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记忆重回脑海。
在无数的黑白光景中,只有那里总是染上了淡红。在自己那比起他人更不清晰的视界中,只有那里鲜明地闪耀光彩。
拈起围棋或将棋棋子的指尖,与染红的指甲相映成趣。
她那不拖泥带水,从不受局势所迷惑的棋步,让所有人无不举双手投降。看似无趣地看著他的傲岸女子,是个名为凤仙的娼妓。
他有时会为了交际应酬去青楼,但老实讲,他毫无兴趣。他不会喝酒,对二胡或乐舞也都不感兴趣。不管穿著打扮得多美,看在自己眼里都只是涂白的围棋棋子。
从以前就是如此。
他不会分辨人论,现在已经算好多了。
以前不但认着亲娘与奶娘,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父亲认为此子无能,变得成天在年轻情妇那儿流连忘返。
母亲看到丈夫不愿陪伴连自己长相都分辨不出来的儿子,把关心都放在情妇身上,于是想方设法,想讨回丈夫的欢心。
就这样,他虽生为名门长子,但幸运地得以活得奔放自在。
他沉迷于学艺习得的围棋与将棋,听人说些街谈巷议,有时还耍点恶作剧。
他在宫廷让青色蔷薇开花,也是听了叔父的说法才会想试一试。
只有活得笨拙但能力优秀的叔父了解自己。
叔父教他认人时不用看脸,可以从嗓音,举止或体格去记。他将身边的人比作将棋的棋子,结果非常好懂。不久他开始将不感兴趣的人看成围棋棋子,慢慢熟识的人看起来则像是将棋棋子。
当他将叔父看成龙王棋时,他重新体认到叔父果然是位俊材。
他没想到原本当成游戏的围棋或将棋,能用来发挥自己的才华。
幸运的是多亏家世显赫,让他明明没有武艺,却突然就受任成了主官。即使自己能力差,只要能让部下各尽其才就绰绰有余。用人当棋子下将棋,必定比什么游戏都还要好玩。
就在他于游戏与军务双双树立著不败纪录时,他受到一名坏心眼的同僚推荐,与传闻中的一位娼妓对弈。一方是在青楼无人能及的凤仙,一方是在军府无人能及的自己。
无论哪落败,观众都会看得高兴。
终究是井底之蛙。
彷佛狠狠给抱持此种想法的自己一巴掌,凤仙战胜了他。虽说自己执白棋,是后攻,但双方阵地差距却是压倒性的。优雅地涂红的指甲,漂亮地重挫了对手的锐气。
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没输棋了,与其说是懊恼,那种毫不留情的进攻手法反倒让他大呼痛快。她一定是气他瞧不起自己吧,从她一语不发,连一举一动都显得冷淡的样子就看得出来。
他忍不住捧腹大笑,旁人见状都吵闹起来,以为他疯了。
他笑中带泪地看看毫不留情的娼妓的脸庞,发现不是平素的白棋,而是一脸不悦的女子容颜。人如其名,她有著一双有如凤仙花般一碰种子就要爆开,不让人亲近的眼睛。
原来人是有著这样的容颜?
