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猫猫在鸡鸣声中醒来,慢吞吞地走到了破房子外头。屋子后头有一小间鸡舍与农具,另摆著木箱。看锄头不见踪影,阿爹大概早就下田去了。他在距离烟花巷不远一座林子的旁边弄了块田地。
(脚明明不方便。)
而且年纪也大了,猫猫希望他别再做农活,但阿爹怎样也不肯。他就是喜欢用自己细心栽培的药草调药。因此这间屋子周围,也长满了奇形怪状的草类。
猫猫捏捏药草检查生长状态,然后看看悄悄摆在那儿的木箱。看到那个用毛笔大书警告语「不准碰」的箱子,猫猫吞了一口口水。
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慢慢推开盖子看看里头。假如猫猫记得没错,里面应该装了泡酒的材料。她还记得那东西生龙活虎,费了她一番工夫才捉到。
「……」
然后,猫猫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如同「不准碰」的警告语所示,大家似乎都没碰过。
任何事情都要往好方面想,一定是本来就只有一条。就当作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假如放了好几条在里面,搞不好反覆经过几次同类相食,就养出蛊毒来了。
(不,那样也不坏。)
正在想这些事情之时,就听到有人猛敲门的声音。猫猫一边搔头一边绕到屋子前面。
「会敲坏的。」
敲打关不好的门扉的丫鬟一脸慌张。不是绿青馆的姑娘,而是别家娼馆的见习娼妓,偶尔会来猫猫的药铺。
「怎么了?找阿爹的话他好像不在。」
猫猫边打呵欠边说,结果小丫头抓起猫猫的手要她跟著来,就把她拉走了。
猫猫被带到离绿青馆稍有距离的中坚娼馆。规模虽然不大,货色倒是不错。在她记忆中,这里有几名娼妓有好老爷关照。
那么那里的小丫头,究竟想带猫猫去看什么?
猫猫把一头乱发绑成一束,拍了拍衣服的皱痕。没换上寝衣就直接就寝,不知算是好还是不好,她原本想晚点借绿青馆的浴室洗澡的。
「小姐,我带开药铺的来了!」
小丫头带著猫猫从后门进入娼馆,走向一个房间。那里有一群面带倦容的女子,妆也没化,神色不安地围著某处。一看,一对男女躺卧在褥子上,嘴巴不住地流口水。被子上有吐过某物的痕迹。
附近掉了支烟管,菸草叶散落在地。地上还有几根秸秆,近处有个破裂的玻璃酒器。里面的液体都洒了,在褥子上形成水渍。独特的气味充斥四下。两只酒瓶倒在地上,里面的液体也洒了。两种颜色的水渍将被子涂抹成了奇异绘画。
猫猫一看到这些,惺忪的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她撑开男女双方的眼皮,把过脉,将手指塞进他们的嘴里。在场的人似乎已经做过处理,一名娼妓的手指被呕吐物弄脏了。
猫猫按压没了呼吸的男子的心窝,把肚子里的东西挤出来。男子一呕出唾液,猫猫立即将褥单拉过来,擦拭口腔内部。接著她挪动姿势,往男子嘴里吹气。
可能是看到了猫猫的做法,一名娼妓也学著按压倒地女子的心窝。女子跟男子不同,还有呼吸,因此很容易就把东西呕了出来。娼妓看到,正想拿水给她喝。
「不要让她喝水!木炭,去准备木炭!」
然而猫猫一叫,娼妓吓得打翻了装水的容器,急忙沿著走廊跑远了。
让男子呕吐,嘴对嘴吹气,按压胸膛,不知道重复了几次此种动作。男子口里冒出了大量胃液,这才终于恢复了呼吸。
猫猫累坏了,用人家拿给她的水漱口,然后呸一声吐到了窗外。
(一大早的,到底是怎么搞的啦。)
猫猫连早饭都还没吃,巴不得能直接睡回笼觉,但她忍著摇摇头,把娼馆小丫头叫了过来。
「麻烦你去找我家阿爹过来。他应该在南边外墙旁的田里。只要把这拿给他,他就知道了。」
猫猫请人准备木简,在上面流畅地写了几个字后交给小丫头。小丫头一脸复杂地拿著它出去了。
猫猫这次将水含在嘴里喝光,接著开始弄碎请人准备的木炭。
(真会找麻烦。)
猫猫一边瞪著掉在地上的菸草叶,一边大大地叹了口气。
等了两刻钟,不便于行的老人才被小丫头带了过来。猫猫一边觉得时间花得真久,一边把细细捣碎的木炭拿给阿爹看。阿爹拿起几种晒乾的药草,和著炭粉给这对男女服下。
「处理得还算可以吧。」
阿爹如此说完,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麦秆,仔细观察它的前端。
「只是还可以啊。」
猫猫観摩阿爹一丝不苟的做事方式。他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与菸草叶,然后观察最早吐出的呕吐物。
(……)
