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名为佩鲁的村庄位在克鲁萨多州西北部,南邻艾恩兹大森林。
业拿姆也知道这种地图上的位置。
但是,一次都没亲自绕来,也未曾想要绕来,其实根本无法绕来此处。
一切都是因为,这座村庄是他亡妻的出生地。
他的妻子──莎菈是克鲁萨多侯爵的庶女。从前侯爵以视察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行经这座村庄时,对一名气质非常出众的女子一见钟情,并以自身权力出手染指。后来,两人便生下了莎菈。这可说是种库罗德各地随处可见的皇室贵族典型暴行。
不过,侯爵并没有拋弃莎菈的母亲,反而是疼爱有加,同时也极度宠爱莎菈。一般认为侯爵是因为与正房及嫡子不睦,因此才在莎菈母女身上寻求家庭的温暖。他每个月都会来到村里和她们一起生活,时常都住上个十天半个月。
克鲁萨多侯爵虽是莎菈的温柔好父亲,身为领主却是蛮横残暴。他课取重税,搞得州内民不聊生,很多人都恨他入骨。
莎菈长大后知道父亲的恶行后,也劝谏过无数回,但侯爵都回以口头禅「女孩子用不著懂政治」。
莎菈终于在多愁善感又具行动力的十五岁时,再也无法忍受,瞒著双亲离家出走。她的目的地是邻州亚历克希斯,选择该处完全是出自对父亲的叛逆,毕竟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萝萨利雅是「最懂政治的女人」。
莎菈后来进城担任女官,在那里邂逅了同在城中工作的业拿姆。两人认识时都是十六岁,接著在十七岁结婚,十八岁时莎菈怀上女儿,自此就专心打理家务。
八年后,亚历克希斯和亚德蒙符开始爆发战争,业拿姆远赴前线作战。
之后就只剩下一连串的悲剧。
亚历克希斯军在四大公爵家的谋略下,遭到断绝粮食补给,进而无法抵御亚德蒙符的进攻,最终不得不固守凛特。乘胜追击的亚德蒙符使出极为激烈的攻城攻势,业拿姆只能埋头指挥作战,许久都没时间也没余力回家探望妻女。
直到萝萨利雅终于决定弃守凛特时,才终于有机会回家。他一心想告诉莎菈,要她先和其他居民赶快先逃。
然而,业拿姆回到自家后,发现空无一人。
因为莎菈和女儿早就饿死了。
据说坚强又富正义感的她们是边说著「我们是世上最伟大的骑士的妻女」,边一直把食物分送给弱者,最后是抱在一起像睡著般咽下最后一口气。
凛特沦陷后,业拿姆去见了克鲁萨多侯爵。之前在莎菈的要求下虽然连结婚都没告知侯爵,但是自己觉得应该要传达莎菈的死讯。
然而首次见面的侯爵,和妻子口中的那个侯爵根本判若两人,眼前的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和蔼老人。后来才知道侯爵在莎菈离家出走后痛改前非,整个人变得圆融讲理。
原本不知业拿姆来意、笑脸接见的侯爵,听闻女儿身亡后,泪如雨下。
业拿姆也哭了。一场场殊死战本就快要麻痹他的情感,这时候又遭妻子死亡的残酷现实重重打击,他几乎就要失去人性,但幸好此刻有人一起悲叹哀伤,所以他才哭得出来,而且泪水就像溃堤般止也止不住。
后来,侯爵以「你是我的女婿」为由收他为养子。
当时,克鲁萨多州各地匪贼跋扈横行。这些其实都是侯爵苛政时期的后遗症,不过业拿姆接掌兵符后,便彻底剿灭了这些匪贼。毕竟这个男人可是对付过军事大国亚德蒙符的精锐部队,肃清区区匪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业拿姆在欢呼声中,获得克鲁萨多人民和将士的莫大支持,但他只感到无比空虚。因为在妻女双亡时,他就深深体悟到「我如今的生存意义,只剩下复仇了」。
另一方面,克鲁萨多侯爵确实也想报复四大公爵家,但他抱持的情绪有些异于业拿姆。他心中存在著对莎菈深深的悔意和罪恶感,想赎罪的心情大于复仇雪恨。所以他才他做了一般再好的领主也会面露难色的善事──积极收容亚历克希斯州逃来的难民,并将他们安顿在莎菈出生地佩鲁村的周边土地。
如今──业拿姆正准备第一次到访佩鲁村。
为的是要安排来自亚历克希斯的难民迁移至丹克伍德州。
业拿姆自己很清楚,只要接下雷欧纳多的这个命令,就不得不去一趟自己绝不会主动前往的妻子出生地。业拿姆确实也能回绝这件事。
不过,可能是心境出现了什么变化吧……
感觉若是走一趟,好像能在无意间发现妻子往日留下的痕迹,就能想起和她一起经历的幸福回忆,所以变得想去瞧瞧……那座一直以来都不想看到的村庄;变得想亲眼确认一下那是座什么样的村庄。
或许是因为已成功报复两名仇敌──丹克伍德公爵与库廉基斯公爵,所以心态上有了点转变。
但是,业拿姆自己也不清楚正确的原因,只觉得真的摸不透自己的心,根本无法随心所欲。
业拿姆骑著马在名为赛康的干道上慢步前行。
这是条岔道,并非主要干道,用以连结周边的多处村落。目的地的佩鲁村不是尽头,道路还继续往前延伸,贯穿艾恩兹大森林,绵延至亚历克希斯州。但因为开辟时间晚于浑沌大帝时代,所以路面未经整平铺修,特别是大森林中的路段根本与兽径无异。近年,在萝萨利雅修筑好连结两州且更为便捷的干道后,前往亚历克希斯州时,这条路就不再是首选。
目前这一带的道路,是沿著小湖湖畔弯曲。湖水清澈美丽,业拿姆偶尔会命令同行者小歇片刻,让马儿喝水的同时,自己也补充水分。
远眺干道北侧可看见艾恩兹大森林,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克鲁萨多白杨木(poplar),虽然已经过了红叶时期,但还是壮丽到令人叹为观止。
同行的九人热络地讨论著,以前路过时就很想顺便打场猎。
这几个人都是从前克鲁萨多侯爵派给业拿姆的骑士。从清剿克鲁萨多州内的匪贼开始,到先前讨伐两公爵和后来进驻雷姆,他们都一直跟在业拿姆身边。
「业拿姆叔父,再一下就到佩鲁村了。」
跪在水边的青年擦著嘴角说。
他还是个十八岁的骑士,模样看起来相当聪明,是克鲁萨多侯爵嫡子所生的长男,也就是所谓的嫡子长孙。
名叫西翁•克鲁萨多。
虽说用不著讲也能知道,侯爵家的人是没来由地厌恶妾生的莎菈,身为她丈夫的业拿姆,除军事手腕外也不受认同。明是如此,但就只有这个西翁对业拿姆没有一丝怨恨。甚至,比起自己的父亲,他更亲近业拿姆。他和业拿姆本没亲戚关系,却还是以「叔父」相称,应该该也是关系亲近的表现吧。
另一方面,业拿姆发现这名青年身怀罕见的军事天赋,觉得他虽然经验还不足够,但将来在指挥官(不是战士)的能力上应该会超越自己。再加上为了要报答克鲁萨多侯爵的恩情,所以特别照顾这个嫡孙,尽可能地传授自身经验给他。
