一方面,雷欧纳多、榭菈和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则是回到了帝都。

他们在这度过了安祥的一周,在艾依多尼亚发生的动乱犹如梦境一般。

四月三日,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

雷欧纳多一早就和榭菈一起乘马远行。

帝都南部连绵地势平缓的丘陵,盛行栽种耐海风的柠檬、莱姆和橄榄等作物。果树在宽广的土地上成长得枝繁叶茂,还时常曝晒在沿岸的炙热阳光下,拥有健康果皮的果子彷佛会闪闪发光。

雷欧纳多就是在这样的果林里,勤加锻炼武艺。

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这就是每天不可或缺的每日活动。

他都穿著沉重的铠甲,挥刀舞枪。

雷欧纳多不须有人陪练。他为了出招能出得更快、更有劲,都会审视自己的动作,不停持续磨练。孩提时代传授他武艺的老师们都相当重视对打练习,但雷欧纳多反倒觉得套路练习才重要。

榭菈在附近晒著太阳享受阅读乐趣。

她也一样,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每早都会和雷欧纳多一同前来。

过去萝萨利雅曾在亚历克希斯设立库罗德境内最大的图书馆,听说她的父亲是在里头工作的基层官员,担任图书管理人。榭菈本身也是重度阅读爱好者,从艰涩的学术书籍,到东方(帝恩)的武侠传记都爱看,是个广泛阅读的嗜书者。

雷欧纳多一结束练习就裸露上半身,拭去汗珠。

背部则由榭菈帮忙擦拭。

「我可以摸一下伤痕吗?」

有时,榭菈会这么问。

雷欧纳多全身上下有大小无数的伤疤,是在两年前的撤退战中,掩护同伴时受的伤。

「我是不在意……」总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家伙。

「一想到这是为了守护我们才受的伤,怜悯之情就不禁油然而生。」

榭菈用有些兴奋的声音在背后呢喃。

那是雷欧纳多无法理解的感性,他很担心再过不久榭菈会不会开始膜拜这些伤疤。

这时榭菈纤细的指尖,游移在雷欧纳多宽大的背部。

雷欧纳多心想,就暂时忍耐一下那股发痒的感觉。

自己没办法清楚看见自己的背部,因此不知道哪个位置有什么样的伤痕。所以大致上都猜不到榭菈目前正描过哪个地方,意识只好被迫集中到手指在皮肤上轻滑的触感。

然后,雷欧纳多发现了。

「你是在写……『雷欧殿下,我肚子饿了』?」

「您答得太棒了♪ 」

「不要把别人的背拿来玩。」

背部被拿来用来笔谈的雷欧纳多,板起了面孔。

接著,准备回宅邸吃午餐。

换穿铠甲后,跨上了赞乍斯。

他伸出手,把榭菈拉上坐至后半马鞍。结果赞乍斯一度不满地用鼻子哼鸣,不过在雷欧纳多以锐利的目光瞪视后,虽然态度依旧狂妄,不过还是服从了。

榭菈侧著身体坐,但为了不被甩落,因而紧紧地抱了上来。

「下次你别穿这身铠甲来了好不好?凹凸不平的,抱起来很不舒服。」

「没穿铠甲就没办法进行设定为实战的练习。」

「雷欧殿下真的有够不解风情。」榭菈像是在闹别扭似地说。

她用指尖在雷欧纳多的背上写了「讨厌你」,但马上又改写成「其实是喜欢你」。

由于还隔著铠甲,因此雷欧纳多当然是浑然不知。

返回亚历克希斯州领主宅邸途中──

雷欧纳多在街上被路过的人用手指了好几次。虽然有失礼节,但这些男女没有恶意。「你看,是那位皇子殿下耶。」「嗯嗯,救了艾依多尼亚的那个。」可以听见有人在谈论传闻。

「这么快就传开了啊。」

「嗯嗯,散布传闻这种事情,笨蛋是做不来的吧?」

雷欧纳多感到佩服后,榭菈转为上课口吻。

谢尔特军边沿著艾依多尼亚的的干道南下,边四处破坏,把那条道路做为贸易通道的商人们,实在伤透了脑筋,只能等待事态平息。不久后谢尔特军消失,艾依多尼亚的百姓人人赞颂「是雷欧纳多殿下救了我们」。商人听闻这样的事迹后,也理解到「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们重启延宕的贸易后,在贩卖物品给客人时还会同时说「很抱歉,这段时间带给各位这么大的不便。话说像我们这些人也都是雷欧纳多殿下拯救的。之所以会这样说都是因为──」接著一传十,十传百。由于世人都很渴望娱乐和传闻,所以散播速度快得不得了。

「这也是传说故事吗?」

「这也是传说故事。」

榭菈露出装模作样的面容,清清喉咙后回答。

再顺带一提──

榭菈为了让雷欧纳多的传闻散布得更快,其实两年前起就已展开布局。她请达莉雅姊透过人脉介绍江湖艺人和吟游诗人,并且拜托这些人在各地散播以雷欧纳多他们为主题的故事。听说在达莉雅她们剧团里,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剿除匪寇的英勇事迹戏码,最近也变得很受客人欢迎。

「榭菈,我有一个问题。」

雷欧纳多在马背上,边环视路上行人边询问。

他接著说:「仔细观察了一下,路人用手指我的次数会不会增加太多了啊?」

「是这样的,雷欧殿下,因为此次和先前那些剿除匪寇是不同层次的事情。」

「哪里不同?」

「清除顶多数百人的匪寇,和大败邪恶又强大的大贵族三千精兵,这两件事的震撼程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现在雷欧殿下的评价节节攀升,我也乐得开心。」

