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夜里辗转难眠而溜出翡翠宫,纯属偶然。
明日,淑妃即将离开后宫。
她没什么理由,只是想到外头信步走走。时节早已入冬,天寒地冻,猫猫穿起两件棉袄才外出。
后宫内依然如故,似乎洋溢著不健康的爱恋,她必须当心著,不要一不小心探头去看草丛或暗处。对于内心热情似火的那些人而言,冬日的室外好像根本算不上障碍。
无意间,猫猫看看天上的半月,想起芙蓉公主的事情,想说反正顺便,决定爬上外墙。她本来是想趁这机会喝个赏月酒,但翡翠宫无酒,就放弃了。早知道就把前日壬氏给她的酒留一点下来。猫猫变得很想喝点久没喝到的蟒蛇酒,然而想起日前的某个光景,摇摇头觉得一还是算了。
猫猫踏上外墙角落砖瓦突出的部分,身手灵活地一步步爬上去。若是不留心注意衣裙,可能会被勾到。
有句话说烟跟什么来著的都……但高处就是令人心旷神怡,月明星稀映照京城。远处可见的璀璨彩灯必定是烟花巷了。不负不夜城之名,那些游蜂浪蝶想必正在与花儿谈情说爱。
猫猫没特别做什么,坐在围墙边缘,晃著两条腿专心看天空。
「哦,有人先到?」
一阵不高也不低的声音传来。
转头一看,一位穿著裤装的青年站在那里。
不,只是看似青年,其实是阿多妃。她将头发绑成一束披在背后,肩上挂著个大葫芦。妃子脸颊微红,衣裳有点单薄。虽然脚步稳定,不过似乎有点儿酒意。
「不,小女子这就让位。」
「别这么说,陪我喝一杯吧。」
看到人家拿出的酒杯,猫猫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平时猫猫会顾虑到玉叶妃而婉拒,不过她并没有不知趣到不愿陪对方享受后宫的最后一场夜酌。绝不是受到美酒所迷惑。
猫猫两手捧著酒杯,领受浊酒。
酒味甘甜浓郁,尝起来酒精较少。
猫猫也没说什么,只是小口小口饮酒。阿多妃豪迈地拿起葫芦对著嘴喝。
「我很像个男人吧?」
「小女子感觉娘娘是刻意如此。」
「哈哈,你说话很实在。」
阿多妃立起单膝,将下巴靠在上头。她那端正的鼻梁与长睫毛镶边的眼眸,让猫猫感到有些眼熟。她觉得妃子很像某人,但脑袋昏昏沉沉的。
「自从儿子离开我的怀抱,我就一直是皇帝的友人。不,或许是变回了友人吧。」
阿多妃不以嫔妃自居,而是作为友人常伴左右。
作为还是个喝奶的娃儿时,就待在一块的儿时好友。
她没想过自己会被选为嫔妃。
原本应该只是选来作为初试云雨的指导人。
是基于同情才当个有名无实的嫔妃,却一当就是十几年。
她明明很想早点转让给其他人。
为何还巴著不走?
阿多妃继续独自诉说。
无论对象是否为猫猫,或是有没有人,她应该都会讲下去。
明日这位嫔妃就要离开了。
不管宫内流传什么风声,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猫猫只是默默倾听她的独白。
阿多妃这番话告一段落后,妃子站起来倒拿著葫芦,将里头的酒浆洒到围墙外,洒到濠沟里。
看著酒浆如饯别般流去,猫猫想起了日前自杀的下女。
「水里一定很冷吧。」
「是啊。」
「一定很难受吧。」
「是啊。」
「真傻啊。」
「……或许如此。」
「大家都太傻了。」
「或许如此。」
猫猫有点明白了。
那名下女的确是自己寻短。
而阿多妃应该对此事心知肚明。也许她认识那名下女。
她所说的大家应该也包括了风明。也许她参与了下女的自杀案。
下女为了不让阿多妃成为嫌犯,沉入了冰冷水底。
风明守住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自己上了绞架。
与阿多妃的意志无关,有些人就是愿意为她赌命。
(真是令人惋惜。)
明明拥有统率万民的天赋与资格。
若是能够不以嫔妃的身分,而是用不同形式伴随皇帝左右,政事或许能施行得更通畅平顺。
猫猫一边想著这些无聊的事,一边眺望星空。
阿多妃先下去,猫猫也实在觉得冷了,正打算爬下外墙时……
「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有人叫自己,猫猫吓了一跳。她踏了个空,从墙壁一半高度摔了下来。
猫猫的背部与臀部受到一阵撞击。
「谁啊,忽然蹦出来。」
猫猫嘟哝后……
「抱歉了。」
耳边有人如此呢喃。
她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只见壬氏一脸不高兴。
「壬总管怎么会来这里?」
「孤才想问呢。」
猫猫发现自己方才摔下来,身体却不怎么痛。只有感觉到冲击力道,但没有撞上地面的威觉。
要创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此时壬氏人在猫猫正下方。
(鸣喔!)
