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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二重身的研究室

1

『还没到吗?』

我拋出言灵,询问走在身旁的麻矢。

「我就说还要再走一会嘛,别那么心急啦。」

麻矢低头看我并嘟起嘴巴,她的脸上覆上一层薄汗,表情也隐约有些痛苦。自从步出家门后,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体力尚未恢复的身体而言,大概相当辛苦。

『我会心急也是正常的吧。毕竟我想尽早解决这份人间的工作,赶快跟这不便的肉体说拜拜啊。』

「话虽这么说,你这三天还不是都在懒洋洋地打混摸鱼?」

麻矢盯著我的视线变得更加强烈。

『那、那可不是打混摸鱼……我只是身体太过疲倦……』

我连忙出声反驳。没错,距离我解决南乡纯太郎的依恋,已经过了三天之久。说起我在这段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事的话……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应该说,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确认了纯太郎的魂魄已经被同事带往吾主身边,隔天还大啖麻矢给的盛上柴鱼片的猫乾粮,不过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变得莫名沉重。一开始我以为只要稍事休息就能恢复,但是随著时间过去,袭向全身的疲惫感却变得愈发得难以忍受。

原因大概是因为连续使用死神的力量。看来使用力量,会对这副猫的Body造成相当大的负担,所以我在这三天几乎都在窗边蜷缩成一团作日光浴,偶尔还会被打扫的麻矢嫌碍事。真是的,被困在肉体之中可真是不便。还是灵体的时候,我完全不会感到疲劳,也能够随心所欲使用能力。

「你的状况真的那么差吗?是不是去宠物诊所,给医生看看比较好?」

麻矢手指搭著下巴这么说的瞬间,我顿时全身寒毛倒竖,尾巴也炸毛成平常的两倍大。麻矢看到我的模样,贼贼地眯起眼睛。

「哎唷,小黑,你该不会害怕宠物诊所?」

『才、才没这回事呢。所谓的宠物诊所,不就是修理猫或狗的Body的地方吗?你怎么会说我害怕那种地方……』

我的言灵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有失冷静。

「喔,原来不怕啊。那刚好,再往前走一会就有宠物诊所,要不要去那里看一下?」

麻矢扬起嘴角。

『No、No thank you!我现在精神非常好,完全没必要看医生。』

我大摇其头,该不会麻矢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去宠物诊所吧?

我为了确保随时都能开溜,走的时候刻意和麻矢拉开距离。就在此时,我的耳朵一动,当场停下脚步。

「嗯?小黑,怎么啦?」

『没事,只是我刚才觉得好像听到言灵……』

应该只是我多心吧?我闭起眼睛,集中意识。

『我不要!明明说好来散步的,你骗人!』

这次我清清楚楚听见言灵,而且还是我极为熟悉的言灵。

……哦,是他啊。我撒腿一蹬,在柏油路面急奔而出。

「啊、小黑,你要去哪里?我刚才说的只是开玩笑,你不用逃啦。而且宠物诊所就是在那个方向呀。」

我无视麻矢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直奔,并在转角向右转。在数十公尺之前,有一座挂著「叶山宠物诊所」招牌的建筑,建筑物前有一只大型犬和中年妇女。那位中年妇女正努力拉扯连著项圈的遛狗绳,但一身金色毛皮的大型犬一屁股赖在地上,丝毫不肯动。

「好了,李奥,你就乖乖放弃吧。今天只是健康检查而已,不会痛啦。」

身材微胖的妇女一脸涨得通红地朝狗喊话。

『我才不信呢!之前不也是这么说,结果却去做了预防接种的打针吗?我坚决拒绝进入那座恶魔的宅邸。』

「他」在项圈的拉扯之下,脖子周围的毛皮变得一团蓬乱,但还是拚命发出言灵。不过他的言灵似乎并不是说给那名妇女听的,证据就是那名妇女对言灵毫无反应。看来只是他独自一人……错了,独自一只狗在用言灵大吵大闹而已。

……他在丢人现眼什么啊。

我一脸傻眼,走向有著一身金色毛皮的狗(好像是叫做黄金猎犬的犬种吧?)

『嗯?这只猫想做什么?』他大惑不解似地望著面前我逐渐走近的身姿。

『好久不见啦,My friend。』

我用言灵出声说话的瞬间,他瞪大双眼张口结舌。而且他似乎太过震惊,连要站稳脚步都忘了,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势被拖行了数十公分。他连忙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你……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我。』我微微举起一只前脚。向他打招呼。

『但是你那副模样……』

『和你一样,我也是在Boss名为命令的一时兴起之下,被封在这副Body之内,被派遣到人间来了。』

我微弱地「喵」了一声,向他发出言灵。

没错,眼前的狗并不只是单纯的狗,而是和我一样,借用动物躯体来到人间的同类。约在两年前降临人间的他被人类唤作「李奥」,借住在一座建在山丘上,距离数公里之遥的疗养院中。他在那里解决患者们过去的依恋,成功地防止他们变成地缚灵。当时我作为负责这个区域的引路人,也稍微帮了一把手。

Boss会决定继续派遣引路人到人间,他的成功想来也起了不少作用。……嗯?也就是说,他当初失败的话,我就不至于被派遣到这骯脏的人间来了?那个时候我伸出各种援手,该不会其实是大大失策?

大概是还没进入状况,他原本还露出一副呆愣的眼神,然后才缓缓眯起眼睛。

『怎么,当初你还一直嘲笑我,现在你也被降职到人间来了吗?』

『才不是降职呢!』「喵!」

抗议的言灵和叫声出乎意料地重叠在一起,面前的他更是眯细双眼。

『不不,这可是清楚明白的降职啊。你在我被派到人间时,不也是百般嘲弄吗?』他洋洋得意地拋出言灵,而我因为一切正如他所说,丝毫无法反驳,只能左右大幅摇晃尾巴。

『嗯?你为什么在摇尾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猫的身体和狗不一样!猫是愈烦躁,尾巴就会摇得更大的,My friend。』

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头,我便发出言灵指正他。

『拜托你,别说那句My friend。好久没听你讲这句,总觉得令人火大。我在人间的名字是李奥,麻烦你就这么叫我吧。』

『哎,好啦……』真是的,为什么大家都无法理解我这么潮的用语呢。

『不过该怎么说呢……你的身体可真是寒酸啊,又黑又小,你看看我这身闪耀著金色光泽的皮毛吧。』李奥炫耀似地挺起胸膛。

『你在说什么啊,难道你不懂这一身如羽毛般光泽的皮毛及柔韧身体的美好吗?』

『唔,你喜欢的话,我无所谓啦。不过没想到你真被派到人间了,不枉我推荐了。』

李奥心情愉悦地拋出言灵。

……咦?推荐?

我的脑中闪过当初我询问为什么要被派到人间时,Boss给我的回答。

『有人建议下一次要派人去人间的话,人选非你莫属。』

该不会……

『就是你干的好事!』「喵喵喵!」

我的言灵和叫声再次重叠在一起。

『怎、怎么了?』

我纵身扑向因为吃惊而连连眨眼的李奥。

『都是你、都是你,我才会遭这种罪!』

我朝李奥的脸用力挥出肉球。

『你做什么啦!这样会痛,快住手!』

『这样还算便宜你了!只要我伸出爪子,你早就被我切得四分五裂了!』

我从李奥身上离开,翘起屁股,竖起全身的毛。

『你在说什么啊。不过是猫爪子,怎么可能敌得过我这利牙呢。』

李奥一边发出低吼,一边露出牙齿。

「嘶──」

「吼噜噜噜──」

我和他隔著几十公分的距离狠狠瞪视。

「李奥,你在做什么?不可以和猫咪打架喔。」

「小黑,我还想你怎么突然跑出去,结果你怎么在跟狗狗互瞪啊。」

我和李奥同时被人抱起来,李奥是被拿著遛狗绳的妇女抱住,我则是终于赶上的麻矢。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平常明明很乖的。」

辛苦地抱著李奥的妇女像是耸肩似地低头。

「哪里,这边才不好意思。」

麻矢回礼,妇女就直接以抱著李奥的方式拖著他去宠物诊所了。

『呜哇,放开我,我不要去诊所!』

李奥一边放出言灵,一边挥舞著四肢挣扎,不过大概是那名妇女的力气较强,李奥就这样被带走了。当宠物诊所的自动门打开,李奥逐渐消失在那道门之后的瞬间,他发出了「呜──」的丢脸叫声。听到他的哀鸣,我微微地吞了口口水。

「该不会那只狗是……」麻矢低语道。进入人类身体的麻矢理应听不到李奥的言灵,看来应该气氛之类的让她有所察觉。

『嗯,是啊,他是我的同类。』

我扭身溜出麻矢的臂弯。

「这样啊,该不会像小黑这样的其实很多,只是没注意到而已?」

『……就我所知,就只有我和他而已。哎,其他地区说不定也有可能就是了。』

「不过同类的话,也就是朋友了吧。可不能吵架啊。」

『我跟那种家伙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恨恨地吐出言灵。就是因为他,我才落得降到人间的下场。说起来,引路人之间的朋友关系,并不像人类那样Wet,顶多是「不时交换情报的工作伙伴」的关系。

我想起李奥的事情,心中再次冒起怒火,伸出爪子刨抓著柏油路面。

「比起这个,你不需要我带你去地缚灵的地方吗?你不需要的话,我累了想先回家。」

『啊,不,请务必帮我带路。』

「好好好,真的只要再走一点就到了。」

我连忙说道,麻矢便微微耸肩,再次迈开步伐。我贴近她的脚边,跟著迈步。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一带。」

我们从宠物诊所走了大约十分钟,走进入一片老旧的住宅区。周遭的房子都有一定年纪,其中还有明显已有好几年都无人居住的住宅。

『……这地方有点冷清啊。』

「嗯,这个城镇本身有点人口流失,这一带又和车站或超市有点距离,所以不太方便,住在这里的人就愈来愈少了。这一带气氛诡异,偶尔也会成为小孩的试胆地点。」

『试胆?就算这一带比较冷清,也不至于在这种住宅区吧?』

我的询问让麻矢突然压低声音。

「那是因为啊,这附近有灵异故事。」

『闹鬼?』

「嗯,叫做『吃人的废墟』。这附近有一栋废弃的房子,据说房子会引诱路过的人进入房子里面,然后把人吃掉。」

『真是可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一脸傻眼,麻矢则露出认真的表情。

「唔,要这么说也行啦,不过这个城镇有很多这类灵异故事:住在山丘上的吸血鬼一家、医院里会和人说话的狗之类……咦,该不会那只狗就是──」

我在偏著头的麻矢面前脸色一阵僵硬。吃人的废墟云云,在我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另外两则传闻我倒是心里有数,特别是「和人说话的狗」这一则。

真是的,他到底在搞什么啊,竟然搞出这种传闻……

闲谈之间,麻矢停下脚步。「我们到啰。」眼前是大约仅容一辆车通过的道路,隔著道路耸立在我们面前是高约三公尺的铁丝网。

铁丝网往左右延伸了数百公尺,隔著铁丝网往里面看,里面是用来遮蔽视线的树林,在那之后则是宽约十公尺的草坪,草坪后矗立著一座外型长方体的建筑。从这个方向看到的大概是背面,既看不到窗户,也看不到出入口。建筑物的数十公尺后,林立著工厂及大楼。

『地缚灵就是在这里吗?』

「嗯,那个地缚灵之前常在这里游荡。」

听到麻矢的回答,我微微吐气后集中精神,眯起眼睛环视四周。

「如何?找到了吗?」

『没那么快就找到啦,你先安静一下。』

麻矢闻言,不满地鼓起脸颊。

我聚精凝神地环视周围,并未看到滞留于此地的魂魄。该不会那个地缚灵已经在引路人的劝说之下,前往吾主身边了?还是说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

虽然被人称为地缚灵,但地缚灵并不一定只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许多地缚灵确实不会离开与束缚住自己的依恋有所关联的地点,不过漂泊晃荡的地缚灵也不少。

落空了吗?我这么想的时候,视野边缘有东西动了。我立即转向那个方向。

在两层楼建筑的建筑物屋顶一带,看得到散发朦胧光晕的球状光体,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魂魄,让我情不自禁地「喵」了一声。

「找到了?」

『嗯,找到了。就在那栋建筑物一带飘荡,我去去就回。』

「咦,你说去去就回是指……」

『麻矢就在这边等我。』我说完后便伏下身体,钻进铁丝网下方的缝隙。

「什么,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因为以麻矢的身体又进不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发出的言灵让麻矢陷入沉默。尽管她依然一脸不满,不过既然她没再提出抗议,大概就表示她接受这样的安排。我如此判断之后,穿过草坪绕到建筑物的另一侧。建筑物的出入口马上就出现在视野中,看似自动门的大门深锁,门旁挂著「研究大楼」的牌子。

我抬头往上看,地缚灵就飘浮在二楼窗户旁。即使以猫的轻盈身手,也难以从垂直的墙壁爬得那么高。我四下张望,寻找能够利用的树,但却找不到高度合适的树。

没办法了……

『Hello,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可以下来听我讲几句话吗?』

我朝地缚灵拋出言灵。由于引路人经常缠著地缚灵,试图说服他们前往吾主身边,所以地缚灵大多对引路人敬而远之;不过现在的我外貌是一只非常可爱的黑猫,运气好的话,对方说不定会感兴趣而被吸引过来。

魂魄注意到我的言灵,困惑似地摇动一下之后,缓缓地飘下来。看来计画成功。

『初次见面,你好呀。』

我尽可能以友好的态度搭话,同时观察面前的魂魄。魂魄散发的光辉仍然耀眼,表面的暗沉也很轻微,魂魄的锈蚀程度似乎并不严重。不知道是成为魂魄的时日尚短,或是魂魄本身拥有强韧精神力,不会轻易锈蚀。想来大概两者皆是吧。

『你是……老是来游说……家伙的、同伙吗?』

魂魄结结巴巴地拋出言灵,看来多少能够使用言灵。从魂魄口气,这个魂魄生前应该是个男人?言灵和肉体发出的声音不同,没有男女差异,委实难以判断性别。

『哎,说是同伙的话,也算是吧。』

我暧昧地回答,魂魄便一语不发地往上飘去。

『哎,你等一下。我并不是来说服你,而是来帮你解决你的依恋。』

『……依恋?』魂魄停止上升,不可思议似地发出言灵。

『嗯,是啊。你之所以会滞留在世上,是因为你还有挂念的事情吧。如果可以,你愿意和我谈谈吗?这样的话,我会尽可能帮你消除你的依恋。』

我用宛如哄骗猫(尽管我就是猫)的语气发出言灵,魂魄再次凑近,让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我叫做小黑,你呢?』我尽可能地用轻快语调询问,以解除对方的警戒心。

『我是……千崎,千崎……隆太。』

『你叫千崎啊,那么让你留在这世上的依恋,和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刑警……在一年半前……在这栋建筑物中,嫌疑犯……说是嫌疑犯,我其实……不,其实到底……』

