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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魔弹要来了──!

四月十日,雷欧纳多在榭菈的陪伴下,连同亚历克希斯骑士队一起自帝都启程。

据说这时亚蓝也亲自率领了千名步兵赶往支援。

四月十七日,双方在通往莱恩银山的干道途中会合后,雷欧纳多立即去找亚蓝。

「你带了一千人来不会有问题吗?」

「我有留了五百人在艾依多尼亚。」

亚蓝的回话与数据不符。艾依多尼亚应该只有千人左右的兵力,剩下的五百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此时亚蓝像个调皮小孩般笑笑地揭晓谜底。

「我新雇的啦。托某人美言的福,我从库利玫利亚那边捞了块领地,和多到有点过分的赔偿金,想说这是个好机会就雇了。所以说,部队里还有一半是新兵,所以不要太期待喔。毕竟我的心态也是来实战训练的。」

即使如此,这样也算帮了雷欧纳多一个大忙,里头还包含亚蓝对某人的感谢。

接著两人异口同声说:

「「总是这样麻烦你。」」

雷欧纳多和亚蓝互看对方,像是照镜子似地都露出苦笑后,继续说道:

「「干嘛那么说,我们是朋友啊。」」

这两人言尽于此即可。

之后就算说再多修辞精美的话语,也全是多余的。

位在一旁的榭菈,咬著手指边眺看边说:「我好像会吃醋耶。」

雷欧纳多重新将一千五百人统一纳入麾下,以第四次平乱部队指挥官的身分前往莱恩。

四月二十三日,部队来到距离莱恩最近的驿站镇。

来到此处后,向远方望去就已能看见银山。

雷欧纳多立刻就与榭菈商议,派出使者前往矿山镇。

要和人民打仗绝非他的本意,若是可行,希望能摸索出和解之道。使者在当天就带回了镇方代表。本以为对方会害怕单独前来敌军大本营,没想到这位勇气十足的男子居然拥有让人误以为是少女的如花美貌。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啊。

相互自我介绍后,这位名为安筑的男子毅然决然地回应议题:

「雷欧纳多殿下,恕我冒昧,我方并无议和的意思。」

「……意思是说你们本就想打仗?」

「是的。殿下您应该也很清楚我们是屡战屡胜,所以尽管请放马过来,我们会让你们这些官僚到不行的公家军见识见识自己会有多么一筹莫展。」

「……继续打下去是能做什么?」

「我们要在这里建立属于我们的王国。仰赖银山的经济实力,绝对有这种可能。」

「少做梦了。」雷欧纳多低声说。心想这个想法未免太过狂妄,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是安筑扬起嘴角说:「殿下,还请不要嘴巴说说,要用行动证明。」

他冷冷一笑。一个巴掌拍不响,看来没办法谈了。

把安筑毫发无伤地送走后,亚蓝嘟囔了起来。

「那些家伙太得意忘形了。」

真的是这样子吗?雷欧纳多总觉得不太对劲,榭菈也露出事有蹊跷的表情。

但是,手上的情报实在太少, 无法确实掌握这种感觉的真实全貌。

其实──

安筑回到矿山镇后,等到望眼欲穿的盖勒和长老们马上围了过来。

「结果如何,感觉有坐下来谈的余地吗?」

「没办法,他们从头到尾就只主张要杀光我们,女子小孩都不会放过。」

他神色自若地说了谎。

「看来吸血皇子那个恶名是真的……」「听说他对付匪寇时也是杀个精光……」「明明也有传闻说他是挺身救国的英雄……」「救国?终究只会是条保护皇亲贵族的狗而已吧……哈哈……」

莱恩镇民当然心灰意冷,只能失落地著手准备打仗。

雷欧纳多与榭菈并非无所不知的天神,所以没能识破安筑决不让双方讲和的阴谋,如今也在准备打仗。时间来到翌日二十四日。

「现在要去森林里砍些木头。巴曼,就交给你指挥了。」

「遵命。」严谨的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副官,二话不说立即领命。

除了战斗以外,巴曼可是无比擅长像这种劳动性质的指挥调度。雷欧纳多对他全盘信任,自己也拿起了斧头前去伐木。

采伐途中,一行人为了吃午餐而停手休息。

雷欧纳多这时连同榭菈、亚蓝和巴曼,在森林中打开了请旅社做的便当。

「话说……这些木头是要用在什么地方啊?」

「要用来做些小道具喔,亚蓝大人。中午过后大家一起来动手加工吧。」

榭菈喜不自禁地说明了要用在这次战争的作战概要。

雷欧纳多在从帝都出发前已经听过,但之后才会和的亚蓝是初次听闻。

「哈哈哈……你又想出这种有趣的事情了。」

亚蓝半傻眼地感到佩服。

「榭菈大人在萝萨利雅大人的那些侍女中,也是特别足智多谋,评价极高。」

连巴曼都用像在炫耀自己女儿的口吻这么说。

「你们太抬举我了,其他也有很多人很厉害啦。」榭菈像个合乎她年纪的少女,边说边感到羞涩。「其实啊,就算我想出这些自以为厉害的东西,最关键的还是要取决于雷欧殿下的作战策略。」

「要对付那个……射出魔弹的勇者大人啊。」亚蓝双手交叉后嘀咕。

过去的三次平乱部队都败战收场,所有指挥官和副官全遭一名恐怖的弓箭手射杀。

这次,那名弓箭手肯定也会盯上雷欧纳多吧。

雷欧纳多若死在其强大的箭矢下,就会促成官方第四次的败战──

然而反过来说,雷欧纳多只要想办法制服那名射手,就能打赢这场仗。这个男的是叛军的人心所向,只要这个男子落败,莱恩人民肯定会投降。

如此一来不用滥杀百姓就能结束战争──雷欧纳多也是斗志高昂。

雷欧纳多本就是榭菈等三人的注目焦点。

「要试了才知道。」

这时他只是边大口吃著烤得硬梆梆的面包边这么说。

「大声说出你的决心啊,雷欧。我们希望你能让我们吃颗定心丸啊,懂吗?」

「要试了才知道。」

面对像在捉弄人的亚蓝,雷欧纳多只是冷冷地重复了一次。

「和平常的雷欧一样。」亚蓝噗哧笑出。「这我就放心了。」

榭菈和巴曼也跟著开始窃笑。

雷欧纳多觉得此事才没有那么简单,但是要一一纠正也很麻烦,所以就继续大口吃著手上的面包。

* * *

矿山镇笼罩在犹如撒满铁砂的沉重紧张氛围中。

天已经全黑。

矿工们扛著十字镐,猎人们携带弓箭,慌张地前去正门。

镇上男丁在妻子的送行下赶赴战场。

「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三更半夜攻来……」「公家军和山贼根本没有两样啊!」「那种事情不重要,问题是我们啊,这样会不会出事啊……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战才好……」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就连早已习惯在黑暗中工作的矿工也是一样。