猫猫想撑起身子,却动不了。身子被紧紧固定住了。
「……壬总管,能否请您放了小女子?」
猫猫恭敬地说,但壬氏不肯放开搂著猫猫肚子的手。
「壬总管。」
他理都不理猫猫说的话。猫猫扭转身体看看壬氏的脸,发现他面庞徵带红晕,吹来的呼气中带有酒味。
「总管喝酒了吗?」
「应酬,不得已。」
壬氏说完就眺望著天空。冬日的天空澄澈清明,群星熠熠闪亮。
(应酬是吧。)
猫猫半睁著眼瞪著壬氏。后宫内讲到应酬,怎能不令人起疑。就算失去了珍惜之物,皇帝也未免太放纵此人了。
「请放开。」
「好冷,不要。」
面如冠玉的宦官口中,冒出孩子气的说话方式。服装连罩衣都没穿,如此在夜里出外走动一定很冷。高顺到哪去了?猫猫心想。
「那么总管还是回房吧,免得感冒了。」
要回自己家里也好,要去找给他酒喝的屋主借住一宿也好,怎样都跟猫猫无关。
然而,壬氏把额头贴在猫猫的脖子附近磨蹭著。
「屋主邀孤喝酒,让孤喝了酒之后,就不知道跑去哪了。回来之后又说心情畅快多了,就把孤给赶了出来,叫孤回去。」
想不到在这后宫当中也有人能如此对待壬氏,猫猫莫名地佩服起来。不过回事。,那跟这是两回事。
(饶了我啊,我才不要跟醉鬼作伴。)
醉鬼总是像这样纠缠不休,所以才让人困扰。
(不,仔细想想,他本来就……)
猫猫这才想到是自己从上头摔下来的。从这个状态想来,或许该说壬氏好歹还接住了她。只是可能因为酒醉使得脚步不稳,而倒卧到了草丛里。
猫猫心想人家接住了自己,自己却一句道谢也没有就催对方放手,或许是有失礼数了。但是继续这样坐在人家身上也不是办法。
「壬总……」
就在猫猫试著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请求时,她觉得似乎有某种水滴落到了颈项上。那微温的水滴,从猫猫的脖子一路滑落到背后。
「再一下就好。」
随著壬氏的声音传来,搂住肚子的手加重了力道。
「稍微给孤一点温暖。」
声调异于平常的嗓音,让猫猫叹了口气。然后她仰望天空,一颗两颗地数起了璀璨的星斗。
翌日,正门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在后宫待了最久的妃子,不同于昨夜,穿著果然不太合适的大袖与衣裙。
周围的宫女当中有些人还咬著手绢。
英挺青年般的妃子,对年轻宫女而言必定曾是一种崇拜对象。
壬氏站在阿多妃面前,接过某件物品。看昨夜饮酒的模样,猫猫原本有些担心,不过双方似乎都并未宿醉。壬氏接下的是代表著淑妃身分的头冠。这件饰物不久之后,确定将会送到不同的女子手里。
(两人若能把服装换过来该多好。)
天女般的相貌与英挺青年般的相貌。两者本该毫不相同,猫猫却感到莫名地相似。
(哦,我懂了。)
昨晚猫猫觉得阿多妃跟某人很像,看来她想到的是壬氏。
假如阿多妃处于壬氏的立场,不知会有何不同。
真是无聊透顶的想法。
阿多妃的举止动作,绝不像是遭人逐出后宫的可怜女子。
她抬头挺胸,身姿威风凛凛,甚至看得出克尽厥职的成就威。
无意间,脑中不禁浮现荒唐无稽的臆测。
她为何能那样不愧不作?
她并未完成作为妃子的职责。
『自从儿子离开我的怀抱』
昨日阿多妃说过的话重回脑海。
(离开怀抱?不是死了以后?)
换个角度想,也可解释成儿子还活著。
阿多妃再也无法生子的理由,是因为与皇太后的临盆撞期。皇弟与娘娘的儿子乃是叔侄关系,而且假若几乎同时出生,也许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
(假如被掉包了呢?)
临盆之际,阿多妃想必亲身体会到,两个婴孩今后谁的成长过程会更受疼爱。
体会到能够倍受呵护的环境,不会是在奶娘之女阿多妃的身边,而是在皇太后的身边。
当时产后恢复慢的阿多妃,也许无法判断事情的对错。
然而如果将婴孩掉包能让自己的儿子得救,就实现了阿多妃的心愿。
假若日后事迹败露的话。
假若当时真正的皇弟已死的话。
阿爹除了遭到逐出后宫之外还被判肉刑,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他没有发现婴孩被人掉包。
所以皇弟在宫中才会没有地位。
所以刚毅果决的阿多妃才会留在后宫没走。
(实在无聊透顶。)
猫猫摇了摇头。
简直胡思乱想,不值一谈。就算是翡翠宫那三位姑娘,恐怕也没有如此天马行空的幻想。
(继续看下去也没用。)
猫猫正打算回翡翠宫时,前方有人急急忙忙地跑来。
是脸蛋五官稚嫩可爱的小女娃——里树妃。
她完全没注意到猫猫,就往正门跑去。
后面有那个试毒女子,气喘吁吁地跟来。
再后面则是跑都不跑,一副嫌麻烦模样的其余侍女。
(还是老样子呢,除了一人以外。)
猫猫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自家的事情必须靠自己解决,否则别想在这女人国当中求生存。
只是,至少她现在不是孤立无助。
光是如此应该就比之前好多了。
里树妃到了阿多妃面前,用提线木偶般的动作同时伸出右手与右脚。她似乎踩到了裙襬,脸孔朝下摔了一跤。
周围憋笑的声音让里树妃快哭出来,阿多妃则用手巾帮她擦了擦脸。
英挺如青年的妃子,此时神情看起来就像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