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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远洋孤岛的珊瑚礁 3弹 往珊瑚礁之海

漂流到这座无人岛上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过了一个礼拜。我虽然每天都尽可能看着海上跟天空,但就如尼莫所说的,完全没看到船只或飞机。

既然如此,想逃出这座岛就不能再抱着被动的态度,主动积极的思考果然也是必要的。

——这样讲有点像是让之前的戏言成真,也就是自己造一艘船渡过这片大海吧。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然而事情不可操之过急。就算真的造出了筏子,也不知道究竟会在汪洋上漂流几天。而且万一到达的地方又是一座无人岛,不管是要折回头还是选择住在那里都需要一段时间的粮食。所以我必须先储备能够保存的食物才行。

不过关于那些储备,我随着一天一天过去也渐渐有着落了。

首先,我每天的生活循环已经渐渐固定下来。

趁着阳光不强烈的清晨和黄昏在小岛的海滩或岩岸进行渔业,白天则是带着已经彻底亲近我的小金次一起到大岛探索。晚上就做做道具,或是靠营火的光读书。每天如此反覆。

渔业方面我现在开始真的在抓鱼了,不过并不是靠潜水抓鱼或垂钓,而是利用陷阱。将建造屋子时留下的大量竹枝束在一起,用藤蔓紧紧捆绑一边,另一边则是松开一点绑起来。接着把松开的那一边折向内侧,形成如果有鱼从那边稍微推一下就能进去里面,可是一旦进去就出不来的空间。这是一种叫「筌」——东北地方称为「鱼桶」——的细长笼子状陷阱。

鱼类为了保护自己,本能上会有钻进狭小空间的习性。因此只要把这陷阱设在海中,即使不放诱饵也会有鱼自己钻进来。我每天会制作十个陷阱,设置在小岛或大岛的岩岸各处。随着陷阱数量增加,中奖的机率也会提高。刚开始第一天虽然一条鱼也没抓到,但今天早上则是抓到了八条大大小小的鱼。

以无人岛生活为内容的综艺节目经常会一开始就用鱼叉捕鱼,但那是为了让节目有趣才做的事情。在粮食还不充裕的时候就到海中追鱼,其实会消耗大量的卡路里——变得疲惫、消瘦,搞不好还会导致丧命。

相对地,制作陷阱只需要消耗少量卡路里,而且在我去采集贝类和椰子蟹或是在睡觉的期间也会持续抓鱼,获得制作消耗量以上的粮食。野外求生的时候透过像这样的方法节省体力,就能进一步提升生存机率。

去掉内脏再串起来烧烤过的鱼,就像轻食点心一样好吃。因为已经可以靠鱼填饱肚子的关系,从前天开始是贝类,从昨天甚至是鱼类本身都多到吃不完了。于是从今天起,我开始制作逃脱时所需的保存食物——也就是干货。只要是日本人谁都看过干货,让我很快就能想到这个点子,算是一种优势吧。小鱼直接晒,大鱼则是先剖开成片,晾在日晒好通风佳的场所……不用一天便做出了能够保存好几周的干货。

与此同时,我为了寻找补充营养用的食物而来到大岛山中。这时小金次就派上了相当大的用场。

通常猴子能吃的东西人类也能食用,因此我带着小金次走来走去时,经常遇到它擅自从丛林树上抓果实来吃,让我发现「原来那东西能吃啊!」的情况。

另外我在山中有看到一种带蓝色的岩石——捡起那漂亮的碎片便发现那是青玛瑙。这是在日本的能量石商店会号称『可以改变人生流向』之类并贩卖的宝石之一。但不管怎么说,玛瑙是莫氏硬度比黑曜岩还要高的矿石,总会派上什么用场。因此我将它放在口袋随身携带了。

还有我在漂流至此第五天的时候,在大岛西岸又再度发现了超小型的人类足迹。我虽然有尝试追踪——然而足迹在西南侧的岩岸便结束,没能找到小矮人。

东北侧的岩石山则是依旧冒着烟,因此我将它取名为「最终领域」,选择继续回避。毕竟就算冒着吸到有毒气体的风险爬上岩石山也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找到,那样就等于是浪费体力啦。

我将各种山珍——树果、薯类、去壳的蔷薇科植物与芦苇幼芽等等用石头磨碎混合,放在竹子编的托盘上干燥以提高保存性。然后为了改善携带性,我将它们做成了像谷物棒的形状,就取名为金次牌谷物棒吧。

这些一点一点制作好的保存食物——干货和金次牌谷物棒,我就存放在小岛的洞穴中。因为这里几乎随时都保持一定的气温,比外面凉快。用岩石隐藏粮食用的石头地面也很干燥,又没有虫,可说是天然的冷藏库。

就这样——我的粮食问题算是安定下来了。虽然有点偏重海产类,不过比起以前在东京每天像鬣狗一样吃商店丢弃前的半价便当,现在吃的东西甚至好得多呢。

多亏如此让我身体状况良好,对炎热与湿气也逐渐习惯了。每天随日出而起,勤奋劳动的健康生活,让我不只是体力,就连精力也变得充沛啦。

如此这般,储蓄了大量保存食物后,到了第十天——

我终于开始着手建造出海用的筏子了。

首先趁涨潮的时候把石头排列在海浪会冲到的边缘,将我又从大岛砍来的竹子集中放到那地方。接着将容易纵向撕开但是横向不容易撕裂的荨麻树皮编成结实的麻绳,把竹子捆绑组合成竹筏。

不过我现在既不知道哪个方向会有陆地,也不知道与这座岛距离有多远——因此这艘竹筏并不是为了前往其他陆地而制作,而是为了寻找其他陆地顺便练习航海用的船。我就用这个出到近海,若能发现陆地当然最好,但如果没发现就回来制作更大艘的竹筏,出到更远的海上。如此反覆,最后找到有人居住的陆地。

没错,只要我按部就班脚踏实地地做,区区大海我绝对可以渡过去。古代人也是靠着筏子纵横无际地穿梭在这片太平洋上啊。然后管它最后抵达的是印尼、菲律宾还是澳大利亚,我绝对要从那里回到日本去。

(可是到时候,尼莫呢……我要丢下她吗?)

制作着竹筏的时候,我在脑中不经意如此自问——

自从龙虾事件之后便再也没现身过的尼莫,让我感到有点在意。

虽然我不清楚她靠着那么差的野外求生能力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确定她还活着。因为我今天和小金次到大岛的丛林时,有看到尼莫留下的新脚印,以及她将原本生长在那里的菇类全部摘走所留下的痕迹。

那家伙似乎有种只要在岛上发现食物就什么都不考虑全部拿走的习性。那是不将大自然视为共存对象,而只视为资源利用的西洋人会有的典型行动。

但是吃菇类摄取不到什么热量,她应该又会肚子饿了吧。还有房子的问题她又是怎么解决的?就算只是简易小屋也好,她有造出什么可以遮风避雨的场所吗?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在完成了一半左右的竹筏边稍微停下手的时候……

「……吱吱……」

在沙滩上咬着我吃剩的黄色绯鲤尾巴的小金次忽然一脸疑惑地抬头看向我,仿佛在问我说『怎么,你在担心哪只母的吗?』的样子。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在担心那种家伙……」

对猴子如此回答的我……还是决定明天去看看尼莫的状况了。

毕竟她搞不好为了袭击我而在进行什么准备嘛。像是制造石枪之类的。

漂流至此第十一天的中午——或许其实是第十二天也不一定,我如果有乖乖在笔记本上写日记之类的就好了——我带着手枪,把小金次背在肩上,前往我平常都会故意避开的尼莫海滩。

虽然我体质上不太会长胡子,不过出发前还是用短刀稍微剃了一下胡碴。因为光是让对手看到自己清爽健康的模样,就能显示我方体力充足,达到威吓的效果。

(那家伙连生个火做不到,肯定住的小屋也很简陋吧。)

我那栋竹造豪宅在龙虾事件那晚尼莫也有看过,所以如果我发现尼莫住的家跟鸟巢一样,就好好嘲笑她一番好了。

话虽如此,但要是我忽然现身,尼莫搞不好会对我做出攻击行动。因此我决定先进入丛林中,从通往尼莫海滩的悬崖上观察她的状况。

就在我来到那座大约十五公尺高的崖上,朝尼莫海滩望过去时——

(……哦……?)

出乎预料地……尼莫建的屋子很有模有样。只是因为她个子很矮,所以建的屋子也很小间。

是说,那栋尼莫小屋不论墙壁还是屋顶都是木板搭建的呢。根本比竹造墙壁、叶片屋顶的金次小屋还要豪华嘛。虽然之间的差别顶多只像我是绳文时代,尼莫是弥生时代而已就是了。

话说回来——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制作所谓的木板需要能够直角画线的角尺,还要能削平表面的刨刀。更重要的是,从那木板颜色看起来应该是漂流木……怎么看都是用锯子切出来的东西。虽然鱼鹰的残骸有漂流到这片海滩上,但难道其中也有木工道具吗?在鱼鹰旋翼机上?放锯子跟刨刀?

