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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二十一话 始末缘由

传来一道刺痛人耳朵的笛声。

壬氏感到紧张的情绪稍稍舒缓了点。他命人办好差事后就吹笛子,约定出了问题就短吹数次,一切无虞就长吹一次。

看来李白已平安将猫猫送出城寨了。

壬氏穿越长长的回廊。他回想起事前看过的简图,知道这前面有间大厅堂与书房,然后是居室。

壬氏身后跟著马闪。那本来应该是高顺的位置,不过高顺有高顺的职务。每当马闪为父亲代办公务时,右肩总是不自由主地抬高。

「别太紧张了。」

壬氏用只有马闪听得见的声量说。

马闪身后还另外跟著两名武官。

「既然这样,请让微臣走在前面。」

壬氏明白马闪的意思。以位置部署来说,他应该是想让人分别护卫壬氏的前后吧。

壬氏轻笑一声,正要推开沉重门扉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叫众人离开门前。

然后一开门的瞬间,他藏身到墙壁后方。

剎那间,伴随著刺痛人耳朵的声响,子弹飞过壬氏身旁。

「这是?」

马闪表情歪扭。

「意料中的事。」

既然有在制造火药,突火枪自然也有准备。外头天气不好,突火枪点火又费时,可使用的场所有限。即使在城寨内,也得在有一定空间的场所才能使用。

一如壬氏所料,厅堂里有几名男子急著重新装填弹药。

「随我来!」

伴随著壬氏的吆喝,屋里抱著突火枪的男子们急忙拔刀,但为时已晚。突火枪原本就是必须由数人轮替使用的兵器,第一波攻击失败,就没那工夫重新填弹了。

厅堂里约有五名男子,全都穿著上好的衣服,其中有张熟悉的脸。铺著冰冷石板的大房间里充斥著火药的独特气味。

「子昌人在何处?」

这屋里的人应该都是子字一族。没有部下愿意留下来打败仗,拿出突火枪看来也只是作临死挣扎。

「不打算说是吧?」

「不……不知道!我们无意如此啊。」

其中一名男子说。他口沫横飞,用一种拚命央告的神情看著壬氏,但因为激动到像是要扑向壬氏,因此立刻被马闪压住。

「我们只是被骗了!」

男子即使脸被按在地板上仍然不停辩解。

「还敢狡辩!」

马闪满腔怒火,更加用力地按住那人的脸。

「你们盗用国库修筑城寨,罪证确凿!不只如此,还对官兵兵刃相向,这样会有何种下场,自己应该清楚得很!」

马闪直接将出鞘的刀贴在男子的脖子上。嘴角淌著口水泡沫的男子脸部肌肉开始抽搐。

「我……我们不知道啊!他们说这是为了救国,我们只是为了社稷……」

嘶的一声,刀子落到了地板上。石头地板与刀刃相撞,火花迸散。男子就这样白眼一翻,再也不曾开口了。湿答答的水渍在地板上逐渐扩大。

其他男子可能是不想那样丢人现眼,都没说话,但眼中只浮现著恐惧。

壬氏无法叫他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无论他们如何摆出摇尾乞怜的表情,自己无法颠覆的决定已经下来了。

壬氏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那些视线,让对方情感的矛头指向自己。

「真是慈悲为怀,反正都要上法场,直接给个痛快岂不更好?」

伴随著喀喀的脚步声,说话声逐渐接近他们。

马闪以及众臣都准备迎战。

缓步徐行的肥胖男子──子昌现身了。他手上拿著突火枪。

壬氏看著这个人称老狸的男子。

「你讲话还能如此悠闲啊,子昌。」

壬氏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封皇帝玺书上写著捉拿子字一族的敕令。

子昌依然是不慌不忙,举起了突火枪。

「他老糊涂了吗?」

众臣之一小声说。

似乎是因为子昌手里没有火种,所以认定他无法开枪。

壬氏火速拉住马闪与另一名部下的手,然后趴到地板上。

只听见一阵枪声。子弹打到墙上反弹,运气不好,射中了被推倒在地的家族男丁的腿。惨叫声响彻厅堂。

「真是窝囊,你不也拿野兽试射过吗?」

子昌对发出惨叫声之人说。

「明明还心痒难耐地说想拿人试试的,真是遗憾。」

壬氏觉得他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简直就像念台词一样,难道是壬氏多心了吗?

