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陆孙大叹一口气说了。后来这名男子闯进宅第,将老人与罗半的母亲关到了另一房间。可能是看怪人军师一身模样实在骯脏不堪,不用等人解释就明白了状况。陆孙的确也是军师发掘的优秀人才。
「若是罗汉哥哥能早早恢复正常,问题其实可以更早解决的,真是过意不去。」
罗半的父亲语气有些疲惫地说了。难怪猫猫感到有些怀念,原来是因为这名男子跟养父罗门有些相像。不是外貌,是呈现的气质很像。
众人觉得继续待在那间私牢里不大妥当,因此换了个地方。同个房间里有罗半的父亲、罗半、猫猫、陆孙以及怪人军师。另外还有陆孙带来的数名男子,听说这时候本来并未轮到他们当值,让猫猫觉得很过意不去。
陆孙表面上只说:「在下是来迎接顶头上司的。」但以实情而言却近乎镇压。
坦白讲,猫猫很不想跟怪人军师待在同一个房间,但容不得她耍任性。她一回神就会发现怪人已经凑到自己身边,不断找话跟她讲,弄得她很烦。猫猫本来是顾虑到他心情颓丧必须多包涵,但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猫猫,改日跟爹爹去做衣服吧。用很多上好的料子做,再给你做些簪子。」
「……」
「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之后,就跟爹爹一起去看戏吧。就这么办。」
「……」
「猫猫你很喜欢看书对吧?这样吧,不只是用看的,替你编一本书怎么样?」
无论猫猫如何充耳不闻,他照样讲他的。编书的部分让猫猫差点做出反应,但她努力忍住了。
「哥哥,这样大伙儿不能谈事情,能不能请你坐著稍微安静一下?」
做弟弟的罗半父亲不是没在劝戒,但语气太弱了。养子罗半与部下陆孙也不好跟尊长强求什么。结果,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猫猫身上。猫猫虽一脸不乐意,奈何别无他法。
猫猫转向怪人军师。
「你很臭,闻起来像被雨淋湿的野狗。」
猫猫捏住鼻子,目瞪口歪地看著他。
怪人军师把鼻子凑向自己的衣袖,抽动鼻子嗅了几下。然后,他看向罗半的父亲。
「浴室在哪儿?」
「从这个房间往右走到底便是了。弟弟立刻让人准备。」
「务必尽快。」
说完,怪人军师就离开了房间。
「请别忘了刷牙。」
猫猫还不忘再补一记攻击。最好半个时辰都别回来。
「有女儿真是辛苦。换作是我可振作不起来。」
罗半的父亲落寞地说道。
「光用看的都觉得伤心。」
陆孙边啜茶边补上一句。
「话说回来,阁下来得可真快呢。我还以为你会来得再迟一些。」
罗半对陆孙说了。猫猫他们认为既然陆孙在渡口的客栈等著,他们迟迟不归自然会让陆孙起疑,而前来宅第找人。但双方分开连一天都还不到,动作还真快。
「是有位大人通知了在下。」
陆孙说著,将一只手举向罗半的父亲。
「其实功劳不在我,是有个性情别扭的家伙来告诉了我。」
罗半的父亲望向窗外。可以看到罗半的哥哥一副干劲缺缺的样子,在搬运绿色的藤蔓。
「他嘴上说不想学农民干粗活,却还是像那样照样做事。虽然个性别扭,但真是个乖儿子。」
「虽然才干平凡,但看起来人不坏呢。」
「哥哥虽不是善人,但不敢做坏事的。」
「呃……两位似乎都无意称赞他呢。」
陆孙有些哀怜地望向罗半那正在干农活的哥哥。
「父亲虽说是为了儿子与孙子才这么做,但其实差多了。因为别说我,我那儿子也没有政事才干。」
看他黝黑的肌肤与强壮的体魄,以武官而论似乎无可挑剔,但到头来重点仍在个人性情。铁锹比刀剑枪矛更适合他,而且现在他这模样看起来也活脱是个农夫。
「是啊,祖父为何现在忽然说这些?如果是在等贪污证据消失,应该更早动手才是。」
罗半不解地说道。猫猫有些担心似乎不该当著陆孙的面讲这些,不过看样子并不妨事。
「是这样的,罗汉哥哥为了娶妻一事请父亲到府,这还不打紧。换作是平时的话父亲想必会置若罔闻,不会为此进京。问题是……」
罗半的父亲从怀中掏出了一条旋扭起来的绳索。绳索由于被沾满泥土的手摸过而发黑,但看得出来原为白色。与罗半那母亲戴在手腕上的饰品很像。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了。」
猫猫把头扭到一边。
「呃……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罗半的父亲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大致能想像得到,八成是夫人迷上了哪位算命师吧?」
「正是如此。」
「然后,夫人就从算命师口中得知了那怪人现在的德性?」
「这我不大清楚,只说是因为哥哥身边没人。」
养子罗半与亲信陆孙都去了西都。也就是说即使怪人长期离府,两个会特别担心的人不在所以不妨事。猫猫厌烦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东西。这是佣人端来的茶点,外观有点像萝卜乾,上头洒了白色粉末。既然盛在盘子里:必然是能吃的东西。味道很甜,嚼起来黏黏的。虽然有点多丝,但吃起来还不错。
(这也是甘薯吗?)