猫猫有观察周围的习惯,可以说是她这阿爹造成的影响。她这身兼药铺师父的养父,是个能闻一以知二、知三的人。
「你认为这是什么毒药?」
阿爹的这种说话方式,是想让猫猫学到一些事情。
猫猫拾起掉在地上的菸草叶,拿给阿爹看。阿爹就像在说「答对了」,笑得脸上皱纹更是深陷。
「你似乎没让他们喝水啊?」
「这种情况喝水不是适得其反?」
听猫猫如此说,阿爹的头偏成暧昧的角度,又像点头又像摇头。
「要看情况。有时胃液会抑止毒素的吸收。在这种情况下,喂其饮水则适得其反。不过,假如是从一开始就以水调和的毒药,或许反而应该稀释。」
阿爹就像在教小孩子一样,讲解得仔仔细细。猫猫至今仍然认为自己不是独当一面的药师,大概就是因为有阿爹在。庸医比外貌看起来更像庸医,或许也是因为她一直看著阿爹这号人物。
猫猫看到呕吐物里没有混杂著菸草叶,觉得阿爹说的方法或许才是对的。这并不是注意不到的事,猫猫却自己看漏了。大概是还在睡昏头吧。
猫猫正把这种方法记在脑子里时,小丫头说「这边请」拉了拉猫猫的衣襬。她总觉得小丫头的神色看起来莫名地不悦,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猫猫照人家说的,移动到备好茶水的房间。
「抱歉了。」
看得出来早已洗净铅华的女子,一边切开金时地瓜一边说。想必是这家娼馆的老鸨吧。不同于小气巴拉的绿青馆老鸨,意然拿待客的茶点招待药铺,还真是大方。
「我们就是做这行的。」
猫猫只要能拿到蹦子就没意见。坐她旁边的阿爹性情好,容易忘事,因此必须由猫猫一文不少地索取。
女子眯细眼睛看著隔壁房间。那里睡著娼妓,再远一点的房间则睡著男客。女子的表情抑郁寡欢。
(那是殉情吗?)
这在烟花巷不是稀奇事。无钱赎身的男子碰上尚未期满的女子,就只会想到这种事。就算讲得再怎么好听,相约来世再续前缘,也没有任何例子能保证确有此事。
猫猫边吃人家端给她的金时地瓜边想。茶是温的,旁边附上了麦茎。
(讲到这个,房间地上也有麦秆。)
麦茎是中空的,好像是要拿这个当吸管喝茶。这家娼馆不喜欢让器皿沾上胭脂,因此似乎习惯以麦秆喝茶。
话说回来,儿女之情真是件麻烦事。
男子一身穿著都是上好料子。虽然看起来像个浪荡子,但衣服使用上等棉布制成,里子缝工扎实。相貌也很俊美,情窦初开的姑娘恐怕三两下就上钩了。
阿爹可能会骂猫猫不该用偏见思考事情,但猫猫不觉得那人会忧心于与娼妓无法修成正果就服毒。
(看起来不像是被逼到非得寻死。)
猫猫这人就是只要一在意起来,非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我去看看他们的病情。」猫猫确定阿爹向女子收了钱后,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比起娼妓,男子的病情严重多了。猫猫走向天井对面的男子房间,发现房门开了条缝。她从门缝看见了异状。
有个小丫头高高举起了小刀。正是方才那个满脸不悦的丫鬟。
「你这是做什么!」
猫猫冲进房间,马上抢走了小丫头手里的小刀。
「不要妨碍我!这种人死有余辜!」
小丫头扑向猫猫,想抢回小刀。由于猫猫个头娇小,纵然对手是个小孩,被对方拚命扑过来也可能敌不过。不得已,猫猫只好赏她一记铁头功,趁她畏缩时挥了她一巴掌。小丫头被打得摔到地上后,就开始涕泪交加地嚎啕大哭。
猫猫正在嫌麻烦时,听到骚动的其他娼妓都进到房间里来。
「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娼妓似乎当下就弄懂了状况,猫猫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带到其他房间了。
据说此次引发殉情风波的男子,原本就是个常惹事生非的客人。此人是富商的三公子,长相俊美,听说每每对娼妓甜言蜜语,暗示要为对方赎身,等玩腻了就始乱终弃。而在遭拋弃的娼妓之中,也有人无心恋世而自尽。此人招人怨恨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听说还曾经在路上险些遭到怨气难平的女子刺杀,或是被人下毒。又因为作父亲的疼爱宠妾生下的儿子,有什么事都用银两摆平,让此事更加难办。据说最近他甚至央求老子,上娼馆都要带著护卫。
「这孩子的姊姊在别家店做事。」
熟知内情的娼妓一边轻抚不停哭泣的小丫头,一边说道。据说遭男子遗弃的娼妓为了能够赎身而高兴,给做小丫头的妹妹写信提过此事。不久这小姑娘却接获姊姊自杀的噩耗,心里不知做何感想。
「而且这孩子也很黏此次一起服毒的姑娘。」
娼妓歉疚地抬眼看著猫猫。
(意思是要我睁只眼闭只眼?)
