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
对于砸下重金购得的书籍,猫猫只能给予如此评价。她想过也许是自己看漏了有趣的部分,为了不至于血本无归还重读了两遍,但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从头抄了一遍。
结果却是如此。
「我无法理解。」
猫猫认为这已经无关乎有不有趣,而是感受性的问题。她试著拿给绿青馆的娼妓们看看,结果大家争相阅读,看得是两眼发亮。即使内容错字连篇又有几处明显误译,却似乎并未减损故事的魅力。
故事描述互相仇视的两大家族,双方女儿与儿子在宴会上邂逅。两人虽就此一见钟情,谁知男方与女方家里的人起了口角,不慎杀死了对方。这件事成了祸端,使得两家之间的争执越演越烈,然而两个当事人却爱得狂烈如火,结为夫妻。
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翻译文字有些生硬,但两个主角在青涩情意的推动下行事的态度实在令猫猫无法理解。看到两人最后因为计画传达有误而殒命,猫猫认为他们行事应该要更有计画,彻底做到报告、联系与商量的三步骤。
她把此种想法告诉那些看过故事的娼妓,结果……
「你不懂啦,这就表示他们的爱恋就是如此炽热啊!」
娼妓手握拳头热烈地论述,还说:
「跟你说,所谓的悲剧呀,就是要有这种上天作弄的误会才耀眼啦!」
娼妓摇晃著猫猫的肩膀说。
真是一点都无法理解。
里树妃抄写的就是这本书,不晓得她对这话本是否也心有所感?
猫猫已经将关于此书的事报与壬氏知道。此时猫猫手边的这本,是她花一晚上抄写下来的。虽然没有插画等等,但简单地穿线成册后倒也有点像本书。只是因为她找赵迂帮忙,纸张大小形状参差不齐,有种朴拙的趣味。
「我都说了愿意给你画插画了。」
「下次再请你画,总之你先把纸切整齐点再说。」
猫猫就这样跟赵迂闲扯淡,等了又等,里树妃的事情却毫无进展。岂止此事没有进展,就连其他问题也几乎停滞不前。
只是,罗半联系过她。
「不久之后,我将与西方人士会晤。你要参加吗?」
他是这么说的。既然说是西方,想必是与那金发女使节的会谈了。贸易,或是庇护;女使节要求朝廷从中择一,行事可说相当大胆。
听说双方已经谈过一次,但悬而未决。这种状况就算让猫猫加入,她对政事与经商都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半点忙。难道只是要她去充场面?
因此她回绝了。搞不好怪人军师还会听到些什么,跑去露脸。不过讲到这点,据说怪人军师最近鼓足了劲要编围棋书,正在四处奔走。只是还会忙里偷闲,去叨扰尚药局就是了。
(都不用忙公务的啊?)
猫猫虽然觉得那怪人平时搞不好不去官府才能让大家好好做事,但至少他窝在书房里比较能让猫猫放心,所以还是希望他认真点干活。
那些屡屡遭到他跑去摀乱的医官实在可怜。
「最近都没做些什么像样的活儿呢。」
猫猫大叹一口气。她还是会做些平素用得上的药备用,但比较少尝试奇特药品或调制新药了。毕竟常常有人拿她本行以外的事情叫她去办,使她经常得离开药铺,有点拖延到平日的工作。另外她一边调药的同时还得教导左膳,这必定也是原因之一。
猫猫偶尔也想试试奇特的药品。想调制珍奇药品,检验它的效用。她有慢慢试过一点在西都购得的药物,但她很想试试更珍奇有趣的药品。
架子上放了三个小盆栽,只有一个冒出了小指前端大小的绿芽。她把仙人掌的种子种下了。由于是乾燥地区的植物,她没浇多少水。若是长大了感觉可以做很多用途,但一想到不知得花上几年就感到一阵头晕。
(要是有河豚肝掉在地上该有多好。)
就在猫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望著盆栽时,她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喀答一声。她才刚转头想看看来者是谁,就看到有个东西掉在来访者的脚边。那个用布包著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树枝。猫猫轻轻伸手过去,两眼变得炯炯有神。
那是鹿角,而且不是普通的鹿角。不是脱落替换的枯枝般鹿角,是仍然柔软而留有绒毛,长约一尺的角。这东西就是……
「鹿茸!」
是刚刚新长出的鹿角。鹿茸以初生为贵,于初春采收,尤其是顶端部分称为腊片,最为珍贵。这枝鹿茸前端完整,尽管长度很长,从绒毛的生长形态与质地软硬来看,药效犹存。
猫猫两眼发亮,连嘴里都直冒口水。商人偶尔来卖的鹿茸都是粉末,号称是最高级的货色,但猫猫看得出来里面掺杂了前端以外的部分增加份量。然而即使如此,药效还是有的,因此一些造访烟花巷的贵客在与娼妓相会前,总会上门求购。这是因为鹿茸的药效能让各位官人变得像是一尾活龙。
有这么大一枝角,不知道能做出多少药来。
(首先烧热水,杀虫凝血……)
就在猫猫一边幻想,一边神情恍惚地轻抚著鹿茸时,从旁伸出一只大手挡住了她。那只手把鹿茸用布盖住,从猫猫面前抢了去。
(别来坏我的好事!)
