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开药铺的!你快来啊!」
一个削瘦的男子慌张失措地敲打破房子的门。猫猫满脸不悦地慢慢爬出被窝,不耐烦地打开了入口的小窗。
外头有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一副就是没钱的样子。猫猫决定假装没看见,想要关上小窗。
「喂,有没有听见啊!」
(麻烦死了。)
猫猫不想理会。干么一定要跑来猫猫的药铺?反正一定又是养父以前随便乱施恩吧。所以才会老是拿不到药钱。
「平常那个老头呢?」
「不在,出去挣钱了。」
「什么?少跟我来这套!」
男子愤怒地用力捶打破屋子的门,猫猫冷眼回瞪著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分明是开药铺的,却连药都给不出来吗!」
「对,我是开药铺的。既然是店铺就要收钱。」
只要对方付钱,要猫猫看病好谈。但是这个男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
「我这么穷,你还想跟我收钱!」
「没钱就别来。就是因为一堆像你这样的人上门,我才会住这种破屋子。」
猫猫也拍打门板威吓对方。赵迂躲在她后面,手上拿著锅子与勺子,准备一有状况就敲打个锣鼓喧天。他虽然臭屁,脑袋却不笨。只要一吵闹,绿青馆总会有人来帮忙。
「……」
男子闭嘴了。猫猫很讨厌这种人,把人家施恩给他当成理所当然,愈来愈得寸进尺。
看猫猫不打算退让,中年男子脏兮兮的脸孔扭曲了,无力地靠在门上。
「钱我总有一天会付的,绝对会付。所以,拜托,帮我孩子看病……我家孩子……」
明明再怎么哭哭啼啼也不可爱,男子却低垂著头不肯动。
(这样会害我出不去。)
「喂,麻子脸……」
赵迂拿著锅子看向猫猫。
(现在是怎样啦。)
猫猫一肚子气地拿起桌上的毛笔,插进墨瓶里。她打开粗糙柜子的抽屉,里面摆放著整叠纸张与木简。猫猫拿起一片木简,用毛笔在上头飞快地写字。
猫猫把木简丢给男子。
「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写?」
「……不会。」
「我想也是。」
猫猫说完,把小刀丢给男子。
「拇指就够了,捺指印吧。」
男子眯起眼睛看著木简,但应该看不懂上面写什么。
「这写的是什么?」
「答应付药钱的字据。」
男子不情不愿地把小刀按在拇指指腹上,用血在木简上捺印。
「总觉得好恶毒喔。」
赵迂在背后小声说道,猫猫用脚踢他一下。
「这样就行了吗?」
男子边舔伤口边把木简交给猫猫。
「拿你没办法。」
猫猫露出恶棍般的笑脸,拿掉了顶门棍。
男子将猫猫带到烟花巷附近的暗巷。几个衣服满是污垢的削瘦男子看向猫猫。一位中年男子察觉,威吓了他们一阵。
(也许该多带一个人来的。)
猫猫觉得随便跟去太不谨慎,于是请右叫跟著一起来。这个大叔虽然年纪稍嫌大了点,但不愧是男仆领班,很习惯面对暴力。
「没事怎么跑这种地方来?」
「是很麻烦没错,但没办法啊。」
「……讲来讲去,你跟你阿爹其实也满像的。」
右叫说完,抓住猫猫的头乱揉一通,猫猫挥开他的手。
「就是这儿。」
男子走进只挂了帘子代替门的破房子。霎时间一股酸臭扑鼻而来,除了汗臭味、污垢与代谢废物之外,还混杂了排泄物的臭味。
在一块看不出是骯脏草堆还是草席的东西上,躺著一个年纪与赵迂相差无几的小孩。旁边有个比小孩稍微年长的孩子,用毫无生气的眼神看著中年人。这姑娘虽然比猫猫小一点,却没有应有的年轻活力。
「爹。」
可能是眼泪都哭乾了,姑娘表情毫无生趣地看著中年人。
「喂,拜托,给孩子看病吧!」
「……」
猫猫悄悄看了病榻上的小孩一眼。手脚色泽暗沉,身体不时痉挛,可能是大小便失禁了才会有排泄物的臭味。小孩头发散乱到男女不分,满头垢污。
「这样子多久了?」
「几天前就是这样了。但是从更早之前,就说觉得手不舒服。」
年长的孩子说道。
猫猫用手巾包住自己的手,再把嘴边也遮起来,然后才靠近小孩。
「喂,你这是干什么!」
中年人语气恼火地说。
「怎样?这家伙不是生病了吗?要是传染给我,谁来看病?要不然不看拉倒啊。」
猫猫一瞪回去,男子把差点举起的手放下了。男子把手放下的同时,背后的右叫也双臂抱胸。假如男子动手,右叫想必会把这名男子的关节打断。
(真是保护过度。)
猫猫碰触小孩的手。血液不循环,没有流到指尖,使得手指就像冻伤一样几近坏死。虽然这破屋子的确有很多隙缝漏风,但有可能冷到冻伤吗?
