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始自一位客人的谈话。
「难怪觉得最近客人少了好多。」
梅梅小姐衣衫不整地躺卧著,在棋盘上排围棋棋子。小姐的贴身丫鬟看著棋盘,一边烦恼一边放下棋子。两人正在玩珍珑棋局。
「谁叫那些了不起的公卿大臣,都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呢?」
女华小姐吞云吐雾地说。猫猫受到两位小姐拜托,正在作针灸的准备。由于两人每逢小日子气血总是不顺,猫猫不时会用这种方式为她们刺激穴位、纾解瘀血。因此两人今天都不用正式接待客人。
这事据说是昨日与梅梅下棋的客人告诉她的。说是有个比绿青馆三姬更稀奇,有如仙女的姑娘。
「反正就是嫌我们老啦──以前还把我们当成美玉一样捧在手里呢。」
女华呸了一口,不屑地说。「是是是。」猫猫一边随口附和一边让女华趴下,将艾绒放在她的肌肤上点火。先是听见她妩媚地「呼啊~」一声,再看到那脚尖如琴弦般伸直的模样,猫猫很想跟她说「小姐还能再战十年啦」。
「好像听说那姑娘有著雪白的头发呢。若只是这样的话不过是白发罢了,但是……」
据说还有一双嫣红的眼睛呢──梅梅补充说道。
(白发红眼……)
猫猫点头,觉得的确稀奇。替女华弄完之后,就换替梅梅准备艾绒了。
梅梅从衣裳裙襬伸出修长玉腿。猫猫仔细地摺起裙襬以免被火烧焦,然后放上艾绒点火。
「头发也就算了,还有一双红眼?那么是白子了?」
「八成是了。」
两位小姐沉吟老半天。手拈棋子的丫鬟听不太懂,拉拉猫猫的衣袖。她就是日前看到壬氏吃飞蝗而哭天喊地的小姑娘,名字似乎叫作梓琳。姊姊也是类似的名字,不过为了与父亲断绝关系,似乎有意改名。既然迟早会改,猫猫也无意去记。
猫猫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但看到梓琳露出身体一抖的惊吓模样,不得已只好开口:
「这种现象比较少发生在人身上,不过有些小孩与生俱来就是没有颜色。他们的头发与肌肤都很白,眼睛则是映出深处的血而呈现红色。这就叫作白子。」
动物也会发生这种现象。像白蛇或狐狸都会被当成吉祥神兽受到敬拜,但人就不一定了。据说在遥远的异国,风俗认为肌肤白皙的孩子可作成万灵丹,会吃他们的肉。不过,此种说法荒诞无稽。猫猫的阿爹罗门教过她,他们虽然头发与肌肤雪白,但只不过是缺乏色素,内在与常人无异。
讲到白色个体,猫猫也捉到过一次白蛇,觉得那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这次似乎由于稀奇而受人敬拜为仙女了,被当成吉兆而非凶兆。
「反正那些大官迟早也会腻的。」
「可是啊……」
梅梅一边伸出另一条腿,一边说。
「据说她真的会施仙术呢。」
这句话让猫猫挑动了一下眉毛。
据说那位仙女能够施展读心术,并点石成金。
猫猫听了就不信,但好事的有钱人都很有兴致。据说起初只是在一间小之又小的杂耍小屋表演,如今却租下了京城的戏场。
只在夜晚举行一次的杂耍表演吸引了所有富商大贾,怪不得烟花巷众娼妓要抱怨了。久久才来一次,却满口都在赞美仙女的非人美貌与法力,娼妓听了当然不高兴。
看到收入比平素减了两成,就连老鸨都在摔菸斗了。中级娼妓的客人进出虽未减少,但绿青馆是高级青楼,上等客人来与不来,对营收的影响很大。
「杂耍这玩意看一次不就够了?」
「这可不一定。」
男仆领班右叫对猫猫的自言自语作出了反应。这个年近不惑的男子,最近应该忙著照顾赵迂与左膳,直到夜晚见客的灯笼即将挂起,似乎才终于能喘一口气。他正吃著大肉包代替较迟的午膳。
猫猫帮忙倒上泡到无味的茶后,右叫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拿起茶杯把茶灌进喉咙。
「炼丹术有听过吧?」
「这还用问?」