猫猫有吃过用甘薯做成的东西,但大多都是蒸熟了捣成泥。这个可能是煮熟后晒成的。
「这真可口,我想应该是甘薯吧?」
「啊!」
猫猫此话一出,罗半好像想起某事似的挺身向前。
「我是来见爹的,爹您不是说正在栽种有意思的薯芋吗!」
「啊!薯芋,薯芋啊。嗯,有啊。」
罗半的父亲说著,拈起猫猫正在吃的东西。
「你说你想到的法子,莫非就是这个?」
「嗯,这是用甘薯蒸熟晒成的。砂糖或蜂蜜都没放,却比栗子或南瓜更甜,对吧?」
「就种在外头。」罗半的父亲示意他们看向窗外。原本还在好奇那是什么田,原来是甘薯田。
罗半一边眯眼一边摸摸眼镜。
「敢问种了多少数量?」
「嗯──土地闲置著也是闲置著,所以目前还在扩大范围喔。」
「……但怎么看人手都不够啊。」
「我有请附近的农民帮忙,反正甘薯多到有剩。」
如果采用种多少拿多少的实物支付方式,农民一定愿意卖力。
「啊!我有照罗半你说的,没有拿到市集去卖。就算真要卖,卖的也不是生甘薯,都是经过了处理才卖。」
「那就没有问题。」
听著罗半与罗半父亲的对话,猫猫一肚子疑问。难道说他们想独占甘薯生意吗?所以猫猫只看过加工过的甘薯,难道是罗半造成的?要是能弄到生甘薯,猫猫早就开始自己种了。
「可是,这样真是可惜了,好多甘薯剩了下来,仓廪都塞满了。当成猪食可是大获好评呢,听说肉质变得更好了。」
但似乎并不会因此就决定大肆推广。
「去年一亩田就收获了差不多一千二百五十斤(七百五十公斤)呢。」
「一千二百五十斤!」
「随便算算也有米的四倍。虽然也要感谢爹下过工夫,但还是很惊人吧?」
罗半补充说道。
猫猫挺身向前,看著罗半的父亲。
「这是此地的特产吗?」
「不是,是以前人家给我看了一种有趣的牵牛花,于是我高价买下了花苗,是来自南方的花卉。可是种到最后发现不是牵牛花,是用根茎繁衍而非种子。而且不知怎地就是不开花,于是我千方百计想让它开花。」
罗半的父亲望向窗外。
「自从来到这儿,田地范围扩大了不少。后来我得知它只有在偶尔条件齐备时才会开花,却连带著采收到另一种奇妙的作物,就是这个啦。」
他拈起甘薯乾给猫猫看。他似乎是觉得有意思,所以接著开始拿它的块根做各种加工,享受其中乐趣。
「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叫甘薯,比栗子更甜,是一种在贫瘠土地也种得起来的作物。在这荔国之中,栽培这种作物的恐怕只有我一人吧。而且我照罗半说的,没让种薯外流。」
猫猫听到这里,已经猜出罗半想跟他父亲求什么了。她想起砂欧的女使节在西都对他们说过的话──米粮出口或是助其逃亡,二者择一。
另外还有一事,就是如何因应今后可能发生的蝗灾。
罗半很可能是想倚赖父亲栽培的甘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但是,纵然在再广大的土地上栽种,以国家规模来想怎么想都不够多。就算有留下种薯,也还是让人不放心。
然而,罗半的父亲回答了这个疑问。
「除了块根之外,还可以用茎蔓繁衍。现在插植想必还来得及。」
「您说茎蔓吗?」
植物除了使用种子或块根,还有其他繁殖的方法。即使是切下的茎蔓,只要能生根就会越种越多。