魂魄宛如咏唱咒文一般,开始叨念让人一头雾水的说明。

『OK,Stop、Stop。』

我抬起一只前脚,魂魄对此不满似地晃动。

『比起用说的,还是直接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吧,这样也比较方便我瞭解细节。』

既然眼前魂魄的状态如此稳定,即使遭受我的干预(大概)也不会有问题。

『麻烦你回想自己的依恋,这么一来,我只要让精神与你同步,就能看到你的记忆了。这样没问题吧?』

在我的询问之下,千崎放出的光芒微微增强。我在草坪上将脚收至身下盘坐,缓缓落下眼皮,让自己与一旁魂魄的精神波长逐渐同调。

记忆一点一滴地流入我的脑海之中。

将这个魂魄拘束于此地的依恋记忆……

2

这家伙是清白的。

视线盯著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千崎隆太在椅子上扭动身体。大概是久坐,从数周前就一直困扰他的腰痛似乎变得更加严重。

小泉昭良,二十八岁,上周城镇一隅发生命案,而他正是命案的嫌疑犯。意志坚定的浓眉,内双眼皮微敛的眼睛,以及紧闭的嘴唇。千崎缩起下巴,宛如抬眼瞪视一般持续观察著眼前的小泉。

「我都说过几百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泉厉声说完之后,马上紧紧咬著牙关。

「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任何事都好,请回想起来吧。被害人可是你老婆啊。」

坐在千崎旁边的久住淳认真回应。千崎斜眼望向久住,这个年纪二十中段的分局刑警,总是让千崎感到不知如何应对。

上周这个分局成立了搜查本部,从县警搜查一课派来的千崎被分到与久住一组。分组搭档时,当分局刑警遇上在县警搜查一课当了二十年以上的刑警,表情还分外凶恶的千崎,他们大多变得畏畏缩缩,试图和千崎保持距离。对千崎而言,这样也比较方便,他总是认为年轻的分局刑警充其量也只能带路。

和自己搭档的家伙刻意避开自己,就更有利于自己单独进行搜查。成立搜查本部的案件,照理来说应由县警和分局刑警两人一组进行调查,不过千崎往往一找到理由就自己单独调查。觉得千崎难搞,不知该如何相处的分局刑警大多数时候也会同意他的行动。

不过眼前的这位久住却简直初生之犊不畏虎,宛如跟屁虫一般跟在千崎身后,两眼闪闪发光地试图学习查案的方法。导致千崎无法独自调查,让他觉得头痛无比。

「那我再问一次,事件发生的当晚,你人在哪里?」

「同样的问题,你到底要问多少次?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当时待在家里。」

久住的质问让小泉烦躁地摇头。

「哦,我好像听你这么说过。那有人能证明你的说词吗?」

久住稍微收起下巴,抬眼望著小泉,再次提出问题。

「关于这个我也说过很多遍了,我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根本没有什么证人。」

小泉用透著浓浓疲劳的口气回答。「原来如此,没有任何证人啊。」

「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家中只有我和妻子,而被害者……就是我妻子。」

「我明白了。顺带一问,从您的公寓赶到案发现场的椿桥,十五分钟就能到了吧。」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都一口咬定沙耶香是我杀的!我不是犯人!请你们快点找出杀害我妻子的真凶!」

小泉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千崎抚著长出胡渣的下巴注视他。

这个男人的怒气不是骗人的,千崎打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察觉到这一点。千崎至今为止与数不清的罪犯对峙过,其中不少人都像小泉一样表现出一副愤怒的模样,不过试图遮掩自己罪行而假造出来的怒气,总是给人一种乾燥无味的感觉,无法直撼人的肺腑。

眼前的男人是打从心底感到愤怒,对于残忍杀害自己妻子的犯人所爆发的怒气充塞于他的胸中。千崎面无表情地望著小泉,脑中回顾这起案件的概要。

七天前的一大清早,小泉昭良的妻子小泉沙耶香被发现陈尸于桥下。那座桥被称为椿桥,横跨流经市内的河川之上。遗体的背上有遭到锐利刀刃刺杀的痕迹,伤口撕裂了肺部,直达心脏。根据进行尸检的医师鉴定,沙耶香几乎是当场死亡。桥上所发现的血迹表示小泉沙耶香可能是在过桥的时候,从背后遭人刺杀,然后被推到桥下。

沙耶香的包包遗留在现场,也没有任何性暴力的迹象,因此案子被认为有极大可能是源于怨恨。搜查本部成立并展开调查后,嫌疑犯之一就是沙耶香的丈夫,小泉昭良。

小泉和沙耶香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三年前,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携手步入礼堂,目前两人都在这个城镇上一家名为南方制药的公司工作。根据邻居的说法,两人貌似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妇,但是随著对两人周遭的人们进行问话之后,却出现了一些不利于小泉的证词。

从几个月前开始,夫妇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最近甚至论及离婚;有人曾经看过两人激烈争吵的场面;小泉花钱毫无节制,沙耶香为此感到困扰,诸如此类的证词。随著小泉沙耶香投保了三千万的人身保险,而受益人正是她的丈夫的事实浮上水面,搜查本部更是将小泉锁定为第一嫌疑犯。

讯问小泉的工作交由千崎和久住进行,所以千崎从昨天就负责质询。不过千崎见到小泉没多久,就确信他不是犯人,于是讯问几乎交由久住,而他在这段时间思考案件。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目前的情况,就算被怀疑也无可奈何。对吧,千崎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千崎回过神。

「嗯,喔,是啊。小泉先生,你现在的情况的确相当可疑,你有搞清楚你的处境吗?」

千崎语速快速地说,试图掩饰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事实。

「不管你们怎么说,总之我没杀我妻子!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日本的警察就这么无能吗?」

小泉使劲猛揪自己的头发。

「无能……?」千崎低声重复,这句话刺激到他身为刑警的自尊。

他微微扬起嘴角,望向坐在旁边的久住。稍微让这个小鬼见识一下真正的讯问吧。

千崎明白上面的人让自己和久住搭档,还把讯问小泉的工作交办给两人,用意是希望自己帮这家伙增加经验和功绩。

据说久住是某位警视厅高官的亲戚,虽说只是分局,不过年纪轻轻就能被派到刑事课,想来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也就是说,县警方面也希望能让久住累积经验,和那位高官打好关系,所以才让最有经验的自己和久住搭档,让久住从最基本的讯问开始,学习侦办案件的基础知识。

在刑警的工作之中,讯问是最讲求经验的技术之一,而千崎正是以讯问的手腕驰名。表情、视线、语气、身体的动作,观察这些所有的动作,寻找嫌疑犯的弱点,一发现就直击痛处。藉由如此一点一点地削弱嫌疑犯,并从嫌疑犯的口中诱出情报。

千崎确信小泉是清白的,所以他本来并不打算对他使用侦讯技巧,不过既然被人指著鼻子大骂无能,那让身边的久住瞧瞧讯问技术的皮毛也不错。

此外千崎虽然认为眼前的小泉并未杀害妻子,但总觉得他隐瞒了某些事情。尽管他想应该与案情无关,所以一直没追问,但说不定能成为什么线索。千崎在椅子上扭动身体,调整屁股的位置。小泉的表情陡然闪过一丝紧张,大概是感受到气氛的变化。

「……小泉先生。」千崎将视线投向小泉的双眼,沉声说道。

「什、什么事……?」小泉的声音有点嘶哑。

「我说你啊,为什么没有报案?」

「报案?」

「是啊,如果是我家老婆彻夜未归,我一定会担心得一直打她的手机。然后到了早上还不见人影的话,我就会去报案请警察帮忙找她。即使是我们这种结婚超过二十年以上,感情早已冷却的夫妇都是如此,而你们明明才结婚三年,却没有这么做。这不是挺奇怪吗?」

千崎出声询问,但对于自己十几年前就已离婚,现今依然单身的事情只字不提。他已经查到小泉别说报案,就连妻子的手机都只在深夜和早上各打一次。

「沙耶香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以为这次也一样。我隔天还得早起,就先上床睡了。」小泉一脸不情愿地回答。

「不过你深夜打电话给你太太的手机时,她并没接电话。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会开始担心吗?」

「所以说,我太太她……」

「你以为她还在工作,对吧?我刚才已经听到你这么说了。但是你不会感到不安吗?搞不好你太太是去别的男人家里也说不一定。」

千崎刻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小泉沙耶香的工作是南方制药董事长的秘书,但是在调查之后,发现小泉沙耶香几乎不曾随董事长出差。有鉴于这项事实,公司内似乎流传著她说不定是董事长情妇的传闻。

「沙耶香才不会做那种事!」

小泉两手拍桌,而千崎继续观察小泉的反应。

他刚才所说似乎并无虚假,看来小泉真的相信妻子。如果他们的夫妇关系一如传闻所说地出现裂痕,他应该不会表现出这种反应。这样的话,传闻究竟怎么一回事?

千崎开始涌起兴趣,追问满脸通红像水煮章鱼的小泉。

「吶,小泉先生,我听说你和太太最近常常争吵,好像快要离婚了,那是真的吗?」

「是谁乱说话?简直一派胡言!」小泉瞪大眼睛高喊。

「也就是说,你们夫妇感情其实并不坏啰?」

「我们感情很好啊。我们还在讨论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差不多该有小孩了。结果……」

低下头的小泉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千崎搔搔鼻头。

「说起来,小泉先生,你太太有投人身保险吧。」

「……那又怎么样?」小泉缓缓抬头,瞪著充满血丝的眼睛。

「不不,这只是普通的闲话家常。顺带一提,听说你有负债,是真的吗?」

「……说是负债,也不过是学贷跟房贷还没还完而已。」

「哦,这样啊。不过这么年轻就要一直还贷款,应该也很辛苦吧。毕竟这样应该没什么能够自由运用的钱吧?只要有你太太的保险金,这个问题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你是说我为了钱而杀了沙耶香吗!」

小泉猛然站起,他过大的起身动作翻倒了椅子,发出巨大声响。久住慌张地站起,想要让小泉冷静下来。小泉响亮地啧了一声,停住伸向千崎的手。

真是单纯的男人,千崎望著神情不善地拉起椅子的小泉,一边这么想。这次的案件不是这种感情冲动的男人能够犯下的案子,而是由能够冷静沉著地筹备计画的人所犯下的罪行。这个男人果然是无辜的。

从犯罪现场周围的防犯摄影机拍到小泉沙耶香的影像来看,犯罪时间大约是午前零时。现场的椿桥位在住宅区边陲,行人稀少,而且从周围的住宅来看是完全的死角,所以缺乏有力的目击情报。除此之外,周围的防犯摄影机也没拍到任何疑似犯人的身影。

犯人非常用心,选择在最不容易被人目击的地方,而且还掌握了防犯摄影机的位置才犯下罪行。这一点毫无疑问,而小泉应该无法做到这点。

小泉毕业于镇上大学的药学系研究所,理应拥有足以进行缜密犯罪的头脑。不过这次的犯罪除了头脑,还需要花费时间计画,并讲求准确执行计画的冷静与冷酷。眼前的男人并没有那份能力。

作为刑警的长年经验让千崎更加确信小泉的清白,不过他并不打算停止追问。他固然因为小泉说的话而不爽,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千崎有预感,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引出重要情报。要从这种男人口中问出情报……千崎在脑中盘算作战计画,然后向小泉露出挑衅的微笑。

「话是这么说,不过小泉先生啊,三千万元喔、三千万,这可是一大笔钱啊。世界上甚至有人愿意为了几千元杀人,而你年纪轻轻,太太又保了三千万元的人身保险,这叫我们不怀疑也难啊。」

「有保人身保险的又不是只有沙耶香而已!我也保了同样的保险。是那种储蓄式的保险,我们两人讨论过,为了将来最好趁年轻的时候投保……这样保费不但会便宜一点,考虑到生病时的情形……」

小泉因为激动而说话结巴,话语数次中断。坐在他面前的千崎抚摸长出胡渣的下巴。

小泉现在已经因为挑衅而陷入激动的情绪,趁现在,就有可能让小泉说溜嘴,从他口中套出他隐瞒的事情。这个男的到底在隐瞒什么?难道他有外遇?不,如果是这样,提到他妻子的外遇传闻时,他应该会有所动摇。

到底是什么?该问他什么才好呢?千崎努力驱策大脑,突然注意到某件事。

「小泉先生,我稍微换个问题,你太太有与人结怨吗?」

久住是以小泉为犯人的前提进行讯问,所以就连这么基本的问题都没问。

「我太太不是那种会遭人怨恨的人。她很开朗,老把别人的事情放在自己前。」

小泉用一反刚才模样的平板声调回答。千崎并不觉得他的话语有所虚假,但却在意小泉回答前迟疑的瞬间。小泉沙耶香并非会遭人怨恨的人,应该是真的。依照目前为止的调查,她的确没有负面传闻。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小泉先生,你对于你太太为何被杀有什么想法吗?」

千崎开口询问这个问题的瞬间,小泉视线游移,让千崎确信小泉对此有所知情。

「我、我对这点毫无头绪……」

小泉顿时语无伦次,他的个性比想像得更不擅长说谎。

小泉沙耶香的个性不会与人结怨,但却拥有可能会引起杀人动机的秘密。

除了仇恨以外的杀人原因……千崎运用刑警的经验,在脑中模拟各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仇恨,那就是利益关系,恐怕还不是私人方面,而是工作上的。

「小泉先生,我记得你和你太太是从药学系的研究所毕业的吧。不过你们在南方制药公司,你从事业务方面的工作,而你太太则是董事长的秘书。这又是为什么呢?」

千崎笔直注视著小泉的双眼,小泉微微垂下眼睛。

「……药品业务需要药学知识,董事长秘书也一样:既然要辅佐制药公司的董事长,自然要有药学知识比较好。我们对研究有兴趣,但终究是上班族,只能做被交办的工作。」

小泉用宛如拙劣演员诵念剧本的语调回答,明显有所隐瞒。这家伙果然知道一些妻子工作上的重要秘密,而且那个秘密说不定和案件有关联。

好啦,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千崎舔了舔嘴唇。

「吶,小泉先生,我说你啊,太太被杀,你难道一点也不会不甘心吗?」

千崎用刻意的腔调嘲笑似地说道。他突如其来改变口气,让小泉神色一惊。

「你、你想说……」

「所以说,我在问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你家的老婆被人捅了一刀,还像垃圾一样被人丢在桥下。你以为找到尸体的是谁?是在那边做窝的流浪汉发现的。没有那家伙的话,你家老婆就会悄无声息地烂在那里生蛆喔。」

千崎继续刺激小泉的情绪。

「你老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呢,躺在湿答答臭哄哄的桥下逐渐死去。她应该很希望你来救她吧?但是你那个时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小泉的嘴唇扭曲,几乎露出牙床。