猎人们由于不会在夜间出门狩猎,因此极度想要临阵脱逃。

「安筑先生的话,应该也知道夜间的战斗方式吧?」「对啊,快去把安筑先生叫来!」「那、那个……我刚刚已经去叫过了,但是他不在旅店……」「你说什么!?」聚集在正门前的男人们,越来越不知所措。

大家都用苍白的脸俯瞰山麓。

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清楚看见,公家军沿著缓缓蜿蜒的唯一道路进攻而来。

他们手上拿著火把,无数的火光在眼前摇摆。

数量破千的敌人列队前行,从此处看去,他们顺著道路攀爬而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火红的大蛇正在步步进逼。这个画面让人看了冷汗直流。

盖勒也慌慌张张地来到正门集结,看见公家军的进攻模样后,身体开始发抖。

或许,他感受到的恐惧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要强烈。

但是,不能逃跑。

他对位在身旁的蒂姬点点头。蒂姬脚边有两只狼,她轻抚了它们的头。这两只狼忽然向著月亮吠叫。若在近处聆听,会觉得十分骇人,并会激起人类原始的危机意识。

夜战一触即发,吠叫声对这些惊慌失措的男人们而言,单纯就是种大声喝斥。

众人一脸重新找回干劲的模样,接下来换盖勒对著他们大声宣告。

他忍住双脚的抖动,硬是抬起了胸膛。

「就像之前那样就好。不对,或许这次会比之前来得轻松。」

「为什么啊,盖勒?」

「因为那些家伙都拿著火把。现在这么暗,他们那样不就像做好了记号吗?」

「喔喔喔……的确。」

「我们就别点灯,摸黑靠过去。从他们那边照理说看不到我们,应该很好下手。」

「真是好主意!」

「哎,真亏你能注意到这点,我们只会惊慌失措,根本无计可施……」

「真不愧是『独眼巨人』,英勇大胆就是用来形容你的啦!」

同伴们纷纷出声赞扬。

此刻他们再次感觉到身体内不断涌出上场杀敌的勇气。

「就像先前那样,我来射杀指挥官。只要一成功,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盖勒边注意不让声音发抖,边继续激励大家。

蒂姬则是偷偷握住他的手,像是在鼓励他一样。

「很好,行动吧!」「自己的生活自己守护!」「我们才不要被烂透的官员统治!」

气势十足的话语此起彼落,现场镇民展开行动了。

很多人在穿越正门时摸了一下边柱,这是当地的幸运小动作(jinx),藉此宣示自己今天也会活著回来。

盖勒挤出人群,摸了左右两边的柱子。

五千名莱恩男子,踏著快速的步伐从唯一的道路下山。

这是他们熟知的道路,再加上今晚天上没有半朵云,因此没点灯也不成问题。

「杀光他们!」「让他们血流成河!」「公家军不足为惧啦!」

众人纷纷喊出斗志高昂的话语。

藉此自我激励。

在这一点上,常备兵只要上头下令「安静」,就会闭嘴不语,由此可以看出两者的训练落差。常备兵那种强大的压倒性优势,就是来自这种细部训练的累积。

然而这只适用在条件对等的战事中。

这场战争里,这些莱恩男子具有绝对的地利。

比起攀爬,下山果然快多了──镇上男人先行抵达,大致位在山麓和矿山镇中间的地点。

此处是他们称为「老地方」的场所。整条道路就只有这一段特别蜿蜒、特别陡,对攀爬者来说是最吃力的地形。安筑之前曾告诉他们,若要迎击敌人就来这里。

平时,用马车载运谷物等货品回镇上时,是个非常烦人的路段,如今却令人感到无比可靠。现场甚至有人在祈祷,深信土地之神肯定就在此处。

眼下右斜前方,就只有一株榆木特别高,盖勒和蒂姬应该已经就定位了,他们俩大概会从那边狙击敌方指挥官。

出发前也有人担心地问「这么暗没有关系吗?」两人分别回答说:

「你不知道我的眼睛有多好吗?我晚上都还看得很清楚。」

「人家也不成问题,放心交给我处理吧。」

盖勒真不愧是大家口中的勇者,看起来自信满满,蒂姬也拍了她那平坦的胸部。

身强体壮的矿工们相信两人的话语,像是堵住道路似地严阵以待。

他们虽然不成阵也不成列,完全四散各处,但多达四千人待在狭窄的道路上,就足以释放出人墙的压迫感。为了守护妻子、双亲或姊妹,绝不能让敌人越过此处一步──所有人都扬起如此的气势。一千名猎人则是散开至左右两侧,并已做好迎击公家军的准备。

视线移往坡道下方,可看见火红大蛇缓缓地向上攻来。

男人们见状,便开始闭嘴不语。然而取而代之的是,宛若冰霜的紧张感从胃经过食道往上窜起。沉默逐渐盘据了夜晚的森林。

这时在这冰冷又沉闷的空气中,响起了高亢的指哨声。

那是来自盖勒的暗号。

镇上首屈一指的猎人绝对不会目测失准。弓箭勇者的指示代表著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击发箭矢。

「放箭!」方才的鸦雀无声好像只是假象,四处都可听见喊声。

猎人们将山麓涌来的那群火把作为标的,一同射出了箭矢。

如要狩猎火焰大蛇般的幻想光景。

数以千计的弓弦响鸣,成千箭矢相继飞出,宛若蝗虫振翅声响的嘈杂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无数的箭头就要插到火红的大蛇身上了──

此刻从那些男人里却传出一阵骚动。

因为有人发出了表示万分惊讶的低吟声。不断进逼的数百把火把的火光,几乎都还亮著。最多也只有目击到两、三支倒下而已。

也就是说最初这波同时射击的攻势,完全没有发挥功效。

迄今的战斗里,公家军明明早就陷入一片令人莞薾的恐慌之中。

然而这次的敌人截然不同。

仍旧整齐地、默默地进逼而来。

「管他的,狂射就对了!尽量射用力射!」

在某人的鼓舞下,猎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先放出手上架好的箭矢。他们进行连续射击。