猫猫满脸不悦地抬头一看,一张久违了的容颜就在眼前。乍看之下是有如婉约天女的微笑,但一道伤疤划过右颊,显示出此人并不只是空有脸蛋。
「久疏问候了,壬总管。」
自从猫猫先从西都回京以来,可能有大约两个月没见到他了。虽然有书信往来,但都只是公事联系,来到烟花巷的不是差役就是马闪。
可能是这阵子天气闷热的关系,那轮廓看起来添了点锐角。或许是瘦了。
「总管夜里有好好安睡吗?」
别看他这外貌,这位至尊至贵之人其实是个劳碌命,总是给猫猫一种劳神过度而精神不济的印象。
「劈头就问这个?还有,你这只手伸过来做什么?」
壬氏用他平素那种傻眼的口吻说话,看向猫猫的手。猫猫的指尖紧紧拉著包起鹿茸的布,不肯放开鹿茸。
「小女子以为总管要赐给我。」
「孤本来是有此打算。」
「那就请赐与小女子。」
「不知怎地又不想给了。」
怎么这样折腾人?猫用两只手拉扯那块布。壬氏好像看她越焦急越要逗,把鹿茸举到了头顶上。猫猫两脚直蹦跳,但身高差了将近一尺,想也知道构不著。
(这死家伙!)
猫猫虽心里咒骂,但也稍稍放了心。因为这你来我往的动作,跟以往的两人并无不同。
岂料──
蹦蹦跳跳的身体一个倾斜,倒了下去。猫猫一瞬间看见天花板,接著壬氏的脸出现挡住了它。与刚才那柔和的笑容截然不同,刀锋般的锐利眼光射穿了猫猫。
原来是正在蹦跳之间,被壬氏勾住了脚摔一跤又被他抱住,才会变成如今这个状态。
「……壬总管,请赐小女子鹿茸。」
即使如此,脱口而出的还是这种话。毋宁说不这么讲就不是猫猫了。
「你且听孤把话说完,孤再考虑。」
「还请总管将『考虑』改成『行赏』。」
居高位者的「考虑」太含糊了,教人害怕。比起不知何时会反悔的约定,她比较想要一个保证。
「……孤会赏给你的,你好好听孤说话。」
「只是听听的话可以。」
「……」
壬氏不服气地眯起眼睛。但他没说不,于是猫猫擅自判断他是答应了。
「顺便可否请总管放了我?」
「不可。」
这个似乎就不行了。猫猫只得仰躺在壬氏的大腿上听他说话。她想呼救,但门窗都是关著的。就算有人听见她呼救,绿青馆里的大伙儿也只会贼笑著看好戏,恐怕叫也是白叫。
(要是赵迂出现就好了。)
每次总能破坏气氛的可爱坏小子,今日外出了。好像是到那个绘画大家那里学所谓的素描,右叫或左膳谁有空就会去接送他。看老鸨愿意让他们这么做,可见一定是确信赵迂的画技将来能派上用场。
壬氏注视著猫猫的脸进入正题。那种野兽般的视线,好像随时会咬猫猫一口。
「上次那件事,你愿意接受了吗?」
他虽说「那件事」,但他从未具体跟猫猫说过什么。只是,猫猫也没愚钝到听不懂他所指为何。
在西都的宴会那夜,壬氏说出了他带猫猫同行的真正理由。他并未直接点明,但应该可以理解为求婚。
现实中的成婚不像故事写的那样,非得来段男欢女爱才能成立。掌权人将婚姻视作权力斗争的工具,即使是市井小民也会为了生活而成家,农民则是为了获得人手而成亲。其中只有一致的利害关系,不是为了其中一方的嗜好,或是两情相悦而成婚。所以除非厌恶对方透顶,否则就应该接受。
(真是个口味独特的人。)
多的是其他美姬供他挑选。在大朵的牡丹或蔷薇围绕下,何必非得选上酢浆草这种杂草?该有人比猫猫更适合他才对。
(例如里树妃。)
娘娘如今虽然因为不贞嫌疑而受到软禁,但只要洗脱冤屈就成了。也许会有一些人说些欠缺同情心的话,但壬氏想必不会听信。
然而,猫猫现在只要敢再推荐她做人选,一定会重蹈上回的覆辙。她可不想再被勒喉,更何况这次搞不好真的会勒死她。
「你就这么嫌弃孤吗?」