「我说小泉先生,你其实对凶手的身分有点头绪吧?我说得没错吧?为什么你要默不吭声呢,难道你不想为老婆报仇吗?」

「……凶手的话……我才不知道是谁。」小泉从紧咬的牙间挤出声音,千崎立刻眯起眼。

「你刚才说『凶手的话』你不知道,也就是说,你对凶手以外有所知情。那是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千崎从椅子抬起屁股,两手按在桌上探出身体。小泉的脸彷佛痉孪一般细碎发颤。再差一步,再差一步就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吐出所有知情的事情,这股确信驱动了千崎。

「还是说凶手果然就是你吗!」

「不是!我没杀沙耶香!」

「那你为什么要隐瞒事情!我看你就是凶手吧,反正一定是对老婆腻了,想换其他女人了吧,所以你才做掉老婆企图领保险金,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才没……」

「说不定你老婆在死前,还看到你从桥上探出来的脸呢。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呢,在知道自己被老公下毒手的情况下前往另一个世界,她心中想必充满怨恨吧。你老婆的灵魂一定无法成佛,现在还在那座桥边游荡呢。」

千崎打断小泉的反驳继续说下去,小泉朝千崎放出满怀杀气的眼神。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千崎在心中自言自语。现在小泉的情绪已经大为动摇。

「吶,小泉先生,老婆惨遭别人毒手,你其实很不甘心吧。」

「……当然。」小泉挥著拳头,挤出低沉的声音。

「可以的话,你还想亲手杀了凶手,我说的对吧?」

小泉带著依然阴沉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就请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给我们吧。为什么你太太非得遭到这种不幸,如果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就会找出凶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假如你不是凶手,你应该愿意为我们的调查助一臂之力吧。」

千崎一反先前,改用劝导似的口气说道。小泉的脸上闪过一阵动摇。

小泉应该明白这时如果还保持沉默,只会加深自己的杀人嫌疑而已。

这个男的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千崎如此确信。

小泉微微颤抖的嘴唇缓慢张开。

说吧,死心说出一切吧,千崎在心中不停喊。

「沙耶香她……」小泉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的表情显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挣扎。在十几秒的沉默之后,小泉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沙耶香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惨事。」

千崎睁大双眼。

「喂,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不想让杀死自己老婆的凶手为罪行付出代价吗?」

「……我当然想,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小泉生硬的声音,千崎皱起鼻子。这家伙已经缩回壳中,不会说出任何事情了。

小泉突然翻袖察看手表。「都过下午五点了。我已经累了,能放我回去了吗?我应该不是强制要待在这里吧?」他从椅子抬起屁股。

「喂,等……」久住准备出声制止,千崎轻拍他的肩膀阻止他。

「你可以回去了,不过请不要离开镇上。」

「这也是强制的吗?」

「……不,只是请求而已。」

「我明白了,」小泉轻轻点头,回应千崎的回答,然后离开了房间。关门的声音在房间中显得特别响亮。

「千崎先生,真的可以让他回去吗?」

久住用有点不安的声音询问。千崎两手手肘撑著桌子,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之上,仍旧瞪视著空无一人的椅子。

「……还没出来呢。」

千崎无视坐在驾驶席的久住的自言自语,视线依然定在挡风玻璃的后方。隔著铁丝网能看到两层楼高的四方体建筑。千崎向手腕短短一瞥,手表的两根指针正准备在表盘的顶点重叠。日期即将迎向新的一天。

他不安分地挪动屁股,同时扭动腰部。大概是因为两小时都维持同样的坐姿,腰痛变得更加严重。他从口袋中掏出住家附近的整形外科诊所开的止痛药,将一片药锭丢进嘴里,配著矿泉水冲下喉咙。

「你还好吧?」久住不安似地出声询问,千崎小小地啧了一声并摇了摇头。

「这不算什么,我干了将近二十年的刑警,身体会出点小毛病僵硬也很正常。」

千崎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从腰部深处涌起的疼痛不断折磨他的精神。千崎假装搔头,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别管我的事了,好好监视。要是让他逃了,看你怎么办。」

千崎在话语中夹杂著自身的焦躁,毫不客气地对久住说。

「啊,对不起!我会多加注意。」

久住老老实实地道歉,慌张地望向窗外。

和这家伙在一起真是让人步调大乱。千崎搔搔鼻头,望向铁丝网后的建筑。

「小泉那家伙,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啊。」久住喃喃低语。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接受我们的讯问而没办法工作,只好这时候加班吧?」

千崎随口回答,同时却撇撇嘴角:这家伙深夜在这种地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大约两小时之前,小泉昭良走进那栋建筑物,至今仍未出来。

千崎在几小时之前,和久住一起跟踪结束讯问离开警局的小泉。上面指示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小泉离开视线范围。

一般来说,讯问和跟踪会交由不同刑警执行,不过顶头的家伙们却一心想让久住跟紧小泉,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笃信小泉就是犯人,认为只要这么做,就能够帮助久住建功。看来久住的亲戚握有的权力,比千崎想像得还要了不起。

真是的,那帮家伙也替我这个年过五十还得跟著跑的人想想嘛。尽管千崎对久住的特殊待遇感到不爽,但面对「不好意思,你能跟久住一起跟踪小泉吗?」的提案,他还是二话不说地答应了。小泉虽然不是凶手,但是关于妻子为何遭人杀害,他绝对有所知情,所以千崎认为小泉极有可能会采取行动。

眉头紧蹙的千崎望向唯一从窗帘缝隙露出灯光的一楼窗户。

下午六点过后,小泉回到自家公寓,又在晚上十点前离开家门,骑上脚踏车外出。久住见状连忙发车,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尾随小泉。由于小泉是以不慢的速度骑在宽阔的国道马路上,所以跟踪相对来说难度并不高。小泉沿著马路骑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弯进旁边的岔路。久住也跟著开进岔路,小泉任职的南方制药的公司园区就位于前方大约一百公尺之遥。

小泉向警卫亮出员工证件后走进园区,在正门旁的脚踏车停车场停放脚踏车,然后转身走向后方建筑。千崎多次来到南方制药公司问话,知道那栋称为研究大楼。

千崎指示久住,让他把车子停在南方制药园区旁的同向双线道的路肩。尽管这个位置有点距离,却能够毫无死角地观察研究大楼。

走近研究大楼的小泉从口袋中取出卡片,将卡片凑近入口旁的感应器。入口的自动门随即打开,小泉的身影便消失在大楼中。三分钟左右,一楼离入口最远的窗户亮起灯光。

我的记忆没错的话,研究大楼的背面既没窗户也没门,只要在这里一直监视下去,不怕会跟丢小泉。千崎如此盘算并监视,现在已过两小时。期间小泉不曾从大楼现身。

职位是业务人员的小泉不可能是为了工作前往研究大楼,他一定是在那栋建筑物中寻找某样东西,而那样东西能够为他指出杀害他妻子的凶手。

如果可以,千崎很想申请搜索令搜查那栋大楼,但大概难以实现。这样的话,还是之后再询问小泉,逼问他今晚为何来这里?如此一来,很有可能可以从小泉口中问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千崎在脑中盘算计画,宛如灼烧一般的痛楚从腰内冒了出来。刚才靠止痛药暂时压下的腰痛,现在以比先前更凶狠的劲头反扑。

千崎忍受著彷佛用酸液溶蚀身体内部的疼痛,从紧咬的牙关漏出「唔……」的呻吟。

「千崎先生,你还好吧?」

久住慌乱地询问,然而千崎头冒冷汗,咬牙忍耐痛楚。

几近永恒的数分钟过后,疼痛终于褪去。千崎吐出肺部深处的空气。

「千崎先生……」久住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他。

「……我说过了,别把视线从建筑物移开。」

千崎丢下这句话,再次从口袋中拿出止痛药。这次他往嘴里塞了两片药锭,用口水吞下药丸。「吃了一片药之后,至少要过五、六个小时之后才能再次服药。」主治医生叮嘱的话语在千崎脑中响起,不过他已无遵守医嘱的余裕。

「那个,千崎先生,我会在这里继续监视,你要不要稍微到外面走走?小泉一有动静,我就会用手机连络你。」

久住望著建筑物提议。要在平常,千崎受到年轻刑警的这类关心,一定会破口大骂,但是现在眼前的提议却有如天降甘霖。

「能先麻烦你一下子吗?」

「好的,没问题!」千崎犹豫几秒后询问,久住乖乖地不曾让视线移开建筑,豪气万千地回答。

真是老实的家伙,千崎苦笑著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出车外,晚风就吹拂上他的面颊。脖子一带的体温随著寒风吹袭而散失,让千崎缩起身体。

为了避免被人从研究大楼瞧见,千崎小跑步跑进住宅区的小路。他在小路停下脚步喘口气,然后朝悬挂著圆圆月亮的夜空伸出双手,舒展身体,背脊随著他的动作嘎吱作响。千崎顿时觉得腰痛减轻几分。

千崎缓缓摩娑腰部,同时叹了口气。连监视都不能好好做到,看来自己要完成工作到退休年龄的目标,可能会有点困难。千崎全身窜过一阵并非出自于寒冷的颤抖。以刑警的身分追捕罪犯,将他们送进看守所,这正是自己的存在意义。光是想像辞去刑警后的自己,就让千崎感到恐惧。

千崎缓慢地迈开脚步。稍动身体能让僵硬的肌肉放松,腰痛应该能缓解。

千崎一边在小路漫步而行,一边思考自己该走去哪里。他马上决定了自己的目的地。他的双手塞在西装口袋之中,一路走过栉比鳞次的民家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走了几分钟之后,稀微的摇荡水声终于传进鼓膜中。千崎稍微加快了脚步。

穿过左右竖著围墙的小路,横亘在千崎眼前的一条双线道马路,马路对面是长约二十公尺的桥。千崎穿越几乎无车经过的马路,跨步走上那座桥。桥本身只能勉强容两辆车交错而过,下方则是宽约十公尺的河流奔流而过。这座桥的两岸曾经生长著高大的椿花,如今则已不见过往模样。

这条河流经城镇的中心,将城镇分为南北两边,所以城镇上大大小小一共架了数十座桥。千崎在桥的中间停下脚步,扶上栏杆往下看。这里路灯稀少,桥下一片昏暗,几乎无法视物。

上周,小泉沙耶香的遗体就是在这座称为椿桥的桥下被人发现。

「这样早上之前根本没人会发现尸体……」千崎低声喃喃自语。他来过这个现场很多次,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在日落后来访,气氛果然和白天大不相同。

千崎的手离开栏杆,环顾四周。此处因为被围墙遮蔽而成为死角,和桥平行的马路在这个时间又几乎没有车辆通过。此外桥上没有设置路灯,所以桥上更显得昏暗。没有目击证人也是理所当然。

从背后接近刺杀,然后马上将被害人推下栏杆,遭人目击犯案过程的风险也就大为减少,而且尸体要到早上才会被人发现。这里是杀人的理想场所。不,如果要在小泉沙耶香回家路上实施犯罪,要下手可以说就只有这里了。

在其他地方下手的话,遭人目击的风险太高;如果传出惨叫声,毫无疑问会引起他人注意。不过这里距离周围的住宅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河川的流水声,惨叫声在传进任何人耳中前,就会被河川的声音掩盖。

千崎低头看向手表,手表的指针正指向零点二十分。我就在这边晃一下再回去好了,千崎在心中盘算。多亏先前服下的三片止痛药,他的腰痛现在已经几乎毫无感觉。

千崎走过桥,继续往前走进小路。走了十几公尺,打算左转时,不经意回头的千崎陡地睁大眼睛。穿著连帽夹克的男人伫足在桥上,他就像刚才的千崎一样,手扶栏杆望向底下的河水。

千崎无法相信双眼所见,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他看过站在桥上的男人的那张侧脸,不,何止看过,他在几小时之前还曾经在狭小房间内和对方面对面相处。

小泉昭良,照理来说现在应该正窝在南方制药研究大楼的男人。

千崎连忙躲进电线杆的阴影,从裤袋中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马上接通了。

「喂,这里是久住。千崎先生,怎么了吗?」

「你是在打瞌睡吗!」千崎压低声音朝电话怒骂。

「怎么一回事?」

「你还敢问我怎么一回事,小泉是什么时候出了那栋建筑物?」

「哎?不,小泉他还没出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那你说,现在在我眼前的男人是谁?」千崎大力地啧了一声。

「啊?呃,千崎先生,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案发现场,就在小泉沙耶香遇害的椿桥附近。小泉昭良人就在这里。」

「不可能!」久住从电话传来的高声扬起。「千崎先生离开之后,我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那栋建筑物。小泉绝对还在那栋建筑物里面。」

「我说你啊……」

千崎正打算继续骂人,站在桥上的小泉拉起连帽夹克的帽兜,低头走开。千崎马上切断电话,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中。小泉往千崎所在的相反方向前进,穿过马路后走进小路。千崎走出电线杆的阴影,紧跟在他的身后。

在几近毫无行人的住宅区跟踪相当困难,太接近的话会被察觉,但是离得太远,又有可能会跟丢在小路间左弯右拐的小泉。幸好小泉中途不曾回头,千崎才不至于跟丢。

千崎开始跟踪没过几分钟之后,就对小泉的目的地有了头绪。对方正在前往南方制药。

千崎压低脚步声前进,同时望著走在十几公尺之前的小泉背影。现在距离南方制药已经近到没剩几步路了。此时小泉走进林立民宅间的小路,千崎三步并两步地追在他的身后,探头看向小路。小路深处能看到那栋研究大楼,但是却丝毫不见小泉的身影。

他是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再次转弯了吗?千崎快步走进小路,往前走了十几公尺,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张望,但依然不见小泉踪影。他消失到哪里去了?千崎无心在意脚步声,在老旧民宅构筑形成的格子状小路间穿梭,但不管跑了多久,他都找不到小泉的身影。

被他甩开跟踪了吗?千崎跑了大约五分钟,最后跑到狭窄的私有道路。他一手抓著眼前围著南方制药园区的铁丝网,粗重地喘气。小泉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遭人跟踪?不过外行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摆脱专业人士的跟踪。难道他跳进附近人家的庭院了?