在那个瞬间,他初次体会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凤仙对身旁待命的见习小丫头耳语几句,女童啪哒啪哒地跑开,去拿了将棋盘过来。
初次见面连声音都不让人听的高傲娼妓,沉默无语地提议再下一盘。
这次我可不会输。
他卷起袖子,将棋子摆在棋盘上。
名唤凤仙的女子,是个一身只有娼妓傲骨的女子。可能因为她是在青楼出生的,她说过她没有母亲,只有生下自己的女子。在烟花巷,娼妓当不了母亲,所以她才会用此种说法。
两人只是反覆下围棋与将棋,这样的幽会不知持续了几年。
然而,相会的次数愈来愈少了。
才华出众的娼妓,在受欢迎到了某种程度后,会开始藏而不卖。
凤仙也是其中之一。
她冰雪聪明但严厉过度的待客方式,虽然不是任谁都能接受,但似乎受到部分好事家的欢迎。
真是什么样的喜好都有。
价码也水涨船高,三个月能见一次面已很勉强。他难得有机会去青楼,发现凤仙依然一副不爱理人的面容,正在染指甲。
托盘上放著凤仙花的红花与小草。他问这是何物,「此乃猫足。」凤仙答道。据说这种植物还可作为生药,能够用来解毒或治疗虫咬。
有趣的是,它跟凤仙花一样,成熟果实一碰就会爆出种子。
就在他拈起黄色花朵看看,心想下次可以碰碰看时……
「大人下次何时会来?」
凤仙开口。
每次只愿意说千篇一律的揽客词句的女子,难得会说这种话。
「我三个月后再来。」
「我明白了。」
凤仙让见习小丫头把指甲染料收走,开始摆起将棋的棋子。
他就是在那段时期听说了凤仙的赎身之事。
与其说是娼妓的身价,不如说那人只是故意与竞争对手作对,才开出更高的价码。
自己虽然作为武官飞黄腾达,但继承人的地位被异母弟弟夺走,实在付不出那种金额。
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一件坏事闪过脑海,不过他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那是万万不可做的一件事。
隔了三个月再来青楼,凤仙坐在围棋与将棋的两个棋盘前。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
「偶尔来赌一场如何?」
如果你赢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如果我赢了,我要什么你都得给。
「棋盘任由大人挑选。」
他在将棋上较有优势。
但他却坐到了围棋的棋盘前。
凤仙创想专心对弈,便让身旁的小ㄚ头褪下了。
后来还分不出谁赢,一回神时两人的手已交叠在一起。
凤仙没有半句情话。自己也不善于甜言蜜语,就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同类。
只是,凤仙在臂弯中喃喃说了:「我想下围棋。」
他也一样,很想下将棋。
然而后来似乎造化弄人。
与他感情深厚的叔父遭到罢黜了。那人还是一样活得笨拙。
父亲骂他丢尽家族的脸。
虽然没有殃及家族,但父亲似乎讨厌他受到叔父影响,命他去地方游说,短期内不许回来。
其实可以充耳不闻,但日后可能会引来麻烦。
身任武官的亲爹,既是父亲也是上司。
他只能勉强寄封信给青楼,说自己大约半年就会回来。
那时他已经收到信,听说赎身之事告吹了。
他以为暂时不会有问题。
万万没想到竟然花上了三年才能回来。
回到家中,在他那堆满灰尘的房间里,随便搁著一大叠的书信。
绑在信上的枝桠已经枯死,让人感觉到岁月如梭。
其中有一封信不知为何留下了拆封过的痕迹,他看了看,里面写著千篇一律的固定文章。然而在文章的角落,沾著暗红色的污渍。
他看看放在旁边,半开著口的束口荷包。上面同样沾著暗红色的污渍。
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块用骯脏的纸张包住,看不太出来是小树枝还是土块的东西。其中一块非常小,好像一根就要烂了。
他检查了一下小树枝前面附著什么东西,才终于弄明白它是什么。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才察觉这就是长在自己手上的那十根东西。
听说时下流行一种诅咒,称为断指。
他将两根小树枝重新包好,放进荷包收进怀里,然后快马前往烟花巷。
明显比以前破败的熟悉青楼,只剩一堆围棋棋子。那个宛如凤仙花的女子不在,他从声音听出拿扫把打自己的人是老鸨。
凤仙已经不在了。老太婆只说了这一句。
被两大青楼断绝来往,让店家名声扫地,信用跌入谷底的娼妓,除了像暗娼一样接客之外无路可走。
难道他不知道这种女人会步上何种末路吗?
随便想想就会知道,然而满脑子只有围棋与将棋的自己没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只能趴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号哭,但一切都太迟了。
全都怪自己思虑不周。
罗汉扶著还在抽痛的头,从床铺上撑起身体。
他有看过这个房间,虽然华美但不会过度奢华,而且满室芬芳。
「大人醒了?」
罗汉听见了柔和的嗓音。一张白棋般的脸庞出现在罗汉面前,他听声音认出了是谁。
「梅梅,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绿青馆的一名娼妓问道,她以前是凤仙身边的小丫头。
罗汉想起那时候原本待在凤仙身边,后来退下的女童应该就是梅梅。她偶尔会用笨拙的动作摆围棋,所以罗汉陪她玩过。每当罗汉称赞她有天分时,她总是忸忸怩怩的。
「是某位贵人派来的人将您留在这儿的。话说回来,您的脸色真是吓人,不知该说是红的还是青的。」
在绿青馆愿意好好接待自己的只有这位娼妓,罗汉每次来都被带到梅梅的房间。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女儿喝得爽快,他还以为不是很烈的酒。
罗汉不懂酒的种类。
才喝一口,喉咙就烫到好像要烧起来了。
由于身旁有个水瓶,他没用杯子,直接拿了就喝。
呛喉咙的苦味在嘴里扩散,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啊!」
「好像是猫猫调配的哟。」
梅梅用袖子遮著嘴,可能是在笑。
这应该是宿醉药,但这样做让人彷佛感觉到一丝恶意。即使如此,罗汉仍然不禁笑逐颜开,这样很奇怪吗?