野狗般的凶猛目光,变成了小狗乞怜般的眼神。世上总有些人爱问喜不喜欢,非得黑白分明不可。为什么就是不肯给个灰色的选项?
「我想我并不嫌弃总管。」
甚至可以说对壬氏或许有点好感。从最早的邂逅来想,她对这位贵人的观感已经改善许多。
暧昧的回答让壬氏略微噘起了嘴。也许猫猫得清楚回答「喜欢」才能令他满意,但坦白讲,猫猫对他的感觉还不到能称为「喜欢」的地步。只是猫猫对他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好感,于是她努力寻找壬氏的优点。
「获赐冬虫夏草让小女子非常高兴。」
「……就这样?」
「牛黄帮上了忙。」
「……还有呢?」
「小女子想要鹿茸。」
壬氏拿起放到背后的布包。猫猫伸手去拿,但肚脐被壬氏的手按住坐不起来,构不到。
猫猫懊恼地摆动双脚,却换成小腿被抓住了。正在疑惑他要做什么时,壬氏用抓住小腿那只手的小指指尖轻轻地抚触了她的脚底。
「!」
猫猫扭动身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长年以来的药品试验减缓了她的痛觉,而且可能拜小姐们的教育所赐,在房事方面也成了性冷感。但即使是这样的猫猫也有弱点,就是脚底与背后,她就怕这两处被人用指尖轻抚游走。
「壬、壬总、管……这样,太卑鄙,了……」
「卑鄙?怎么个卑鄙法?」
壬氏一边如此说道,指尖一边又滑过了该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壬氏怎会知道猫猫的弱点?
「这、这样很脏的,请总管放手。」
「孤不介意。」
壬氏脸上故意装傻,看了真讨厌。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猫猫的弱点?知道她这弱点的只有老鸨、白铃,还有……
猫猫想起那位从容不迫的垂老侍女,睁大了眼睛。她曾经受过一次那位侍女的羽毛刷搔痒之刑。不过水莲只是跟她开开玩笑,很快就罢手了,猫猫也忍住了,却没想到弱点已然暴露。
那样竟然就看出来了,水莲真是可怕。
猫猫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因为脚尖被搔痒而浑身扭动。她把嘴巴抿得像是用线缝合了似的,以免叫出声来,但无法完全憋住。
修长的指尖抚摸著猫猫的足弓搔她的痒。她的身子一做出抖动反应,壬氏就改摸另一只脚的脚跟。指尖不等被搔痒的部位习惯就移至下个部位,不只脚底,还一路移动到脚尖、脚背、脚踝以及小腿。
壬氏笑得游刃有余,俯视著猫猫,看著虽然尽量忍耐,但身子却像鲜鱼般一抖一抖的猫猫取乐,还挖苦般的抚摸弯成弓形的脚背。
万万没想到上次的事情会被壬氏用这种形式报复。猫猫终于忍不住了,不禁大笑出声。她手脚乱打乱挥,身子扭来扭去时不慎踢到了桌子。放在桌上的书掉到地上,那是猫猫抄写的话本。可能是觉得做得太过火了,壬氏放过了猫猫。
猫猫调整呼吸。她拉好凌乱的衣物,擦掉眼角泛出的泪水。壬氏见状,咕嘟一声吞吞口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移开了视线。他视线朝向那本话本,伸手将它拿起。
「壬总管也看过了吗?」
「嗯。」
「觉得如何?」
壬氏脸上浮现苦笑,看来壬氏也与猫猫有同感。他也明白血统尊贵之人若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会有何种后果。否则,又如何能够长年在后宫那样的地方当差?