「…… 邪恶又强大的贵族啊。」

看在雷欧纳多眼里,虽然明白凯恩兹和丹克伍德公爵有错在先,但不认为百姓了解详细的来龙去脉。

「不过,这是偏见吧,毕竟大家都不喜欢贵族,但那也是贵族们自作自受。」

雷欧纳多叹息说:「你说得也对。」

人心正在背离库罗德帝国──两年前榭菈说过的这句话,真的是准得吓人。

「至于乐得开心的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什么的时候?」

「差不多想要有领地的时候。」

「……讲得轻松。」

「领地,是好东西。经营,会很欢乐。无论是要存下自己能动用的庞大资金,还是要培养私家兵,果然都要有块自己的领地才好办事♪ 」

「好像商人的广告台词……」

用不著她提醒,雷欧纳多自己也很想拥有领地。为了收复亚历克希斯,必须建立规模浩大的军队。若要独力运用这么一支军队,就必须拥有相称的领地。然而自己总是要向亚蓝筹措战争经费,再这样下去领地终究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话说回来,雷欧纳多一开始就和榭菈讨论过,自己有总一天也想要取得领地的这件事,因此她也在暗中策划许多事情。

但是,真的不是随便就可以受封领地。

在重要战役中立了大功等,必须具备这类的功绩才行。

「记不记得先前提过的莱恩直辖地?乐得开心的我去打探过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雷欧纳多紧握缰绳,露出极度不快的面容。

莱恩位在距离帝都相当遥远的北方,是皇帝直辖地,境内有座银山。山中矿脉蕴藏量丰富,同时也出产良质铁,是支撑帝国与皇室财政的重要支柱之一,因此出名。

今年二月,那边爆发矿工集体叛乱事件。

莱恩停止供应银和铁一事,对帝国财政而言是种莫大的打击。为什么那么重要的地方会发生爆动?还是说正因为是重要地方所以才会爆发?

雷欧纳多忍著头痛,向皇帝表明自愿出马平乱,请求皇帝下达圣旨。

结果,听说已经决定好平乱部队和指挥官了,但仍是衷心佩服应变得如此迅速。他接著请求面见那位指挥官,由衷提出协助平乱的意愿。

「殿下,您现在是在计画抢走我的功劳吗?」男子撇下这句话。「可惜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会独自镇压叛乱,然后直接以全新地方官的身分走马赴任,事情肯定会这么发展!」他用坚信世上所有人天性都略带狡猾的眼神,瞪视了雷欧纳多。

「那个人镇压失败了喔。」

「……也太惨了吧。」

「第二个和第三个去的也都失败了。」

「…………」

雷欧纳多已经说不出感想了。

「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榭菈坐在后半马鞍上,像个坏人般暗自窃笑。

「这次我一定要获得陛下的允许。」雷欧纳多为了接下来的斥责,清了清喉咙。

「只不过……就算陛下准许,其他贵族还是可能会来找碴。」

「非常有可能。」

他们应该会露出猜忌眼神加以瞪视,像是在说「难不成你想要这座银山?」雷欧纳多心想,自己明明只要拿到对那些家伙来说没有价值的领地当作奖励就够了。

「所以啊……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我大致上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雷欧殿下,请您成为小丑。」

雷欧纳多不禁发出苦笑。

心想,这位军师大人也真是的,一下要我当个英雄,一下要我当个小丑。

「我当。」

雷欧纳多干劲十足地接下请托。

如果这是为了夺回亚历克希斯的一步棋,那他什么都愿意做。

「那么请您把耳朵靠过来。虽然有点赶,但是明天就请──」

榭菈从后方紧紧搂住,将嘴巴靠到耳边,距离近到嘴唇都快碰到雷欧纳多。

同时,她还用指尖在雷欧纳多的背上写下「太帅了」、「最喜欢你了」,不过隔著铠甲的关系,雷欧纳多当然是浑然不知。

* * *

翌日,雷欧纳多进宫谒见。

宫内宣他前去详细说明,在艾依多尼亚和库利玫利亚间爆发的私斗,身为局外人的雷欧纳多究竟是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出手参与。身为皇族的他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遭判叛乱罪,但是他也已有觉悟,可能会因当下情况而遭受某种形式的处罚。

雷欧纳多心中毫无愧疚,将剑系在腰上──为皇子的礼装打扮──昂首阔步地进入宫内。

但是,他必须见到很多完全不想见到的家伙,因此心情相当沉重。

谒见大厅中文武百官已经齐聚,而且分别并排站立在两侧。

这群平庸之人,只是因为出身好,所以才能占得现今的地位。

这群猪只根本不配待在此座拥有两百年悠久历史、既雄伟又富丽堂皇的大厅。

宝座位在大厅最里侧,后方墙上还挂著巨大的旗帜,上头绘有帝国纹徽「漆黑大海蛇」。

有名男子坐在那处至尊之位,背后顶著皇家旗帜,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还要憔悴。

以枯木般瘦瘠的整副身躯,像靠在椅子上似地坐著。

这名男子正是萨马拉斯三世。

他年纪应该未满四十,看起来却老了十岁以上。五名皇妃每晚轮流前去求取龙种,他得以存活都是为了要满足这种需求,眼前此人只是名为皇帝的悲哀种马。

这些女子的后盾是四大公爵家和最北帝国(查兰德),皇帝只是个无法违抗他们威势的男子。

如此没出息的男子,过去仅有一次贯彻自己的想法。

事情发生在二十一年前。

他于出巡亚历克希斯州期间,在萝萨利雅的邀请下到访某间定食餐厅,结果对美丽的女服务生一见钟情。他倾心到力排周遭的反对,不计代价也要把女子带回帝宫。

在这之后诞生的就是雷欧纳多。

至今还是不知道母亲究竟爱不爱皇帝。

对雷欧纳多而言可以确定的是,当年皇帝根本不打算保护身边尽是敌人的母亲,也没打算对自己采取的行动负责到底,结果母亲心力交瘁,暴毙早逝。这名男子根本不值得雷欧纳多为他心怀名为怨恨的强烈情感。