反正四下如此昏暗,无法瞄准人,所以就以灯火为目标,用射击次数压制。

然而,火把的数量依然没有减少。

顶多只是拖慢了公家军的行进速度。

他们虽然缓慢,但仍确实地逐步缩短敌我间的距离。

「我……我们……到底在跟什么东西打仗啊?」

有人嘀咕了蠢话。虽然昏暗到无法确认,但对手当然是人类。

话虽如此,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嘲笑这个家伙。因为大家的嘴巴都僵掉了。

火焰大蛇越来越近。

同时静静地、让人心生恐惧地酝酿出一股压力──足以在这群不怕死的男人中,开始让某些人下意识往后退缩。

「不要急躁!慢慢前进!」

雷欧纳多扯开嗓门指挥士兵。一千五百名士兵排成长条行列,若真以蛇来譬喻,他目前则是位在蛇头附近。只有他一人跨坐在赞乍斯的背上。

当然,纵使是雷欧纳多,也不会逞匹夫之勇,留下步兵独自冲锋,因此今天不再一马当先,而是在阵形前头专心指挥。如今自豪的大剃刀也只是根指挥棒。

坐在马上则是因为比较好发号施令,而且相当显眼,能让士兵感到安心。

固守在雷欧纳多周边、担任前锋的是亚历克希斯骑士队。

由于在这种坡度下,一般的战马派不上用场,因此他们全以步兵之姿参战。

但他们就算是徒步前行,也丝毫不减骑士队的雄壮威武。

他们已经不再怀疑自己尊为大将的吸血皇子其实是暗夜骄子,如今更是带著信仰赋予的勇气,于夜晚的山路上奋勇前行。这也是传说故事的效力。

他们毫不畏惧地做出示范后,艾依多尼亚士兵也跟上前来。

「总之队形不准乱,继续把盾牌拿整齐!」位在蛇形队伍躯干部位的巴曼与亚蓝,重述了雷欧纳多合宜的号令,藉此依序传令至队伍尾端。

他让全军持拿大盾。

并且彻底执行笔直地竖立长枪,就像撑伞一样。

再以五人中一人不持长枪的比例,让该人高举火把。

那是种特制火炬(torch),握柄长度多达四间(约七•二公尺。)

在榭菈的计画下,于白天前去伐木,制作了三百根握柄。当初就估计敌人射箭时应该会以火光作为目标,这个作战策略就是藉此让敌人目测出错,把箭射往推测落空的高处。

起初,雷欧纳多在帝都听完这个策略的说明后,询问了榭菈。

「……会有效吗?」

在某某处的某某某岛上有种猫的脖子很长──现在他的表情就和听见这种事情时一模一样。

「谁知道……我又没试过。」榭菈风情万种地眨了单边眼睛。

「你提出这种靠不住的方法……顶多就是讲爽的啊。」

「就是要那样,雷欧殿下。」

「要哪样?」

「就是要讲爽的,雷欧殿下。」

榭菈神色自若地说出令人摸不著头绪的事情,因此雷欧纳多也楞了一小会儿。

「而且本来啊,只要我们整齐排好大盾牌,事先做好防卫工作,在夜间战斗里弓箭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啊。毕竟对方在黑暗中射击时也不可能瞄得准盾牌缝隙吧?」

「的确是。」雷欧纳多重新思考一遍的同时出声赞同。无论是与亚德蒙符的战役,还是剿除匪寇,几乎没听说过有人在夜间战斗时被箭射伤。

「那么,我在这边问您一个问题。现在这个长火把作战,跟直接说夜间战斗中弓箭不可怕,不必在意,您觉得士兵们会相信哪一种说法?然后听了哪一种后心里会涌现勇气?」

「……前者。」雷欧纳多想了一下后这么回答,「因为你把事情包装成没人听过,所以会让人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再加上,后者实在太像束手无策的指挥官会下的命令,是段会让人觉得不负责任的话。

「对吧,对吧!?」榭菈握紧双拳,开心地摆动。「比起基于一般理由的事实,人们还是比较容易相信内有一堆故弄玄虚的捏造故事,直到亲自证实为止。」

「这算传说故事吗?」

「算传说故事。」

讲起来这其实很像被狐狸迷住,中了邪,但若是能因此提高士兵的士气就太好了。毕竟,这次必须让士兵冲进过去曾击败三次公家军的箭雨风暴里。

「而且啊,雷欧殿下……请您想像一下以这个作战方式赢得胜利后的景象。充满戏剧性啊!宛如战记故事(War Chronicle)中的一幕,这种现实肯定是一传十,十传百的。」

「人家不是说什么算盘别打得太早吗?」

「您那不就只是个像庶民造出的俗谚(proverb),而且那个庶民还没有规划未来的概念。」

榭菈用耍嘴皮来回应对方的耍嘴皮后,摆出得意的表情。

连这种表情都这么可爱,实在太犯规了。

总而言之──就是以这样的作战方式进行准备,现在则是在实证。

骑士们排好大盾,慎重前进,箭雨从天而降射向他们。

都是呈现拋物线的弱小箭矢,而且准头奇差。

降下再多也不足为惧,用大盾便能挡掉。

雷欧纳多其实也不清楚这是拜特制火炬之赐,还是托夜晚昏暗的福。

重点是,虽然有人受到轻伤,但部队仍可确实前进。

如果能好好维持阵形,就算矿工们攻过来,也能用长枪阵挡下。即使我方攻进到对方阵形中也是相同。首先兵力差距不会是问题,团体战的熟练度和装备也不同。

(到那之前……应该是能撑得住。)

雷欧纳多从马背上眺看士兵后,做出判断。

当然,也有箭射向他,但根本无足挂齿。

雷欧纳多在与亚德蒙符战斗的地狱中领悟到,箭矢这种武器若不控制好插上目标的角度──轴线,就会顿失贯穿力道。

所以只要稍微错开那条轴线不就好了。

箭雨中有三根箭矢画著贯穿雷欧纳多的轨迹逼近。

他以罕见的动态视力辨别出那条轴线。

接著将装有臂铠的左臂高举至头上,然后稍微扭摆上半身和右脚,仅以这般最小限度的动作,让本应笔直插入额头、侧腹部和右脚的箭头,微微地偏到外侧。

而且雷欧纳多身上的铠甲具有独特的设计。

由高低起伏的流线形构造汇聚而成,自正面延伸至背面。

箭矢遭错开轴线后,沿著铠甲的形状滑行,飞往四面八方。

「被箭射伤者先冷静疏散到两侧,再到后方接受治疗!后面的立刻填补空位!」

雷欧纳多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继续指挥与激励士兵。

(再撑一下就好。)