「应该有更好的做法才是。」
「总管这样说,会遭到世上的姑娘家驳斥的。」
「但你不是其中之一吧?」
人家说正因为是年轻气盛的行动才叫热情,而正因为是悲剧结局,才成就了美丽的悲恋。
作品中提到女主角年方十三,不过考虑到是西方译文,在这里该是十四、五岁。即使如此还是太年轻了。想到她是因为这样才会感情用事,就会觉得无法否定整个故事情节。
猫猫在那个年纪时早已习惯了烟花巷的世故思维,所以一定做不出同样的事来。壬氏在那年纪也早已进了后宫。
就某种意味而言,可说两人都在类似的境遇下度过了多愁善感的时期。
「假如孤在另一种境遇下长大,是否就敢做出这样的行为?」
壬氏彷佛流露心声般说了。
这点猫猫无法否定。不过,那终究只是可能性之一。
猫猫回避问题,低喃了另一句话:
「我不想与她为敌。」
壬氏目光转来看著猫猫,神情就像要问「是谁」。
「与玉叶后为敌。」
不晓得壬氏明不明白她所指何意。猫猫觉得不明白也好,他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这话是……」
壬氏正要问猫猫时,外头传来了马嘶声。
接著是一阵激切的脚步声,以及急迫的声音呼喊著:「壬华大人!」猫猫记得那是壬氏以前用过的化名,来到这儿时似乎常用这个名字。
「何事?」壬氏皱眉开了门。门外男子神色慌张,是壬氏或马闪经常带上的一位随从。
「恕小人冒昧。」
男子来到壬氏面前先跪下行礼,然后走近他身边。可能是有话不想让猫猫听到,男子略瞥了她一眼。
「是关于白花的事。」
「那么让这姑娘听到无妨。」
这是某种密语吗?猫正在偏头时,随从主动说出了来意。
「里树妃逃出宝塔独房,目前人在最高的一层。」
他神情苦涩地说了。
○●○
且说稍早发生的状况。
甜中带苦的香气飘散。里树裹著被子,坐在房间一隅的五斗柜前不动。
「最近房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对于河南此言,里树摇摇头。管子没从天花板上伸出。方才素贞还在同她说话,但一听见河南的脚步声就结束了对话。
河南看到毁坏的天花板,说要找人来修,但里树拒绝了。她不想让陌生人进来房间。她说反正其他地方也都破破烂烂的,不差这一处,河南就作罢了。
「里树娘娘,膳食已备妥了。」
碗盘的当当碰撞声响起,然而桌上只有凉掉的粥或汤,有时候连配菜都少了几样。起初里树还将用膳当成小小乐趣,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由于河南在看著,她会多少吃一点,但如今连一半都吃不下。也许是因为镇日关在房里,身子比待在后宫时更没机会活动的关系。
「别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娘娘不妨到更明亮点的地方来如何?」
这儿哪有什么明亮的地方?不过比起里树待著的房间,隔壁房间在靠走廊处多装了扇漏窗,好一点罢了。就算到了走廊上,在楼梯与楼梯间那一小段距离走走,又有什么意义?