而且尼莫小屋的大门左右两边还摆了带有颜色的石头,显示出她还有余力装饰玄关。真的像个女孩子啊。

从屋子的后面……有烟往上飘。看来她在屋外生了个营火,大概是用眼镜做的透镜点火的吧。话说,那火烧得真旺,到底是在做什么?

而且从那冒出浓烟的源头处还传来小小的吠叫声,应该是什么小型的犬科动物。就跟我的小金次一样,尼莫也把野兽拉拢为同伴了吗?居然会亲近那种家伙,还真是奇特的狗呢。

不过……那叫声听起来很奇怪。

感觉好像对什么东西感到慌张、害怕而大吵大闹的样子。

从尼莫小屋后面冒出的烟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浓,甚至让我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火焰烧得比屋顶还要高。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的营火,应该都没必要让火烧得那么高才对。

「……!」

那不是营火——那是、火灾啊——!

但我没看到尼莫的身影,大概是外出了——不对,她并没有外出。一只大概是印度狼亚种的山狗几乎抓狂似地从屋子后面冲出来,对着大门半开的屋子里不断吠叫。尼莫在屋子里。明明烧焦臭味已经浓得连我都能闻到,为什么她会没发现啦!

「——尼莫!」

要是那大火延烧到屋子,尼莫就完蛋了。

我本来是打算绕过悬崖下去,但现在已经没有那种美国时间。于是我抓着沿崖壁往下长的树根,爬下陡峭的悬崖。

快点。但是不要急,万一摔成重伤可不好。这地方别说是救护车了,连一滴消毒水都没有啊。

我挑选没有枯死的树根,将脚插入岩壁与树根之间的缝隙,靠摩擦力稍作固定——注意不要把手举得比肩膀高,以防血液倒流——不顾手被擦破,落到悬崖下。

接着冲刺跳过岩石,被矮树绊到跌倒,好不容易赶到尼莫海滩。

然后绕到起火源头的屋子后面,看到尼莫一丝不苟地排得整整齐齐晒干的大量木柴与木板——大概是想要建什么狗窝吧——被旁边的营火点燃,全部烧了起来。沙滩化为了一片火海。好烫,烟也好浓。

「尼莫!火灾啦!——快出来!」

我如此大声呼唤,可是从屋子里没传来尼莫的回应声。

被浓烟熏痛眼睛的我看向周围,发现在屋檐底下有一把大概是用鱼鹰破片做出来的大铲子。木棒部分是用金属铆钉固定在铲子头上,做得相当正式。另外连线锯都有。我虽然不知道尼莫究竟是从哪里拿到这些玩意,但现在不是想那种事情的时候。

(必须赶快灭火才行!从海边提水——不,用沙子——!)

靠泼水降温确实可以灭火,不过用沙子掩埋阻断氧气同样也能达到效果。

现在用这方式会比较快,于是我把在尼莫小屋旁边燃烧的木柴一脚踢散后,抓起铲子挖沙盖到上面。以木屋式堆叠法堆成的营火也用铲子打散,拼命挖起白沙往上面盖了又盖、盖了又盖……

花了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灭火成功。可恶,累死我啦。

(话说……到最后尼莫还是没有出来。难道她真的外出了吗……?)

我瘫坐在尼莫小屋旁,确认火舌已经全部扑灭的时候……刚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的小金次回到我被浓烟熏黑的肩膀上,用它的小手帮我擦掉脸上的煤炭。

似乎是被尼莫驯服的那只小狗虽然对身为入侵者的我「……呜~……」地低吼威吓,但它大概很清楚自己身体小到我只要一脚就能把它踹飞到水平线去的缘故,并没有真的攻击我。

「受不了……尼莫那家伙为什么丢着营火不管就出门去了啦……」

我如此抱怨着,把铲子当成拐杖撑起身子——可是铲子上的铆钉这时却忽然脱落,害我在沙滩上跌了个狗吃屎。搞什么啦!

像只毛虫一样全身趴在地上的我抬头一看……

「……?」

从铲子上脱落的铆钉居然变成了球状——就像颗小钢珠一样。

那颗小钢珠自己在沙滩上滚动,有如磁力相吸般黏到线锯上。

……这是……

「墨丘利、吗……?」

仿佛是对倒在地上如此询问的我回答『没错!』似的,与小钢珠融合的线锯接着变成人形——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中会登场的银色小妖精。原来那些小矮人足迹的真相就是她啊。

看来墨丘利除了当时被我从鱼鹰的驾驶座上强制脱离出去的本体以外……尼莫施展瞬间移动的时候,还有少量体积黏在机体内。例如为了回收金天而延伸成套绳的那部分之类的。

像莉佳娃娃人偶尺寸的墨丘利垂下头,把她比一元硬币还小的手掌相合举到头上,双脚跪到沙滩上——虽然是跟日本不同文化的做法,不过我能明白意思——拼命对我拜了起来。

「搞什么啦……」

这家伙可是在高尾基地跟首都高湾岸线上好几次威胁过我们性命的敌人。

我本来想说要把她一脚踩死,但就算那样做,这家伙也只是变得扁平之后又会恢复原状。而且她现在又向我求饶……不,感觉似乎是在拜托我什么事情的样子。于是我决定现在不要跟她争斗……而是跟在虽然飞不起来但是可以靠拍打翅膀加速的墨丘利后面,一起走向尼莫小屋。

为了预防万一,我拔出手枪后——打开半开的门,进入小屋一看。

「……尼莫……!」

身穿军服的尼莫竟倒在地板上。

身体侧躺着,手臂瘫软地伸在一旁,连大概是倒下时掉落的军帽也没重新戴好。

因为双马尾的其中一边遮住她的眼睛,于是我冲过去观察她的脸——发现她紧闭的双眼边有痛苦流泪后的痕迹,并发出难受的呼吸声。

我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时,隔着衣服也能知道她全身颤抖得有如身处寒冬。

「尼莫!是我!知道吗!是金次啊!喂!」

即使我如此叫唤她也没有回应,是昏过去了。不妙,难道这岛上有什么风土病吗?

不对,这感觉不像是生病。

是更急性的——像服毒的人会出现的症状。你这家伙该不会——

「……!」

就在这时,虽然跟我的推测不太一样,但我发现了很类似的东西。

在把树干切短制成的简朴桌子上,有个木盘子。在盘子上……留有尼莫用餐过的痕迹。是用海水添加过味道、似乎已经吃下相当分量的——菇类。

「这不是Psilocybe cyanescens吗……!」

这虽然是没有日文名称的菇类,但我之所以能立刻知道——是因为这玩意含有日本麻药及精神药物取缔法所规制的西洛西宾(Psilocybin),是被视为违法药物取缔的毒菇。这东西和毒裸盖伞是近亲种,跟蜜环蕈、占地菇、滑菇等食用菇类很相似,但毒性很强,会导致麻痹、发冷、强烈到连时间或空间都无法清楚认知的晕眩与幻觉、意识模糊或昏睡等症状。甚至还有报出死亡案例。

(尼莫,你……因为我坏心眼,没有把粮食干干脆脆地分给你……)

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不再来向我抢食物……

可是又无法自己分辨食物,结果吃到了这种玩意吗?

就现场看起来,尼莫的餐桌上没有其他东西。尼莫没有食用鱼贝类的习惯——在欧洲内陆也是有很多民族完全不吃海产类——觉得海鲜恶心,所以只会去山里寻找食物。

但这样做的话,就算她把各种食材都连根采光,也明显没有摄取到足够的热量。虽然现代人经常为了肥胖问题进行低卡竞争,但说到底,所谓的热量就是生命力。要是在热量摄取不足的衰弱状态下吃到剧毒,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墨丘利,你听得懂我讲的话吗?我虽然和你们N一直以来都站在敌对立场,但病人不分什么敌我。我现在要救尼莫,你也来帮忙!」

我用英文这么表示后,大概是没办法讲话但是可以听的墨丘利便对我点点头。

然而,就算要救尼莫——这岛上别说是医生了,连一颗药都没有。

我为了让尼莫把应该还没吃下去多久的菇类吐出来,而用手指扳开她的小嘴,然后像柔道中让昏迷的人恢复意识时的做法一样从背后抱住并挤压她的腹部。两次、三次,强力挤压。

可是尼莫什么都没吐出来。她已经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既然这样就要反过来——

「墨丘利,水在哪里!尼莫盗汗也很严重,这样下去比起毒素,她会先死于脱水症状啊!」

听到我这么一说,墨丘利立刻跳向摆在小屋角落的木桶,拍一拍木桶表示位置后自己变成水瓶的形状。于是我让尼莫仰躺到应该是她当成睡床的干草堆上,用那水瓶舀起木桶中的清水,打算给尼莫大量喝下——

可是尼莫却皱起眉头,表现出不想喝水的动作。倒进她口中的水也都从她嘴角溢了出来。冷静下来,金次,别急。脱水症状严重到某个程度的人,反而会反射性地排斥喝水。一点一点慢慢来没关系,让她把水喝下去……!

