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马车走两日,位于京城西南方的村庄就是庸医的故乡。听说村子位在山麓的森林旁边,顺著将国家分成东西两边的大河源流走就到了。虽然沿著河边有水道,但田地里生长著像是杂草的植物。
见猫猫盯著瞧,长舌的庸医解释给她听。他声音放低,可能是顾虑到坐在斜前方的马闪。马闪身旁坐著壬氏,但庸医浑然不觉。
「那是麦子啦。」
「麦子啊。这儿的灌溉做得真确实呢。」
田地周围挖了水道。猫猫偏了偏头,觉得种植小麦似乎用不到这么多水。毛毛在猫猫的脚边打转。它好像在笼子里待腻了,有时跑到庸医大腿上打滚,有时又探头看看窗外。它似乎认得壬氏,偶尔会在他脚边嬉闹。
马闪可能是没应付过猫,一直躲著。这男人不擅长应付的东西还真多。
「那是夏季稻作用的。在这儿啊,一年之间是稻麦二熟喔。」
「原来如此。」
「因为水稻即使与其他作物种在同一块土地上,也不会让土地贫瘠。」
一年之内耕种两次作物,相对地会让土地失去更多养分。但是水田由于有水带来养分,因此土地不易贫瘠。要有丰富的水资源才能采用此种农耕法。
越过农田后就渐渐看见了森林,附近有座村庄。
「此处土地还满肥沃的呢。」
感觉既然土地如此肥沃,似乎不用特地造纸也能糊口,谁知其中有著诸多限制。
「因为我家迁徙到此地时,平地已经都归别人了。多亏于此,大家都放著林子里一堆树木不去砍。」
附近有山地涌泉流至此处,让森林里生长著可作为纸张原料的树木。虽然难以大量生产,但庸医的家业以高品质为卖点,结果成功了。而且地处河岸,利于货物运输。
庸医说家里生产的商品与当地不冲突,跟居民原本是相安无事。
「我家当年来到这儿时,地主是个好人。」
只是有件事让猫猫在意。
猫猫与踩踏麦子的农民对上了目光。那人好像对用力踩踏麦子的动作心怀怨恨似的,看向猫猫的目光莫名地尖锐,而且感觉有些阴郁。
猫猫假装没发现,继续随声附和庸医说的话。
到了村庄,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大娘前来相迎。柔和的双眼与微微下垂的眉毛与庸医十分相似,想必是庸医的妹妹了。
大娘从庸医手中接过了猫,眯起眼睛抚摸它柔软的毛。这事之前应该先提过了,只是猫猫他们好几个人像附带的一样跟来,让大娘不解地看著他们。
「哎呀,这不是哥哥吗?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庸医乍看之下神情镇定,眼中却泛著泪光。十几年没返乡了,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我想去上爹爹他们的坟。」
可能是在庸医待在后宫的期间亡故了。庸医吸了吸鼻子。
「好,我知道了。不过比起这事……」
大娘稍瞄了猫猫等人一眼。
「这几位是跟哥哥来的?」
她偏著头对猫猫他们说。那神情就像是个考虑晚膳要煮什么的主妇。
「哎呀哎呀,是这样呀,原来是官府的上司与帮手呀。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我成了帮手啊?)
庸医的妹妹说完,好像又说了自己的名字,但猫猫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老实讲她记不住。嗯,不得已,就称呼她为庸大娘吧。帮手这个称呼一半对,一半错。至于上司这称呼其实也怪怪的,但反正马闪没说什么,应该无妨吧。
庸大娘把菜一盘接一盘地端上长桌。有香草蒸河鱼、蒸笼装的包子与金黄色的炒饭,令人垂涎三尺。以紧急凑数作出来的而言,称得上一桌好菜。
她特地为毛毛准备拌了鱼肉的粥。毛毛分明只是只猫,却厚著脸皮大口吃饭,甚至还伺机想对桌上的鱼下手。
「我差点以为哥哥你明明是宦官,却带了这么年轻的媳妇儿回来呢。」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
「就是啊。」
在轻松闲聊的对话中,传来饭碗喀锵的碰撞声。一看,是壬氏弄掉了盘子。
「哎呀糟糕,我给你准备新盘子喔。」
庸大娘对形貌诡异的烧伤男子并没有半点蔑视。猫猫是觉得既然把他当随从,让他在马车上吃乾粮就行了,但马闪恐怕不会答应。难得乔装打扮得如此完美,只希望别因为奇怪小事而露馅就好。
当菜肴摆满了整张长桌时,庸大娘的家人都来了。有一名头上绑著手巾的中年男子,以及两名年轻男子。中年男子是大娘的丈夫,另外两人该是儿子了。
「大舅子,好久不见了。」
丈夫拿下头上的手巾,对庸医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庸医笑眯眯地回答:「好久不见了啊。」接在丈夫后头,一名年轻男子过来打招呼。但另一名年轻男子不理会庸医就坐上椅子,开始大口扒起饭来。
「喂,招呼也不打,就顾著吃饭啊!」
大娘瞪著儿子。
「大哥……」
另一名年轻男子也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看著他。原来这个是弟弟,态度较差的则是哥哥。
庸大外甥掰开热呼呼的包子,放进嘴里。包子包的是猪肉馅,看得猫猫口水直流。
「叫我尊敬舅舅,但不就是个好几年没回来的宦官吗?干么现在又把他叫来啊,而且还带了一堆客人来。」
听到这番话,庸医一如平素,垂著眉毛面露困窘的笑脸。虽然他习惯了因为宦官身分而被人明摆著瞧不起,但被外甥这样对待,心里头想必很难受。
猫猫也变得多少有点不开心,决定说什么也不让这个外甥吃好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凉了就枉费大娘好意了,小女子开动了。」
说完,猫猫看外甥想夹什么菜就抢什么吃。
毛头小子又是哀叫又是瞪著猫猫,但她才不管那么多。猫猫认识很多比这家伙更强壮的男仆或武官。马闪原本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猫猫的态度之后,似乎决定冷静以对。就这点而论,壬氏当空气当得很巧妙。
大娘似乎也一肚子气,端粥与汤给众人时硬是少了大儿子那份。丈夫与小儿子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当作没看见。