越前进,箭矢威力就变得越强,由此便可推算出双方之间的距离。

我方前进多少,对方也边拉近同等距离,持续射出步调统一的箭雨风暴──雷欧纳多推测战况不会演变至此。毕竟,这是极难成立的战争艺术之一,他认为没有累积训练的猎人们根本办不到。

我方只要再往前逼进一些,对面那些矿工应该会承受不住「等待的恐惧」,以溃堤般杂乱无章地冲出攻击。然后,他们就会体认到训练有素、有条不紊的战斗方式有多可怕,接著便会急忙弃械投降了吧。

毕竟他们是百姓,而我方是行家。雷欧纳多严加告诫麾下部属,矿工们若失去战意,就不可继续攻击。

他祈愿冲突中尽量不要流血,同时也重新打起了精神。

然而这时一道诡异的光芒窜过视野底端。

那是蓝白色的鬼火,它漂在上空中,但速度相当快。

雷欧纳多怀疑了自己的眼睛,但定眼察看后,得知了真面目。

是一只枭。它居然轻而易举地穿梭翱翔在箭雨之中,并在雷欧纳多的头顶上盘旋,没有发出任何振翅声响。它的双脚抓著油灯,这就是刚才那个鬼火的真面目。淡蓝色的诡异灯火──燃烧铅粉末引发焰色反应后就会形成这种颜色。

这只枭宛若拥有智慧,看起来像在对某人传送暗号。

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雷欧纳多绝未一笑置之。

因为参与过第三次平乱部队的一名士兵,曾经目击有只鸟拿走了葛拉堤尼的头盔。

因此雷欧纳多的直觉告诉自己。

魔弹要来了──!

蒂姬天生拥有能与动物沟通的奇特力量。

她听说来自南方帝国(卡比隆)的母亲和祖母也一样,说得更清楚就是祖先们也都具有相同的力量,但是能像她一样清楚沟通,或让动物听令的人十分罕见。

蒂姬负责的工作就是利用这股力量差遣鸟类,从中找出位在公家军里的指挥官。

由于今天是第一次在夜晚战斗,所以尝试派出了枭。

结果,森林中最聪明的鸟类王者找出了指挥官,并且打暗号告知「人在这里」。

「找到了!」蒂姬上前报告。

「我看到了。」盖勒几乎同一时间这么嘀咕。

他那双远视、夜视都犀利的眼睛,已经捕捉到公家军们高举的极长火把。

映入眼帘的是士兵们位在距离火光相当遥远的下方,拿著盾默默前进的模样。

敌方指挥官就位在那个阵形的前头。

他那坐在马上、带著骷髅面罩的身影,看在盖勒眼里完全就是死神。

他压抑著恐惧与焦虑,架起了弓。

跨坐在榆木树枝上的盖勒至敌方指挥官的距离,目测约为二町(约二百公尺)。

对盖勒以外的任何人来说,这也都是个无法射穿目标的距离,对盖勒而言亦是极为棘手的距离。

但是,自己绝不能射偏。这次的敌人十分强大,他们挡下箭雨攻势的同时,已经进逼到随时都可能突击同伴们的地方。

必须赶紧射杀指挥官,但绝不能射偏。

两个相互矛盾的关键就像驱赶猎物之人,不停催逼盖勒赶快射箭。

然而盖勒暂时忘却了这分焦躁。

那只持拿超过六尺(约一八◯公分)大弓的手,也停止颤抖。

他身为猎人的天赋──非比寻常的专注力,将忘却焦躁化为可能。

他已用右手放上特制的长箭。

冬季锻造期间锻炼出的粗壮手臂,拉开常人无法拉动的弓弦,拉开幅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接著猛地睁大右眼,眯起左眼,使出独特的瞄准方式。

盖勒的惯用眼是左眼。

盖勒集弓箭手所有的天赋于一身,然而这就是唯一不利于他的地方。

实际上盖勒最初只是个能力中上的猎人,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未察觉惯用眼的存在,所以年轻的他深信自己这样的身手就以足够。

他是在十七岁时克服了这个不利于他的地方。

盖勒在猎捕不到猎物的冬季,前去帮忙住家附近的锻造师,藉此糊口。他们由于必须持续凝视太过刺眼的炉光,因此工作时都是闭上单眼。盖勒忽然心血来潮,以玩乐的心态,在射箭时也闭上了单眼。

然而若将左眼完全闭上就无法辨别远近,所以是在微微打开的状态下射击,结果有趣的是,这么做反而能命中目标。

虽说应该是偶然成分居多,但锻造师的经验却让他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盖勒自然而然地就领会出后世射手用来矫正惯用眼的普及技术。

外号为「独眼巨人」的弓箭手,以他单只眼睛瞄准了敌方指挥官。

他看不见其他任何事物。

夜空、森林的景色、无数的火把、敌军步兵,全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快射!其他人的弓箭太没杀伤力了,大家心里都动摇了!」

他连蒂姬这番话都没听见。

他的专注力已集中到极致,彷佛能穿透一切,并将目标以外的事物,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如今──盖勒和敌方指挥官之间,有一条线连接双方。

就仅有这么一条线。

盖勒只是把箭矢放上那条线。

盖勒在如此独特的体感下,「嗖」地射出了箭矢。

箭矢贯穿夜空,朝目标猛飞而去。

箭羽的风切声响彻云霄。

令人满意的手感,箭矢顺利地沿线飞行。

根本神乎其技,完全就是魔弹。

不用五秒的时间,箭矢便会贯穿敌方指挥官的脑袋──盖勒觉得这件事无庸置疑。

那名敌方指挥官的头,突然转向了这边。

那是种宛如反弹的气势。

一双火红闪烁的眼睛,确实地盯著盖勒直看。

没错。无论两边间隔多少的距离,现在是自己这边在看他那边,然后他确实也在看著这边。盖勒在仅有两人存在的「世界」里,以极限专注力确认出此事。

然后,两人之间有一条连接双方的线,如今箭矢就是沿著线笔直飞行。

敌人指挥官不可能没看见。

为什么盖勒会被发现?

