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
「久违了。」
猫猫像山谷回音般,用同一句话回答眼前的人物。
猫猫正待在烟花巷的药铺里无所事事地调药时,始祖疗愈系武官高顺出现在她的面前。
「侍卫有何要事?」
高顺服侍的主子应该早已从壬氏变成了皇帝。莫非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下来吗?猫猫紧张起来。
「没有,本来应该是犬子前来,偏偏微臣那笨儿子日前受了伤。」
所以就由高顺代替他来了,说是临时变回壬氏的侍卫。壬氏连个随从都得谨慎挑选,相当费事。
「对,他伤得可重了。」
猫猫想起日前发生的事,在宫廷一隅曾经发生过一场大骚动。她还记得那个小伙子受伤之严重让人惨不忍睹。
「是啊,断了一堆骨头。」
「马侍卫真是命大。」
「微臣都对我那儿子的命硬傻眼了。」
两人虽然语带挖苦,不过高顺所说的笨儿子马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才会受那样严重的伤。为了营救被白娘娘下药,神智不清地跳楼的里树妃,他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
虽然做的是英雄行径,但他除了右手以外,全身满是骨折、跌打损伤与擦伤,连猫猫都不禁傻眼,佩服他竟然没痛昏过去。
「那小子拄著拐杖,还跟微臣说要回去当差,所以微臣把他绑在家里了。现在在母亲与姊姊的监视下疗养身体。」
原来如此。猫猫一边点头一边打开抽屉,记得应该有存些茶点。
「小猫,不用劳烦了。」
「是吗?小女子这儿有从大街买来的甜馒头,总是没过中午就会卖完喔。」
这是绿青馆的娼妓给她的。本来是要给小丫头的,无奈数量不够多,好像是怕小丫头争著要才给了猫猫。
蒸熟的馒头皮里揉进了黑糖与山药,以温和的甜味与光亮柔细的面皮为特色。
(插图010)
「……那就不客气了。」
高顺看起来像个正经八百的武人,其实对甜食毫无抵抗力。
猫猫准备茶水。绿青馆早上煮了茶,用井水泡著摆凉。在炎炎夏日端出冰透的饮料,是最奢侈的享受。
向来只有贵客能享受这种玻璃杯装的凉茶,不过既然来者是高顺,老鸨上茶也就上得毫不小气。顺便一提,如果是马闪的话伺候方式就得低一个层级。
高顺表情略带欣悦之色吃起甜馒头来,但不知道他为何而来。总不可能是来闲话家常的吧。猫猫盯著他一瞧,高顺急忙把甜馒头塞进嘴里,用茶送进喉咙。
「呃……那就来谈正事吧。」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儿还有一个,请用。」
猫猫把自己那份甜馒头端给高顺。比起甜食,她比较想喝酒。做事贴心的高顺只要再来,甜馒头迟早会变成好酒回到她手上。
高顺把这个甜馒头也吃了,乾咳一声。
「小猫,你有没有意愿成为医官?」
「恐怕当不成。」
猫猫回得很快。女子无法成为医官,这是这个国家目前的法律规定。
「微臣问错问题了。你有没有意愿成为近似医官的身分?」
「……」
近似医官的身分,就表示尚药局的药在某种程度上任她使用。原本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簌簌抖动。高顺眼睛亮了一下。
「而且还能尝试新药,也有人供你试药。」
「……」
猫猫脸颊一抖一抖的,嘴角开始上扬。
(不,不可以。太可疑了,这绝对有鬼。)
好事背后必有蹊跷。
而且来找她谈的还是高顺,事情恐怕没这么单纯。
再说,她还得顾这间药铺。虽然店里有个见习药师,但猫猫若是丢下药铺,他八成又要抱怨了。他离出师还早得很。
(好,这事我应该拒绝……)
但是当然由不得她拒绝,高顺先下手为强。
怎么样的先下手为强,就是……
「你还记得西方砂欧的使节吗?」
「喔,就是那个……」
猫猫想起日前与罗半一同于西都见过的名叫爱凛的女子,一瞬间停住动作。就是那个狮子大开口,要求朝廷解决粮食问题或提供庇护的女子。她在西都与猫猫等人见面之前,就曾经与堂姊妹一同来到过荔国。
但是,高顺只说是使节。因此,说不定他指的不是爱凛。
