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李白心想。
在他眼前,子昌的私兵无法巧妙应付突然现身的入侵者,被杀个措手不及。即使急忙举起长枪,也不是有备而来的李白军的对手。
李白此时待在这里,是为了捉拿犯上作乱的子字一族。此处位于京城北方六十里外。本来早已弃置不用的城寨经过修缮,又有兵马,当然就是那么回事了。等于是欺君犯上。
虽然是座大城寨,但光靠这个就想起兵造反,实在愚蠢至极。
子字一族的大家长子昌,即使在宫廷也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能赶走前任上级妃,让自己的女儿取而代之,是连皇帝都得礼让三分的人物,想不到……
李白一边挥舞棍棒,一边觉得不解。
是利欲薰心还是神智失常,李白不得而知。
只是,虽说是被逼急了,但在这种时候竟然从京城销声匿迹,躲进这种地方固守不出,难道是等著人家指斥他为逆贼吗?
他很怀疑在宫廷被称为老狸妖的人物,会做出这种傻事。
然而,李白是武官。问题就交给其他家伙去深入探究,他只需完成他的职责。
李白用棍棒勾住敌兵的脚,直接将其扫倒。在李白后方,身穿白外套的部下将倒地的士兵一个个绑起来。李白原本也穿著同一件白外套,但嫌碍事,刚刚才脱掉的。
白外套溅上对手的血之后会变得醒目,本来是不适于作战的装束──
但是此种色彩却能融入雪地,正适合用来潜行。若在无月的夜晚,更不会引人注目。
李白等人进军时连火把也没拿。部队在前往城寨的途中兵分二路,分别是习惯雪地且本领高强之人集合而成的先锋步兵部队,以及其余兵士组成的部队。两支部队隔开数里行动。
结果形成的状况是,城寨守卫入夜后的注意力被后方部队手持的灯火吸引,没察觉先行接近的部队,误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兵临城下。
不过这么一来,李白等人也有个麻烦,就是得从数里之外开始走在空荡荡的平原上。若有星光指路也就罢了,在这状况下通常都会迷失方向。
李白捆绑好所有敌兵后呼了口气。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衣襟里掉了出来。
「真佩服能想出这玩意的人。」
李白拾起掉在雪地上,仿造成鱼形的一块木雕。
李白等人就是靠它掌握了城寨的位置。
木雕里放了块磁石,把它放在水桶里就能辨别方位,是船家的利器。
表面擦上了会发光的神奇粉末,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指出的方位。据说原料是一种夜光蕈类。
而此番奇袭行动,还附带了另一招。
李白用傻眼的表情看著从悬崖上崩落的积雪,如此心想:
「想出这起作战的家伙,到底长的是什么脑袋啊」。
这座城寨之所以遭到弃置,有人提出过以下的理由。
据说邻近温泉地的场所容易发生地震。数十年前发生过一场大地震,似乎使得周遭地形起了变化。
当时山坡崩塌,之后每逢冬季都会发生雪崩。虽然规模极小,也并非频繁发生,但位置不好。
由于雪崩总是落在屋顶上,造成房舍急速老化,正逢朝廷又有意缩减军备,于是就顺水推舟地废弃了。
听说此番雪崩是人为引起的,而且是考虑到今年比往年更寒冷,积雪也更深。
先锋部队当中,有几名习惯爬雪山的人员被带走了。他们带著大量火炮不知去了哪里,原来是去办这件事了。
李白沙沙地走在被踩脏的雪上,无意间看到了一名进入城寨的人物。
白色外套与黑色长发相映成趣。李白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子产生这种感想,即使身处此种状况仍面露苦笑。
那名男子本来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端正的脸庞既是后宫此一花园的园丁,却也被列为百花之一。
然而,实际上并非「花」而是「华」。
半绾的头发插著银簪。看到簪子的样式,李白不得不跪拜。
那就是在荔国的名称当中,三把刀头上的那个草。在这国家之中,名字中带有「华」字的大人物只有两人。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本来这位贵人是不该待在这里的。不但夜间行军,还得静悄悄地走上数里。即使部队召集的都是身强力壮之人,但仍看得出疲劳之色。
然而,这位容貌婀娜如天仙的人物,手里却握著不合容貌的柳叶刀。他以蓝紫铠甲裹身,向旁人显示他的存在。
男子原本的身分应该是宦官壬氏才对。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年轻宦官,相貌出众到有时还会流传些不雅的风声。
当他身先士卒指挥将士时,张口结舌者不计其数,甚至有些官员脸色顿时刷白。他们这位迷倒芸芸众生的顶头上司,有时连男子都争相追求。
李白也是其中一个目瞪口呆之人。自不久之前起,壬氏一位名叫高顺的随从便会嘱咐李白许多事情;这次高顺也叫李白从自己的部下或同袍中召集些不畏风寒又孔武有力之人,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壬氏用的已不再是壬氏此一名字,但李白无法用有「华」字的姓名呼唤他。那姓名能记于文牍之上,但只有少部分的人能直呼此名。
壬氏进了城寨。李白随后跟上以免落后。高顺不在他身边,取而代之地有位年轻武官紧跟在后。
李白也尾随两人而去。
城寨中奇臭无比,腐烂鸡蛋般的臭味直冲鼻孔。正在奇怪是怎么回事时,就看到几名男子将整块的雪搬到地下。
莫非是地下发生了火灾或什么状况?李白急忙逮住运雪的男子盘问一番,结果猜得没错,说是发生了爆炸。
「得……得快点去善后,否……否则夫人……」
男子浑身发抖,从李白身上别开目光。
李白放开男子。
脸色惨白是被烟熏昏了,还是害怕他所谓的夫人?