可能是被家人的态度惹恼了,大儿子又拿了一个包子,就三步并两步走出去了。
他离开饭厅后,妹夫边抓头边对庸医低头道歉。
「真对不住。那家伙根本不明白大舅子为了我们村子费了多少心力。也不知道顾虑一下您的顶头上司。」
「没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这种事我习惯了。」
庸医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对马闪有所顾虑。猫猫用脚尖轻踢他一下,马闪才猛一回神。
「没有的事,我们才是不该临时来访。」
看来他好歹还会讲点客套话,猫猫这才放心了。当然一方面想必也是因为壬氏一直死瞪著他。
「那就好。」
庸医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粥一边说。
庸医说「习惯了」的时候似乎并没特别放在心上,但庸大娘听了却一脸心痛。记得庸医本是为了不让庸大娘被卖进后宫,才会代替她成为宦官的。庸医的爹娘应该也重视儿子胜过女儿才是。
「这事先搁一边,你们其实应该有事想边吃饭边说吧?」
「……」
对于庸医这句话,家人都沉默无语。这可能就是庸医回乡的理由了。
猫猫反正都只负责听,因此打算继续吃她的饭。蒸鱼的盐放得恰到好处,香草也用得妙,美味可口。猫猫希望晚点可以请大娘教自己如何调味。
妹夫放下筷子看向庸医,然后缓缓低头。
「听说大舅子是为皇帝老爷之子接生的名医。所以,我们有件事想拜托皇帝老爷。」
「啊!」
(接生是吧。)
负责接生的其实不是庸医而是猫猫的养父罗门,不过照这庸医的个性,肯定是在信上夸大其辞了。猫猫还没残忍到要去戳破他的谎言。马闪脸孔略为抽搐,壬氏目光飘远地旁观。
然而──
庸医眉毛垂得更低了,放下了筷子。
「我还没不懂分寸到敢要求圣上听我说话啦。」
「可你不是帮助过皇帝宠妃生下龙子吗?」
著实强人所难。纵然是达官贵人,也只有少数能获允在皇上面前发言,要是敢向皇上当面陈情,搞不好还会丢掉脑袋。
猫猫曾获得几次与皇帝交谈的机会,但都是因为皇帝准她发言。玉叶妃也成了皇后,不再是嫔妃了,猫猫很难与她取得联系。
再这样下去,庸医可能会难以推却而勉强答应下来,于是猫猫代替他说话。因为要是等到马闪胡乱开口,事情只会更麻烦。
「前一任后宫医官,曾于行医时无故遭到问罪,被处以肉刑,逐出后宫。」
「!」
「根据传闻,原因是医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虽然说的是阿爹,但有一半是真话。猫猫有点担心或许不该说这么多,不过马闪与壬氏都没作声。他们没对猫猫作出什么奇怪的反应,让她松了口气。
「呜!」庸大娘他们脸孔都扭曲起来,然后顿时变得垂头丧气。庸医见状,著急地挥著手挺出上半身。
「呃不,皇帝老爷是恐怕没办法,但或许有其他人可以听我求情。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吧。」
庸医语毕,大娘与她丈夫偷看了对方一眼。猫猫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可能会碍事,但难得有这机会,她想从头到尾听完。壬氏他们似乎也与猫猫有相同想法,没有要离席的样子。
「就请两位说来听听如何?虽然不知道我能帮上多少忙。」
马闪开口了。这话本该由壬氏来讲,大概是代替他说的。庸医见状,便点了个头。
「这几位都是有人品的人。」
庸医难得如此懂得察言观色。
庸大娘迟疑著开了口。
「那就……」
说完,她开始倾吐。
「是关于这村子的地权。」
她说这座村庄的土地是租来的。据说是附近地主因为没在使用,于是便宜借给他们,不过随著居住的年数渐久,双方开始商议买地。当时的地主是位大度量的老爷,据说与这儿的村民关系融洽。
谁知数年前地主过世,换成儿子当家后,事情顿时生变。
这新地主不同于前地主,讨厌外人。不只如此,据说他还有点看不起工匠,对区区纸坊能成为宫廷御用作坊心有不满。
听说以前纸的品质下降时,他频频来到村里讨债。
村庄与前地主白纸黑字,约定二十年就交出村庄土地与森林。金额也写得清清楚楚,按期付款从未拖欠,然而──
「新地主动不动就来找麻烦,说『你们把水弄脏害得稻米产量减少』,又说『水太少不够种稻』。」
二儿子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然后,这次又比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说什么快点付钱,否则就要咱们滚出这块土地。」
付款限期还有五年。他们实在无法一次支付五年的钱款。
对方是大地主。如同猫猫赢不过老鸨,他们想必也一样不敢逞强。
「如果要离开,宅子与工具都得留下。也不知得花上多少时日才能找到新地方。」
「对方似乎是打算直接占了咱们的村子,让他们自己来造纸。」
「为何要这么做?术业有专攻啊。」
庸医的小胡子微微飘动著说。脚边闲下来的毛毛看著胡子,屁股蠢动著想扑上去。
「这是因为……」
大娘一边摇头一边说。
「今年的粮税忽然加重了。」
「而以咱们来说,造纸税从前年就开始降低,更是让地主不高兴。」
(是这么回事啊。)
纸税降低,可以看出想让纸普及以提升识字人口的意图;粮税也是,想必是考虑到这块二熟制的土地从收获量来看即使增税也不至于民不聊生,而且可以充当今后的储备。
猫猫偷瞄壬氏他们一眼。乍看之下神色平静,其实有些坐立难安。
(大概是蝗灾的对策吧。)
将富庶土地生产的米粮送到灾情严重的土地,可以减少饥馑人口。猫猫明白这是壬氏等人的应对政策,也不认为这样做有错,但是被增税的当事人却吃不消,会想挖其他地方来补。
而他们的矛头就像这样指向了这座村庄。
但就如同庸医说过的,猫猫觉得他们即使得到了这座村庄,也不可能轻易就造出纸来。除了制造方法,还要有某些知识与经验才能做出好纸。
「然后那小子又让咱们头痛。」
妹夫说的「那小子」想必是方才那个态度恶劣的儿子了。
「那小子因为一点原因,比较偏袒这儿的农民。」
「哦,哥哥他啊……」
作弟弟的尴尬地笑著。
「该怎么说呢?真的是看不清事理。」
讲话口吻有点暧昧。
