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走人。
猫猫一边把蜂蜜、生姜与柑橘榨成的汁加进水里搅拌,一边心想。
地点跟昨日一样,在围棋大赛赛场。猫猫在戏场的角落一个劲地调饮料。
昨日她当值,今日明明不用轮值的说。她原本想在宿舍悠哉打混,看看向刘医官借来的医书还是什么的。
结果又跑来了这种地方。
姚儿与燕燕也来了,说是跟昨日的猫猫一样,是被刘医官差来的。燕燕喜爱围棋,当起差来也显得很愉快。
猫猫也很想跟两人一起做事,但阿爹跟她说:「你的差事在这边。」把她叫来了戏场。
理由不言自明。
她不太想回想起昨日被带来这里时的状况。
只能说就是某个老家伙一看到猫猫就开始大闹、鬼叫,惊动了阿爹来劝。
戏场里摆下了许多棋盘。在外头赢了的人似乎会在观众席那边各自对弈,然后连胜几场的人再上来戏台弈棋。
昨日仅有数人脱颖而出,因此与怪人军师的棋战采一对一的方式。
今日脱颖而出的人数多了,所以这时怪人正同时跟三人对弈。
猫猫心想:他脑袋都不会混乱吗?但从这点而论,看来怪人终究是名不虚传。虽然日常生活无法自理,但只见那些人一个又一个,低头鞠躬后离开棋盘。
怪人军师偶尔会往这边看过来对猫猫挥手,但她当作没看见。
「猫猫,做好了吗?」
姚儿拿著茶壶过来。
「好了。柑橘快用完了,希望能补充一些。」
猫猫把方才调制的蜂蜜饮料咕嘟咕嘟地倒进茶壶里。
「知道了。」
「还有。」
「什么?」
「要不要换过来?」
都是猫猫待在屋内,让姚儿与燕燕一直在外头跑不好意思。
「啊——没事。没问题。」
姚儿拍拍丰满的胸脯,就像在说:「别放在心上,交给我们吧。」
「别说这个了,点心的备量还够吗?」
她们不但要四处巡视有没有人身体不适,还要发点心给参赛者。说是已经包含在参赛金里了。
「我想很快就会不够了。」
猫猫偷瞄一眼怪人军师那儿。那家伙身边放著堆积如山的月饼与甜馒头等等。
据说下棋需要用脑,会想吃甜食。
分送点心似乎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过八成是罗半想到的。馒头与月饼,用的都是甘薯馅。
甘薯尚未在市集上流通。大概是有意于今后大力推广甘薯吧。
甘薯味甜,能减少砂糖用量,物料钱应该能便宜些。
附带一提,还有摊子贩卖这种分送的点心,让参赛者以外的人也能吃到。吃了喜欢的人应该会买回去。真是够精明。
「外头情况如何?」
「大致上还算平安吧?不过就是有人连输几场就打起来,还有小孩子在人群推挤下摔倒受伤。」
「有人打架?」
这算是意料中事。人只要一多,难免会起点骚动。
「只受了点擦伤。有的武官跑来到处闲晃偷懒,所以立刻就上前阻止了。真不知道该算是有在当差,还是没有。」
姚儿一脸傻眼地提起装满了的茶壶。
「那么,我去补点甜食与柑橘喽。」
「是,有劳姑娘了。」
猫猫目送姚儿离去。
「大姊,我赢三场啦。」
有人来叫猫猫,于是她到戏场门口替新来的参赛者办手续。
(另外请个人看柜台会死啊。)
罗半擅自把事情分配给她,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一个大叔走过来,把各自写上了赢棋对手名字的牌子交给她。
赢了就能拿到对手的名牌。集满三块,就可进入正式赛场。
但是三胜的方式各有不同,也有参赛者净挑些棋艺不精的对手赢棋。她问过罗半这样算不算违规,他的说法是:「只要有付参赛金就没问题。」
(反正不管怎样,棋艺不精的家伙都会被痛宰。)
输了一局之后,又得回广场去。
猫猫把新的名牌、饮料与一个月饼拿给对方。
「右边观众席有人正在等候与人对弈。请立刻与正在等候的人对弈。」
不能挑选对手。大叔虽露出有些不悦的神情,但不得已,还是去了右边的座位。
假如有人耍赖挑剔对手,猫猫准备立刻请那人出去。
为了提防怪人捅出漏子,周围除了阿爹之外,还有怪人的几名部下候命。
「抱歉,可以请小姐补些月饼吗?」
一名看起来胆怯懦弱的男子对猫猫说了。
此名男子并非参赛者,而是怪人的部下,是最近才来代替陆孙做陪侍的。看起来不大像是武官,是个个头中等的男子。之前怪人喝果子露喝到食物中毒时,在一旁慌张的副手就是他。
陆孙是个不好欺负的美男子,这名男子却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这就给您。」
这么快就吃完了?猫猫一脸傻眼,不耐烦地把所剩不多的甜馒头拿出来。
「请。」
「呃,不是,那个……」
部下露出一种极其难以启齿的表情。
「……可否由小姐送去罗汉大人那边?」
「……」
「对、对不起。小姐似乎有要务在身,我自己拿去就好。」
他一瞧见猫猫的脸,就收回了前言。很高兴他如此明理。
「猫猫啊……」
她听见有人悲伤地喊道。正在奇怪是谁,才发现阿爹站在她背后。
「不可以露出这种表情。」
「哪种表情?」
猫猫揉揉自己的脸,才发现太阳穴似乎在抽筋,嘴唇歪扭到都变形了。
「真是对不住。」
阿爹一面向那部下道歉,一面看向那个老家伙。
「罗汉这阵子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医官看出来了?」
部下看著阿爹。
「罗汉大人似乎相当期待今日的大赛,十分难得地,从来没有过地,著实令人无法置信地,是的,真的,以大人来说,似乎相当卖力地处理了许多公务。」
「……」
那家伙平素到底是有多不爱做事?