「嗯,这样就结束啦。要是能再多点时间就好了。」

子昌说完,把手里的突火枪扔了。然后他看向壬氏,只一瞬间放松了表情。

他想说什么?

壬氏无法追问清楚。

就算能,这个男人大概也不会松口。

「给我上!」

马闪倒在地板上下令。

血花飞舞。

三把剑接连刺进子昌发福的胴体。

子昌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只是仰头朝上。血红泡沫自嘴里溢出,两眼满布血丝。但他没有倒下,而是维持著仰头朝上的姿势大大张开了双臂。

是笑声,抑或是诅咒?

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东西,还是说他看的是更高远的地方?壬氏只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场戏,看著名唤子昌的男子上演的戏剧。

壬氏不明白。

没为疑问留下解答,子昌就断气了。

死得要说简单,倒也算是够简单了。

通过厅堂走到的回廊上,有一群衣不蔽体的女子与打扮俗丽的男子。

女子们多嘴饶舌地说出屋里头有什么人在,只求饶命。男子们坚称这些女子是子字一族的人,而他们不是。

壬氏能体会他们想活命的心情,但出卖他人的丑陋模样让他看不下去,命令众臣将他们绑起来。

他们说前上级妃楼兰与其母神美在最里面的房间。

「根本没人啊。」

马闪比壬氏先进入房间。

里面有一张大床与好几张罗汉床。脱下的衣物散落一地,焚香的气味四处飘散,酒瓶与烟管掉在地上。不用亲眼目睹,也能猜出这里发生过什么行为。马闪满脸通红,但不是因为愤怒。

闻到了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壬氏不禁把香炉抓起来扔掉。

类似乾草的东西从香炉里洒出来。假若那个药铺姑娘在这里,想必会告诉壬氏它具有何种功效。

「到哪里去了?」

相连的房间或露台上都没人。

「是跳到外头了吗?」

众人都往露台上走,只有壬氏大惑不解。

进来的房间与相通的隔壁房间,构造上应该要一样大,但却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总觉得里面那个房间比较小。壬氏在两边房间之间来来回回。里间只有一个入口,露台的对面是墙壁。

虽然因为家具少让空间显得宽广,但墙壁到露台的距离较短了点。

壬氏回到一开始进来的房间,然后看看靠墙的柜子。跟隔壁房间的大小差异,正好等于柜子的深度。

「……」

壬氏打开柜子,里面装满了华丽的衣服,他往更里面伸手。柜子看起来结实坚固,但总觉得深处的背板好像薄了点。他稍加用力一按,发现背板可以往上推。

壬氏爬进柜子,手脚著地探头往更深处看。本来该有墙壁的地方,形成了一片空间。

是一条密道。

而且,他看见了微光。

「砰~」

只听见一个有点顽皮的声音传来。

一个枪口对准了壬氏眼前,楼兰就待在通往深处的密道里。与壬氏所知的突火枪相比之下,她手上的火铳形状较小一点。虽然跟方才子昌发射的突火枪很像,但比那小上许多,即使地方狭窄仍能随身携带。没想到不只火药,还制造了新式样,实在令人吃惊。

「为了方便,就让我叫您壬总管吧。」

楼兰枪口继续对准壬氏说道。

楼兰满身灰烬,头发烧焦。每当她说话,拿在手里的烛台火光就跟著摇曳。

「可以请总管随我来吗?」

「我若是拒绝呢?」

「所以我才要这样威胁您啊。」

讲话态度磊落不羁,听在壬氏耳里甚至感觉爽快。

壬氏看看那新型突火枪,从构造上确认到与旧型的不同之处,但仍对她举起双手。

「知道了。」

他简短地这么说,就跟著楼兰走去。

壬氏看过的简图没有画上密道。大概是因为既然是秘密通道,画在图上就没意义了吧。或者也有可能是子昌另行增建的。

由于通道窄小,楼兰一边用枪口对准壬氏一边倒退著走。让壬氏走在前面会比较轻松,但她大概是担心擦身而过之际,突火枪会被壬氏抢走吧。

「没想到您真的乖乖跟来了。」

「不是你叫孤跟来的吗?」

壬氏冷淡地回答后,楼兰噗哧一笑。不可思议的是,他觉得那表情比在后宫时来得有人情味多了。

「要从我手上抢走这个,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

虽然不能说确实可行,但壬氏也觉得自己应该制伏得了她。

壬氏没说出口,只回以沉默。

狭窄通道里可能是空气稀薄的关系,烛台的火就快熄了。而就在即将熄灭时,两人抵达了隐藏房间。

房里似乎备有通风口,原本以为即将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摇曳的火光除了楼兰之外,另外照出了两名女子。一个是五官与楼兰十分神似的姑娘,脸上有块瘀青。