「少爷,您有去过佩鲁村吗?」
一名骑士毕恭毕敬,表情却有点尴尬地询问血统远比业拿姆纯正的西翁。
「有的。从小祖父大人就经常带我去那边玩。」
西翁无所顾忌地回答。
但是骑士们心里在想,侯爵明明是去找情妇,为什么要带著正房的孙子一同前往,因此他们的脸越发僵硬,感觉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不过,业拿姆也能理解侯爵的作为,毕竟西翁的双亲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个性,没有一丝身为人本该具有的同理心。所以侯爵才会觉得把西翁带到佩鲁村,或许能让他过上还比较人模人样的生活。
就如西翁所言,不一会儿就看到村庄了。
由于刚才已先遣一人策马通报来意,所以村民们见到这群骑士也不觉得惊讶。业拿姆一行人下马走在村中。不骑马是有原因的。
原本极为常见的乡村风景,在往北边走后就逐渐改变。先是能看到谈不上是民房的临时搭建棚屋杂乱林立,再往北走,更是遍布无数连屋子都不是的帐篷。
这里是自亚历克希斯州逃亡至此的难民居住区。十万难民涌进人口应该仅有千人左右的村庄后,结果就成了眼前这幅走样又让人痛心的光景。
即使如此,佩鲁村还有北边大森林这块辽阔的未开发地区,只要勤加开垦,无论是木材资源还是农地都不成问题。
实际上,穿过难民居住区后,其实就是片一望无际的壮观田地。
这应该是十万人为了自给自足,拚了命才扩展到这么大的面积,西翁和随行的骑士看见后无不惊叹:「太厉害了,才两年居然有办法开垦成这样。」
(也对……但是会这样也很正常……)
业拿姆承认自己失了神──本是打算来看看妻子出生、成长的地方,但那座村庄已成过去了。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料想到,现在的佩鲁村已和莎菈还在的时候截然不同。
不过至今一直不愿面对此事的人是自己,所以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但还是感到有些失望。
业拿姆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表现出失落的模样,一面穿过田园地区继续往北。
然后他们一行人看到了此行要找的人。
那是名混在难民中努力耕作的老人。眼下是冬季小麦的播种时期,老人用力摆动身躯不停挥著锄头。
「参见克鲁萨多侯爵,久未问候不知是否别来无恙。」
业拿姆等人一同在老人面前跪下,西翁也没例外。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现在不该以侯爵爱孙的身分撒娇,而是一举一动都要像个骑士。而这也是他们必须下马徒步至此的原因。
「喔喔,老夫等你们等好久了。」克鲁萨多侯爵和蔼地笑了。「来,快起身,老夫刚好想去吃午餐。」
由于必须先向侯爵说明,才能把难民带往丹克伍德州,因此业拿姆等人起初是要前往克鲁萨多州的州都基萨斯。
但是先遣一人前去基萨斯确认后,果然不出所料,侯爵去佩鲁村见莎菈的母亲了。若从丹克伍德出发,佩鲁村比基萨斯还近,就位在干道向北转的地方。所以一行人才没去基萨斯,直接到了这里。
「祖父大人您真的是亲手挥锄耕田耶。」
西翁佩服地说。
「老夫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侯爵呵呵大笑。「孙儿知道。」西翁点点头。
业拿姆也早有耳闻,侯爵自两年前决定在佩鲁村收容难民起,一个月就不只到访妾室家一次,并且带头示范农耕方式给难民学习。
虽然周遭的人都很纳闷,像侯爵如此尊贵的大贵族为什么要亲力亲为到这种地步。
「尝试后会意外觉得很有趣喔。」
克鲁萨多侯爵露出相当迷人的表情莞薾说道。
然后啜饮木杯中的香草茶。侯爵和骑士们在田园正中央铺好地垫摆上便当,还坐得非常近,膝盖都快碰在一起了,可说是相当奇特的画面。
便当是群村妇帮忙准备的,饥肠辘辘的骑士们相当开心。但业拿姆没有吃,这段期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那些时不时会出现帮他们打理大小事的村妇面容。
「──好了,你们来应该是要跟老夫谈丹克伍德州要接手收容这边的难民吧。」
克鲁萨多侯爵盖上便当篮盖子的同时开口说。
「是的,阁下。亚历克希斯侯爵说他非常感谢您至今这么保护难民,同时也认为不能再继续麻烦克鲁萨多州了。待不久后能确实统理丹克伍德州之际,亚历克希斯侯爵也想亲自带上相称的谢礼前来。」
业拿姆端正坐姿,以使者的身分禀告。
「呵呵呵……说是麻烦,确实是麻烦啊,仔细想想他们可是花了老夫不少钱。」
克鲁萨多侯爵抿嘴发笑,那是道自嘲色彩浓烈的笑容。
佩鲁村的难民虽然成功能勉强自给自足,但在建立自给自足体制之前,多达十万人的他们,必须仰赖极为庞大的援助,侯爵肯定投入了令人无法想像的钜款。难民在当今世道下,一般只会被当成累赘,根本得不到援助,被迫在不断出现大量饿死者的环境中,过上不知能否见到明日太阳的生活。
这不是心血来潮就能办到的事情,必须兼具行善的心和身为领主的手腕。如果有大批难民涌进一个地方,常会替当地带来莫大的恶劣影响,但克鲁萨多侯爵成功避开了危机。
「不过,话说回来,老夫也只是把以前从领地居民身上压榨来、像脓一般蓄积起来的钱财全吐出来而已。如果能藉此赎点罪就太好了。」
语毕,克鲁萨多侯爵抬头望向冬季的晴空后,眯起眼睛凝视。莎菈应该就在那边,侯爵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然而业拿姆就算模仿侯爵,依旧没能看见。
结果,针对迁移难民一事,侯爵并未立刻回答准许与否。
反而是看向了孙子。
「我说西翁啊,你觉得新任亚历克希斯侯爵如何?你从军后,他在你眼里是甚么样的人?」
「他是个非常强大的人!」西翁探出身体回答。「我们虽然同年,但我实在太崇拜他。他同时也确实拥有担任将领的才干,绝对不会草率对待麾下的士兵。」
「绝对不会草率对待……啊。」
侯爵点了一下,又一下的头,然后看起来像是直接陷入沉思。
村妇拿来陶制水瓶,里头装有新冲好的香草茶。骑士们在犹如通告冬天已经来临的风中,感觉很开心地用杯子温暖著双手。当然,从胃到身体深处也都因茶水温暖了起来。村妇来回帮他们所有人倒茶,而业拿姆又是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的面容。
但是,他只持续到侯爵再次开口。