「大人平素总是上午来办公,太阳还没下山就早早走人,如今却跟大伙儿一样待在书房里,更惊人的是连午觉都没睡。」
「以那孩子来说,算是很认真了。不像平素一日当中有一半都在睡觉。」
换言之就是总算像个人了。
阿爹定睛盯著怪人军师。
猫猫看不出他那样有哪里不同,但似乎是累了。
那家伙下棋时显得格外地生龙活虎,所以不容易看出来。
「我想他明日起大概又要办公了,但不好意思,能否给他一点补眠的工夫?他睡眠一不足,判断能力就会大幅下降。」
「哪来的什么判断力?我倒觉得他成天就像匹脱缰野马。」
猫猫小声一说,阿爹显得有些落寞地垂著眉毛。
说来说去,阿爹还是很宠那个怪人。
「猫猫,我去外头绕绕。」
「好。有事我再找你。」
只要从附近找个武官应该就行了。
阿爹与猫猫之所以被叫来,八成是罗半打算拿他们当怪人军师的堤防。怪人目前还算安分,而对阿爹来说,看看外头有没有人身体不适似乎更要紧。
「外头人很多,小心点啊。」
「没事的。」
说是这么说,但阿爹一条腿不方便,拄著拐杖。猫猫一面担心他会不会被人群挤得摔倒,一面偷吃月饼。
「怎么不准备些煎饼?」
虽然可口,但若是再来点咸的更好。猫猫任性地作如此想,同时再开始来调制蜂蜜饮料。
到了中午,有三人专心下棋下到头疼脑热,二人说对方耍诈一言不合打起来,一个孩子撞到看热闹的群众摔倒。
正式赛场里的人数反覆地增增减减。其中还有人来了两三次。
「不会是耍诈吧?」
猫猫看著一个已经来了四次的男人说了。
「没那回事。」
罗半对猫猫的喃喃自语做出反应。这场热闹游艺的主办人一脸的心满意足。
(铁定是赚得口袋饱饱的。)
大赛的参赛金很便宜,大概是从其他地方赚回了本钱吧。
猫猫半睁著眼,看著卷毛圆眼镜。
「竟敢让我做白工。」
「我会付钱的。已经确定有赚了。」
果然如此。难怪看起来心情这么好。
「方才那位先生是个棋手。跟外行人下棋,要赢得三胜易如反掌。不过说是这么说,如今只能在酒肆的角落赚酒钱就是了。」
「是喔。」
猫猫显得丝毫不感兴趣,检查甜馒头的储备与茶碗的数量。
「你就不能对话题再多表示点兴趣吗?连一句『真的吗,好厉害喔——』或是『哥哥真是无所不知呢——』、『真不愧是哥哥』都不会说吗?这样不可爱喔。」
「就算我说这些,你也只会认为我在拍马屁吧?」
「是啊,会认为你在把我当傻子。」
也就是说,客套话讲得烂的话还不如不讲。
「更何况以你来说,对方嘴巴越甜,你就越防著他吧?」
「知我者妹妹啊。」
「……」
猫猫没理他。反正这男的生来就伶牙俐嘴,再怎么反驳也只会被啰嗦一顿。
罗半似乎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张开双臂耸耸肩。
「那人如今虽沦落到得靠赌棋维生,但昔日可是在上流阶级之中当棋师呢。」
既然说是昔日,猫猫已经能猜到八成。
「也就是说,他因为被某个讨厌的老家伙痛宰一顿,所以丢了职位?」
「答对了。以前有某位财主千方百计想挫挫义父的锐气,便让他们比了一场。结果铩羽而归,就变成那样喽。」
「真可怜。」
要这样一场又一场地胜出然后过来,想必很不容易。想挑战怪人得付十枚银子,希望别因此倾家荡产就好。
忽然间,猫猫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场大赛之所以挑战者莫名地多,难道来的都是些对那老家伙怀恨在心的人?」
若是这样的话,警备的武官人数格外地多也就能理解了。
「猜对一半。我们不会疏于戒备,以防随时有人想行刺,况且只要不是一刀捅进心脏当场死亡,叔公总有办法救活他吧。」
「少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把阿爹叫出来啦。」
猫猫踩了罗半的脚尖一脚。
「痛痛痛!别这样,别这样。」
多个伤患只会徒增差事,于是她把脚拿开。
「另外一半原因呢?」
猫猫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