他洞察力好到能从枭的异常行动中察觉到盖勒的目的?

还是听觉好到能够分辨出强劲箭矢发出的风切声?

不过盖勒心想「反正都没差」。

因为他丝毫没有动摇信心,仍确信这只箭矢会命中。

虽然是敌人,但能发现盖勒就值得钦佩,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上为时已晚。

盖勒的箭矢并没慢到现在还来得及躲。

这位感觉极为敏锐的敌方指挥官,应该也有所体悟了吧。

然后,盖勒坚信不移是对的。

敌方指挥官没能躲开魔弹。

但是,却是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

他毫不迟疑地牺牲了左臂。

敌方指挥官用臂铠护住了头部,不过盖勒的强劲箭矢仍是将铁甲、手臂一起贯穿,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阻碍就被挡下。即使如此,强劲箭矢的威力依旧,感觉接著就要射穿脑门了,没想到敌方指挥官居然紧握左拳,藉此收紧手肘以下的肌肉,遏止了箭矢。

他硬是吃下了这一箭。

他的腕力、眼力、胆量都太惊人了。

只要欠缺其中任何一样,箭矢肯定会不偏不倚地射穿眉间。

盖勒不得不甘拜下风。

然而在他目瞪口呆期间,敌方指挥官也展开行动了。

他把手上持拿的大剃刀交给士兵。(可能是重量太重,那名士兵居然软脚!)

然后接过一把长枪,从握柄中央处折断后,将折短的长枪拿到右手。

他的左手虽然无法使用,但也没去包扎,没拔出箭矢,难道他不觉得痛吗?越看越觉得是个怪物。

他拉起骷髅面罩后,像死咬不放似地衔住缰绳。

接著,策马往此处狂奔。

他让士兵们保持原步调,单枪匹马穿过队伍进逼而来。

他冲入森林中,在不成道路的路途上一下往左一下往右,边躲避树木边疾驰。

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完全没有减速。一般的马匹早被树底杂草绊倒曲身,上头的人类被马体那样大幅甩晃,通常也会摔下马背。

超乎常理的马儿,异于常人的骑士。

简直就是人马一体,而且是怪物和怪物合为一体。

他让眼睛升起与火焰相同的颜色,摆弄与黑暗同色的斗篷,死神骑士步步进逼。

蒂姬事前让五只狼埋伏在树丛里,眼下它们一起猛扑上去,但还是无法阻挡他的冲刺。根本用不著他出手,狼群三两下就被身穿铠甲又在奔跑的马儿冲散。

「没辙了啦,盖勒!」头顶上传来蒂姬的惊叫,盖勒这才回过了神。「那家伙不是人类!」

蒂姬那虽然是完全欠缺冷静的喊叫,但盖勒完全无法否定。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让那种魔物般的马听从我的话。可是那个人居然能驾驭那匹马!那副盔甲底下装的绝对是怪物啦。」

蒂姬用她自己的体验,领悟到敌方那个指挥官的非比寻常,因而颤抖不已。

「盖勒,我们投降吧?根本打不赢那种东西……」

蒂姬从树顶顺著树干降下,边哭边说泄气话。

盖勒没有回答,只是架起了大弓。

攥紧左手,指向敌方指挥官。

「大家一起去求饶,吸血皇子或许也会饶我们不死。我们赌看看这个啦!」

蒂姬已经慌了手脚,盖勒却不这么觉得。

「再这么下去你会被杀掉耶,盖勒!?」

他心想若是自己一人,那么不管后果如何都没差。

「你明明是超级胆小鬼耶!」

因为尽管再怎么害怕,自己也必须保护蒂姬。

目测,双方距离为十丈(约三十公尺),还有办法再射一箭。

盖勒将箭矢安到了强弓之上。

敌方指挥官则是在马背上抓好了长枪。

就在一股寒意窜过盖勒背部时,对方已朝他这边掷出了长枪。

万万没想到被人先下手为强了!速度之快、威力之强,根本让人无暇质疑这种距离下是否能命中目标,一把比箭矢更为凶残的武器飞了过来。

跨坐在树枝上的盖勒,根本无法好好闪躲。

他原本是像个虎钳,用双腿夹住树枝维持姿势,眼下放松了腿部的力量。

上半身自然而然地失去重心,头下脚上地从树上掉落。但是也因此躲开了长枪。

「盖勒!」然而盖勒已经听不见蒂姬的呼喊。

甚至已经忘记自己正以倒栽葱的姿势下坠。

他再次专注到极限,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敌方的指挥官。

盖勒边坠落边像在耍杂技,「呼」地射出了箭矢。

从远比第一箭还要近的极近距离,击发强劲箭矢。

「漂亮……」

盖勒之所以能听到敌方指挥官小声嘀咕,是因为他身处仅有他们俩的「世界」。

指挥官将手放至腰间的配剑上。

再以连眼睛都无法捕捉的速度拔出。

月下,亮起一道剑光。

仅仅如此,盖勒的箭矢就被砍落。

如今只能认分。

(段数差太多了……)本以为他肯定是死神,看来他应该是武神、战神之类的。

盖勒心感绝望的同时坠落到了地面,右肩至背部整个遭受重击,极为疼痛,幸好没有失去意识。他全身发麻地倒在地上呈现一个「大」字,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应该是树底杂草形成缓冲,另外也得感谢母亲把自己生得如此身强体壮。其实最幸运的是撞击部位,若是头部落地,或折断颈骨就回天乏术了。

然而,盖勒早已做好心里准备,觉得只是快一点或迟一些的差别。

敌方指挥官终究来到了附近,并从马上下来。

应该是要来补最后一剑的吧。

明明觉得会是如此,没想到……

「你叫什么名字?」

敌方指挥官居然说出令人非常意外的话语。

本来想靠意志力移动已经麻痹的身体,心想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结果这股气势瞬间尽失。

仔细一看,发觉对方早把配剑收回鞘里,这下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而已,实在深感羞愧。

接著又发现,他头盔底下的那张脸,年轻到令人讶异。应该才十多岁吧。

「你是认为没必要把名字告诉敌人?」青年感觉很扼腕。「我的名字叫雷欧纳多。我很佩服你的弓剑技术。你看──」

他这么说后,便举起箭还插在上头的左臂。

盖勒之后的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脸上同时浮现的神情──现下第一次感觉到先前遗忘的左臂疼痛,感到惊讶万分,眉头因此彻底深锁。

