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一阵阵叫声传来。
马闪看着眼前的白鸟。黄色的喙,一双大眼睛,轻柔的羽毛。
「就此别过了,舒凫。」
马闪这数个月来,接受了月君的几项密令。其中一项,正是与这只白鸟——家鸭有关。
家鸭,不用说自然是家禽。容易饲养,又很能下蛋。
密令的内容,便是饲养这些家鸭。
起初,马闪以为月君在跟他闹着玩。马闪好歹也是掌理皇族侍卫一职的族人出身,接到的命令却是照顾家鸭。他甚至怀疑月君是不是不要他了。
结果非也。
「家禽的饲育,是减少社稷忧患的必要政策。我相信你足以担当此任。」
既然月君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从命。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方针早已帮马闪定好了。他必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深谙养鸭之道的人求教。
于是从今年年初起,马闪开始频繁出入于某处——
——京城的西北方有个地方叫「红梅馆」,馆内聚集了些想成为道士的出家人。道士听起来彷佛指的是修行学道的僧人,但这里的道士有些不同于其他。据说这里有很多人是真心期望能够修道成仙。
其中的一个阶段,便是饲育家禽。马闪起初听到馆主这么说的时候,差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我听说道士不是一向茹素……?」
「仙人都是长生不老。老实告诉您,只吃蔬菜是会要人命的。」
对方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马闪事前就听说过这里的馆主是一位长者,现在只要撇开衣服上的羽毛等脏污,此人的确肌肤富有弹性,背脊也挺得笔直。虽称不上青春永驻,但就长命百岁这门学问来说或许用的方法没错。
换作是过去的马闪早就回嘴了,但他自认这几年练出了一点修养。他决定把对方视为那个奇怪药师的同类。
而马闪猜得没错,他发现红梅馆只是空有道观之名,实际上却是学士聚集之地。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偏离了道士的教规。不过研习的学问很有用处,所以上头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家鸭一年会下大约一百五十颗蛋。它们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出生后过了半年就能下蛋。这方面跟鸡差不多,但如果要养来吃飞蝗,体格较大的家鸭应该比较适合。若是从雏鸟时期就喂食同一种饲料,它们长大后就会只吃那一种饲料,但是会导致发育不均衡所以最好别这么做。唯一有个问题,就是家鸭不像鸡那么会孵蛋——」
马闪心想:这些专精于某道的人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啰嗦?他想起了那个叫什么猫猫的药师以及一个叫罗半的文官,也都是偶尔会变得滔滔不绝。
红梅馆占地广大,多半都是田地。道士们也全都穿着农作服而非道袍。他们一面呼出白烟,一面忙于农活。
「——话就说到这儿,不巧我还得忙着做学问,无法陪大人处理这事。」
老人一路上喋喋不休,最后用这番话收尾。
「不是,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样了。因此请别来问我,去问我那些现在负责做事的弟子吧。她们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失陪了。」
「等、等等啊!」
老人用不像上了年纪的脚步速速走远。
不得已,马闪只好去那小屋瞧瞧。小屋各处都在冒出水蒸气。
「打扰了。我想请问关于家鸭的事——」
马闪打开关不紧的屋门。一大团暖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是。师父已和我说了。」
只听见一种柔心弱骨的嗓音。他在蒙蒙白雾深处,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
「您、您是……!」
那里有一位身穿朴素衣裳的女子。一身衣裳半点绣花也无,就只是未经染色的原色布料。头发也没插簪子或搔头,只用发绳绑成一束。
只是,她那想必未施脂粉的容颜,却比以前见到时更为红润。
「里、里树娘娘?」
「……我、我已经不是娘娘了。马、马侍卫。」
在他眼前的正是那命薄如花的妃嫔。是二度作为皇帝姬妾,进入后宫的卯字一族千金。
「您怎么会在这里?」
话才说出口,马闪就开始后悔,怪自己怎么不能说些更动听的话。活该每次都挨姊姊麻美骂。
里树原为上级嫔妃,但后来被逐出后宫。虽然是被一个叫白娘娘的女人引发的事件所牵累,但毕竟是在宫廷里闹了事,里树被逼得不得不出家。
她去了哪里,如今又过得如何?