虽说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但暂且先估计能比原本多十倍吧。不,即使如此还是不够多。只是薯类不同于稻米,块根不会被虫咬坏,这点很重要。
「爹,孩儿有件事想拜托您。」
罗半说出的话大致上如猫猫所料。他说想收购这些甘薯,还要种薯或薯苗,附带著还要人家教他如何栽种,脸皮非常之厚。
猫猫本以为就算是亲爹也不会这样纵容他,然而罗半的父亲却始终笑吟吟的。
「嗯,好啊。」
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坐到椅子上磨墨,开始写下栽种步骤。
猫猫禁不住皱起眉头,向罗半的父亲询问道:
「这样好吗?不先开好条件,搞不好会被这人揩油喔。」
「你很没礼貌耶。」
「哈哈哈哈,反正剩著也是剩著,只要留下给农民的份就不碍事啦。如果可以免除一点税赋就更好了。」
这话让猫猫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罗半一眼,只见他眼镜底下一双贼眼,脑袋里铁定在打如意算盘。
猫猫从罗半的父亲手里抢走毛笔。
「姑娘这是做什么?」
猫猫飞快地写出一份契文。
「首先是甘薯的收购价格,然后还要决定薯苗的价钱。再来如果要教栽种法,这也得收钱。」
「呃,这我会考虑到的。」
猫猫也知道他会想到,但就是觉得放心不下。他给人的感觉太像养父了。
罗半不情不愿地浏览猫猫写成的文字,似乎是在重新考虑金钱问题。这时只听见喀答一声,一个满身泥土的男子走了进来。
「阿爹,东西拿来了。」
「好,就搁在那儿吧。」
罗半的哥哥来到房里,放下一个桶子后就走了。桶子里装了绿色藤蔓,大概是早就知道罗半会谈起此事吧。准备得真周到。
罗半的父亲拿起泡在桶子里的甘薯藤。
「如果要让味道更好,就别让藤蔓长得太茂盛,可以把藤蔓上长出的根剪掉。」
说著,罗半的父亲把甘薯藤拿给猫猫看。
「多出来的藤蔓还可以乾烧来吃。我是觉得挺可口的,可惜父亲他们觉得难以下咽。」
说是他们嫌甘薯藤不是人吃的东西,把菜都打翻了。又不是要他们吃树根。
不过,甘薯能在贫瘠土地长大,用藤蔓也能繁殖,甚至连藤蔓都能吃,简直像是为了饥荒而存在的作物。当然,现在开始大量栽种也不确定能采收多少数量,但想到方才的说法,除非真的来不及,否则收获量应该能比米多。
难怪罗半会认真考虑那女使节说的话了。
「要是更早拿出来卖该有多好……」
听猫猫脱口而出,罗半与他父亲都面露苦笑。罗半之所以要求别把甘薯拿到市面上卖,一定是预料到今后会有更大的商机。
「因为父亲脸色不是很好看,说这是学农民干粗活。」
都已经开垦了这么大片的农田了,老先生再不高兴又怎么样?
「再说如果卖这么多新作物,在税赋方面会有很多麻烦的。」
罗半说了。的确假如要卖,说来说去都得纳税。米麦等作为主食的作物,必须缴纳几成收获作为税粮,比例视地方而定。
「以这附近地方来说,蔬菜只会从拿去市集卖的部分课税对吧?」
「因为容易腐烂的蔬菜,缴纳了也只会腐烂而已嘛。」
在卖得了银钱之后如果要纳税,这些甘薯不知道会用哪种标准课税。既然能用块茎繁殖,可见应该还算易于保存。若是不假思索地在市面上卖出大量生甘薯,也许会课重税。
「我是觉得反正有剩,拿去纳税也不成问题啦。」
「爹,减省税赋是很重要的。」
猫猫看著罗半心想:你分明是属于剥削的一方,说这什么话?