「去年壬总管特别卖力的那场宴会的两位姑娘,对吧。」
猫猫使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
「想一睹数十年前那位月精般的美女」——只要说是提出此种要求给人找麻烦的那些人就对了。一个是在西都见过的爱凛,另一个是名叫姶良的女人。这个女人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涉嫌将名为突火枪的新型火器走私给子字一族。
无论是哪一个,肯定都是棘手的人物。
「是名为爱凛的那位女子,日前以后宫中级妃的身分刚刚入宫。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不过那样不会有问题吗?感觉这样入宫似乎急躁了些。」
「当然会有问题。由于她是异邦人,后宫内的嫔妃或宫女们都对她多有批评。不只如此,她什么下女或下人都没从砂欧带来。」
的确就立场来想这样比较妥当,但又觉得有点可怜。
「所以就找上了小女子?」
若是地位与医官同等,要进入后宫就容易了。
「本来是想请你以侍女身分入宫的。」
高顺的表情很复杂。
再怎么说猫猫直到去年都还是玉叶妃……不,是玉叶后的试毒侍女。她后来辞官变回平民,回到了烟花巷来,即使是上头的命令,要成为其他嫔妃的侍女还是有著诸多问题。玉叶后说不定也会不高兴。
「拥有与医官同等的权限,就表示能够以医佐身分与玉叶后见面。微臣向皇后禀报此事时,皇后非常高兴。」
「小女子可还没答应呢。」
但他却已经转告了玉叶后,这就表示……
「是,微臣这里有皇后的荐书。」
高顺一脸若无其事地拿出书信。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壬总管也给了微臣一封。」
高顺再补上另一份。猫猫脸部肌肉连连抖动。
「还有,圣上也有一封。」
「为何……」
最后看到一封豪华诏书摆到眼前,猫猫不禁倒退了几步。
高顺继续紧皱眉头,缓缓阖起眼睛。
「以前你为了在宫廷当差,曾经参加过女官的考试对吧?」
「只是没考上。」
有一段时期,猫猫是直接在壬氏底下当差。当时壬氏要她成为女官,塞了一大堆参考书给她。
「是啊,当时还以为你轻易就能考上呢。因为你勤于研习药品或毒物,学得又快。」
「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猫猫并非比别人优秀,只不过是将别人该学、该会的事情撇到一边,把多出来的心力投注在感兴趣的领域罢了。
「小猫不感兴趣的事不是学不会,只是学得慢而已对吧?像烟花巷的整套规矩,你就全都记得。」
「那是逼不得已。」
老鸨看起来都已经像是半个木乃伊了,身子骨却还硬朗得很。猫猫学不会规矩就得挨揍,也没饭吃。阿爹罗门有帮她说过话,但性情柔弱的阿爹自然不可能讲得赢老鸨。
因此为了活下去,猫猫才一面请小姐们帮忙,一面勉强学会了烟花巷的规矩。
「换言之,你只要有必要就能学会。只是之前即使壬总管下令,你似乎还是无意认真学习就是了。」
猫猫往后退了更多步。
现在这儿有三封书信。
壬氏、玉叶后、皇上。
即使不是官方文书,这仍然表示有三个在这国家谁都不可违抗的贵人盯紧了她。
「无论如何都得让你考上。」
「这……小女子也无可奈何啊。」
高顺把药铺的门大大敞开,待在外头像是部下的男子立时拿著布包进来。打开一看,白花花的一大把碎银子在眼前雪亮闪耀。
「无论如何都得考上。」
不知为何,高顺的背后站著手拿藤条的老鸨。老鸨看著那堆银钱,两眼都发亮了。
(我被坑了!)
「无论如何这次都非得让你考上。」
高顺对猫猫坚决地说了。
高顺办事十分俐落。
他早已收买了老鸨,让见习药师左膳留下顾药铺,并包下绿青馆的空房间让猫猫念书。
有时候坏小子赵迂会来闹猫猫,但每次都被老鸨或男仆们拎著脖子带走。没办法,谁教他要妨碍猫猫用功。
房间里焚烧著提升专注力的香料,从隔壁房间传来能让人心灵平静的二胡或古筝婉转的曲调。是精通乐律的娼妓为她演奏的。
都说念书会让人想吃甜食,不过猫猫这儿送来的,则是咸味煎饼(仙贝)与冰凉的果子露。
真是无微不至。
(他们究竟给了老鸨多少钱?)