水瓶旁边有个桐盒。
「这是……」
过去,做为恶作剧的战利品,他曾经将此物附上一封信寄来。打开一看,里头放了一朵乾燥的蔷薇。
他不知道花朵即使枯萎了,还能这样保持形貌。
罗汉想起有如酢浆草——猫足一般的女儿。
在那之后,罗汉好几次来敲绿青馆的门户,每次都被老鸨痛打一顿。
她用扫把殴打罗汉,说这里没有什么婴儿,叫他快滚。真是个可怕的老太婆。
就在罗汉侧头部流著血,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时,看见身边有个小孩子在拔某种植物。
长在建物墙边的草开著黄花,他有看过这种植物。
罗汉问问小孩子在做什么,她回答要作药。
平时看起来应该只像围棋棋子的脸,不知怎地看得出是张不爱理人的脸。
小孩子两手抓著草跑走了,在她跑过去的方向,有个走路像老人般蹒跚的人。平时看起来只像围棋棋子的脸庞,看起来却像将棋的棋子。而且不是步兵或桂马,而是强子,站在那里的是龙王棋。
罗汉知道是谁打开那唯一一封拆过的信,那个脏荷包了。
在遭人逐出后宫后,下落不明的叔父罗门就在那里。
手拿猫足,像小鸡一样跟在他后面的小孩子,被他唤作「猫猫」。
罗汉从怀里掏出脏荷包。由于总是带在身上,因此破旧了不少。
里面应该有两根小树枝般的东西用纸包著。
猫猫下棋的动作很不灵活,不习惯下将棋自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个原因是她用左手下棋。
看看她染红的指甲,会发现只有小指是扭曲变形的。
遭她怨恨也无可奈何。
自己的所作所为该遭怨恨。
即使如此,他仍希望将她留在身边。
他已经厌烦了日复一日被围棋与将棋棋子围绕的生活了。
为此,他增强了力量。他从父亲手上夺走当家地位,驱逐异母弟弟,拉拢侄子收为养子。
他与老鸨一再交涉,花了十年付完相当于赔偿金的两倍金银。
大概是在那段时期吧,他总算获准进入房间。自然而然地,这个职责由梅梅接了下来。可能是从前他教过她将棋排局,让她于心不忍。
罗汉想跟留下的女儿在一起,一直以来的努力,只为了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很遗憾地,罗汉不擅长解读人的感情,一直以来做出的行动总是适得其反。
罗汉将荷包收回怀里。这次就放弃吧,就这一次。
不过,就算被人说成死缠烂打,他绝不会彻底死心。
而且最重要的是,待在女儿身边的那个男人让他很不喜欢。
会不会靠太近了?此人在对弈中,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足足三次。虽然每次都被甩开,看了大快人心就是。
好了,要做什么来泄愤呢?