罗半抬起一脚,装模作样地摸摸脚尖。
「……目前唯有棋圣能赢过义父。纵然形式上是挑战者,总之这场胜利会得到义父的承认。」
「得到承认是吧。」
毕竟那个男人看别人的脸都像是围棋棋子。即使只是这么点小事,有事时也够拿来虚张声势了。
「然后呢,谣言传来传去——」
罗半眼镜底下的细眼眯到像条线。
「好像变成了『只要下围棋赢过汉罗汉,就能请他实现一个愿望』喔。」
「……」
猫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是谁讲出这么无聊的事?」
「会是谁呢?」
罗半调离目光。
这下猫猫确定了,造谣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小子。既然本钱已经花了,为了能够回本,看来这小子是不择手段了。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好事之徒,去相信这种谣言?」
猫猫正感傻眼时,来了个新的参赛者。
「是到这儿办手续吗?」
头顶上传来天上仙乐般的嗓音。
「……」
她抬脸一看。
只见一名闷热地蒙面的男子,眯著眼睛在笑。
柜台桌上摆著几块证明三胜的牌子。
罗半看到蒙面布似乎觉得很遗憾,但仍盯著男子瞧。即使遮著脸,罗半大概还是认得出他来。
「请收下,这是参加奖。」
猫猫把茶与月饼放到桌上。总感觉有些尴尬。她不禁回想起上回见面时说过的话。
「茶我收下,点心就免了。我的同伴自己带了,请你晚点拿来给我。」
「……是。请到那儿排队,与人对弈。」
她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只能唯唯称是。
罗半笑咪咪的。只要长得好看,这家伙是男女通吃的。
「看,相信谣言的好事之徒还不少吧?」
罗半一脸得意地只差没说:「你看,我不是说了?」于是猫猫又踩了一次他的脚尖。
蒙面男子壬氏的下一个弈棋对手,是个心宽体胖的叔叔。
对方虽狐疑地看著蒙面的奇怪男子,但还是与他下棋。壬氏轻易得胜。
「虽曾听说月君棋艺颇精,看来错了,应该说棋艺高超。」
「会吗?」
猫猫曾侍奉过壬氏一段时日,但没见他下过几次围棋。那人原本就聪明,应该只是略有涉猎,比一般人来得厉害罢了。
「不就是那个对弈的大叔太弱了吗?」
由于壬氏赢得实在太容易,让她开始怀疑大叔之前是作假。
「似乎是了。他运气不错。」
壬氏在棋盘前低头行礼,然后又去找新一个弈棋对手。
「靠耍诈赢棋的大叔不用受罚吗?」
「你要我罚输了愿意再付参赛金的贵客?」
「……」
真是无药可救。
「说笑罢了。反正无论如何,只要付钱,就能与义父下棋。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说得先晋级,然后还要收钱?」
猫猫偏偏头。
「对弈与指导棋是两回事啊。不过,义父懂不懂什么叫指导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至于燕燕,我会安排她日后与义父见面的。」
罗半偷瞄几眼怪人军师。
「日后?不是今天晚点就能下?」
「嗯——我想义父可能快撑不住了。照那样子看来,大赛结束后铁定会倒头就睡。」
罗半开始在心里打算盘。
听阿爹说过怪人军师一日当中会睡掉半日,可是事情一做完就立刻睡著,又不是哪家的小孩子。
猫猫曾听闻有种疾病会让人突然入睡,不过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有别的毛病。
「已收了订金的人士就说改日造访……不,带他一个人去会出问题,得先设法让他睡著之后再把他叫醒……不,办不到……」
「你这死要钱的。」
猫猫一脸傻眼地转为望向壬氏。看来下一个弈棋对手决定了。
「我看这次赢不了。」
对手是方才那个曾为棋手的大叔。
猫猫从远处眺望棋局,不懂他是基于何种想法才会来参加这种大赛。由于蒙面人很显眼,有许多人上前围观。
猫猫只懂一点将棋,不太懂围棋,于是安分地顾柜台,或是到处看看有没有人身体不适。
