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温泉乡,让马车颠簸了半日后,猫猫被带到一处像是城寨的地方。此时,她被人领到其中一个房间来。
「我本来无意把你带来这里的。」
翠苓如此说道,她脸颊又红又肿。猫猫本以为她是个文静而坚强的人,然而此时的她神情郁郁寡欢。虽说原本也不是个性情开朗之人,但现在显得更是阴沉。
至于变成这样的理由,猫猫看过在那温泉乡仓库里的对话就明白了。
猫猫溜进仓库,在那里被名唤神美的中年女子抓到。而那名女子称呼子翠为楼兰。
(果然是这样啊。)
猫猫早已隐约有此感觉,毋宁说如果毫无所感才叫奇怪。猫猫曾见过楼兰妃一次,就是在猫猫对四夫人与她们侍女进行特别讲课的时候。
楼兰妃打扮得华丽招摇,面无表情地听讲。猫猫记得当时只有似乎乐在其中的玉叶妃与好学的梨花妃提问;里树妃羞得头都晕了,没精神问问题;而楼兰妃既没问问题也没做什么举动,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
由于达官贵人通常不会跟猫猫这种下女说话,因此她并不怎么在意。现在才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从子翠……不,楼兰身上的物品或一些细微的言行举止,就看出了她的良好家教。她之所以躲著皇太后,或是在浴殿遇见里树妃时去了其他嫔妃那边,想必都是怕被人认出自己是楼兰。至于猫猫,在捉住毛毛时根本没察觉,所以她躲都不用躲。
(真是个戏子。)
平素的楼兰,除了是个喜爱昆虫的怪人之外,真的就只是个普通姑娘。她会跟小兰一起吃点心,跟她聊八卦聊得起劲。
这样的她简直有如狸妖。猫猫觉得自己被作弄了。她深有此感。
「赏顿鞭刑吧。」
捉到猫猫的神美声调开朗地说,简直好像是说要在园子里开茶会似的。
「我想想,打个一百次就够了吧?去准备绑人用的柱子。」
「神美夫人。」
就在翠苓发出求情似的声音时,神美的手动了起来。她手里握著团扇,扇骨又一次打中了翠苓的脸颊。翠苓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她脸色惨白,可以看到手都在微微发抖。就像被蛇吓到时那样,呼吸微弱急促。
(这可不行。)
猫猫全身喷汗。她知道抱在怀里的响迂为何发抖了。这个女人很危险。虽是人们口中的大富大贵之人,但却属于那种阶级当中最不想与之来往的一群。
而猫猫对那个人来说无异于蝼蚁。她擅闯此地,还看到了令人起疑的密会。对方恐怕会以惩罚为藉口将她除掉。
「再来嘛,这孩子要怎么处置呢?是不是需要调教一下才行?」
响迂害怕地抓住猫猫不放。
「母亲大人。」
摇响冰冷铃铛般的嗓音响起,楼兰晃动著华丽的发簪走上前来。
「之前您不是说过想要个新的药师吗?」
说著,楼兰看向猫猫。那双眼睛莫名地空洞,让人联想到陶偶。
神美一瞬间蹙了蹙眉,但随即以团扇遮嘴看著猫猫。
「我看她不像药师啊。」
「是,但别看她这样,年纪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说是日日夜夜以自身试药,渐渐老化速度就变得比别人慢了。」
说完,楼兰执起猫猫的左手,掀起衣袖,让神美看到缠在手臂上的布条。
「虽不知是哪种药,但其中应该有一种能精炼成不老妙药才是。只要别像之前那个男子一样失败丧命的话。」
楼兰淡淡地述说。
(不老妙药?之前那个男子?)