猫猫都不禁感到好奇了。同时老鸨也会巡逻检查猫猫有没有偷懒睡午觉,让她很难摸鱼。只是,老鸨年轻时是身价万金的头牌娼妓,因此学识也比一般人丰富。
「你怎么连首诗都不会写啊?」
「我倒觉得奇怪,医官考试考诗词做什么?」
正确来说不是医官考试,而是医官贴身女官的考试。
这个国家的女官有分几种资格,这次新设立的说是医官专用的女官。既然是新设的,干么不顺便把诗词这一项删掉算了?
「作诗跟医学有啥关系啊?莫名其妙地还要考历史,还有抄经又是要怎样啦。」
「博古通今能增加一个人的深度啊。字写得漂亮点看起来才好懂,抄经就是一种很好的练字法。」
老鸨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说几句人话。她若是能照平常作风说「赚不了钱的事不学没关系」该有多好?不过这次还真的跟钱有关,所以恐怕是不用期待了。
老鸨龙飞凤舞地写字给猫猫参考,还真是一手好字。如今已成枯枝的手,昔日想必是有著桃红指甲的春葱玉指吧。
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子能得男子欢心。
容貌姣好的女子能让男子倾心。
明明是个一生为悦己者容的女子,如今却仍留在烟花巷调教众娼妓。如果过去真是那般貌美如花,为何不选择更不一样的人生?还是说她没那福分?
有时猫猫不禁会这么想。
「写得一手好字又不代表内在一样美丽。」
本以为老鸨会一拳捶下来,但她既不打也不骂。
「内在的美丑谁也看不出来。那么至少字写得漂亮点,不是比较好吗?」
老鸨拿著示范用的字在猫猫面前晃晃,叫她快写。标标准准、正正方方的字体,就像科举的模范解答一样。
「是是是。」
偷懒可是要挨藤条的。猫猫卷起袖子,拿起了毛笔。
女官考试似乎会频繁举行。不同于科举等考试,应试的尽是年轻姑娘。跟男子不同,女子的当差期间较短,不定期补充人员的话很快就会人手不足。
只不过想成为女官的女子们几乎都是官家或富商家的闺女,成为女官有一部分是为了学习新娘技能兼觅个良缘,所以没多少人会把心力用在当差上。猫猫在当壬氏的贴身下女时,曾被女官们找过几次碴,当时看她们不像是有认真当差的样子。
试场是位于京城北侧的学舍。科举会在京城以北的一个县城举行,不过次数频繁的考试还是在京城举行比较方便。
结束约莫半个月的填鸭式恶补,猫猫憔悴地前往试场。试场有约莫一百名的考生。现场除了见习医官之外还有其他考生,人数多一点很合理。
关于考试没什么好提的。过程大约一个时辰(两小时),猫猫早早写完就走人了。文书查核方面似乎早就通过,总不至于在文书上落选吧。她反而担心会不会受到特别待遇而考上。
(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干么那么用功?)
希望是凭实力考上的。
猫猫假如落第,必定在汉诗或抄经等她不感兴趣的方面跌跤,其他领域应该考得很好。
毋宁说如果有哪里写错,猫猫还希望人家能告诉她。由于是要选拔医官的贴身女官,考题里包括了相当基本的药剂知识。凭那种难度,就算题目多出十倍,她也能在限时内作答完毕。
写完考卷结束考试后没其他事好做,猫猫打算用走的早早回烟花巷去。
若不是听到了那个傻呼呼的声音——
「咦~为什么不让我应试啊?」
试场前不知为了何事在起争执。起争执的人似乎是监试官与考生,但那考生怎么看都不对劲。那人穿著女子的衣裳,但穿衣裳的人个头以女子来说又太高大了。若只是高大还好,可是嗓子很低沉,而且好像在哪儿听过。
(之前好像也看过这种场面。)
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很想当作没看见,然而场面太过异常,容不得她视若无睹。
「为什么不让奴家进试场嘛?」
忸怩作态的女子用布把半张脸遮了起来,到了这时候怀疑已经成了确信。的确光看脸的话是有几分像姑娘家。此人五官端正,本身线条又纤细,妆也化得很漂亮。可是声音就算尖著嗓子说话也还是骗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身体扭来扭去的动作很恶心。
「……你在搞什么?」
猫猫其实可以视若无睹,但又觉得被死缠不放的官员很可怜,结果只得上前攀谈。这官员人真好,换作是猫猫的话,早就把这人交给负责警备的武官了。
「克用。」
他正是以前猫猫在从西都回京时,于渡口认识的男子。这名男子半张脸上留有痘疮疤痕,用布遮著。虽然以行医维生,但因为毁了容而无法谋得像样的生计,是个可怜人。
然而由于他为人总是傻呵呵的,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可怜。
「啊!猫猫,好久不见~你听我说啊,这位老大哥不让奴家应试呢。」
克用眨眨没遮起来的眼睛,好像是要猫猫配合他撒谎。住手,恶心死了。
(要我配合又有何用?)