「啊,老夫想到了。老夫颁布一道命令,募集想去丹克伍德州的难民就好了。老实说,你们如果能带走无法适应这边生活的人,或是无法用尽全力工作的人,可是等于帮老夫一个大忙。」
克鲁萨多侯爵就在那么一瞬间露出犀利的目光,展露出务实政治家的一面。
不过,从侯爵这番话其实就能预料到,多数的难民应该都不想移居至他处。当然,以雷欧纳多来说,这若是人民所愿,侯爵也愿意继续保护难民的话,他感激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反对。
两侯爵间针对难民移居和收容的讨论,就此定案。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告和具体安排等,业拿姆他们只要实际执行即可,应该要到初春时分才有办法完成此事。
西翁和骑士们开心地和睽违数月不见的侯爵聊起天来,特别是西翁,他红著脸向祖父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小小英勇事迹,讲述自己在讨伐前丹克伍德公爵率领的反叛军到南征的一连串战役中,究竟获得了什么样的经验。
他们聊天的同时,也展现出惊人的食欲,期间来了好多位村妇送来追加的便当。业拿姆则是一一确认过她们每一个人的面容。
克鲁萨多侯爵突然体悟到,他这么看人的用意。
「你是在找莎菈的母亲吗?」
正是这么一回事。业拿姆心想既然有血缘关系,那应该会有某些地方长得像莎菈。然而他一点头,侯爵便露出尴尬的神情说:
「抱歉,那一位说过她不想见你。因为见了就一定会讲到莎菈,一讲应该又会悲从中来了吧。所以她不会来这里的。」
业拿姆再次体悟到自己是失了神。
其实就像自己一直提不起勇气到访这座村子,莎菈的母亲自然是不想见到业拿姆,都属情理之中,也是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料想到的事情。
(……看样子我来这里寻找莎菈看过的事物、欣赏过的景色,根本毫无意义。)
这次实在是感到失落。
突然──一个木盘移到了他那垂下的脸前方。
原来是名五、六岁的小女孩,要他使用盘中装的覆盆子果酱。小女孩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业拿姆完全不伸手去拿篮中的面包,所以才这么做。
业拿姆感到为难。他找不这年纪的小女孩能够理解的字词,来说明自己现在没心情吃东西。话虽如此,也不想无情拒绝这份纯洁无瑕的好意。
「那个……您是业拿姆大人,对吧……?」
一名像是小女孩母亲的女子,从小女孩身边走出来。
「我是……」
「我想跟您道声谢……」
母亲这么说后深深一鞠躬,然后也要女儿跟著做。
业拿姆完全摸不著头绪,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值得她们道谢的事情。
「我们在凛特和莎菈是邻居。」母亲眼角泛泪坦言:「在那场战争中,莎菈不知帮助过饥饿的我们多少次……」
业拿姆就像被雷劈中般,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莎菈帮助过的人。」
业拿姆重新环视了一次送来食物的所有村妇。
大家都揉著眼睛点头回应。
「叔叔,快吃吧,很好吃唷。」
小女孩再把木盘往前挪。
业拿姆大受冲击,用颤抖的手打开便当篮的盖子,然后颤抖著手拿起一块面包,沾了小女孩递上的覆盆子果酱,接著缓缓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原本应该是热腾腾刚出炉的面包,不过现在还是微温,面包独特的风味实在芳香。面包边的部分硬度足够,中间白色的部分绵密柔软,这就是用了上好面粉制作的证据,也是此处种有高品质小麦的证明。
「好好吃……」
一道泪水就从右眼滑落。
都是因为覆盆子好酸、好酸,酸到呛鼻。
一直都坐在旁边的克鲁萨多侯爵感概地说:
「老夫晚年的生存意义,就是要守护这些人的生活。」
如果她们的生活遭到破坏,因此危及性命的话,莎菈所做的一切就会白费,当初何必要牺牲自己,把粮食分给她们,让她们活下去。
业拿姆没有擦眼拭泪的打算,而是再次目不转睛地望向田地,此时他确信自己就是要看这片景色,才会来到佩鲁村。
从凛特炼狱平安逃脱出来的人们,为了让获救的生命延续至明日,付出所有精力开拓、耕种这片漆黑的大地。现在也有一大群人为了获得明年的粮食,正挥汗耕作孕育出这块面包的土地。
不过若是谈到他们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因为莎菈协助才得救,那答案应该是少之又少吧。若说是拜莎菈所赐才有如今这片田园风景,那也只是种傲慢。应该只有业拿姆和侯爵会感伤到这么想吧。但两人假如不这么想,就无法获得救赎。他们当下只是觉得这么想,或许自己就能得救。此刻业拿姆已能体会侯爵说要赌上余生的那番话了。
他啜饮一口香草茶后,觉得香草的清爽药效遍及全身。
但是,业拿姆他们还不知道。
有马蹄声自遥远北方进逼而来,这些马蹄即将无情践踏可说是难民辛苦结晶的这片田园──
*
过去,亚历克希斯州只是充满森林的极偏远地方,前任侯爵夫人为了发展此地,因而进行了几项改革。
其中她投注最多心力的是,新设和整修干道。她开垦森林,压实地面铺上小石头,藉此串连了邻州主要都市和主要干道。
连接凛特和克鲁萨多州州都基萨斯的大型干道也是其中之一,开通后由于立刻用于现任皇帝萨马拉斯三世的巡幸,因此以其名字将此命名为萨马拉斯街道。
眼下有十七名库罗德人和三十名亚德蒙符人,在这条干道上朝基萨斯方向策马奔驰。他们刚好来到相当于亚历克希斯州和克鲁萨多州交界处的森林地带。
那些库罗德人只配带看起来很寒酸的剑,装备怎么看只觉得都不可靠,所有人都露出狰狞的表情抽打鞭子,偶而还会回头查看情况。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被人追杀,追杀他们的就是那群亚德蒙符人。
亚德蒙符人身穿陆军制式的蓝色军服,持弓者自马背上射箭,从后方攻击库罗德人。他们就像在工作般,不发一语,表情不慌不忙也没口出恶言,由此可看出亚德蒙符连基层士兵都训练有素,真不愧是军事大国。
反观库罗德人,完全暴露出不足之处。
「可恶!亚德蒙符那些家伙,已经追到这种地方来了啊!」
「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他们的身手到底是有多好啊。」
