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没照常把猫猫带往壬氏的宫殿,而是来到了宫廷外的离宫。
(不晓得皇帝有几座离宫?)
带著大包行囊的猫猫,溜进离宫比宫殿容易。
京城里另有阿多居住的离宫。身分尊贵的人,为了转换心情而建造一两座宫殿大概不是难事吧。
在比起平素多少较为松散的警备中,猫猫被带往一个房间,壬氏、水莲与高顺都在那儿。
(不是马闪?)
猫猫先是觉得奇怪,随即明白这是皇上的安排。马闪不笨但脑筋死板。恐怕只有高顺会默许壬氏与猫猫两人独处。
高顺就算察觉到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也不会深入追问。
(老嬷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水莲一如平素地笑容可掬。但她这人笑容愈是灿烂就愈可怕。可怕在于猜不透她的心思。
另外似乎还有一人,从房间深处传来餐具碰撞的叮铃声。莫非他们找到了哪个人才,承受得了壬氏的美貌与水莲的狠操?
「小猫,有没有需要些什么?」
「没有,没缺什么。」
她自己把器具凑齐带来了,一些主要的生药类也都已备妥。还是别随便跟高顺开口比较好。
不,只有一件东西必须开口要。
「只少一样东西,若有冰块的话,希望能拿一点。」
「好。」
水莲代替高顺回答。
「雀,去拿些冰块来。」
冒出了个陌生的名字。
随即有一名女子伴随著独特的脚步声,提著大桶子过来。女子肤色黝黑,五官秀气,小眼睛扁鼻子。年龄与猫猫相差无几,但大概比她大一两岁。
皇族的贴身仆役大多貌美,然而以服侍壬氏的人选来说似乎可以理解。问题不在长相,在于堪不堪用。
如同雀这个名字所示,女子体型娇小并散发一种灵动的气质。走动时会发出啾啾的脚步声。
「只有大块的。要敲碎吗?」
桶子里装著一大块用稻草包著的冰。很可能是京城之外千里迢遥的山间涌水结冰而成。这个时节外头依然寒冷,附近的池塘都还结著冰,但贵人会特地从远处让人运来冰块。
(不是要喝的耶。)
猫猫觉得是暴殄天物,但也只能拿了。
「可否请你将它敲成大约四等分?」
「明白了。」
单名一个雀字的女子,从怀里掏出槌子敲碎了裹著稻草的冰。
猫猫揉揉眼睛。雀做这种怪事做得一派自然,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大约这样就行了吗?」
「谢谢姑娘。」
猫猫低头致谢后,雀也低头致意,把冰桶放到了猫猫面前。
雀用手绢把槌子擦过后,收回了怀里。然后又用小鸟般的轻捷动作回到房间深处。
「简直跟某只松鼠没两样。只不过她是麻雀。」
水莲盯著猫猫瞧,但猫猫很想说她的怀里可塞不下那么大一把槌子。
「还有没有需要什么呀?」
「没有了。」
「那么,请到这儿来。」
水莲领著猫猫来到后头的房间。
「好了,侍卫请到这儿来试吃新点心吧。」
水莲把高顺拉走。高顺什么也没问,低头致意后就照水莲说的,坐到了椅子上。不知是不是猫猫多心了,总觉得他眼睛在发亮。
猫猫一面露出复杂的神情,一面关起房门。
原本神色自若的壬氏,霎时浑身虚脱坐到了床上。
猫猫立刻把要来的冰块塞进带来的皮袋里,拿给壬氏。
「请用这个冷却伤口。」
让肚子受凉会造成腹泻,但总比直接进行伴随疼痛的处理来得好。
「想去茅厕时请立刻告诉我。」
「就没其他话好说了吗?」
壬氏板著一张脸把皮袋按在侧腹部上。
「……您要小女子如何面对高侍卫与水莲嬷嬷?至于另一个人,哎,就先跳过吧。」
猫猫取出带来的器具与药品。其中也包括了用来切除烧焦部分的小刀。就算获得了信赖,一般来说只要猫猫像这样带著凶器,就绝不可能获准与壬氏独处。
(假如我是刺客的话该怎么办?)
虽说靠壬氏的能耐要压住猫猫想必易如反掌,但也太不小心了。
「高顺是奉皇上的命来的。」
壬氏的回答构不成答案,但猫猫听懂了。
高顺是奉皇帝的命令而来。看来皇帝是说什么也不愿让外人得知,壬氏的身体藏了团惊天动地的火药。无论高顺知不知道详情,想必都能办得比马闪更妥当。
「还有,烙铁是水莲准备的。」
壬氏的发言让猫猫一瞬间僵住了。
「……她为何要这么做?」
是壬氏诳骗老嬷子去做烙铁吗?不,有人能骗得过刁钻的水莲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水莲是站在孤这边的。」
猫猫不太能理解壬氏这话的意思。既然作为奶娘负起了壬氏的部分教育责任,照理来讲不可能容许壬氏这次的行为。
(猜不透水莲的想法。)
高顺之所以会过来或许不光是为了壬氏,也带有监视水莲的意味?