「说来丢脸,那小子没念书,觉得所有叫作官员的都是同一种人。」
所以一定是把宦官与增税的官员混为一谈,才会拿庸医出气。
「而咱们想拜托大舅子的事情……」
就是想请庸医恳求皇上减税。
(办不到。)
即使壬氏人在这里也办不到。朝令夕改会形成社稷动荡的原因。若是生活困顿到没饭吃还另当别论,但状况看起来没糟到那地步。
庸医也显得很伤脑筋。没错,庸医无能为力。毛毛站在庸医大腿上用前脚逗弄摇晃的胡须。下颔留下了抓痕。
「毕竟我只是一介宦官。」
听到庸医消极的回答,众人垂头丧气。妹夫虽然神情沮丧,但仍开口说:
「那么,咱们明天跟对方要谈判,可否至少请大舅子跟咱们一起去?」
「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庸医瞄了猫猫一眼。猫猫又同样拋给马闪一个眼神。
「可否让我也一同前往?」
马闪询问。他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当事人,想必心里头非常介意。
「我想以第三者的身分与会。」
「这……」
妹夫欲言又止。八成是觉得即使他们答应,对方也不会同意吧。
「我只会站在后头,不会插嘴。对方如果有意见,我来跟他们讲清楚。」
马闪言毕,妹夫虽显得有些困惑,仍点了点头。
「我也会跟去的。」
庸医也说。
(虽然铁定帮不上任何忙。)
猫猫一边心想「不知道我能不能也顺便跟去」,一边把对庸医施展猫爪功的毛毛捉起来。
庸医的老家由于村长是庸大娘的丈夫,宅子大到能让客人留宿。一行人原本预定在官道上的客栈住宿,结果就直接在庸医的老家叨扰了。
他们为猫猫准备了一个小房间,庸医住妹夫的房间,壬氏与马闪则是宽敞的客房。另外还有几名护卫都一块住进了厢房。家里在交货限期将至时,有时会雇用短工,有足够的寝具让大伙儿住宿。
由于众人是客人,庸大娘他们说要为大家准备入浴,但马闪表示不好意思受他们这么多照顾,就拒绝了。坦白讲,猫猫很想洗个热水澡,但他既然这么说,猫猫只能听从。想必是壬氏偷偷下的指示。
猫猫请人将水盆拿到房里,用手巾擦身子。由于天冷,她只是擦擦汗,不过头发有点油了所以洗一下。猫猫只取一瓢热水装进桶子里用来洗发。她将拆开的头发浸入桶子里,弄得够湿之后抹上沐发露,一边慢慢按摩头皮一边洗去脏污。
冲掉泡沫后,猫猫用手巾包住头发吸乾水分。由于脚冷,她把脚泡进还有热度的水盆里。当头发都擦乾了的时候,门扉传来咚咚敲门声。
「哪位?」
猫猫出声应门,但外头没传来任何声音。猫猫狐疑地从门缝探出头去,只见脸部烧伤的诡异男子站在那儿。
「……」
猫猫默默地开门,让诡异的男子壬氏进房。由于她方才正在擦澡,窗户是关上的,而且这个房间隔壁就是壬氏等人的房间,跟再过去的房间则有一段距离。
「总管可以放心说话不要紧的。」
「你刚才在入浴?」
发出的依然是漱玉凤鸣似的嗓音。看来他这次没弄坏嗓子让声音沙哑。一直没说话想必就是为了这原因。
「只是洗了头发。抱歉在总管面前有失庄重。」
猫猫边擦湿漉的头发,边把热水盆拿到房间墙边。房间窄小,只有床铺能供人坐下,猫猫站著看壬氏。
「你怎么不坐?」
「因为小女子头发湿著。」
猫猫一边投以拐弯抹角的「你来干么」的视线,一边说。
壬氏一边抚摸右颊的烧伤疤痕,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
「孤想把这卸了,你能仿造这个妆吗?」
布包里装了红色颜料、浆糊与白粉。浆糊是以白米仔细摀成,有点乾了。仔细一瞧,壬氏的伤疤变淡了些。即使天冷还是会流汗,而且躺下总是会摩擦到。
「应该可以。」
只要用溶入颜料的浆糊替皮肤做出皱纹,再拍上白粉就能作出个样子了。再来只需打上阴影让脸色变差即可。
「那就有劳了,先替孤卸了吧。」
说完,壬氏把手巾泡进热水盆里。
(啊……)
「怎么了?」
「我请人准备乾净的热水。」
「不了,别给人家添麻烦,用这就行了。」
猫猫闷不吭声地看著水盆。虽然看起来没有很脏……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水不但洗过头发还洗过脚,但或许不用说那么多。反正本人看起来也不在意,猫猫决定就当作不需要重新索取热水。
猫猫用浸湿的手巾为壬氏擦脸。原本是条全新的棉布,如今却被颜料与浆糊弄得黏答答的。一想到又红又脏的手巾就算洗也洗不掉,就觉得很浪费。早知道就拿块破布给他擦了。
壬氏似乎觉得湿手巾的触感很舒服,阖著眼睛任由猫猫擦拭。看他这么没戒心,会让猫猫担心他哪天会不会笑著被人割断脖子。
(忘记足癣会不会传染到脸上了。)
先声明,猫猫没得足癣。
浆糊溶化,露出壬氏的裸肌。肌理细腻的肤质未见衰退,而将脸颊一分为二的伤疤也依然留存。虽然伤疤还有点泛红,不过想必会随著时日过去而慢慢消散。只是,一辈子都不会痊愈了。
「壬总管。」
「怎么了?」
「您为何要顺道造访太医的老家?」
还特地带著猫猫。
「路过罢了。难得有这机会,就想看一看。」
「路过……」
也就是说,回程会花上更多时日了。
(真不晓得要去哪儿。)
「如此正好,让孤得以观察到增税的反应。」
「的确。」
每年收税之际,都会观察当年的作物收获量,然后应该会比照人口,徵收百姓负担得起的税赋。然而那终究只是数字,不能偏听偏信。
「再说,此地有件事令孤稍稍挂心。」
「什么事呢?」
「孤是不甚明白,不过一听到你的堂兄拨著算盘说有事挂心,自然会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罗半对数字的执著非常人所能及。那个怪人总是不惜日夜操劳以竭力追求更美的数字,如果那家伙向壬氏进言,表示其中必定有些问题。
「他说这数年来的稻米出货量不对劲。」
罗半虽是个怪人,但在这方面却是挂保证的。
「不过,真没想到会当场碰上这种事。今后孤有意致力于造纸业,若是工匠变成外行人就伤脑筋了。」
壬氏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明明如此认真地处理公务,猫猫却用洗脚水给他擦脸,真是过意不去。
壬氏可能是渐渐有了困意,姿势越坐越歪,最后索性躺到了床上。猫猫一边暗自嫌麻烦,一边坐到床上细心抚摸壬氏的头发。明明没有焚香,却闻到一丝恍若花香的芬芳。这人的体质究竟有多接近天上仙女?