不过城寨里的士兵比想像中少,或许就是因为起了这场意外。
李白一边用衣袖摀住嘴巴,一边在立于众人之前的壬氏身后跪下。
「有事进言?」
李白很庆幸对方愿意主动询问。
「但说无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李白总是后悔没认真学过官话。
「照这浓烟看来,窃以为久留无用。里面的人想必立刻就会自己出来。」
「这孤明白。」
看来是说了废话,李白稍作反省。
「但是,其中可能也有些人逃不出来。」
「那么下官让兄弟们去找,请您离开城寨。」
「孤不能这么做。」
听到壬氏这么说,李白险些没龇牙咧嘴。幸好我脸朝下──他心想。
站在李白的立场,要是让壬氏受伤,自己就糟了。他希望壬氏能快快出去,到安全的地方坐观成败就好。
但是,既然名目上是禁军,壬氏也的确有必要身先士卒。也许因为已经做出了近乎偷袭的行动,所以这方面不能让步。
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表示已经舍去了宦官壬氏的身分。
这么一来宫廷内的和谐就会一口气崩坏。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子字一族已经是这副德行,在捉住的敌兵当中,有些必定是子家的人。捉住了是很好,不过其罪名已经确定了。欺君罔上之徒,原则上都是株连全族。虽然当今皇上也有可能从轻发落,但存不了太大期待。
「汉太尉之女被关在这里头。」
「这……」
汉是很常见的姓氏,但是汉姓太尉在国内仅有一人,也就是怪人军师。那名男子有女儿已经够让李白惊讶了,为何会落入贼人手里也是个谜。不过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你认为这能见死不救吗?」
不能。
「这样又要有新的政敌了。」
李白不小心说溜了嘴。
他感觉壬氏僵硬的表情当中,彷佛流露出少许别的感情。
「是啊,说得是。」
壬氏一边流露出心如刀割的痛苦表情,一边往前进。
李白站起来,用力抓了抓头。这下子自己能做的,就只有早早结束差事了。
○●○
伴随著轰然巨响而来的,是巨大的滑动雪块。猫猫根据知识,知道那叫作雪崩。
积雪从后头的悬崖上如瀑布般向下冲。虽然积雪很快就停止滑动,没有冲到猫猫的所在位置,但曾经有间仓库的地方被浓烟般的大雪淹没,变得看不见了。
猫猫从露台上眺望那片光景。
地下的爆炸让几乎所有工人都逃了出去,剩下的人在灭火。如果再来场雪崩,就得从其他地方调派人手。可以看到士兵从外墙冲出去,面对此种状况全都哑然无言。
然后,有一群人没放过这个状况。
某种白色的东西从守备变得薄弱的外墙进来了。
颜色形成了保护色,从远处看不清楚。但猫猫看到士兵慌忙与那些东西对峙,然后泼溅出红色的物体。
鲜血飞溅在白雪上。
白色的东西原来是入侵者。一脱掉白色外套,戎装便露了出来。
(是来平乱的吗?)
上级妃从后宫逃亡,等于是造反。再加上家人还躲进这种城寨里坚守不出,可说是百口莫辩。
(待在这里会不会有事?)
猫猫看见远处受到篝火照亮的那些入侵者,当场停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认出来的,但那身姿却烙印在她的眼底。
她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位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天女般贵人。他身穿色彩高贵的铠甲,英姿焕发地站在那里。
难不成是来救自己的?