好不容易让尼莫把水喝下去后,我接着打算在岛上寻找可以当药物的东西。

多亏以前的野外求生训练,我对可以当药物的野草类有最低限度的知识,之前在岛上发现的时候也有在地图上标记场所——然而我的知识仅限于日本植物。在这种大多数植物我都没看过的地方,能辨识出来的药草种类也很少。目前应该能用的只有对食物中毒有效果的中日老鹳草,以及能当镇静剂的金钱薄荷。这两者的药效都很弱,对于重症的中毒患者来说顶多只是吃心安的而已。

不过有吃总比没吃好,因此我走出小屋时——这才想到。

西洛西宾中毒时有种特效药啊。

活性炭——简单说就是像备长炭那样的炭。只要把它磨成粉末喝下去,多孔性质的炭上大量的微孔就能将毒性物质关在里面,阻止被肉体吸收。

因为尼莫的状况随时有可能急速恶化,所以我将时间限定在十五分钟之内——冲向小岛,来到我第一天烧完后扑熄的营火边,徒手翻挖看看有没有做成功的炭。毕竟当时是为了丢弃建筑废材顺便做的粗略闷烧,大部分的木炭材料都烧得不完全。不过……

(有了,炭啊……!)

现在我当成水壶在用的椰子当时切开果实的时候切下的果蒂部分——闷烧成了乌黑漂亮的炭。是从碳含量高的椰子纤维制作出来的所谓『椰子炭』。

我带着椰子炭、用山薯以及树果制成的金次牌谷物棒来到尼莫小屋。

「墨丘利,你能变成研钵吗?」

我用手势比划示意后,墨丘利就变形成了研钵和研杵——于是我拿来将椰子炭磨成粉末,配水一起少量慢慢地喂给尼莫。因为墨丘利可以变形成杯子也能变形成管子,让投药过程中都没有误入气管,迅速完成了。

猴子和狗都是很聪明的动物。小金次和尼莫养的狗很快便理解我是在救尼莫,因此始终乖乖待在一旁观望。

我虽然喂了药,然而那终究只是辅助。要战胜毒素还是必须靠尼莫本身的生命力。如果她过的是只吃少量野草的生活,身体状况就不乐观了。更何况她身材娇小,所以西洛西宾的致死量也会相对较少。

(现在开始十二小时是关键啊……)

我不断帮她擦汗,每两个小时喂她一次水和活性炭,然后去采集等一下要给她吃的药草——转眼间就天黑了。

尼莫的小屋里没有火炉,设计上似乎是靠窗户采光的样子。

在那样的月光中,我彻夜照顾着尼莫……但她依然没有恢复意识。

一开始还会喝的水也渐渐变得不太喝了。尼莫……!

……黎明,当我困得开始打瞌睡的时候……

「……恩蒂米菈……给我杯咖啡欧蕾……」

有如蚊蚋般微弱的声音让我当场清醒过来。是尼莫讲话了。

「——尼莫……!」

我赶紧扑过去一看,尼莫似乎还意识模糊的样子。刚才那有点像是在讲梦话吧。

她大概是以为有什么下士官在这里,而叫出了某个人名。

原本很严重的盗汗跟发抖症状都已经停下来。

睫毛很长的眼皮也微微睁开了。

「尼莫,喂……你还好吗?」

「……呜……?你……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被我叫了一声而恢复意识的尼莫——看来是撑过危险时期了。

虽然我不清楚喂她吃的药究竟有没有效果,但总之她熬过了Psilocybe cyanescens的毒。

仔细看看,姑且不论脸色如何,至少尼莫的脸并不消瘦,或许她饮食的营养状态其实比我所想的要好吧。也因此让她可以撑过毒素活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大概是跟我一样在最后关键的时候特别强运,或者说是个顽强的女人。在这点上真是太好了。

「我本来是从山的那边想观察一下你的状况,结果看到这间屋子后面发生火灾。所以我下山跑过来,发现你居然倒在屋子里啊。」

「……呜……我、我……没事,没什么大碍……」

尼莫说着,摇摇她发量不少的双马尾,并坐起上半身,用手紧抓军服把胸口处合起来。应该是她想起在鱼鹰上被我袭胸那件事,所以在防备我吧。这也代表她记忆清楚的意思,反而让我安心多了。

「你滚。我没事,恶……咳!咳!怎么嘴巴里感觉沙沙的……你这家伙该不会是灌了我什么奇怪的毒物吧?」

尼莫虚弱无力地把我帮她放到枕头边的军帽戴起来,从帽檐底下用她那对有黑眼圈的眼睛瞪向我。

「给已经中毒倒下的家伙再灌毒有什么意义啦。那是活性炭,是可以让毒性物质附着在上面排出体外的药。活性炭本身完全不会被消化器官吸收,你放心。」

「什么……你这家伙、居然……喂我、吃药……?」

「还有这些是药草。如果你又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就用墨丘利把它们捣碎来吃。」

我指着放在圆木桌上的野草——中日老鹳草与金钱薄荷,如此告诉尼莫后,她这才理解我是在帮她看病——顿时变得脸红。接着又把嘴巴凹成「ㄟ」字形朝我瞪过来……大概对尼莫来说,被敌人拯救性命是一种丢脸得要死的事情吧。毕竟她自尊心那么强。

继续待在那样的她面前也让我感到很不忍心,但我还是伸手指向餐桌上吃剩的毒菇……

「听好,这东西你别再吃了。这叫Psilocybe cyanescens,是会影响中枢神经系统的毒菇,你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菇类虽然好吃,但很难分辨究竟有没有毒。当中甚至还有光是碰到皮肤就会溃烂好几个月的玩意。不要贸然去摘。」

我想说至少在这点上要好好给她说教一下,而讲了这段话之后——

「我去那个泉打点水过来,你留在这边等着。还有那个像谷物棒的东西是把山薯跟树果捣碎混合后干燥做成的东西,你小心吃不要噎到喉咙了。」

说完,我便丢下继续默默瞪着我的尼莫,准备走出屋子。

就在我拿起桶子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从我背后……很小声地……

「……Merci……」

尼莫讲话了。声音小到我勉强能听到又听不太清楚的程度。

于是我转头一看,发现尼莫曲起双脚坐着,把袖子过长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再把脸埋在里面隐藏表情。耳朵彻底通红,似乎感到非常羞耻的样子……

「……?你说什么?我只听得懂日文、英文跟义大利文喔。」

听到我这么说,尼莫继续埋着脸「呜~」地小声呻吟……

「没事。我只是说『我口渴了,快点去打水』啦。你快走。」

「很明显不是那么长的一句话吧?只是一个单字。你想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过来吗?」

被我如此一问,尼莫用力抬起她通红的脸蛋……

「没事啦!我只是说『谢谢』而已!你至少也懂些法文吧!」

……哦~她是在讲『梅露西』(注2 法文的谢谢(Merci)正确发音接近「梅西」,不过日本人熟悉的日式法文发音较接近「梅露西」。)啊。道地的法文发音还真难懂呢。

「哈哈,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跟我道谢。」

「我是个懂礼节的淑女,当然会说谢谢。」

「你哪里会说?之前从我那里拿走火,还有拿走食物的时候,都没听你说过啊。」

「我会说。」

「你不会说。」

「我会说!只是不一定会发出声音而已!」

尼莫用力上下甩动拳头,像只小狗在吠叫似地对我如此反驳……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不就是没有说的意思吗……?算了,我也懒得计较。

「好啦,既然你都说『我口渴了,快点去打水』,我这就去跑一趟啦。」

我说着,把小金次背在肩上准备走出尼莫小屋的时候——

「……远山金次,确实……我似乎差点就丧命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大概是跟我面对面很难启齿的关系,尼莫又趁我背对她的时候开口说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你的敌人,而且即使救了我,我也没什么谢礼可以给你。我现在……也没办法使用阳位相跳跃的说……」

被她这么一说……明明不久前我们还在互相厮杀的……为什么我这次会不惜彻夜拯救尼莫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想再多也没用,于是……

「病人哪有分什么敌我啦。而且要是你死了,就没人可以跟我较劲啊。」

我最后只是嘴巴很坏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几天,我依旧过着往返于小岛和大岛间的生活……竹筏也建造到一个进度,当我黄昏时只穿一条内裤去稍微确认设置在海中的陷阱时——

「——哦!」

太棒啦!大概是之前救了尼莫,所以岛上的神明赐给我奖赏,里面抓到一条鲷鱼呢!而且是足足有三十公分、尾巴都从陷阱口露出来的大鱼。虽然不是日本那种红色的真鲷,不过也是有条状纹路的花尾胡椒鲷啊。

我在海水中刮掉鳞片简单处理了一下,发现它鱼肉油脂丰富,肯定很好吃。我另外有用海水煮出来的盐巴,所以这条鱼就做成生鱼片来吃吧。嘻嘻嘻,口水都流出来了。平常总是可以分到鱼尾巴吃的小金次也在我肩膀上表现得很开心呢。