他们只能用焦躁和怒骂来模糊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这几名男子是亚历克希斯境内开垦村的村民,在监视凛特时,发现亚德蒙符军集结兵力,确定敌方好像是要进军萨马拉斯街道后,就快马加鞭要去通报克鲁萨多州,但途中反倒遭遇亚德蒙符军的侦察部队,所以才变成现在的追逐战。
他们虽然平日是由骑士富兰克负责训练,但还只是资历尚浅的半农半兵,因此相较于常备兵──更何况是亚德蒙符的──身手明显较差。骑马的同时拉弓射箭是种超高难度的技巧,尽管命中率不高,但听到身后飞来的风切声就是会不由得心生恐惧。
然而他们越是恐慌,追杀他们的亚德蒙符士兵越是安心,毕竟完全没有反击的迹象。而且几乎笃定接下来能收拾他们,因此是气定神闲地拉弓狙击。
正在追杀库罗德人的先遣侦察部队是由三个分队组成,指挥官是贝兰杰一等士官长。他是队上最擅长弓术的人。
他拉满弓弦瞄准跑在库罗德人最尾端的中年男子背部,至今已射了十箭左右,也差不多到了能确实锁定目标的时候。他打算射杀一人,让这群库罗德人陷入恐慌的深渊。
但是──
「喂喂喂欸欸!你们给我慢著!」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呼喊声,彻底扰乱贝兰杰的攻击步调,顿失原本快要能确实瞄准的感觉。
他边咂嘴边从马背上转身察看。
自侦察部队后方追赶而来的是──体型肥胖但极其高大的魁梧男子。
他跨坐在没把骑士巨大身躯放在眼里、毛色灰白的马匹上,以飞快速度进逼而来。
「那家伙哪冒出来的啊!?」
结果陷入恐慌深渊的是,贝兰杰率领的这支侦察部队。
亚德蒙符军配发的弓相当长,攻击力虽高,但在马背上不好大幅调整射击方位。因而难以使出巴利迪达或东北帝国(坤汰特)骑马民族擅长的转身骑射。
如今贝兰杰他们只能想办法甩开魁梧男,或是掉头迎击。
不过,他们队上没有人逞一时之勇去挑战,单手持握、像玩玩具般挥舞应有五十斤(约三十公斤)铁锤的魁梧男。
所有人偶尔回头查看敌我之间距离的同时,都拚命抽鞭策马狂奔。
反而是贝兰杰等人原本在追杀的库罗德人,纷纷勒马掉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是富兰克大人!」
「大家快看,富兰克大人赶来帮我们了!」
魁梧男现身后,所有人立刻振作。
「你们这群胆小鬼少狂妄了!」
贝兰杰出声吶喊,但听起来完全像在惊呼。
毕竟若不赶快突破前方这群库罗德人,就要被魁梧男追上了。贝兰杰的部下拔刀攻击,和库罗德人们刀光剑影。他自己虽射中一人的肩膀,但第二箭就射偏了,焦躁的情绪降低了他的准确度。虽说库罗德人的数量和身手逊于己方,但他们如果只是要争取时间,贝兰杰他们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突围。
这时魁梧男终于追上了他们。
「嘿咻!」
魁梧男连散发出的气势都很莫名其妙。
但是,他手上那把铁锤挥出的响声,可是恐怖到令人寒毛直竖。
贝兰杰的直属下士胸口被锤中一击,整个人飞了一丈(约三公尺)远。
「下士!」
贝兰杰为了替长年在沙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报仇雪恨,拋掉弓拔出剑,拿出所有勇气攻向了魁梧男。
(那武器看起来非常重,威力强归强,速度不可能有多快!)
他还利用马匹的冲刺速度,打算将剑峰刺进魁梧男的喉咙。
但是,出手的瞬间贝兰杰就后悔了。在贴身肉搏战之下,他才首次注意到这名魁梧男是非比寻常地巨大。其实正确来说应该是魁梧男散发出的斗气强大到让人产生他很巨大的错觉。贝兰杰领悟到自己就算竭尽全力也赢不了眼前这个人。
贝兰杰身为老手的第六感完全正确,在他的剑刺穿敌人喉咙之前,魁梧男挥出的铁锤,已经落在他的头顶上了。他连感觉到痛的时间都没有,头颅就陷到躯干之中。
对力大无穷的富兰克来说,击溃三十名亚德蒙符士兵根本轻而易举。
转瞬间就歼灭所有敌人,一个都没放过。
他身上沾满敌兵鲜血,同时也获得己方满满的喝采,但本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抱歉,我来晚了。」
接著向肩膀被射伤的同伴道歉。富兰克之所以会姗姗来迟,其实是因为他内急而离开干道,独自在森林中解放,要同伴们先继续前进,没想到在这期间就只有他们被亚德蒙符兵发现,演变成这种阴错阳差的愚蠢事态。
「还好大家都还活著。」
富兰克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感到放心。
他绝不是笨手笨脚之人(毕竟是那个能力至上者(萝萨利雅)麾下的骑士),不过做起事来就是莫名不顺,有时就是会搞砸事情。在两年前那场炼狱般的撤退战中,遭到断绝粮食补给后,身为大胃王的富兰克首当其冲,几乎没能奋勇杀敌,还亲眼看著众多同伴战死沙场。
(我再也不想遇到那种憾事了。)
再也不想有人因为自己的脱线而牺牲了。
这两年间,此名温柔的巨人一直抱持这种想法过活。
总而言之……
亚德蒙符军的先遣部队居然这么快就抵达州边境附近,就代表富兰克他们必须要加快前进的速度。
快马加鞭有了成效,他们十一月十三日就平安抵达基萨斯。
虽然克鲁萨多侯爵刚好不在城内,但晋见了负责留守的嫡子,禀报目前的状况。「亚德蒙符帝国,来袭!」听闻此事的克鲁萨多人们无不胆战心惊,但没有感到崩溃。因为富兰克已事先呈报凛特驻军大量增多,所以人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嫡子等人以算是快的速度展开应对,派人去向帝都和诸侯请求援军的同时,自己也著手准备出兵。
富兰克一行人放心离开基萨斯后,转往雷姆。
三日后的十一月十六日平安抵达。
雷欧纳多听完报告,也迅速派出援军。
「他们居然在冬天攻过来了。」榭菈得知自己预测失准后嘟起嘴巴,但没有任何人因此就小看她。能这么快就做好迎击准备,本来是要归功于平时就已布下警戒网在监视凛特,但归根究柢来说,一切都是拜榭菈的深谋远虑和战略所赐,她没有偷偷在亚历克希斯州进行开垦就没有监视网。正因为榭菈知道自己并非万能,所以行事都格外周延。
总之,援军翌日就已顺利自雷姆启程。
雷欧纳多亲自率领这支号称有一万人的军队。
成员概算之下有亚历克希斯骑士队五百人;以原莱恩银山男居民为核心的亚历克希斯步兵队两千人及弓兵队一千人;艾依多尼亚步兵队一千人;业拿姆托管的克鲁萨多步兵队两千人;新设立的丹克伍德骑士队五百人;宣示归顺的丹克伍德士兵三千人。再加上负责后勤补给的人员,就成了超越万人的大军。