炼丹术,就是一种烧炼丹药以修练成仙乃至长生不死的方术。当猫猫听到阿爹这样说时,自然不可能不两眼发亮。然后她还记得,阿爹立刻就叮嘱了她一声。
『不可以去学著做那种事。』
罗门如此说过。换言之,此乃一种极其可疑的方术。
「所以他们也想学学长生不死的力量?」
「算是吧。听说她不但容貌异于常人,还能看穿人心呢。」
「难怪。」
抱著怀疑心态到场的达官贵人发现心思被看穿时,不知会作何感想?蔑视对方的心思被这么一推翻,也许会变成信仰的形式。然后,或许也会开始相信长生不死药的真实性。
(最好是有那种蠢事。)
猫猫知道有人研究不死药到了最后,研制出了反魂药。那人本该是位优秀的医官,如今却因为药物副作用而面目全非。
猫猫握紧了手。要是有他的知识,就能够对蝗灾做出更有效的对策了。不过猫猫知道懊恼这个也没用。灾害还在发展过程中,今后逐步施行的措施,也许能让状况有所改善。
明明壬氏等人正为了今后可能发生的灾害绞尽脑汁,其他达官贵人却沉湎于安乐,让猫猫直叹气。
只是,猫猫也对此种方术起了好奇心。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吗?那个所谓的仙女,在耍长生不死药的戏法招揽客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正好听见官员随从的讲话内容而已。」
右叫说著,把包子丢进嘴里,用剩下的茶和著咽下。已经是替灯笼点火的时辰了。
「你好奇的话就去看看嘛?」
「我哪付得起那么贵的入场费啊。」
「那你就去拜托某某人啊。」
说著,右叫灵巧地只用右眼眨了一下,就速速离去了。
(拜托谁啊。)
猫猫呸了一口。
(谁有那闲工夫啊。)
后来过了数日,一名意外的人物到来了。
「来了个料想之外的人呢。」
右叫摸著下颔说。最近右叫因为常常得充当保母,白日经常待在绿青馆。他把客人带到猫猫面前后,就匆匆回工作岗位去了。
「好死不死,竟然是那边的人啊。」
「这样讲就太失礼了。」
说话者是个矮小的男子。他戴著圆眼镜,一双狐狸眼,手里拿著算盘。从名字叫作罗半就知道,乃是罗字一族之人。此人是怪人军师的侄子,也是养子。他来到药铺,原来是想找猫猫去看那个表演,还没忘记带了个伴。
「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看表演。」
猫猫只客套性地端出不够热且泡到无味的茶,如此说了。
「大家感兴趣的事情,我也不是全然不感到好奇。」
在把眼镜往上推的矮子身边,有个笑咪咪的陌生男子。差不多年近三十吧,是个神情稳重,线条纤细的儒雅小生。猫猫稍微点头致意后,继续与罗半谈话。
「不是听说那白子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吗?」
这个男的对美丽的事物毫无抵抗力。只是,听说其目光不同于寻常男子,看见的都是数字上的美感。怪人的养子果然还是怪人。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一起去?」
「你应该也很好奇吧?」
这猫猫不否认。可是,这个男的邀猫猫一起去对他有何好处?猫猫左右张望。
「你找义父的话,他没来。他不会来的。」
猫猫原本以为罗半是拿她讨好怪人军师,看来错了。
「真的?」
「不过义父的部下倒是来了。」
罗半说完,看向站在身旁的青年。猫猫忍不住蹙眉颦额。
「请姑娘别这样一脸不悦。」
青年露出由衷受伤的表情。
「罗……」
青年正要说出某人的名字,但似乎看出了猫猫的表情,乾咳一声。
「称呼为军师阁下可以吧?」
见猫猫的表情恢复成能够直视的模样,青年安心地呼一口气。
「在下是军师阁下的部下,名唤陆孙。」
「……小女子名叫猫猫。」
「已有耳闻。」
猫猫盯著罗半瞧,意思是问他为何怪人军师没来,只有部下来了。卷毛眼镜双手一摊。
「我想义父会有一段时间不会踏出家门。」
罗半神情显得有些困扰地说。
「是喔──」