千崎用力搔著发量开始有点稀疏的脑袋,看向铁丝网后方的建筑物。眼前的是那栋研究大楼的背面。

小泉也许是爬过铁丝网,回到研究大楼了。不过大楼这一侧既没窗也没有门,能够进出的地方理应在久住的监视之下──当然是在久住有好好监视的前提下。

千崎沿著狭窄的私有道路迈进,回到同向双线道的马路上。停在前方数十公尺的眼熟轿车进入他的视野之中,千崎呼吸不匀地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轿车附近的千崎跳过隔开人行道和车道的护栏,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久住浑身一震后望向千崎,看来他刚才看研究大楼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注意到千崎靠近。

「啊,千崎先生,你辛苦了。」久住连忙说道。

「小泉回来了吗?」千崎一屁股重重坐上副驾驶席。就算久住没注意到小泉溜出去,小泉回来的时候,他应该也不至于漏看。

「呃……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小泉他并没有出去,也没有出来。」

久住迟疑地开口,千崎的脸颊肌肉一阵抽搐。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我刚才都还在跟踪小泉。那家伙出了那栋建筑,刚才回来的。」

「你看到小泉回到那栋建筑物了吗?」

久住隐约带点不满地询问,千崎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不,我没看到。我在附近住家的巷弄间跟丢了。」

「这样啊……」

久住小声地喃喃说道,千崎的嘴唇扭成不悦的线条。

「你那态度是什么意思,想说我看走眼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很确定千崎先生你离开后,没半个人进出建筑。」

千崎瞪向回答得斩钉截铁的久住。

「别开玩笑了,那你说,我在桥上看到的男人又是谁?那毫无疑问是小泉昭良。」

「……说不定是二重身?」久住低头,嘴中冒出这句话。

「啊?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遭到千崎反问的久住低声回答。

「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我问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给我好好说清楚。」

「不,我也不是有什么想法,该怎么说呢……」

「别管那么多,我叫你快说!」

在千崎大声一喝之下,久住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二重身,说的是在别的地方目击到和某个人一模一样的人……类似分身之类的现象。分身遭到目击的地点,大多是与本人有所关联的场所,据说一旦本人与分身相遇就会丧命,简单地说,就是超自然现象的一种。」

「啥,超自然现象?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所以我这话也不是认真的,只是小泉绝对没从那栋建筑出来,所以假使千崎先生真的看到小泉……」

「……你是想说,不是我看走眼,不然就是我看到超自然现象了吗?」

千崎恫吓似地用低沉声音说道,久住便嗫嚅著「不……没那个意思……」千崎用力地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向研究大楼。

「别说傻话了,继续监视吧。如果小泉真的还没回来,他现在随时都很有可能出现。」

「……是。」久住低头应声。

在隐约滞满沉闷气氛的车内,千崎和久住几乎不发一语,偶尔由其中一人小睡片刻,持续进行监视。不过不管等了多久,小泉始终没有现身。天色终于拂晓,周围也逐渐亮了起来,在这间公司工作的人也开始星星落落地前来上班。

「小泉……没出来呢。」久住喃喃自语。

「……他说不定就打算这样直接上班呢。」

千崎一边忍住呵欠,一边摸著下巴,下巴的胡渣随著抚弄发出声响。

「但是他身上可是还背著杀人嫌疑啊,现在可不是工作的时候吧?」

千崎听著久住的话,一边陷入思考。

说不定小泉并未回到那栋研究大楼,这么一来,小泉摆脱跟踪之后,又是去了哪里呢?

就在此时,从远方传来耳熟的声音。千崎皱起眉头,那阵声音逐渐接近。

「千崎先生,这是……」

久住低语的同时,响著嘹亮警笛的警车就接连开过车旁。千崎和久住对视一眼,马上踏出车外。警车从正门开进园区后,随即停在研究大楼前方。走出警车的制服警官们马上奔向研究大楼。研究大楼的入口顿时敞开,数名男女扬声招呼警官们入内。即使身处远方,也能看得出他们处于恐慌状态。

「我们也走!」千崎高喊,同时飞奔而出。久住也立刻追在他的身后。两人向正门的警卫出示警察证件后踏入园区,前往研究大楼。

「不好意思,这边暂时无法进入。」

一接近研究大楼的入口,年轻的制服警官便伸出双手拦阻。千崎用力啧了一声,将警察证件塞到警官的眼前。

「我是县警搜查一课的千崎。」

警官睁大双眼,肃立敬礼道:「下官失敬了!」

千崎无视了警官,站上门口,但是门纹风不动。

「快点开门。」

「啊,是!」遭到千崎怒骂的警官慌慌张张地从口袋中掏出卡片,让门旁的感应器感应门卡。感应器哔地响起一声电子音,门往一旁滑开。

千崎和久住奔进,眼前是笔直延伸的走廊,尽头则是连接二楼与地下室的阶梯。

千崎跑过走廊。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那间还亮著灯的房间。千崎在阶梯前方的横式拉门停下脚步,房间挂著「第三研究所」的门牌。他打算拉开拉门,门却上了锁,门旁则和大楼入口一样装设了感应器。

这边也来这套啊?千崎皱起脸,结果门却突然无声地滑向一旁。站在门后的制服警官睁大双眼看著千崎和久住两人。看来是设计上是只要有人站在门内,门就会自动滑开。

「呃……这里禁止进……」警官只说到这里,千崎就把警察证件递到他的面前,并推开警官走进房间。下一刻,他的思考便僵住了。

「啊、啊啊……」千崎口中逸出呻吟,无法马上理解眼前光景所代表的意味。

一名男性倒在宽广的房间之中,彷佛扬声高喊一般张大嘴巴,失去焦点的双眼则瞪著虚空。他毫无疑问就是千崎几个小时之前跟踪的男人,小泉昭良。

小泉的身体周围缓缓扩散出红色的液体。

千崎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内,站在倒地的小泉身旁。小泉喉咙左侧有著大大的伤口,一旁还散布飞溅的血迹。大概是出血后过了不少时间,血液大致上都凝固了。

千崎的目光焦点落在某样东西上,倒在地上的小泉身旁落著一把大柄的野外求生小刀。

「自杀……了吗?」

来到身旁的久住喃喃低语,听在千崎耳中竟觉得格外遥远。

「为什么要解散搜查本部!」

千崎两手猛拍桌子,发出巨大声响,周围的警官纷纷投来视线,露出一副好奇发生什么事的模样。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是上面这么决定的。」坐在桌子对面的刑事课长揉著脖子说道。

距离小泉昭良的尸体在研究大楼的房间遭人发现后,已经过了六天,而这一天,小泉沙耶香命案的搜查本部也正式决定解散。

「上面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呢!都还没逮捕杀害小泉沙耶香的犯人,不是吗?」

千崎嘶声质问,刑事课长往上狠狠一瞪。

「喂,我要跟你说几次,杀害小泉沙耶香的凶手就是她丈夫小泉昭良,而他自知无法逃脱法网,于是便刎颈自尽了。」

刑事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千崎焦躁地摇头。

「不对!小泉根本没杀他老婆!」

「那你要怎么解释,刺杀小泉妻子的凶器就掉在他身旁的这件事?」

刑事课长彷佛嘲弄似地哼了一声。六天前掉在小泉身旁的野外求生小刀经鉴定之后,确认就是割断小泉昭良脖子的凶刀,而刀子上同样检出了小泉沙耶香的血液。小泉沙耶香遗体上的伤口更是与刀子形状一致。

「所以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一定是真凶杀害小泉之后,将小刀丢在尸体旁边,好将杀妻的罪名栽赃到小泉身上。」

千崎口沫横飞地大喊,刑事课长双眼顿时一眯。

「真凶……真凶啊。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所谓的真凶到底怎么进房间,又是怎么从现场消失的?」

千崎顿时无言以对,看到千崎的反应,刑事课长探出上半身。

「你应该也知道吧,分析过保全系统之后,结果那天晚上进入研究大楼的就只有小泉昭良一人而已。」

研究大楼的保全系统会保存所有透过卡片开关大门的记录,而那天夜里的晚上九点五十二分,小泉的门卡打开研究大楼入口;九点五十五分,小泉的门卡再次打开发现遗体的研究室房门。从那时直到隔日的上午七点三十二分为止,都没有任何门卡开门的记录。

「……一定是在小泉进研究大楼之前,就有人躲在里面,然后杀了进来的小泉。」

「关于那件事,不也已经有了结论吗?晚间八点,警卫就已经巡逻过那栋研究大楼,并在当时就已经确认没人留在大楼之中。」

那一晚巡逻的警卫已经作出证词,当天晚上八点时,研究大楼绝对空无一人。

「但说不定也可能是他眼花漏看了啊。那栋建筑物的地下室被当成储物间,里面不是凌乱地摆放了各式各样器械吗?搞不好犯人就是躲在那里。」

千崎拚命地紧咬不放,不过刑事课长却用轻蔑的眼神望著他。

「千崎,你也稍微看看现实吧。说到底,就算真的有你所谓的真凶,他又是怎么潜入小泉丧命的房间里?」

「……犯人搞不好是在小泉一打开那个房间的门的瞬间,一起冲进房间,然后在杀害小泉之后,依旧躲在研究大楼之中,趁著发现尸体的一片混乱逃到外面之类……」

千崎支支吾吾地小声回答。刑事课长宛如赶虫一般挥了挥手。

「小泉的死亡推测时间是零时到凌晨两点左右,然而那个房间的门打开的时间可是在前晚的九点五十二分喔。这两个多小时,这个真凶和小泉都在做什么?」

「这个……」

「而且啊,如果想杀自己的家伙拿著刀子冲进房间,不论是谁都会抵抗吧。然而小泉却丝毫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说,是潜入研究室的小泉昭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杀害妻子的小泉这是自知无法逃脱,所以畏罪自杀了。」

刑事课长拋下这句话,对上千崎的双眼。

「上面的家伙们说你在讯问的时候逼得太紧。因为你,导致嫌疑犯走上绝路。」

千崎张口欲言,打算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如果真的是小泉自绝性命,那责任的确在我。我觉得小泉手上握有情报,于是对小泉穷追猛打,尽管我确信小泉并未杀妻……

强烈的罪恶感苛责著千崎。他到现在依旧坚信小泉没有杀害他的妻子,但是小泉却丢了性命,还被大家当作杀害小泉沙耶香的凶手。

全部……都是因为我,小泉说不定真的是因为我才走上绝路。

想到这里,千崎猛烈摇头。

不,不对!如果小泉真的是自杀,刺杀小泉妻子的凶器掉在现场就显得很不自然。小泉果然还是遭人杀害,而且与杀害他妻子的是同一个凶手。

「课长……我那天晚上确实看到了,照理来说人应该在研究大楼的小泉,竟然出现在妻子遇害的现场。」

「……你啊,到了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吗?」

刑事课长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千崎带著犹豫点了点头。千崎已经在搜查会议发表过当晚目击小泉身影的事情,但是他的证词只被一句「你八成在作梦」就轻轻带过。

「我说啊,千崎,我都说过多少遍了。那一晚,小泉只在十点前开过一次研究室的门喔。如果你看到的人真是小泉,你说他在那之后又是怎么回到房间?」

千崎无法回答,只能咬唇不语。刑事课长刻意叹了口气。

「还是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看到小泉的幽灵吗?那应该正好是小泉推估的死亡时间吧。」

千崎对语气轻佻的刑事课长感到恼火,同时也感到背部一阵冷颤。他的脑中回响起那一晚久住半开玩笑的话语──二重身。

说不定凑巧在那个时间殒命的小泉魂魄无法成佛,正在四处徘徊,结果被我看到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时候小泉才会像一缕轻烟一般消失……千崎摇头晃脑,试图挥去脑中冒出的离谱想像。然而这个念头却像口香糖一样,紧紧黏在头骨内侧,无法轻易去除。

「……喂,千崎。」千崎在刑事课长的声音下回过神,发出「啊,是」的恍神声音。「不管你怎么说,这次的案件已经以小泉昭良就是杀妻凶手、嫌疑犯死亡结案了。搜查本部也要解散……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接下来?」千崎皱起眉头。

「嗯,是啊。不仅没逮捕嫌疑犯,还让他自杀了。这是重大失败……有人得扛起责任。」

刑事课长看著千崎眯起眼睛,此时,腰部深处一阵疼痛。千崎反射性地按住腰部。

「嗯?怎么了吗?」刑事课长一脸疑惑地皱眉。

「……没什么事。比起这个,课长是想说,要我背起所有责任,想蜥蜴断尾吗?你打算出卖部下吗?」

千崎因愤怒与痛楚而龇牙质问,刑事课长闻言脸部一阵扭曲。

「你这什么口气!叫你负责不是理所当然!小泉可是因为你才抹了自己脖子。」

不对!小泉才不是自杀,他是被人杀害的!

千崎试著这么对自己说,但无法坚信。情况证据在在都显示小泉杀害妻子后畏罪自杀,让他对自己透过二十年间的刑警生活培养出的直觉,萌生一丝怀疑的幼苗。

「我……下场会怎么样?」千崎口乾舌燥,从喉咙中挤出喑哑的声音。

「总之,你从今天开始就留职停薪一周,然后下星期就直接到交通课报到吧。」

「交通课?」千崎的声音陡然扬起。

「嗯,是啊,你从刑事课被调动到交通课。哎,那边也没那么糟,不会像这边一样需要搏命查案,可以调养身心,健康地工作到退休……」

「别开玩笑了!」

千崎口沫横飞地高声怒喝。几乎整个楼层的人都一起看向千崎和刑事课长。

「我为什么非去交通课不可,我可是个刑警!」

腰部的痛楚一阵阵增强,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心情动摇,他甚至感到一股呕吐感涌上。

「不,你『曾经』是个刑警,你已经不是刑警了。你留职停薪的时候,这边会办理人事异动的手续。就这样,你可以离开了。」

刑事课长淡淡说毕,把视线从千崎身上撇开。千崎半张的嘴中泄漏出一丝呻吟。

我不再是刑警,人生的一切都遭到否定。这份恐惧侵蚀著千崎的精神。

「课、课长……拜托,只有这件事……只有革除刑警职位这件事……」千崎态度一变,宛如攀著救命稻草般地出声哀求,微弱的声音丢脸得连自己听了都想笑。

「只是人事异动,你就要感激涕零了。嫌疑犯可是因为你才死了,你杀了小泉昭良。」

刑事课长的话语有如刀刃一般刺进千崎的胸口,他摇摇晃晃地退了两三步。此时他的腰部深处突然窜过一阵宛如烙铁熨肤的激烈疼痛。

「啊!」千崎发出彷佛野兽一般的呻吟声。

「喂,你怎么了?」

刑事课长眨著眼询问,然而千崎却无法出声回答。他的视野一片天旋地转,让他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下一个瞬间,千崎眼前就是骤然迫近的地板。他连忙伸手支撑,却没来得及。千崎感到额头上猛烈一撞,视野霎时化成一片黑幕。

就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千崎脑海中浮现小泉昭良伫立在桥上的身影。

胰脏癌末期,这是千崎被宣判的诊断结果。

千崎在刑事课长面前倒地,随后被救护车送往综合医院。一开始的说法是精神上的沉重压力所引起的低血压,血液检查的结果出炉之后,由于检查出贫血与营养不足等问题,千崎住院接受了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在他接受全身的电脑断层扫描的当天傍晚,主治医生来到千崎的病房,以沉重的声音对他表示「有话要说」。

千崎走进位于医院大楼角落名为「病况说明室」的狭小单调房间,医生开口丢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非常遗憾,经过检查之后,我们在胰脏发现了肿瘤,而且已到后期。」千崎一开始根本无法理解医生说了什么。