这当然是取得丹克伍德州后的现在,才有办法集结出的人数。
*
克鲁萨多侯爵的嫡子名为卡修。
虽正值四十一岁壮年,但头发中已交杂许多白发。他的父亲直到数年前都还是个暴君,因此本人认为那些白发就是自己长年操心的证据。
「还联络不上父亲大人吗!?」
卡修大声斥责亲信,今天都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了。
亚德蒙符军南下剑指克鲁萨多州,目前必须将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通报并叫回还在妾室家的克鲁萨多侯爵,但他根本是音讯全无,派出的传令兵都还没传回消息。
「父亲大人不在,就代表这些事情就得由我来烦恼!你们连这种事也不懂吗!?」
这句话他今天也不知重复了第几次。
顺带一提,前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十五日。
现在面临的是空前危机,军事大国亚德蒙符看来是要踏平克鲁萨多州的土地。以卡修来说,是希望能由父亲对付敌军入侵。与其说他自认能力不足以对抗敌人,其实是不想在真的对抗不了时还被追究责任。
而且业拿姆应该在父亲身边,现在正是需要他那高超军事手腕的时候。至于卡修对业拿姆个人的好恶问题,由于他是个非常会见风转舵的人,因此这种时候早已置之度外。
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对部下发火,再怎么祈求上苍,侯爵和业拿姆就是迟迟未归。
时间就在焦躁不安中不断流逝,邻州诸侯的援军已陆续到达。各州名声响亮的骑士率兵火速赶至,雄赳赳地穿越基萨斯的大街,看得民众欢欣鼓舞。和克鲁萨多州一样与亚历克希斯州相邻的克拉兹州,危机意识果然格外地高,是由领主亲率两千名士兵参战。先前──由于各地都有收到凛特驻军大量增援的通知,因此他们也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派出军队。
起初卡修是开心不已。
但马上就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我们应该在亚德蒙符军抵达这个基萨斯之前主动出击。」
援军中有非常多骑士这么主张。
「我们应该靠野战歼灭他们,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那些人夸下豪语后,接著就不停有人做出毫无具体做法的空泛进言。
「卡修阁下,还请定夺。」
然后不断逼迫卡修做决定。
当中特别难应付的就是带头赞同的克拉兹侯爵。卡修若是继承爵位,地位就是与他对等,但现在还矮他一截。
「我不能凭我一己之意就妄下决定,必须请示我父亲进行判断。」
目前只能重复这类话语,藉此避开众人的激进言词。
以卡修来说,认为「主动出击是在开什么玩笑」。
基萨斯是座坚固的城塞都市,四周环绕著护城沟渠和高墙。固守此城,等待来自帝国各地的援军在此集结到足以胜过敌方的数量,肯定才是上策。特别是常胜将军(雷欧纳多)绝对会前来相助。
但是,火速赶至的诸侯和骑士们的主张日益咄咄逼人。
「您说要等克鲁萨多州侯爵判断,但最关键的侯爵还不见人影耶?」
「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他该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卡修阁下,若是如此,就该由身为嫡子的您负责指挥调度了吧?」
「没错、没错。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卡修阁下如果自称克鲁萨多侯爵,绝对不会有人多加责怪。」
「喔喔,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们都是证人,可以证明您绝对不是越权。」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著。
就如卡修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在这种后勤支出不断增加的时期,这些人心里其实是想赶快分出胜负,而且若是固守基萨斯,亚德蒙符军就有可能转攻其他州,除非他们放弃侵略。这也是邻州诸侯最担忧的事态。再者,还有一件更单纯的事情就是,火速赶至的骑士们也想要立下战功。
结果,卡修不像他憎恨的父亲,没有足够的领主威严,承受不住他们的施压,被迫下令出兵。
库罗德历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克鲁萨多暨众诸侯联军」自基萨斯出发,取道萨马拉斯街道往东行进。
名目上虽是由卡修担任总司令,但指挥系统并未统一,各州兵马仍是各自听命克拉兹侯爵等各州代表,就只是支表面联合的联军。
总兵力接近八千人,构成核心为两千名克鲁萨多军和两千名克拉兹军。
十一月二十六日,遭遇同样取道萨马拉斯街道西进而来的亚德蒙符军。
地点在贝尔彦斯平原。
这一带位于克鲁萨多州中部,距离艾恩兹大森林的植被相当遥远,因此鲜少绿意。特别是贝尔彦斯平原附近没有水源,触目所及就是片平坦的乾涸大地。连设置驿站镇都会避开此处,是行经萨马拉斯街道时的难关。
但这里非常适合大军布下阵式,短兵相接。
联军摆出正统战法的阵形,中央以克鲁萨多兵为主,右翼以克拉兹兵为主,左翼则集结来自各州的士兵。邻州诸侯因为派来为数众多的骑士队,因此配置于三阵后方的重装骑兵兵力非常强大,掌握好时机应该就能发挥莫大的攻击力,令人觉得非常可靠。
不过……
(主动出击真的是对的吗……?)
眼看两军就要开战,卡修心中却满是不安。
他在设有预备部队的大本营中,与克拉兹侯爵及各州骑士队队长们并驾前行时,拚命掩饰身体的颤抖。
己方的战力并不差。
然而,双方一布好阵形……
亚德蒙符军的优势立刻浮现。
敌方也是采用相同的阵法,摆出左、中、右和预备四阵。但据侦查兵回报,敌方兵力约有一万人,让人不得不正视敌我之间多达两千人的战力差距。
提到敌军,他们的枪兵全都身著蓝色军服,整齐排列成一横排,威风凛凛到整支军队简直就像「纪律」二字的化身。相较于此,我军虽是联军,但军容凌乱到卡修也不忍卒睹。
(还没开战就已经是这副德性,我们这样打得赢吗?)
