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还以为会回到后宫呢。」
猫猫此时穿的不是麻料,而是棉布。想到在后宫做杂工时都是规定穿麻料,现在的待遇可真不错。
「不,既然一度将你辞退,就不能再轻易地让你复职。今后你将在这边当差。」
壬氏的贴身侍卫高顺为猫猫在宫殿内带路,沿路将建筑物的名称与部门告诉猫猫。想到宫殿的广大规模,其数量恐怕用双手双脚都数不完。
听说今后的当差地点不是后宫,而是外廷。简单来说,就是各种官署林立的官吏职场。
而后宫则位处皇族住所,故属内廷。
「这里以东的地方武官众多,请尽量避免前往。」
猫猫一边点头,一边用目测确认庭园里的植物分布。
(果然还是后喜的药材比较多。)
想必是以前阿爹罗门待在后宫时,移植了些能用的植物。尽管空间受限,却生长著多种药草。
当高顺接二连地介绍时,猫猫发现她的脖子连连感到刺痛。她只挪动视线往斜后方一看,一群在外廷任职的女子正在看著猫猫他们。不,正确来说是瞪著猫猫。
如同有些事只有男子之间咸觉得出来,也有些事只有女子之间明白。相较于男子会直接动手伤人,很多女子是工于心计。
大概是在观察新来的人吧。
(感觉真差——)
猫猫一边轻吐舌头,一边追上走向下个部门的高顺。
猫猫的差事与后宫的下女毫无不同。顶多就是按照吩咐打扫房间,偶尔受人吩咐办点杂务罢了。
本来壬氏打算让她做的似乎不是这种差事,但没能实现,因为猫猫没通过考试。
「怎么会没通过?」
(怎么会以为我著得过?)
壬氏与高顺都很吃惊,他们似乎以为猫猫随便都能考上。
猫猫是在妓院长大所以会写字,诗歌或二胡也受过最低限度的教育。虽说是考试,但不如科举那么难,因此两人好像以为只要稍微用功一下就能过关。
(对不起喔,我没及格。)
猫猫把窗棂擦得叽叽作响。这里是壬氏书房的走廊,构造虽比后宫朴素,但盖得较高。朱漆墙壁红得亮眼,看得出来年年都经过重新粉刷。
坦白讲,猫猫并不爱念书。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她的记忆力比一般人更差。药学以及相关知识也就罢了,学那些经史子集又能如何?法规律令更是不知何时会修订,就算记住也是白记。
很遗憾,猫猫天生就是没办法在这方面努力,考不上是理所当然。
即使如此,她还是翻开了人家事前拿给她的画籍,想试著念念看;但一回神就发现已经天亮了,屡试不爽。
所以没有办法。猫猫一边不住点头一边继续干活。
(意外地还满脏的耶。)
一想想也是,屋子这么大,当然会有一些遗漏的地方。但同时猫猫也不禁觉得,或许是有人偷懒。
女官是具有资格才能来到这里,与后宫东拼西凑的宫女不可相提并论。女官拥有家世与教养,也有著相应的自尊心。大概是不屑学下女做事吧,因此纵然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也不会去扫。
(好吧,毕意这不在职务范围内。)
女官比较类似书记官,打扫的确不包括在职务范围内,也没这个义务。话虽加此,也不是说就可以不打扫。官奴婢——也就是所谓的奴隶制度,在先帝时代已经废除,因此杂务都由个人雇用下女、下人打理。
现在的猫猫,成了壬氏的贴身侍女。
别人怎么叫不知道,不过猫猫都称后宫当差的女子为宫女,在外廷当差的女子则是女官。也许其实不是这么分的,但就猫猫所听到的,壬氏他们似乎都是这样区别。
(好了,再来是……)
猫猫前往壬氏的书房。这个房间宽敞但不奢华,构造精简。屋主似乎是个大忙人,一旦外出就会久久不回书房。这让猫猫打扫起来容易许多,但有一个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啊?」
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被一群陌生女官缠上了。这群女官每一个都比猫猫高大,其中甚至有人高出她一个头。
(饲料吃得好,长得也比较壮呢……)
猫猫除了看个头,眼睛也忍不住看往对方的胸部。找她麻烦的人个头很高,相对地发育得也很好。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猫猫想入非非了一会儿,结果更加惹恼了众女官。
简单来说,这几名女官生气的理由,是不明白猫猫怎么能直接在壬氏底下当差。问这种问题也没用,猫猫是受雇之身,无从回答起。
假如猫猫具有玉叶妃那种胡国公主的异国情调,梨花妃的丰满体态,以及白铃小姐那样的撩人魅力,想必谁都不会有意见,有也不敢说出口。
然而猫猫是个又瘦又小,一副寒酸相,满脸雀斑有如鸡肋的生物。
这似乎让她们相当不愉快。猫猫待在俊美宦官阁下的身边让她们看得非常不顺眼,恨不得能由自己取而代之。
(嗯——怎么办呢?)