里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感到疲懒无力。她拖著沉重的身子坐到椅子上,把汤匙探进几乎凝成一坨,有如浆糊的粥里。今日是白粥,虽然带点咸味但很淡。她想淋乌醋,却发现没附上。
「娘娘恕罪,奴婢似乎是忘了拿了。」
河南深深低头赔罪,看起来满心歉疚,但一身衣物却与离开房间时不同。来到这里之后不知过了几天,里树才发现她每次去取膳食时都会换衣服。而且为了不让里树发觉,都穿著花纹相同或类似的衣服。
里树的疑心一天天加重。
里树之所以会待在这里,是被她抄书赠送的那个下女害的。唆使那个下女的人,恐怕就是前侍女长。里树以前还以为这两人都在尽心服侍她。
真要说起来,河南以前也曾跟其他侍女一起愚弄里树。自从过去在游园会发生过毒杀未遂的事后,河南对里树说她已经洗心革面。后来她对里树总是关怀备至,这让里树好高兴,于是硬是将她从试毒侍女拔擢成了侍女长。
可是,她真的是为了里树才那么做的吗?
纵然当上了侍女长,河南的权力依然有限,也常常受到其他侍女的轻视。即使如此,里树以为她仍然为了自己尽心尽力。
真是如此吗?
她会不会在背后跟其他侍女通同一气,取笑里树?不会是假装亲切地为里树出主意,其实是拿来当话柄取笑?
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她何必跟著里树一起进塔?
里树拚命否定,此种想法却逐渐侵蚀她的头脑。她不能摇头,只好将汤匙送进嘴里。
喀滋一声,她咬到了一个硬物。
里树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手绢上。在带有血丝的米粒之中,夹杂了小指指尖大小的石子。
「里树娘娘!」
河南神色惊慌地凑过来关心里树。也许沙子会偶然掉进粥里,但以沙粒来说太大颗了。
里树两眼无神地用汤匙把粥搅拌了一下。
两颗,三颗,四颗。
粥碗底下沉著数量无法用偶然解释的石子。
「奴婢立刻去换一碗来!」
河南急忙想把粥碗端走,里树拦下了她。
「……我不要吃。」
她原本就没有食欲了,不想再多吃一口凉掉难吃的粥。
「里树娘娘……」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里树摇头拒绝,然后把桌上的膳食扫到地上。粥碗与盘子锵啷一声砸在地板上,配菜或汤汁都四处飞溅。
她猛扯头发,吸著鼻水,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
里树受到父亲冷落,被异母姊姊虐待,又两度被当成政治工具送进后宫。她虽然不情愿,但忍了下来。她以为只要乖乖听话,也许父亲就会对她多点关爱。自从听到指称她为私生子的传闻后,她认为希望落空了,却又得知他们其实是亲生父女。
可是,父亲的态度并未改变。对,父亲是怀恨在心。因为他是旁支血统,才会对母亲的直系血统怀恨在心。
所以,他总是指派一些坏心眼的侍女给里树。说不定她至今所遭遇的危险,也都是父亲教唆的。
里树坐上她高攀不起的上级妃之位,被人拿来与其他嫔妃相比,只能畏畏缩缩或是虚张声势。游园会的时候也是,父亲一句话也不肯跟里树说。
既然不要她这女儿,又何必生下她?
还是说怎样?他们只是想让里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她痛苦的模样取乐?