雷欧纳多只是单纯地讨厌皇帝萨马拉斯三世。

「好久不见啊,雷欧纳多。」

皇帝座在谒见大厅的宝座上,发出病人般气若游丝的声音。

「见陛下龙体安康,儿臣不胜欣喜。」

雷欧纳多只是谨遵礼法,回话时不带自己的情感。

他履行完义务后,环视现场的所有人,接著说「谢尔特皇兄好像还没来?」若是要阐述参加私斗的名正言顺理由,他才是最该详细说明的那个人。

「我已经问过谢尔特理由了。」

「那么,皇兄是犯了什么错?」

「雷欧纳多啊,你们好像有什么误解耶。」

听完皇帝的话语,雷欧纳多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

误解,是能有什么误解啊。

「看样子,寡人允许凯恩兹举兵是个错误的决策。跑来控诉什么艾依多尼亚蛮横无理,凯恩兹的那些话根本是弥天大谎。谢尔特是亲自去调查此事,最后看穿了凯恩兹出兵乃不义之举。」

(他怎么这么敢讲。)雷欧纳多把话吞了回去。

现在推敲不出为何谢尔特要撒那种谎,因此他继续听下去。

「听说谢尔特为了拨乱反正,独自前往凯恩兹的阵营,劝他收兵回府。刚好就在那个时候,你好像攻过去了。就是个阴错阳差。」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雷欧纳多悟出谢尔特那个令人唾弃的意图了。

位在左右的文武百官,个个压低声音在七嘴八舌。

「那个死杂种,该不会是在战场上打赢谢尔特殿下就自视甚高了啊。」

「只有本人不知道是不自量力,这误会可深了。」

「才智绝顶的谢尔特殿下,怎么会输给那种杂种,这还有道理吗?」

这些人渣根本是在非议他人,沉浸在恶毒的欢乐之中。

雷欧纳多完全无视他们,只定眼直视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整件事都是我的误解,皇兄没有任何过错?」

「嗯,谢尔特是跟寡人那么解释的。」

「那么这次的事情,全是凯恩兹阁下的错了。」

「……应是如此。」

「那么请赔偿……」

雷欧纳多用平稳,但又强烈的语调这么说:

「请针对亚蓝和艾依多尼亚遭遇如此不合理的事情进行赔偿。」

现场百官之间立刻传出无数的咂嘴声,听起来想必让人觉得狂妄傲慢。

然而雷欧纳多依旧无视,视线完全未从皇帝身上移开。

不久后──皇帝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好吧。寡人命令库利玫利亚伯爵,赔偿艾依多尼亚臣民蒙受的所有损失,另外,割让长年为争乱元凶的那座湖,藉此证明谢罪之意。」

那是种平稳,却有别于平时的强烈语调。

雷欧纳多听到这句话时,总觉得瞬间感受到自己和他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不得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反正,这样子真是太好了。)虽然谢尔特明哲保身的行径令人厌恶,但亚蓝和百姓若能因此得到补偿,再怎么愤恨也都畅快了。库利玫利亚活该如此。

雷欧纳多才刚这么想──

「谢尔特殿下的事情应该可以了吧!」从旁边传来一阵近于怒吼的喊叫声。「现在的问题可是在于雷欧纳多殿下擅自举兵啊!」

雷欧纳多瞪了声音的主人。

谒见大厅中有两人可以分别站在宝座的两边,这就是所谓的「皇帝左右手」,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库罗德帝国的宰相,莫棱公爵。

他是名矮个儿的老人,据说是这个国家最懂宫廷显学的人,非常善于权力斗争中的各式谋略。他的脸孔显露出内心的卑劣,只有眼光异常地犀利。

他是第一皇妃的亲生父亲,更是当今皇太子的外祖父。

「我只是要说,就算错是错在库利玫利亚,但他让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在未经许可下投入私斗,无缘无故扩大战火,这种行径实在无可救药!」

另一人厉声表达赞同。

他是库廉基斯公爵。「皇帝左右手」的另一人,是个吨位重的胖子,胖到令人无法相信他官拜大将军的地步。他那副身躯松垮垮,就算穿上铠甲,应该也无法灵活行动。以一介外戚的身分坐拥权势,为第四皇妃的亲生父亲,第九皇子的外祖父。

于此辽阔的帝国中仅有四位公爵,其中两位就在眼前。

四大公爵家正如其名,就是他们四人位居顶峰的贵族团体。

现场的文武百官也是他们的同伙,四公爵的小跟班。

「先把事情闹大的人应该是丹克伍德公爵吧。」

雷欧纳多以压低音量的声音,非难谢尔特不在现场的外祖父。

「给我闭嘴!」

「现在是在厘清殿下行径的责任归属吧!」

莫棱公爵和库廉基斯公爵,一左一右反覆指责。

然而指责的点却含糊不清──不,他们压根不想说清楚讲明白。

底下百官也沆瀣一气,开始异口同声大喊:「没错!」

他们想靠声音大模糊焦点,藉此集中抨击雷欧纳多,这种作法实在幼稚又阴险。

从他们那种卑鄙的表情就可以清楚看出心性。「想让这杂种哑口无言,好让我心情畅快。」「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处他一个什么刑责!」这些老大不小、身分地位颇高的家伙,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聚集到这里还排排站。

雷欧纳多遭奚落声集中攻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全给我闭嘴!」

他大声斥喝,用的是犹如奚落声全部加总后还大上一倍的音量。

那些小跟班被他的气势震慑,同时闭嘴不语。

「不管你们说我什么,我完全是问心无愧。」雷欧纳多毫无顾忌地主张,心想如果他们无心讨论,那们我也要畅所欲言。

「反正我又不是为了一己之利而战。」

「那么,你是为朋友而战?」鸦雀无声的谒见大厅里,目前还有气魄向雷欧纳多这么质问的人,居然是萨马拉斯三世,实在令人意外。

「当然。」而且,亚蓝并非是因私欲而战。「我们是为了百姓。」

如果亚蓝心无正义,纵使是挚友,雷欧纳多也不会出手协助。

不,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建立友谊了。

「就趁这个好机会,我要跟大家说一件事。」雷欧纳多边环视那些完全缩成一团的家伙,边放声宣告。「如果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为了守护百姓,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冲过去全力奋战。拯救这个快要灭亡的国家,夺回亚历克希斯正是我的夙愿。」