他那张没有任何顾虑的锁眉表情,甚至缓和了盖勒的心绪。盖勒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没什么好笑的吧。」身为敌方指挥官的青年这次感觉不怎么高兴。

的确没错,毕竟让他身负箭伤的祸首就是盖勒。

「抱歉。」盖勒道歉了。他心想,自己居然也讲得这么坦率,真是意外。

青年点点头,来到盖勒身旁后,单膝跪地。

接著笔直地伸出了手。

这态度实在落落大方。他真的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吗?对自己的判断能力越来越没自信了。

「你们愿不愿意投降?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会严格命令士兵照办。」

盖勒听完青年这番话后,「唔嗯……」地心里莫名信服。

觉得这个人的生存之道中,肯定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个并不是意味他的人生中没有失败。反而是连陷入谷底时,没有逃避现实,没有欺骗自己,也没有随波逐流──一直以来他应该都是要求自己要这么活著。

他的意志和躯体一样犹如钢铁,并且持续锻炼,从未懈怠。

要不然,以这种年纪根本不可能展现出这种格局。

(把人杀得精光的吸血皇子……传闻里的和直接看到的根本不同人……)

既然是这样的他这么说──

盖勒毫不迟疑地握住了他的手。

从树上边捏冷汗边窥视此处的蒂姬,看见两人握手后便吹了指哨。

这是打给同伴们的暗号。第一次吹是开始战斗,第二次的这一声,是要通报盖勒等人行动失败,要其他人也立即投降。

输了。

明是如此,盖勒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受。

被青年扶起后,边用还有些发麻的身体抬头望向星空,边竖耳聆听指哨的响声。

希望故乡繁星深深烙印在眼中。

希望蒂姬的指哨声牢牢刻印在心里。

* * *

公家军在矿山镇颁布了戒严令。

从菜刀到锻造铺的铁锤,所有能当作武器的物品全遭没收,集中到了广场。

结果,镇上男人们是在准备和公家军短兵相接的前一刻投降,镇上这边没有任何伤亡,但完全已是心生恐惧,所以他们也无勇气起身反对戒严。

如果说不会不满自由被暂时剥夺是骗人的。

即使如此公家军完全没有出现烧杀掳掠之类的行为,只是严谨地进行夜间警备。

有鉴于他们为胜者、己方为败者的相关性,这样已经称得上是极好的待遇了。雷欧纳多遵守了「不会伤害你们」的诺言。

盖勒没有看错人。

翌日早晨,盖勒对著储存在桶里的饮用水,把水面当作镜子剃了胡须。

他不知相隔多少年才又看到自己未加掩饰的面孔,心想果然是张堪称可悲的娃娃脸。

盥洗后打扫整理了自己的住处。

平常就有在打扫的他,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接著著手出发前的准备,他今天比平时还注意服装仪容。

「你是打算一个人去死?」

蒂姬站在玄关口,竖起的眼尾蓄积著泪水。

「盖勒你又不是主谋者,干嘛去担这个责任啊!」

「因为我是勇者啊。」

盖勒是第一次主动报出这个名号,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说的一天。

「你明明是胆小鬼!」蒂姬出声指责,「现在是怎样……到底是在演哪出啦……」

话语的后半已经满是哭腔。

「图谋叛乱可是滔天大罪耶……会用非常惨忍的方式处刑耶……」

「嗯嗯,这些我也知道。」

「盖勒,拜托啦……你就跟我一起逃走吧……」

蒂姬紧紧抱了上来,几乎可以说是飞扑过来。

「蒂姬,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很喜欢你。」

然而盖勒并未抱紧她。

「我最讨厌早早跑去送死的男人啦!」

蒂姬对搂住盖勒的手臂施加了力气。盖勒心想,就让她发泄一下好了。

不过,时间也不能拖太久,毕竟自己会恋恋不舍。

「好了,你要多保重。」

盖勒硬是扳开心仪女子的手臂,留她一人在原地,决然赴义。

没想到手脚都没有发抖,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雷欧纳多将大本营设在已死的地方官宅邸,并且住了一晚。

盖勒到访后,立即有人带他前去客厅。

雷欧纳多已坐在单人沙发上等候。

他左腕包著绷带,看来已有接受治疗。

旁边有位介绍自己是亚蓝的伯爵,后方则站著一位名为榭菈的美女。

「请问有何贵干,盖勒先生?」她代表其他人开口询问了对方的来意。

盖勒看了榭菈后,双膝跪地。

他看著雷欧纳多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

「请您用我这颗人头了结这次的事情。」

雷欧纳多的眼神变了。

他的视线狠狠刺向盖勒,但是盖勒不以为意,继续说话:

「我叫盖勒,镇上的大家都敬畏我为独眼巨人。宰了地方官的人是我,之后就逼这个城镇必须要武装反叛。因为我一直都想在战争中试试自己的弓箭身手,而且还想要很多很多钱。不过,坏事是我做的,责任我自己担。镇上那些家伙都只是被我威胁的,他们没有罪。」

他满口谎话。

他昨夜未睡,都是在想这些,现在还为了不让人听出破绽,而刻意压低声音。

「要拿我怎样都行,毕竟你们需要杀鸡儆猴一下,让大家看看反叛之人会有什么下场吧。就算一条条手脚都被砍断,就算用锯子锯下头颅,就算下锅水煮,我都已经『做好觉悟了』。」

盖勒张开双臂,彰显了魁梧的身躯,像是在说我值得你们来拷问一下吧。

「就这样吧!」他催促了一直在面面相觑的榭菈和亚蓝。

「雷欧,现在怎么办?」

亚蓝瞄了旁边,他的表情和小孩子捡来一只家里没办法养的小狗时如出一辙。

雷欧纳多用眉头深锁的表情来回覆。

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盖勒屏息以待。

这时,第八皇子慎重其事地开口说话:

「……好像有谁来了。」

他突然迸出这一句。

亚蓝和榭菈楞在原地。

盖勒也大感意外。现在就好像破了个洞,刚刚拚命解释的激昂,和下定决心时的紧张全都跑了出去,徒留事情还没圆满解决的厌烦感受。

盖勒他们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然而过没多久,外头的走廊就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雷欧纳多刚才居然那么早就察觉到这种脚步声,他的各种感觉果然非常犀利──盖勒赞叹不已,心想自己毕竟是个猎人,感觉绝不迟钝,但还是没有察觉。