再说,小孩似乎身体麻痹了。瞳孔大张,不时像在作白日梦一般发出怪声。
「比早上情况更糟了,怎么办啊,爹?会变得跟娘一样的。」
看到孩子快要哭出来,作父亲的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把头乱抓一通,蹲到地上。
「拜托,救救我这孩子吧。要是再少一个家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男子跟孩子一起下跪,把额头贴在没铺地板的地上磨蹭。
(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吧?)
「孩子的娘也是这样死的吗?」
「不,她是因为流产──」
「流产?」
猫猫看看小孩淌著口水的嘴巴。嘴边沾有黏稠的东西。
「你们喂他吃过什么吗?」
「一点粥……」
猫猫闻言,看看骯脏的炉灶。在烧黑的陶锅里装有浆糊般的粥。锅里粒米难寻,放了各种东西增加份量。
「喂,这里头加了什么?」
除了米之外,还能看到像是薯类与杂草的东西。另外好像还混入了些杂粮。
年长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外,然后拿著杂草回来。这种草没有毒性,但也没有营养,是在闹饥荒时用来充饥的草。
「不是这个。」
猫猫问其他还加了什么,姑娘悄悄别开了视线。
「没有了吗?」
猫猫再追问一次,姑娘才好像死了心般打开了橱柜最里头的部分。
姑娘从中拿出了一种烘焙点心,几片点心仔细用布包好。虽然不到后宫嫔妃赏赐的那么精美,但仍散发出甜香。有点受潮了,可见应该是珍惜著吃。
「这是什么……」
作父亲的似乎是初次看到,睁圆了眼。
「人家给的,说是没东西吃的时候可以省著吃。我拿给娘看,她叫我别跟你说。」
可能是家人有事瞒著自己造成了打击,男子脸孔抽搐。
「为什么要瞒著我!我可是一家之主啊!」
面对作威作福的父亲,毫无生气的女儿眼神略为激动起来。
「因为爹你都不干活,只会赌博。还让我们到路旁乞讨,拿去作你的赌本!」
女儿给父亲临门一脚。从中年人显而易见地垂头丧气的样子来看,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还以为是疼爱孩子的父亲,原来是怕收入减少。
「这个你也喂他吃了?」
被猫猫一问,姑娘点了点头。猫猫用指尖捻起烘焙点心,抽动鼻子闻味道,然后用手沾起粉末舔舔看。
「……你说这是人家给的对吧?」
猫猫眯起眼睛。味道是甜的,尝得出来有放砂糖。拿加了砂糖的东西施舍给乞丐,未免太慷慨了。
「谁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
「不知道,是妹妹拿到的,这丫头不会说话。那时娘还没死,我想大概一个月前吧。」
放了砂糖的烘焙点心,对贫民来说太奢侈了。假如拿到这样的东西,应该会趁著没被人抢走之前吃掉。
「你知不知道还有谁拿到这个?」
对于这个问题,姑娘摇摇头。
「那么,一个月前有没有人出现跟这孩子一样的症状?」
「这倒是有。」
姑娘说住在后面的一个老头就是。
看到右叫反应灵敏地准备动身,猫猫转而面对小孩。她拿掉包住双手与嘴巴的手巾,把小孩抱起来。
「喂,你想对她做什么!」
「带她回去。在这种臭气冲天的地方,能治好的病也会治不好。还有,把那烘焙点心扔了。」
最重要的是,待在这里连像样的饭都吃不到。再说,有一件事令猫猫挂心。
「我帮你抱。」
「麻烦你了。」
猫猫将小孩交给回来的右叫,就离开了破屋子。
「隔壁的老头,手指都溃烂脱落了。」
右叫背著小孩说。右叫看隔壁的老头在路边乞讨,于是上前攀谈。他说本来老头还装傻,但给点小钱就马上开口了。
「好像是个女子给他的,说是没看到长相。」
「嗯──」
总感觉事有蹊跷。
右叫把猫猫送回家后,就速速回绿青馆去了,大概是接下来还有差事。猫猫本想付钱给他,但他说「我习惯照顾小孩了」不肯收钱。他还是老样子。
猫猫把蓬头垢面的小孩带进破房子。看家的赵迂靠过来,夸张地捏鼻。
「这家伙是啥啊?好脏喔。」
「嫌脏就去烧水。还有这个给你,去跟老太婆要点白米。」
猫猫拿钱给赵迂后,他顺从地往绿青馆去了。一想到能吃到白米就变得很听话。
小孩之所以会病情恶化,想必是因为吃了那烘焙点心。这孩子的姊姊自己不吃,都留给妹妹吃了;母亲则可能是有孕在身,一时忍不住就吃了。
猫猫看看架子上的东西。由于在烟花巷卖药的关系,店里准备了各种堕胎药。里面有很多一旦弄错份量就会致命的种类。
其中有一种,会引发与这小孩相同的症状。这是一种粗糙麦子里的毒素,即使只有少量也会引发中毒症状,使人手脚血液不循环,不及早医治将会导致肢端坏死。有时还会让身体麻痹,看见幻觉。
治疗方法很简单,不要吃进那种毒素,然后适度运动即可。不巧的是以这孩子来说,继续留在那里的话,还没康复就会衰弱而死了。所以猫猫才会带她回来。
(有必要做这么多吗?)