昨日榭菈提醒过他,应该要在今天这个场合中明确表明自己的目标。

现场立刻有了反应。

排排站的文武百官,无不像是恍神般目瞪又口呆。

「……您、您……刚刚……说了什么,殿下?」莫棱公爵的身体不停微微抖动。

「你是说快、快要灭亡的……这、这个国家?」库廉基斯公爵也在颤抖身体。

除了皇帝以外,其他所有人也都如此,然后这些人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狂笑、哄堂大笑。笑声凝聚回旋,笼罩了雷欧纳多。

「你是说这个大库罗德帝国,晓之帝国,快、快要毁灭了!你也太有才了!」

「您说说看您是要从谁手中拯救啊!」

「殿下您的格局真的好大,少女也是爱做这种白日梦!」

「嘻嘻嘻!嘻嘻嘻!」

「话、话说回来,殿下您觉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灾祸毁灭了帝国?」

现场百官又恢复了气势,直至方才的那种失落模样,彷佛是个假像。

虽然遭到众人嘲笑,但雷欧纳多依旧泰然回应。

「可能是因为亚德蒙符的入侵。」

「区区亚德蒙符根本不足为惧!」

「不不不,殿下两年前,曾经像那个样子,饱尝过痛苦的败战滋味!」

即使受到更伤人的嘲讽,雷欧纳多依旧泰然处之。「如果我现在马上就能收复亚历克希斯呢?」他根本提不起劲用合理的主张反驳这些蠢蛋。他选择继续回答。

「可能是爆发大型民乱。」

「那些只有锄头的家伙是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啊!」

「殿、殿下您居然这么怕事,实在是太意外了!不对,要说谨慎才不会不敬!」

现场的嘲笑没有停歇。甚至有人暗中伤人说著「不愧是杂种,说的话就是不一样。」这种话。

雷欧纳多充耳不闻,但回答时还是边注意一字一句有无疏漏。

「即使如此,敌人还是在,这是种笨蛋看不见的敌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武百官的大笑声来到了巅峰。

有人捧腹大笑,有人笑到泪流不止,眼下还终于有人笑到蹲下身子拍打地面。

「殿、殿下您好像不知道耶。」莫棱公爵擦擦眼角后,代表所有讪笑者开口讲解,「您说的那番话,简直和加尔伦边境伯爵如出一辙。」

接著他引用一则故事当作佐证。

加尔伦边境伯爵是三百年前实际存在过的人物。他被授以重任,负责某个王国的边境警戒工作,却不断重复卑劣的行径,通报假消息说「浑沌大帝要攻来了喔!」藉此从脸色苍白的国王那骗取军费。当然,他不久后就尽失信用,即使通报「敌人要打来了!」也没有任何人搭理。有一天,某位将军嘲笑他「敌人……究竟在哪里?能不能让我亲眼瞧瞧。」加尔伦边境伯爵惊慌失措地这么回答:

「即使如此敌人还是在,这是种笨蛋看不见的敌人。」

之后,浑沌大帝的军队真的攻打过来,加尔伦边境伯爵遭到歼灭,因为没有半个人回应他的求救。

库廉基斯公爵晃动偌大的肚子给予忠告:

「殿下您应该要再多读点历史和经典作品耶。」

此时又从某处传来暗地里的中伤。

「果然杂种就是没教养!」

雷欧纳多把这些辱骂全当耳边风。毕竟,他当然知道这则故事,而且榭菈的建议中还非常强调,应该要在这个场合引用那段话。

结果,莫棱公爵以眼泪再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样子开口说话:

「殿下为国家著想的心意,臣万分感动。接下来臣想请殿下帮忙除去困扰帝国的祸害之一。」

「正合我意。」

「雷欧纳多殿下,您知道莱恩银山吗?」

「嗯,听说那里的叛变尚未平定。」

「我们已经派过三次兵前去平乱了。但是,万万没想到那些小小矿工,居然会那么顽强。三次派兵都铩羽而归,叛乱也就持续至今。著实让人有些束手无策。」

然后,眼见敌人如此棘手,所以变得没人愿意前往镇压,事态就此陷入泥沼。

「您现在是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是的。大将军阁下,我们现在能拨多少兵给殿下调度?」

「宰相大人,我一个兵都拨不出来。因为再继续失去兵力,就会动摇到帝都的防卫工作。」

莫棱公爵和库廉基斯公爵一搭一唱,即兴耍了个小花招。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只能请殿下自行准备私家兵。」

「你可以跟刚刚那件事情一样,动用亚历克希斯骑士队也没关系喔。」

看来他们是打算藉此挖苦加嘲讽,两人露出双胞胎般的表情冷笑。

「……雷欧纳多,拒绝也没关系,不必勉强。」

宝座上的皇帝可能是顾忌左右两人的想法,因此压低音量这么说。

但雷欧纳多的回覆十分明确。

他连同剑鞘取下腰上的配剑后,像是要用前端敲击大红地毯似地往下戳。

自信满满地大喊:

「儿臣,谨遵圣命。」

回到宅邸的雷欧纳多一报告结果,榭菈就雀跃地不停跳跃。

「雷欧殿下,事情顺顺利利就是指这回事吧。」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策略成功执行吧,这个女孩明明是个杰出的策士,偶尔表露出这种与年纪相符的行为时,著实让人觉得有趣。

「加尔伦边境伯爵的故事奏效了吧。」

想必在那些家伙的眼里,雷欧纳多看起来应该就是个蠢蛋皇子。

「那群肤浅的家伙这么轻易就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没差,就让他们瞧不起我们吧。轻视是大意之母。当他们察觉到自己错看一切时,早就为时已晚!我们赶快去趟银山取得胜利,回来后就去讨恩赏、拿块领地吧。」