「要小女子现在为您上烧伤妆吗?还是早上再上?」
「现在上吧。」
半梦半醒的声调,比平素更加煽情。猫猫一面心想「要是就这样把他扔出房间,肯定是惨不忍睹」,一面用指尖调匀浆糊与颜料。她加点水调整黏性,逐步抹在伤疤周围。
(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这么做还挺像真正伤疤的。虽然怕碰水,不过这个季节天乾物燥,很少下雨。
「马侍卫不肯为您做这些吗?」
「那家伙手没这么巧。」
「您就是为了这事才带小女子来的?」
「不只这事。」
壬氏似乎很喜欢猫猫抚摸他的肌肤。猫猫用指腹将浆糊涂平时,他就像婴孩般阖上了眼。
「请您别睡著了。我会在您睡著之前请马侍卫过来。」
「叫那家伙来,他又能拿我怎样?」
恐怕是不能怎样吧──猫猫心想。不同于父亲高顺,马闪做事还不够灵巧。坦白讲,猫猫总觉得他能力不足以胜任壬氏的副手。
「您为何选上马侍卫担任副手?」
猫猫禁不住说了出口。一方面也是因为一阵子没见到高顺,有点缺乏疗愈。那个中年人偶尔表现出的诙谐让猫猫很是怀念。
壬氏被猫猫这么一问,缓缓睁开了眼睛。宛若黑曜石的眼瞳有点闪烁不定。
「……呃,别看那家伙那样,嗯,他在他能力范围内还是做得很好喔?」
「不觉得讲到后来愈来愈含糊了吗?」
壬氏会不会因为是奶兄弟的关系,而对马闪比较偏心?不,也许光是待在壬氏身边而不会想入非非,就已经算是人才了。
壬氏的烧伤已经完成,猫猫想把黏答答的手洗一洗。不过,她忽然起了个念头,用乾净的手从行囊里拿出代替镜子的铜板。猫猫一边揽镜自照,一边试著把浆糊涂在嘴巴周围,用一张鬼怪般的丑脸咧嘴摆出怪相。
「真是不堪入目。」
壬氏嘴上这么讲,却笑了起来。猫猫心想反正洗掉就是了,于是得寸进尺起来,往眼睛或脸颊等处乱涂一通。铜板映照出一张诡异脸孔,简直活像僵尸。
壬氏似乎被戳中了笑点,压低声音在发笑。很抱歉得让他受更多苦了,猫猫靠近过去想给他临门一脚。
这时──
「我进来了!」
传来咚咚敲门声的同时,马闪的声音响起。还来不及阻止,门就被打开了。
马闪睁大的双眼,看到的想必是壬氏抱著肚子叫苦,以及猫猫满脸满手一片血红逼近他的模样。
「……」
「……」
下个瞬间,猫猫把手巾塞进马闪正要喊叫的嘴里,壬氏压倒了他。自从猫猫与壬氏相遇以来,两人还是头一次这么有默契。
翌日,猫猫也跟著前往谈判的地点。
地点在那大地主村子里的一间馆子,离造纸村不算太远,走路用不到半个时辰。
煞风景的馆子盖得还算大间。本来想必做的不是当地村民而是来往官道的旅客生意,因此似乎也兼营客栈。昨晚若不是在庸医老家留宿,应该就是住这儿了。
猫猫这边有庸医的妹夫与他两个儿子,还有住在村子里的三名壮年男子。再加上庸医、猫猫、马闪与壬氏这几个多出来的,总共十人。猫猫担心一旦发生斗殴,不知道马闪能不能好好保护壬氏,不过壬氏似乎有点本事,应该有办法脱困。
相较之下,对方有十五来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壮汉,当中稳坐著一个派头十足的胡子中年男子。
馆子的老板与老板娘一脸厌烦地看著那一帮人。他们大概是觉得整件事情毕竟强人所难,搞不好会上演全武行才选在这种地方,但却是给店家平添麻烦。
庸医浑身发抖。除了店里老板娘之外,女子就只有猫猫一人,因此显得非常突兀。不巧的是众人似乎都对鸡肋般的瘦姑娘没兴趣,不是偏著头一副「怎么会冒出这么个丫头来?」的样子,就是嗤之以鼻。
猫猫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能跟来。
因为庸大娘劝猫猫别跟来,说她无论外观如何,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最重要的是根本不合场合。
她话虽这么说,但庸医却窝囊地看著猫猫,猫猫也很想知道那个什么地契的内容。
不得已,她只好随便找个藉口。
「小女子认识一名熟知这方面事务之人,能否让小女子将此事转告那人?」
她说。
听到「这方面事务」,大娘可能以为对方是刑部尚书,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事实上,她所谓这方面的熟人正是同行的壬氏等人,但这就不用明说了。
就这样,猫猫坐在稍远的位子上,向店里老板娘要茶喝。这里可能还兼营酒肆,酒香扑鼻让猫猫很想来一坛,但是就克制一下吧。壬氏与马闪也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喂,你干么也硬要跟啊?」
马闪重讲了一遍猫猫方才已经跟庸大娘扯了老半天的话。有意见干么不趁刚才一起讲?