回到白色沙滩上穿好裤子后,我把鲷鱼放到一旁等待肉质变得比较软——并且趁这段时间将面包树的果实切碎,和小虾一起丢进砗磲贝壳锅煮成像鲜虾马铃薯粥的东西。

大约就在这时,今天的太阳沉了下去,当蔷薇色的天空渐渐变为深蓝色的时候……

「远山金次,我来收集粮食啦。我就允许你把那条鱼跟那个像海鲜炖饭的东西上贡给我。」

尼莫提着剑、带着狗出现在我面前。

糟了。我因为太高兴而只注意着鲷鱼,都没发现尼莫接近。早知道我就把鲷鱼埋在沙子里藏起来了。

「……明明最近都没过来,却偏偏挑在有好东西可吃的时候现身……这粥我是可以分你吃,但是鲷鱼不行。而且你不是觉得海中生物很恶心吗?」

「那条鱼看起来很好吃。你把它做成鱼排。」

已经彻底复活、恢复精神的尼莫擅自坐到漂流木长椅上,将拔出来的短剑指向我如此命令。

这家伙难道不靠武力就没办法对话吗?我真不应该救她的。

「哪有白痴会把这么新鲜的鲷鱼拿来烤啦,我要做成生鱼片来吃!」

「蠢货,把生鱼放进嘴巴才真的像是在吃毒呀,给我烤熟。」

尼莫这样讲也有一半是对的,内陆出身的欧洲人吃生鱼很容易把肚子吃坏。因为他们没有把鱼生吃的习惯,所以身体会不适应。

然而生鱼肉中含有各种丰富的维他命,要是加热就会破坏那些成分。在像是这座孤岛一样没办法摄取丰富蔬果的环境中,鱼肉应该尽可能生吃才对。

如果维他命摄取不足,迟早会生病。一八四五年的富兰克林北极海远征据说也是没有习惯生吃肉类或鱼类的英国人们罹患了坏血病相继倒下,进而导致一二九名探险队员全灭的。

「生吃!」

「烤熟!」

我和尼莫为了一条鲷鱼的吃法而拔刀相向,瞪视对方。身为各自家臣的猴子和狗也「吱吱!」「呜~!」地露出利牙互相对峙。

一方面因为是文化上的对立,我本来以为这场争执彼此都不会让步的……

可是尼莫却忽然不再瞪我,把短剑像体操棍般华丽转了一圈,收回剑鞘。

「那么就分成一半,把我的那一半烤熟吧。那个粥也分我一半就好。」

嗯……?

「呃,如果是那样还……等等,为什么我要分你那么多东西吃啦?」

我忍不住如此牢骚,不过总觉得尼莫……虽然讲话依旧带刺……

但态度似乎稍微软化了。经过毒菇那件事之后。

「重视晚餐是法国跟日本的共通文化不是吗?我晚上也想吃丰盛一点呀。」

「这样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而且这分量也不够两个人吃啦。」

毕竟要是尼莫又因为没东西吃而跑去吃毒草也不好,所以我是愿意给她东西吃……可是如果我自己不吃也会倒下。就算我们分着吃,光只有这条鲷鱼跟这锅粥不太够两人份的热量。

就在我看着营火厨房如此思考的时候,尼莫「哼哼」地挺起胸膛——

「我就知道你会那样讲,所以我今天也带粮食来了。拿去煮吧。」

说着,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两颗像鸡蛋的白蛋。

蛋……!这可是好东西。不但营养丰富,也能补充不足的热量。

不过这是什么蛋?搞不清楚这点的话我也会怕啊。

「这是什么蛋啦?总不会是你生的吧?」

我把蛋拿过来并如此说后,尼莫立刻「啪!」地赏了我一个巴掌……

「尼莫岛的某个区域有很多候鸟,自从上次开枪没打死之后,它们只要一见到我就会逃掉。而在它们丢下的鸟巢中经常会有蛋留在里面。我后来也捡了相当多的蛋,不过因为候鸟会源源不绝到岛上来,所以让我可以很稳定地获得蛋呀。」

难怪……我才想说尼莫的饮食营养怎么好像不错,原来她有吃鸟蛋。这还真是个盲点。另外,原来尼莫把那座大岛称为尼莫岛啊。那么这座小岛就是金次岛了吗?

把蛋赏赐给我的尼莫提督阁下在漂流木长椅上摆出很高高在上的样子……

「毕竟我可不想再被你这家伙要求说什么『想分到粮食就叫我「主人♡」』之类不知羞耻的台词。虽然我没谈过什么恋爱也不清楚详情,但我的自尊可不允许自己对敌人说出那种像恋爱的女人对男人讲的台词。」

「我、我才没有要求你讲那种话好吗!」

我把尼莫给的蛋敲开放进粥里的同时——因为尼莫用稍微比较娇细的声音叫出一声『主人♡』……感觉莫名可爱,害我稍微慌了一下。

对那样的自己感到火大的我,接着把鲷鱼切成两片,一半烤熟,一半做成生鱼片……放到用叶片做的盘子上,跟尼莫分着吃。结果……

「好吃……!」

「嗯,虽然我很久没吃鱼了,不过大概是空腹的关系,吃起来味道还可以。我就称赞你一下吧。」

用木制叉子吃鱼肉的尼莫阁下也赏了我一句称赞的话语呢。

我们接着也吃起放了小虾的鸟蛋粥——美味的食物会诱人展开笑脸的这点,似乎是万国共通的道理,我和尼莫都很自然地露出愉快的表情……

「真好吃啊……」

「是呀。」

「真的超好吃啊……」

「是呀。」

「呃~……我会讲的词汇很少,所以听起来或许很怪……但这真的很好吃啊……」

「呵呵,是呀。」

呜。尼莫笑了。

那笑声充满女孩子的感觉——而且明明是在这样原始的地方,但她或许本性上就是个千金大小姐,笑起来莫名有气质——害我又不禁心动了一下。

……不、不妙,因为跟尼莫相遇好几次,最近又几乎每晚见面的缘故……

不好的现象渐渐发生了。

毕竟她是个美少女,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对她警戒心很高。可是经过毒菇事件之后态度稍微柔和下来的尼莫……该怎么说……让我开始觉得可爱了,不只是长相,而是以一个女孩子来说。

以前加奈有讲过一套心理学的说法——人与异性之间的距离会随着双方相遇次数增加而越来越靠近。因为人在本能上会把见过好几次的异性视为『与自己在同一个生活圈行动=两人之间生下小孩可以一起养育=能够安全让基因传下去的对象』。即便是原本互相敌对的男女,只要一起生活就难逃这样的命运。而大哥就如他自己的这套说法一样,和佩特拉变成了那样的关系。

(等等,这样不行啊!这家伙可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脑中越是这样想,就反而越觉得此刻坐在我面前吃鲷鱼的尼莫——娇小的身体,吃到美食而有些陶醉的琉璃色双眼,如美丽花瓣似的树莓色双唇,发量丰富的水蓝色双马尾,以及虽然被军服紧密防卫着——但以前我不小心摸过的美形双峰,都让我在意。甚至连小脸蛋的尼莫戴一顶大军帽的模样都像是在角色扮演一样,让人觉得可爱。

糟糕。在「孤岛」这样的封闭空间里,只有一公一母生活的过程中——我身为男性的思考回路基于加奈心理学、白雪仓鼠生物学等等的原因而渐渐变得奇怪了。

我可是抱有「爆发模式」这样一颗炸弹。要是不快点逃出这座岛,搞不好会在某种契机之下——对身为敌人的女孩子做出非常不妙的事情啊。

我为了把注意力从自己开始意识为女性的尼莫身上移开,埋头猛吃起小虾粥。结果——

「你慢慢吃呀,远山金次。呵呵,真是个会吃的男人。」

她又笑得这么可爱!

「——毕、毕竟想从这里脱逃出去的话,就要养足体力才行啊。呃~你看,那里有一艘正在建造中的竹筏对吧?我再过两三天,就会搭那个出海去。」

为了掩饰自己的态度,我伸手指向竹筏这么说后——

大概是吃饱饭想要轻松一点而把军帽脱下来的尼莫……对我轻轻摇头,让她那对水蓝色的双马尾也跟着摇动。

「那玩意顶多只能到环礁而已,不可能脱逃出去。」

「我知道。那只是拿来测试航海用的。我接下来会做一艘更大的竹筏,找到有人居住的岛屿然后回日本去。毕竟离高认也没多少天了。」

「糕任?」

尼莫听到我用日文讲出的这个词汇,顿时愣了一下。

「高级中学毕业程度认定测验。你似乎也已经知道了,我只有高中退学的学历。为了得到参加大学入学考的资格,我必须先去参加这项测验才行。」

才十五岁就——明显是跳级——取得法国国家学位的尼莫对于我可悲的学历抽动脸颊露出苦笑。该死的家伙!虽然这样让我对尼莫的好感下降是好事,但你给我向全国只有初中学历的人道歉!