面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千崎,主治医生淡淡说明起病情:若是不接受治疗,恐怕只能活大约三个月。由于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周边组织,不可能采取手术治疗,要进行治疗的话,只剩下化学疗法这个选项。尽管化学疗法也无法做到完全根治,但是应该能延长平均数月左右的寿命。千崎怀抱著心神不定的心情聆听医生的说明。

最后千崎在和主治医生仔细商量之后,决定接受化学疗法。化学疗法虽然会带来轻微呕吐感,但副作用并没预想中的严重,还成功让肿瘤缩小不少。千崎在诊断出癌症的一个月之后出院,出院后依然每周到医院报到一次,持续进行化学疗法。

出院当天,千崎在回家前先绕到县警本部一趟,将离职申请书递给刑事课长,已经得知千崎病况的刑事课长也一脸凝重地接过申请书。

靠退休金拿到一笔不小金额的千崎开始打点身边事务,考虑到万一癌症病情加重,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的情形,他还预约了主治医生推荐的安宁医院。

事情告一段落后,千崎集中所剩不多的时间调查小泉夫妇命案,取回自尊。

搜查本部解散,自己也少了刑警这个头衔,导致查案过程遇上各种困难,不过千崎运用二十年的刑警生活培养的经验和窍门,尽自己所能地调查了可能范围的所有事情。

南方制药的董事长南乡纯太郎在大约两年前、同时正好是小泉夫妇进公司的时期,开始自费购买各式各样的研究仪器,运进那一栋研究大楼中。小泉夫妇的身分并非研究员,却在南乡董事长的指示下也拥有研究大楼的通行证,两人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研究大楼之中。种种事实让大家私底下流传谣言,说南乡和小泉夫妇其实正在进行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研究。千崎调查得知了这个传闻,同时也查到还有其他人也和小泉夫妇一样,身分并非研究员却拥有能够出入研究大楼的权限。

「秘密研究」一定就是揭发事件真相的关键,千崎怀抱著这样的确信,努力接触南方制药的关系者,四处问话查证。然而询问的结果,关系者之间一致认为所谓的秘密研究不过是有如都市传说的谣言,至少在那栋研究大楼之中从未有过进行类似研究的迹象。尽管如此,千崎依旧一味追寻著秘密研究的传闻。就在他追查的过程中,南乡董事长在小泉夫妇过世一年以上的四月初遭卡车撞死。警察调查后发表的声明表示南乡董事长是自杀,但是千崎却对此抱持浓浓的怀疑。因为就在南乡董事长去世的几乎同一时期,他怀疑也是研究计画成员之一的男人就突然行踪不明。千崎确信男人对这一连串的事件必定有所知情,并试著追查对方的下落,自己所剩的时间却已然告罄。

化学疗法早已无法遏阻癌细胞的增生,千崎使用主治医生开立的止痛药,拚命进行调查,但在南乡董事长死亡的三天后,他的身体终于来到极限。呼吸困难和从内部侵蚀著身体的痛楚让千崎无法忍受地前往看诊,主治医生立刻劝他去安宁医院接受缓和医疗照顾。他在难耐的痛苦之下遵从医嘱,住进预约好的安宁医院,不过全身都被癌细胞侵袭的病体早已超过极限,千崎在入院当天夜里就陷入昏睡,就此停止呼吸。

千崎成为魂魄,飘离已然停止活动的肉体之后,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光团般的存在接近他,使用能够直接振动意识的神奇言语,劝诱他前往什么吾主的身边。千崎本能地明白他应该接受对方的邀请,这是一个他必须答应的选择。

不过千崎却拒绝离开人间。他还无法撒手离去,因为他在人间仍有事情未了。

看到不打算离开的千崎,光团一边嘟哝著类似抱怨的话语并消失离去。

孤单一人的千崎毫无头绪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在难以忍受的不安与孤独感的煎熬下,他宛如被灯光吸引的夏虫一般前往一处──研究大楼,也就是小泉昭良丧命的场所。

然而尽管来到研究大楼,失去肉体的千崎也什么都做不了。有的时候,那个光团会像是想起他的存在一样飘然来访,向他劝说『喂,已经够了吧。你也差不多该前往吾主身边了。』只不过千崎从未听从。

随著时间的流逝,千崎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滴地风化分解。他开始怀抱自己会在这个场所逐渐凋零消逝的觉悟。他认为这正是自己穷追猛打夺走一个男人性命后,应受的惩罚。

就在他抱著如此想法度日的某一天,一只黑猫从铁丝网下方的缝隙钻进园区,一路走近研究大楼。千崎起初不以为意,直到他注意到那只猫的视线笔直投向自己,彷佛能够看见成为魂魄的自己一样,他才涌起兴趣。

下一刻,那只猫就使用光团所用的那种「语言」向他搭话。

『Hello,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3

终于看完千崎记忆的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似乎有话要说地飘浮在空中的淡淡发光魂魄。我尽情地伸出前脚伸懒腰,舒展全身肌肉的感觉非常舒服。喘口气之后,我重新转向千崎。

『我已经确实拜见你的依恋了。简而言之,你想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什么吧。』

魂魄随著我的提问大幅摆动,应该是表示「Yes」的意思吧,真是不好理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当场坐下,一边用舌头舔理胸口的毛,一边思考。

上了电子锁的房间、割喉惨死的男人,以及二重身。

该怎么说呢,这整件事真是让人摸不著头脑,一时半刻很难有结论。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想一想。我有想法的话会告诉你,所以别离开这个地方喔。』

对于我的言灵,和先前的反应相比,千崎的魂魄只是微弱地晃了晃。

是我多心吗,我总觉得对方一副不抱期待的样子。哎,算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缓步离开建筑物。看过千崎的记忆之后,我发现许多想进一步调查的疑点。思考案情就等到收集完情报后再说吧。

不过没想到这里就是南乡纯太郎作为董事长工作的公司啊,世上真是不乏有趣的偶然。

我歪了歪头。说起来,千崎的依恋牵扯到南乡纯太郎,真的只是普通的偶然吗?

我走近铁丝网,比照进来的时候,钻过铁丝网下方回到外面。在一阵东张西望之后,我找到站在电线杆阴影中的麻矢。我撒脚跑向麻矢脚边。

「咦?小黑,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这么快?』

「现在距离你进铁丝网还不到十分钟呢。」

『咦,才过这么一点时间吗?』我看千崎的记忆看了很久,还以为铁定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看来记忆中的时间和现实时间的流动相当不同。

「所以你查完了?那边的地缚灵得救了?」

『没那么简单呢,我接下来还得调查。不过别说这个,麻矢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啊?』

「还不都是因为你叫我在这里等。一个年轻女生站在路边发呆,可会被人投以奇怪眼光。」

『呃不……我觉得你躲在那个地方比较容易让人起疑……』

我小声说道,此时刚好旁边有位中年妇女经过。她用充满狐疑的眼神扫视麻矢,麻矢脸上挂起讨好的礼貌笑容。

『你看,果然被人怀疑了吧。』我调侃麻矢,她嘟起嘴巴。

「刚才那个应该是因为我和猫讲话。」

『哎,这个说法也不是不行。比起这个,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我攀上麻矢的身体,坐在她的肩头上。

「你说下一个地方,是还要再去哪边吗?」

『嗯,要让研究大楼地缚灵从依恋中解放,必须先去那个地方一趟。』

「好好好,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麻矢叹著气询问。

『那个地方距离这里大约十分钟路程,名叫椿桥。大概在一年半之前,一个名叫小泉沙耶香的女人在那里遭人杀害。好了,Let's go吧。』

话语声落,麻矢并未踏出步伐。我连眨两三次眼,歪头看向旁边的麻矢脸色,只见她一脸僵硬。『……麻矢?』

我发出言灵,麻矢身体轻轻一震。

「啊,喔……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可能有些累了。」

『还好吗?』

「嗯,我还好,不过就是有点头痛。不好意思,小黑,你能够自己一个人……不对,自己一只猫去那个地方吗?」

『嗯,那倒是没问题啦……』我跳下麻矢的肩膀,抬起视线。麻矢的脸上全无血色,显得一片苍白,一看就是身体不适。她现在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我是否让她太过劳累了?罪恶感在我毛绒绒的胸口之中扩散。

「……那我就先回去啰。」麻矢迈出隐约有点虚浮的脚步。

『你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需要我陪你回去吗?』

我出声询问,麻矢回头露出微弱的笑容。

「当然没问题啦。倒是小黑你要注意车子,别被车撞到喔。」

『我才不会被撞到呢,我可是远比人类高等的灵体喔。』

「但是现在是只猫吧。」

『唔,虽然现在是猫没错……』

「那就得好好小心车子啰。晚餐前要记得回来喔,今晚好像是吃生鱼片,我也会分一些给小黑喔。」

『生鱼片!』「呜喵──!」

生鱼片这个充满魅力的词语,让我情不自禁地鸣叫出声。麻矢朝兴奋的我轻轻挥手后慢慢走离,我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接下来可得小心,别让麻矢太操劳了。麻矢可是我在人间活动的生命线,少了她,不论是早晚的猫粮、温暖的床、每天早上的梳毛,就连难得享用的生鱼片都会离我而去。

那么我也该动身了。我重振精神,轻快地迈出步伐。我看过千崎的记忆,所以我记得路要怎么走。走十分钟左右,我到达了目的地的椿桥。我蹦地跳上栏杆。

『喂──有人在吗?』

我用言灵出声呼喊,并集中精神,眯起我灵体的眼睛。这里是小泉沙耶香遇害,同时也是千崎目击到小泉身影的地方。如果我设想得没错,这个地方应该也有……

「啊,有猫咪耶!」

就在我专心扫视周遭的时候,一道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我转头一看,两名年纪大约小学低年级程度的男孩就站在我的背后。

真是碍事,我略带不悦地想,并再次开始观察四周。

「什么嘛,别无视我们啊。」男孩凑向前来,用指尖戳了戳我的背部。

……我可是在忙重要的工作,别来吵我。我微微晃动身体,依然朝向正面的尾巴也开始左右摇动。下一个瞬间,我的尾巴就被紧紧抓住。

我竖起全身的毛,将转头过来的男孩的手一把拍落,「嘶──」地用力发出威吓声。

男孩「噫呀!」地发出丢脸的叫声,当场跌坐在地。

随便乱抓他人……不对,他猫的尾巴,可说是无礼至极。这次还只是没有伸出爪子的猫拳,下次若敢再犯,我就要毫不留情地伸爪把你大卸八块了。

我在视线中加进杀气,狠狠瞪向男孩,男孩们便惊惶失措地逃窜离开了。

我心满意足地转回头,一团光线黯淡的光球就浮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得弓背扬起「喵喵」的惊叫声,尾巴也瞬间蓬然炸毛。

『别一声不响地摸到人家……不对,猫家背后啦,很惊悚耶。』

我向光球抱怨。在我面前的是崩蚀程度相当严重的人类魂魄,魂魄表面已经起毛球,颜色也相当暗沉,变成接近褐色的颜色。

『啊、啊啊……』魂魄发出沙哑的言灵。对方似乎有话想说,但是不知道对方是本来就是如此,还是长时间暴露滞留在人间,导致魂魄严重受蚀,无法流利使用言灵。

以对方魂魄如此严重的锈蚀程度来看,对方逗留人间的时间应该起码超过一年以上。魂魄的锈蚀速度虽然在个体之间有差异悬殊,有些魂魄即使长年滞留人间,光辉却几乎丝毫不减;也有些则是迅速地黯淡下来,失去原有光泽。不过只过了几个月的话,照理来说不会锈蚀到这个程度,也就是说……

『你是……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吗?』我朝魂魄缓慢地发出言灵。在我说出「小泉沙耶香」这个名字的瞬间,眼前的魂魄开始剧烈闪烁。

果然没猜错,我陷入阴郁。一年半前,在这里惨遭杀害的小泉沙耶香无法接受自己的死,至今仍然被囚禁在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应该就会灰飞烟灭吧。

『要怎么做,你才会愿意前往吾主的身边呢?』

我投出言灵,不过魂魄并未回应。

『找出杀害你的凶手,并让凶手接受惩罚的话,你就会前往吾主身边吗?』

我再次拋出询问,然而魂魄依旧毫无反应。说不定眼前魂魄的锈蚀程度已经太过严重,以至于她无法完全理解我的话语了。没过多久,魂魄便摇摇晃晃地缓慢飘回河畔空地──也就是一年半前,小泉沙耶香的遗体被人发现的地方。

我默默地目送魂魄,然后跳下栏杆迈开步伐。如果从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口中问不出任何东西,我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再次踏上来时的道路,这次放慢了脚步。那一晚,千崎就是在这座桥上看到小泉的身影并一路尾随在后。我也来沿路跟著走一趟好了。

千崎目击的男人真的是小泉吗?

我一边走一边想东想西。

照我在千崎魂魄的记忆中看到的感觉,当时的身影的确像是小泉本人,不过人类的Memory终究并非完美。我所窥看到的景象,说不定只是千崎的Memory受到自认看到小泉的执拗想法影响,遭到窜改之后的结果。

一般来想,这件事很有可能只是千崎看错,案件真相就是小泉杀害妻子之后,自知无法逃离法网而畏罪自杀;但是假设千崎真的没看走眼……

如果千崎看到的男人真的是小泉,就表示小泉在那之后立刻回到研究大楼的房间内,然后丧命。不过小泉开研究室门的时间是在两小时之前,而且还仅此一次。此外监视著研究大楼的久住也说没看到小泉离开研究大楼,更别说看到他回来。

唉,真是让人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我当场停下脚步,在旁边围墙咯砺咯砺地磨起爪子,多少纾解压力。

回过神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南方制药公司的附近。我没记错的话,千崎就是在这一带跟丢小泉。我维持对围墙伸出爪子的状态,突然抬起视线。一道锈斑明显的铁制栅门映入我的眼中,门旁挂著老旧的门牌。

一声「喵?」无意识地从我的喉间漏泄而出。我仰望著门牌,不停眨眼。

该不会这里就是……呃,也就是说……。一个故事的轮廓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不过还有一些细节尚未明确。我驱策大脑加速运转,同时慢慢踏上通往麻矢家的归途。

『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

我一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房间,躺在床上盖著棉被的麻矢就出声招呼。我落在地毯上,抬头望向床上坐起上半身的麻矢,随后睁圆双眼。麻矢的左侧手肘及脸颊都贴著大片的纱布。

『你受伤了?』

「嗯,受了点小伤……」麻矢缩缩脖子。「我和你分开之后打道回家,走在河边一条没什么人的路上时,一辆车从后方高速开过来。我吃惊闪躲,结果就摔倒了。」

『还好吗?』

「嗯,只是一点擦伤。不过因为让这副身体陷入昏睡的肇事逃逸事故,似乎也是发生在人烟稀少的河畔道路,害妈妈担心得不得了。我得多小心一点才是。」

差点再次被撞?这种事发生的频率这么频繁吗?