罗汉拿起水瓶,一边把呛喉咙的药喝光一边思考。
不管有多难喝,都是女儿亲手作的。
暂时就先想想如何拍掉花朵上的虫子吧。
罗汉正在想著这些时,砰的一声,传来了门扉大开的声响。
「你总算醒啦?」
一枚哑嗓子的围棋棋子来了,从声音听得出是老鸨。
「好啦,既然说要为我家的娼妓赎身,应该知道不是一两千银子买得起的吧?」
还是一样是个守财奴。罗汉一边按住抽痛的头一边面露苦笑。他把戴好看的单片眼镜戴到右眼上。
「一万不够的话,要两万还是三万都成。不过十万就有点难了。」
罗汉心里叹气。这个数字即使对罗汉这种身分的人来说,仍不是个便宜价码。暂且只能向从事各种副业的侄子死乞百赖地要钱了。
「是吗?那就快点过来,我让你挑你喜欢的。」
罗汉照老鸨说的,前往青楼的大厅一看,只见遍身绮罗的围棋棋子聚集著排排站,梅梅悄悄夹杂在其中。
「哦,三姬也加入没关系吗?」
「我说过让你挑你喜欢的了,不过挑得好当然收得多。」
对于罗汉的询问,老太婆呸了一声,唾弃般地回答。
虽然人家要罗汉挑,但他却伤透脑筋。无论如何盛装打扮,看在罗汉眼里就只是围棋棋子。
他听见女子的笑声,嗅到芬芳的香气。各色衣裳炫目耀眼。
但也就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罢了。
没人能打动罗汉的心。
然而既然叫他挑,他也只能挑了,买下来以后多的是办法。养个姑娘的钱应该还有,如果她不喜欢,可以给她钱随她高兴。这样应该就行了。
既然这样,罗汉走向梅梅那边。
梅梅会顾虑罗汉,想必是出于罪恶感。若不是那时候离席,事情也许不致于如此。
罗汉心想,对她做点回报也是应该的。
「罗汉大人。」
这时,梅梅轻声笑了起来。
「我也是有身为娼妓的尊严的,大人若是希望,我也没有任何犹疑。」
说完,她轻快挪步走向窗边,然后打开了面向中庭的大窗。窗帘随风摆动,花瓣飘进了屋内。
「但大人要选,就请好好挑选。」
「梅梅,不准擅自开窗!」
老鸨怒吼著想关上窗户,然而——
无意间,罗汉听见了某个声音。
不是娼妓的笑声,他听见了有些稚拙,天真无邪的童谣。
罗汉睁大双眼。
「你怎么了?」
老鸨纳闷地叫道。
罗汉从花窗往外看了看。
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在干什么啊!」
老太婆神情慌张地想抓住罗汉的手。
但太迟了。
罗汉从窗户一跃而出,然后蹬地跑了出去,一心只往歌声的方向跑。
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后悔平常没运动。他一边双脚打结,一边只是一个劲儿的跑。
罗汉造访过青楼好几次,但没去过那个地方。他来到一处远离正屋,像个小仓库的屋子。
歌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罗汉按住狂乱的心脏,打开门,独特的药味飘了过来。
那里有个消瘦的女子,留著没有光泽的长发,枯枝般的手放在胸部上面。是个散发出疾病气味的女子。
她的左手无名指歪扭地缺了一块。
罗汉茫然若失。
忽然间,他发现有某种东西滑过脸颊。
「你在干什么啊!那里是病人的房间。」
老鸨急忙跑了进来,抓住罗汉的手想把他赶出房间。
罗汉动也不动,注视著那边那个消瘦的女病人。
「快给我出来,赶快到那边去挑个娼妓就是了。」
「说得对,得挑一个才行。」
罗汉任由泪滴溢出滑落,慢慢跪了下去。女子似乎没注意到罗汉,只是笑著唱童谣。
她没有自尊自大的态度,也没有把人当傻瓜的眼神。在那里的是变回天真孩童的女子。
就是个骨瘦如柴的女病人,明明是这样,看在罗汉眼里却比任何一名女子都要更美。
「老太婆,就这个女子吧。」
「少创傻话了,赶快回屋里选一个就是了。」
「是老太婆你说谁都可以的,这名女子应该也是娼妓才对。」
罗汉对老鸨说完后,轻轻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袋子,然后放到女子的掌心里。女子对放著的袋子似乎有了兴趣,动作笨拙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颤抖的指尖,拈著围棋的棋子。
女子的容颜彷佛一瞬间起了红晕,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
罗汉微微一笑。
「我要为这个娼妓赎身,多少钱我都出,十万还是二十万都付。」
听罗汉坚决地说,老太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梅梅站在老太婆的背后。她拖著衣裳走进屋内,在患病女子的面前坐了下来,执起女子乾瘦的手。