这时有人敲了出入口的门扉。

「巴曼,你有什么事?」

「启禀殿下,有一人想要晋见。」

「可以,让那人进来。」

门打开后,盖勒看了站在那边的人物,瞪大了眼睛,眼如铜铃就是在形容此刻吧。

「蒂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盖勒才刚问完,蒂姬就冲入了厅内。

她行动敏捷到本就在两侧警戒的骑士都来不及制止。

盖勒也是反应慢半拍。

蒂姬扑到了盖勒双膝跪地的地方后,将大腿放上他的双肩,并把他的头部搂入怀中,呈现从正面骑上脖子的姿势。这么一来就算是盖勒的臂力也扯不开她。

「你在想什么啊,蒂姬!?」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蒂姬带著哭腔嚷嚷。「如果你走了,人家哪受得了啊。所以到最后我都要跟著你!」

「别说傻话!」

「我才不想被你这个自以为潇洒的人这么讲!」

蒂姬的大腿狠狠地夹住他的头部,堵住他的嘴巴,盖勒变得无法讲话。

「来吧,要杀连我也一起杀!」蒂姬向著雷欧纳多他们大吼。「但是在死之前我把还是要把想讲的事情讲清楚。我说你们这些人,应该不知道矿工是多么艰苦的工作吧?而且还要像奴隶一样,任凭那个垃圾地方官使唤!我哥从早到晚被迫挥著手上的十字镐,手上的皮永远都是刚长出来的,连变厚一点都来不及。身体也是这里疼那里痛的,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还会喊『好痛、好痛』。连觉都没办法好好睡!最后……最后还卷入坍塌事故……!他因为累到意识昏沉,所以没听到崩塌前兆的声响,他根本是被地方官给害死的啊!」

蒂姬真的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怨言一发不可收拾。

她绝非是讲到忘我,而是用吐血般的心情在吶喊。

因为这两种声音里蕴含的震惊程度根本截然不同。

「你们这些贵族大人,没兴趣知道平民究竟有多么想死吧?应该是觉得这些人丢著不管也会像杂草一样再继续生出来吧?你们可以再搞不清楚一点啊!就算你们没兴趣知道,我们一样不会忘记对你们的恨。我们已经把那个垃圾地方官绑在柱子上刺死了,马上就会换到你们所有人了啦!安筑就是这样说的!」

她这番话已经堪称诅咒。

盖勒能感觉到,榭菈和亚蓝已是倒抽一口气,哑口无言了。

而且,盖勒也是黯然伤神。

因为这些话害他想起蒂姬哥哥的死──对他来说是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不能在这感到沮丧。)他想起里头空无一物的棺材,想起放在那里的其实有可能会是自己,想起自己必须代替挚友守护蒂姬。

所以自己非得替好友守护蒂姬不可。

蒂姬刚刚还说「到最后我都要跟著你」,讲实话,这时真觉得当男人实在太幸福了。

但是若真是如此,到另一个世界后根本没脸去见好友。

「皇子!……不,殿下!」盖勒再次扯开嗓子。他是趁蒂姬分心在大声诅咒时,从她的胯间抬起了头。「您不是说过不会伤害我们,请您信守诺言!若是要取性命,还请拿走我这条小命就好!」

「我不是说要你别这样吗,盖勒!」

「我也不想把你卷进来这件事情啊!」

盖勒心想虽然会和蒂姬起争执,但这一次半步都不会退让。两人不断地争吵。

「好了。」雷欧纳多从旁说。

「一点都不好!」盖勒出言反驳,「如果连这家伙都被杀了,那我根本搞不懂我究竟是为何而战了。」

「所以我才说,好了。」雷欧纳多又再重复了一次。

他的声音虽然平稳,却有股不容分说的压力。

盖勒和蒂姬都闭上了嘴。

「我只是为了平定叛乱而来。所以,此事已经结束了。」

盖勒与蒂姬都瞪大了双眼。

蒂姬还四肢无力到滑落至盖勒的大腿上。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你都会放过吗?」

虽然听起来是这个意思,但连自己都怀疑不已。

毕竟没有什么事情会比空欢喜一场还可怕了。

「别闹了,雷欧。」实际上,亚蓝已经脸色大变。「至少要有一个人出来负责啊,要不然帝宫那些家伙是不会罢休的。虽然很可怜,但是这个男的必须死在这里。我们会尽量让他没有痛苦地走。」

这句话完全浇灭了盖勒方才心中燃起的些微希望。

他失落地垂下肩膀,蒂姬则是边发抖边依偎到他身旁。

「榭菈。」雷欧纳多头也没回,直接呼唤身后的美女。

「在,雷欧殿下。」榭菈莞薾回应。

「没什么好办法吗?」

「虽然不至于像亚蓝大人说的那样,但您还真是乱来耶。」

「乱来之余,也要提升百姓的生活品质。」

「您的意思是要我想个能解决此事的方法?的确,就算没有流血就成功平乱,但他们的生活品质若是开倒车,那么救这两个人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可是啊……」

「连你都办不到?」

「我可没说我办不到喔。」

榭菈火大地回答。这位可人的少女,连柳眉倒竖的面容都这么可爱。

「只不过,这方法是下策中的下策。雷欧殿下您会蒙受非常大的不便。」

「没关系。」

「这个策略会让艾依多尼亚好不容易拉高的评价又再坠地喔。」

「说。」

「我们实现夙愿的时间又会变得相当遥远喔。」

榭菈仍不肯罢休。

「我们的夙愿本来就不容易实现。」

雷欧纳多的态度依旧是冷处理。

他的身影看起来,就是贯彻了丝毫不会动摇的钢铁意志。

「我认了。」榭菈叹了口气。「没问题,殿下,一切就照您所言,我伟大的雷欧纳多殿下。」

然而看在盖勒眼里,她的表情却有种说不出的开心,那并非是「叹息」而是「松了一口气」。

榭菈维持那种表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雷欧殿下,请您成为魔王。」

「上次叫我当小丑,现在换魔王了啊。」雷欧纳多发出苦笑。「我当。」

他带著苦笑的表情,霍地站了起来。

这完全就是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态度。对盖勒来说却是摸不著头绪的对话。

「喂,雷欧,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亚蓝好像也无法理解两人的对话,露出不知怎么才好的神情。