罗半似乎话中有话,但追问对猫猫没好处。
「那么你邀我的理由是什么?」
罗半邀人不可能不考虑到利益得失。就猫猫所知,这个男的是仅次于老鸨的守财奴。
「不久之后,朝廷与西方有个贸易往来,有意聘请那个戏班子登台演出。」
「所以……」
「来自该地的宾客之中也有女子,我想请你用女子的眼光给点意见。」
「少来这套。」
猫猫即刻回答。虽然陆孙在场,但她才不管那么多。她丝毫无意对怪人军师的部下有任何顾虑。
罗半假惺惺地双手一摊。老实说,这动作看了很碍眼。八成是早就料到猫猫会加以否定,只是说说而已吧。
「其实是这样的。」
陆孙插嘴。他露出有些困扰的神情,似乎在烦恼著该如何解释。
「那个……在下的上司,军师阁下对这件事……」
说是曾经稍微表示过,觉得此事有点奇怪。
「就这样而已。」
陆孙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于是对那些江湖艺人调查了一番。怪人军师所言并没有根据,就算有,顶多也是那个男人妖魔鬼怪般的直觉罢了,然而……
「但在下偶然听到了一件令人介意的传闻。」
陆孙神色严肃地道出了那项传闻。
(希望不是什么麻烦事就好。)
猫猫边作如此想边套上了外套。这是衣裳铺免费送她的,是一件上好的棉袄。虽然颜色有点花俏,但免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而且拿了不穿就浪费了。
穿上保暖衣物走到外头一看,马车正等著她。
外头天色已暗,满天飘落著鹅毛雪。如果把这堆事情告诉赵迂,他会吵著要跟,因此猫猫拜托右叫照顾他吃晚膳。
「我们走吧。」
陆孙斯文有礼地打开了马车车门。简直好像在伺候哪里的公主或千金似的。
罗半坐在马车里。戴的眼镜与平素不同,看的出来是他个人的盛装打扮。
陆孙在罗半身旁坐下后,车夫握住了马匹的缰绳。
人称仙女降临的戏场,位于京城中央偏东的位置。该处乃是店肆林立的京城当中最繁荣的地点,邻近各家王侯府第。这个平素以演戏为主的场子,竟然要让仙女独自登台表演,著实不可思议。
(还真是个庸俗的仙女。)
仙女因其容貌被人称为白娘娘。就一介江湖艺人来说有些名过其实。
下了马车后,已经有许多人大排长龙。男伙计收了钱,不断地带客人入场。
「这是在干么?」
猫猫忍不住低喃了一声。客人全都衣著讲究,但脸上却戴著奇妙的面具或面纱。只有少数几人以真面目示人。
罗半替猫猫的头盖上一块触感柔顺的纱。至于罗半、陆孙与身强力壮的保镳,则各自都戴上了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也就是说他们觉得这种表演很俗气。能够有个小配件让大家装作互不认识,可让事情进行得比较顺畅。」
难道说富豪或高官兴致勃勃地观赏这种杂耍,看在他人眼里会显得太爱凑热闹?还是说,这种做法其实也是参与盛会的一种游兴?猫猫几乎要被这种故作神秘的气氛吞没了。
(看来是有人出资赞助。)
看入场费的金额,要租下这么气派的戏场恐怕很难。真要说起来,一般戏剧表演大多都有人出资,若是江湖艺人的戏班子更是有这需要。猫猫都能察觉的事,罗半不可能没察觉,他往四周频频偷瞄,同时在脑中打著算盘。
戏场最内侧有座舞台,前面放了好几十张桌子。天花板挑高让客人从二楼也能看表演。屋内应该能容纳超过百人。
虽然后宫的楼房盖得更大且能容纳更多人,不过此处的设计重点是能让所有人看见戏剧表演。相对地,梁柱上雕刻的花纹无不精细美丽。
天花板上挂著大灯笼,一行人以灯光照路,在昏暗的屋内行走。
猫猫在从舞台算起左侧的第二个席位坐下。正前方与正中间都坐著身材发福的男子,让年轻姑娘服侍著。
「中央座位一席难求,座位费贵得不合理。」
罗半似乎很不服气,可见他们这一桌一定也不便宜。对这个守财奴来说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席位供四人坐,加上保镳刚刚好。