「大姊,你若是从一开始就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该有多好,为什么就不能早点……」
梅梅似乎在哭泣,听得见呜咽声。
「若能在我抱持期待之前就结束该有多好……」
罗汉不明白梅梅为何这样痛哭。
罗汉只是注视著开心地看著围棋棋子的女子。
注视著美如凤仙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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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死我了。)
猫猫重新体会到,陪伴自己不习惯应付的人实在很累。
她将那个烂醉如泥的狐狸眼男子送到假寐房后,摇摇晃晃地走在归途上。
壬氏与高顺由于另有要事,猫猫从半路开始是跟其他官员同行。就是前日为了鱼脍一事,陪猫猫一起调查的官员。
名字似乎叫作马闪,猫猫已经见过他好几次,好不容易才记了起来。
这名男子虽然不爱理人但做事确实,让猫猫感觉很轻松。因为既然对方无意谈话,猫猫也不用勉强配合说话。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让猫猫觉得世上果然有些人八字不合,无论如何就是处不来。
就算对方没有恶意也一样。
猫猫摇摇晃晃地走著走著,就看到一个华美绚丽的行列。身穿艳丽服饰的楼兰妃让宫女撑著大伞,待在行列的中心位置。
「……」
猫猫听到身旁有人啧了一声,只见马闪半睁著眼瞪视著那个行列,似乎显得不大愉快。
她看著马闪,正在想他是怎么了,就发现更远处站著个胖嘟嘟的官员。官员让两侧跟随著看似副手的男子,身后另外还跟著几人。
楼兰妃看到胖嘟嘟的男子,就用团扇掩著嘴亲密地开始跟他说话。
周围明明有侍女在,那样亲密地跟男子讲话好吗?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一对阴险的父女。」
猫猫听到恨入心髓的低语,便恍然大悟了。原来那就是硬把楼兰妃送进后宫的父亲。
听说他是自先帝时代以来的重臣,对于当今重视实力的皇帝而言有如眼中钉。
话创回来,猫猫看看马闪。
虽说的确只有猫猫站在听得见的位置,但还是希望他别开口讲高官的坏话。假如被谁听见,说不定会认为是跟猫猫谈话时提到的。
(还太年轻气盛了。)
猫猫看著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青年,如此心想。
猫猫今夜不回后宫,直接前往壬氏的楼房。
「我还以为你对他怀恨在心呢。」
先回到住处的壬氏在等她。
壬氏双臂抱胸,谨慎地开口。
猫猫正在喝水莲准备的粥。虽然边吃边说话有失礼数,不过取回在水晶宫失去的营养才是当务之急。看到猫猫一阵子不见变得又瘦又乾,水莲不只煮粥,还在继续准备其他菜肴。
这儿也跟翡翠宫一样,侍女不会对差事设限。
「小女子没有恨他,毕竟是因为他一发就中,小女子才能够生而为人。」
「一发……」
壬氏一脸傻眼地看著猫猫,怪她怎么讲话这么直。
(怪我也没用。)
事实如此,没办法。
「小女子不知总总管做了何种想像,但若是没跟娼妓取得共识,是怀不了孩子的。」
所有娼妓都长期服用避孕药或堕胎剂。就算还是怀上了,在初期阶段多的是方法打掉。
会生下孩子,是因为本人有那意愿。
「我想中计的反而是他。」
女子只要解读经血的周期,就能大致预测出容易受孕的时日等等。
娼妓的话,只需寄信请对方将来访时间改到适合的时日就成了。
「你说军师阁下吗?」
壬氏边吃水莲端来的点心边说。
「女人是狡猾的生物。」
因此当诡计落空时,恐怕会气到发狂。
疯狂到不惜伤害自己,更有甚者——
日前,猫猫作了个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生下猫猫的娼妓用自己的手指还不满足,连婴儿的小指都附在信里送了出去。
青楼里的人,从不对猫猫提起生下她的娼妓。猫猫当然知道是老鸨封的口。
可是这种事,会从周围的气氛与一点好奇心慢慢穿帮。
猫猫得知绿青馆险些倒闭,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得知一个喜欢下围棋与将棋的奇人异士是自己的父亲。
得知错在恣意妄为的娼妓身上。
然后,她也得知长久以来大家说已经不在了的娼妓是什么人。
得知耻于失去鼻子,一直疏远猫猫直到精神失常的女子是什么人。
那个蠢到没药救的男子,值得配上比那种女人更好的娼妓。早早为那名娼妓赎身就是了,若是这样做该有多好。
「壬总管,那个男人除了在书房之外,应该从未跟总管主动讲过话吧?」
猫猫的问题让壬氏偏了偏头。
「经你这么一说,似乎是如此。」