卡修会这么想是无可厚非。
也很遗憾雷欧纳多率领的亚历克希斯军无法及时赶抵,毕竟他们现在还在贝尔彦斯平原西方距离十数里(一里约四公里)的地方。
然而,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收手不打了。
因此卡修就使了这么一个诡计──从遇敌到布阵期间他对各种准备挑尽毛病,把开战时刻调整至下午。一般都认为大军夜战属于下策,都会尽量避免,因此两军通常都有默契,打到傍晚就会暂时收兵改日再战。卡修就是打算缩短两军交战的时间,藉此争取时日等待亚历克希斯军赶来支援。
然后,就在太阳高挂中天闪耀光辉后不久──
两军不知是哪边先吹响了号角,士兵们因而拿好长枪开始前进。
接著后方部队开始互射弓箭,造成为数不少的士兵死伤,期间两军的兵阵终于正面交锋。
双方站在最前列的勇敢士兵,一起向对方刺出成排的长枪。就这样有的人直接刺穿敌兵的肚子,有的人被敌人拿盾牌挡下,有的人反被刺穿喉咙一命呜呼,有的人也拿盾牌挡下反击与敌人互瞪,有的人亢奋吶喊,有的人放声惊叫,战场上交集的悲喜,就像从两阵交锋的右端至左端交织出一件鲜红血色的死亡装束。
卡修大感意外。
因为目前占上风的,居然是己军。
亚德蒙符军的阵仗虽然非常整齐、美观,但中看不重用,一交手就快速瓦解。不知他们是一群弱兵还是临阵腿软,总之就是不堪一击。而且他们统一穿著的那套蓝色军服,更是给人金玉其外的感觉。
「亚德蒙符也不怎么样嘛。」
克拉兹侯爵失望地说。
「在下觉得是我们太强大了。」
某州的骑士队长趾高气扬地说。
「到底是谁说他们是军事大国的啊?」
另一个骑士也出言嘲笑。
卡修也十分赞同这一点。
仔细想想,至今一直都是前任侯爵夫人萝萨利雅率领亚历克希斯军独自退敌,这支联军中根本没有任何人实际和亚德蒙符军交过手。
亚德蒙符帝国之所以被称为军事大国,是始自不停侵略库罗德、夏兰特和巴利迪达三大帝国的历史。能持续侵略他国,自身国力又不见凋敝,由此便能顺理成章地推测亚德蒙符的军事力有多么惊人。
但现在来看,他们该不会是爱打仗而已,军事大国什么的只是世人过高的评价。
而且从前都说多亏萝萨利雅是足智多谋的名将,才有办法守下国土,该不会这也是世人的误解,能守下国土单纯只是因为亚德蒙符太弱了吗?
──如今这种见解开始在联军大本营内蔓延。
不过,这些人本来就患有贵族特有的「夜郎自大」病,本就丝毫不觉得这个库罗德已是个夕阳帝国。
「赶快发动攻势!我们克鲁萨多军要冲第一,率先突破敌军的中央部队!」
卡修以判若两人的气势发号施令,号角守吹奏了进攻的信号。
「我们不能输给克鲁萨多军!克拉兹军也跟上!」
克拉兹侯爵大喊鞭策后,传令兵就飞也似地冲向右翼。
「现在正是时候,让天下人瞧瞧库利玫利亚骑士的钢铁意志吧!」
「『蓝宝石辉耀,女武神之盾』骑士团在此!」
「全员进攻,杀啊啊啊!」
各州骑士队原为待命中的预备部队,如今也热血沸腾地展开攻击。
现场所有人都相信,如果太慢出手就等于失去立下战功的机会。
联军虽然阵容浩大,但有的只是毫无秩序与纪律的匹夫之勇,指挥系统也七零八落没有统一,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如今这种疯狂的攻势。
联军的左、中、右阵及预备部队,全军集中攻击亚德蒙符军中央部队。
瞬间集中的强大兵力大幅击溃敌军的中央阵式,使他们不停后退。
「你们快看!他们也太不耐打了吧!」
「好歹也撑一下吧!这样我们没办法大显身手耶,啊哈哈哈哈。」
「击垮敌军中央部队!」
联军气势高涨,顺势追击驱逐。
但是,当他们让亚德蒙符军中央部队后退五町(约五百公尺)时,就无法继续进攻了。敌军中央部队突然固若金汤,己军无法再推进半步,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仔细查看后才发现,亚德蒙符的两翼部队已经散开,团团包围联军了。
卡修等部队得意忘形到太过深入敌阵,因此两翼的敌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其左右摆出夹击阵式。
也就是说,亚德蒙符军的中央部队并非是被打到溃不成军往后逃走,而是有计画地佯装撤退。
卡修回过神后,脸色惨白。
「他们来了!落入我们的圈套了。」
在预备部队守卫的亚德蒙符军大本营中,一名爽朗的青年弹了响指。
「对吧?对吧?全都跟我讲的一样吧?」
他在凛特驻守军团司令部的众人面前,以一副堪称天真无邪的模样自鸣得意。此人是首席作战参谋伊斯纳中校。
佯装撤退诱出敌军,藉此包围歼灭他们──拟定此次作战计画的人也是他。
「哎呀,他们怎会中了这么单纯的圈套啊。」
兼具健壮身材和洒脱举止的壮年男子,潇洒地耸了耸肩。他即使身在战场,也会确实修整留的胡子,此人是首席实战参谋吉克中校。
「如果在亚德蒙符大概只有新手少尉会中这种伎俩吧?明明是再基础也不过的陷阱!」
身型纤瘦、口不择言的青年大笑。他是首席后勤参谋席艾堤中校。
「要不是对手是库罗德人,我平常也不会用这种骗小孩的伎俩啊。而且话说回来,那叫什么鬼联军啊?指挥系统七零八落到那种地步,是要怎么打仗?」
伊斯纳对身边的青年眨了眼说:「都是多亏了你的调查结果喔。」
那名带著眼镜、看起来甚是柔弱的少年是首席情报参谋特利安中校。
「毕竟库罗德那个国家用的那种贵族制度,根本是刻意要让老旧弊病死灰复燃。当权者个个自私自利,早就是一盘散沙。那个国家就是那副德性。」
「简单来说就是一群未开化的人啦!」
身型纤瘦的席艾堤中校出声嘲笑。
不过参谋总长斥责了窃窃私语的他们。
「你们是讲够了没?现在还在打仗,而且阁下就在这里耶。」
这名二十八岁青年拥有听不出是男子的细尖声音,和看起来只像女人的美貌,他是诺威姆上校。
「非常抱歉,阁下。」
诺威姆代表部下,向上座者低头行礼。
「哪的话,没事。比起令人烦躁的参谋团,我比较喜欢热热闹闹的司令部。」
身为这支侵略军头领的忧亚希姆•奈霸威中将,统御满编的一个师团(依亚德蒙符军制,满编为一○七七○人),现用落落大方的态度饶恕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