「是太医拜托小女子的,不跟来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你这种讲话口气……」
马闪似乎有话想讲,但庸医从方才就一直在偷瞄猫猫,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话说回来,这店铺不大,酒倒是挺多的。」
马闪环顾四周。酒类虽在架子上一字排开,不过招牌似乎是桶装的浊酒。厨房那边有大木桶,看得见里面装有白色的酒。京城多偏好清酒或蒸馏酒,因此浊酒给人典型的土酒印象。大概是架上的酒卖给羁旅,桶装酒则卖给当地居民吧。
正当猫猫的注意力被酒吸引去时,对方也没闲著,已经开始谈判了。
「钱准备好了没有?」
果不其然,派头十足地坐著的胡子中年男子,嘴里吐出别脚戏子台词似的话来。男性地主的身边尽是些搞不清楚是佃农还是保镳的粗壮莽汉。
大娘的丈夫虽然也是壮硕体格,但猫猫怎么看都觉得是寡不敌众。她环顾四下,看看当演变成全武行的时候能往哪里逃。
「限期应该还没到才是,能不能请地主再想想?」
大娘的丈夫神色严肃地说。地主与丈夫之间放著一张纸,那应该就是地契了。
「我没那多余精神去考虑。我家也不是做善事的,付不出来就只能请你们走人。」
毫无转圜的余地。恐怕是已经被这样讲过好几次了。
「咱们也想给你们图点方便,所以才说愿意等到明年啊。只是这段期间,想跟你们请教点学问。」
(说的比唱的好听。)
要么现在滚出去,要么明年之前滚出去。就算讨到了宽限,那也是用来把自家技术传授给他们的期间。
既找不著往后的定居之地,就算选了后者又只会让技术外传。对方恐怕是打算连宫廷御用作坊的招牌一并侵占,只是换一批人来做。
虽然令人气愤,但一般来说这样对方是无法得逞的。最重要的是证据就摆在桌上。
可是,猫猫觉得奇怪。与其特地让农民学新活再把他们撵走,拿债款当藉口逼他们干活不是比较省事?难道他们就这么讨厌外人?
猫猫看看中年人,只见他愤愤地看著造纸匠。特别是瞪儿子好像瞪得特别凶。
猫猫碎步走到大娘的丈夫背后。庸医就在旁边抖动著胡须。马闪在对面瞪著她,像是在问「你在做什么!」,但猫猫没理他。
地契虽是十多年前写的,纸质却完好如新。若是劣质品的话,不出数年就会变得破破烂烂了。上头写著二十年缴清地租,以及每月的偿还金额。最后还不忘盖上代替签字的花押印印章。
分明有这么清楚的字据,对方怎么还能如此大摇大摆的?就在猫猫偏头不解时,小儿子偷偷把事情告诉她。真是个体贴的男子,不像他大哥。
「对方声称地契无效。」
然后又说地契上的文字是代笔人写的。
「不是有花押吗?」
「花押是真的没错,可是……」
他说前一位地主不识字。
「他看不懂内容?」
猫猫询问道。她偏著头,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既然是地主,总会需要看一些佃契之类的文书,最重要的是应该受过这类教育才是。
「因为他是招赘的女婿。」
(啊!)
猫猫会过意来了。若是赘婿就能理解了,原先想必是一位勤劳的佃农。若是如此,家里自然不可能供应他读书,当了女婿之后就算想学,也很难有那机会。
「以前这类事宜都不是找代笔人,而是由夫人代劳,不过……」
这份地契似乎是在夫人过世后签下的。
(哦──)
猫猫很想相信地契是真的。既然小儿子说花押印是真的,那么应该也的确是当著前地主的面立的契。
「不能找代笔人跟见证人来对质吗?」
「偏偏两人都过世了。」
地契立于十五年前,两人都年事已高。
(真的是乱七八糟。)
猫猫正在抓头时,地主继续把无从选起的两个选项摆在庸医妹夫面前。周遭的农民都在不怀好意地窃笑,几个造纸匠孤立无援。
不过,只有那个长男神情复杂地咬著嘴唇。
「你们不愿现在马上走人,那我也没办法。明天我就派我家的年轻小伙子去你们那儿帮忙做事。你们可得在年底之前让他们学会做活啊。」
造纸匠们拳头都在发抖。庸医跟是跟来了,但果然只会呆站著,帮不了什么忙。
只有猫猫淡定地观察周遭状况。那些酒仍然让她十分在意。她希望晚点可以喝一杯,不过在这状况下喝酒就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地主那边却心情愉快地开始叫酒。
「喂,也给这几个家伙上酒。」
地主大方请客让跟来的众农民欢天喜地,相反地猫猫这边却像是办丧事。老板娘不情不愿地用托盘端著酒与酒杯过来。
猫猫抽动了几下鼻子。
(奇怪?)
猫猫看看农民酒杯里的液体。不是浊酒,是透明的清酒。男性地主喝的更是琥珀色的液体,看得出来是蒸馏酒。看来地主有著好酒量。那应该是放在架子上的酒了。
地主的话猫猫能理解,他当然会喝自己喜欢的酒。但是连佃农都请喝清酒,也实在太慷慨了。明明这间馆子里多得是再差一级的浊酒。
(……)
猫猫虽觉得对一脸厌烦地上酒的老板娘不好意思,仍举起手叫她过来。
「什么事吩咐?」
「请给我一杯跟那一样的酒。」
「好吧。」老板娘端了酒来。
「小姑娘,都什么时候了……」
不只庸医,连大娘那造纸的丈夫与工匠也都无法苟同地看著她。当然,马闪也不例外,只有壬氏比个手势,叫猫猫替他们俩也叫一杯一样的。
(会过意来了吧?)