「翠苓姊姊,她有没有对你怎样?」

女子微微地摇了摇头。记得之前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官,名字就叫翠苓。而那副容颜,正是以前在后宫见过的新进宦官。

接著壬氏看看另一名中年女子,只觉得她浓妆艳服。她那没考虑过年龄的打扮,让壬氏想起楼兰待在后宫时的模样。

房里只有两把椅子与一张桌子。

「楼兰,这个男人是……」

「是,母亲大人,为了实现您的愿望,我请他跟来了。」

楼兰的母亲神美横眉竖目,瞪著壬氏。

「您一直很怨恨长这模样的人,对吧?是因为他长得像某人,还是说,您嫉妒他远比您长得美?」

「楼兰!」

神美怒斥女儿。然而楼兰毫无动摇,反倒是翠苓发抖了。壬氏惊讶于翠苓给他的印象,与听说到的完全不同。

「女儿玩笑开过头了。好了,在实现母亲大人的宿愿之前,先说个故事来助兴吧。」

楼兰将烛台放到桌上,把突火枪夹在自己的衣带里。

然后,她声音嘹亮地诉说起一个故事。

楼兰所说的故事,描述的是先帝时代发生的事。

昏庸的皇帝,成为了母后的政治傀儡。楼兰讲话的口气明显藐视先帝,壬氏却不觉得生气,因为他知道那是事实。

他从未惧怕过据说是他父亲的男子,唯独惧怕站在父亲身后的女皇。

壬氏回想起陈旧的记忆。他想不太起来女皇最后是怎么辞世的,只记得先帝不久也彷佛随母后而去般驾崩。

女皇对不近女色的儿子失去耐性,不断将美女送进后宫。然后有一次,她要求北方某个家族的族长交出女儿。表面上是声称要让她成为儿子的上级妃。

「……你在说什么,楼兰?」

听到女儿说出这些难解的事,母亲神美问了。这跟她所知道的昔日之事有些出入。

楼兰噗嗤一笑,用衣袖遮住了嘴。

「母亲大人是初次耳闻啊?卧病在床的外祖父对这事可是千咒万骂,念念有词啊。」

假称提拔为嫔妃,让高官的女儿当人质,类似事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

「总管知道后宫规模为何会扩大至此吗?」

楼兰说道,像在询问壬氏。

「听说是令尊怂恿了女皇。」

这是宫廷内的一般见解。名唤子昌的男子,博得了以拗脾气闻名的女皇的欢心。这名男子原本不过是子字一族的旁系,但因天资聪颖,身上又流有某种特殊血统,于是以养子身分进入了后继无人的家族嫡系,获得了「子昌」此一名字,而这个嫡系就是神美的家族。

也就是说,神美早在皇帝赐婚之前就与子昌有了婚约。

「是,父亲大人似乎是提议过可扩大后宫,作为新的一件德政。」

壬氏觉得这说法实在巧妙。每当朝廷商议缩小后宫之事时,总是有人搬出此一理由把话岔开。

「作为代替奴隶交易的新生意。」

楼兰此言让壬氏睁大了眼睛。

神美也同样睁大了眼睛,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翠苓依然面无表情。

楼兰对壬氏微微一笑,然后看向神美。

「看来母亲大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呢。不知道外祖父做了什么才会被女皇盯上,害得他不得不把女儿送进后宫,以利于监视。」

