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壬氏让马车颠簸著,与他不善应付的某某人面对面。
说是马车,但以十匹马拉著的这辆车,不如说是会走路的住宅还比较贴切。底板上铺著满满的动物毛皮,中央放了张桌子。
平时总是笑得邪门的大人物罗汉,此时一脸烦躁不安地瞪著地图。在他背后,他的养子罗半观察著罗汉与壬氏的脸色,把怀里的索赔单拿出来又收进去。
虽然在壬氏至今遇过的人当中,名唤罗半的男子是仅次于绿青馆老鸨的守财奴,但壬氏这次由衷感谢有这人列席。
以目前的状况,壬氏随时挨揍都怪不得人。虽然在宦官罗门的用心良苦之下,罗汉算是收起了不少脾气,但还没完全息怒。
背后待命的高顺也作好准备,随时可拔出佩于腰际的刀。
对壬氏动手就是这么回事,但此时的罗汉恐怕才不管那么多,只想骑在壬氏身上揍他一顿吧。
罗汉的心情就是如此焦急。
只是,罗半尽职扮演了安抚他的角色。
「义父,容孩儿打个比方,假若有人对皇族动手,其罪过是否一人承担足矣?」
他用这番拐弯抹角的话劝住了罗汉。
对壬氏动手等同于灭门绝户,罗汉的女儿猫猫也不例外。罗汉知道壬氏是何方神圣,任何人都很难瞒过他的法眼。所以他才会请壬氏出兵。
壬氏原本还在怀疑,看来罗半果然也察觉到了。
问罗半是如何察觉的,结果得到的回答很有罗字一族的风格。
「因为个头、体重、胸围与腰围等等全是同个数字。很少能找到两个人是这样的。」
于是壬氏知道,罗半也是用他人难以理解的观点在看人事物。
「实在是美妙至极,可惜不是女子。」
被他补上这么一句,壬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毕竟是堂兄妹,外貌或气质都跟猫猫神似,但很遗憾地,壬氏没那种兴趣。
不过,壬氏知道此人才干出众,虽是文官,仍请他特别前来担任辅佐。
今天的壬氏,并非名为壬氏的宦官。绾起的头发上插著银簪,身上不是穿著平时的黑色官服,而是厚棉袄加上蓝紫甲冑。
「雌雄不分的物类,岂能为国运一决雌雄?」
这是罗汉的说法。
况且,也该是褪去宦官外皮的时候了。
壬氏等人正在行军,同时也在重新拟定战术。
「真的可行吗?」
「万无一失。」
罗半回答壬氏。
摊开的是背倚山地的城寨的周边地图。
这城寨已多年无人使用,地图颇为老旧,不过他们召集了曾屯驻该地的多名老将,重新编写修订了一番。
此处前眺平原,后倚山地。
而且不只如此,按照罗半的推测,那里还有可能正在生产枪炮类兵器。
当地盛产木材,壬氏亟欲获得这块可资利用的茂密林地,但是当地世世代代都是由子字一族镇守。
附近有个地方涌出温泉,说是在那儿还能开采硫磺。
「硝石如何入手?」
这是制造火药时,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原料。
「可能是因为有温泉的关系,适于让小动物过冬,据说附近有个巨大洞窟。」
说是洞窟里堆积著大量的蝙蝠粪便。听说动物的排泄物可作为硝石的材料。
壬氏沉吟起来。假若要使用枪炮,想必不是突火枪一类,而是在城墙上部署兵器以扫荡大量敌兵。
若是敌军用上火炮就有些棘手了。
壬氏能想到的事,罗汉早已了然于胸。
此时摊开的地图,看在他眼里大概也不过是个棋盘吧。
罗汉的手指,指著城寨后方的悬崖。
「想不发一炮就压制此寨,道理上是可行的。」
罗半斩钉截铁地说。
「听见没,这铁算盘都这么说了。」
罗汉轻轻拍了几下养子的头。
火炮使用的火药非常容易受潮,即使火药储存量多到能随时与火炮一起保管,平时应该也会收在兵器库里。
城寨位于高地,地形条件易于降雪。据斥候所言,今夜依旧是细雪纷纷。
若是以普通方式进军,等于是去当肉靶子。
因此罗汉说出了个办法:不想让敌军用炮,那就先攻陷火药库。而实行方式更是出奇。虽然出奇但却可能实现,正是这名男子的可怕之处。
「窃以为此乃崇节尚俭之计。」
罗半如此推崇这个方法,恐怕是受到了「节俭」二字的诱惑吧。壬氏觉得相处不过短暂时日,就已经彻底摸透了这矮个子的性格。
「得尽早压制城寨,救出猫猫才行。爹爹这就来救你了!」
「爹爹」二字让壬氏险些面露苦笑,但现在不适合这么做。
壬氏紧咬嘴唇,想起了那娇小的姑娘。
是被捉为人质了,还是有别的理由?抑或是自愿跟去的?他不清楚。
只是,只要她身陷敌营,壬氏想立刻救她出来。
壬氏紧握拳头。
「就这么办。」
「请等一下。」
高顺对壬氏的决断插嘴。
「此事有个疑虑。」
高顺皱著眉头,下跪进言。
「有何疑虑?」
不只壬氏,罗汉与罗半也偏著头。
「您是否忘了此次行军的名义?」
率领的大军人数,从城寨规模来想可说绰绰有余。只要罗汉拟定的计画顺利,壬氏以为几乎不会蒙受什么损失。
「禁军岂可行奇袭之事?」
壬氏一瞬间被问倒,答不上话来了。
他慢慢伸手碰触头上的簪子──麒麟纹的皇族明证。
可能是作宦官作得久了,他有时会差点忘记自己的立场。此刻的壬氏已不是壬氏。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他必须拿出皇族的尊严,光明磊落地压制叛军。
他明白,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孤采纳太尉的意见。」
「……微臣遵命。」
高顺温顺地退让了。
他的视线朝向后头的男子。
灼灼的目光如针一般刺在壬氏的后颈上。
「如此甚好。我可没有用头骨作酒杯的兴趣。」
说完,罗汉用鼻子哼了一声,走出帐外,然后跳下虽然缓慢,但正在行进的马车。著地的瞬间,罗汉的身体似乎发出喀叽一声歪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紧。
罗半拨著算盘,确认计算上有无出错。
「……殿下。」
高顺呼唤了壬氏的本名。
他那眉间济出了深深的皱纹。
「今后,您可得改变与那姑娘相处的方式了。」