猫猫替壬氏与马闪也叫了一杯。
猫猫把酒一饮而尽,味道香甜顺口。虽然没有京酒来得清澄精致,但也别有风味。只是相较于圆融的口感,酒精浓度却很高。
如果难以入口的话,倒还能解释得通。猫猫伸舌舔舔嘴唇。
不情愿也得让麻烦客人上门的馆子,加上店里的大量浊酒。然后再加上地主虽然蛮横霸道,却请农民喝不是浊酒的酒。
(哦──原来如此啊。)
猫猫看向一脸傻眼的妹夫。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酒坊?」
「……不,我想没有。」
「我想也是。」
猫猫满意地歪唇一笑,拿起装了酒的杯子,站到热闹哄哄的地主等人面前。猫猫把酒杯用力往桌上一摆,脸上浮现一如猛禽的笑意。
「干什么啊,小姑娘,要给我们斟酒吗?」
地主一露出瞧不起人的笑脸,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小……小姑娘!」
庸医抓住猫猫,苦苦问她这是做什么。马闪原本也作势要站起来,但壬氏似乎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襬,他又坐了回去。
猫猫笑著对地主说:
「要不要与小女子比比酒量?」
说完,猫猫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竟然说要比酒量,可还真大胆啊。」
地主对著出现在眼前的自大姑娘说。农民放声大笑,几个造纸匠无不傻眼,庸医只会慌张。只有习惯了猫猫每次行事作风的壬氏,紧紧抓住了马闪不让他动。
「喂,你是认真的吗?」
妹夫与其他人担心地看著猫猫。
「不会有事的。先别说这了,可否告诉小女子债款还剩下多少?」
「……每年一千银子,今年已经付了一半,所以还剩四千五百。」
嗯,这不是找上钱庄就能轻易借得的款项。他们虽是御用作坊,但不适合大量生产,无法轻易赚到大笔金银。
「这样呀。」
猫猫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难得有这机会,不如来打个赌如何?」
「竟然要打赌,口气可真大啊。」
地主似乎对酒量相当有自信,完全看扁了猫猫。
「你有东西能跟我赌吗?」
「有啊,小女子从刚才不就一直指给你看了吗?」
猫猫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卖给女衒,三百银子不是问题。」
此言一出,好几个大老粗噗呼一声把酒喷了出来。造纸匠都哑然无言。忽然听见匡当一声,原来是壬氏站了起来。猫猫对他频频点头,要他放心。
「哈哈哈哈!竟然说三百银子,口气可真大啊。小姑娘,你懂不懂行情啊?」
农民把人当傻瓜似的说著。猫猫自然是懂行情才会那样讲,他们以为她看过多少姑娘被贱价卖去青楼?
「再标致的美人都卖不到一百啦,但你却……你却……」
农民似乎是被戳中了笑点,口沫横飞地笑个不停。看来是已经有了酒意,这样正中猫猫的下怀。猫猫看著这些家伙,「噗哧!」故意笑给他们看。看到她这种明摆著嘲笑人的嘴脸,喝醉的男人有一半瞪著猫猫。
「不是小女子要说,把沾满泥土的脏萝卜直接拿去卖,当然连五十银子都卖不了喽。竟然连这点常识都搞不清楚。」
猫猫的身体重重摇晃了一下。有人揪住她的衣襟,迫使她踮著脚尖站立。看来对方很清楚猫猫是拿萝卜来揶揄乡下姑娘。
猫猫侧眼瞪向想采取行动的壬氏。他现在一旦出手,会把问题弄得很复杂。
「喂,你再说一次看看!」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某农民揪住了猫猫。高举过头的拳头被泥土弄得发黑,长满了茧;猫猫要是被揍,可能一拳也挨不住。
(虽然挨揍也是莫可奈何的。)
但猫猫也不能就此退让。庸医当场吓得昏死过去,造纸匠男人无不惊慌失色。
「像你们这样目不识丁,呵呵,我看是一辈子都不配用纸吧。就算人家教你们,谅你们也作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准备揍人的手动了起来,但那只手最后没有打在猫猫身上。
咚!只听见一个捶打桌子的声音。有人岔进了猫猫与男性农民之间。被捶打的桌子上,放了一只大钱袋。壬氏出面了。
壬氏把钱袋倒过来,碎金碎银哗啦啦地掉落,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马闪也一样,嘴巴一开一合的,不懂主子为何如此。
「能用三百银子买这姑娘算便宜了。」
壬氏换了个声调。比平素低沉的嗓音以及端正但诡异的脸孔,震慑了在座所有人。他一挥手打掉男子抓住猫猫的手。
(别拿这么大一笔钱出来炫耀啊。)
猫猫作如此想,但觉得大好机会不容错过。她整理衣襟,一脚用力踏在椅子上,挺起单薄的胸脯。
「看吧,识货的人就是懂价值。」
原本作势要揍猫猫的农民,心有不甘地瞪著她。
壬氏与猫猫一起诡异地笑著,激怒农民。
「喂,咱们来让这两个家伙知道自己的斤两!」
农民才刚对同伙这么说,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他。
「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了?」
大地主说。农民浑身一抖,缩起身体。
「也好,只要你们有钱打赌,我接受。」
看来大地主是接受赌注了。猫猫胆大包天地笑起来,把椅子上的脚放下。
「那好,敢问从谁开始?」
傻眼的造纸匠呆愣地看著猫猫。馆子老板与老板娘都一脸惴惴不安。庸医仍然躺在地板上。
而壬氏则是用老大不高兴的神情瞪视猫猫,让马闪忧心忡忡。金银袋子仍然放在桌上。
「老子第一个来教训你!」
方才揪住猫猫的男子说。这样正合猫猫的意。
躺在地板上的空酒瓶不计其数。至于瘫软倒在地板上的大老粗则有三人,此时倒下的是第四人。
「……不会吧?」
正在照料庸医的小外甥用呆如木鸡的口气说道。
「哎呀,这样就投降了?」
猫猫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是烧灼喉咙般的蒸馏酒。以这种乡下地方的馆子来说,已经算是高攀不起的好酒了。然而猫猫喝惯了更烈的酒,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错就错在不该因为想速速灌醉猫猫,而拿出了酒精浓度高的蒸馏酒。喝不惯的烈酒让男人一个接一个醉倒。他们虽然醉得浑身无力,但还不至于送命。猫猫丝毫无意手下留情。
「三百是吧,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壬氏在耳边说道。只要想到又要被这家伙买来卖去,就觉得绝对不能输。