当时,奴隶制度仍然盛行。宫廷里也有官奴婢。

但是,楼兰说的是奴隶交易。

奴婢在荔国的待遇,基本上近似于青楼的娼女。只要赚够银钱能抵自己的卖身价或者是卖身期满,就能从贱民变作良民。

但是,奴婢买卖只限于国内,将奴婢卖至他国是明令禁止的。

「买卖奴隶似乎很有赚头,即使明令禁止仍然不断有人染手。尤其听说当时,年轻姑娘的价钱卖得最好。」

女儿被充当人质的子字一族,不得不缩小奴隶交易的规模。即使如此仍然无法解决奴隶的外流问题,于是才借用了后宫此一场所。不只是年轻姑娘,也接纳了男子。因为在成为奴隶之际,有不少男子会先去势再出售。

作为收容原本要卖到他国的年轻姑娘并暂时保护的场所,子昌提出了后宫这个地方。这与女皇的打算不谋而合。她身为治理政事之人,同时又是关爱儿子的母亲,这项政策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石二鸟。

那些卖掉女儿的双亲心里也内疚。与其卖作奴隶,他们自然宁愿让女儿成为后宫宫女为国效力。

只要在两年的公役期间学会某些技术或受些教育,之后沦为奴隶的可能性也会降低。最重要的是,在后宫当过差之人本身就是一种特权阶级。

可惜的是后宫规模过度增大,使得教育方面的问题不能说卓有成效。

「当然,如同女皇不是只有一个打算,父亲大人的想法也不是只有一个喔。」

藉由取得女皇信赖的方式,恢复子字一族的信用。然后,当这招也行不通时──

「母亲大人也真会找麻烦呢,与其变成如今这副德性,为何不一开始就逃走呢?枉费父亲大人还作了那样的机关。」

莫非楼兰是在说她用以溜出后宫的密洞?

原来开挖密洞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壬氏恍然大悟。

神美的脸蒙上阴霾。

「是不是信不过那个叫你舍弃身分地位逃走的男人呢?」

「楼兰,你……」

神美挤出满脸粗深皱纹看著女儿。对那表情显得畏怯的不是楼兰,而是翠苓。

神美似乎是察觉到了,用看见秽物般的目光将视线移至翠苓身上。

「我怎么可能信得过那种男人?爹才一倒下,那个男的就立刻继承家业,之后竟然还娶了这女人的母亲!」

翠苓依然发著抖,看向神美。

楼兰一边轻声笑著,一边靠近翠苓。她执起异母姊姊的手,将手伸向她的衣襟,拉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件东西。

绳子上挂著像极了壬氏银簪的雕饰。相较于壬氏的簪子是麒麟形状,翠苓的是鸟形,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那是凤凰。

跟麒麟一样,能佩带凤凰饰物之人只在少数。

「先帝似乎是感到内疚了。据说他担心被逐出后宫的娃娃,屡次在父亲大人的引路之下去探望她呢。」

她说偷偷藏匿被逐出后宫的医官与婴儿之人,正是子昌。

而当婴儿渐渐长大,到了适婚年龄时,子昌继承了家业。

「先帝虽然一度否认,但似乎明白她的确是自己的女儿,还说过这样的话。」

你愿意娶朕的女儿吗?

身受女皇信赖,又亲切帮助自己的子昌,对先帝而言想必是个理想的女婿。

先帝如此恳求,又说愿意答应子昌的任何要求,这要他如何拒绝?

女皇紧盯的前任家长卧病在床,改由深受女皇信赖的子昌成为了子字一族的大家长。

神美再也不用留下当人质了。

而关于后宫百花如何处置,最大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子昌娶了他的女儿,两人之间有了孩子,孩子得到了子翠此一具有「子」字的名字。这就是如今的翠苓了。

「就这样,母亲大人得到了赐婚。」

先帝是个愚蠢的男人,连这样做会对自己的女儿造成何种后果都不懂。过了一阵子,翠苓的母亲病死,翠苓则让后宫的前医官领养去了。

之后前医官由于医术受到赏识,被命令在这城寨里调制不老药方,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段时期,先帝已经缠绵病榻,直到十数年后驾崩为止,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翠苓只得到名字与唯一一件银雕,连自己是先帝的外孙女都不知道,在楼兰出生之后就只被当成庶出之女。

而就连她真正的名字,在妹妹出生后都被夺走了。

「你……你骗我,休得胡说八道!」

面对摆在眼前的真相,神美倒退了几步。

这事对翠苓来说应该也有如晴天霹雳,但她显得不怎么动摇,只是略显不安地看著神美。也许她早已知情了。

「我胡说八道?父亲大人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母亲大人您啊。为了只有毁灭一途的结局做了这么多,您却说是胡说八道?」