父亲也是,异母姊姊也是,侍女们也是,下女也是,河南也是,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
里树一回神,才发现周遭已经一团混乱。除了摔破的粥碗之外,桌子整个翻倒,椅子被砸到了地板上。所有东西掉了一地,河南满身米粒地躲在房间角落,用双手护著脸。摔破的盘子掉在她脚边。
是里树拿盘子丢她吗?南脸颊留下一道红色血痕,害怕地窥伺里树的脸色。
里树心里一凉。她无意如此。可是除了里树之外,没有人会把房间砸成这样。她头脑变得一片空白,直冒冷汗。
「……去。」
「里树娘娘……」
「你出去,别再回来了!」
里树用力拍打墙壁,一边跺脚一边吼叫。她不想这样做,嘴里冒出的却尽是这种话。
「请娘娘恕罪,奴婢去换了衣服再回来。」
河南一边歉疚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房间,一边离开了。
直到听不见河南的脚步声,里树才双腿虚软地坐到了地板上,泪水盈眶地看著天花板。她并不想这么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她怕不攻击别人,就会再次遭受别人攻击。此种不安竟然让她拿河南出气。
里树的脸此时想必扭曲得不能见人。她很想放声大哭,但在这种地方哭可能会引来旁人。她紧紧抱住膝盖。
『里树,里树。』
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天花板上冒出一根管子,素贞对里树说话了。她耳朵灵,刚才那丢脸的场面想必全被她听见了。
『怎么了?那侍女好像出去了。』
「没什么。」
里树移动到隔壁房间,又在五斗柜前坐了下来。甜中带苦的气味让她心灵平静,素贞模糊不清的声音令她心情安详。
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跟你说,里树。』
「什么事?」
『看守很快就要下楼了,你要不要上来?』
她的声调甜如蜜糖。
平素的里树即使犹豫,但仍会拒绝。然而,此时的里树没有那份多余心力。
她没有理由回绝素贞的邀请。
里树听见了脚步声。她将耳朵贴在门上,等著下楼过来的人走远。心脏怦咚怦咚地响,她一边担心这声响会被走过的看守听见,一边憋住呼吸。她现在就算发出声音,看守也不会起任何疑心,但里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造成她的情绪极度紧张。
先是听见那人下楼的声响,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里树一面按住狂跳的心脏,一面走出了房间。
里树双手拎著鞋子以免发出脚步声,悄悄走在走廊上。她一步一步踏稳楼梯,打开门。开门时动作很慢,以免发出声响。
楼上比里树待著的楼层更老旧。里树待著的楼层至少还有人打扫,这里却感觉满是灰尘。里树穿起鞋子,往四下窥探。这里有几个房间,其中只有一间的房门开了条缝。
里树心儿怦怦跳地敲门。
「素贞?」
没有反应,里树心想也许是走错房间了,甫一转身,某个东西缠搂住了她的身子。
「哈哈,欢迎你来──」
姑娘清晰分明的嗓音,落在里树的耳畔。从背后绕到前方的手又细又白,浮现出青色的血管。
「我一直在盼著你呢。」
有股甜中带苦的独特香气。就是那种总是从天花板飘来的香气。
「素贞?」
里树的脖子产生一阵寒意,素贞似乎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然后,有某种东西搔弄著里树的后颈。
那是雪白的束素,是一束细柔的最上等绢丝。不知是流苏还是什么。
「里树,你皮肤好漂亮喔。没晒过太阳,却有著健康的肤色。」
素贞的指尖一路滑过里树的脸颊。
「头发也好美喔,乌黑亮丽。即使待在这种地方,还是有人仔细为你梳头呀,真羡慕你。哎呀?不过你是不是不太会吃饭呀?沾到米粒了哟。」
细瘦的指尖捏住了里树头发上的米粒,顺著发丝慢慢将它拿掉,然后往地板上一丢。她的指尖有几处发红,带有烫伤般的痕迹,如今看起来像是即将痊愈。
「好可怜喔。从小就没了娘亲,懂事以来就被当成政治工具。家人都对你好冷淡,侍女们也把你当傻子。」
对,正是如此。
「真的好可怜喔,没有人愿意体谅你。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这么不幸呢?」
温柔的嗓音与香气拥抱著里树,白皙肌肤让她感受到体温。她好久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与他人肌肤相亲了。
感觉身体就快要陶醉地融化。
「大家都好过分喔,看里树温柔就欺负你,逼迫你。」
里树沉醉在甜香之中,点头同意素贞所言。对,大家总是欺负里树,蔑视里树,利用里树。
里树究竟有哪里做错了?
一直以来都是。
从以前就是……
里树雾蒙蒙的脑海浮现一个疑问。她怎么知道?里树何时提过父亲的事了?
「竟然让你只能在阴暗的房间里吃冷饭。」
她何时说过饭菜是冷的?