附带一提,贱价收购姑娘的女衒,有时甚至会用二十左右的银子买进农村姑娘。壬氏真的是搞不清楚钱财的价值。
总之猫猫以壬氏的钱袋当赌本赢了第一人,于是又来了第二人。对方以为猫猫一定已经有了三分酒意而轻敌,结果一口气喝下烈酒醉倒了。
然后又来了第三人、第四人像这样挑战猫猫。由于之前喝下的酒精还在,战况对猫猫较为不利……照常理来想应该是这样,但很遗憾,猫猫的海量超越了他们的预料。
(这样就四个人啦。)
第一人三百,乘以二之后第二人六百,第三人一千二百;到了第四人,猫猫就等于赢得了二千四百银子。那群大老粗可能也都心知肚明,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瞪著她。
对方人数还多得很,不过猫猫只要再赢一次就行了。记得债款余额应该是四千五百。
幸好他们烂醉如泥。猫猫信口胡诌,让他们写了简单的字据又盖了手印,总共四份。反正这些家伙肯定以为字据不过就是一张废纸,毕竟连他们上面的大地主都想片面毁约了,可想而知。
就在众人咬牙切齿时,真正的大魔头总算拿了酒瓶过来。
「来跟我比一比吧?」
胡子脸地主表情在笑,目光却很尖锐。
猫猫摸摸肚子。
(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毕竟跟四个人喝过了酒,肚子多少重了起来。地主平素都喝蒸馏酒,看起来酒量不小。地主看到猫猫有点难受的模样,边笑边看过字据的内容。
「我跟这几个家伙可不是同样的货色。」
地主签下潦草的名字后,砰的一声把字据摔到桌上。
「小哥,你可别舍不得给钱喔。」
壬氏没吭声,双臂抱胸。
「这点小事小女子明白。」
猫猫心想不得已,从怀里取出了小瓶子。
「喂!那是什么东西!」
地主的跟班立刻找麻烦。
「这酒的味道喝腻了,只是想改变一下口味罢了。」
猫猫说著,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琥珀酒浆水波荡漾的杯中。地主见状,立即起了反应。
「给我等一下。既然这样,那也给我这杯来一点。」
由于地主这么说,猫猫把小瓶子交给了他。地主盯著小瓶子看了一会儿,接著把剩下的液体全倒进了杯中。
「不会是让酒劲不容易上来的药吧?」
相较于咧嘴笑著的男子,猫猫只是面无表情地仰杯而尽。
地主确定猫猫把酒喝乾之后仍然没醉,于是自己也咧嘴一笑仰杯而尽。他咕嘟咕嘟地喝乾酒杯,然后──
倒下了。
跟班急忙跑来扶起地主,但地主浑身瘫软无力。
「喂!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哪有下什么药,小女子不也喝了同一种东西吗?」
之所以瘫软无力,无非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
「这场赌注是小女子赢了。」
「……」
当在座所有人哑然无言时,猫猫站起来拿起字据。她脚步稳定地把字据交给妹夫,然后站到了馆子老板娘的面前。
「请问茅房在哪儿?」
「这里走出去右边。」
「谢谢。」
猫猫稍微加快速度,小跑步往茅房去了。喝光了那么多瓶酒,会有尿意是理所当然。即使是猫猫,脸皮也没厚到能在别人面前失禁。
「我说啊,你这姑娘家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妹夫一脸不解地说。手上拿著摺起的字据。
「没什么,只是想改变酒味而多加了点酒精罢了。」
猫猫常常在衣襟里放些草药或医疗用具,消毒用的酒精也是其中之一。
由于是消毒用,浓度非一般酒类可比。平常人喝一口就会醉倒,地主这家伙却倒满了一杯。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说。」
「姑娘你喝的酒里也加了那个什么酒精,对吧?」
妹夫脸孔微微抽搐著说。
「对,因为小女子知道加那一点还不妨事,只是希望能早早比完。」
猫猫知道自己做出那种可疑行径,对方一定会跟著做,幸好对方真的上钩了。虽然用普通方式想必也能赢,但猫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憋尿憋那么久。
「幸好来得及去如厕。」
「……那是很好,但不管对自己多有自信,我还是认为拿自己当抵押打赌不太好。更何况还是为了我们。」
「这位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
猫猫从主人手中接过了摺好的字据。
「这是小女子赢来的钱。啊!得把赌本还清才行。」
猫猫甜甜一笑。
「怎……怎么这样啊,小姑娘!」
代替哑口无言的主人,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的庸医说。
「别说这么绝情的话嘛~」
「这样讲也没用,小女子没有义务做那么多。况且,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呢。」
猫猫转移目光瞄了别处一眼,只见地主托著昏沉沉的脑袋让手下扶著起来。看到地板上满是呕吐物,想必是把酒吐出来强行恢复清醒了吧。
「劝你还是再躺一下吧?」
「刚才的赌注不算数!」
哦,反应一如预期呢。
「那不过就是酒席助兴罢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认真。」
「可是,这里可是有著白纸黑字呢。手印加上亲笔签名,难道连你也要说你目不识丁吗?」
「谁管你这么多啊!作废啦,作废!」
猫猫双臂抱胸心想不得已,于是站到馆子里酒桶的前面。
「那就休怪小女子无情。」
猫猫轻拍了两下酒桶。她瞄了壬氏等人一眼,胸有成竹地笑著。
「这下小女子只好去告官,说你们少交税款了。」
猫猫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地主呆愣地张著嘴,一些没喝醉的农民则是明显地惊慌失色。
馆子老板与老板娘略显不安,但同时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造纸匠面面相觑,然后看了看猫猫。
庸医只是偏头不解。
壬氏等人挂念的数字流向,原因恐怕就出在这里。
「什么叫作他们少交税款?」
态度叛逆的长男第一个开口。
「酿酒是需要国家许可的。若是用作个人享受也就算了,像这样批给店肆的话,怎么想都该缴纳酒税。」
作买卖都是要缴税的。而愈是奢侈品税率就愈重,酒肆课的税比饭馆重,青楼的税率更是高得吓人。老鸨总是为了这事满口怨言。