她不认为那个中年人会好好赚钱还债。就算要赚钱,八成也只会叫那个大女儿去乞讨。
猫猫一面心想「搞半天还是弄了个包袱来」,一面开始翻出所有乾净的手巾。
数日后,中年人没来猫猫的破房子,倒是他女儿来了。女儿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怎么想都不是摔倒撞到的。
至于她妹妹,已经恢复到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的程度。毕竟原本最严重的问题就不是中毒,而是营养失调。虽然指尖似乎还有点麻痹感,但迟早会好。昨天小女娃终于可以洗澡,让猫猫松了口气。
现在当起人家大哥的赵迂正带著她去散步。
「钱带来了没?」
猫猫视线冰冷地看著脏兮兮的姑娘。
「我妹妹呢?」
「你看。」
在简陋的窗户外头,赵迂正拉著脚步不稳的小女娃走路。猫猫帮她洗头发,梳整齐之后绾起,这才终于有点小姑娘的样子。
姊姊见状正想追上去,但猫猫抓住了她的手。
「钱呢?」
「没钱……」
会有才怪,看那个糟老头没来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猫猫才会逼他写下这个。
猫猫在姑娘眼前晃晃手里的木简。
「没钱没关系,我把那娃儿卖掉就是了。」
猫猫用拇指指了指步履蹒跚的小姑娘。
「现在开始训练还来得及。」
「……」
姑娘一瞬间无言了。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与猫猫对上。
(嗯?)
猫猫本以为她会哭著求饶。她那半死不活的黯淡眼神中,蕴藏著阴晦的火光。
「……比起不会说话的妹妹,我比较值钱。」
姑娘用力拍了一下单薄的胸脯。那胸脯比瘦小的猫猫更乾瘦。
猫猫眯起眼睛。
「你要代替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猫猫靠著墙壁,用脚尖给小腿搔痒。
「我知道!可是继续这样下去,我永远是个乞丐,而且迟早会被逼著当暗娼!只能每天饿肚子,赚来的一点点钱都被爹抢走!」
她跺著脚说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先去当妓女。
比起最底层的生活,绿青馆的娼妓日子优渥多了。甚至有些姑娘会因此而有所误解,自己去敲绿青馆的大门。
姑娘大概是知道猫猫与绿青馆关系匪浅,打算请她说好话吧。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有此打算。
猫猫对姑娘品头论足一番后,长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自己有那价值吗?看你这德性,乡下农家女都还比你值钱哩。」
「我妹妹还不是一样!她还是个哑巴呢!」
「哦,那是因为你妹妹还小,现在开始调教的话学得快。况且,有不少男人还喜欢沉默寡言的呢。」
猫猫像个恶棍般口出恶言。然而,姑娘继续看著猫猫。她没别开目光,眼中蕴藏的光芒愈渐增强。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得脱离现况,否则一辈子这样下去,我会永无翻身之日。我死都不要那样!」
猫猫边听边用小指头掏耳朵。
这种事情她看多了。这种人会在泥淖中死命挣扎,愈是挣扎就陷得愈深。但是比不事努力而自甘堕落好多了。比起天真地以为有人会来解救自己,猫猫比较喜欢自己试著挣扎脱困的人。
但是,猫猫没有义务帮她。不过也没有理由阻止她。
「那家青楼的嬷嬷,是京城第一守财奴。她只要觉得你不值钱就不会买你,就算看上了你,顶多也只会贱价收购。」
姑娘继续盯著猫猫瞧。
「你两手空空地跑去看看,我保证她会让你逃不掉。你要是敢逃,就要有一两根肋骨被打断的心理准备。」
「这有什么……比起被爹打断手臂,这根本没什么!我受够阴沟老鼠般的生活了!」
「你妹妹怎么办?」
「只要知道我能赚钱,嬷嬷会愿意照顾我妹妹的!我会卖力干活到让她答应!」
青楼讲究实力。只要会赚钱,老鸨的确会照顾她们俩。
「……要是派不上用场的话,你们都得当阴沟老鼠了。」
猫猫板著一张脸,走到装衣服的箱笼前面。然后她在里面翻了翻,随便拿起一件,就是日前旧衣铺送她的那一件。猫猫把这件略嫌花俏的衣服扔给脏丫头。
「去水井洗一洗,就算再冷也得连头发都洗。若是一身跳蚤跑去,还没进门就会被她拿扫帚追著打了。」
姑娘紧紧抓住衣服后,往水井那边去了。
今后这个姑娘会怎么样,跟猫猫无关。这是她自己选择走上的路,要是后悔的话,就自己沉进污泥里永世不得翻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