「因为我有点累了,我先小睡一下。晚点再跟我说说案子的事情吧。」

朝歪著头的我丢下这句话之后,麻矢就躺回床上。

「喵、喵喂。」

鲷鱼生鱼片一进入口中,凝缩的美味就柔软地包裹住舌头。猫乾粮和柴鱼片虽然也不坏,但生鱼片终究还是不一样。

「……呃,小黑。」

「喵?」

我歪歪头,抬头看向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麻矢。

「你吃得太忘我,刚才说了『美味』喔。」

『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猫喔,怎么可能讲得出人类的语言呢。』

我拋出言灵,然后接著啃起鲔鱼生鱼片。

「喵──喂!」

「……哎,我是无所谓啦。」

麻矢愣愣地说了这句,不知为何开始抚摸我的背。

我把麻矢端来的生鱼片全部吃完后就地躺下,呼地吐出一口气。

离我回到麻矢房间过了两小时,我大啖吃完晚餐的麻矢所端来的生鱼片,细细品味这份幸福。肚子一饱,睡意就随著涌上。我缩起前脚坐下,眼皮毫无抵抗地落下。

「等等,小黑,你在做什么?」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坠入一片混沌之中的时候,麻矢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你问我在做什么,当然是准备睡觉啊。』我睁开一只眼睛回答。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呢。」

『忘了什么事?』

麻矢究竟想说我忘了什么事?我上完厕所后,明明有好好盖上猫砂……

『哦,我明白了。』我发出言灵,麻矢露出笑脸。

「那我们这就……」

『嗯,那这就麻烦你梳毛了,我继续睡。』

我用下巴比了比放在桌上的刷毛梳。

「不是这个啦!」麻矢开始搔弄我的肚子。

『唔哇、住手,别搔我肚子。』我连忙飞身逃离,睡意瞬间消失无踪。

「清醒了吗?」

麻矢可爱地歪著头,脸上浮现微笑,却是小恶魔般的笑容。

『你干什么,不准摸肚子!我不是说过很多次,要摸就摸头或是尾巴根部吗?』

肚子被摸的话,会让我一阵寒毛直竖。

「还不都是因为小黑吃了生鱼片,却没做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我先前不是说了?白天的时候,你听了地缚灵的故事吧。把故事告诉我嘛。」

『咦──还要讲啊?真麻烦。』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麻矢嘟起淡色的嘴唇。

「说什么真麻烦,还不是多亏我带路,你才能找到那个地缚灵。」

『是这样没错啦……』

但我现在想直接坠入梦乡啊。

「哦,这样啊。那从今以后,小黑的饲料就只能吃猫乾粮,不论是柴鱼片、鸡胸肉,或是生鱼片,这些都统统取消。」

『我说!请容我娓娓道来!』我连忙奔向麻矢,用脸颊摩蹭她的手臂。

「一开始就这么做,不就好了吗。」

麻矢露出胜利的微笑,摸摸我的头。手掌的暖意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呃,飘浮在那里的是一位名叫千崎的刑警的魂魄……』

我再次缩起前脚坐下,开始说明。麻矢依旧摸著我的头,一脸认真地聆听我叙说经过。

『……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解开当晚发生的事情,应该就能Rescue千崎的魂魄。』

我结束说明,大大打了呵欠。说明经过整整花了我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著实累人。

我用言灵说明的时候,麻矢始终一言不发地静静聆听。我微微歪头。麻矢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呢。她是使用「白木麻矢」身体、丧失了记忆的魂魄。说不定她的魂魄生前的工作和犯罪调查有关。

事情更为稳定之后,我可得好好调查这件事,我仰头望向麻矢的脸。毕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一定就是解决她依恋的第一步。

「我说……」麻矢小声低语。「那个在桥下的魂魄,大约再过多久会消失?」

『嗯?你是说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吗?她的魂魄锈蚀得很严重,不过还不到随时都会灰飞烟灭的程度,起码还要再过两、三个月吧。更进一步的时间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麻矢无力地点点头。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么凝重的表情?』

我发出言灵询问,麻矢脸上浮现猛然吃惊的表情,两手在胸前挥动。

「还好,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而已。顺带一问,桥边的那个魂魄说了什么吗?例如杀害自己的凶手之类?」

『不知道是锈蚀程度太严重,还是本来就如此,总之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几乎无法使用言灵,所以我也不得而知。』

「这样啊,不过原来魂魄会锈蚀啊。」麻矢彷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因为在脱离身体的状态下逗留人间,会持续消耗能量,人类的魂魄虽然内含许多能量,但是那份能量迟早会用完。』

「内含能量?」麻矢偏了偏头。

『是啊,灵体能量。份量还不少喔,如果一口气解放这份能量,威力应该大到能让周围数百公尺的人类,都会因为遭受冲击而陷入数小时的昏睡状态。』

「一口气解放是指怎么样的情况?」

『我想想,好比说我们干预魂魄,让魂魄爆炸的话……』

「小黑你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到?」

『嗯?唔,要说做不做得到的话,我想应该是做得到啦。如果是肉体中的魂魄,我是没办法做出这么强大的干预,但是像地缚灵这样暴露在外的魂魄,只要全力让魂魄Overdrive……』

我说到这里,发现麻矢正一点一点往后退,我连忙挥动右前脚。

『不不,我也只是说有可能,我自己还没这么做过。引路人的工作是好好引导魂魄前往吾主身边,我们怎么可能消灭魂魄呢。』

「……真的吗?」麻矢狐疑地眯起眼睛,我连忙上下点头。「那就好……不过这件事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呢。那个、什么来著……叫做二重身的,果然还是那位名为千崎的刑警先生看错了吗?」

麻矢回到话题,让我小小松了一口气。

『也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我觉得也有并非如此的可能性。』

「并非如此的可能性?你是说那位刑警真的看到幽灵了?」

麻矢探出身体询问。

『这一点目前还不能说,我还得统整一下想法。』

我稍微挺起胸口,然后潜进床底。

「啊,小黑等等,你要去哪里?」

『我要在这里集中一下精神,这么做一定能帮我厘清事件的轮廓。』

「……这家伙,绝对是打算睡觉。」

麻矢的低语声传进耳中的同时,我蜷缩起身体。

4

我从铁丝网下方的缝隙挤进Body之后,便撒腿奔跑起来,从肉球传来的草皮及土地的感触十分舒服。一接近两层楼建筑,我就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看。

『千崎、千崎,你应该在这里吧,出来一下吧。』我发出言灵并集中精神。过了十秒左右,一个光球就像是从建筑中渗漏而出似地出现,正是千崎的魂魄。

『有何……贵干。』千崎以依然不太流利的言灵询问。

『问我有何贵干可真是伤感情,我可是好心想让你前往吾主身边才来的呢。』

我「喵」地扬声一叫,同时发出言灵,结果千崎就像离手的气球一样轻飘飘地升起,大概是以为我要开始劝诱他前往吾主身边。

『啊,等一下,我叫你等一下啊,Just a moment!』我慌忙发出言灵,千崎的魂魄便停止上升。『别误会,我不是来说服你。我是来告诉你,小泉昭良过世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什么事。』

千崎的魂魄听到我的言灵,大概是吃了一惊,瞬间小小地闪烁了一下。

没错,我透过在床底下进行的数小时的精神集中之后(绝对不是单纯在睡觉),想到一个假说。到深夜,我留意不要吵醒发出轻微鼾声的麻矢,一边推开窗户溜到外面,一路来到这里。

千崎的魂魄再次凑过来。

『真……的吗?』千崎的魂魄拋出言灵。我大大点头,并招手示意跟过来……不对,是招招前脚并迈出步伐(这不正是招财猫的动作?)我从铁丝网的隙缝间走上狭窄的私有道路,随后踏进正面的小路,并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眼前马上出现我的目的地。

『就是这里。』

我在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前止住脚步。栅门后方是平房式的住家,乍看之下,房屋老旧得让人看不出来是否还有人居住,不过占地却十分广阔。杂草生长茂盛,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仓库的庭院中,散落著篮球架、小型秋千,以及坏掉的三轮车等。

『……这里是……什么地方?』

『别管那么多,跟著我就是了。』我钻过栅门,走进围墙内的庭院,朝歪倒在地的三轮车迈开步伐。千崎的魂魄也跟在我身后。『看看那个吧。』

在我的催促之下,千崎凑向三轮车,距离近到几乎可以碰到三轮车。那台三轮车的牌子上有著用平假名标注的名字。

『……。』

千崎艰难地读出那行字迹模糊的文字。

『没错,正是南乡纯也。你也调查过那家公司,应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吧?』

『南乡纯也……是公司的社长。』

『That’s right!那家公司的社长以前曾经住在这里。』

我满意地点头,注视著千崎的魂魄,开始集中精神。千崎的魂魄大惑不解似地摇动。

其实真要说,最简单的做法是比照用在南乡菊子身上的方法,钻进对象的梦里。不过可惜,失去肉体的魂魄不会睡觉,所以只好反过来,将千崎的魂魄拉进我的梦里。

对我这样的高等灵体而言,这件事并不困难,只要在和魂魄同步的情况下进入睡梦之中就好。虽然我最近才注意到,不过猫这种生物似乎拥有能够随心所欲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坠入梦乡的神奇特技。

『好了,那就让我们来聊一下吧──在我俩的梦中。』

我用言灵说出听起来有点做作的台词,当场缩起身体,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一座桥就在我的正前方。这座桥正是一年半前,小泉沙耶香惨遭杀害的椿桥。看来我似乎成功了。

「现在感觉如何?」我向站在身旁的男人出声搭话。

「这是……」

一身西装的中年男人──千崎隆太注视著自己的双手睁大眼睛。

「怎么啦,你怎么一脸看到鬼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复活了……?」

「你并没有复活,这是梦,我们是在Dream之中。」

「梦?你说这是在梦中吗?」千崎宛如吶喊一般大声说道,因为他实在太吵,我便靠两脚站起,用两只前脚摀住耳朵。

「嗯,是啊。不然猫不可能会说话,还能摀住耳朵吧。」

嗯?摀耳朵的话,只要加把劲,应该还是做得到吧?

「到底是怎么……为什么我会在梦里面……」千崎自说自话,似乎还无法理解状况。

「你这个男人的Question还真多呢。我是因为认为这么做,比较方便说明那一晚的事情,才把你的魂魄拉进我的梦中。」

「你说拉进梦中,这么做的话,我不会有事吗?」千崎皱起眉头。

「嗯?应该没问题吧?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做就是了。」

我回答之后,千崎的眉间皱纹不知为何又加深了。

「比起这个,看看那个吧。」我维持两脚站立的模样,伸出一根爪子,指向桥的中央。顺著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千崎身体剧烈一震。桥的中央站著一个男人,他正扶著栏杆望向桥下。

「小、小……」

「没错,他就是小泉昭良。」

千崎不知是否因为太过吃惊而导致舌头不灵活,只能发出宛如哮喘发作的声音,我便代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为什么那个男人……?」

「当然是因为我要在梦中重现当晚的情景啊。」

我呆愣之下丢出的回答似乎没进到千崎的耳中,因为他突然朝小泉直奔而去。

「小泉!」跑到小泉身旁的千崎伸出手,但是他的手却直接穿过小泉的肩膀,只抓到空气。失去平衡的千崎当场摔倒。

「……你在做什么啊。」我维持著两脚直立的姿势靠近千崎,叹著气说道。「我刚才应该说过了吧,你是被我拉进我的梦中,也就是说你是外来的异物。你在这个世界,就是如同幻影。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什么也碰不到,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依旧跪在小泉身旁的千崎向我投来视线,眼神彷佛正在看令人不舒服的东西。

嗯?猫用两只脚迈步走路的样子,难道太过超现实了吗?我回复四脚走路的样子,小泉的手也同时离开栏杆,和那一晚一样,戴起连帽夹克的帽兜,然后踏出步伐。

「好了,我们走吧。」我催促千崎。

「走是走去哪里?」千崎慢慢站起身。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跟在小泉后面啰。」

我竖起尾巴踏出脚步。千崎虽然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但仍然迈开步伐与我并肩而行。

小泉走进小路,而我们就一路跟在他身后三公尺左右的位置。

「喂,我们跟这么近,难道不会被发现吗?」千崎弯下腰,压低声音询问。

「你听好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只是我重现那一晚经过的梦境。所以不论我们发出多大的声音,小泉都不会发现我们。Understand?」

我傻眼地回答,千崎才唯唯诺诺地点头。他似乎还无法接受眼前的状况,真是个脑袋僵硬的男人(哎,不过他在现实中的「脑袋」倒是已经火葬,不复存在了)。

我们一路尾随而行,没过多久就来到南方制药公司附近。

「那一晚,你就是在这一带跟丢小泉,对吧?」

「……嗯。」千崎微微点头。

「顺带一说,你听过『吃人的废墟』这个传闻吗?」

「吃人的废墟?」千崎皱了皱脸。

「传闻这附近有一间废墟,会引诱路人进屋,然后将人吞吃入腹。」

「……你在说什么蠢话。」千崎的脸色阴沉下来。

「别那么鄙夷嘛。即使是常理来看怪诞不经的传闻,有时也会夹藏著一点真实。」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讲清楚!」

千崎粗声大喊,真是个没耐心的男人。

「比起口头说明,直接用看的会比较快,喏。」

我用下巴示意方向,千崎便抬起头。只见前方的小泉正好走进左侧的狭窄小路。千崎睁大双眼,往前奔去,我也一蹬地面疾驱而出。走进小路的小泉在十五公尺前的十字路口再次右拐,紧接著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转。

「那一晚,小泉就是这样在小路间拐弯。」

「你胡说什么。当时失去小泉踪影后,我马上跑遍了这带的巷弄。小路呈棋盘状,一眼就能确认整条路。小泉还在小路间晃来晃去的话,我一定能发现。」

「所以说,小泉是被『吃人的废墟』吃掉了。」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鬼扯什么!这种无聊的传闻根本无关紧要!」

我调笑著说道,千崎马上暴躁地出言否定。我没做出回应,只是和千崎一同走到小泉拐弯的十字路口。

「要解开那一晚你所见到的二重身现象的谜底,这个传闻可是重大的关键。」

我在十字路口站定脚步,扬起嘴角。大约前方十公尺,小泉就站在一扇锈迹斑斑的栅门前。他打开栅门,步入里面。

「这里是……」

跑到门前的千崎望著门牌喃喃低语。门牌上是以模糊文字表记的「南乡」二字。

「没错,这里就是南乡一家过去的住处,也就是现实中的我们所在的住家。小泉就是走进这里,所以不管你在巷弄间如何穿梭寻找,都无法找到。毕竟围著这栋住宅的水泥围墙相当高嘛。」