就是这么回事,对方跟猫猫说这些不幸的遭遇,八成就是要吸引她的同情,好藉此堵嘴。所幸骚动并未传到阿爹他们待著的房间,只要猫猫不说,小丫头就不用受罚。
(真麻烦。)
猫猫虽然心想「这种客人,喂他吃闭门羹不就得了」,但据说是娼妓自己迷恋对方。弄到最后还引发殉情风波,娼馆这边想必非常头痛。娼馆之人呈现出一种对猫猫他们感激万分的氛围,或许也是因为不管富商公子再怎么碍眼,幸好不是死在她们店里。
而这点却反而让小丫头觉得没天理。
(难怪了。)
猫猫如此想。她今日是碰巧回家,但这几个月来,猫猫都不在烟花巷这个小姑娘,也许知道阿爹何时不在家。况且一般来说,那种状况应该是去找大夫,而不是。平素负责采买的药铺。
如果是特地选了间没人在的药铺,猫猫觉得这个小丫头年纪虽然还小,却相当毒辣。带阿爹来带得晚了,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概那个男客就是如此受人怨恨吧。
「我明白了。」猫猫简短地说完,就回到了阿爹待著的房间。
「难得你回来,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
阿爹口气悠哉地说了。
忙东忙西的,一大早的时间就这么耗光了。猫猫跟阿爹一同回到了原本的破房子。
猫猫从阿爹手里抢走钱袋,检查过里面金额之后还给阿爹。果不其然,里头多了几个银钟,大概是包括了堵嘴费。客人虽然病情没什么大碍,但今后无可避免地得吃闭门羹了。不只是那家娼馆,整个烟花巷都是。烟花巷这方面的情报网络可是很严密的。
猫猫坐到叽叽作响的椅子上,邋遢地伸开了两条腿。结果浴室还是没能借成。幸好这个季节不会让人冒汗,但猫猫到处奔忙,,出了一身汗,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讲到不舒服,殉情事件也是。她总觉得有点在意。那个连见习娼妓都恨之入骨的男子,就大家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是个相当精明的人物。这样的男子会因为男女感情就闹殉情吗?
(那么,会是娼妓想毒死他吗?)
猫猫心想也许不是殉情而是被逼著一起自杀,但随即否定。男子曾被人下过毒,不太可能轻易吃下娼妓端出的食物。
猫猫双臂抱胸念念有词,阿爹边用药研磨碎药草边看著她。
「……不可以用臆测的方式论事喔。」
阿爹喃喃地说。
既然阿爹会这么说,可见他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猫猫不甘心地看了看阿爹,然后趴倒在桌上。
猫猫试著回想现场的蛛丝马迹。她唤醒记忆,想确认有无看漏任何细节。
倒地的男女,散落地板的菸草叶,玻璃酒器,以及——
猫猫这时想起,当时现场只有一只玻璃酒器。只要猫猫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的。而旁边掉著麦秆,还有种类不同的双色酒浆。
「……」
猫猫倏地起身,站到水瓮前面。她用水杓舀起了水,又倒回水瓮里。
阿爹看著猫猫重复此种动作,叹一口气之后,把磨好的粉末装进容器里。他站起来,拖著脚站到猫猫面前。
「事情已经结束了。」
阿爹摸摸猫猫的头。
「我知道。」
猫猫把水杓放回水瓮里,然后离开了破房子。
(这不是殉情,是杀人。)
而且是娼妓想杀了对方。
这个败家子善于花言巧语,对无数女子始乱终弃。而那名娼妓跟这男的现在正浓情密意。
众人必定会认为这次又是败家子在暗示要为娼妓赎身了。不同于猫猫的看法,许多人似乎认为人的想法会受儿女之情所改变。只要添加这种谣言进去,日子一久就会弄假成真。
那么娼妓是如何让变得谨慎小心的男子吞下毒药?