皇上甚至连这些都不让马闪知道,只是告诉他如果想见里树,只管竭力建功立业便是。
马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附近寺院捐献几次金银,借此压抑感情。只因皇上连里树寄身于哪间寺院都不愿告诉他。
这场意想不到的重逢,让马闪顿时变得六神无主。
「是、是这样的,我是被逐出后宫之身,既不能回娘家,也不能回到以前那间寺院。感念皇上恩德,安排我寄身于这红梅馆。」
「不,可是怎么偏偏是……」
里树的衣服沾上了点点污渍。不光是污泥,有的看着像是家禽的粪便。
更大的问题是这小屋里只有马闪与里树二人。他怕跟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共处一室有所不妥。
「您没有贴身婢女吗?之前那个侍女呢?」
里树的巨大转变让马闪惊慌失措。不但朝思暮想的里树现在就在眼前,她整个人变了这么多更让马闪心慌意乱。
「……您是说河南吗?我将她遣走了。因为她还有她的大好日子可以过。我已经请皇上
为她找个好夫婿了。」
里树长长的睫毛低垂,面露微笑。马闪用力握紧拳头。
「那、那么现在就剩您一个人……」
「请侍卫放心。还有个老嬷子陪着我。」
「就一个?」
「是。因为我不再需要穿戴那些沉重的衣裳与簪子了。」
里树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轻自贱,同时却又带着畅快的表情。
不懂女人心的马闪不知该作何反应。里树还是一样地娴雅文静,一样地可爱。而且身处如此不幸的际遇,却依然努力干活。她春葱般的指尖都被泥巴弄脏了。
「里树娘娘,这种地方配不上您。我立刻去设法给您换个差事!」
马闪是真心诚意想为她尽点力量。然而,里树摇摇头。
「请、请您不用费心。我很感谢您的一片心意。但、但我觉得目前这样也……」
「这样也……?」
马闪正追问时,一阵奇怪的呱呱叫声传来。转头一看,数十只家鸭出现在眼前。
「什……?」
家鸭们把马闪团团包围,歪着脑袋瓜。总觉得它们看马闪的视线像是在品头论足,不晓得是不是他多心了。
家鸭们凑到里树身边。里树用指尖抚摸家鸭们的羽毛。
「起、起初我以为我没那能力照料家鸭……可是,就像这样,我让鸭蛋孵化后,这几个孩子就把我当成了娘亲,跟着我到处跑。虽、虽然师父告诉过我,这是它们的习性……」
听到家鸭、孵化与师父,马闪这才终于知道老人说的弟子就是里树。
「里树娘娘,那么您就是……?」
「是。师父要我教您如何孵化鸭蛋。」
里树可能是在家鸭的簇拥下心情平静了些,讲话方式变得不再支支吾吾。
「请问……马侍卫?」
「有、有何吩咐?」
马闪不由得摆出向长官行礼的姿势。
里树一面频频偷瞧马闪,一面捏紧了裙裳。
「现、现在问这个或许太迟了,但不知您后来伤势恢复得如何?」
马闪把那事完全给忘了。里树最后记得的马闪,应该是那个受了伤、狼狈万状的模样。
「臣受伤受习惯了,请不用担心。」
里树不过是合乎常理地表示关心,却让马闪心里莫名地高兴,同时也觉得难为情。他发现自己在里树面前总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您为了我……受那么重的伤。我却连声谢谢都没说……」
「里树娘娘……」
马闪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又好像心里痒痒的,让他困窘不已。他暗忖「不成不成」摇摇头,想起自己的职务。
「那么,请里树娘娘赐教。」
「……是……」
里树回答得像是有些遗憾。
传说过去发生蝗灾之际,是家鸭吃尽了所有飞蝗。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不宜当真,但同时传说也不会全是凭空杜撰。
事实上,家鸭的确会吃虫子。这种荤素不拘的鸟儿平时可喂食人的残羹剩饭,蝗灾来临时则让它们吃飞蝗。另外,也有少数家鸭会自己去捉虫来吃。
而对农民而言,家禽增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此月君决定分送家鸭给农村,但这件事上有个问题。
分送的家鸭从哪儿来?家鸭是生物,不是说想增加就能愈变愈多的——本来还曾经担忧过这点。
「就像这样,蛋总是要放在比人的体温更温暖一些的地方。而且不能只热一面,每隔一段时辰就要翻过来。」
里树细心地把整齐摆着的蛋翻过来。蛋的底下铺着稻秆,而更底下又铺了类似腐叶土的柔软泥土。
「师父说过太热太冷都会让蛋孵不出来,要我自己感受、学习。」
「自己……感受吗?」
「是、是的。另外还需要湿气。」
「您说湿气吗?」
小屋里的空气,就像夏日气候一般湿热。外头冷到呼出的气息都发白,小屋里却满是水蒸气,弄得视野一片氤氲叆叇。
「就在附近有处温泉,所以,就、就用引水加热的方式。」
里树掀起了铺在小屋里的竹席。地板上挖了水道,让水……不,是让热水流过。
「天冷的时候,就用炉灶生火。这需要随时有人看着,所以我们有三个人轮班。」
一个人的确不可能包办这么多事。即使是轮班制,对于里树这样一个深闺千金来说,负担不会太重了吗?
「这样您受得了吗,里树娘娘?」
「什、什么事受得了?」
「像您这样的贵人本来应该待在更好的地方,也大可以让侍女伺候着才是。纵然现在成了道姑,您依然还是卯字一族的千金。」
曾听闻皇上疼爱里树,视如己出。里树只是被那名唤白娘娘的姑娘引发的事件波及,应该要算是无故遭殃。马闪认为请皇上改善她的处境并不为过。
「马侍卫……您在为我担心吗?」
「我、我并不是在担心娘娘!只是觉得,这是您应得的权利……」
「说、说得也是,马侍卫怎么可能来担心我这种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闪咒骂自己的笨嘴笨舌。换作是月君的话一定更懂得如何与女子相处,这让他懊恼不已。
马闪开始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转向小屋的墙壁低垂着脸。
「马侍卫,您、您没事吧?」
里树担忧地靠过来看马闪。这样不对,应该是马闪来为她担忧才对。
「里树娘娘……您已经吃过太多苦了。就算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也没人能怪您的。」
马闪心想: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活得随心所欲?这是哪门子的话?马闪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保护皇族,保护月君。其中不掺杂任何个人喜好。自己面对里树,却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活得随心所欲」。讲得既肤浅又毫不实际。
「马侍卫……」
里树的声音有些梗塞。
也许是无言以对了。都怪马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用这种浅薄的话语对她说教。马闪心想,还是快快向她请教作法,然后就走人吧。
「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以往我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甚至从未替自己的人生做过决定。」
「那么,您可以从现在开始……」
「是。所以这件工作,我想再做一阵子看看。」
里树蹲下去替家鸭的蛋翻面。
衣服是脏的,头发只经过简单梳理,脸上也没化妆。
然而里树的脸上,却浮现着马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浅浅笑意。