千崎呆站在原地,眺望著眼前一片荒芜的住家。

「……小泉是注意到我在跟踪他,才躲进这处住家之中吗?」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我左右摇头。「如果是这样,就难以说明小泉是怎么在不被你和久住发现的情况下,回到那栋研究大楼。」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说,这栋家正是『吃人的废墟』。」

我穿过栅门,走进南乡家的庭院。千崎也打开栅门,跟在后面。

「我说,你知道成为社长之前的南乡纯太郎是怎么样的男人吗?」

「我记得他以前似乎是南方制药的研究人员……」

千崎有点缺乏自信地低声回答。

「没错,南乡纯太郎曾经是一位研究员。直到他父亲突然过世,他继承社长职位之前,他一直过著整天埋首研究的日子。狂热研究者,或者以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研究宅?」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

「听到最后嘛。光是在公司进行实验无法满足南乡纯太郎,所以他就把自家宅院中的大型防空洞改造成研究室,在那里日夜研究。」

「把防空洞改成研究室……为什么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我就是这么无所不知。」我懒得另外说明当初救南乡纯太郎魂魄的事情,于是我随意回了个极为敷衍的答案,便继续说下去。「我不清楚南乡和小泉夫妇参与的所谓『秘密研究』是什么,说不定是某种社会不容的研究,毕竟南乡纯太郎和小泉夫妇都想要隐瞒这项实验。如果是这样,他们自然也不希望实验设施被人发现。」

「该不会……」

「没错,这片庭院的下面就是南乡纯太郎过去使用的研究室。假如要进行秘密研究,你不觉得这里正是绝佳的场所吗?」

千崎环视杂草丛生的庭院,看到庭院一角的时候身体一震。小泉就伫立在那边的仓库。

「考虑到换气问题,研究室应该不在住宅本身的下方,顺带一提,庭院中明明有仓库,三轮车等却被弃置在外面,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小泉打开仓库的门,身影消失在仓库之中。千崎奔向仓库,猛力打开小泉刚才走进的仓库门。迟了一步才接近仓库的我探头看向里面。里面是一路通往地下的昏暗阶梯。

嗯,不过这只是依我的想像投影出来的景象,实际上是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我在内心悄悄说道,同时抬头望向千崎。只见他嘴巴半张,整个人凝固在当场。

「这个大概就是『吃人的废墟』由来吧。人被吸进老朽荒芜的废墟之中,并就此消失无影。只要有小孩见到这一幕,一个精采的灵异故事就诞生了。」

「……小泉那一晚就是走进这里吗?」千崎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嗯,大概吧。所以你才会跟丢小泉。」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千崎彷佛头痛一般皱脸摇头。

「不,就算这样好了,也没解决事情吧。跟丢小泉后,我一直在监视那栋研究大楼,但小泉没有回到大楼。话虽如此,小泉却被发现脖子上挨一刀,陈尸在一楼的研究室。」

「防空洞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吗?」

我打断千崎歇斯底里的滔滔话语,让千崎冒出一声傻气的「啥?」

「在这底下的应该是一个大到足以改造成研究室的防空洞,既然如此,出入口应该也不只一个吧?这样才能在空袭的时候,让更多人逃进防空洞。」

千崎眨了两三下眼睛,抬头望向仓库后,混凝土块后方就是南方制药的研究大楼。

「没错,这处住宅隔著一条私有道路的不远处,就是那栋研究大楼。那栋研究大楼是南乡纯太郎在大约三年前盖的。就算他趁那个时候,另外开了一个能够连接到研究大楼地下的入口,应该也不足为奇吧?说起来,就是所谓的秘密通道啦。」

「秘密通道……」千崎复诵了一遍这个词。

「想想看嘛,为了进行研究,一定会需要器具或药物之类的东西吧。如果特地把这些东西搬进这处理应荒废的住宅,岂不引人注目?但有这条的话,就可以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将必要的东西搬进地下研究室。实际上,南乡纯太郎的确将自费购买的实验器具收在研究大楼地下的仓库,那个仓库想必和地下研究室相连。」

「这么说,那一晚小泉就是从这里……」

「没错,他就是从这里回到那栋研究大楼,然后在那里丧命的。」

我挺胸回答此时,周围的景色随之一变。下一个瞬间,我和千崎就站在纯白的走廊上。

「怎、怎么回事?」千崎慌忙地环顾四周。

「冷静点,我只是转换了一下场所。这里是在我的梦中,这点小事根本易如反掌。」

我用肉球拍拍千崎的脚。

「转换场所……所以这里是哪里?」千崎难以镇定地东张西望。

「你在说什么啊?你应该知道这里是哪里才对。」

单侧有著一排大门的枯燥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和地下楼层的阶梯。

「这里是……南方制药的研究大楼?」

我点头回答「正是」。这里是以我的印象创造出来的南方制药研究大楼一楼走廊,而我们身旁的自动拉门后方正是小泉昭良丧命的研究室。

就在这个时候,通往地下的阶梯传来脚步声。千崎身体一震,视线飘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个男人从阶梯走了上来,掀开盖在头上的帽兜,露出小泉昭良的脸(哎,这些全都只是以我的想像创造出来的影像就是了)。

小泉在我们身旁的研究室门前停下脚步。

「小泉就是这样藉由秘密通道回到了研究室。」

我说出这句话,千崎就用一脸僵硬的表情左右摇头。

「不对,不可能。小泉昭良在那天晚上,应该只在晚间九点五十五分打开一次门。就算他能够透过秘密通道回到研究大楼,他也回不到研究室里面。还是你想说秘密通道连通著这个研究室?」

「不太可能吧。这扇门的后方就是命案现场,你那些警察同伴彻底搜查过这个地方,但都没找到什么秘密通道的入口。我想入口应该还是像我刚才所说,是在地下仓库里。」

「这样的话,小泉还是回不了这个研究室啊。」

千崎激动说道,我向他挑起一边嘴角。

「我说,你觉得小泉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来这栋研究大楼?」

听到我的问题,千崎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他……大概是为了寻找有关犯人的情报……」

千崎没什么自信地低声回答,我对他举起一根爪子,缓缓地左右摇动。

「错,不是喔。我想小泉一定是想要制造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没错,就是不在场证明。小泉不是笨蛋,他应该也知道结束讯问后,自己会遭到警方跟监。尽管如此,小泉踏出家门之后,却还是从大马路骑著脚踏车来到这栋研究大楼;他走小路的话,明明就可以摆脱跟踪。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该不会……是方便我们跟踪……」千崎睁大眼睛。

「对,小泉一定是刻意让你们跟踪的,而你和久住正中小泉的计谋,监视了这栋研究大楼。不过你为了隐瞒腰痛而离开散步,结果在桥上目击到小泉身影这件事,对小泉来说却是误算。若非如此,你应该也会作证表示小泉一整晚都待在那栋研究大楼之中。」

「等一下,你刚才说制造不在场证明,可是小泉为什么需要这么做?」

千崎语速急促地发问,我在他面前扬起嘴角。

「为了替妻子报仇啊。」

「为妻子……报仇?」千崎迟缓地重复字句。

「小泉一定是对杀妻仇人的身分有了头绪,才会刻意被你们跟踪,让你们为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自己则打算对犯人下手或做其他事情。你也见过小泉并感受到了吧──他的确是会想要亲手为妻子报仇的男人。」

千崎半开的嘴巴早已说不出半句话,大概是接连而来的冲击性事实,让他的大脑无法完全消化处理。

算了,总之我先说明到最后好了。

「然而小泉最终仍然没能为妻子报仇。他也许是中途退缩了,也有可能是察觉到打算杀害的对象其实并非杀妻的凶手……我认为大概是后者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千崎双手抱头,挤出声音询问。

「我待会再说明这点。哎,就这样,为妻复仇失败的小泉在伤心之下,来到妻子遇害的桥上凭栏伫立,并在那里被你目击。接下来,小泉在没注意到被你跟踪的情况下,从那个废墟通过秘密通道,回到研究大楼,走进那间他结束性命的研究室。」

「所以这说不通啊。那晚,这间研究室的门就只在晚间十点前开过一次!」

千崎几近陷入混乱,他伸出双手胡乱搔抓脑袋。

「不对喔,正确地说,应该是『那天晚上,从走廊这一侧使用门卡打开研究室房门的记录只有一次』。」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间研究室的房门在设定上,是必须使用门卡才能从走廊打开房门,不过若是从研究室内侧开门呢?我记得应该只要简单地站在门前,门就会自动打开吧?」

我挺胸说话时,研究室的房门也同时打开。门的后方站著一道影子,那道影子是一道有著人类形状的黑影。黑影伸手招动,彷佛邀请小泉进入室内。小泉微微颔首,走进研究室之中。

「就像刚才这样,只要抓准里面的人开门的空档进房,记录上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刚、刚才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间研究室里面?他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千崎尖声连珠炮发问,我让他冷静下来,用缓慢的语调进行说明。

「小泉迫切地想要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他利用『帮手』,打算留下一整晚都窝在研究室里的记录。」

「帮手……」千崎凝望著紧闭的房门。

「帮手在晚间八点的警卫巡逻结束之后,利用秘密通道潜入研究大楼,然后和晚间十点前来到研究大楼的小泉会合。接下来他们利用小泉的门卡开门,留下帮手一人待在研究室内,小泉则从地下经由秘密通道来到外面。」

千崎目不转睛地倾神聆听,我继续说明下去。

「然后在两小时之后,没能为妻报仇的小泉满心沮丧地回到研究大楼,敲了研究室的门。帮手就从里面为他开门,引小泉进研究室。再来只要帮手走出研究室,从秘密通道离开的话,就能够营造出小泉一整晚都待在这间研究室的假象了。」

我在这里顿一下,确认千崎的模样。只见千崎如稻草人般呆立,张开颤抖的嘴。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吗?」

「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理的说明了。」

「也就是说,那个帮手回去之后,没能替妻子报仇的小泉就自己抹了脖子……」

「NoNoNo,你在说什么傻话,才不是这样。」

我直立起身,在面前挥动两只前脚。在现实世界之中,猫的前脚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不过这里是在梦中,只要我想要,我甚至可以长出翅膀飞上天空。

「不是……?」

「对啊,就算你现在脑中几乎一片混乱,你好歹也是前刑警吧。再好好动脑想一想,若是照你的说法,很明显有不合理的地方吧。」

在我的督促之下,千崎皱起鼻子陷入思考。沉默几十秒之后,千崎才喃喃说道。

「……刀子。」

我合起双手,肉球发出澎的一声。「That’s right!正是如此。割开小泉昭良脖子的刀子就是杀害小泉沙耶香的凶器,对吧。如果小泉昭良是因为未能为妻报仇而绝望自尽,那就无法说明那把刀子为何会出现在研究室。能够说明一切的理论只有一个。」

「……不会吧!」

短暂沉思之后,千崎两眼睁大。看来他应该注意到了。

「好了,我们进去吧。」我恢复四肢著地的姿势,催促千崎。

「进去……但是门现在应该上了锁。」

真是,这家伙还没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吗?他的思考难道就不能再柔软一点吗?

「别管了,跟著我来吧。」我踏出脚步。在我的鼻尖碰到门板的瞬间,我的身体穿过了研究室的房门。我往前走几步后回过头,只见千崎也跟著我穿过房门,走进了研究室。

「好了,这就是这个事件的真相。」

我出声。依然回头望著方才穿越的房门,露出一脸不舒服表情的千崎便赫然回神,视线投向房间深处。在摆放著长桌,以及有一排堆放烧杯试管的橱柜的研究室深处,小泉的身影便伫立于我们面前,身旁还有一道人形黑影。黑影的手搭在小泉的肩膀上,彷佛正在出言劝慰他的样子。小泉微弱地点了几次头。

「没能为妻报仇,回到这间研究室的小泉一定就是像这样接受了帮手的安慰。接著心情镇定下来的小泉就准备和帮手一起走出研究室,再来小泉只要从正面玄关出去,帮手则从秘密通道离开就好……只是事情后来并没这么发展。」

「是因为帮手……」

「没错,因为他就是真凶。」

我低声补完千崎的话,于此同时,站在小泉身后的黑影手上,出现了一把大柄的野外求生小刀。沾著凝固血迹的刀子上,模糊地反射著日光灯的灯光。千崎深吞了一口气。

在下一个瞬间,黑影从背后将刀子架在小泉的脖子上,然后毫无犹豫地将刀子往旁一划,鲜红的血液顿时从小泉被笔直划开的喉间喷溅而出。

小泉双手捂住脖子,但是鲜红的血液宛如喷泉一般,从两手的指缝间不断涌出。有那么短暂一刻,小泉似乎要转过身来,但随即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颓倒在地。倒伏在地板上的身躯下方,血泊汨汨地向外扩散。

也许是为了确认小泉的生命灯火是否熄灭,黑影在原地等待了几十秒,握起小泉的右手,执拗地在刀子上印完指纹,便将刀子扔在血泊中。接著黑影彷佛在确认自己是否有无遗留任何东西一般,在缓缓环视周围之后,避开血泊走向出口。

黑影经过我们身旁时,千崎冒出「啊」的一声,朝黑影伸出手。不过他的手理所当然地穿了过去,没能碰到身体半根寒毛。

……真是学不会耶,这个男人。

黑影站在房间出口前,房门自动滑开。黑影转头再次检视整间房间,然后步出房间。

房门关上,沉默降临在研究室之中。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貌。」

我向望著小泉遗体的千崎出声说道。

「……这些事情就在我监视的期间,发生在研究大楼之中吗?」

「你应该不会抱著『要是我那时冲进研究大楼,就能够救小泉并逮捕犯人』这种愚蠢的想法吧?」

千崎的表情顿时一变,他的确这么想。

「真是的,你到底多喜欢钻牛角尖啊。你在那个时间点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秘密通道或帮手的存在,这是你无法阻止的事情。比起这个,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重要的事情……」

「我要说的是,你的穷追猛打并没有把小泉逼上绝路。你并没有杀死小泉昭良。」

千崎睁大双眼,同时周围的景色也陡然一变。下一瞬间,我和千崎就身处狭窄的车内。唔,单纯是我想改变一下情境而已。

「这里是……?」坐在副驾驶座的千崎慌张地东张西望。

「我们是在你和久住那一晚跟监使用的车子里面啊,很令人怀念吧?」

我在驾驶座上弯起前脚坐下。

「为什么要换到这个地方?」

「毕竟待在那种满身是血的尸体旁边的话,根本没办法定下心好好谈话。所以说,小泉昭良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你现在理解了吗?」

千崎「嗯……」地应声,带著犹豫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的依恋已经解决了。这下你就能前往吾主身边了吧?」

我兴高采烈地询问,结果千崎却紧闭嘴巴,不发一语。喂喂,自己把小泉逼上绝路这件事,应该就是你的依恋了。既然如此,眼下这样不就够了吗?