楼兰一边笑著,一边靠近自己的亲娘。

「您连壬总管为何出现在这儿都不懂吗?」

楼兰用轻蔑的目光看过亲娘,然后视线移向了壬氏。

「父亲大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笑著逝去了。」

壬氏原本不明白那笑声代表何种意思,他完全无法理解子昌的意图。

但是听过楼兰的这席话,他有了某种新的观点。

甚至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误解了子字一族叛乱带有的意义。

「……那个男的只不过是贪恋权力而已。他之所以娶我,一定也只是想夸耀身为家长的地位罢了。」

神美的脸孔扭曲起来。

相较之下,楼兰面露微笑。

「可是结果在家族之中,不是母亲大人比父亲大人更吃得开吗?向母亲大人阿谀谄媚的家族成员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母亲大人您知道吗?」

那些反覆行贿或盗用公款的愚蠢之辈,都向神美拍了马屁。只要能得到神美的喜爱,家长子昌就不会有任何意见。终究不过是以养子身分进入嫡系的男子罢了,比起在宫廷内的权力,在家族当中的力量并不算大。

神美把苦劝自己的人一个个全都赶出了家族,结果使得脓血越积越多。

认知上的扭曲差异显现于此。

后宫的扩大与国库的盗领,这两件事是以何种意图进行的?原来前者与后者是两回事,而不是一句话全算在子字一族头上就行了。

楼兰看著壬氏的脸甜甜一笑,想必是发现壬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当今皇帝登基后,废除了奴隶制度。虽然如今此种制度仍存续于地底下,但已算是推广得较为顺畅无阻,而这都得感谢子昌与女皇推行过后宫相关德政。

壬氏也摸索过在缩小后宫时有无可以取而代之的政策。而关于这点,子字一族也曾经间接阻挠。

「虽然大家都口口声声地称父亲大人为狸妖,但狸其实是一种胆小的生物。正因为它知道自己其实很弱小,所以才会拚命迷惑对手。」

迷惑二字点醒了壬氏。

笑著死去的子昌,代表了何种意义?也就是说壬氏直到最后都被胆小的狸妖骗倒了。

「父亲大人是否有演好坏人的角色?」

楼兰笑得凄凉。

这一句话,让壬氏总算明白了子昌的目的。子昌的存在意义,其实是集国内腐败于一身的必要之恶。是一种得不到回报的角色。

壬氏紧握拳头,指甲陷入手心里,渗出血来。

「你有证据证明你所言属实吗?」

「侵蚀宫廷内部的脓血,这下就清理了大半了吧。」

「你原本就确定事情会顺利发展吗?」

「如若不能,直接篡国也就是了。假如这点小事就能导致国运倾颓,这种国家不要也罢。」

楼兰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口气说。

「你……你一直以来都在这样暗中搞鬼吗!」

神美颤声道。

「你一直都在跟那个男人联手欺骗我吗!」

「我向来都只是照母亲大人说的做,何来欺骗之说?您不是说过这种国家毁灭掉算了吗?您赶走违逆自己的同族,尽让一些听信甜言蜜语的草包簇拥身边。您以为这种乌合之众,真有力量能打赢官军吗?」

女儿的冷淡口气让神美竖起了眼睛,然后扑向楼兰。戴著护指的手指擦过楼兰的脸颊,划出两道红线。

「不就是为了要赢,才让人作了这玩意吗?」

神美手中握著突火枪。

「那不是母亲大人用得来的东西,请还给女儿吧。」

「住口!」

楼兰吃吃发笑,嘲弄般地笑著。

「你笑什么?」

「我笑母亲大人简直就是个小角色。」

此话一出,神美的脸孔扭曲了。她扣下了手里的突火枪扳机。

壬氏趴到了地上。

伴随著刺痛人耳朵的声响,某种东西四处飞溅了。

「我真是个不孝女。若是依从父亲大人的心意,哪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四处飞溅的血黏到了楼兰脸上。