「不,其实再坐后面一点也不要紧的。」
陆孙如此说道。的确只要看谁占到好位子,就大致能想像到此人的权力或财力在哪个程度。乍看之下,中央席位的男子只像是个钱太多的暴发户。猫猫记得最近在烟花巷大摇大摆的贸易商人就是那样的男子。
一行人甫一坐下,几名笑容可掬的女侍立刻端了杯子过来,并送上烘焙点心配饮料享用。猫猫觉得这组合真奇怪。
猫猫抽动鼻子嗅了嗅杯中物。
「是酒,你不喝吗?」
猫猫嗜酒。但她想用清醒的眼光看看那个叫白娘娘的人物。
「晚点儿再喝。还是说我应该试个毒?」
「不,免了。」
罗半也学她将杯子放到桌上。跟怪人军师一样,这家伙也不是很会喝酒。陆孙见状,没有要举杯的样子。
「想喝就喝啊?」
「不了,在下不能一个人酒后失态。」
保镳当然不喝。从面具没遮住的嘴角,可以看出他觉得很可惜。
就旁人的表情来看,杯中酒似乎颇为可口。茶点似乎也很搭,有些人吃了一点。猫猫一面觉得两人其实不用这么客气,一面将眼睛转向了舞台。
昏暗的室内蒙上一层白雾。继而伴随著铜锣声,舞台的主角光彩夺目地现身了。
那是个白衣裳白皮肤,一头白发没绾起披散在背后的姑娘。在那雪白的色彩当中,只有嫣红的嘴唇与双眸格外显眼。
当铜锣声响彻屋内时,白娘娘站到了舞台中央。那里准备了一张精美的桌子。姑娘站到桌前,将事先放在桌上的纸拿给众人看。纸上画著此时舞台与桌子的相对位置。
这时,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来到台上。男子虽是黑发,但穿著打扮仿照白娘娘,看得出来是娘娘的手下。男子从娘娘手中接过那张配置图后,贴到舞台的墙壁上,然后对著它扔出了某种东西。
那似乎是一种飞镖。这个细长的东西穿透了纸,刺在墙上。墙壁是事先准备好的纸墙,一戳就破。
「那么,坐在这个席位的观众是……」
纸上开出了洞。
正好就是左侧从前面数来的第二个席位。
「是我们这里呢。」
「就是这儿呢。」
换言之就是猫猫他们坐的席位。
「怎么办?」
「在下也不知道。」
罗半似乎不感兴趣。陆孙好像也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情,保镳则有职责在身。
「不妨你去如何?」
罗半指著猫猫。
「正好趁此机会近距离看看她。」
「……」
猫猫迟疑了一下,心想机会难得就答应了。
「那么我去去就回。」
猫猫说完,登上了舞台。
在闪烁摇曳的灯笼火光下,白娘娘显得更加光彩明亮。她那白皙过头的肌肤晶莹剔透,让底下的血管浮现出来。看得出来不只是用白粉把肌肤涂白。
「能请姑娘写下您喜欢的数字吗?」
猫猫听见了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彷佛作补充说明般,一旁的男子大嗓门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请写下数字但不要让我看到,然后摺成小块不让任何人看见。」
白娘娘与男子都转向后方。其间猫猫用人家给她的毛笔飞快地写字。毛笔事先吸饱了墨水,因此有点难写。而且写起来不是很顺,也许用的不是多好的墨。纸底下铺了东西以免沾到桌子。
(就不能再磨细一点吗?)
总觉得写起来沙沙的。猫猫在意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来。
写完数字后,猫猫将它摺成小块。
「好了。」
她一说完,白娘娘与男子都转过身来。男子这次推来了一个板车,取而代之地将方才的桌子收到舞台后方。
板车上有个底部插著许多奇妙圆筒的箱子。纵横各十根,一共有一百根。
「能请姑娘将纸团塞进其中一根圆筒吗?」
说完,白娘娘与男子又转向了后方。其实不用刻意转过身去,无论从看台还是舞台都应该看不见。
猫猫把纸揉得更小,塞进圆筒里。纸虽然是软的,但筒子太窄很难塞。她用力往里面按才好不容易塞了进去。拿出来时一定很麻烦,何必做成这样?