「……说得也是。」

「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耶。在担心接下来要打的仗吗?榭菈都在您身旁喔。」

「我觉得这会是场硬仗。」毕竟对手击退了三次前往镇压的公家军,己方又一如往常,集结不了多少兵力。不过,自己并没有太担心。

「要把矛头对向百姓,让我感到不舒服。」

虽说为了守护国家,收复银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相较于亚德蒙符的侵略军、胡作非为的匪寇或卑劣的谢尔特军,这次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我太天真了吗?」

「不会,不会!」榭菈以惊人气势摇了摇头。「您这个样子,才是我的理想型。」她这么说的同时还露出满脸的笑容。

「……不用说场面话。」

「啊,您干嘛害羞啊?」

雷欧纳多不由自主地撇过了脸,榭菈像是紧跟在后似地转到了前方。

「我才没有在害羞。」

「我想萝萨利雅大人,在那片天空上肯定也感到很开心。」

雷欧纳多又再撇过了脸,榭菈又再跟了上去。

「……居然搬出姑妈的名字,你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没错!榭菈我就是狡猾的女人,所以才会这么可靠喔。」

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少女,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难以对付的对手,和不忍以武器相向的对手。即使如此,我们依旧必须要功成名就。雷欧殿下的英雄传说,现在拉开全新章节的帷幕。」

「你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有!」榭菈使力绷紧表情。「──我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现在先来搜集情报吧。」说完话的同时就放松表情,闭眼又吐舌。

她的这种地方,真的让人无法讨厌。

库罗德帝国内大约有二十一万名常备兵。

其中,皇帝直属军的数量约为三万,剩下的全是两百家贵族的私家兵。

他们散布在极为辽阔的国土全境,守护著帝国和各领主的土地。

此外,皇帝直属军中有一万五千人是常驻帝都。其余的都派驻各地,戍守位于外地的皇帝直辖地(莱恩银山也是如此)或边境。

世人特别称常驻帝都的一万五千人兵力为「近卫兵团」。

其主要任务当然是保护帝都,但事态紧急时,也能出兵至国内外。

例如此次为了夺回莱恩银山,中央曾派兵三次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更日常一点的动态是,执行帝都三区的维安工作,或是轮流埋头于训练。

练兵场就设在中枢区北部。

雷欧纳多让榭菈坐在赞乍斯背上,前往练兵场。

为的是拜访曾出兵莱恩银山的生还者们,向他们打探情报。

「那么我就是。」马上就找到爽快回应的士兵。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故乡是艾依多尼亚。

「我爸我妈有写信来报平安,说他们俩都没事。这全是拖雷欧纳多殿下的福。」

他对自己能见到雷欧纳多,好像非常激动的样子。

接著不只一人,而是又有好几名出身艾依多尼亚的士兵聚集到了附近。

他们争先恐后,却又诚恳仔细地说出了好多事情──

* * *

近卫骑士葛拉堤尼是名以健硕体格为傲的武人。

虽然年过四十,但也没有突出的小腹,从未怠惰武术马术的锻炼。与其说是勤奋,其实是自己喜欢,因为能显得雄壮威武。

他是伯爵家的次男,家世也正统名门。

他之所以能获皇帝陛下的敕命,率领三千人的第三次莱恩银山平乱部队,也都是因为他的英勇、出身和指挥近卫兵的经验──然而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葛拉堤尼是宰相莫棱公爵的女婿,若是由他推荐,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回绝。此外还决定在收复银山后,就由葛拉堤尼直接出任地方官。

这是个肥猫职位,就算私吞一成的当地产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虽然他已和莫棱公爵暗中约定要平分,即使如此,依旧能过上比继承爵位的兄长还要富裕的生活吧。

反正前一任那个地方官也是有莫棱公爵当靠山,因此莱恩银山虽为皇帝直辖,但一直以来其实都是宰相一派的俎上肉。

葛拉堤尼听说前一任地方官惨死在一群矿工手上,在心里感谢了一番「感谢你愚蠢到被区区平民杀死,感谢你给了我取代你的机会」。他真的是腐败贵族的典范。

葛拉堤尼在这种身家背景下,野心勃勃地踏上收复银山之路。

偌大的山区山腰处有座矿山镇,如今还住著三万名已变成叛徒的居民。

男性多半是矿工,剩下的主要是以锻造、猎人或樵夫的工作维生,他们大约五千人左右全都成了叛乱兵。

矿工这个职业属于重度劳动,因此所有人都身强体壮。此外,因为是赌上性命在黑暗中工作,所以都很勇敢。意外地适合担任士兵。另外,猎人他们平日就在接触需耗时才能熟练的弓箭,是种适合战斗的职业,适合到开战前都会理所当然地受到徵集招募。

由两千人组成的第一次平乱部队小看他们的结果,听说就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指挥官也战死沙场。

莱恩山麓仅有一条通往矿山镇的道路。

道路划开满布山区土地的森林,缓缓蛇行延伸至山腰地带。

据说第一次平乱部队在进攻此处的途中,遭遇猎人们发动的箭雨,陷入极度混乱之际,又受到拿著十字镐的矿工们突袭,最后溃不成军。

位处坡道上方者可以轻松降下强大的箭雨,从坡道下方进攻者必须加快进攻的速度(连骑兵都无法发挥太大功效),这明明是小孩子都懂的基础兵法。

此外,这也是为什么通往矿山镇的道路居然只有一条。毕竟银山这种地方无时无刻都可能被人盯上,因此比起日常生活中的交通便利性,要如何让此地成为易守难攻的要塞,才是必须优先考量的问题。

话虽如此,第二次平乱部队却没走那条唯一的道路,反而下令分散军力,要士兵冲入没有道路的山林之中,凭藉各自的判断前往矿山镇,这个策略也太过愚蠢。

他们毫无地利可言,惨遭把山上当花园的猎人各个击破。这种输法是丢脸丢到家,根本看不出来哪边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此次的指挥官也是横尸战场。