壬氏说在回廊上与罗汉擦身而过时,对方永远只是简单点个头。罗汉只有赖在书房不走时,才会每次都死缠烂打地找他说话。
「偶尔有些人无法辨认人的长相,那个男人就是如此。」
猫猫说起阿爹告诉她的事。老实讲,猫猫本来半信半疑,不相信真的有这种毛病,然而听到那个男人就有这种问题,让她觉得可以理解。
「认不出人脸?怎么回事?」
「是,不知为何好像就是认不出来。据说他明明知道眼睛或嘴巴等每个部位的形状,却无法整合辨识,所有人看起来全是同一张脸。」
阿爹曾经感慨万千地说过,他也是个可怜人。
说他因为这个毛病而一直受苦到现在。
即使如此,阿爹也有阿爹的想法,从不阻止老鸨用扫把打那个男人,将他撵出去。因为他知道做了坏事就是做了坏事。
「不知为何,他似乎只能清楚认出小女子与养父,那种奇怪的执著似乎也是起自这个原因。」
某天一个奇怪男子突然现身,二话不说就想把她带走。
看到男子被老鸨出面用扫把打得头破血流,儿时的她吓到了。
假如有个人血流满面还满脸堆笑,把微微颤抖的手伸过来,谁都会害怕。
后来由于那人一再上门,做些意外行径然后头破血流地回去,慢慢让猫猫养成了碰到一点小事不会惊慌的个性。
那人声称自己是猫猫的爹,但对猫猫而言阿爹才是爹,那个怪人不是爹。从扮演的角色来想,至多不过是头种马。
他想把阿爹罗门推到一边,自己来当父亲。
那是绝不能够发生,猫猫绝对无法让步的一点。
在青楼里听到的,都是生下猫猫的女子遭到无妄之灾已经不在了。就算还活著也与猫猫无关,猫猫已经是阿爹罗门的女儿,
她认为这是无上的幸福。错不全在那个男人身上。
就这点而论,她反而很感谢那个男人。
最重要的是,猫猫对生下自己的女子没有半点亲娘的记忆,只有可怖泼妇的记忆。
猫猫讨厌他,但不恨他。
这是猫猫对罗汉的感情。
只是由于以往猫猫只有不善应付的事物,从没有过讨厌什么的感情,因此应对方式多少有点过火。
假如要问原谅不原谅,有人比猫猫更怨恨他。
(嬷嬷也差不多该原谅他了吧。)
那个男人不知注意到蔷薇盒子里的信了没有?那是猫猫对种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不明白就算了,他可以为好性情的娼妓小姐赎身,那样想必更幸福。
「你虽这么说,但我觉得你明显讨厌他啊?」
「壬总管还不够了解那个男人呢。」
当猫猫试图赶往中祀会场时,是罗汉出手帮了她。猫猫猜测他很可能早已感觉出将有事情发生。相对于猫猫是搜集现场遗留的状况或证据推测情形,那个男人不会慢吞吞地做那种事。他是用直觉判断其中似乎有蹊跷,而且料事如神。
「总管是否有在那个男人的嗾使下,调查过一些事?」
对于猫猫的询问,壬氏陷入沉默。看他喃喃说了句:「原来那件事是……」看来她想得没错。李白之所以及早针对翠苓进行调查,以及刑部迅速展开行动,或许都是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
只是,那个男人很怕麻烦,会让旁人去做事,自己却不肯动。假如他本人公开展开行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此刻,反魂的妙药……)
搞不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这让猫猫懊悔不已。
那个男人不明白自己拥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才华。受到阿爹盛赞的才能,找遍全国都不见得能找到几人。猫猫知道这种感情称为嫉妒。
「虽然无法站在同一阵线,但最好还是别与他为敌。」
猫猫不屑地只说了这一句。再说——
猫猫举起左手,看著自己小指的指尖。
「壬总管是否知晓?」
「知晓什么?」
「指尖这个部位即使切掉,还是会再长出来的。」
「……这是吃饭时该讲的话题吗?」
壬氏难得半睁著眼瞪猫猫,跟平素的立场相反。
「那么,容小女子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假如那个单片眼睛跟总管说『叫我爹爹』,总管做何感想?」
壬氏一时僵住,罕见地露出明显的不快神情。「哎呀哎呀。」水莲以手掩口看著他。
「会想打破那个眼镜。」
「是了。」
壬氏似乎弄懂了猫猫想说什么,喃喃说道:「作爹的真辛苦。」
身旁待命的高顺,不知为何散发出一股哀愁。
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
「侍卫是怎么了?」
猫猫一问,高顺仰头望向了天花板。
「不,只是希望你知道,世上没有一个父亲是喜欢被讨厌的。」
他感触良深地说。
(怎么搞的?)
总之猫猫先把调羹送到嘴边,把剩下的粥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