很简单,只要试毒给他看就成了。
就如同猫猫平时做的那样,首先由娼妓喝酒。男子确定娼妓喝了没事,于是就喝下同一杯酒。所以才会只有一只酒器。
然而如此一来,娼妓可能会先倒下,男子就不喝酒了。如同猫猫在园游会尝到的那种毒药,也有一些毒物是迟效性的,不过此次的毒物恐怕是菸草。那种菸草放进嘴里时刺激性强,会让人立刻吐出来。
假如妓女演技精湛,能喝下毒酒而不被看穿就厉害了,但实际上应该是使用了小工具。
娼妓用麦秆当吸管喝了酒。平常就在使用的东西不会启人疑窦。男子并没有起疑心。
至于说到她是如何使用麦秆避开毒物,则是利用了酒浆。现场的酒有两种。两种不同颜色的酒,加上透明的玻璃酒器。
即使不到水与油差别那么大,纵然同样是酒,不同的酒浓淡也不同。只要将比重小的酒轻轻注入比重大的酒里,就会形成两层。玻璃酒器中注入不同颜色的酒看起来美观,当成取悦客人的小花招使用不会引起怀疑,娼妓用麦秆只喝下面那层。然后男子没用麦秆,从上面那层喝起。
娼妓确认男子倒下后,自己也喝了上层的酒。只喝不会致死的量。
之所以在周围撒菸草,八成也是为了掩饰气味,而且让人误以为他们吞了菸草。如果把自己也害死,就得不偿失了。娼妓必定是精心策划成害死男子之余自己又能存活,再于清晨行事。
然后又有人正巧发现了他们。
猫猫再次来到方才的娼馆。她绕到后头,前往昏倒娼妓躺著休息的房间。
只见一名娼妓用手扶著栏杆,慵懒地仰望天空。看来是那名娼妓醒来了。她唱著童谣,笑得命薄如花。猫猫觉得虽是命薄如花,但也并不好惹。
「小姐,你在做什么呀!」
不是方才那名小丫头,而是另一个丫鬟看到娼妓倚著栏杆,大声嚷嚷起来。然后她将娼妓拉进屋里,关起了窗户。
试图杀害男子的小丫头,明明情同姊妹的小姐被毒昏,行为举止却不太合理。她为了让男子回天乏术,故意去找药铺而不是大夫。而且她去把阿爹叫来时,也花了很多时间。难道她做这些事都不会担心小姐吗?都没想到可能又有亲近之人要丧命吗?
简直像是知道她不会死才这么做,难道是猫猫多心了吗?
还有极其同情那个小ㄚ头的娼妓,以及出手大方的老鸨。
一旦产生怀疑,什么看起来都显得可疑。
(不能用臆测的方式论事,是吧……)
猫猫慢慢将视线从关起的窗户移向天空。
当她在后宫时,她一直很怀念烟花巷,其实两地本质上并无二致。后宫与烟花巷都是花园,也是鸟笼。众人被关在此种空间之内,都受到了其中空气的毒害。
娼妓也是,藉由服食周遭的毒物,将自己也慢慢变成甜蜜毒药。
猫猫不知道那个败家子还活著,会让那名娼妓有何下场。也许败家子会一状告上官府说有人要毒死他。或者是正好相反,也许娼馆会藉故威胁败家子,说他糟蹋了商品。
(怎样都好。)
都跟猫猫无关。对这类事情斤斤计较,在这条街上是活不下去的。
猫猫懒洋洋地抓抓后颈,决定前往绿青馆。她想还是借用一下浴室好了,于是慢慢开始走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