弄好后,箱子盖上一块薄纱,让白娘娘看不见里面。
接著男子再次搬动东西,把装满圆筒的箱子放到舞台角落的另一张桌子上。可能是细纱既轻且薄的关系,它轻柔地摇动著。
「好了。」
话音甫落,「咚──」铜锣的音色响彻四下。猫猫不禁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心想幸好有戴面纱。
白娘娘笑吟吟地伸出了手来。
猫猫照人家说的伸出手,冰凉的白皙玉手握住了猫猫的手腕。接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白娘娘盯著猫猫瞧。
(啊,这位姑娘她……)
猫猫发现她的视力不好,眼睛有时会做出奇异的动作。这让猫猫想起,眼睛缺乏色彩之人比起常人会有很多不便之处。
(一定很辛苦。)
正在作如此想时……
「你写的数字是七吧。」
白娘娘说。
「!」
「被我猜中了。」
红唇咧嘴歪扭了起来。再加上那双红眼,让猫猫想起了以前捉到过的白蛇。
猫猫想把红眼白皮的那条蛇作成蒲烧,结果挨了阿爹的骂。阿爹说那是神差吃不得,但猫猫知道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明明白皙的皮肤与神仙无关,阿爹偶尔却会搬出这种伦理道德来,让猫猫很伤脑筋。
就在猫猫险些看著那双嫣红大眼出神时,铜锣与铃铛又响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周遭蒙上了烟雾的关系,总觉得很热,而且头好疼。正当彷佛蚊子在耳边徘徊飞行的感觉让她忽地不耐烦起来时,白娘娘又开口说:
「上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
「……」
「如何?」
男子掀开细纱,让观众看见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他拿起箱中从上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的筒子,把一根细棍子插了进去。
只见……
一张纸被挤出了筒子。男子打开摺成一小块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写著「七」这个数字。不用说,正是猫猫写的。
猫猫一面思忖著是怎么回事,一面回到了席位。周围欢声雷动。大家可能是略有酒意,声音都很开朗欢快。
唯独罗半等人不作声,等著猫猫回来。
「我问你,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罗半兴味盎然地问她。
「该不会是人家塞钱给你了吧?」
「我又不是你。」
「我也不做那种事的,那样太丑陋了。」
明明很爱钱却还讲究美丑,猫猫实在搞不太懂这男子的为人。不过,一旁的陆孙却在笑著。
「我什么都没拿啦。」
猫猫张开手掌心,又把衣袖翻过来给他们看,辩称自己没收钱。
「会不会是有人看到了?」
「应该没有。」
台上只有白娘娘与帮忙的男子。他们应该没看到字,而且箱子上盖著布,不太可能知道是放进了哪个筒子。
(难道说……)
猫猫忽然看了看台上。天花板上挂著灯笼,红色流苏摇晃著。
猫猫本来是想如果有镜子的话或许能看到她写的字,但是错了。天花板上看起来很难黏贴那种东西,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合适的镜子。烟雾那么大,视野又昏暗,镜子会雾蒙蒙的看不清。就算用的不是铜镜而是高级的舶来品镜子,恐怕还是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白娘娘眼睛似乎不好,恐怕连一尺之外都模糊难辨。
猫猫正在思考还有哪些可能时,下一场表演开始了。台上放了新的桌子,上头搁著各色器具。
白娘娘用筷子从中夹起一小块金属薄片,并且另外准备一只盘子。
男性帮手接过金属片与盘子,用托盘装著在戏场内旋绕走动。金属片看起来就只是块磨得晶亮的铜片。盘子较深,让里面的液体不致泼洒。