猫猫才在觉得奇怪,这家店为何要把场子借给地主用来谈判。她本以为因为他们是租户,但这大量的酒更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能购进大量廉价又味道不错的酒,自然是帮了店家一个大忙。即使被添点麻烦也不能有所怠慢。
猫猫认为地主在叫酒时,店家没端出这种浊酒就是因为如此。假如地主是让农民酿酒,就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再叫已经喝腻了的酒。
「搞不好还吞了一些米粮用来酿酒呢?」
酿酒需要用上大量的米或麦子,而这种酒似乎是用米酿的。无意间,猫猫想起了这个地主找碴时说过的话。
「你们把水弄脏害得稻米产量减少。水太少不够种稻。」
猫猫反刍此言。
「这都是谎话吧?稻米产量应该比以前还好不是?」
来自上流的腐烂树叶或泥土养分溶入河水流入稻田,可使土地不贫瘠。如果是排放毒素倒还另当别论,造纸工程排放进水里的,都是以米糠等原料作成的纸药,或是作成纸浆的木屑。猫猫认为这些反而能成为很好的肥料。
前地主之所以不立租约而是准备卖地,很可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对方或许不知道原因为何,但稻米的收获量就是增加了。前地主必定是判断让造纸匠长年定居此地,今后会对他们大有助益。
而猫猫推测曾几何时,当地居民开始隐瞒增加的收获量,拿来酿酒或是做其他用途。双重逃税的罚则可不轻。
说这么多会违反阿爹的教诲,因此猫猫没多说,不过看地主或农民的表情,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你……你有证据吗?」
一个农民说。
「就是啊!你有证据吗!」
其他农民也跟著说道。
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既然壬氏在场,最终都会有人来监察。
「别担心,只要清清白白,就算官员上门搜查应该也找不著什么的。」
猫猫脸上挂著假笑开口。活蹦乱跳地抗议的农民都住了嘴,看来是被她猜中了。
「你好大的架子啊,小姑娘。」
地主扶著仍然昏昏沉沉的脑袋说。
「你以为你干出这种事来,我会放过你吗?」
「这句话小女子原封不动还给你。这种话至少请你看清楚状况再讲。」
猫猫站到了俯视地主的位置。
手下有三分之一都喝醉了无法动弹,地主自己也一样。其他人虽然没倒下,但也有了不少醉意,神智不清。
相较之下,猫猫这边有六名神智清醒的壮汉。庸医不会打斗,从一开始就没算在内。最重要的是,她这边有壬氏与马闪。他们一旦遇到危险,外头的那些护卫必然会闯进店内。
馆子老板与老板娘似乎想尽量置身事外。
猫猫无意以暴力解决此事,不过假若对方想动粗,她这边也会回敬。猫猫面露极其下流的笑脸,拿著字据往地主脸颊上连连拍打。
「你可以大声呼救没关系喔──相对地,我们这边也会派快马去告官的。」
猫猫心情大好,哼歌般地说。其实在座可是有人比官员更可怕。
「小姑娘,你怎么给人感觉跟平素不太一样?」
庸医低声说出这种话来,但猫猫不理他。
猫猫环顾哑口无言的地主与农民,然后在地主的耳边呢喃:
「要做就不要怕被人还以颜色。」
猫猫这种阴狠的声调,让地主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猫猫冷眼瞪著躺在地上的地主。
「有什么原因要让你这样跟他们过不去?」
就在猫猫轻声低喃时,砰的一声,馆子的门被推开了。
正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馆子门口站著个身穿漂亮衣裳的姑娘。而她一见著店里的情形,脸色顿时发青。她先是跑到倒地地主的面前,然后竟然下跪赔罪了。
「我明白一定又是爹做出了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是,还请各位不要动粗。」
姑娘深深低头。不是对猫猫,而是对造纸匠低头赔罪。
「呃不,这不是我们做的……」
次男摇头说道,但姑娘仍然不肯抬头。她以额贴地,也不顾头发都乱了。
「小女子给各位陪不是,请饶过我爹吧。请饶过我这愚蠢的爹吧。」
姑娘根本没听见旁人的声音,只顾著谢罪。就在这时,那个态度傲慢的长男有了动作。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亲爹的。」
他慢慢搂住姑娘的肩膀,一边安抚她一边让她抬起头来。姑娘泪流满面,看著长男的脸点了点头。
地主见状,当场气急败坏。
「喂!你这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不准靠近我女儿!」
地主吼叫著想站起来,但双脚似乎还软绵绵的,跌回了地板上。
「爹!」
「爹!」
「谁是你爹了!」
这是什么状况?
猫猫酒意顿失。
次男傻眼地看著哥哥等人。
「这该不会是……」
「我想大致上,就如同姑娘的猜测。」
长男为何偏袒农民,地主又为何讨厌外人而千方百计想把他们撵出去,两件事的答案一次获得了解答。
获得解答是很好,但猫猫觉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眼前上演著愚蠢喜剧会有的那种对话,老实说,猫猫连描述都懒得描述。
「都是因为哥哥太专情了。」
「这样就要毁掉一个村子的话,谁受得了啊。」
猫猫代替其他各位造纸匠道出心声。她频频点头。猫猫原本觉得把长男带来这个谈判场子是错的,但仔细一想,猫猫竟然把他是庸医家人的事给忘了。
既然是庸医的家人就没办法了。
(才怪啦!)
一座村庄被这种无聊闹剧毁掉,谁受得了啊。然而几个当事人却是认真的,真让人伤脑筋。既愚蠢又愚昧。
猫猫懒得再闹下去,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麻烦老板娘上酒。」
猫猫举手呼唤了老板娘。
「你还喝啊?」
「小女子还喝得下。」
此话一出,感觉好像众人都傻眼地望向她,但她并不在意。
也许自己其实已有几分醉意了。直到酒醒之后,猫猫才发觉自己比平时多话了一点。
结果,造纸匠的村庄按照之前约定,仍旧以五年为还债限期。
至于大地主是否要付钱给猫猫,最后约定往后十年按一定份量送米给绿青馆,为此事做个了结。
这样做或许太宽容了,但反正要不了多久,官员应该就会上门搜查。说是不会追讨过去少缴的税,所以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至于庸医外甥与地主女儿之间的事……
(那种事我懒得管。)
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