猫猫不算是伶牙俐齿的人,常常只是心里想著,嘴巴没动。但一直闭著嘴,恐怕也只会火上加油。
「也就是说,各位是在嫉妒小女子吗?」
猫猫开门见山说出的话,完全足以触怒她们。等到挨了一巴当,她才发现自己果然讲错话了。
周围共有五名女官,猫猫想避免遭受私刑。然而她们一步步将猫猫逼进不容易被旁人看到的走廊深处。
不得已,姑且找个藉口吧——猫猫心想。
「莫非你们认为总管特别照顾小女子?」
女官的脸孔更加扭曲起来。猫猫趁还没再挨一巴掌前,接著说道: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位天女一般的大人,不可能会搭理小女子这种丑女。」
猫猫低垂著头娓娓道来的话语,让满腔怒火的女官脸颊抽搐了一下。
看来似乎可行,猫猫接著又说:
「各位心中的贵人会这么饥不择食吗?眼前明明放著鲍鱼或山猪肉,怎么会想到去吃削掉了肉的鸡骨?哎呀,假如是这样,那癖好可真是太特殊了。」
可能是因为猫猫特别强调「癖好特殊」的部分,这四个字让女官身子又抖动了一下。
「小女子不清楚,但像他那样笑靥与美貌宛若神仙中人的大人,会有这般特殊癖好吗?原来是这样呀,特殊癖好……」
「当……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
「对呀,就是呀。」
女官开始叽叽喳喳起来。猫猫以为成功了,然而其中一人仍在用怀疑的眼光看著她。
「可是若是如此,大人怎么会雇用你?」
比其他人冷静的一名女官开口。这名女官个头最高,五官清秀。这时猫猫才想起来,只有这名女官从刚才到现在始终平静自若。她与众人保持半步距离,乍看之下像是与其他女官一同起哄,但也像是在观察情况。
大概是属于虽然嫌麻烦,但总之先加入朋党再说的那类人吧。
(好吧,假如这样还不能敷衍过去……)
「这就是理由。」
猫猫举起左手撩起了袖子,慢慢掀开从手腕包到手肘的白布条。「噫!」一名女官叫出声来,布条底下是怵目惊心的伤痕。其他女官也都一脸无言以对的表情。
(上次做过烫伤药的实验,所以皮焦肉烂的。)
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看了一定觉得很恶心。
「美若天仙的大人连心地都如天女般善良,连小女子这样的人都愿意施舍一个饭碗。」
猫猫一边重新缠好白布条一边说。她目光悄然低垂,还不忘让身体微微颤抖。
「……走吧。」
女官觉得扫兴,纷纷离去。只有那个高个子女官一个人略瞄了猫猫一眼,但随即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总算结束啦。)
猫猫一边把颈部关节转得喀喀作响,一边重新握好抹布。她正打算移动到下个地方重新开始打扫时,发现貌美宦官把头抵在墙上呆站不动。
「壬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先别说这个,你经常被人像那样纠缠吗?应该说你方才为何举起左手?」
「不要紧的,应付起来没有后宫宫女费事。话说回来,总管为何摆出这种姿势?」
猫猫故意忽视对左手的疑问。从壬氏的位置似乎看不见伤痕。
猫猫觉得贵人不太适合摆出这种姿势,在他身后待命的高顺也一副头痛的样子。
「那么,小女子要去下个地方打扫了。」
既然壬氏已经回来,就不能打扫书房了。猫猫准备去其他地方。
当猫猫提著水桶离去时,壬氏用宛转动人的声音脱口讲了句:「特殊癖好……」
(我那样讲应该不算难听。)
就算方才整个经过被壬氏瞧见了,反正自己问心无愧。猫猫继续勤奋地做她的清扫差事去了。
(冬季果然比较少。)
猫猫在自己房间里盘腿而坐,双臂抱胸沉吟。白天她趁著当差的空档搜集而来的药草少得可怜,完全不够用来调药。不得已,她只好将药草洗乾净,擦乾后挂在房间墙上静置著。
自从来到外廷后,猫猫成天都在做这种事,把房间弄得古里古怪,到处挂满晒乾的草。
以住在宫里的下女而言,她分配到的房间算是很漂亮了,但毕竟就是狭窄,大小跟她在后宫分配到的房间没两样。
即使如此,在翡翠宫只要获得许可就能使用厨房,而且材料丰富可以立即调配,所以没有如今的房间这么占位子。
(要如何运用这个呢?)