(也就是说,要攻打矿山镇就只能爬这条唯一的道路。)

葛拉堤尼这么下结论。

由山麓往上看去,道路长年被踏得紧实的地面,时左时右地缓缓向前蜿蜒,就像条大蛇。已定型的车辙,更让道路看起来像条具有两条线型纹路的蛇怪。

宛若会一口吞噬大量的士兵。

葛拉堤尼随即以名为野心的勇气,扫除这个不吉利的想像后,对全军下令:「前进!」

三千人以稍快的步伐开始攀登蜿蜒蛇行的坡道。

常备兵通常都善于行走,近卫兵团的部分也是挑选这类型的人前来。

全员都装备大盾。

葛拉堤尼深知这场战争中,最恐怖的将会是猎人们的箭矢。

只要挡得下弓箭,其他都不成问题。

「前进前进前进!」

葛拉堤尼在部队的中央大喊,同时自己也用还看不出老态的脚程不断向上爬。

大声激励士气本是副官的工作,但他因为野心而兴致盎然。

然而就像要划破葛拉堤尼的破锣嗓音──

现场传来一阵尖锐又高亢的声音。

不知有多少人听得出来这是老鹰叫声。

葛拉堤尼感觉头部受到轻微撞击,下一秒,头部瞬间变轻。

原来是突然飞来的大老鹰夺走了头盔。

(居然会有爱恶作剧的老鹰,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

葛拉堤尼这么想。

那是他在人生最后一刻,脑中浮现的愚蠢想法。

这时「啪兹」地传来低沉的声音。

不过,这倒是个听起来相当痛快的响音。

一根长箭矢,从葛拉堤尼头部左方贯穿至右方。

「啊……这……?」

高大的身躯摔了个倒栽葱。

「葛、葛拉堤尼阁下!?」副官虽然冲了过来,但根本无济于事。

毕竟已死之人不会回话,也无法继续指挥调度了。

然后,葛拉堤尼遭射杀彷佛是种暗号,眼下猎人们纷纷从森林中现身,自坡道上方射出了箭雨。

那名射手就是个该用体貌魁伟来形容的男子。

他的身高居然进逼七尺(约二一◯公分),身形著实魁梧。

还拥有一身宛如盔甲的肌肉,特别是厚实的胸膛与粗壮的双臂最为惊人。

不过眼睛倒是又圆又大,还长得一张天真的娃娃脸,年龄二十四岁。由于外貌和身形的反差常被当作嘲弄的题材,他因此留了胡子,想藉此保持威严。

他架好弓跨坐在高大的库罗德榆木树枝上。

手上拿的是把高达六尺的大弓,使用的也是特制箭矢。

这把强大的弓若非这位魁梧的男子,一般人根本连弦都拉不动。

他猛地睁大右眼,眯起左眼锁定目标,瞄准方式十分独特。

外观就像独眼巨人在瞪视。

他从坡道上方,其实是从榆木上头俯瞰公家军。双方相距为二町(约二百公尺)。

箭矢射出后,发出低鸣越飞越远,几乎是笔直地在空中翱翔。其他猎人同伴已经一起展开攻击,但这些人的箭矢呈现拋物线状飞行,双方射箭的力道完全不同。

接下来他命中目标,射穿了冲向葛拉堤尼尸体的男子脑门。

第一支箭击毙指挥官,第二支箭取走副官性命,简直百步穿杨。

一般来说光是能射穿一町外的目标,就已达人称高手的境界。

由此可知他的技巧有多么精湛,不是只会炫耀力气大的笨蛋。

男子名为盖勒。

在把山上当花园的千名猎人中,他的弓术仍是出类拔萃。

冬季期间他是位锻造师,现下他用挥舞槌子的精壮手臂拭去了额头的汗水。

「辛苦了。」这时他头顶上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女子身段轻盈如猫咪,居然以头下脚上的姿势,从树顶顺著树干而下。

她和盖勒对比鲜明,身形十分娇小。站在一起看起来活像一对父女。

但是她只比盖勒小三岁,两人为青梅竹马。娃娃脸是他们共通的困扰,不过她和盖勒不同的是不会遭人消遣,旁人也都夸赞可爱,所以她没做什么特别处理,照自己的步调走。

上下穿的都是便于行动的麻制服饰,头发也在后脑勺束成一把。双腿外露虽然说不上是适合爬树的装扮,但晒得黝黑的双脚上没有受伤。这就是够灵巧的证据。

「仗还没打完喔,蒂姬。」

「可是我们会打赢啊。」

盖勒婉转地斥责,但名为蒂姬的女子指著战场笑了出来。

她维持著上下相反的不稳姿势,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伸出单手,也完全不会害怕。

盖勒他们眼底下的公家军,已经混乱到了极致。

军队若是接连失去指挥官和副官,一般都会落到这种田地。

特别准备的大盾,如果没整齐排列成盾壁,几乎发挥不了功效。

莱恩这些本领高强的猎人,都能避开盾牌射中目标。

公家军的士兵相继倒下。

这时盖勒也再度拿起弓,射发强劲箭矢。他一支箭就能击毙一个人。

(快点逃……快逃啊……拜托你们快点逃……)

虽然这么祈祷,但仍无法手下留情,要不然死的就会是自己这些人。

不久后──可能是祷告奏效了,公家军他们拋下同伴的遗体撤退了。

盖勒从偌大的肺部,松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你看,我们这不是打赢了。盖勒就是爱操心。」蒂姬洋洋得意地说。