高顺用劝抚孩童的语气说。
「孤明白。」
壬氏大叹了一口气。空气很冷,吐气都成了白烟。
他打了个大哆嗦后,穿起可以连头整个包住的白色外套。
○●○
过了夜半时分,传来了爆炸声。
子昌惊骇地坐起身子,佩起放在枕边的刀。
他上了床,却睡不著。尽管在宫廷被称为老狸妖,心思却还纤细到无法度过辗转难眠的夜晚。
不可能睡得著。
这十数年来,他是想睡也睡不著。
可能是被爆炸声吓著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娇喘安静下来。女子们欲火焚身的声音转变为骚动。
在那隔著一面墙的地方,吾妻想必正在饮酒作乐吧,让家族中的女眷都打扮得淫秽不堪,跟花钱买来的一群男人玩乐。自从女儿楼兰出生以来,妻子天天如此。
而且是特地在子昌的眼皮子底下纵情酒色。
跟妻子厮混的女眷起初还不知所措,如今却都乐在其中。她尽拉拢一些已有了子女、尽到妇道之人,以看她们变成淫妇为乐。
她原本不是那种女人。
子昌走出露台,向外眺望。
他以为是敌人来袭。敌军──八成是禁军──的灯火还在远处。这座位于高地的城寨能够遥望至数里之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小睡片刻的时间。
「嗯?」子昌发现风中混杂了一股怪味。
也许是硫磺的臭味。
他们让人在地下制作火药,也许是那里发生了爆炸。
果然。他用力握紧衣襟。
他知道自己该有所行动,却动弹不得。说来窝囊,但他只觉浑身无力。
女皇跟前的大红人,皇帝都得退让三分的大人物,狡猾的老狸妖。
在宫廷受人如此称呼的子昌,与此时的子昌恐怕是判若两人。就连自己都这么认为了,莫可奈何。
他抱著从年过四十开始急速凸出的肚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到外头确认状况,必须经过妻子待著的房间。这让他苦不堪言。
先帝恩赐的女子……不,是经过二十年好不容易才还来的未婚妻,从后宫出来之后就变得尖酸刻薄。
当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子昌的身边时,子昌已有了妻小,孩子就是翠苓。
子昌其实无意娶妻,对方想必也没那意思。对方是出生于后宫的女子,被当成私生子撵出了后宫,但她的生父其实正是先帝。
那是先帝的请托。是大约在二十年前,突如其来地变得意志消沉的先帝托付给他的。
他说「请你照顾吾女」。
妻子如今不只尖酸刻薄,甚至有了蛇蝎心肠。
得早点想想办法才行。
子昌对自己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打开房门。男娼吓了一跳,女眷可能多少还有点羞耻心,急忙披起了上衣。
只有妻子抽著烟管,横躺在罗汉床上。那双尖锐的眼眸清晰浮现著轻蔑之色。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妻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语气慵懒地说。
就在子昌想说「我正要去看个究竟」时……
砰一声,靠走廊的门整扇被推开来。
那里站著灰头土脸的楼兰。
「你怎么这副邋遢的模样?」
「母亲大人你们没资格说我。」
楼兰语气坚决地唾道,看著抢夺外衣的女眷。
「唯有你们这些放著孩子不管,荒淫无耻的人没这资格。」
听到楼兰这么说,一名女子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想冲出房间。但楼兰甩了那女子一耳光。看到女子往旁摔倒,男娼才知道事态严重,都逃走了。
这是我的女儿吗?子昌满腹疑问。子昌以为他这名唤楼兰的女儿,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以为是个穿什么做什么都听母亲的,像个玩偶般的孩子。
楼兰就这么迈著大步走进房间后头,打开并排柜子的拉门。当她打开最大的拉门时,子昌发现在那窄小空间里关了个年轻女子。
「姊姊,对不起,妹妹来得晚了。」
浑身颤抖的女子手脚被绑住,正在遭受责罚。她长得很像楼兰,正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翠苓。
楼兰替翠苓松绑,抚摸她的背。看她那熟练的动作,子昌发现这不是一两次的事了,不禁对自己的无能失望透顶。
然后,楼兰看向父亲子昌。
「父亲大人。」
楼兰嫣然一笑。
「请父亲大人至少在最后负起责任。」
子昌甚至来不及问她「什么责任」。
「父亲大人是狐狸乡的老狸妖,就作弄凡人到最后一刻吧。」
先是又听见一阵不同的轰然巨响,接著这次整座城寨都为之震动。子昌扶著墙壁支撑身体,再次走上露台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见细雪四处飞散。城寨东侧变得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起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等到如烟的雪花稍稍落地,他才终于发现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房舍被雪掩埋了。他记得兵器库原本就在那里。
然而如今发生了雪崩,把房舍掩埋了一半。
楼兰对哑然无言的子昌说:
「您应该早就知道赢不过那种对手了,请您负起责任。」
母亲大人有我送行──她说。
女儿晃动著略带焦痕的头发,磊落地站到了亲娘的面前。
负起责任。女儿这一句话让子昌用力握起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