猫猫望著小心翼翼放在箱笼上的桐盒。以丝线绑好的盒子里面,装著以虫为种子生长的草。这是壬氏来到烟花巷时跟金银一起带来的,称为冬虫夏草。
猫猫一见此物,二话不说就在书契上签了名,现在想想或许略嫌轻率。但她不可能战胜对这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植物的欲望。
猫猫打开盒盖,一看到里面的冬虫夏草,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她笑得邪门,脸颊诡异地连连抽搐。
(不好不好。)
日前她直接欢呼出声,结果隔壁再隔壁的的房间住户跑来踹门抗议。说是叫她不要大半夜发出怪叫,吵得人不得安眠。
猫猫用指尖揉揉松弛的脸颊后,躺到了床上。下女一大清早就得起来干活,必须在鸡鸣之前起床。侍奉的主子虽然失去了至宝,但仍是风姿潇洒的显贵之人,猫猫惹不起。
猫猫在单薄的被单上盖上好几件衣服,阖起了眼睑。
「现在的房间会不会太小?」
丰神俊美的宦官一边吃粥当早膳一边问。听到壬氏这么说,猫猫眨了一下眼睛。
「对小女子这样的下女来说已经够好了。」
其实她的真心话是「是的,很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搬到靠水井,有炉灶的房间去住」,但不能说出口。即使是猫猫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的?」
「……」
刚起床没多久的宦官,有些衣衫不整地享用著早膳。只简单束起的一头乱发酝酿出无谓的撩人魅力,真让人伤脑筋。
猫猫很能明白这个宦官的房间里为何除了自己之外,只有高顺以及另一位初入老境的侍女在了。
女子的话会中了这种魅力的毒不支昏倒;男子的话恐怕会无视于性别藩篱,直接压倒他吧。实在是位造孽的大人。
(总觉得好像发情期的昆虫喔。)
有些雌性昆虫为了吸引雄性,会散发不可思议的气味。受到此种气味引诱,一只雌虫能引来几十几百只的雄虫。猫猫为了收集入药用的昆虫,也利用这种特性捉过虫子。
这么想来,他这种特性或许挺令人感兴趣的。
(收集他的体香做成香料搞不好可以卖钱。)
猫猫忍不住用这种观点看了看媚药材料……更正,是壬氏。这是她的坏毛病,一想到其他事就会恍神,导致她常常跟不上其他人的话题。而且她明明没在听,却会好像有在听似的上下点头,所以更容易把人弄糊涂。
「只要你愿意,我可派人为你准备新房间。」
(啊?)
壬氏莫名其妙一副满意的表情,叫水莲给他再添一碗粥。水莲是能够侍奉壬氏的少数侍女之一,外貌看起来早已年过五旬。水莲维持著和蔼的神情,把粥盛进一只新碗里,淋上乌醋端给了他。
虽然搞不太懂,总之好像是要替自己准备更好的房间。猫猫才刚弄明白,就跟以手扶头的高顺对上了目光。这个总是一脸疲倦的劳碌命似乎有话想告诉猫猫,但猫猫只是皱了皱眉。
(有话不明讲我怎么知道?)