男子似乎无暇绕去二楼,上方传来几阵不满的声音。这是席位费的差异,就请他们放弃吧。
男子回来后,白娘娘将金属片与盘子拿回来。然后她将金属片放入盘中,盘子被放到不知何时生起的火上。白娘娘开始吟诵类似咒语的语词,同时翩翩起舞。在雾蒙蒙的昏暗屋内,她全身上下像在焕发光彩。
舞毕,娘娘拿起筷子,取出盘中的金属片示人。
(颜色变了。)
铜矿从略红的色泽变成了银色。「哦哦!」就近看到的人都欢呼出声。
「铜矿变成了银子!」
「真的吗!」
远处的人看不见,但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后也都凑上前去。保镳只是不准他们上台,但距离已经近到够让他们瞧个清楚了。
娘娘用某种液体洗好金属片,用布擦乾。然后,这次她直接放在火上烤。
欢呼声更大了。
「银子变成金子了!」
银色这次变成了黄澄澄的金色。
娘娘用筷子将金属片甩甩,一边让它降温一边放到盘子上。男子四处绕行,让众人看清楚金光闪闪的金属片。
「……这你能解释吗?」
罗半边擦眼镜边问。猫猫满意地歪唇微笑。
「晚点告诉你。现在先让我享受表演。」
猫猫两眼闪亮地说。她会这样说,是因为她不想错过任何一幕。由于是当著罗半的面,讲话口气不小心就变回了烟花巷那一套。对陆孙的讲话方式可能变得很怪,不过他是怪人的部下,猫猫率性地认定没必要担这个心。
比起这些……
(真有意思。)
为了不要漏看任何一种神术妙法,猫猫甚至忘了眨眼。即使她不是仙女,这些表演仍然有一看的价值。
后来,白娘娘又作了几个有趣的表演。她将湿石头放在纸上,先对石头施法,过了半晌后,石头便烧了起来。
她先是不知从何处变出些蝴蝶,接著蝴蝶纷飞,然后在空中起火燃烧,化作灰烬消失。每一个变化都得到了观众的喝采。然后,到了最后……
娘娘拿来一种闪亮的银色液体。就在众人定睛瞧著这种不可思议的液体时,娘娘将它倒进小酒杯里一饮而尽。
「!」
猫猫差点没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她只从椅子上起来一半,就停下动作凝视著娘娘。
「不知今宵的表演各位依然喜欢吗?」
娘娘笑颜依旧,下了舞台离去了。
在气氛仍然热烈的戏场内,观众兴致勃勃地谈论著刚才发生的事。有些人眼中热情似火,还有些人眼神崇敬地看著仙女原先所在之处。
不过,只有猫猫等人没兴奋到那地步。或许没喝酒也是原因之一。
「感觉很不寻常呢。」
陆孙这才终于拿起了酒杯。
猫猫不禁阻止他这么做。陆孙一脸纳闷地看她。
「有什么问题吗?」
「是。」
猫猫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她嗅嗅气味,滴了一滴在皮肤上,看过反应后,用舌尖舔入嘴里。
「……里面似乎掺了些东西。」
酒精很少,感觉像是果子露一般顺口,但另外又微微带点复杂的滋味,表示里头掺了几种成分。猫猫喝出酒里含有少量的盐。
「不是毒药就是了。」
只是酒精虽然不浓,却调配得让它容易发挥作用。就只是如此罢了。
再说……
轻缓摇动的灯笼、昏暗的屋内、不可思议的烟雾与如梦似幻的仙女,再加上眼前发生的神奇现象。
(这可真有一套。)
这一切恐怕就足以让某些人盲信仙术了。而在这戏场内,不知有几成的人已经信了。猫猫一边左猜右想,一边喝了一小口酒。
(果然有点咸。)
就在猫猫心想「不加盐比较好喝」之时,忽然间……
「!」
猫猫把手指探进酒杯,然后把果子酒当成墨水在桌上写字。
「你在做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猫猫来不及回答罗半的疑问,急著环顾四周。
(如果那个是这样,那么另外那个也有某种机关。)
猫猫后悔没在站上舞台时往周围多看几眼。当时台上有些什么东西?
烟雾比其他地方笼罩得更浓,很热,头很疼,这让她莫名地无法专注。
(烟雾……)
那很有可能是水蒸气。水蒸气也许是从后台冒出来的,这样就知道为什么会热了。
那么头疼呢?感觉简直像有蚊子在叫。那是怎么一回事?
(嗯?)