(不会收拾好再走啊。)
有好几个座位掉了一堆点心屑,她到处收拾时,就听到「啊——」深感遗憾的声音。
是壬氏周围的观众。也有很多参赛者放弃赢棋,专心看棋赛。
猫猫靠近混杂于观众之内的罗半。
「怎么了?」
「下法是还不坏,无奈对手太有本事。中了人家的圈套。」
换言之就是壬氏屈居下风。
「这样啊。」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猫猫点点头。
「很难反败为胜?」
「也不是没有法子,但除非对手下了太糟的坏棋,否则恐怕没机会。对手也不是会犯那种初步失误的人——」
罗半正要下定论时,赛场一阵哗然。
不合场合的蒙面布,轻柔飘动著被取了下来。光泽艳丽的黑发飘舞于空中,焚烧沾染在衣服上的馨香四处飘散。
宛若天女让霓裳随之飘扬,自天而降——虽然譬喻得夸张却是事实,莫可奈何。
(好久没看到了。)
这正是她待在后宫时看到都腻了的,绮丽华贵的壬氏。
「……!」
群众想惊叫出声,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们眼前的,是个一生只能在画卷里瞧见的天上神仙。
那美貌一瞬间会让人错看成女子,但带有凹凸的喉咙与宽阔的肩膀否定了此一错觉。在不成言语的声音中,也混杂了少许的失落。右颊的锐利伤痕永远不会消失,正可说是白玉微瑕。
壬氏就连在后宫缤纷百花中都美得像是鹤立鸡群。即使是如今的相貌,也够让旁人看得心神荡漾了。
(我都忘了,他的容貌已经麻烦到有害了。)
就连丁一声放下棋子的模样也煞是好看。每下一步,都有人发出「哦哦」的赞叹声。
先不论他为何要取下蒙面布,总之困扰的是与他对弈的男人。方才明明还占了上风,如今却变得脸色铁青。
是因为局势被扭转了?并非如此。
假若那人昔日曾当过王公贵人的棋师,那么应该对朝廷显贵有所认识。
不知他是见过壬氏,抑或是猜得出右颊有伤的玉面郎君是谁。
(这下赢定了。)
旁人都没发现这位美男子是谁。皇弟的右颊留下伤痕一事,理应也传遍了街头巷尾,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下棋。
当然,除了弈棋对手之外,也有人察觉到他的身分。那些人脸色不是青就是红,忙得很。他们都讲不出口,只能像鱼一样让嘴巴开开合合。
(除非下了太糟的坏棋……)
结果还真的下了一步坏棋。
男子铁青著脸大汗淋漓,低下头去。
「我输了。」
男子在发抖。不知是因为下了坏棋,还是怕自己冒犯了壬氏。
(真可怜。)
猫猫也只能为他合掌祈福了。
这样何必还要蒙面。既然都要露脸,大可以从一开始就露出来,难道是为了让对手动摇才这么做?
(真卑鄙。)
但这下就赢了两局。赢了就是赢了,并没有犯规。
虽然感觉是种狡诈的战法,但猫猫想起壬氏这家伙,原本做起这种事就脸不红气不喘。毕竟这家伙在后宫时就已多次利用自己的美貌,诳骗过宫女或宦官。
如今再多加个权力进去,也不需要特地去轻蔑他。
(他是认真来取胜的。)
就这么想跟怪人军师一较高下?
猫猫瞪著他,心想:难道他真的听信了罗半散布的谣言?
「……!」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胡碴的老家伙从戏台那头望著她。正是怪人军师。
「猫猫,麻烦你离远点。这样义父不能专心对弈。」
「好。」
「义父现在认得出月君了。」
「难道说他以往都认不出来吗!」
「好像是最起码能认出脸上的伤。」
无法辨认人脸可真是不容易。
猫猫一手拿著扫地用具,回到她负责的位置。一名新晋级的青年待在柜台,猫猫把点心与茶拿给他。这人还很年轻,青涩得只像是快满二十岁。
青年两眼发亮,握著拳头表现出准备连连取胜的决心——
(可怜啊……)
但他无从得知,他的下一局会碰上一个年纪相仿而莫名光灿耀眼的青年,把他搞得心旌摇惑而吃下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