猫猫虽然这么想,但自己很多地方也常常词不达意,没资格说别人。
「那么,愿能移到附近有水井的马厩。」
猫猫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欲望。
「……马厩吗?」
「是的,马厩。」
猫猫认为在马厩的话,就可以不受人打扰地尽情煎药,然而高顺一边摇头一边用双手比了个叉叉。看不出来这个大叔还满逗趣的——猫猫心想。
「马厩不行。」
「……」
嗯,我想也是。猫猫一边这么想,一边表示她明白了。
壬氏用完早膳就去处理公务了。壬氏上午经常会待在书房,因此猫猫的主要差事就是打扫这栋楼房。
「你能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到了这把年纪,打扫这么大间屋子实在吃力呢。」
水莲快活地笑著对猫猫说。在猫猫来到这里前,似乎是她一个人在照料这栋大楼房。然而年过五十之后,身上开始出现一堆毛病。
「是有找过几次新的姑娘来,不过嘛,发生了一些事,都做不久。就这点来说,小猫似乎不要紧呢。」
由于高顺都是这么叫猫猫的,因此这位看起来好脾气的侍女也这么称呼她。
这位侍女不但能言善道,经验老到因此做事动作快,而且双手从不闲著。她眨眼间就把银制食器一一擦好,结束之后就换打扫地板。由于这些怎么看都是下女的工作,猫猫阻止过她,但她说:
「这样中午之后的事可能会做不完的。」
据说自从以前雇用的下女或侍女做出某件事之后,房间全都是由水莲来打扫。
(窃盗吗?)
就连猫猫都很容易想像得到,偷的大概不是钱。
照水莲的说法,有时东西不只是减少,还会增加。
「看到柜子里出现不曾看过的内衣,谁都不会舒服的。」
而且内衣还不是用线缝的,而是人的毛发。据说还一针一针绣了人名。
听到此种超乎想像的答案,猫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是不容易。」
「是呀,不容易。」
那个宦官乾脆戴著面具过日子好了——猫猫一边勤奋地擦窗棂,一边心想。
打扫完壬氏的私室,吃过稍迟的一顿饭后,接著就要打扫书房。老实说,书房的结构比私室更朴素,因此打扫起来很轻松。但是因为不便在大人物面前用抹布擦东擦西,所以要随时注意周围有无旁人。
(今天要做什么好呢?)
当壬氏的书房有访客时,猫猫就清闲了。在这种时候,她大多会假装有事在身,在外廷一内散步。
(西侧大致上都逛过了吧。)
猫猫在脑中摊开地图。如果可以,她很想到东侧走走看看,但总觉得有点犹豫。东侧有军府,一个下女在那种武官聚集的地方偷偷摸摸地拔草似乎不太像话。猫猫担心会被错当成密探押入大牢,高顺也警告过她。
(再说,讲到军府……)
猫猫不小心露路出了脸部所有肌肉都在抽搐的表情。有个原因让她排斥到这种程度,但另一方面,她也在期待还没散步过的地方说不定会有珍稀药草。
就在她双臂抱胸沉吟时,后脑杓威到一阵冲击。
(怎么了?)
猫猫按著后脑杓,一脸诧异地转头一看,眼前是一名神色自若的高挑女官。
(好像在哪里见过……)
猫猫想起了几天前缠著自己的那些女官的长相,眼前女子便是其中一人。
此人虽然只化了最低限度的妆,不过眉毛画得整整齐齐,成了一大特徵。明明拥有丰厚的双唇,胭脂却只涂了细细一条线。五官端正却有点美中不足。
(这样化妆真是糟蹋了脸蛋。)
骨架与本身姿色都无可挑剔,却因为妆化不好而变得略嫌土气。假若将眉毛画得再纤细柔和些,嘴唇涂满淡雅的胭脂,再将头发绾成华丽的发型,想必能成为名列后宫百花的出众美人。
这是因为猫猫长年观察过脏兮兮小丫头变成春宵蝴蝶的模样,培养出了审美眼光才看得出来;大多数的人想必都看不出她作为美女的天分。
「前方应该不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
她用略显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出了极其合情合理的话来。但猫猫觉得既然要讲,大可以在打人之前先讲。
女官就像在说「我没更多话好跟下女说了」,迁自走过猫猫面前。她手里有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嗯?)
猫猫抽动了一下鼻子,气味当中除了檀香的香味之外,还带有一点独特的苦味。
她不解地偏著头,看看女官的来时方向。
(是武官的贴身侍女吗?)
女官是从军府那边过来的。的确,假如要在军府出入,化不起眼的妆才是聘明做法,虽不至于像烟花巷的后巷那么夸张,不过一位美女最好选是别在血气方刚的武官身边走来走去比较好。
话说回来,刚才那是什么味道?猫猫正在思索时,钟声响了。
(今天就算了。)
猫猫掉头原路折返,决定回壬氏的书房去,同时希望主人最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