难道是……猫猫如此心想时,稍微猫到了舞台深处的白娘娘一眼。
猫猫把手指放在嘴巴上,噘唇吹了口气。
「你干么吹口哨?如果是想起哄的话,这样太低级了。」
罗半眯起眼睛看著猫猫。
声音并不大,四下又有点儿吵,应该不会传到太远的位置才是。然而白娘娘却抖了一下肩膀,好像环顾了一下四周。
(哦,原来是这样啊。)
猫猫咧嘴一笑后,伸手拿起烘焙茶点。
外头很冷。其实可以等回到绿青馆再说,但罗半他们似乎很想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行人决定找家馆子进去,在那里谈话。猫猫挑了家稍贵一点的馆子,让罗半一脸不情愿,但她才管不著。一行人让店小二带位,围著圆桌一屁股坐下。猫猫点了店家推荐的菜肴与最好的酒。
「你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吗?」
「官高禄厚的家伙说这什么话?」
「我们家去年花了笔大钱,现在可是捉襟见肘啊。」
这猫猫知道,是花在绿青馆上。
猫猫决定先从化铜矿为金银的方法解释起。
「这很接近一种叫作黄白术的方术。」
说成炼丹术可能更好懂。火药也是用这种方术研制出来的。炼丹术当中能点铁成金的,就称为黄白术。猫猫用手指把玩著店小二拿来的汤匙。
炼丹术号称能延年益寿,事实上大多不可信。古籍记载古时候的皇帝曾因过度追求长生不老而用错方法,导致丧命。
是很像没错,不过毋宁说……
「小女子感觉这跟西方的炼金术更相似。」
「西方的?」
「是啊。」
猫猫点头回答罗半的问题。总觉得跟罗半与陆孙讲话由于要改变语气,弄得很奇怪。猫猫开始觉得乾脆跟陆孙讲话也别这么拘谨好了。
「我只是听阿爹说过,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刚才那个既不是变成了银子,也没有变成金子。据说那只是在金属片上镀金,藉由用火烧烤的方式让它变成不同的东西。」
猫猫也很想一试,然而阿爹不肯告诉她该用什么材料。就算告诉她了,药铺恐怕也凑不齐那些材料。
「说到底,你说的镀金到底是什么?」
「就是在金属的外围包上另一种金属的薄膜啦。」
猫猫用两手手指夹住汤匙说。
「想知道更多细节,就去问阿爹吧。顺便如果能把问到的答案告诉我更高兴。不对,你非得给我这么做。」
猫猫说完,眼睛闪出一道光芒。
至于纸张自然起火,只要利用镀金过程的副产物就有可能办到。之所以有蝴蝶飞出,只要把那想成制作精美的纸蝴蝶就能理解了。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烟雾遮蔽了视野,而且喝了会使人酩酊大醉的酒。就连没喝酒的罗半等人都受骗了,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
附带一提,猫猫记得传自东方岛国的戏法当中,就有一种是类似纸蝴蝶的花招。那种戏法会用上好的薄纸做成剪纸来用。
「那么,你的心思怎么会被她看透?」
罗半偏头说著。
「这个我也弄懂了。」
猫猫弯著脖子,思考该如何解释才好。正好就在此时,店小二端来了前菜的羹汤。
(用这就行了吧?)
猫猫把汤匙探进了汤碗。
「给我纸。」
「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罗半眯细原本就够细的眼睛,从怀里掏出纸来。
猫猫接过,在纸上滑动泡过羹汤的汤匙,画了小孩子的涂鸦。她甩甩纸把它弄乾。乾了之后,画的图画就看不见了。
「看得见吗?」
「弄湿的部分缩起来了。」
「细节不重要。」
「你对义兄有点敬意好吗?」
死都不要。
「所以,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陆孙代替罗半问了。
「要这样做。」
猫猫走近墙边的灯笼,轻轻拆开外框,拿晾乾的纸去烤火。
「!」
能得到反应是很高兴,但这之前已经表演过了。假如壬氏等人在场,不用等猫猫做到这么多就会看懂了。这叫无字天书。灯火烧焦了汤匙画过的部分。
「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这跟看透人心有什么关系?」
猫猫把汤匙塞进了罗半嘴里。
「味道如何?」
「海鲜高汤很够味,但有点咸。」
「换句话说就是加了盐。」
「盐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就是加了盐啊。至于是加在哪里,就是方才那个沙沙的墨水里。难怪写起来那么不顺。
「墨水里加了盐,溶解之后是看不出来的。就像这样,溶解在汤里就看不见。可是,加了就是加了。」
经过烘烤,就能看出里头除了水之外还含有其他成分。
「你是说她把字烘烤出来了?怎么办到的?」
「不是用火烤,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看见文字。」