在她的面前,站著血流满面的神美。她手里勉强剩下了一点走火的突火枪残骸。

「新型的构造很复杂的,那是试作品。」

原来从一开始,她拿著那东西就只是要吓唬壬氏。说不定里面还塞著东西。

「壬总管都没想过要把这个抢走吗?只要看到我有破绽,应该多得是机会才对啊。」

「你不是有话想告诉孤吗?」

「呵呵,您若是个只靠一张脸的傻子该有多好。」

楼兰有失礼数地说著,边笑边从浑身是血的神美手中取走突火枪,丢到一边去。然后她慢慢让神美躺下,紧紧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

「父亲大人死了,您好歹也掉点眼泪吧。他可是一直盼著您回心转意喔,您若是为他而哭,我也不会说那种话了。」

直到先帝恳求之前,子昌一个妾也没纳,自始至终不曾娶妻。痴情的男子,一心只爱著自幼许配给他的妻子。

「……」

神美没说话,她是不能说话了。火铳爆炸飞出的金属片射进了她脸上,原本那般美丽的容颜变得面目全非,血流如注。

翠苓只是颤抖不止地看著她那模样。

「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壬氏站起来向楼兰询问。

「或许有吧。但是,要实现每个人的愿望谈何容易。我们并没有那么聪明。」

神美只是恨透了,想毁掉长年愚弄自己的国家。

子昌一直以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神美。即使适得其反,但子昌心里都是想著她。而同时,子昌也是个无法弃社稷于不顾的忠臣,让他甘愿扮演几十年的恶贼,直到最后一刻。

壬氏不明白翠苓的心思。她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替母亲与外祖母报仇雪恨。只是不知是不是壬氏多心,总觉得她空虚的眼眸中映照出奄奄一息的神美,目光看起来似乎如释重负。

最后说到楼兰──

「恕我斗胆奢求,可否请总管答应我两个心愿?」

「什么心愿?」

「谢总管。」

楼兰似乎明白对方本来不可能接受她的请求,深深地鞠躬致谢。

然后,她从怀里取出了某种字纸,交给壬氏。

壬氏看了一下,上面写著壬氏意想不到的事情。

「!」

「我本来是想拿这个求饶的,无奈天不从人愿。上头写的,是今后在这国家当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当此事发生之际,假如子字一族依然存在,有可能会形成障碍而导致灭国。」

纸上的内容,预测到比这次叛乱规模更大的事件即将发生。

楼兰抚摸自己的亲娘。神美已经气若游丝。

「家族当中还有正常思维的人早已舍弃了名字,姊姊也是。可否请总管当这些人已死过一次,放他们一条生路?」

「……孤会尽力。」

「那么,总管是答应会放过一度已死之人了。」

楼兰确认般地说。

翠苓既然是先帝血脉,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谢总管。」

楼兰再次低头致谢,然后执起神美的手。扭曲变形的护指勉强还黏在她那炸烂的手指上。

楼兰将它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同时,壬氏察觉到有人接近。

似乎是马闪等人总算发觉壬氏不见踪影,找到了密道。不知楼兰是否也察觉到了?

「那么,再来是另一个心愿。」

楼兰的手伸向壬氏。戴著长长指甲套的手伸了过来。

楼兰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缓慢。

想躲的话想必躲得掉,但壬氏没动,选择接受。

变形的护指尖端刺进壬氏的脸颊后,直接削下了一块皮肉。

飞溅的血喷到了眼睛,壬氏闭起一眼,看著楼兰。

「谢总管。」

楼兰三度道谢。为了无法免于一死的亲娘,她弄伤了那张可憎的脸。此种事到如今似乎已不具意义的行为,决定了楼兰之后的命运。

「我是否也能成为比父亲大人更高明的伶人?」

楼兰开著玩笑,看向了神美。

「母亲大人,女儿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楼兰保持著微笑,打开了反方向的门。

白雪纷飞。门外是城寨的屋顶平台。

楼兰挥动衣袖,旋转著身子婆娑起舞。她晃动著黑发,一边舞蹈一边让细雪落在身上。

果不其然,马闪等人已经待在狭小通道里伺机而动。马闪发现出事了,抡眉竖目冲了出来。

楼兰确定有人来了,便高高举起自己手指上的指套。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想必仍能看见上头沾了血。白雪的反光,凸显出楼兰浑身溅满大红鲜血的身影。