(不可能,他没那么闲。)
一定是看错了。
疑似那人的身影旋即远去,入侵者陆陆续续进入城寨。
很快就会有人来了,问题是届时猫猫会受到何种对待。
可能因为火药爆炸的关系,硫磺臭味四溢。猫猫用衣裳的袖子摀嘴以免中毒。
(我大可以逃走的。)
这下她也没资格说子翠了。
猫猫觉得自己傻到极点,但仍然留在原地。
脚步声愈来愈近。猫猫希望对方别将她就地正法,心脏怦怦地跳著,等那人出现。
(希望是能讲道理的人。)
就在那个瞬间,门扉被粗暴地踹破了。身穿蓝紫铠甲的武将站在破门板前。
「……」
「……」
双方都没说话。经过一段沉默后,猫猫先开了口。
「真对不起,可以请壬总管救小女子离开这里吗?」
「你受伤了?」
一身蓝紫的武将壬氏问道。想必是因为猫猫的衣服上沾了血。
「没事,回溅的血罢了。」
「没事才怪!」
「此乃蛇血。」
壬氏傻眼到目瞪口歪。不知怎地,猫猫看到这表情就觉得心情平静,那种熟悉的反应让她感到怀念。猫猫也露出一丝微笑。
「喂,那是……」
壬氏靠近过来,想说些什么。
但壬氏发现后方有其他脚步声接近,表情随之一变。眼前的人既不是婀娜如天仙的宦官,也不是猫猫那有些孩子气的上司。
「东宫。」
一名壮汉走进房里来。
(东宫啊。)
「现在不是东宫。」
壬氏否认。
「皇子已经诞生。」
也就是说玉叶妃平安生下皇子了,而且是男儿。
还有……
(原来这就是这家伙的真实身分啊。)
一个不是宦官的男子在后宫内走动可是重罪。能获准这么做的,只有钦命在身之人,或是皇亲国戚。
「壬总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呢。」
猫猫明明讲得很小声,壬氏却瞅了她一眼,显得不太高兴。
「李白何在?」
壬氏对附近一名武官问道。熟悉的笨狗般男子即刻赶来。
「再来就交给你了。」
壬氏说完,离开了现场。
李白偏偏头,双臂抱胸,皱著眉头走到猫猫身边来。
「冒昧请教一事。我怎么觉得你与宫廷一个叫猫猫的当差姑娘长得很像?」
「因为小女子就是她本人。」
李白问了个傻问题,不过身上穿的不是平素的官服而是一身铠甲,手里拿著棍棒。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似乎是让人掳来了。」
李白的脖子弯得更弯,几乎都弯成横的了。
「我说啊,你爹该不会是……」
「我想大概就如同大人想像的那样,所以请不要说出那个家伙的名字。说那个老家伙什么的我就知道了。」
李白顺从猫猫的请求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明显变成了震骇万分的姿势,然后又用一种莫名恍然大悟的表情握拳捶了一下掌心。
虽然搞不懂这家伙是想到什么而恍然大悟,但总觉得很不愉快。
李白指著猫猫说「这丫头,就是这丫头」之后,部下一脸狐疑地从怀中取出笛子吹了起来。
「哎呀,真是对不住,既然你都这么说,那一定是这样了吧。话说回来,你怎么一身脏兮兮的啊。满身都是血耶,受伤了吗?」
「回溅的血罢了。」
李白虽然跟以前一样是个失礼的家伙,但关心地凑过来看。伤口顶多只有被神美用团扇打的伤痕。个性颇为讨喜的武官似乎也溅了一身血,一靠近就嗅到铁锈味。
「你可别受伤喔。那个老家伙明明身子骨不灵活却硬要跟来,结果好啦,现在变得不能动弹了。」
李白还真的叫他「那个老家伙」。
此番奇袭作战八成也是那个老家伙想出来的。猫猫认为就连发生雪崩,铁定也是那个老家伙做了什么好事。
李白虽然一副悠哉样,但有在认真做事。
「怎么?小孩子在睡觉吗?」
李白跨著大步走过去,猫猫张开双臂挡下他。
「都断气了,似乎是服了毒。」
猫猫此言让李白表情扭曲起来。
大概是觉得这场面太过残酷吧。然而就算现在活下来,也只剩下缢死一途。
就连谋害上级妃未遂,犯人都被判处绞刑,家族则是财产充公,多多少少都受了刑罚。
这次可远比那次严重多了。
不管是妇女还是小孩,都将无一幸免地遭受处刑。
对于露出沉痛表情的李白,猫猫很想把一件事弄清楚。
「遭受处刑的人,是否都会曝尸荒野?」
「我想不会吧,会葬在专用的墓地。只是,将会是火葬。」
「能否至少让孩子跟母亲一起下葬呢?」
听到猫猫这么说,李白露出了不好说的表情。他把头发用力乱抓一通,发出低吼。
「我不太清楚,那不是我的职分。」
然而,李白靠近过去,抱起了一个孩子。他剥掉被套,将它割成两半,当成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
「简直就像睡著了一样咧。本来以为可以一次抱全部,想不到还挺重的。」
李白如此说完,用剩下的被套又包了一个孩子。他继续割开被套,把孩子一个个包好。
正觉得最后一个孩子不够包时,李白去叫门前看守的部下脱下外套,拿了过来。
「喂,再去叫两个人过来。」
他简短地这么说,然后把孩子夹在两边腋下。
「李大人?」
「虽然没办法让他们一起下葬,但摆在这里也不太好吧。我可以偷偷抱去墓地附近埋葬。」
李白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笑。
「不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如果被问罪,到时你设法救我吧。」
「小女子哪有什么办法可想?」
猫猫闷闷不乐地合握双手,这时李白露出了灵机一动的表情。
「哦!我有个好法子!」
李白如此说完后,歪唇邪笑起来。
「什么法子?」
「只要你叫一声爹爹,那个老家伙应该什么都会依你吧?」
这句话让猫猫作了何种反应自不待言。
「……抱歉,当我没说。」
李白当即别开目光赔不是。
看来就是露出了这样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