猫猫写字的纸张底下有块黑垫。毛笔吸饱的墨水想必渗透到了那垫子上。
罗半看了看烘烤过的纸,手指滑过焦痕。
「……是这么回事啊。」
「对,就是这么回事。」
不一定是盐。只要是溶解于墨水里,晾乾后能浮现出来的成分都行。
「墨水里溶入了某种东西。」
假设是盐好了。他们将盐溶化在墨水里,接著用这种墨水将数字写在纸上。墨水从又薄又柔软的纸渗出,被底下的黑垫吸收。那么晾乾之后会怎么样?溶化在墨水里的盐就会结晶浮现。
等黑垫上浮现出白粉,写的是什么字就一清二楚了。
「原来是这样啊。」
陆孙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那么,知道纸塞在哪个筒子里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那是……」
猫猫将怀纸撕成纸片后摺半,在中间开了个洞。她把纸夹在手指间,往摺起的纸张之间吹了口气。纸张发出「噗嗡~」的呆笨声音。
「笛子的构造总知道吧?」
「吹气发声。」
「那要改变音色的话呢?」
「改变气流离开的孔洞数量就行了吧?这点小常识我知道。」
那不就结了?不,他们没就近看过那个藏纸的筒子构造,不懂或许也无可厚非。
「假如那个塞了纸的筒子发挥了笛子孔洞的功用呢?」
「笛子?我当时没听见笛声啊。」
当时戏场内满是铃铛或铜锣的声响。但是,另有一种重要的声音隐藏在它们之中。
「我当时待在那里,头痛得很厉害。我想他们很可能是弄出了音域高到我们无法察觉的声音。」
高音会让耳朵疼痛。猫猫虽没能听出声音,身体似乎仍在无意识之中感到不适。
「高音?」
「正是。」
猫猫吹个口哨。
「这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啊。」
「那么,这个呢?」
猫猫吹出更高的声音。以前她跟壬氏被困在洞窟里时吹过口哨,现在故技重施。罗半面不改色,但陆孙一瞬间偏了偏头。只有保镳眯起了眼睛。
「听得见啊。」
「勉强听得见。」
「……我没听见。」
保镳一边犹豫著是否该插嘴,一边说了出口。真是抱歉,让他一个人这么不自在。
「那就好。岁数越大会越不易听见。」
保镳的年龄大约三十五上下,明显一副受到打击的神情。反应跟高顺有那么点像,也许中年人都是一个样。
「每个人能听见的高音各有差异。」
即使年纪相仿也会有差。如同视力有好有坏,听力也同样有灵敏与否。
还有,这点猫猫无法断定,但听说视力较差者有时听力较好,就像取长补短。
「那位仙女的听力似乎相当敏锐。」
她人在远处,四下又满是杂音,却对猫猫的口哨起了反应。猫猫心想,也许她平日就在锻炼分辨声音的能力。这让她想起以前李白在避暑山庄逗过的猎犬。
又认为或许正因如此,方才戏场里的乐器才会没有笛子一类。
直笛与横笛都有孔,按住它就能改变声音高低。假设插在那箱子里的一百根筒子代替了笛子孔洞的功用,猫猫把纸用力塞进筒子里,就如同按住笛子的孔洞。
「换言之,你是说她能听出一百种声音,因此得知是第几个?假如是这样,他们能怎么吹它?假设那个箱子代替了笛子的话。」
「关于这点,有个确实的法子。」
假设以铜锣与铃铛声为信号,吹了十次笛子的话呢?箱子上盖了布,即使附近有个男性帮手也不会令人起疑。假设男子在箱子旁边,操作了灌入空气的部位的话……
用不著记住一百种声音,能听出十种声音就够了。
「至于是如何吹它的,那个浓雾就能解释一切了。」
假设浓雾是水蒸气,是在某处烧水产生的好了。
或许可以想成是将蒸气从桌子底下灌进去。众人都只注意桌子上头,没去注意桌子底下的构造。
「这样可以接受吗?」
「可以。」
罗半等人都在点头。
「最后……」
猫猫针对白娘娘最后当众喝下的银色液体解释。
「那是剧毒。我不知道她是真喝还是假喝,但千万不可以学她。建议务必找个机会向高官说明。」
猫猫眼神严肃地对罗半说。
白娘娘的舞台在数日后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只剩下京城商人的神秘食物中毒事件。
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位宛若白蛇的仙女,留下此一谜团消失了。
很久以前,位高权重者一时之间对长生不死药趋之若鹜。当时,他们服用了流动如水的白银,却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因此折寿。
那流动如水的白银,就直接被称为水银。
猫猫心想,当时直接饮下水银的白娘娘不知后来怎样了。是佯装喝下,还是真喝?水银只要能维持液态从身体排出就不会形成剧毒;但如果化作蒸气吸入,或是与其他物质结合改变形态,就会变成猛毒。
有时水银也会用来制药。毒物与药物都要看如何使用。
猫猫一边看著丹砂的鲜艳朱红,一边轻轻将它收进了药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