她翻正成头上脚下的姿势后,又坐到了其他的树枝上,让脚悬空摆动。

这时可听见翅膀拍动的声响,是蒂姬饲养的大老鹰回来了。老鹰停到了她的肩上。

「你也辛苦了,干得好。」

蒂姬夸赞完后,老鹰彷佛能听懂人话,骄傲地啼鸣。

都是这只聪明的鸟儿告知敌军指挥官的所在位置,盖勒才能成功射杀。

此刻也能听见同伴们的欢呼声了。

「回家吧,今天要开庆功宴啦。」话还没说完,蒂姬就以飞快的速度爬下了树干。

著地后,在附近徘徊、像是在警戒周遭情况的两匹狼靠到了她的脚边。

盖勒和蒂姬。

莱恩的男人们本来不知战争为何物,如今已击败公家军达三次之多,在这些胜利的背后,其实这两人都有贡献己身不同凡响的力量。

从街上传来酒席的喧闹声。

无论男女,不分老少,一群醉鬼在庆祝胜利,奏鸣乐器,唱歌跳舞。

盖勒边听著这些声音边独自一人在──发抖。

位在街底有间独栋小房,其隔壁还建有一栋更小的猎人小屋,他就在此处。

屋内中央摆有宰杀猎物的桌台,其他还有肢解用的工具,也有箭矢和陷阱等狩猎道具,空间因此显得狭小,但是收拾得非常整齐。

盖勒极度蜷曲他那魁梧庞大的身躯,整个人就像埋没在这些工具之中。

他静静坐在没有地板的泥土地面上,牙齿发出「喀喀喀」的响声。

「我回来啦。啊,你果然在这边。」蒂姬从出入口进到屋内。「拿去,我帮你拿酒拿菜来了,所以我们去主屋里吃啦。」

蒂姬虽然这么邀约,但盖勒仍旧双手抱膝摇了摇头。

「吼~你还会害怕喔?」

「……当然……战争很可怕。」

盖勒以小孩子听了可能会哭出来的粗野声音哭诉。

「不是打完了吗?」

「……我还是觉得很恐怖啊。」

「盖勒你真的是胆小鬼耶。」蒂姬傻眼地说。「人明明这么大一只。」

「……跟那没有关系吧。」盖勒埋怨了从前的人们,心想为什么体型和勇气一定要成正比,最初到底是谁制造出了这种偏见。

「盖勒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耶,真的上战场时明明完全不会抖。」

「……因为在打仗时根本没办法去想多余的事情啊。」

「我懂我懂。那么喝酒也可以?我们就来喝到烂醉,没办法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我又喝不醉。」

「吼~你这个男的很难搞耶~」蒂姬在盖勒面前双手叉腰,像是在责备他。

这位小他三岁、身高差了大概三个头的娇小青梅竹马,气势居然压过盖勒,让他心生胆怯。

蒂姬见状后笑了,但这并非针对胆小鬼的嘲笑。

若要举例,应该是弟弟给人添麻烦时露出的苦笑。

「那么就让我来帮你忘记这一切。」

蒂姬缓缓地张开原本插在腰上的手。

并尽全力用她娇小的身体释放出「来我怀里吧」的讯息。

盖勒就像年幼孩童般贴了上去。

紧紧抱住蒂姬,像是把整张脸都埋进她的腹部。

「盖勒很棒唷,不管再怎么害怕也没有逃走。毕竟你担负著大家的期待,大家都说没有你就打不赢。我知道你非常努力了。」

蒂姬也轻抚他的头。细心地,缓缓地。

她的手法真的很温和,犹如百般疼爱。

盖勒原本遍布全身的颤抖,慢慢地缓和下来了。

蒂姬要他稍等片刻。

「我得好好奖赏你一下。」

她怯生生地卷起了上衣的下襬。

暴露出左右几乎没有起伏的胸部。

她双颊有些泛红,并非毫不在乎地这么做。当然,也不是任何人都给看。

盖勒猛扑至她右胸突起的尖端处。这个女生躯体上的部位,虽然没有乳房那么柔软,但也绝对称不上硬,盖勒把对于战争的恐惧、羞耻心,一切的一切都拋诸脑后,忘情地吸允此处。

「唔嗯,温柔一点。你的胡子弄得人家很痒耶……算了,你也没在听。未免也太专心了吧,这种平胸到底有什么好吸的啊?你真的很爱撒娇耶。」

蒂姬嘴上说那么多,但还是让盖勒予取予求。

这个彪形大汉不堪的一面,她全都接受。

是她让盖勒打从心底觉得──

今天也能保护好她真的是太好了。

多亏有蒂姬在,盖勒终于冷静,两人一起返回了主屋。

「菜都冷掉了。」

蒂姬对盖勒发牢骚,并从后面踹他的脚,盖勒连忙弯下腰低头道歉。

这时出入口的门打开了──他们察觉到有访客上门。

盖勒转头和蒂姬相觑,从她的表情来看就知道此人并非她邀来的客人。

应该是门没上锁,擅自进入的吧。

盖勒家是这个时代标准型的独栋房舍,床铺、厨房和餐桌全都混在同一个空间,为泥地一间房的构造。不过他是独居,因此能使用的空间比一般人来得宽广。

这名男子美丽到看起来分明就是少女,他坐到了屋内的餐桌前。

年龄不详。外表看起来,应该还没脱离少年的年纪。

「哎呀,勇者大人您回来了啊。真的是很恭喜您,这次也是凯旋归来。」

但是他的说话口吻根本不像小孩子。

「道贺就免了,倒是你别擅自跑进来啊,安筑。」

「真是失礼了,蒂姬小姐。」年龄不详的男子安筑,站起身后优雅地行了个礼。「都是因为我带了美味的点心来,一心想说要赶快看见蒂姬小姐您开心的面容。」

「这种事情要早说啊!」蒂姬态度瞬间丕变。

餐桌上排列著应该是蒂姬拿来的酒和炖汤,这时才注意到那里头还混放著洒满高价砂糖的烘培点心。

「每次都让你这么费心。」

「哪的话,小东西而已。当然要给老客户带点礼物啊,盖勒先生。」

安筑再次弯腰鞠躬。

在这种偏乡僻壤的棚架小屋中,他这个高雅的行径根本格格不入,甚至令人生厌。

他,安筑说自己是名商人。

半年前到地方官那边收购银,私底下还能和镇民接触。

「你们有独立的意愿吗?」他用无比天真的笑容这么提议。

当时,莱恩居民的生活艰苦,特别是矿工过的日子只能用「严苛」来形容。

他们在地方官士兵的监视下,从早到晚挥舞十字镐采矿。新来的矿工抱怨太过操劳就遭鞭打,被迫像奴隶那样工作。每年都有人因为坍方或有毒气体殒命,惨剧接连不断。但薪水却少得可怜。