其实,位在此处的这些人,也都是在帝都参谋总部人事局中被评比为「极优秀」后,年纪轻轻就晋升校级军官的杰出人才。奈霸威觉得这个参谋团配置在自己底下根本大材小用,因此很清楚重要的是要让他们自由发挥。
奈霸威的工作就只须负责批准他们献上的计策。不过,所谓的负责当然就是代表,他们的计策失败收场时,奈霸威必须代替他们交出项上人头。
然而,奈霸威只知这就是自己职责所在,却没察觉到自己的大将之风。毕竟……库罗德帝国境内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物。
把目光转回战场后,发现亚德蒙符军已完成包围。
他们从多个方向刺出长枪,射出箭矢,将敌方联军打入死亡的漩涡。
原来如此,敌方看来完全落入伊斯纳中校设下的圈套了。这名爽朗青年脸上总是挂著笑容,然而他却是一直在动脑思考要如何才能有效率地杀死敌兵。
奈霸威眺望战况,确认天空的色调后,命令吉克中校:
「实战参谋,你去通报前线的摩根少将他们,在日落前尽量进攻,趁现在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奈霸威即使平时温和老实,但终究是个军人。
吉克中校以强健的手臂在纸上复写下命令,重述一遍后交给部下前去传令。
伊斯纳中校气定神闲地眨了眼睛。
「根据我的计算,敌军死亡的大概会有两千,无法战斗的四千,最终只能无助地全面投降吧。」
他所谓的计算,实际上并非是套用公式,只是他凭藉脑中某种特殊感觉预测出的战果。不过,他的预测相当准确。
奈霸威听到伊斯纳的「计算」后松了一口气,但为了要顾及将军威严,所以是没有明显表现出放心的模样。
双方不知已经厮杀了几个小时。
地上亚德蒙符士兵挥砍出的鲜血无时无刻都在增加,这时天空犹若在吸取这些鲜血般开始泛红。
如果伊斯纳的「计算」正确,天空在彻底转为暗蓝色之前,库罗德人应该就会大喊投降。
奈霸威泰然自若地等待那个时刻来临。
连他那聒噪的参谋团,现在也是鸦雀无声。
然而──最终却没传来敌军投降的喊声。
取而代之传到耳里的是阵阵马蹄声。
成百成千的马蹄踏在乾涸大地上发出的响音,不断进逼而来。
就是这阵响声让伊斯纳的「计算」失了准。
「快看那边!」
诺威姆参谋总长出声告知,并用手指了方向。
奈霸威和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瞬间聚焦该处。
那群人就如同背负黄昏的漆黑使者,从太阳逐渐落入的地平线底端,踏著隆隆响声不停迫近。
他们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眼前这支骑兵队无论是身上的盔甲还是战马的装备全是漆黑一片,还拉下头盔的骷髅面罩。
奈霸威一眼就认出来了,毕竟这可是两年前攻打亚历克希斯时让他吃足苦头的存在。
「是骷髅战团(Skeleton Warriors)……」
不知是谁愣住嘀咕。
原来是眼镜滑落的特利安情报参谋。
「特利安,现在是怎样!」口不择言的席艾堤后勤参谋咬牙切齿。「你这家伙不是说亚历克希斯军还在十二里外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给我说明清楚。」
「我、我就有派出侦查兵确实确认过了,是还能说明什么?」
完全是敌军的奇袭。
连这两个优秀的参谋也不禁慌张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点。」诺威姆参谋总长严声斥责。「他们的本队应该还在后方,只是先让骑兵队赶过来而已吧。」
「那可是十二里路啊……」
吉克实战参谋低声惊叹。
一般马匹飞奔那么长的距离都会精疲力尽,但眼前进逼而来的骷髅骑兵队根本未显疲态。
「──作战参谋。」
奈霸威在这种状况下呼喊伊斯纳中校的声音依旧无比沉稳,正因如此,他的这个声音就犹如镇静剂般安抚了参谋团。
「小的在,阁下!」
「快拿出对策来。」
在奈霸威一声令下,伊斯纳立刻弹了响指。
「小的现就提供对策──。」
*
其实亚历克希斯军就如特利安的调查结果,原本位在距离贝尔彦斯平原十二里之遥的地方。也如诺威姆参谋总长的推测,只是先让骑士队动身,勉强赶抵此处。
不过也如吉克低声说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虽说是骑马,但要在半天内驰骋长达十二里的路途,撇开速度不说,光体力就根本无法负荷。因此榭菈为了派出共五百名的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就要他们随队带上两千匹途中换乘用的马儿。
这是以更大的规模重现当初为保卫亚蓝领地时,用来对付谢尔特和凯恩兹的手法。正因为现在的亚历克希斯军已获得丹克伍德州,所以才有办法准备那么多匹马,不过这个数量也已是极限。
单看成果会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方法,但榭菈是解决了好几道难题才得以付诸行动(吉克就是能想像整个过程,所以才低声惊叹)。
话说回来,卡修等势力组成的联军没等亚历克希斯军就主动出击,便代表亚历克希斯军在战略上变得只能逆来顺受。毕竟拥有再强的兵力,没能赶上就毫无意义。
「他们为什么不等我们啊!」
榭菈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就此作罢。她赌上身为军师的自尊、赌上少女的爱慕,就是不想让雷欧纳多失望。
待敌人出招再加以反制是浑沌大帝擅长的战术,但不断先发制人、抢占先机的谋略才是他的作战风格。但翻开战史就能清楚看到,若变得只能逆来顺受时,连浑沌大帝都难以翻转局势。
榭菈这次就是要挑战这个极难解决的局面。
大脑全速运转的她,目前需要的除了情报还是情报。
包括联军的动态、位置和阵容,也想知道亚德蒙符军这方面的资讯。
她数日前就已下达指示,频繁出动侦察部队,而且还格外慎重地让蒂姬和特拉梅负责指挥。
榭菈摊开地图,写下搜集而来的情报,随时更新成最新资讯,再以她独有的公式加以「计算」。