里树虽满心疑问,脑袋却转不过来。只是,素贞的力道减弱了。里树转过身去,与一直以来只有声音接触的人面对面。
「你这是什么表情?有哪里奇怪吗?」
面带微笑的姑娘,面容呈现著里树从未见过的色彩。
说实话,姑娘很美。蜜桃般的脸蛋上,有著丰腴的樱桃小嘴。但是,她的肤色极淡。西方人民都有著白皮肤,但姑娘的皮肤比那更白,是一种无论扑上何种白粉都无法拥有的雪白。头发也如老妇一般,里树当成了流苏的绢丝,原来是她的头发,直顺地垂落在背后。
「欸,我很怪吗?」
缓缓低垂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毛滚边的双眼,呈现红玉般的鲜红。
里树在前往西都的路上,听过她的传闻。说是有个仙女般的女子掳获了京城权贵们的心,在各地滋扰生事。
「白娘娘……」
「你听说过我的事呀。那么,就跟我一样了。」
素贞将里树的头发缠在她的手指上。
「我也听说过你的事。没想到,你竟然会跟我来到同一个地方。」
素贞笑了起来,然后把里树的头发一拉。
「真羡慕你有一头黑发。」
「……」
「如此健康的肌肤,就算在大太阳底下也不会烧烂吧?」
「……」
「我呀,就连窗户透进来的光都觉得刺眼。里树你老是说这儿很阴暗对吧?但我只能够在这种阴暗的地方生活。」
她眯起眼睛,盯著里树瞧。
「我跟你说,你会遭人欺凌并不是别人害的,是你自己造成的。」
细瘦的指尖触碰到里树的脸颊。指尖乾涩粗糙,勾到了肌肤。
「你一辈子不曾饿过肚子,穿起漂亮衣裳时也不曾抱持疑问。可是里树,你什么都不敢,只会在那里磨磨蹭蹭。不懂得保护自己就会被旁人当成目标,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呀。」
包住脸颊的手指陷入肌肤,然后直接用指甲搔抓,在里树的脸颊上留下伤痕。
「看了就生气。」
素贞的脸挤出了皱纹。她那表现出厌恶感的表情与言词,让里树吓得缩成一团。
「光是待在我眼前就让我心烦。」
素贞冰冷的视线,让里树的心脏惊惧地一跳。
这与她至今看过无数次的视线重叠在一块。
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异母姊姊,有的是侍女们……
里树牙关格格打颤,觉得魂魄就快被那红瞳吸走。头顶上方,传来类似沙沙虫鸣的骚动声。那是佣人们在背后说里树坏话的声音。
「不要……这样……」
里树摇了摇头。她按住想必留下了红色指甲抓痕的脸颊,用害怕的眼神望著素贞。
素贞嘲讽地歪唇。
「真的看了就生气……好像看到从前的我一样。」
里树已经不在乎她在说什么了。里树只想离开那里,拔腿就跑。她跑过破破烂烂的走廊,沿著楼梯往上跑。通往楼上的门正如素贞所说,没有上锁。里树不停奔跑,一路上楼。
不知道她跑了多少圈的楼梯。衣裳的裙襬都脏了,地板的挤压声越来越响。
里树看到跟之前不同的一扇门。似乎只有那扇门上了锁,但门锁已腐坏得惨不忍睹。她握住门把,打开有些沉重的门,一片浅墨色的天空在眼前铺展开来。看著这片能将京城尽收眼底的景观,过去的一些达官显贵想必是手持酒杯,以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能万古不灭吧。
这是个露台。毕竟受到风吹雨打,这里比塔内腐朽得更厉害。鞋子一踏上去,地板便脆弱地轧轧作响。
换作是平素的里树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但她却往前走。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在令人不安的地面上。栏杆也破破烂烂的,彩漆剥落得一点不剩。
大风自下方吹起,抚过里树的脸颊,将她的头发吹得更乱。
她看见鸟儿在飞。它看起来好自由,她伸出手,但自然是碰不到。
她只能望著自己的指尖,蠢笨地想抓住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