「话说在先,我不会让你一起搭竹筏。或者说,在设计上也没办法让你搭。你虽然身材娇小,可是如果多加上你的体重跟要给你吃的粮食与水,竹筏就沉了。」

越觉得可爱就越感到可恨的我,对尼莫说出这样坏心眼的话。

「不过等我脱逃出去之后,要我帮你叫直升机来救你也行。只要你现在向我磕头,对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好好道歉,发誓不再从事『N』的活动就可以。」

听到我话中带刺地如此说道后,尼莫又摇摇头……

「你把它当划船游戏玩玩就好。大海可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她这么说完后,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地眯起那对看起来很聪明的眼睛。

总觉得她是得知我在准备脱逃出去,换句话说就是朝着与尼莫分别的日子加速冲刺——而想说在那之前要跟我讲什么话的样子。

沉默了一段时间的尼莫,以她身后平静的海浪声为背景……

「……话说,远山金次,我们现在是在共存吧。」

不知怎么很唐突地讲出了这样一句话。

「呃,仅限于现在来讲,是没错啦。」

我和尼莫一同居住在「孤岛」这样的小空间中,姑且不论过程如何,就结果来说也偶尔会互相提供东西或情报。虽然立场上依旧敌对,不过这状况要说是断续性的共存也可以。

「我就来加深一下你对N的理解吧。N所期望的目标,就是像这样的事情。」

尼莫像在示意这座岛以及我们本身,而稍微张开双臂给我看。

「像这样的、事情……?」

「例如说,你上次称呼我为『阴森的魔女』——不,我并没有要责备你这件事的意思。人本来就会对于和自己相异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异能或异形感到畏惧。也因为如此,超自然的存在容易被当成神明供奉。这样讲起来或许很好听,但其实简单讲就是把那样的存在与世间隔绝的意思。」

尼莫的语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讲一般状况,更感觉像是针对一开头提到的「N」在讲述。

回想起来……伊藤茉斩据说是在日本某处的乡下地方被人们奉为「活神明」,本来应该一辈子都被关在神社中,遭到隐藏的命运。

狮子头的古罗马剑斗士古兰督卡以及他的女儿伊欧也是……虽然在尼罗河源流区似乎受人崇拜,但如果没有借助于N的力量也没办法到外面世界的样子。至于瓦尔基丽雅和墨丘利,我也不认为她们能够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不,其实不仅限于N的成员,在这个普通人占多数的世界中——这类超自然的存在们总容易遭到恐惧、遭到歧视。

我虽然很悲哀地在身为武侦不断战斗的日子中已经渐渐习惯那样的存在,但刚开始的时候……我光是看到理子像念力一样用超能力操纵自己头发的情境,就感到很恐怖了。

日本产的超能力一族——星伽巫女们也是极为排外,限制族人与世间的交流。我想这样的传统应该也意味着她们过去无法和一般人民建立起友好关系的历史吧。还有霸美跟阎那群绯鬼,卡羯那群魔女连队,玉藻或猴那些被称为神佛的存在,都没办法过着和普通人一样光明正大的生活方式。就连贞德、佩特拉和莎拉那些跟普通人比较接近的超能力者们,生活中也会避免在人前大模大样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施展魔术。因为她们很清楚那样做会遭到人们畏惧,被视为异端。

而从语气上听起来,身为超超能力者的尼莫也是——

「——在这点上,我也一样。」

原来如此。

大概是觉得再讲下去会听起来像诉苦的缘故,尼莫对于自己的事情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想必这家伙也因为不是普通的人类,而尝过孤独的滋味吧。所以她非常能理解N的成员们在现今世界中的立场,并肩负起组织中的重要地位。

「你们N是希望让像自己一样的……超能力者,或是异形的存在……能够和普通的人类共存是吗?」

「以远山金次的脑袋来讲,推理得很快嘛。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多亏一同用餐达到的效果,这下让我知道了尼莫加入N的动机。但是——

我总觉得怪怪的。

如果是为了让超自然存在与平凡人共存,N的——『让世界文明退回过去』的手法未免太小题大作、太粗暴、太拐弯抹角了,而且和历史上人类为了对抗种族歧视或少数群体歧视所采取的行动模式也大相迳庭。

尼莫以前在广场会谈的时候虽然说过什么『过去的时代清廉而美丽』之类的话,但那些应该只是故意讲得很诗情画意来引诱贝瑞塔的发言。毕竟那和刚才尼莫自己讲的动机感觉完全没有关系。

就在如此思考的时候……我回想起在武侦高中侦探科学过『当犯罪组织的目的与行动之间存在偏差时』的思考方式,顿时想通。

(——我看出来了。恐怕……N并不是单一集团,而是两个集团……)

目的与行动之间看起来存在偏差的组织,多半都有两名以上的领袖。

举例来说,假设在美国——某个城镇中有一名黑人男性,是城镇中第二有钱的人。有一天这名男性遭到强盗组织袭击,被夺走了财物。如果要抢就去抢城镇中第一有钱的人不就好了?为什么强盗组织会这么做?

这是有点像范例问题的东西,而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个强盗组织中有个只想抢劫财物的领袖,以及想要伤害黑人的种族歧视者领袖。两名领袖各自率领的集团合成一个组织互相协力,而导致了这样的现象。

因为尼莫总是抱着敬意,害我以为尼莫和莫里亚蒂之间存在什么上下关系。然而尼莫的『提督』与莫里亚蒂的『教授』如果光照字面上解释,两者之间并没有分什么上下。

换言之——N那群人除了尼莫主张的『超自然与平凡共存』之外,还同时有其他不同的目的。而那个目的才真正是应该阻止的东西。

「『至少我是这么想』是吗?尼莫——也就是说在N里面,有另外一派的人抱着和你不同的目的对吧?而你一方面也是为了那些人,才会试图让时代逆流的。」

那一派人马的首领……应该就是至今尚未现身的莫里亚蒂教授。

就在我打算如此深入这个话题的时候——

尼莫仿佛在说『你答对了』似地微微笑一下……

「好啦,远山金次,你可知道像我、瓦尔基丽雅和墨丘利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她……改变了话题,是想要蒙混过去吗?

还是说,这正是她对于莫里亚蒂那派人马的目的所给我的提示吗?

不管怎么说——尼莫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我顿时愣住了。

超能力者和异形的存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种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顶多只是觉得大概就像突变种一样,会以一定的机率自然发生而已。

然而尼莫她——

「我因为加入N,得知了那个伟大的缘由。包含我的起源在内,教授全部都知道呀。」

她似乎知道那个答案。

「这将会大幅颠覆并改写世界历史与生物学理论,是人类历史的一次知识革命。人类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而且不得不接受这件事。必须让世界回到过去的理由也同样在这之中。」

「必须让世界回到过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莫……『教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要是叫出莫里亚蒂的名字尼莫就会生气,于是我如此询问她。

只要再一步,只要再搞清楚这点……我想我应该就能一口气理解『N』这个敌人了。可是……

「如果你愿意到N来成为我们的同志,便能够知道一切了。」

既然她加上了『如果成为同志』这项条件,就代表如果我不成为同志就要把我消灭的意思。

我好歹是个武侦,绝对不会加入恐怖分子的行列。如果话题被带向那边,只会让对话提早结束而已。我现在还是敷衍过去比较好。

于是我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使文明回到中古世纪,让你们这些魔女和我们这些普通人类共存,屋外到处可以看到哈比鸟或飞龙之类的生物……像勇斗那样的世界是吗?我可不想住。」

我随便如此讲讲后,尼莫轻笑了一下。

感觉像是她对于依然没打算加入N的我放弃了。

「勇者斗恶龙——任天堂的游戏吗?嗯,这比喻很好。」

「是史克艾尼啦,以前是艾尼克斯。」

「我虽然没玩过,但知道那个世界观。教授也说过,未来的地面世界大概就是像那样子。」

听到她这么说……我想像了一下巴斯克维尔小队的成员们(亚莉亚、我、白雪、理子、蕾姬)穿着铠甲或长袍,用剑与魔法跟怪兽弗拉德或古兰督卡战斗的情景。嗯,太怪了。

不管怎么说,尼莫似乎也在敷衍我的样子。大概是她不想把内心尊敬的教授的想法轻易说出口吧。既然这样,我应该对她说的就是——

「……尼莫,听完这段话,有件事让我感到反省了。老实讲……我一直都对你们抱有恐惧。明明自己的伙伴里也有超能力者或妖魔鬼怪,但我心中某个角落却总是认为他们与自己不一样,是教人搞不清楚的存在。对你们抱有恐惧或者歧视,是不对的。我也承认你们拥有比普通人类优异的部分。」

首先是道歉。对包含尼莫在内的所有超自然存在们。

听到身为敌人的我讲出这种话,尼莫顿时微微睁大眼睛。不过……

「不过同样地——我也认同普通的人类。人类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一直以来都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一步一步,废除奴隶制度,废除阶级制度,也渐渐在抛弃因肤色或眼睛颜色就歧视别人的想法。只要你们别再继续分化人类促使斗争,现在互相仇视的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甚至像我们这些凡人与你们这些超人——也总有一天会主动放弃对立与歧视。」