「简单来说就是一如往常。」

雷欧纳多冷冷地回答,亚蓝则是嘟囔「越听越不懂」。

不过盖勒心想「我才更不懂」,并且很想大喊「他们到底是要干嘛?我们这些人会得救吗?还是不会?我怎样都没关系,他们会照我刚才提出的要求,帮助蒂姬和其他人吗?给我说清楚啊!」之所以没喊出来,有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让那些人直接定罪自己不想听或者是不好的未来。

「你们也站起来。」

雷欧纳多来到两人身边下达命令。

盖勒和蒂姬只能畏畏缩缩地遵从。

一阵手忙脚乱后,雷欧纳多将手放到了盖勒的肩上。

「你真高,我已经好久没仰头看人了。」

已感觉到他是在激励自己「赶快打起精神」。

但是盖勒希望他能做的、能说的并不是这种事情。

「……我们镇上这些人会怎么样?」

盖勒终于鼓起所有勇气问了出口,虽然他心里还一边埋怨「这个皇子的嘴巴也未免有太笨拙了」。

「啊,是应该告诉你一声。」雷欧纳多露出像是现在才察觉此事的表情后,开口说出令人震惊的一句话,震撼程度大到盖勒那副魁梧的身躯都会吓到后仰。

那句话就是──

「我们要烧了你们的城镇。」

* * *

矿山镇正在燃烧。

四处点火的是雷欧纳多本人,和亚历克希斯骑士队。

莱恩居民三万人,已全数烧死──为了做出假报告,这是不得不做的最小限度残暴行径。

准备花费了半天,现下已是半夜。

莱恩的所有居民已经带著家当远走高飞。由于全部一起行动会太过显眼,因此分成了一个个小队。亚蓝和艾依多尼亚士兵负责护送工作。

简单来说就是一如往常。雷欧纳多清剿匪寇时,会饶情有可原者一命。然而若只是饶命,之后领主可能会说出「处以斩首」之类的话。因此,他总是呈报已全数杀光的假报告,事实上则是将这些人送去某个地方。

有别于以往的是风评差异,「杀了危害百姓的匪寇」和「虽说意图谋反,但老弱妇孺都不没放过,总共杀了三万人」──两者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雷欧纳多在山麓抬头望著,夜空下火红火焰正熊熊燃烧的城镇。

榭菈在他身旁,骑士队则是在稍远处歇息。

「抱歉耶。」雷欧纳多对榭菈这么说。

「什么事情啊?」

「没能演到英雄那一类的。」

「啊啊。」榭菈露出微笑,一副不打紧的模样。「我才正觉得侍奉魔王殿下,或许也满帅气的耶。」

雷欧纳多无法判断这是玩笑话,还是安慰。

他以一本正经地的脸孔继续说:

「如果下次若又面对到相同事态,我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喔。」

「下次的下次也是?」

「无论几次都一样。」

「太棒了!」

榭菈做出让人意外的回应,雷欧纳多不由得凝视了她的笑容。

「爱说长论短的人应该会酸说『哎呀你看看,那家伙果然是吸血皇子啊』,就是一整个见猎心喜。我很头痛这种事态。但是,得救的莱恩居民,大家都非常感激雷欧殿下喔。所以,您下次也能这么做的话,大家还是会感激雷欧殿下的。再下一次也是……再下下一次也是……就这么不断重复的话,这个国家就会充满感激雷欧殿下的人唷。实在是太棒了。」

她这个笑容宛如天真无邪的少女,雷欧纳多不禁看得入迷。

「反正本来就是要塑造挽回人心的英雄传说(Folklore),不愧是雷欧殿下,您已经掌握诀窍了耶。好厉害。」

「很会嘛,很会嘛。」她边说边天真烂漫地用手戳过来。

「你真的很积极乐观耶。」也可以说是强大,和她那纤细的外形不搭就是了。

「因为那是我的优点。」

「我觉得我能理解姑妈以前为什么特别宠爱你了。」

如果只是头脑聪明,这种人很多,萝萨利雅应该见过太多了吧。不过榭菈没有聪明人特有的达观。不会因为自己能判读事物的演变,所以会有一开始就全盘放弃的时候,她没有这种颓废之处。

在星空下看著这女孩的笑容,聆听她的声音,近距离和她相处后,感觉就会相信未来都是满满的明亮事物。这就是她的为人。

「我不是跟您说过,其他还有很多很厉害的人!」

当事人好像还不习惯被人称赞,赤红著脸惊慌失措,为了掩饰难为情,居然「啪啪啪」地拍打雷欧纳多的左臂。

「别打伤口。」

「对、对不起。」

榭菈停止轻拍,取而代之的是吻了雷欧纳多的左臂。

柔软嘴唇的触感像在嬉闹般,轻抚雷欧纳多的肌肤。

「痛痛飞走了吗?」

雷欧纳多就算违心也只能点头。毕竟,又不能败露真实情况──丹田下方一带其实有反应。

这个时候,从背后传来感觉很尴尬的声音。

「啊……很抱歉,打扰你们打情骂俏了……」

是蒂姬。然而她的眼睛和声音完全相反,那对炯亮眼睛,就和猫发现爱吃的东西时的眼睛一模一样。

盖勒在她身旁,这个人真的是挂著一张尴尬无比的脸。

「我、我们才没有在打情骂俏咧。」

为什么榭菈展现出这么幸福洋溢的表情!?

他们俩没跟莱恩居民一起离开,打死都要留下来帮忙城镇的烧毁工作。雷欧纳多清了清喉咙,问了两人:「有什么事吗?」

盖勒和蒂姬也露出慎重其事的表情。

「殿下,希望您跟我们详细说说白天您提到的事情。」

「您好像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吧?有什么夙愿之类的。」

「是可以说……你们是有兴趣吗?」

「与其说是兴趣……」盖勒于此话语含糊。

他和蒂姬相互使著眼色,互推要由谁来开口后,结果是两人齐声说出。

「我们想报答殿下的恩情。」

「也请让我们帮忙!」

「太好了!」榭菈情不自禁地紧握了右拳。

但是,察觉到盖勒和蒂姬为此讶异不已的视线后,急忙说:

「哎、哎呀,我这个人真是没规矩。喔呵、喔呵呵呵。」

她用手抵在嘴边发笑,藉此蒙混。

然后对雷欧纳多眨眼,压低声音小声说:「等于获得百人之力耶,雷欧殿下。」

雷欧纳多特意用左手要求握手,以此代替出声答覆。

他把遭箭射伤、裹覆绷带的左臂伸向了盖勒。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显示雷欧纳多赏识他强大的弓术,同时欢迎他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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