(不,别再想了。现在另有要紧的事。)
猫猫把点灯用的蜡烛拿来,把小刀烧过以杀灭上头的毒素。将小刀甩过几下让刀刃变凉后,就要继续做日前的处理了。
壬氏还在冷却侧腹部。
「请把衣带也解开。」
「啊!喔。」
壬氏伴随著窸窣声放松衣带,解开白布条。在满满的药膏底下,留下了没刮乾净的焦痕。
「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
「那么,请服用这个。」
猫猫把带来的药倒进茶杯,喝一口给他看以防万一。
「是止痛药吗?」
「是清热药。需要止痛药吗?」
「需要。」
「哦,还以为不需要呢。小女子以为您喜欢虐待自己。」
只是半带挖苦的玩笑话罢了,这杯药里已经掺了止痛药。但现在喝下去也无法消除接下来削掉皮肉的疼痛。
猫猫擦掉壬氏侧腹部的药膏,替皮肤表面涂上酒精。以冰块冷却过的皮肤相当冰凉,用指尖戳戳似乎也没多大反应。
猫猫拿条手绢给壬氏。
「处理过程会流血,您能自己擦掉吗?还有请您离开床铺,要是沾到血就麻烦了。这样吧,请您在这儿躺下。」
猫猫把三张椅子摆在一块,壬氏躺了下来。虽然没有空间摆腿,但无可奈何。她以油纸盖住壬氏伤口的周围部位,又铺在地板上。
这里只有猫猫与壬氏在,不能请人帮忙。壬氏点头表示明白了。
「小女子要下手了。」
「!好。」
壬氏面色紧张。用刀子切割皮肤的确会让人紧张,但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猫猫把刀尖抵在烧焦的皮肤上。血噗滋的一下冒了出来。
(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壬氏面色红润。血液循环太良好,替伤口做的冷却就白做了。还是早早处理完吧。
猫猫切除残余的碳化皮肤。血汩汩地流出,她请壬氏按住流血的伤口。猫猫尽可能切除得薄一点,但依旧无法做得像把鱼切成三片那样漂亮。溢出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的油纸上。
把斑斑驳驳的焦炭部分都刮乾净了,烙印图案便更加鲜明地浮现。
(真想直接把它割掉。)
要是能索性把周围皮肤全部切除到看不见图案,可以省掉一半的麻烦。不过,目前还是以治疗为优先吧。猫猫专精的是生药,此时对壬氏做的处理只比外行人多了点皮毛。她想避免造成更多出血。
猫猫以蒲黄做止血,用涂了油脂的纱布按住伤口,接著紧紧缠上白布条以防伤口出血。
她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用手绢擦掉了血。壬氏按住伤口以防血液溢出的手也弄脏了。
「请用。」
猫猫把手绢沾湿了拿给壬氏。
「总之我已为您备好了每天服用的药、涂抹伤口的药膏,以及血流不止时备用的止血药。替换用的纱布与白布条在这儿,准备了十天份。」
她把整箱的白布条等用品咚的一声放下。
「壬总管天资聪颖,看小女子刚才那样做,应该已经会缠白布条了吧?」
「……记是记住了。」
壬氏显得有话想说。
「更衣也能自己一个人来吧?」
「……是可以。」
他满脸的不服气。猫猫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也很想每日来给您看诊。可是无论如何努力,我恐怕只能每三日来一趟,想每日来并不容易。因此您得学会自己一个人缠白布条。」
放假期间还有办法。姚儿与燕燕不在的期间,半夜外出也有办法做掩饰。可是,无论如何掩饰,谁也不知道哪里藏著耳目。
(他之前来到烟花巷时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了。)
有一段时期,壬氏会去给她看脸颊的伤。当时壬氏每次都是蒙面来访,但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疑。而且猫猫还记得,他的衣著与使用的顶级香料让烟花巷的众人紧盯不放,想知道是哪儿来的富贵老爷。
(我又能怎么办嘛。)
考虑到壬氏的伤势之重,本来应该让更像样的医官诊治才好。猫猫的本业是生药,主治内科。有需要的话她也愿意做外科处置,但不是她的专业。以前她前往西都的途中,曾经截断遭到盗贼袭击的士兵手臂,但那是因为她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怎么不说话了,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小女子正在思考。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了。」
(都怪你这个万恶元凶。)