我这并不是在背诵道德教科书上写的漂亮话,而是借由回顾人类的历史,推测出将来应该会如此。在这部分,我有相当程度的确信。

然而——

「那是你的真心话吗?很遗憾,那只是在作梦。教授也说过,人类并没有进化到那种程度。因为人类不够成熟,所以还没办法靠自己做到那种事。必须有谁介入才行。」

大概因为是受到迫害的那一方,超超能力者尼莫——很顽固。

她已经放弃了,认为人类不可能自己跨越种族隔阂。

所以她才会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用教诲似的口气对我说这些话。不过……

「——那是我的真心话。也许只是作梦,但真心话是梦想有什么不好?而且你也别说人类办不到。让原本办不到的事情变得可以办到——化不可能为可能,这才是人类应有的姿态啊。」

「对不可能的事情感到放弃,同样是人类应有的姿态。教授也——」

「教授教授的,我说你啊……如果只是因为教授要你那样思考才那样思考,到头来只会被别人的想法牵着鼻子走,一辈子只为了别人而活喔。就算有个再怎么值得尊敬的长官,身为一个人重要的并不是别人认不认同,而是自己能不能认同自己不是吗?」

我如此说教后……

尼莫的个性大概也有坦率的部分,而默默思考了一下,接着露出孤独的眼神……

「自己认同自己,那样的感觉——我不太懂。愿意认同像我这种超超能力者的人物,只有教授而已。」

她似乎是个自我肯定感很低的类型,一副很寂寞地这么说道……害我忍不住……

「我也认同你。你脑袋聪明,也是像这样可以好好沟通的对象,而且也很可……」

一句接一句的称赞节奏让我差点把『很可爱』这种话都脱口而出,赶紧住嘴。

但毕竟都讲出了一半,我是不知道尼莫有没有听出来,不过……

「我、我可是你的敌人呀。」

她当场脸红,露出无法理解身为敌人的我为什么要称赞她的惊慌表情。

「有什么关系?有个能够认同的敌人也好啊。」

面对只要坐下来好好交谈就真的很可爱的尼莫,我也忍不住脸红起来……把视线逃向夜晚的海面。

接着好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

周围只听到这座岛的声音——像是波浪打上岸的声音,还有椰子树叶摩擦的声音。

在闪烁的银河底下,尼莫仿佛在寻找什么般将视线望向远方星空——

然后拿起放在漂流木长椅上的军帽。

就好像表明自己还是要身为N的成员活下去似地——深深戴到盖住视线。

「我和你……如果能再早一点相识,或许会更好呢。」

尼莫如此说的声音,带有遗憾的感觉。

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邀请我加入N的机会。

而在这点上,她应该是对的。毕竟我打算近日内就出海去。

尼莫她……大概是认为我无论如何都会出发,而只要出发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不管我最后是抵达了别的陆地——还是死在海中。

后来过了两天,竹筏终于完成。

为了得到浮力,在船底排列有较粗的竹子。尤其是相当于龙骨的中央部分,我特别将好几根竹子绑成一束,做得比较牢固。船艏和船尾部分则是一边用火烤一边压在岩石上,靠第二类杠杆原理弯曲竹子,做成尖端与尾端。为了提高复原力——也就是横向的稳定性,以防止翻覆,我也有用舷外支架在左右两边加上浮筒。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艘单人使用、没有船帆的手划船,没办法到波浪较强的外海。

即便如此,能够出海还是有很大的意义。

我漂流到这座岛的时候,在海上游了一段距离。当时往四周望去都没有看到陆地——但那是仅限于岛屿南方。搞不好在北方、东方或西方,只要稍微出海一点就能看到有人居住的岛屿。就算这次没能一下子发现岛屿,只要把近海的风向或海流绘制成海图,也能在下次派上用场。

我想说至少去跟尼莫告知一声我要去测试航海的事情,所以一大早就来到大岛的小屋……可是尼莫大概是去泉水那边洗澡了,不在小屋里。于是我留下一张写有『我去海上看看』的便条纸——便看着手表走回小岛。

这几天我都有在测量时间,所以知道涨潮的时刻。距离现在还有几分钟。

虽然小金次很想跟我一起来,但要是它不小心掉进海中就不好了。因此我让它留在沙滩上……

「干贝柱OK,金次牌谷物棒OK,椰子水壶OK,遇上鲨鱼时用的八岐大蛇OK——出发吧——!」

趁海面因涨潮而延伸到造船地点的时候,我将竹筏推到海上。

在海浪牵引下,竹筏自然被拉向海上。我接着跳上甲板,用红树林中砍来的长船桨往浅滩一顶,让船体前进。

就这样,竹筏比我想像中还顺利地出海了。

事前我有做模型确认过重量平衡,而且用荨麻绳牢固捆绑的船体——非常安定。很好,出航相当成功。

然而就在我把船桨放到船尾,往前划船时——却发现竹筏怎么也离不开岛边。就算把竹筏划向海上,又会被海浪冲回来。

当初漂流到这岛上的时候——我虽然是靠游泳,不过尼莫是漂来的。鱼鹰的破片还有我的书包也是。换言之,这座岛的南侧有流向岛屿的海流。恐怕是在海中围绕岛屿周围的环礁形状所导致。

有预想到这点的我,为了寻找从岛屿流向外海的离岸海流而让竹筏转弯。

将简易船舵转向,沿南→东→北的方向绕过大岛周围……就在来到岛屿西北方的时候,海流方向忽然改变。

「就是这里,这就是出口了……!」

所谓的海流就像是海上的坡道。往上坡方向是怎么划也难以前进,但如果是往下坡方向则就算不划也会前进。我再度转舵,让竹筏划上那个离岸流——结果就真的像从陡峭斜坡上往下滑一样,离岛屿越来越远,速度快到甚至教人害怕……

(……呜……!)

我为了确认距离而转回头看向岛,发现自己已经远离到可以把整座岛都收进视野中。

明明才生活大约两个礼拜而已——小岛与大岛上的各处就让我感到怀念起来了。把金天的水手服放着没带走的竹造小屋、存放干货的洞穴、尼莫的海滩——这些全都离我远去。

就这样,岛屿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当岛屿的一部分沉入水平线之下,看上去变得像两座岛的时候……

「……?」

我很快地在北方远处看到黑色的影子了。太好啦,这或许也是新手运呢。在那里有别的岛屿……不对……影子在动。那是什么……?

我如此想着,并继续往北划去——看到了那个黑影上面喷出了像雾气一样的海水。

……是鲸鱼啊。

不禁失望的同时,我因为自从荷兰那次以来很久没看到鲸鱼而呆呆望了它一段时间……

「……哦……!」

结果发现在鲸鱼另一侧的海面上又有一个黑色物体,让我忍不住叫出声音。

那影子没有动。

这次真的就是岛屿之类的了!于是我欢欣鼓舞地把竹筏划过去。海流现在是顺流,风向也是吹南风。我为了把自己的背部当成船帆而挺直身体站在船尾,全力往前划、往前划、往前划——

「……」

但是渐渐看清楚那东西的形状时,我又再度沮丧垂头。

那不是岛屿……是岩石,从远处也能看出来那上面连一根草都没长。

从这里也能看到其他几个像是岩石的影子。从那座大岛是火山岛这件事来推测,或许这附近一带到处都有类似的海底隆起以及围绕在周围的珊瑚礁吧。

不过知道了这点又是另一个发现,一项重要情报。虽然从这里看到的岩石全都很小——但从地形上可以推测它们连同大岛、小岛在内形成了一个列岛。如果是那样,再往北方或许就有更大的岛屿,幸运一点甚至可能会找到有人居住的岛屿。

这次就算没能抵达有人岛也没关系,只要有找到就行了。只要能找到,下次就能建造一艘更像样的船渡海过去。

就这样,我朝着北方继续划着,划着……

「……嗯……?」

忽然发现一件事。

我并没有朝着北方。刚才发现在北方的那个岩石现在在东北方,渐渐沉下水平线。虽然因为没有指南针所以很难判断,但我似乎被海流带向西方了。看来这海流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流向的样子。

我有点慌张地赶紧转舵,划着船桨让竹筏转向之后抬起头,却发现刚才可以看到的岩石全都看不见了。我正以相当快的速度被海流带走啊。

对这点感到危险的我决定中断探索,回岛上去——可是现在放眼望去三百六十度全都是海面,大岛与小岛早就已经沉到水平线的另一侧。我搞不清楚自己和岛之间的相对位置。

(总之先往东南方划……!必须从太阳的位置确认方向才行——)

我为了回去岛屿而抬头看向天空,但是……不妙啊,天空渐渐变阴了。太阳被云遮住,让我难以判断正确的位置。

竹筏此刻也依然继续被海流带向不知何方,而且现在速度已经快到用看的就能判断的程度,简直就像在河川顺流而下一样。

「……呜……!」

要是再这样被冲往不对的方向就完蛋了。

可是我又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去才对。

(总之要先从这个湍急的海流中脱逃出去才行……!)