而在她的后方,站著脸上挂彩的壬氏。

「啊哈哈哈哈哈哈!」

楼兰忽然高声大笑,那声音在雪中清晰回荡。

像是发了疯,但只有那双眼睛漾著理智之光。

马闪等人的表情都变作怒容。

神美的眼中已无光彩。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翠苓伸出颤抖的手,但触不到楼兰。

壬氏只能握住她交给自己的信,见证她的结局到最后一刻。

她在雪中拂动衣袖,甩发如舞。

发炮声伴随著笑声响起。楼兰任由它们擦过衣袖与脸颊,继续起舞。

壬氏有了确信,知道这是她的舞台。而自己与周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陪衬罢了。

在名为后宫、社稷的舞台,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名恶妇──这大概就是她的角色。假若父亲子昌是狸妖,楼兰或许就是狐魅。

自古以来,倾国恶妇总是狐精。

楼兰一边起舞一边缓步细摇。壬氏不懂她如何能在积雪深深的地上那样轻盈地舞蹈。武官被雪绊住了脚,放弃追赶,专心发射突火枪。

也许自己应该阻止众人?

不,他办不到。

他无法破坏绝世恶妇一生当中的最大舞台,也无法调离目光。

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射了。

伴随著沉重的「咚」一声,楼兰停住了动作。火药特有的刺鼻臭味四处飘散。

子弹打中了楼兰的胸口。楼兰摇摇晃晃地后退,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拿下她!」

马闪命令部下上前。

壬氏对这只觉得心烦。马闪并没有做错事,但壬氏却觉得彷佛期盼已久的故事还没读到最后,就被人泄漏了结局。

楼兰歪扭的神情变回了笑靥。

然后,她消失了──

不,是看起来像消失了。

她向后倒下,后面什么也没有。她从城寨的屋顶平台跳了下去。

这是壬氏最后一次看到楼兰。

只觉得身体沉重。

彷佛这数日来的疲劳,现在终于一口气回来了。

一走出城寨,壬氏立刻与后续部队会合,让人应急性地缝起脸颊。明明是壬氏的脸颊被缝,不知怎地周围所有人都露出忍受痛楚的表情,实在费解。也许是因为没有施麻药的关系。

高顺到这时才终于与众人会合,要壬氏立刻睡一下。由于壬氏必须待在后续部队,自然而然地高顺也必须留下。

壬氏到这时才想起,这数日来,他从没好好睡过一觉。

「那姑娘怎么样了?」

「她没事,请您快睡吧。」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困吗──壬氏心想,但他毫无睡意。可能是看壬氏不肯听话不耐烦,高顺悄悄指了指远处的马车。

「劝您还是别太靠近比较好。」

壬氏无视于高顺所言,走进马车一看,只见一个灰头土脸,各处黏著乾硬血迹的瘦巴巴姑娘躺在那儿。

她睡在好几块皮毛上,如婴儿般蜷起身子的模样看起来比平素娇小更多。

周围放了一些包著白布的东西。

「这些都是死去的子字一族的孩子。」

高顺说道。

「她为何睡在这种地方?」

「被她苦苦央求,微臣不好拒绝。」

猫猫这姑娘,有些莫名顽固的性子。

或许是有她的想法吧。

「她看起来真凄惨。」

「您也是。」

高顺神色悲痛地看著壬氏。壬氏想起一回来马闪就挨了高顺的揍,感到一阵心痛。壬氏受伤部下就得受罚,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他明知如此,却接受了那狐狸精的请求。

「别为孤操心了。话说回来,没让军师阁下看到果然是对的。」

听人家说,那位军师跳下马车时著地失败,闪到了腰。现在靠自己好像一步也动不了。

壬氏走进马车。

「你在外头等著。」

高顺待在原地,缓缓地点了头。

壬氏探头看看猫猫的脸。脸上黏著乾掉的血,左耳红肿,涂上了药膏。

若不是壬氏与猫猫扯上关系,或许她就不会遇到这场劫难了。一想到这就让他心痛。

除了耳朵之外,脸上没什么伤痕。但是,脖子上有像是瘀青的痕迹。

这也是被人揍的吗?血是从哪里的伤口流出来的吗?

壬氏缓缓伸出了手。

然后──

「壬总管这是在做什么?」

猫猫用一种烦不胜烦地赶跑小苍蝇的目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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