盖勒小时候,才没有地方官会让人从早工作到晚,也没有士兵会拿著鞭子监视。这种工作肯定辛苦、危险性高,但金钱上的报酬丰厚,存了一大笔钱后转而从商的人也不在少数。那时候镇上充满冒险性质的希望和活力,许多山穷水尽的人听完传闻后,纷纷从外地移居到此,寻求逆转人生的机会。

后来都是因为帝都那边的宰相大人更迭,派来一个受新宰相信任的新地方官,先前那位善良的地方官大人离开后,这座城镇的生活才化为炼狱。

由于镇上也正面临如此的困境,再加上安筑的能言善道,长老们陆续被他说服,男人们一头热,女人们也没反对。

最后就演变成──揭竿起义。

镇上居民只是听从安筑指点,事情就进展得相当顺利。他独自拟定的计画既缜密又确切,尽管是在暗地里慎重地运筹帷幄,但过程简直就是一帆风顺。

众人拿起十字镐和弓当作武器,终于在两个月前聚众起义。

他们杀光恨之入骨的士兵,将地方官绑在柱子上刺死。镇上没著半点火,也无任何镇民牺牲,安筑导出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叛乱剧码。

一介商人真的会有那种能耐吗?

盖勒不禁这么想,但是镇上所有人都未对此抱持疑问。他自己也没什么才学,所以决定把这件事情想成无知造成的疑神疑鬼。

之后,安筑就以合理的价格收购所有的银山产物。

因为无须缴纳税金,所以对镇民的生活而言是空前的利多。

然而也不能只顾著开心,因为帝都已派遣镇压部队过来了,但是连打仗方式都是安筑手把手地亲自指导。结果是屡战屡胜,而且是几乎无人牺牲的压倒性胜利。

安筑在镇上的待遇虽然有如救世主,但他绝对不抢风头,一直都说「能打赢都是因为有勇者盖勒的弓箭」。镇上居民也偏爱当地人,所以这个论调马上传遍大街小巷,盖勒就变成了勇者大人。安筑将盖勒拉弓时的模样比喻成神话中出现的魔物,帮他起了个外号叫「独眼巨人(Cyclops)」,由于十分贴切,因此立刻就广为人知。盖勒无暇制止,而且这股声势挡也挡不住。

「大概再打一次左右就好。」安筑说。他边俐落地帮盖勒和蒂姬斟酒,边说:「只要下次再打赢公家军,风向应该就会一口气转向。」

「呼嗯……会转成什么样子?」蒂姬爽朗地询问。

「库罗德全境都会爆发人民叛乱。」安筑露出极其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

「……你说什么?」

这番话听起来只让人觉得是件恐怖的事情,盖勒已是边发抖边反问。

「这个国家的百姓,现在饱受皇亲贵族们的凌虐。超过临界线的不平与不满,完全就是纷争的火种。他们听到盖勒先生你们的活跃,应该会感到羡慕吧。也应该会发现,公家军根本不足为惧。所以他们当然会想……学我们看看。」

安筑在脸上还挂著天真无邪笑容的状态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蛇只若有表情,肯定会像他这样笑。

「敬请期待喔。很多同志现在正在赶过来,赶来这座城镇。我们要把盖勒先生尊为希望的标竿!」

「别傻啦……我又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奋战到现在!」

「那么你要逃走吗?」安筑拉近距离,像是逼问似地说:「和蒂姬手牵手一起逃?这样也好。我可以帮你安排逃亡地点和在那边的生活喔?」

他深知盖勒这个人无法做出那种事情,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温和。

(我怎么可能会逃走……)

盖勒心里有件令他非常内疚的事情。那时他才十二岁。

先前提到的那位地方官在把矿工当奴隶对待的同时,还强迫孩童进入银山劳动。

要穿过狭窄又昏暗的道路爬进地底,胆小的盖勒根本受不了这种赌命的工作。他喜欢狩猎,想和父亲一样当个猎人。

结果他的朋友们看不下去──明明还是群年幼的孩子──居然跑去向地方官申诉,说盖勒拥有多么出色的猎人才能,让他当矿工实在大材小用等,替他强力辩驳。地方官可能也是闲来无事,所以就测试了盖勒的弓箭本领。亲眼见识到他那身完全不像十二岁的高超身手后,地方官也就此信服,允许他成为猎人。

盖勒对这些朋友是感激不尽。

但是他们从未以恩人自居,只会开玩笑地对盖勒说:「最好的肉你就不要拿去奉给上头的,偷偷拿来给我们吃就好。」

成为矿夫的他们,每天的生活只有一个「惨」字,但在盖勒面前总是表现得很开朗。

因为这群体贴心善的朋友,不想让盖勒产生自卑感。

明明他们自己的立场才是最为艰困!

盖勒十八岁时,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场坍塌事故中离开了人世。

连遗体都没找到。

盖勒极其悲叹,哀痛到犹如椎心。

他看著逐渐没入地里的空棺材,不禁觉得──如果自己当时成了矿工,这副棺材或许就是替自己准备的。

现今盖勒拥有的一切,全是拜这些朋友所赐。

他们的鼎力相助,让盖勒得以逃离成为矿工的命运。是他们拯救了盖勒。

所以盖勒不可能会逃离这个镇,他必须要用自己的弓箭本领拯救那些朋友。

纵使战争再怎么可怕,他也不想再逃避了。

因此,后世史家提笔写下──

独眼巨人和吸血皇子命中注定将会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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