然而,罗半的父亲似乎很享受这种农村生活。虽然从体格来看,即使投身军旅应该也能有一番成就。
「大人似乎很喜欢目前的生活呢。」
猫猫随口问了一下。
罗半的父亲喜眉笑眼地看著她。
「我是很喜欢,快乐到对大家都过意不去了。」
他一边把玩著甘薯藤一边说了。
「说来对父亲与娘过意不去,其实我很感谢罗汉哥哥。不然,我怎么过得了如此闲适自在的农耕生活呢?」
「受波及的其他人可吃不消。」
怪人军师把曾为家主的父亲与身为后继的异母弟弟赶出京城,继承了家主权位,接著又收侄子罗半为养子。虽然猫猫只知道这些,但应该是事实无误。
只是对于罗半这父亲而言,被赶出京城似乎反倒是种幸运。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越是开垦田地就越多。不像在京城的府邸里,顶多只能种种盆栽聊以消遣。」
罗半的父亲虽已步入中年,却面露年轻爽朗的笑容。
「假如这么做能为一些人解除饥饿之苦,那么要拿多少就尽管拿去吧,让举国上下都种满甘薯!」
还真是活力旺盛。
「祖父大人恐怕会反对喔。」
「那也是无可奈何,父亲的高傲就算再过十年也不会改的。这没什么,不过就是继续过目前这种日子罢了。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枯燥无味的苦日子。」
他的表情莫名地冷淡。
「谁教祖父大人总是爱累积些不美的数字呢?」
说完,罗半开始计算农田的大小,以及能采收到多少薯苗。切下的藤蔓说是只要泡在水里,可以保存数日。
坦白讲,即使现在立刻开始栽培也无法保证今年之内能采收。如同世上没有万灵丹一样,也没有政策能面面俱到,只能比较利弊,对每件事做出较有利的选择罢了。就在猫猫心想今后不知会如何发展时,砰的一声房门开了。
「猫~猫~!爹爹洗浴回来喽!」
一个幸好还没忘记穿上合裆裤,其他地方一丝不挂的怪人来了。不,或许该称他为老不修比较贴切。他好像连身体都没好好擦乾,浑身上下跟头发都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滴。
猫猫一脸敬谢不敏地倒一碗放凉的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往茶里滴了几滴,然后静静地将茶碗拿到合裆裤老不修的面前。
「猫、猫猫你!竟然愿意给我倒茶!」
「请用。」
老不修一副感动得涕泪俱下的样子,把茶仰头一饮而尽。
「……」
把茶喝乾的同时,老不修身体软绵绵地一晃,然后就倒到了地板上。
「你给他下毒了!」
「只是酒精而已啦。」
他还是一样不会喝酒,毋宁说感觉比之前更不胜酒力。
猫猫不想再多看中年人的裸体一眼,于是从寝室拿了条被子来给他盖上。罗半与陆孙一脸没辙地把老不修搬到罗汉床上。
「看来我家只生儿子也许是对的。」
罗半的父亲面露苦笑说了。
老不修在梦中念念有词,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书。」
他似乎在说梦话,嘴巴松垮垮地动著。
「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陆孙侧耳倾听。
「……我要编书,围棋的……」
陆孙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似乎想编写围棋书。」
他一副弄不太懂的表情。无意间,猫猫看了看桌上。罗半正在把方才的奕局写成棋谱。
他说这个睡昏头老不修与娼妓对奕的棋谱另外还有一堆,多到可以编成一本书。
(是喔──)
睡著的老不修一脸心无挂碍的表情。猫猫本以为他会再难过一阵子,结果并未如此。亡灵般的神态已经消失,这儿只有一个迈步前进的怪人。
「一般来说,买下娼妓都是纳为妾室,不需要父母允诺。更别说照义父与祖父大人这般关系了。」
罗半对猫猫说了。
「所以呢?」
「但义父大概还是很想拜谢父亲吧,都把至今不理不睬的祖父大人请去家里了。」
意思是说,怪人很想明确地告诉父亲,这个女子便是他的妻子。
「想不到罗汉哥哥这人还挺感性的呢。」
「是是是。」
猫猫坐到椅子上,就像在说这些跟她无关。然后她拿起桶子里的甘薯藤,试著咬了一口。
「生的藤蔓不好吃喔。」
猫猫气鼓鼓地,把甘薯藤又放回了桶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