「考试都已经结束了耶。」
「什么~不会吧~」
克用双手包著脸颊尖声说道,让猫猫很是无奈。
「好了啦,会给这位老大哥添麻烦的。」
猫猫拉著克用的衣裳离开了试场。
随波逐流是一件可怕的事,猫猫就这样跟女装人妖一起去吃饭。如果能换件衣服就好了,很可惜克用似乎没带替换的衣服来。附带一提,衣服似乎是向他居住村子的村长夫人借的。开口的人固然离谱,但出借的人也没好到哪去。
「还以为总算可以谋得生计了呢。再来要等两个月后才能应试啊~」
「你连应试资格都不符合,甭提什么应试。你要去势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
「啊!奴家不要嘛~」
克用缩起身体扭动给猫猫看。恶心到了极点。
「你说要另谋生计,老先生那边怎么了?」
克用原本是在京城近郊一个村子里的乖僻老医师家里帮忙。猫猫本来以为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老先生他啊,这阵子精神不好,说是差不多想享清福了,要我趁现在另谋生计。」
「……」
猫猫不禁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因为关于老医师精神委靡不振的原因,她心里多少有点头绪。
「然后我正好听说,最近在举办医佐资格的考试。」
(先看清楚应试条件再说吧。)
不对,应该就是看过了才会扮女装,但真希望他别这样胡闹。而且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姿色,周遭的男子们都在偷瞧他。遮起了半张脸似乎还赋予他一种神秘的绮情。不过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包管他们瞬间幻梦破灭。
猫猫点了小颗包子随便吃吃,克用吃水饺。
「不过村子里有很多药草,老先生又好心地说如果我要继续住下,房子会给我呢~」
「你就继承老先生的衣钵不就成了吗?」
「没那么好的事啦~老先生原本不是医官吗?他是因为有那种头衔,人家才会大老远跑去请他治病。换成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继承他的衣钵,谁都会觉得可疑,不会请我看病的啦~」
的确如此。克用或许在村子里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信赖,但光靠那个小村子很难填饱肚子。恐怕是得批售药草,外加做各种副业才能勉强糊口。
猫猫竖直了一根手指。
(来得正是时候。)
「我问你,你每个月能不能从村子到烟花巷来做几次散工?」
对于猫猫的提议,克用只考虑了一瞬间。
「……如果你帮我出车马钱的话就行~还有,如果能附饭的话更好。」
「要米的话我那儿多到可以卖了,行。」
在庸医乡里发生的那件事让猫猫收下了一堆米麦,另外还有甘薯。由于实在太多了,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煮乾了做成糖呢。
「主要是教导见习药师药草知识,以及照旧将药草批给我们。顺便还想请你帮见习药师调制他调不来的药,到时候见习药师跟药铺的房东老鸨会确认一下药品。」
毕竟克用身分背景不明,这点防范还是得做。
「再来就是店铺基本上我会让见习药师顾,你不用招呼客人没关系。」
「嗄~我对招呼客人很有自信耶~」
克用又开始把身体扭来晃去。很遗憾,这家伙就是因为破相才会谋不到生计,所以猫猫当作没听见。
「至于工钱嘛,这个数字怎么样?」
猫猫竖起一根手指。再加上他在村子里的工作,够他糊口度日了。只是以药师的工钱来说稍嫌不足。
「我看得这样吧。」
克用多替猫猫拉起了两根手指。
「哼嘻嘻嘻嘻嘻嘻。」
双方一面发笑的同时,猫猫瞪著克用。
这小子做事傻愣愣的,却懂得行情。
猫猫只得一边咬包子,一边与克用从竖起几根手指,一直讨论到细微的工钱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