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由于壬氏靠近过来,猫猫马上闪开。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壬氏露出有些沮丧的神情。
「很臭,请不要靠近我。我一身都是汗。」
「哪有多臭?」
「我就是不喜欢。」
猫猫在出门前有擦过身体,但全身一点一点冒出大量汗水,感觉很不舒服。切除壬氏的烧伤部位让她太紧张了。不同于活动筋骨时流的清爽汗水,黏腻的汗很臭。
猫猫再退开一步远离壬氏。
「总管今后打算怎么办?」
「治疗伤患不是药师的差事吗?有劳你了。」
真恨不得能甩满不在乎地讲出这种话的美男子一耳光。猫猫喘一口气,拿水瓶倒杯水喝。事到如今,她不会再特地问过壬氏。
(冷静点冷静点。)
「是,药师的确会替人治病疗伤。可是总管的伤……烧伤实非我所能医治。我的外科本事都只是边看边学,从未正式拜师学艺。刚才做的处置也不能说一定正确。」
「但你刚才不就做到了?况且应该也不需再动刀了吧。」
壬氏悠哉地摩娑腹部。
猫猫不禁双手往桌上一拍,手心一阵发麻。拍桌之后,她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传到屋外。房间很大,就当作没问题吧。
「一位让自己破相,又让腹部烧伤的人,敢断定自己今后绝对不会受重伤吗?」
猫猫一面甩手,一面狠瞪壬氏。
猫猫也想相信壬氏并非抱持乐观态度。只是担心等发生了什么事就太迟了。
换言之,她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不足。
(得想想法子才行。)
猫猫想起了阿爹的容颜。阿爹教导过她生药的各种学问,但关于外科处置只肯教她一点粗浅知识。她想起阿爹还说过,不许她碰人的尸体。
猫猫抿紧嘴唇,看向壬氏。
「壬总管。」
「怎么了?」
「小女子现为医官贴身女官。虽然是个不大稳当的职位,但好歹也是通过考试得来的。敢问这个官职有多大权限?」
目前猫猫负责的差事,是洗涤白布条以及调合简单的生药,再来就是治疗轻度伤患了。重症与重病患者全都是派给老练医官处理。
假若技术方面没有问题的话,猫猫能够获准做多大的处置?
壬氏以手轻触下巴。
「没划分过严谨的界线。恐怕是看上级医官们如何定夺吧。」
「是这样吗?」
猫猫想起了刘医官。他不只是上级医官,还是处于管束众人的立场。
要求教的话只能找他,不然就是——
(我如果求阿爹教我外科技术,不晓得他会不会难过。)
不是生气而是难过。阿爹罗门就是这样的人。
猫猫早已猜出阿爹不愿教她外科技术的理由。
一般人常把外科处置视为不净之事。同样是医师,与汤药治病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据说西方情况更是离谱,常由理发匠兼任外科医师。
罗门不只自己受害,也看过别人受到迫害的情形。他一定是不希望猫猫将来受到旁人轻蔑,才会将她教育成药师。
(我很感谢阿爹,可是……)
看来猫猫的人生,比罗门所想像的更加动荡不安。
「壬总管,小女子想向养父求教。如此是否可行?」
既然要学,她第一个想向阿爹讨教。
「罗门阁下是吧……知道了。」
壬氏一瞬间像是考虑了一下。阿爹直觉敏锐,光是听猫猫说想学外科技术就可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同时只要事情不出臆测的范围,罗门就不会说出来。
(阿爹,抱歉了。)
虽然怕他会担心到罹患胃穿孔,但瞒著不说应该更不好。
(全都是这家伙不好。)
猫猫瞪向壬氏。
至于壬氏,则是仰望著天花板。
「罗门阁下是还好……」
不,一点也不好。猫猫险些没说出口,继续整理器具。她把吸了血的油纸揉成一团装进皮袋里,擦掉滴在椅子与地板等处的血。收拾的时候睁大眼睛,不留下任何一个血迹。
猫猫收拾完器具时,壬氏的思考似乎也告一段落了。
「那么,小女子告退。」
「……这么快就要走了?」
「事情已经做完了。」
猫猫没那闲工夫继续陪用眼神抗议的贵人混下去。现在尚早,还回得了宿舍。
她把最后一件器具收起来,然后定睛看著壬氏的脸。
(得跟他讲清楚才行。)
「壬总管,您所背负的巨大重担,我不认为我能背负得来。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您才会出此下策,不过——」
猫猫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
然后,揪住了壬氏的胸襟。
「没有第二次了。」
没有破口大骂已经堪称奇迹了。
壬氏尴尬地别开目光。
(这家伙靠不靠得住啊?)
猫猫虽心有不安,但仍抱著行囊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