听楼兰这么说,神美显得很遗憾地垂下睫毛。
「这样啊,那就没奈何了。」
神美把披帛一甩,看向身后旁观的异国使节。
「始良大人,那事咱们晚点再谈吧。」
虽然称呼一声「大人」,神美那态度却有点看不起对方。盖著头纱的异国使节跟在神美后面走去。只是,两者似乎都是心高气傲之人,给人一种之间界线分明的冷漠感。
无论如何,猫猫总算是松了口气,但这时神美停下了脚步。
「在这儿恐怕不好做事,那个药师也跟我们一起回城寨吧。」
神美歪扭起涂了红色胭脂的嘴唇说。
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这个杂物间据说以往是给之前那药师使用的。虽然屋里的确相当杂乱,但药师常用的材料一应俱全,箱笼里也放了大量的书。
猫猫看向翠苓。
「两位是异母姊妹吗?」
与其说是询问,毋宁说是确认。
「只有那丫头会把我当姊姊看。」
只能说果不其然。猫猫原本听说楼兰是子昌的独生女。有那么泼辣的夫人在,恐怕很难对不是夫人亲生的子女一视同仁。岂止如此,她似乎根本把翠苓这个人视作眼中钉。
「神美夫人似乎对我恨之入骨。」
翠苓边抚摸红肿的脸颊边说。
无意间,猫猫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子翠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是你的名字吧?」
楼兰似乎很喜欢子翠这个名字。尽管是个稀松平常的名字,但子字一族的「子」加上翠苓的「翠」,以假名来说太单纯了。虽说如果只是让人叫的名字,或许其实不是写成「子翠」而是「紫翠」或者是「仔翠」就是了。字面上不同,但叫起来都一样。
「你说对了。然而神美夫人从后宫返家后,似乎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连我名字里有代表家族的文字都无法接受。」
神美将年幼的翠苓与生母一起撵出宅子,把两人当成佣人使唤。最后就连她的名字都抢走,当成自己生下孩子的乳名。简直像是在冷嘲热讽。
同一个男子生下的女儿,一个是备受娇宠之后献给皇上作如花美眷,另一个则在宫中暗中行事,兴风作浪。
假若对方是子昌的手下,猫猫就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壬氏的命。就连猫猫都好几次听说,双方在后宫的规定上意见不合。
即使如此,仍然有些方面让猫猫难以理解。
猫猫轻轻伸手拿下插在头发上的簪子。子翠……不,楼兰说过这簪子很值钱。有一号人物能随意拿这种东西送人,而且那人年纪轻轻,影响力却扩及后宫之外。
那就是壬氏。
他不只是个宦官……不,根本连宦官都不是。
「……」
猫猫盯著簪子瞧,整个人停住了。
「怎么了?」
翠苓看著猫猫。
「你以宦官身分入宫时,是如何接受查验的?」
「突然问什么啊。」
可能是有些害臊,翠苓低著头回答。
「触诊,会隔著小衣摸。上衣不用脱。」
所以翠苓才能进得去。由于是以已去势为前提,官员恐怕想都没想到会有女子冒充宦官溜进来。比起普通男子冒充宦官更容易过关。
「未去势的男子想溜进去的话呢?」
「要接受三名官员的触诊。三人分别属于不同官署,应该很难买通。」
假如不是三人都收贿,一旦让男子进入后宫,事迹败露时可不是挨鞭子就能了事。以赚小钱来说风险太大,官员不可能答应。
既然这样,那壬氏是如何进去的?
「能自由进出后宫的男子……」
只有皇帝,或者是皇亲国戚。
(不,年龄不合。可是……)
猫猫看到壬氏,总会觉得他的性情远比外貌年少。虽然还不到孩子气的地步,但总给人一种青涩的印象。虽然假若猫猫向后宫其他宫女寻求同意,八成会遭到否定就是。
「……」
「怎么不说话?」
「不,没什么。」
(好,现在这事就先搁著吧。)
讲到这个,猫猫感觉在避暑山庄那场事件时,壬氏似乎有某些重要的话想跟她说,搞不好就是这件事。那次都得怪牛黄太大一个了。牛黄会让人疯魔,真是太可怕了。
比起这个,想想现在置身的状况比较要紧。
从温泉乡到这里,猫猫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大约半日。她从车篷缝隙看见太阳的位置,得知马车是驶往北方。道路从途中开始变成白色,下起了雪。
(是北方,而且还是高地?)
猫猫如今就在这样的地方。
而神美说过此处是「城寨」。此处的确四面有著高耸城墙,背后有悬崖。与其说是城池,说成城寨更为贴切。
(那个故作高雅的人会来城寨?)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踏进这种地方的人。当然,这是猫猫的偏见,一些高贵的女子性情有多坚毅,她自认为还算清楚。可是,应该也用不著待在这种地方才是。
简直好像在打仗一样。
(!)