于是我再度挣扎似地拼命划桨。现在不用管什么方向,必须找个可以让竹筏停下来的地方,等待太阳出来再重新决定行进方向。

然而天上的云就像快转影像一样飘来,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已经不是在意太阳怎样的程度了,甚至……还下起了雨。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很大颗、劈里啪啦打在身上的那种。

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海上天气比岛上更加变化快速。风力也随着一分一秒增强,让海浪变得汹涌起来。海水「哗唰!哗唰!」地泼到竹筏甲板上,海浪高度一波高过一波。海流也强到几乎快把船桨折断,让我没办法将竹筏划出去。

几分钟后大雨便增强为豪雨,海上还刮起了强风。

「呜哇……!」

袭来的海浪高度也几乎快要跟我的身高一样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改变划桨的姿势,结果海水进到耳朵里扰乱了我的平衡感。

竹筏的摇晃程度也越来越激烈,搞不好会让我掉进海中。必须趴下身体才行——

——不,要是我停下划桨就完蛋了。我会被冲向汪洋大海中不知什么地方去的。

虽然我这么想,可是——该死!现在不只是海浪,就连风也渐渐增强为我从未体验过的暴风。雨也变成从侧面殴打身体似的大豪雨,让我甚至连自己脚下的竹筏都看不清楚了。

(加油啊!海流之中也有流向大岛、小岛方向的——!只要能搭上那海流,一定可以回到岛上……!)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海流究竟在哪个方向,更重要的是我没办法脱离现在这个激烈的海流。每当海浪从侧面打来,竹筏就会倾斜三十度,不,甚至四十度。这下已经没办法划桨,我光是抓着甲板不要摔进海中就很吃力了。

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淹没竹筏。从头顶上落下来的海水重得几乎要把人压死,让我的头部被紧紧压在竹筏船体上。浮上海面换气的时候也有暴风雨像淋浴一样打在脸上,紧接着又是下一波巨浪。我连叫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堆在船上的水与粮食就被海浪给夺走了。

——啪哧——!

教人绝望的声响——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忽然沿着船体传来。

我为了保持船体平衡而设计在竹筏左右两边的舷外浮筒与船体连接的支架上,捆绑固定用的绳子……断掉了……!

船体的倾斜程度霎时变得更加严重,竹筏就像巨人翻动手掌一样当场翻覆。摔进海中的我拼命抓着船体,简直就像只掉入洗衣机的老鼠。

啪哧!啪擦!喀啦!喀啦啦!……绳索断裂的声音与竹子互相碰撞的声响不断传来。船体——渐渐四分五裂了——!

被拔下来的竹子卷入海浪中,宛如长枪从左右朝我袭来。船舵被折断,船桨也被冲走,如今竹筏已经完全无法操纵。

船体从外侧开始逐渐被拆散,浮力也随之越来越弱,开始被抓在上面的我压沉。

就算我把头伸出海面,也看不到现在自己抱着的竹筏勉强应该还剩下的部分。是我自己让它沉到水面下的。

(必须尽可能减轻重量才行……!)

要是剩下的竹子浮力低过我的体重,我就连漂流都办不到了。珊瑚这种东西非常锐利,在海中随便碰撞到就会像利刃般割开人体。换言之,珊瑚礁海域就是一片刀剑之海,没办法游泳。我绝对不能让这个竹筏沉没!

「——……!」

不得已之下,我紧急操作原本为了对付鲨鱼而穿在身上的护具弹匣——把子弹全部抛弃。弹炼「唰啦啦」地排出去的声音被怒涛与暴风雨的声音掩盖,不过我可以感受到身体变轻了。子弹成功排出,于是我抬起头一看……

「……呜……!」

——一道宛如十公尺高墙的巨浪伴随强风朝我逼近。

让人感觉莫名缓慢的大海起伏让我漂浮的海面渐渐倾斜得像个坡道,倾斜角度越来越陡。我就像被涂抹在波浪形成的墙壁上,连同海面以及竹筏破片一起被往上抬高。一公尺、两公尺、三公尺——

(……呜……!)

天空忽然变暗,于是我抬头一看,发现是海浪形成的天花板遮住了我上空。

我就这样被关在巨大波浪形成的圆管中——毫无手段对抗这股力量。

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重达好几万吨的海水被地球重力吸引而落下之前……

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

……

………

…………

「……金……次……!」

…………

……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

接着是某种柔软的东西贴到我的嘴上,将一股温暖的气体吹进我体内的触感……

「……远……次!」

这是……叫声……?

可是因为耳朵进水,加上激烈的暴风雨声,让我听不太清楚……

我微微睁开眼皮,看见在眼前不到五公分的近距离——

是军帽的黑色帽檐与白色帽顶上豪雨飞溅,水蓝色的双马尾被强风吹刮的尼莫的脸。

「……远山金次!」

我对上视线后,尼莫便睁大她琉璃蓝色的眼睛……用宽松军服底下的纤细手臂将我的上半身抱起来。因此改变了姿势的我——

「呜!……咳!……咳咳……!」

又全身趴下来,把海水吐到淹水的沙滩上。

鼻子好痛,全身又冷又疼。有如受过好几个小时的私刑虐待般,脖子、背脊、手脚、每一根指头乃至眼皮都像是被扭烂一样疼痛。而且不只是扭伤而已,到处还有撞伤擦伤,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痛。

在武侦高中受过宛如拷问的水中训练,在荷兰也遭遇过溺死事件……我本来以为自己算是很习惯溺水了,但这次的等级完全不同。简直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级的伤害。

然而,即便如此……

我还能呼吸。手脚底下撑住的地方很稳定,是在陆地上。

(我、我得救了……吗……?)

虽然因为下雨淹水而变得像浅滩一样,不过这片白沙——还有尼莫——这里是、原本那座岛啊。

我抬起头,用视线模糊的眼睛环顾周围,知道了这里是大岛南侧……尼莫海滩。

在岩岸处可以看到碎裂的竹子破片被打到岸上。看来我是跟着坏掉的竹筏一起被海浪冲着……冲着……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出航时我也发现了流向这座岛的海流,看来这座岛是位于一个巨大漩涡般的海流中心,形成各种漂流物聚集的地方。怪不得这里的漂流木会那么多。

(换句话说……不管我往什么方向划,都会被带回原处的意思吗……)

在不断拍打身体的雨水中,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仔细一看,小金次就在我脚边,仿佛为我的生还感到开心似地吱吱叫着跑来跑去。

搀扶着我并且从一旁抬头看向我的尼莫先是含泪呢喃了一句「……Tant mieux(太好了)……」之后……

「——这个蠢货!不要擅自离开呀!」

忽然用不输给海滩上沙沙雨声的大声量对我如此怒吼。发量很多的双马尾都在风中竖起来,就连脚边那只她养的狗都当场被吓呆了。

「抱歉……你那天晚上说得没错……大海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对于海太过无知了。我完全以为我这次要死啦……尼莫,谢谢你……」

尼莫似乎在这个暴风雨之中对我做了什么看护行为,于是我这么道谢后……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地将视线望向我嘴巴附近,接着忽然脸红起来,「啪!」地用她两手宽松的袖子捂住自己嘴巴。

「我、我会救你是因为、呃、要是你死了就没人可以跟我较劲啦。就只是那样。是为了我自己。而且要是没了负责收集食材、料理食物的人,我也会很麻烦呀。」

我什么时候负责起那种任务了?

不过尼莫就像在打手旗信号似地不断挥动双臂,让雨水都随之飞溅,感觉似乎在讲什么借口。

即使没说出口,但或许她是为了之前毒菇那件事情想对我报恩吧。虽然我觉得如果只是那样,她也表现得未免太过害羞就是了。话说——

「……真亏你可以发现我漂流到岛上啊。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

「是你那只猴子慌慌张张跑到我这里来拉扯我靴子——所以我才跟兰迪斯一起跟它过来,结果就看到你像个浮尸一样漂浮在岩岸边呀。」

所以她就把我拉到这片沙滩,看护我是吗?兰迪斯应该是她养的那只狗的名字吧。尼莫这家伙有个坏习惯,总是会省略掉很多说明啊。

「看来我差点就成了土左卫门(注3 成濑川土左卫门,江户时代的相扑力士。肤白体胖,故有人玩笑称泡水浮肿的浮尸「看起来就像土左卫门一样」而使「土左卫门」成了对浮尸的代称。)啦。小金次,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恩猴啊。」

「实际上你这家伙刚才真的是心肺停止状态呀。还、还、还有刚才那是急救行为喔,绝、绝、绝对不是、呃、接吻。不能算是我第一次对男人接吻喔。」

尼莫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说了些什么话,但是后半段被暴风声音掩盖,让我没听清楚。