估计联军会在二十六日下午,于贝尔彦斯平原遭遇亚德蒙符军。指挥系统七零八落的联军,应该连用兵都会绑手绑脚。反观亚德蒙符军,则是会运用他们擅长的精妙阵形玩弄联军吧(没错,因为连那个萝萨利雅都只在狭路或城塞打仗,彻底避免打成野战!)最终亚德蒙符就会半包围甚至是完全包围联军,发动歼灭战──
榭菈在脑中一件又一件地预测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这已不是旁人能随意置喙的运筹帷幄。
今天她那俯瞰地图的神情同样宛如夜之女神(纽克丝)。
无论是藉由大量换乘用马进行的长距离驰骋作战,还是在战略上成功化被动为主动的奇袭,全都是有榭菈这些判断预测才能顺利执行。
毕竟如果连联军及亚德蒙符军会在何时何地交战,或是连五百名骑兵的援军是否足够应付目前战况都无法确实掌握,她绝不可能打出亚历克希斯骑士队这张王牌。抵达战场前所有的马都跑到精疲力竭,或抵达时联军已经战败,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因此孤立──她再怎么都不会用出可能让情势演变成如此的计策。
──「吸血皇子」率领的骷髅骑士就这样克服了种种难题,成功驰援贝尔彦斯平原的野战。
雷欧纳多今日也是高举著武器,一马当先。
那是把以钢块直接削制而成、一丈一尺四十斤的大剃刀。
副官巴曼看见主帅的信号后,立即发号施令。
「天地之间无所不在的军神啊,还请眷顾隶属亚历克希斯侯爵麾下的吾等!全员进攻!」
「「「杀!」」」
骷髅骑士们吶喊回应后,脚踢马腹。
组成倒三角突阵形,冲向亚德蒙符军。
榭菈的战况预测完全命中。
亚德蒙符军完全包围了联军,也就是说敌方的攻击方向全部朝向内侧,面对外侧攻来的雷欧纳多的是毫无防备的背部。
亚历克希斯骑士队应该能大开杀戒吧。应该能在包围网上打出破口,进而救出联军吧。
但是,雷欧纳多不准备这么做。
他未短视地受制于伪善的博爱主义,而是要狠下心拿联军当作诱饵,唯一的目标就是在今日内了结一切。
但综观大局,他坚信这样反倒才能拯救更多的人民。
进攻目标仅有一处,就是亚德蒙符军的大本营。
正因为大半敌军都正在奋力歼灭遭到包围的联军,所以现在便能直捣敌方司令部。
当然,雷欧纳多知道此事不易,绝不能大意。
敌方大本营还有预备士兵镇守。
其数量约为一千五百。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都见过的雷欧纳多,看了一眼后推估──
骑兵和步兵的数量约有三倍落差。
非突破不可──雷欧纳多的双眼,犹如鬼火般火红炯亮。
他以全身挥动大剃刀,本已被余晖染红的刀刃,覆盖上了更加艳红的鲜血。那是六个人喷溅的鲜血,因为他仅挥一刀就让六人身首异处。
爱马赞乍斯充满活力地跳动,越过一具具尸体,把主人载到下一个猎物的身边。
雷欧纳多反手一挥,三人的上半身直接被刀刃横向剖开。
漏网之鱼纷纷惊叫窜逃。他们肯定都在感谢上苍,让自己幸运逃离死神之刃保住小命。
但是能感到幸运和感谢老天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
下一秒,巴曼等骷髅骑士,毫不手下留情地将长枪刺进他们的背部。
至于巴曼他们没能砍杀的亚德蒙符士兵,也被后续跟上的骷髅骑士抡出长枪屠杀。
这波的漏网之鱼,则是死在下一波跟上的骷髅骑士手上──
死亡和鲜血毫无止境似地不停涌现。
雷欧纳多一马当先挥出大剃刀,后面跟上的骑士则是扩大他砍出的破口。
亚德蒙符在战术上虽把老手都配置在预备部队,但在亚历克希斯骑士队面前,简直跟小兵没有两样。
蓝衣士兵们受不了猛攻而用大盾就地排出防卫壁,但结果还是一样。
赞乍斯完全没放在眼里似地用鼻子嘶鸣后,用力蹬踢大地直接越过了那道墙,跳跃的动作还优雅至极。
接著,就在赞乍斯于墙壁另一端落地的同时,雷欧纳多扭摆身体,向后一转挥出大剃刀。这一刀从背面一口气砍飞了拿著大盾的士兵。防卫壁出现破口后,巴曼等骑士就从该处攻入,「宵暗骑士团(Knights of Night)」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般继续进攻。
无论是丹克伍德的长枪兵、库廉基斯的精锐部队,还是亚德蒙符的战士老手,都没能挡住他们的去路。
然而──但是……
雷欧纳多在骷髅面罩下的双眼,依旧炯亮得犹如鬼火摇曳。
因为就在亚历克希斯骑士队血洗身著蓝色军服的预备部队时,亚德蒙符军也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们撤退了。
司令部和全军迅速撤离,毫不内疚只留下部分预备军殿后,也毫不后悔因此放弃包围联军。
漂亮!这个撤退实在俐落。毕竟他们在那么短时间内就占得那么大的优势,若非真有自信,是不可能这么果决放弃。
我方本是打算凭藉榭菈的事前预测,掌握时机发动奇袭,现在却深深觉得让大鱼给跑了。
雷欧纳多很清楚,这种敌人才是最恐怖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伊斯纳作战参谋的提议。
纵使想发动追击,殿后的敌军预备部队依旧死缠不罢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敌方主力部队的背影越变越小,最终消失无踪。幸存的敌军预备士兵看准时间,索性摆出厚脸皮的态度,丢掉手上的武器大喊投降。真不愧是纵横沙场的老手。
「大人!?」
巴曼前来请示是否接受投降,还是要斩尽杀绝。
雷欧纳多举起空无一物的左手,不发一语地指示接受他们的投降。
亚德蒙符军既然施展出那种精湛的兵法,本人也不想输给他们。再者,亚德蒙符兵虽为仇敌,但肯定在天上看著我们的萝萨利雅,也不希望有人醉心于杀戮之中。
雷欧纳多挥了一下大剃刀,除去刀身上沾的血渍。
虽然绝不可能彻底清除乾净。
他瞪视著消逝在东方尽头的亚德蒙符军,陷入沉思。
那件事之后已过了两年。
(我认为自己也稍有成长,但亚德蒙符军果然不是盖的。)
不愧是萝萨利雅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