猫猫想起放在那间仓库里的突火枪。还有,名唤始良的异国使节,本来绝不可能出现在那种避世村庄般的地方。
(是这么回事啊。)
猫猫早就听说过两名使节在跟某人密谈的事。假如对象正是子字一族的人……
假如最新式的突火枪,是从这条管道进来的……
然后,假如是为了大量生产才那样拆解开来的话……
「你们打算挑起战端吗?」
猫猫向正要离开房间的翠苓问。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只是,既然楼兰小姐已经那样说了,你还是装出正在调药的样子吧。」
「这点请你放心,不用姑娘吩咐我也会做的。」
「那就好。饭会送过来,茅厕就在与这里相通的房间里。奉劝你千万不要触怒了神美夫人。」
(千万不要是吧?)
要是触怒了她下场不堪设想,谁知道会有何种惩罚等著自己。
翠苓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房间。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猫猫一边转动脖子,一边确认屋里陈设。
房门口上了锁。窗户有窗棂,外头是白皑皑的雪地景色。之所以连不准逃跑都没说,也许是因为在这状况下无路可逃,也或许意思是「能逃你就设法逃走吧」。
开门一看,外头有条窄廊,前方是茅厕。茅厕一般会设置在屋外或者一楼,但这里可是三楼。考虑到倾倒废物的问题,这样应该很不方便。但看来他们是认为堵住逃跑路径比方便性来得重要。
(之前待过的药师……)
他们是否将那人幽闭在此?那名据说服药而死的药师……
想了半天,每个线索好像要连起来了又连不起来。猫猫抱著手臂,决定暂且将这事搁著。比起这事,现在有更重要的另一件事情。
对,就是这个。
猫猫眉开眼笑,打开了成堆箱笼的盖子,里面有著大量书籍。虽然沿著墙壁设置的药柜也相当令人好奇,但就先从这边开始浏览吧。
「哦!哦哦!」
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里面塞满了对猫猫而言如同宝贝的东西。
猫猫「呼嘻,呼嘻嘻嘻」地笑著在里头寻宝。
翠苓会照三餐送饭来。虽然有点凉了,但一汤一菜的膳食还算不坏。只是乾粮很多,总觉得有点像随身口粮。
猫猫在床上盘腿而坐。房间里的书都浏览过一遍了,她感觉似乎已过了大约五天,但记不太清楚。立起手肘撑著下颔的姿势很没教养,但现在这里没人会来说她。
(竟然想开战,真会说大话。)
猫猫稍微望了窗外一眼,看见整面白皑皑的雪地景色。以季节来说,此时应该收割已毕,进入农闲期了。以前不知什么时候,猫猫听说过战争都是在农民闲暇的时期开打。
就从窗外景观来看,此处位于高地,背倚山势。以城寨的地理条件而论算是差强人意。
她用指尖在桌子上想像著画地图。假设此地是北部的子北州,城寨有可能座落于国境附近。
猫猫一边抓乱头发,一边倒到床上。
她在京城的北侧部分想像出一个半圆。坐船十日,然后步行前往温泉乡,接著再乘马车半日。在这个范围之内有山的地方是──
(早知如此,就该好好读书了。)
在女官考试当中,好像有地理考题。猫猫每次一翻开参考书就睡著,根本没记住。当时她每次睡著,都会被壬氏的侍女水莲狠狠戳醒。
(就连被她修理的事,现在想想都觉得怀念。)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尖锐的叫声,听起来很耳熟。
猫猫好奇地从床上下来,把耳朵贴在面对走廊的门上。
「少爷,不可以去那里玩!」
「哎哟──又不会怎样──这边我还没探险过呢。」
尖锐的叫声,原来是响迂发出来的。后面还传来其他小孩的声音。那些人把猫猫带来时,响迂也一起过来了。猫猫记得当时翠苓一脸的不情愿。
(还有其他小孩啊。)
「你在干么啊──点心要没有喽──」
「知道啦,不准吃我那份喔。」
猫猫得知这里有小孩,靠在墙上大叹了一口气。
无论这座城池建造得多接近城寨,无论他们如何固守不出,结果都明摆在眼前。
就猫猫的看法,当今皇上算是比较仁民爱物的君主。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可逾越的底线。以前在谋害上级妃未遂事件中查明为主犯的宫女被判了绞刑,其亲属皆被处以肉刑。
为了维持身为皇帝的权力,那种处置是有必要的。
假若掀起偌大规模的骚乱,事情会如何收场?
恐怕是要株连全族了。不管是小孩还是婴儿都难逃死劫。
他们是有此觉悟,才会连小孩子都带来这里吗?
猫猫又叹了一口气,抱住双腿,把头放在膝盖上。
别人的死活,当作不关自己的事就是了。
她明明没那多余精神去想那些问题。
但心情却沉重不堪,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