毕竟——

「……!……」

「……!」

轰隆作响的狂风——正一分一秒增强,让我们两人都忍不住望向周围。明明刚才为止的风就已经强劲到我从未体验过的程度地说。

应该吸了水变得很重的沙子也还是炸开似地移动着。贝壳、椰子树叶甚至石头和木片——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在周围被刮起。尼莫的小屋虽然还勉强撑着,不过看起来迟早会倒塌。

我抓起为了不被吹走而用四肢撑着身体的小金次,把它塞进自己衣服中——

「——尼莫,我们去避难吧,在这种强风中搞不好连人都会被刮走。小岛那边有个洞穴,虽然很窄,但那里肯定不会有风吹进去。痛痛痛……」

我拖着疼痛的身体,拉着尼莫的手——走向小岛。

从山上和丛林中不断「哗唰哗唰」地流出雨水,让岛上的海滩都变得像河川一样。刚漂流到岛上的隔天我还为了找水四处奔波,现在这岛上却到处都在淹水啊。

大概是围绕在岛周围的珊瑚礁发挥了消波块的效果,很幸运地海浪并没有很高。也因此我们勉强通过了大岛与小岛之间的通路……

在几乎让人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暴风雨中,我们走在小岛的沙滩上——

「……啊!该死……」

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小屋已经凄惨地倒塌四散了,把我的竹筏也击沉的这个暴风恐怕是会一路刮到日本的台风吧。台风就连现代建筑都能够吹垮,简易搭建的小屋当然会撑不住了。

我——带着用墨丘利变的绳索牵住兰迪斯不让它被刮走的尼莫,在如果不弯低身子就会被吹倒的大风中努力往前进。把夹在倒塌小屋柱子下的书包拔出来,眯起被雨滴打得很痛的眼皮,紧咬牙根,一步一步踏稳脚步,以一分钟仅仅二十公尺的速度走着。体感上风速约有五十公尺/秒,连呼吸都很难。简直就像莎拉.汉的龙卷地狱一样……!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拼命忍耐……好不容易才抵达了位于小岛西南侧的洞穴。

接着弯下身体钻进昏暗的洞穴,在尽头处转弯后……多亏洞穴形状呈现L字形的缘故,除了声音以外几乎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雨了。

尽管已经精疲力尽——不过我、尼莫、小金次与兰迪斯都逃过被风吹到水平线的命运啦。

然而我们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在光线几乎照不进来的洞穴中……

「……!……」

「……呜……!」

我和尼莫都惊讶得忍不住停住呼吸。因为我们看到有犀鸟、食火鸡、穿山甲、袋貂、蛇、蜥蜴、陆龟等等各式各样的生物挤在洞穴里。这种事情我是第一次遇到。

平常总是互争地盘,有时甚至会互相猎食的鸟兽们……现在却丝毫没有要争斗的迹象,只是静静地彼此把身体靠在一起。虽然这是相当奇妙的光景,不过——

(这些家伙本来就知道这个地方,遇到暴风雨的时候就来避难啊……)

既然岛上的生物是靠这样代代延续生命,就证明这里是个安全的场所。

但有件事情让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我之前努力储藏食物的洞穴深处——现在竟不存在了。或许是风声化为震动摇荡洞壁的关系,引起崩塌埋住了那地方。我为了隐藏粮食而堆叠的石头大概也因为坍方而散开了,从崩落的岩石缝隙间可以看到有老鼠进进出出,把干货跟谷物的碎片搬出来给小老鼠吃。

「唔……洞窟里还真是平静。外头的惨状简直就像骗人的一样……呀!」

军帽不断滴水的尼莫被躲在暗处的老鼠吓得抱住了我。据说欧洲人到现在还没摆脱鼠疫的阴影,看来尼莫也会怕老鼠呢。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不喜欢老鼠就是了。

「不要怕。动物们也都理解现在不是争斗的时候,所以它不会咬你啦。」

我说着,在凹凹凸凸的石头地面上盘腿坐下……

尼莫也不时瞄向老鼠,抱着大腿坐到我面前。

——一片昏暗之中,我们默默不语地等待暴风雨离去。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一直听着外面恐怖的声音。在沙子与小石头沙啦沙啦掉落下来的洞穴里,内心祈祷着不要发生严重的崩塌,静静地与鸟兽们一起缩着身子。

(在这种状况下,人类跟动物也没两样啊。面对大自然的力量什么都做不到……)

就在我如此沮丧垂头的时候——刚才在海中的经验又闪过我脑海,明明现在也没淹水却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我只不过是在这座岛上生活得稍微比较像样了,就得意忘形地做了什么竹筏……自己一个人挑战大自然。

最后结果就像这样,不但没有找到陆地,还差点溺死,全身被蹂躏,更让我保存下来的子弹全部失去了。

外头刮扫的台风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取笑我一样。

……今天的事情……让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感觉被硬生生折断了。

那恐怕是像希望或者自信之类的东西。我天真以为可以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脱离无人岛,却被大自然的力量——巨大而无从抵抗的力量给狠狠教训了一顿。

从文明社会中被切离,丢进大自然中的我……

就跟在这里的小鸟、小野兽群一样,只不过是一只名为「人类」的动物罢了。

在昏暗的洞穴中,我痛切体认到这点。对自己的弱小无力感到沮丧难耐。

漫长得有如三天甚至一个礼拜的一昼夜过去……

……天亮前,暴风雨离开了。

大概是感受到可能崩塌的风险,动物们一只接着一只离开了洞穴——而我和尼莫也跟着它们,一起走出到即将黎明的外头。

虽然海边还有略强的风吹着,不过雨已经停息。虽然还很暗,不过已经放晴。

西边的天空有仿佛被冲洗过而留下的星星群闪烁着,东方的水平线则是呈现一条如棉线般的白色。应该很快就日出了。

我的小屋已经被吹刮得尸骨无存,连原本是建在哪里都看不出来了……

「……」

「……」

我们两人拖着步伐回到尼莫海滩……这边的状况同样惨不忍睹。

尼莫小屋只留下一点基石,屋顶和墙壁都四分五裂。木板破片有的漂浮在远处的海上,有的被埋进沙中只露出一小部分。

山林那一侧树根裸露的悬崖也崩塌下来,连地形都改变了。

简直就像战争后留下的遗迹一样。不,就算是战争也不会破坏得这么彻底吧。

(无论是住家、粮食、道具……)

我们两人各自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制作、蓄积下来的东西——

全部都在短短几个小时中被破坏殆尽,消失无踪。在大自然的力量摧残下,一无所剩。

浑身湿透的我和尼莫,只能够呆呆站在原地。

我们——又回到了第一天漂流到这片海滩上的状态。

一反心中的绝望,东方的天空今早也渐渐呈现蔷薇色的美丽黎明景象。

就跟我当初漂流到这座岛上的时候一样,让人即使在绝望之中也会看得入迷的朝霞。

我和尼莫两人肩并肩,默默眺望着那片景色。

我们……又回到起点了吗?

一切的一切,又回到跟刚开始一样的状态了吗?

(不……不对。)

……不是那样。

唯有一点和当时不一样。那就是——

「「喂。」」

大概是想的事情都一样的关系,Enable和Disenable——同时开口了。

「……你先讲。」

「你先说。」

我们都不想要自己先提议跟当时在这片海滩上一起身就互相厮杀的行为完全相反的行动。就连这点上我们两人都一样。哎呀,我想也是。这很教人害臊啊。

那么这样教人害臊的工作,就由我扛起吧。毕竟尼莫阁下的自尊心很高,要是等她讲出口,现在升起的太阳大概都要沉下去了。

「从现在开始——要不要互相合作啊,尼莫。」

我如此开口说道,但眼睛没有看向尼莫。

「要我考虑看看也是可以,金次。」

尼莫也如此回应,眼睛同样没看向我。

「在这地方,大自然才是对手。渺小的人类如果只靠一个人,别说是战胜大自然了——连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那样的人类要是一直彼此争斗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你虽然是我的敌人,但敌我的概念本身在这种地方根本就微不足道,只是成为生存的绊脚石而已。」

我道出了自己的反省之意后……尼莫重新戴好她的军帽……

「我也觉得要跟不知羞耻的你友好相处什么的,很教人讨厌。但如果是你自己说要协助我,那好,我就接受暂时休战吧。」

虽然说从当初尼莫到我这边来抢食物的时候,其实我们之间的协力行为实质上就已经开始了。不过……

总之我和尼莫决定在这座汪洋孤岛上重新来过。

从现在起,彼此协力。

这样一想,就让我莫名觉得——昨晚熄灭的希望之火好像又点着了。

明明我们现在才刚失去了一切地说。

「休战。休假、吗。说得也是,就暂时休战。我记得『休假』在法文好像是讲『vacances(度假)』。就让我们在这美丽的南方岛屿享受度假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露出笑脸对尼莫如此说道。

「呵呵!你这家伙还真是乐观呀。」

尼莫也不知道为什么,眯起军帽帽檐底下的眼睛对我笑了。可爱得甚至教人讨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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