「那道黑影……犯人到底是谁?」

几十秒的沉默之后,千崎低著头喃喃说道。

「这部分我还不清楚。我只是从现有的情报,推导出可能的结论,再展现给你看而已。唔,不过从情况来看的话,犯人的身分应该是地下研究室的可疑研究计画的成员,同时也是和小泉交情不错的人吧。」

我抬起视线回答,于是千崎再次陷入沉默。

「……你应该不会说什么除非找到真凶,不然不愿前往吾主身边的话吧。」

说到底,我可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的道理。

「我是……刑警,」千崎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我一直以来都是刑警,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以为我到死为止,都能以刑警自居。」

「……所以呢?」

令人抓不到重点的回答让我有点烦躁,我左右摇著尾巴反问。

「我──只有我直到最后都还相信小泉昭良没杀害他的妻子,所以找出真凶是我作为刑警的义务,但是……我却没能做到。」

紧咬牙关的千崎挥拳敲向方向盘,喇叭随即叭了一声。尽管这是我自己的梦境,我还是不禁佩服细节的用心程度。不过照这样下去的话,枉费我先前大费周章,这个男人又要拒绝就此前往吾主身边了。真是的,有够麻烦。

「你希望的是直到最后都能活得像个刑警吧。」

我出声说道,千崎闻言缓慢地抬起头。

「什么……?」

「我说,你即使是在得知自己癌症末期,辞去警察工作之后,也依然持续追查著案件吧?也许你的确失去了刑警这个头衔,但是你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思考案件,试著活得像个刑警,不是吗?」

「……没错,即使是在离职之后,我也希望自己仍是一个刑警。」

「在所有人都认为小泉昭良杀害妻子后畏罪自杀的时候,只有你相信另有真凶并锲而不舍地追查。你到死为止,的确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像一个刑警。」

我笔直注视著千崎的双眼,同时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话语。千崎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直到最后……都还是个刑警吗?」

我缓慢地点头。千崎的表情顿时亮了起来,但是随即变回一脸阴郁的模样。

「但是我没能查出犯人……」

「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尽管如此,只要能够留下生命的痕迹,不就足够了吗?」

「生命的痕迹?」

「没错,即使无法在自己这一代开花结果,播种依然是无比重要的一件事。如此一来,只要下个世代继续浇水、培育幼苗,终有一天能够迎来开花结果的时刻。人类这种生物,就是这样传承延续生命。大多数人看到你拚死追查真凶的样子,大概都会把你当傻子吧;不过说不定有些人会对这个案件抱持怀疑,现在也仍在调查案情的真相。」

尽管抱著这个可能性实在不高的想法,我还是这么向千崎说。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眼前男人的魂魄得到解脱。

千崎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肉体终会腐朽,生命总有失去的一天。这不单单是你,而是所有人类的命运。没有人类能够知晓『最后一刻』何时会来临。」

我向千崎缓缓述说。

「所以人类才应该在有限的时间中努力活下去,好随时迎来那一刻的到来。」

「努力……」

「没错,而你也努力地活过了,不是吗?以一名刑警的身分。」

「……是啊,我的确很努力。我一路走来,一直都很努力。」

千崎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

「那你可以为自己的人生感到自豪呢。」

「感到……自豪……?」

千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我动动一边嘴角,摇动胡须后,大大地点头。

「你的人生一定相当有意义。不少犯罪想必都是多亏身为刑警的你努力工作,才得以防范于未然。你拯救了众多人,像这样的你根本不需要在变成地缚灵之后,留在人间直至灰飞烟灭。你应该前往吾主身边,好好休息。」

我说到这里便住嘴,将视线投向副驾驶座。千崎遥遥望向挡风玻璃后的远方,位于他的视线终点的是一栋建筑物,也就是小泉昭良丧命的那栋建筑。

坐在驾驶座上的我依旧等待著千崎的回答。为了说服千崎,我已经卖力讲了一长串连我自己都听得浑身发痒的做作台词,他也差不多该改变心意,决定前往吾主身边了吧?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紧张的我面前,千崎大大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扬起嘴角。

「……也是,说不定我是该休息了。」

「一点也没错!」我笔直竖起尾巴。

千崎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笑容,向后靠著副驾驶座的椅背,同时将头转向我。

「虽然这么说有点要求太多,不过相对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一件事?」

我歪歪头,「喵?」地扬起一声叫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在我眼前的是荒废倾颓的民宅。我已经顺利回到现实世界了。千崎的魂魄就飘浮在我身旁,魂魄的表面在进入我的梦中世界之前,原本还显得有点暗沉,现在则是闪耀著光泽。大概是他的魂魄从依恋中解脱后,多少修复了锈蚀的程度。

千崎的魂魄彷佛打招呼似地轻轻摇动,我试著露出微笑,不过猫在现实世界中的脸部肌肉无法顺利做出微笑的表情。

『唷,辛苦啦。』我的头上突然传来言灵。我抬起头,发现距离我正上方五公尺的地方,飘浮著一团光团,也就是引路人。对方正是我那粗鲁低俗的同事。

『……你已经来啦?』我眯起眼睛,朝我的同事投以阴郁的视线。这家伙应该嗅到千崎的魂魄决定前往吾主身边才来的吧。

『办事手脚愈快愈好吧。我可得趁这家伙还没改变心意的时候,赶快带他前往吾主身边才行啊。』

『他的心意才不会改变呢。』

我用后脚搔抓颈部,同时拋出言灵。在得知自己的讯问并未把小泉逼上绝路,并确认自己的人生有其意义之后,千崎从依恋中获得了解脱。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改变心意。

『为什么你能说得这么肯定?』同事一脸不可思议地晃动了一下。

『就算说明给你听,你也不会懂啦。』

我哼了一声,同事缓缓降到我的眼前。

『你在说什么啊,人类这种任性又毫无道理的存在,我当然没办法理解他们的心情啊。』

我顿时无话可说,不对,应该说是无言灵可发。正如我这个同事所说,人类这种生物会受到感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左右,做出非常不合理的的判断,能够理解这种存在的心情才奇怪。

『没事,说起来,刚才应该算措辞上的问题……不管这个了,你怎么还不赶快把他带去吾主身边,难道你就这么闲吗?』

『我最好很闲啦。身为一流引路人的我忙得不得了,和被贬职到人间的你才不一样。』

同事不满地眨眨眼。这家伙老样子,还是一样老说多余的话,所以我才讨厌这家伙。

我的喉咙冒出低鸣,只见面前的同事向千崎的魂魄发出『那我们走吧』的言灵。千崎悄然飘向我鼻尖之前,用依旧不灵活的言灵朝我发话。

『约定……拜托了……』

我「喵」了一声作为回应。

同事插嘴说话。『什么约定啊?』

『他拜托我一件小事,作为前往吾主身边的交换条件。哎,反正跟你无关啦。』

听到回答,同事彷佛嘻笑似地摇动,并直接朝我发出言灵,以免被千崎的魂魄听到。

『我说啊,你该不会真的打算完成那个约定?』

『这不是废话吗。』我也直接向同事回以言灵。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的工作只是将人类的魂魄带到吾主身边,我们为此存在;也就是说,人类对我们来说就是货物,你还是别为货物花太多心思比较好。』

花太多心思?我对人类吗?

『我才没特别花心思,只是……我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让他从依恋中解脱……』

我不知为何支支吾吾回答,此时一阵即视感袭来。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啊,我想起来了。我在约莫两年之前,曾对现在自称「李奥」的他说过同样的话,告诫他「不要和人类们走得太近」,然而现在轮到我站在被告诫的立场上。

『假如是我,我就只会和他订下约定,然后在他前往吾主身边之后什么也不做。有空完成约定的话,倒不如把时间拿去解放新的地缚灵才对。』

我默默地注视著同事。他所说的话非常合乎逻辑,以引路人来说,这样的做法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是……

『哎,反正随你高兴就好。就算你的业绩太差,只能一直被封在动物身体里,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关系。好啦,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陷入沉默,面前的同事重新发出千崎的魂魄能够听到的言灵,然后开始冉冉上升。大概是注意到我和同事刚才在悄悄进行对话,千崎的魂魄露出迷惘的模样。

『没事啦,我会完成和你的约定,你就安心地前往吾主身边吧。』

在我的催促之下,千崎的魂魄宛如诉说「万事拜托啰」地闪耀了一下,然后跟在同事身后往上飘去。我仰头目送他们,不久后千崎的魂魄消失,同事也逐渐淡薄。

『对了,等一下!』我慌忙朝同事发出言灵。

『什么事啊,我应该说过我跟你不同,这边可是很忙的。』

同事回以言灵,丝毫不掩饰自己嫌麻烦的态度。

『你在这两年半之间,应该都负责这个地区吧?这样的话,你知道在那栋研究大楼遭人割喉而死的男人是被谁杀的吗?』

如果同事知道犯人是谁,案件就解决了,只是他的反应却不太理想。

『我说啊,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确实记得那边曾经有个遭人杀害而当了一会地缚灵的魂魄,不过现在已经跑去别的地方了。』

哦,小泉昭良的魂魄果然变成地缚灵了啊。

『不过那种事情和我的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本来就对活著的人类没半点兴趣,也认不出人类的长相有啥差别,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谁是凶手吧。』

同事滔滔不绝地发出言灵。他所说的话就引路人而言是理所当然。我在变成猫来到人间之前,也不曾对活著的人类产生任何兴趣。

『不过啊,你真喜欢解决牵扯杀人案家伙的依恋啊,难不成你特别在找这种吗。』

我默不作声,同事就自言自语似地发出言灵。我「呜喵?」地叫一声,歪了歪头。

『南乡纯太郎和杀人案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他可是自己冲到马路上的。』

『自己冲到马路上?你在说什么啊。你之前帮忙解决依恋的家伙,是从背后被人推到马路上的喔。』

『什……』我张口结舌,瞪大双眼。『不可能,南乡纯太郎是追在抢劫犯后面,才跑到马路上……』

『抢劫犯?什么抢劫犯?他是被接近身后的家伙抢走皮包,然后直接推到马路上的。我一直等在一旁,准备为那家伙的魂魄引路,所以目睹了那一瞬间,绝不会错。』

南乡纯太郎是被杀的?陷入混乱的我不禁用两只后脚站了起来。

『是谁?为什么要杀了南乡纯太郎?』

我一出声询问,同事就不快地晃动。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种事情啊。不过那家伙从皮包中拿出某样东西之后,就把皮包往旁一丢,所以那样东西应该就是目的吧。』

我抬头看著同事,半张著嘴巴。

小泉昭良和沙耶香夫妇以及南乡纯太郎,这三人大概在那个地下研究室进行什么不为人知的研究,然后三人都遭人夺去性命……

两个月前,将南乡纯太郎推向马路杀害的人,该不会和杀害小泉夫妇的凶手是同一人?

我的背部窜过一阵冷颤。

假如同事所说属实,犯人是在抢走南乡纯太郎的皮包之后,将他推到马路上。也就是说,犯人的目的其实是皮包吗?这么一想,被扔在河畔空地的皮包里面,之所以还留著值钱的东西和戒指,也就可以理解了。

因为犯人从皮包里面抢走了比这些更贵重的东西,而那到底是?

我小小的脑袋瓜中逐渐塞满疑问。

『应该问够了吧,那我走啰。』

同事向正在绞尽脑汁思考问题的我拋下这一句后,身影就变得更加透明。

『呃……等一下。』

我连忙发出言灵,同事便明显露出不悦模样地眨眨眼。

『喂,你也差不多适可而止。被贬到人间的你虽然准许接触人类,不过引路人基本上不许干涉人类的人生喔。如果我透漏情报给你,导致某人的人生产生重大改变,我就可能会遭受惩处。这种破事我敬谢不敏。不管我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我都不打算透漏更多情报。』

同事拋出这句话,而我过去还是引路人的时候,也曾经对李奥说过相同话语。

同事的身影在陷入沉默的我面前,有如被风吹熄的蜡烛一般消散在空中。我垂下尾巴。

拯救千崎魂魄的成就感顿时烟消云散,我的胸口深处逐渐涌出一阵浊黑的不安。

「喵──」

我小小地叫一声权充到家的招呼,然后从微开的窗缝中挤进身体。解放千崎的魂魄之后,我步伐沉重地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回到麻矢的房间。我用放在窗边平台上的毛巾擦拭弄脏的肉球,然后跳到地板上,缓缓走向睡窝所在的床底。在寒冷夜风中一路走回来后,我的身体僵硬发冷。疲劳宛如水底淤积的泥巴一样,沉积在身体深处。现在的我只想什么都不想地倒头大睡。

「你回来啦,小黑。」

「呜喵?」突然的声音让我尾巴瞬间炸毛。我连忙抬起视线,躺在床上的麻矢露出微笑往下看著我。

『原来你醒著啊,别吓我。』

我用前脚摸摸胸口。

「抱歉抱歉,我听到一点动静就醒了。所以事情怎么样了?进行得顺利吗?」

『嗯,事情很顺利。那边的魂魄已经前往吾主身边了。』

「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不过事情虽然成功了,但我看你似乎没精打采的。」

上半身坐起的麻矢歪歪头。

『因为外面很冷啊,这个身体就是怕冷。』

我随口回答,打算钻进床底。就在此时,温暖柔软的东西碰上我的胸口,下一刻我的身体就往上浮起。

「喵喵!」

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伸出爪子,手脚乱挥。

「哎,等等,别乱动。」

背后传来柔和的声音,我转头一看,麻矢的脸就近在面前。看来我似乎是被麻矢抱起来了。

「嘿咻,小黑挺轻的呢。」麻矢出声说道,并把我的身体抱在胸前。

『怎么了?突然把我抱起来。』我停止挣扎,近距离望著麻矢的脸庞。

「嗯,我总觉得小黑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应该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事情吧。」

『……并没有。』

我撇开视线看向一旁,毕竟这件事跟麻矢说也没什么意义。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总之,今晚就一起睡吧。」

麻矢就这样抱著我躺到床上,并拉起棉被一同盖到我的身上。

『为、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睡觉不可啊。』我扭动身体挣扎。

「啊,喂,别乱动。你的身体不是很冷吗。这样的话,与其钻到床下,一起窝在棉被里,身体才会暖和得比较快。」麻矢彷佛包覆著我的身体一样,双手环绕著我的身体。她的体温传遍我冰冷的身体,让我停止扭动安静下来。「我以前一直梦想著和猫窝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觉,没想到会以这个形式实现啊。」

『我现在虽然是这个样子,不过我本来可是高等灵体……』

「好好好,我知道啦。」

麻矢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因为感觉太过舒服,我的喉咙情不自禁地咕噜作响。

「你一定累了吧,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麻矢宛如耳语的话语声渗进身体,让我觉得冰冷冻结的心似乎正在缓缓溶解。

『……我说,麻矢。』我闭起眼睛,发出言灵。

「怎么了?」

『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嗯,好啊,我听著。」

麻矢依然抚摸著我的头,用温柔的嗓音回应我。

『刚才我在研究大楼地缚灵那里……』

我在麻矢暖意的包围下,娓娓开口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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